爱德华·费里埃热情地握着波洛的手。他说:“谢谢您,波洛先生,一千次感谢。哼,《透视新闻》彻底完蛋了。下流坯。他们整个儿给打垮了。他们策划这起恶言诽谤的阴谋完全罪有应得。居然反对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玛。多亏您设法揭穿了整个这种恶毒敲诈勒索的事……您怎么会想到他们可能会利用一个替身呢?”
“这不是一个新立意了,”波洛提醒他,“在简·德拉慕特一案里,她冒充玛丽·安特瓦奈特就很成功。”
“我知道。我得再读一遍《王后的项链》。可您怎么找到他们雇佣的那个女人啊?”
“我在丹麦四处寻找,是在那里找到她的。”
“干吗要在丹麦呢?”
“因为费里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麦人,她本人也长得有丹麦人特征。此外还有别的原因。”
“两个人真是长得太像了。这真是个鬼主意!我真纳闷那个卑鄙小人当时怎么竟会琢磨出这么个主意?”
波洛微笑说:“他没有。”
他敲敲自己的胸脯:“是我琢磨出来的。”
爱德华·费里埃一惊:“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谈起这一点,我们得回到比《王后的项链》还要早的一个故事——奥吉厄斯牛圈的清理。大力神赫尔克里用的是一条河——也就是说用的是自然界的一种巨大力量。现在要把它现代化!如今什么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呢?性,对不对?性最能编造畅销的故事,最能制造新闻。提供给人们那种与性有关的丑闻,那比任何单纯的政治阴谋诡计或诈骗更吸引人。
“那么,这就是我的任务!首先要学习赫尔克里大力神那样,在建造一道水坝使那条河流转道时,自己的双手得Сhā入污泥浊水。我的一位新闻界朋友帮助了我。他在丹麦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很合适扮演的人。他同她接触时,随便提到《透视新闻》周报,也巴望她记住这个刊物名称。她倒真记住了。
“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污泥浊水——大量的污泥浊水!凯撒的妻子给泼满了一身。人们对这事比起任何一桩政治丑闻更感兴趣。结果是——圆满结局?嗯,起了反作用!美德得到了维护!那位贤慧妇女获得了清白!传奇和情操巨浪清扫了奥吉厄斯牛圈。
“如果全国报纸现在都刊登约翰·汉麦特侵吞公款的消息,谁也不会相信啦。这会被认为是另一起贬损政府的政治阴谋。”
爱德华·费里埃大喘一口气,赫尔克里·波洛一时险些儿遭到肉体上的攻击,这比起他在一生经历中的任何其他场合更易于受到攻击。
“我的妻子!你竟然胆敢利用她——”
幸亏费里埃夫人本人这当儿走进那间屋。
“怎么样,”她说,“一切真是进行得十分圆满。”
“黛格玛,难道你——一直对这事都知情吗?”
“当然,亲爱的。”黛格玛·费里埃说。
她面带微笑,面带那种贤妻良母温柔的微笑。
“可你一直没告诉我!”
“爱德华,我一告诉你,你就绝对不会让波洛先生那么做了。”
“我的确不同意!”
黛格玛微微一笑:“我们就是那么考虑的。”
“我们?”
“我和波洛先生啊!”
她冲着赫尔克里·波洛和她的丈夫微笑。
她接着说:“我在亲爱的主教家里休息得蛮好——现在感到精力充沛。下个月人家请我到利物浦去为一艘新的战列舰举行命名仪式——我认为那倒会是一件很引人注目的事呢。”
第六桩斯廷法罗湖怪鸟
(译注:斯廷法罗湖怪鸟:希腊神话中的怪鸟,生有铜翼、铜爪和铜嘴,铜羽毛落下后能伤人致死。这些怪鸟吃人肉,后被赫尔克里赶走——一说用毒箭把它们射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六桩大事。)
哈罗德·韦林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女人是她俩在湖边小道上遛弯儿的时候。他当时正坐在旅店外面的露台上。那天天气晴朗,湖水碧蓝,阳光明媚。哈罗德叼着一支雪茄烟,深感这个世界相当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正飞黄腾达。三十岁就当上了次官,颇能引以自豪了。据说首相曾经向某人说过:“年轻的韦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罗德洋洋得意,并非矫揉造作。生活前景在他面前无限光明美好。他年轻,长相不错,身体健壮,而且没有什么桃色纠葛。
他决定到黑塞斯洛伐克去度假,以便打破常规,避开一切人事关系,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边那家旅馆虽然小了点,倒也十分舒适而且旅客也少。那儿仅有的几位旅客都是外国人。到目前为止,别的英国人只有一位老妇人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克莱顿太太。哈罗德喜欢这两位太太。爱尔西·克莱顿长得漂亮,颇像古典美人。她根本不大化妆,而且性格也温柔,甚至有点腼腆。赖斯太太可以称得上是有个性的女人。她高高的个儿,嗓音深沉,态度专横,却富有幽默感,是个旅行中很有趣的伙伴。她的生活显然以她女儿的生活为中心。
哈罗德跟这对母女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不过她们并没想独占他,他们之间一直保持友好而不苛求的关系。
旅馆里别的客人没有引起哈罗德的注意。他们大都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游车的游客,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就走了。直到这天下午——他几乎没注意到什么人。
那两个女人从湖边小径慢慢走过来,哈罗德的注意力正让她俩吸引住,那当儿,一朵浮云赶巧遮蔽了太阳。他浑身不禁微微一颤。
他呆视着那两个女人,她们看上去肯定有点古怪。两人都长着长钩鼻子,像鸟一样,脸膛奇特地相像,不带什么表情。她俩都披着松松垮垮的斗篷,两边随风飘荡,活像两只大鸟的翅膀。
哈罗德心想:“她俩可真像两只大鸟——”接着他又几乎脱口而出,“真是不祥之鸟。”
那两个女人径直走上露台,从他身旁走过去。两人都不算年轻了——与其说接近四十岁,不如说快五十岁了。她俩彼此长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姐妹俩。脸上的表情令人生畏。她俩从他身旁走过时,盯视他一眼。那是对人作出评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残酷。
哈罗德对那两个女人的坏印象越发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俩有一人的手细长得像爪子……尽管太阳又露出来了,他还是打了个冷战。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鸟……”
这当儿,赖斯太太正从旅馆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站起来,给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她道声谢就坐下来,像往常那样开始织起毛线。哈罗德问道:“您看见刚才走进旅馆的那两个女人了吗?”
“披斗篷的吗?是啊,我从她们身旁走过。”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觉得吗?”
“嗯,是啊,也许有点古怪。她们好像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两人长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对孪生姐妹。”
哈罗德说:“我也许有点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觉得她们身上有股邪气。”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们几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见。”
她又说:“我们可以从服务台职员口中打听一下她们是什么人。我料想不会是英国人吧?”
“哦,不会是。”
赖斯太太看一下手表,说道:“到饮下午茶的时候啦,韦林先生,请您进去按一下铃叫人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赖斯太太。”
他办完这个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今天下午您女儿到哪儿去了?”
“爱尔西吗?我们刚才一起散了会儿步,围着湖边绕了半圈,就穿过松林回来了。那里美极了。”
一名侍者来了,赖斯太太要了茶点,然后又一边飞快地织毛线,一边接着说:
“爱尔西收到了她丈夫来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楼来饮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罗德感到惊讶,“您知道,我一直还当她是个寡妇呢。”
赖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说:“哦,她不是。爱尔西不是寡妇。”她又加重语气添上一句,“可也真够倒霉的!”
哈罗德大吃一惊。
赖斯太太苦笑着点点头,说:“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归罪于酗酒,韦林先生。”
“她的丈夫饮酒过度吗?”
“是的。还有不少别的毛病。他常常毫无理由地嫉妒,脾气暴躁得出奇。”她叹口气,“这种日子真难熬啊,韦林先生。我非常疼嗳嗳尔西,自己就生这么一个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罗德真的动情地说:“她是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人儿。”
“也许过分温柔了些。”
“您是说——”
赖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幸福的人会更高傲些。我想爱尔西的温柔出自一种挫折感。生活对她的压力太大了。”
哈罗德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呢?”
赖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莱顿长得很帅。他原来(现在依然)很讨人喜欢,而且也很富裕——当时又没人跟我们提起过他的真正品质。我自己守寡多年。两个女人孤单单地生活,对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么很好的判断。”
哈罗德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确实如此。”
他觉得一股怒火和怜悯涌上了心头。爱尔西·克莱顿至多不过二十五岁。他想起她那双蓝眼睛流露出明显友好的神情,微微沮丧的嘴角有点下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有点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可她却跟一个畜生结成夫妇了……
那天晚餐后,哈罗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爱尔西·克莱顿穿着一件柔和的浅粉红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儿有点儿红肿。她明显哭过了。
赖斯太太轻快地说:
“韦林先生,我打听清楚您指的那两位鸟身女妖是什么人了。她们——是出身很好的波兰人,服务台人员这么告诉我的。”
哈罗德朝另一端那两位波兰妇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爱尔西颇有兴趣地说:
“是那边坐着的两个女人吗?头发染成棕红色?她们看上去不知怎地总叫人觉得有点可怕——我也闹不清为什么。”
哈罗德得意地说:“我也曾经这么觉得。”
赖斯太太笑着说:“我认为你们俩都有点荒唐。不能单凭看人一眼就判断人家是什么样的人。”
爱尔西笑道:“我想是不应当的。可我还是认为她们俩像一对座山雕。”
“专门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罗德说。
“哦,别说啦!”爱尔西叫道。
哈罗德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
赖斯太太微微一笑,说:“反正她们不会跟咱们打交道的。”
爱尔西说:“咱们也没有什么亏心的秘密!”
“韦林先生也许有哇。”赖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说。
哈罗德朝后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无隐瞒的事。”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的想法:“人离开了正道,该是多么愚蠢啊。问心无愧——这才是人一生当中惟一需要的。这样你就可以面对世人,对任何打搅你的人都可以说,见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气勃勃——十分坚强——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哈罗德·韦林跟许多英国绅士一样,掌握语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语说得不流利,而且带有很重的英语口音。他一点也不懂德语和意大利语。
直到现在,这种语言上的无能并没让他感到担心。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他到处遇到能讲英语的人,因此干什么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地区,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服务台职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能说多种语言,甚至会讲几句斯洛伐克语呢。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馆,朝湖泊那边走去,然后转进松林。
他在林中溜达了五分钟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哭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踌躇片刻,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悲伤得肩膀直抖。
哈罗德犹豫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不用客气。”
她摇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略带羞怯地问:“是跟你丈夫——有关系吗?”
她点点头,接着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妆,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她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愿意让母亲着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大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有时——叫人感觉这种日子实在难过。”
哈罗德说:“这叫我真感到非常遗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后连忙说:“当然是我不对。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你这样认为倒是很有勇气的!”
爱尔西摇摇头。
“不,我一点也没有勇气,一点也没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发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他发起脾气来简直吓人。”
哈罗德深情地说:“你应当离开他!”
“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常跟母亲呆在一起,这一点菲利普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们打破常规,一起到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她脸上略现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别爱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对那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中觉得那位丈夫还是有充分道理的。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压根儿也没向他轻佻地瞥过一眼。
爱尔西微微颤抖地躲开他一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
“云层遮住了阳光,天有点冷了。咱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俩站起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人。他俩从她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她,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用眼睛盯视他们俩一会儿,流露出那么一种评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烧。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见到了他坐在那根树干上紧挨在爱尔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显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头脑多么邪恶啊!太阳那时又赶巧让云层遮住,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冷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视他们的那一时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心中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那天晚上刚过十点,哈罗德就返回自己的房间。那名英国侍女给他送进来好几封信,有的需要立刻复信。
他换上睡衣,穿上睡袍,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处理信件。他写完了三封,正要写第四封,房门突然开了,爱尔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哈罗德吃惊地跳起来。爱尔西把身后的门关上,两手紧紧抓住五斗柜,大口喘着气,面色灰白。看上去她吓得要命。
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的丈夫!他突然来了。我——我想他要杀死我。他疯了——疯极了。我到您这里来躲一躲。别——别让他找到我。”
她又往前走一两步,摇摇晃晃地差点儿跌倒。哈罗德连忙伸出一只胳臂扶住她。
就在这时刻,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一头光滑的黑发,手里拿着一把修车用的大铁钳,怒气冲冲地发出颤悠悠的尖嗓音,话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
“这么说,那个波兰女人说对了!你在跟这个男人勾搭!”
爱尔西喊道:“没有,没有,菲利普。没有这回事。你搞错了。”
菲利普朝他俩冲了过来,哈罗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
菲利普说:“我错了吗!是吗?我在他的房间里抓到了你!你这个女妖精,我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开哈罗德的胳臂。爱尔西叫喊着跑到哈罗德身子的另一边,后者转身阻挡那个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莱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转过来,爱尔西吓得跑出房间。菲利普·克莱顿追了出去。哈罗德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爱尔西跑回走廊尽头她自己那间卧室。哈罗德可以听到钥匙从里面在锁门的声音,可还没锁好,菲利普就用力扭开门冲了进去。哈罗德听到爱尔西惊吓的喊声。哈罗德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间,也进去了。
爱尔西正站在窗帘前陷入绝境。哈罗德走进去那当儿,菲利普·克莱顿正挥舞着大铁钳子朝她冲过去。她惊吓地大叫一声,然后从写字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镇纸朝他扔过去。
克莱顿像根木棍一样倒下。爱尔西尖叫一声。哈罗德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那个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他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了。
外面走廊里传来正有人开一扇门的门锁声。爱尔西跳起来,跑到哈罗德面前。
“请您——请您——”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快回自己的屋去吧。会有人来——他们会发现您在这里。”
哈罗德点点头,迅速理解了这种不利的处境。眼下菲利普·克莱顿已经没有战斗能力,爱尔西的喊叫声却想必让人听见了。如果有人进来,发现他在房内,那只会造成尴尬而让人误解的局面。为了爱尔西和他本人起见,都不该造成丑闻。
他尽量从走廊悄悄奔回自己的房间。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前,就听到一扇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坐在屋里一直等了近半个小时光景。他不敢出屋,心里很有把握爱尔西迟早会来找他的。
有人轻轻敲下门,哈罗德跳起来把门打开。
不是爱尔西而是她母亲进来了。哈罗德被她那副样子吓呆了,她突然显得苍老多了,灰色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周围现出黑圈。
他连忙搀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儿。哈罗德急忙说:
“您显得很不舒服,赖斯太太。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
“不要,别管我。我真的没事儿,只是吓了一大跳。韦林先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罗德问道:“克莱顿伤得很厉害吗?”
她喘口气,答道:“比那还要糟得多,他死了……”
整个房子都在旋转。
哈罗德后脊梁冒出一股凉气,一下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死了?”
赖斯太太点点头。
她精疲力尽地用平板的声调说:
“那个大理石镇纸的棱角正击中他的太阳|茓,他朝后摔倒,脑袋又撞在壁炉铁栏栅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样东西杀死了他——可他确实是死了。我已经多次见过死人,足以辨清这一点。”
灾难——哈罗德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词。灾难,灾难,灾难……
他激动地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亲眼看见了这事的发生……”
赖斯太太急忙说道:“这当然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别人会那么认为吗?我——说实话,我很害怕,哈罗德!这里不是英国。”
“我可以证实爱尔西的陈述。”
赖斯太太说:“对,她也可以证实你的陈述。也只能——如此啦!”
哈罗德的头脑,当然既敏锐又谨慎,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意识到他们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跟爱尔西在一起度过不少时光,另一事实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见到过他俩在相当投合的情况下一块儿呆在松林里。那两位波兰女人尽管明显不会说英语,可是也可能懂得一点。那个女人如果赶巧偷听到他俩的对话,想必懂得“嫉妒”和“丈夫”这类字眼。不管怎么说,显然是她对克莱顿说了什么而引起他的嫉妒。眼下——克莱顿死了。克莱顿死的时候,他哈罗德本人又正巧在爱尔西·克莱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是他故意用镇纸石袭击了菲利普·克莱顿。也没有证据说明那位嫉妒的丈夫事实上没有发现他们俩在一起。眼下只有他和爱尔西的证明,可他们会相信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他没有料想到——不,他真的没料想到——他或爱尔西为了一起他们并没有犯的谋杀罪而有给判处死刑的危险。无论如何,那一定只会指控他俩犯了非预谋的过失杀人罪(这些外国有过失杀人罪这项法律条文吗?)。即使他们被判无罪,也会经过漫长的审讯——所有的报刊都会报道这起案件。一对英国男女被指控啦——嫉妒的丈夫啦——很有前途的政客啦。得,这将会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谁也不会再从这种丑闻中恢复过来。
他一时冲动地说:“咱们能不能设法把那具尸体处理掉?把他埋在哪儿?”
赖斯太太那种惊讶而轻蔑的目光使他脸红了。她尖锐地说:“亲爱的哈罗德,这可不是一个侦探故事!试图干那样的事,可是太愚蠢啦。”
“这倒也是。”他嘟嚷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我的上帝,咱们该怎么办呢?”
赖斯太太绝望地摇摇头。她皱起眉头,痛苦地思索。
哈罗德问道:“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甭管什么办法,只要能排除这场可怕的灾难?”
眼下已经出现——灾难!太可怕了——万没料到——真是彻底遭了殃。
他俩彼此茫然对视。赖斯太太嗓音沙哑地说:“爱尔西——我的小宝贝,我什么都可以干——要是让她经历那样的事,她会死的。”她又补上一句:“您也一样,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罗德勉强说出:“甭管我。”
他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
赖斯太太痛苦地说:“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
哈罗德抓住一根稻草,暗示道:“您至少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暧昧的事儿。”
赖斯太太辛酸地说:“是啊,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好啦。可您知道,这儿的别人会怎么想!”
哈罗德无精打采地同意这一点。按照欧洲大陆人的想法,他和爱尔西之间肯定有一种暧昧关系,赖斯太太的否认只会被认为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撒谎。
哈罗德也沮丧地说:“是啊,咱们不是在英国,真倒霉。”
“哦!”赖斯太太抬起头来,“这倒是真的……这里不是英国。我现在倒纳闷能不能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哈罗德渴望地说。
赖斯太太突然说道:“您身边带着多少钱?”
“没带多少,”哈罗德说,“当然我可以打电报回去要。”
赖斯太太严厉地说:“咱们恐怕得需要不少钱。不过,我认为倒是值得试一试。”
哈罗德感到稍微有点希望,问道:“您说是什么办法呢?”
赖斯太太坚决地说:“咱们自己没有办法捂住这项死亡,可我确信倒有一个可以让官方遮隐这件事的机会!”
“您真认为这能行吗?”哈罗德抱有一线希望,却仍有点怀疑。
“嗯,首先店老板会跟咱们站在一边的。他宁愿把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这些偏僻古怪的中欧小国里,可以花钱贿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腐败!”
哈罗德慢慢说:“我认为您说得对。”
赖斯太太接着说:“我认为幸亏旅馆里没有人听到任何动静。”
“在你的房间对面,谁住在爱尔西的隔壁?”
“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她们会走出来进入走廊。菲利普很晚才来这里,除了夜班看门人之外,谁也没看见他。哈罗德,我认为这事可以给捂住——给菲利普弄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付出高额贿赂金就可以办到——要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也许是警察局长吧!”
哈罗德黯然一笑,说道:“这简直是出闹剧,对不?好,咱们就试试看吧。”
赖斯太太简直就是干劲十足的化身。店老板先给叫来了。哈罗德留在自己房内,不介入此事。他跟赖斯太太达成默契,对外最好就说那是一场夫妻间的争吵造成的。爱尔西年轻貌美会赢得更多的同情。
次日上午来了几名警察,被引进赖斯太太房内。中午时分,他们便离开了。哈罗德发了请马上汇钱来的电报。他也没参加任何一次贿赂活动——说实话,他想必也没法参加,因为那些警察没有一个会说英语。
中午十二点,赖斯太太来到他的房间。看上去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不过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倒表明情况顺利。她简单地说:“办妥啦!”
“感谢上苍!你简直太了不起了!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赖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您几乎会认为这事很正常似的。他们差不多立刻伸手要钱。真格的——还真是有点恶心!”
哈罗德干巴巴地说:“现在不是争论公职人员腐败的时候,他们要多少钱!”
“要价相当高。”
她列出下列人名单:
警察局长
警察署长
代理人
医生
旅店老板
夜班看门人
哈罗德只评论道:“我看不用付很多给夜班看门人,对不?我想那只是因为他制服上有条金饰带的关系吧。”
赖斯太太解释道:“店老板提出这项死亡根本没发生在他的旅店里。官方的说法是菲利普在火车上患了心脏病,沿着走廊走出去想透透空气——要知道他们总是把车门开着——他就栽了出去,倒在铁轨上了。那批警察要是愿意干的话,他们可机灵能干啦!”
“嗯,”哈罗德说,“幸亏我们的警方可不像这样腐败。”
他怀着英国人那种优越感到楼下去吃午饭。
午餐后,哈罗德通常都跟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一块儿喝咖啡。他决定照例不变。
自从昨天晚上以来,这还是他再次见到爱尔西。她面色苍白,显然还没从那场惊吓中缓过来,不过倒尽力表现得跟往常一样,谈些天气和景致的平常话。
他们谈到一位新来到的游客,试着猜出他的国籍。哈罗德认为留着那样的唇髭必定是法国人——爱尔西说是德国人——赖斯太太则认为是西班牙人。
露台上只有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远远的另一端坐着那两位波兰妇女,她俩正在钩编织品。
像往常那样,哈罗德一看到她俩就觉得浑身战栗。那种毫无表情的面孔,那鹰钩鼻子,那两只长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侍者走过来告诉赖斯太太有人找她。她便起身跟他前去。他们看见她在旅店进口那儿跟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碰头。
爱尔西惊恐万分地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哈罗德立刻劝她放心:“哦,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说:“你母亲真了不起!”
“我知道。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远不会坐下来认输。”爱尔西颤抖一下,“可这一切多么可怕啊,是不?”
“现在别再想啦。一切都过去了,都妥善处理了。”
爱尔西低声说:“可我没法儿忘掉——是我杀了他。”
哈罗德连忙说:“别那样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这你也明白。”
她脸上显得高兴些了。哈罗德又说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永远也别再想啦。”
赖斯太太回来了,他们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一切进行得顺利。
“真吓了我一大跳,”她近乎兴高采烈地说,“原来是要办理一些文件手续。我的孩子们,一切都顺利。我们现在摆脱了麻烦。我想咱们可以要一瓶酒来助助兴吧。”
要的酒给端来了。他们举杯庆祝。
赖斯太太说:“祝未来美好!”
哈罗德向爱尔西微笑着说:“祝你幸福!”
她也朝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说:“为你——为你的成功干杯!我敢肯定你会成为一位伟大人物。”
他们从恐惧中缓了过来,感到欢乐,近乎晕眩。阴影已经消除!一切平安无事了。
露台尽端那边,那两位鸟相的妇人站了起来。她们把活计仔细卷好,从石板地走过来。
她们轻轻鞠个躬就在赖斯太太身旁坐下。其中一个开口说话。另一个盯视着爱尔西和哈罗德,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哈罗德认为那不是一种善意的微笑……
他瞧瞧赖斯太太。她呢,正在倾听那个波兰女人讲话,尽管他一句也听不懂,可是赖斯太太脸上的表情表明情况不太妙。那种焦虑和绝望的神情又重现在她脸上。她听着,偶尔简短地Сhā句话。
两姐妹起身告辞,生硬地点了点头,走进旅馆。
哈罗德探身向前,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回事?”
赖斯太太绝望而无可奈何地轻声答道:
“那两个女人要敲诈咱们。昨天晚上她们全都听到了。现在咱们打算把这事捂住,事态就会严重一千倍……”
哈罗德·韦林在湖边溜达。他已经忧心忡忡地走了一个小时光景,试想靠体力活动来使内心失望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最后来到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她俩正在用邪恶的爪子牢牢掌握他和爱尔西的命运呐。他大声喊道:“该死的女人!叫这对吸血的妖精见鬼去吧!”
一声轻微的咳嗽使他转过身来。他发现自己正面对那位蓄着厚厚唇髭的陌生人,后者刚从树荫里走出来。
哈罗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矮个子男人一定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
哈罗德一时不知所措,有点荒唐可笑地说:
“哦——呃——下午好。”
那个人用标准的英语答道:“可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个好下午吧?”
“嗯——呃——我——”哈罗德难以启齿。
那个矮个子说道:“我想你遇到了麻烦吧,先生?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
“哦,不用,不用,谢谢!只是出出火气,您知道。”
另一位轻声说:“可我知道,我能帮你点忙。我说你遇到了麻烦,是跟刚刚坐在露台上的两位女士有关吧,对不对?”
哈罗德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知道她们的底细吗?”哈罗德问道,“顺便问一声,你是谁啊?”
那个矮个子好像在向王室成员交待自己的简历那样,谦虚地说:“在下是赫尔克里·波洛。咱们到树林里走走,你把你的情况全都讲给我听,怎么样?我在说,我大概可以帮助你。”
直到今天,哈罗德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会向一个才交谈几分钟的人倾诉了自己的全部心事。也许是因为过度紧张的关系吧。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他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赫尔克里·波洛。
后者一语不发地听着。有一两次他严肃地点点头。哈罗德刚一说完,波洛就出神似地说:“这些斯廷法罗怪鸟,长着钢铁般的尖喙,食人肉,生长在斯廷法罗湖畔……对,完全符合!”
“你在说什么?”哈罗德瞪着大眼,问道。
他也许在想,这个怪样子的矮个子是个疯子吧!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
“我只是在沉思,没什么。要知道,我有自己对事态的看法。关于你这件事嘛,看来你的处境很不妙咧。”
哈罗德不耐烦地说:“这并不需要你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这件事很严重,是在敲诈。这些鸟身女妖强迫你付钱——付钱——一再付钱!你如果拒绝她们,那就会发生什么事呢?”
哈罗德辛酸地说:“事情就会暴露出来。我的前途就给毁了,一个从没伤害过人的姑娘也就要倒霉了,天晓得,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啊!”
“因此,”赫尔克里·波洛说,“一定得马上采取一些措施!”
哈罗德不加掩饰地问道:“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仰着身子,半眯着眼睛,说道(哈罗德脑海里又在怀疑这人是否神志正常):
“现在是使用铜响板(译注:用硬木或金属制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时合击发音的板。此处暗喻轰走怪鸟)的时候啦。”
哈罗德说:“你是不是疯了?”
波洛摇摇头,说道:“没有啊!我只是想尽力效仿我的了不起的前辈赫尔克里。你再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我的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把你从那些迫害你的人手中解救出来!”
哈罗德·韦林次日早晨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他对赫尔克里·波洛许下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
他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没问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全都圆满解决了。”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赫尔克里·波洛嗓音柔和悦耳地说:
“我使用了铜响板。或者照现代的说法,我促使钢丝嗡嗡响了起来——简单说吧,我利用了电报!你遇到的那些斯廷法罗怪鸟,先生,已经给转移到某处。她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不会再耍她们那种阴谋诡计啦。”
“她们是通辑犯吗?已经给逮捕了?”
“正是。”
哈罗德深深地透了口气。
“太棒啦!这我可从来也没料到。”他站起来,“我得赶快去把这事告诉赖斯太太和爱尔西。”
“她们已经知道了。”
“那太好了,”哈罗德又坐下,“告诉我这是怎——”
他突然顿住。
从湖旁小径那边走过来那两个长得像鸟、披着飘荡的斗篷的女人。
他惊叫道:“我还当你说她俩已经给逮捕了呢!”
赫尔克里朝他的目光望去。
“哦,那两位女士吗?她们俩完全无害;就像看门人对你说过的那样,她俩是出身很好的波兰女士。两人的长相也许不大招人爱,仅此而已。”
“可我弄不明白!”
“是啊,你是弄不明白!警方要捉拿的是另外两位女士——诡计多端的赖斯太太和那位爱哭的克莱顿太太!出名的食肉鸟是她俩!这两个女人是专靠敲诈为生的,我亲爱的先生。”
哈罗德觉得天旋地转。他有气无力地说:
“可那个男人——那个被杀的男人呢?”
“谁也没有被杀死。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
“可我亲眼见到了他啊!”
“哦,没有。是那位嗓音低沉的赖斯太太成功地扮演了那个男人。她扮演了那个丈夫的角色——不戴她那头灰色假发,再适当地化点妆就行了。”
他朝前探着身子,拍一下哈罗德的膝盖。
“你在生活当中不该过分轻信人,我的朋友。一个国家的警方是不那么容易贿赂的——他们也许根本不可能贿赂——尤其是杀人的案子!这种女人利用大多数英国人不懂外语而耍花招。因为她能讲法语和德语,总是那位赖斯太太跟店老板交涉,负责处理事务。警察总是出入她的房间,对吧!可真正说了些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说丢了一枚饰针什么的。尽量想办法让警察来几次,叫你看见他们。至于其他方面,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呢?那就是你打电报把钱汇来,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都交给了赖斯太太,由她出面负责一切商谈!就是这么一回事嘛!可她们非常贪婪,这些食肉鸟,她们发现你对那两位倒霉的波兰女士厌恶至极。那两位无辜的女士走过来跟赖斯太太交谈了几句完全无关重要的话,这就使她克制不住,又故伎重演,再讹诈一下。她知道你一句波兰话也听不懂。
“那你就不得不再叫人汇来更多的钱,赖斯太太便假装把钱分配给另外一批人。”
哈罗德深深吸一口气,说道:“那爱尔西呢——爱尔西呢?”
赫尔克里·波洛把目光移开。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一贯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员。一切都很纯正——天真单纯。她不是靠性来勾引人,而是借助那些向女人所献的殷勤。”
赫尔克里·波洛又出神地添了一句:
“这种办法对英国男人非常有效!”
哈罗德·韦林又深吸一口气,轻快地说:
“我是得下功夫学会欧洲各种语言啦!谁也甭想再欺骗我第二次!”
第七桩克里特岛神牛
(译注:克里特岛神牛: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从海上选出的一头神牛,克里特王弥诺斯本应用它给波塞冬献祭,但弥诺斯喜爱这头牛,遂用另一头牛代替献祭。波塞冬怒使神牛发疯,践踏克里特的田野。赫尔克里捉住了这头牛送给了欧律斯透斯。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七桩大事。)
赫尔克里·波洛深思地望着来访的人。
他面前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长着一个显示性格坚毅的下巴,眼睛灰里透蓝,头发是少见的深黑色——古希腊人那种泛着紫蓝色光泽的鬈发。
他注意到那个姑娘身上穿着裁剪讲究而已旧了的乡间花呢套服,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手提包,还发现她明显的紧张神情所掩盖的那种不自觉的傲气。他心想:“哦,没错儿,她是‘郡里士绅阶层的人’——不过没钱!而且一定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才来找我。”
戴安娜·玛伯里声音有点发抖,她说:“我——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波洛先生。我处于一种非同寻常的境地。”
波洛说:“当然可以,说给我听听!”
戴安娜·玛伯里说:“我来找您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让我来判断一下吧!”
姑娘的脸蓦地绯红。她气喘吁吁地急忙说:“我来找您是因为跟我已经订婚一年多的男人要取消我俩的婚约。”
她顿住不语,挑战似地望他一眼。
“您一定会认为,”她说,“我是彻底疯了吧。”
“正相反,小姐,不管怎么说,我倒相信你非常聪明。我干的这一行当然不是去平息人间情侣之间的争吵,我也明白你对这一点完全清楚。因此,这件撤销婚约的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吧。是不是这么回事?”
姑娘点点头,清晰而明确地说:
“撤消婚约的理由是他认为自己要疯啦。他认为疯子不应该结婚。”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一下眉毛。
“可你不同意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才叫疯呢?其实每个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啊。”
“倒是有这种说法。”波洛谨慎地同意道。
“只有你开始认为自己是个水煮荷包蛋什么的,人们才会把你关起来。”
“你的未婚夫还没达到那种程度吧?”
戴安娜·玛伯里说:“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哦,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他身心健康——可靠——”
“那他为什么认为自己要疯啦?”
波洛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他的家庭里有没有人患过精神病呢?”
戴安娜勉强同意地低下头,说:“他的祖父可能是个精神病患者——还有姑婆之类的人也可能患过。可我要说的是,每个家庭都会有那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人,您知道,有点弱智或者特别聪明什么的!”
她露出哀怨的眼神。
赫尔克里同情地摇摇头,说道:“我为你感到很难过,小姐。”
她翘起下巴,大声说话:“我可不要您为我难过!我要您为我做点什么!”
“那你要我做点什么呢?”
“我也闹不清楚——可这里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那就给我讲讲你的未婚夫吧,小姐。”
戴安娜便一口气说道:
“他叫休·钱德拉,二十四岁。父亲是钱德拉海军上将。他们住在赖德庄园。自从伊丽莎白时代起那里就属于他们那个家族。休是独生子。他也参加了海军——钱德拉家族的人都是海军——这是一种传统——自从约摸十五世纪吉尔伯·钱德拉爵士随从瓦尔特·瑞利爵士航海起就是这样。休进入海军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父亲想必不同意别的选择。可现在又是他的父亲非要他脱离海军不可!”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约一年前吧,十分突然发生的。”
“休·钱德拉在他的岗位上愉快吗?”
“十分愉快。”
“没有发生过什么丑闻吗?”
“休吗?完全没有。他在海军里干得很出色,他——他不能理解他父亲的意图。”
“钱德拉上将本人凭什么要那样做呢?”
戴安娜慢吞吞地说:“他从来也没有提出过什么理由。哦!他倒说过休必须学会管理家族的产业——不过——这只是个借口罢了。连乔治·弗比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乔治·弗比舍是谁啊?”
“弗比舍上校。他是钱德拉上将最老的朋友,也是休的教父。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庄园里度过。”
“那弗比舍上校对钱德拉上将让儿子必须离开海军是怎么想的呢?”
“他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谁也闹不明白。”
“连休·钱德拉本人也这样吗?”
戴安娜没有立刻回答。波洛等了一下,又接着说:“当时他本人大概也十分惊讶吧。可现在呢?他说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说吗?”
戴安娜勉勉强强地小声说:“大约一个星期前,他说——他父亲做得对——只能这样做了。”
“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当然问了,可他不肯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你本人这一方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大对头的事啊?也许自打一年前左右,有点什么事引起了当地人的议论和猜测?”
她反问道:“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平静地答道,声调却有点威严:“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什么也没有——没有您指的那类事。”
“那有没有什么别的?”
“我认为您真叫人恶心!最近乡间农场里倒经常发生一些怪事儿。要么是报复——要么是乡下疯子或者什么人干的。”
“发生了什么事?”
她勉勉强强地说:“有过一些羊引起人们纷纷议论……那些羊都让人割断了喉咙。哦,可怕极了!它们全是属于一个人的,而那个人又非常难对付。警方认为那是怀恨他的人对他的一种发泄。”
“可他们没有抓住干那事的人吗?”
“没有。”
她又严厉地添说道:“如果您认为——”
波洛扬起一只手,说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的未婚夫有没有看过医生?”
“没有,我敢肯定他没有去过。”
“这难道对他来说不是最简单的事吗?”
戴安娜慢吞吞说:“他不肯去,他——他恨医生。”
“他父亲呢?”
“我想上将本人也不大相信医生。说他们是一群江湖骗子。”
“上将本人自我感觉如何?他身体好吗?幸福吗?”
戴安娜低声说:“他——一下子老多了。”
“近一年吗?”
“是的。他垮了——只像他过去的一个影子了。”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说:“他当初同意他儿子的订婚吗?”
“哦,同意。您知道,我们家的土地跟他们家的土地相连。我们家也有好几代人住在那里了。我和休订婚时,他挺满意。”
“现在呢?他对你们俩撤销婚约怎么说呢?”
姑娘声音有点发颤地说:“昨天上午我遇见了他。他看上去可怕极了。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这事对你太残酷了,我的姑娘。可这小伙子做得对——他只能那样做。’”
“所以,”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就找我来了?”
她点点头,问道:“您能帮我做点什么吗?”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至少可以去一趟,亲自去看看。”
休·钱德拉的健壮体魄给赫尔克里·波洛留下的深刻印象超过了其他方面。高高的个子,体态无可挑剔地匀称,宽肩膀,厚实的胸脯,一头浅棕色头发。他浑身散发着巨大的青春活力。
他们一抵达戴安娜的家,立刻打电话给钱德拉上将,接着就去了赖德庄园,发现长长的露台上已经准备好下午茶。那里有三个男人正在等待他们到来。钱德拉海军上将,白发苍苍,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得多,肩膀好像让过重的负担压弯了似的,眼神沉郁。他的朋友弗比舍上校正跟他相反,是一位健壮的干瘪老头儿,一头红发,鬓角开始灰白了,一个闲不住、脾气急躁的、敏捷的小老头儿,有点像条狼狗——不过有一双特别锐利的目光。他习惯皱起眉毛,低着脑袋朝前探,那双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审视着你。第三个男人就是休。
“长得挺帅吧,对不对?”弗比舍上校说。
他发现波洛正在仔细观察那个年轻人,就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他跟弗比舍挨着坐在一边。另外三个人坐在茶桌另一端,正在活跃而又有点不自然地交谈。
波洛小声说:“对,他很健壮——漂亮,是那头年轻的牝牛——对,可以说是那头献给波塞冬的牝牛……人类的一个健美的样板。”
“看上去健康得很,是不是?”
弗比舍叹口气,那双锐利的目光斜视着扫了赫尔克里·波洛一眼,然后说道:
“要知道,我晓得你是谁。”
“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波洛庄严地扬一下手。那手势似乎在说他并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他在用真名实姓出游。
过了片刻,弗比舍问道:“是那个姑娘把你找来——办这件事吧?”
“什么事——”
“小伙子休那件事啊……唔,我看出你全都知道了。我也十分明白她为什么去找你……真没想到这类事也属于你的职业范围——我的意思是说这更应该属于医学治疗方面的事嘛。”
“无论什么事都属于我的职业范围……这会使你感到惊讶的。”
“我是指我不太明白她指望你能干些什么呢?”
“玛伯里小姐,”波洛说,“是一名斗士。”
弗比舍上校友好而同意地点点头。
“是啊,她确实是个斗士。她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放弃的。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法儿斗的。”
他的面色忽然显得既苍老又疲倦。
波洛把声调压得低些,谨慎地问道:“据我所知,这个家族有过——精神病史?”
弗比舍点点头。
“只是偶尔发生,”他喃喃道,“间隔一代或两代。休的祖父是上一次犯病的人。”
波洛朝那边三个人瞥了一眼。戴安娜正在很顺利地控制着交谈,一边笑,一边跟休开玩笑。你想必会说他们仨是世上无忧无虑的人。
“犯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波洛轻声地问。
“那个老家伙最后变得相当粗暴。三十岁前他一直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随后他开始有一点古怪,过了许久大家才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不少谣言便传开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事倒是给捂住了。可是——嗯,”他耸起肩膀,“最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捂都捂不住了,可怜的老家伙!要杀人啦!不得不经医生诊断,是疯了。”
他顿了顿,又说:
“我相信他倒是活到高寿……休当然就是害怕这一点,所以不愿意去看医生。他害怕给禁闭起来,给关着再活许多年。这不能怪他。换了是我,也会那么想的。”
“钱德拉上将呢,他是怎么想的?”
“这事儿把他整个儿搞垮了。”弗比舍简短地说。
“他一定很爱他的儿子吧?”
“他的儿子是他的一切。要知道,他的夫人是在一次划船游玩时,出了意外事故淹死的。孩子当时才十岁。从那里起,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同他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吗?”
“他崇拜她。人人都崇拜她。她是——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可爱的一位。”
他顿了顿,接着突然问道:“想看看她的肖像画吗?”
“非常愿意看看。”
弗比舍朝后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声说道:“带波洛先生去看一两样东西,查尔斯。他是一位不错的鉴赏家。”
海军上将含含糊糊地扬一下手。弗比舍便沿着露台走去,波洛跟在他身后。戴安娜一时收敛了脸上那种虚假欢乐的神情,显出一种疑惑的痛苦表情。休也抬起头,盯视着那个留着浓黑唇髭的矮个子。
波洛跟随弗比舍走进那栋房子。从阳光下一走进去,屋子里显得那么昏暗,几乎使他一时看不清两旁的摆设。可他很快就意识到屋内到处都摆着古老而漂亮的东西。
弗比舍上校领他走进画廊。带有护墙板的壁上挂满了钱德拉家族已故前辈的肖像画。一些穿着宫廷礼服或海军制服的男子,面容严肃而欢乐。另外一些妇女都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配带着珠宝饰品。
在画廊尽头,弗比舍停在一幅肖像画下面。
“是奥尔潘画的。”他声音粗哑地说。
他们停下来,抬头望着画中的一个高个子妇人,手放在一条灰色猎犬的颈套上,她一头棕红色头发,带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表情。
“那个男孩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弗比舍说,“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有些地方倒是很像。”
“当然他没有她的那种秀气——那种女性的气质。他是个典型的男子汉——但是,从总的方面来说——”他突然顿住,“可惜的是他继承了钱德拉家族当中惟一不该继承的东西……”
他俩沉默不语,四周充满一股沉郁的气氛——好像那些已逝的钱德拉家族的人在为那种注入他们血液中时毫不愧疚地传下去的东西而感到悲伤似的……
赫尔克里转身望着他的陪伴者。乔治·弗比舍还在抬头望着墙上那个美人儿。波洛轻声问道:“您对她很了解吗?”
弗比舍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俩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十六岁时,我以少尉的身份被派到印度去了……等我回来——她已经嫁给了查尔斯·钱德拉了。”
“你跟查尔斯也很熟吗?”
“查尔斯是我的一位最老的朋友。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是。”
“他们结婚后——你还常跟他们来往吗?”
“我休假时大都在这里度过。这里像是我的第二个家。查尔斯和卡罗琳一直给我留着一个房间——备好一切等着我来……”他挺起了肩膀,突然好斗地朝前探着脑袋,“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以便需要我的时候总在旁边。查尔斯如果需要我——我就在这儿。”
他们又感到了那场悲剧的阴影。
“您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波洛问道。
弗比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紧皱双眉。
“我认为这事越少谈越好。老实说吧,我不明白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戴安娜干吗还把你套上,拖你到这里来。”
“您知道戴安娜同休·钱德拉的婚约已经给撤销了吗?”
“是的,这我知道。”
“那您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弗比舍僵硬地答道:
“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年轻人这方面的事由他们自己安排。我不Сhā手这种事。”
波洛说:“休·钱德拉对戴安娜说他们结婚不合适,因为他快得精神病啦。”
他看到弗比舍额头上冒出汗珠,后者说道:“咱们非得要谈这件倒霉事不可吗?你认为你能干些什么吗?休做得对,可怜的家伙。这不是他的错,这是遗传——基因——脑细胞……可他一旦知道了,那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好想呢,只好取消婚约。这是一种必须做的事嘛。”
“如果能说服我也深信不疑的话——”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跟你说了我不愿意谈这事。”
“钱德拉上将为什么非要休离开海军不可呢?”
“因为只能这样做。”
“为什么?”
弗比舍固执地摇摇头。
波洛轻声说:“是不是跟几头羊被杀有关?”
那人生气地说:“这么一说,你听说那件事了?”
“是戴安娜告诉我的。”
“那姑娘最好闭上她的嘴。”
“她认为那没有真凭实据。”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
弗比舍无可奈何而生气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你如果非要知道的话。钱德拉那天晚上听到一点声响。他以为是有人潜入这个宅子,就走出来查看。儿子房间里亮着灯。钱德拉便走了进去。休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穿着衣服,衣服上有血迹。屋内洗脸盆里净是血。他父亲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次日清晨听说有些羊被人杀了,喉咙给割断了。他问休,那小伙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出过门——可是他的鞋在旁门那儿给发现了,上面沾满了泥。他也解释不清洗脸盆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查尔斯就来找我,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该怎么办才好呢?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里。这之后——你就可以明白了。那孩子必须离开军队。如果在家里,在查尔斯眼皮底下,查尔斯可以看管着他,绝不能让他在海军中造成丑闻。是的,这是惟一应该做的事。”
波洛问:“后来呢?”
弗比舍严厉地说:“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啦。难道你不认为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赫尔克里没有答复。他一向不愿承认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得更仔细。
他们回到大厅,正遇到钱德拉海军上将走进来。他站在那里停了片刻,一个在外面强烈阳光的背景上现出轮廓的黑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调说:
“哦,你们俩来这儿一下,波洛先生,我想跟你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来,波洛跟在上将身后。他觉得好像是给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为似的。
上将指着一把安乐椅让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方才同弗比舍在一起时,他深感对方忐忑不安而急躁——露出神经极度紧张的迹象。现在同钱德拉上将在一起,他则感到对方有一种无可奈何而深深绝望的默默神情……
钱德拉深深叹口气,说道:“戴安娜把你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使她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嗯——可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悲剧,我想你会明白的,我们在这件事上,不需要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没法儿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如果我事先不知道的话,现在也许不会相信——”
他顿住了。
“事先知道什么?”
“这是血液里的。我指的是基因的污点。”
“可你当初还是同意他俩订婚啊?”
钱德拉上将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在各方面都像他母亲——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叫你想到是钱德拉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从婴儿时期起一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现在,他从来也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家庭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说:“您没有找医生检查一下吗?”
钱德拉嚷着说:“没有,我也不打算去!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管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在四面墙壁里……”
“您说他在这里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的眼睛。
上将痛苦地说:“各人各尽其职,你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你说‘现在还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告诉了你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你的朋友弗比舍先生。”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你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嘶哑地说。
“他还是尊夫人的——好朋友吧?”
钱德拉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后来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口气,两肩低低垂下。
波洛问:“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拉点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维尔。我和她一起乘船游玩——那天他正巧没去,呆在家里。我直到现在也没闹清那条船怎么会倾覆了……一定是突然漏进了水。我们正在海湾划出去——强烈的潮水上涨了。我使出全部力量托着她……”他停顿了一会儿,“她的尸体两天后才给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现在看来——休当时如果跟我们一起在船上,这对可怜的小家伙来说也许更好些。如果那时一切都结束完蛋了,倒也……”
又是一声绝望而低沉的叹息。
“波洛先生,我们是钱德拉家族最后的成员。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恐怕不再有钱德拉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巴望——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感谢上帝,他俩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拉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那个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痛苦的脸转向他的伙伴。
他说:“您必须让她明白,波洛先生。”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您知道,戴(译注:戴安娜的昵称)是个战斗到底的人。她不会屈服。她不愿意接受那种非得要她接受的事。她——她坚持相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你本人却肯定自己——对不起——精神错乱?”
年轻人显得很畏缩,说道:“我现在还没到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步——可现在越来越厉害啦。戴安娜不知道,十分幸运她还不知道。她只是在我没有犯病的时候——见到我。”
“你犯病时——又怎么样了呢?”
休·钱德拉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有那么一件事——我做梦。我做梦的时候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男人。一开始我成为一头牝牛——一头疯牛——在灿烂的阳光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尘土和鲜血……后来我又变成一条狗——一条淌口水的大狼狗。我有狂犬病——我一来,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设法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喝不下去。我喝不下去……”
他顿住。过一会儿,接着说:“我就醒了。我心里明白这是真事。我便走到洗脸盆那儿。我的嘴干极了——干极了,又干又渴。可我喝不了,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我的上帝,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哝了一声。休·钱德拉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向前探着,眼睛半张着,好像看到什么向他走来似的。
“可有些事并不是发生在梦里,是我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敌意地斜着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漂浮——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不表同意的轻轻的声音。
休·钱德拉转向他。
“哦,我对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这是在我的血液里,这是我的家庭遗传。我无法逃避。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发现了!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也把这种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他,那太可怕啦!”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胳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非得这样不可。迟早她会遇上一个理想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他爱她爱极了,而且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她跟他结合会很幸福——也会很安全。我要她——幸福。格林当然没有钱,她的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你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拉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招人喜欢的温柔的微笑。他说:“我母亲留下的钱,都传给了我。要知道,我都留给了戴安娜,她是这些钱的继承人。”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可你也许能活得很久啊,钱德拉先生。”
休·钱德拉摇摇头,果断地说:“不,波洛先生。我不想活得很长久,成为一个老头儿。”接着他突然浑身一颤,向后靠去。
“我的上帝!你看!”他越过波洛的肩膀瞪视着,“那儿——站在您身边……有个骷髅——骨头在颤动,它在唤我——向我招手呐——”
他两眼瞪得挺大,呆视着阳光,身子忽然朝一边倾斜,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几乎像孩童的稚嫩嗓音说:“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摇摇头。
休·钱德拉沙哑地说:“这我倒也不大在乎——在幻觉中看见东西。我害怕的是……那血液。我房间里的血迹——在我的衣服上……我们家有一只鹦鹉,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间里,喉咙给切断了——而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剃刀,沾满了鲜血!”
他朝波洛那边靠得更近些。
“就是最近还有些动物给杀死了,”他低声说,“到处都是——在村子里——在牧场草原。羊啦、小羊羔啦——一条牧羊狗啦。父亲在夜里把我锁起来,可有时——有时——早上房门却是开着的。我一定有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是另外一个人附在我身上——控制着我——把我从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一个吸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疯狂怪物……”
他忽然用双手捂住脸。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问道:“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找医生看看病?”
休·钱德拉摇摇头说:“您真的不明白吗?我身体很健壮,健壮得跟一头公牛一样,我可能会活下去——活很多年——给关在四面墙里!我无法面对这种处境!不如干脆一下子解决算了……您知道,有的是办法。一起意外事故,在擦枪的时候……诸如此类的事。戴安娜会明白……我宁愿自己动手来解脱!”
他挑衅地望着波洛,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挑战。波洛反而温和地问道:
“那你吃什么喝什么呢?”
休·钱德拉把脑袋朝后一仰,放声大笑。
“因为消化不良而引起噩梦吗?您是这样想吧?”
波洛仍然温和地重复问道:“你平时都吃什么喝什么?”
“跟大家吃的喝的完全一样。”
“没服用什么特殊药品?胶囊药丸?药片什么的?”
“老天,没有。您认为特效药片能治好我的病吗?”他嘲笑地摘引道,“‘你难道不能诊治那种病态的心理?’(译注:这句话是摘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第五幕第三场麦克白说的话)”
赫尔克里干巴巴地说:“我倒想试试。你们家里有没有人患眼疾?”
休·钱德拉盯视着他,说道:“父亲的眼睛给他造成不少麻烦。他不得不经常到一位眼科医生那里去治疗。”
“唔!”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弗比舍上校大概在印度度过大半生吧?”
“是的,他过去在驻印度部队服务。他对印度十分熟悉——经常谈起印度——当地的风物、传统什么的。”
波洛又喃喃地“唔!”了一声。
然后他说道:“我发现你把下巴划破过。”
休扬起他的手。
“是的,伤口还挺深。有一天我正在刮胡子的时候,父亲进来,把我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些日子我有点神经紧张。我把自己的下巴和脖子弄破了不少地方。现在刮胡子都有点困难了。”
波洛说:“你应当用点剃须软膏。”
“哦,我在用。乔治叔叔给了我一管。”他突然笑起来,“咱们俩像是妇女在美容院里聊天。润肤油啦,剃须软膏啦,特效药片啦,眼疾啦,这又有什么关系?您讲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我在尽力为戴安娜服务。”
休的情绪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严肃认真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波洛的胳臂上。
“嗯!请尽力做好她的工作。告诉她必须忘掉一切。告诉她不必再抱什么希望啦……把我跟您说的一些事告诉她……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务必告诉她躲开我!这是她现在为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啦。躲开我——设法忘掉一切吧!”
“你有勇气吗,小姐?巨大的勇气?现在你是非常需要具备的。”
戴安娜尖声喊道:“这么说那是真的了,真的了?他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不是个精神病大夫。我不能说:‘这人疯了。这人神志正常。’”
她走近他:“钱德拉上将认为休疯了。乔治·弗比舍认为他疯了。休本人也认为自己疯了——”
波洛望着她:“那你呢,小姐?”
“我?我说他没疯。所以我才——”
她停顿下来。
“所以你才来找我,对不对?”
“对,我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来找您,对不?”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正是我自己一直在想的事,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谁是斯蒂夫·格林?”
她瞪大眼睛。
“斯蒂夫·格林?哦,他不过是——那么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她抓住他的胳臂。
“您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您在想什么啊?您光是站在那里——摩挲您那黑唇髭——在阳光下眨眨眼,可您什么都不告诉我。您叫我害怕——害怕极了。您干吗要让我害怕?”
“也许,”波洛说,“因为我自己也害怕。”
她那双深灰眼睛睁得挺大,抬头望着他。她悄声问道:
“您怕什么?”
赫尔克里叹口气——深深叹口气,说道:“抓一个杀人犯要比制止一起谋杀更容易些。”
她惊叫道:“谋杀?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儿!”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确实要用它。”
他改换了声调,话说得又快又带有命令式口气:
“小姐,今天晚上你和我得在钱德拉庄园这里过夜。我靠你去做这个安排。你能办得到吗?”
“我——嗯——我想可以。可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再耽误啦,你跟我说过你有勇气。现在来证明这一点吧。按我的要求去做,别再问为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点点头,转身走去。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幢房子。他听到她在书房里跟那三个男人交谈的声音,于是便走上那宽大的楼梯。楼上没有任何人。
他很容易就找到休·钱德拉的房间。屋角那儿有个备有冷热水的洗脸盆,脸盆上方的一个玻璃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赫尔克里·波洛迅速灵巧地查看……
他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完了要做的事。他又下楼来到大厅,戴安娜这时满脸通红,正不服气地从书房里走出来。“行了。”她说。
钱德拉上将把波洛拉进书房,关上门。他说:“听我说,波洛先生,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做。”
“您不喜欢什么啊,钱德拉上将?”
“戴安娜刚才坚持她和你要在这儿过夜。我并非想表示不好客——”
“这不是好客不好客的问题。”
“我已经说了,我并不想表示不好客——可是,坦率地说,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做,波洛先生。我——我不需要这样。我也闹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咱们这样说吧,这是我想做的一个试验。”
“什么样的试验?”
“对不起,现在不便奉告……”
“波洛先生,先弄清楚这一点,首先我并没邀请你到我这里来——”
波洛打断他的话:
“钱德拉上将,请相信我,我十分理解您的看法。我来这里惟一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在恋爱的姑娘固执的要求。您告诉了我一些事。弗比舍告诉了我一些事。休本人也告诉了我一些事。现在——我要亲眼观察一下。”
“可是,要观察什么呢?我跟你说,这里没有什么可观察的!每天晚上我都把休锁在他自己屋里,仅此而已。”
“可是——他告诉我——有时候——他发现次日早晨门并没有给锁上?”
“你说什么?”
“您本人没发现门锁给打开了吗?”
钱德拉皱起眉头。
“我一直以为是乔治打开了门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就在门锁上吗?”
“没有,我放在外面那个柜子上。我,或者乔治,或者是我的听差韦特斯,早上从那里取出。我们对韦特斯说过休有梦游症……我敢说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跟了我不少年了。”
“还另有钥匙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可以另配一把啊。”
“可是谁会去——”
“您的儿子自己认为他本人就有一把藏在什么地方,可他梦游时,又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弗比舍从房间远远的另一端说:“我不喜欢这事,查尔斯……那个姑娘——”
钱德拉上将连忙说:“我也正这么想呐,那个姑娘不能跟你一起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自己一个人来。”
波洛问道:“您为什么不让玛伯里小姐今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呢?”
弗比舍低沉地说:“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
他顿住了。
波洛说:“休是十分爱她的……”
钱德拉嚷道:“所以才不得不这样!算了吧,伙计,如果家里有个疯子,一切都乱糟糟。休本人也明白这一点,戴安娜不能到这里来。”
“至于这一点嘛,”波洛说,“得由戴安娜自己来决定。”
他走出书房。戴安娜已经坐在汽车里等着他了。她喊道:“咱们去取一下晚上要用的东西,然后在吃晚饭前回来。”
他俩驾车驶出那长长的车道。一路上,波洛把刚才跟上将和弗比舍的谈话告诉了她。她嘲讽地笑道:“他们认为休会伤害我吗?”
做为答复,波洛问她能否带他到镇上药房去一下。他说他忘了带牙刷。
药房就在那条静静的镇上大街中端。戴安娜等在外面车上。她觉得赫尔克里·波洛用了不少时间在买把牙刷……
在那个伊丽莎白时代式样的栎木家具布置的宽大房间里,波洛坐在那里等待。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只有等待,该做的事,他早就安排好了。
凌晨时刻,有人唤他。
波洛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拉开门栓,打开房门。外面过道里有两个人影——两个中年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海军上将的脸色严肃而冷酷。弗比舍浑身不自在地哆嗦着。
钱德拉简洁地说:“你跟我们一道来看看,好吗,波洛先生?”
戴安娜卧房门口躺着一个蜷缩的人。亮光照在那个长着棕色头发的人头上。是休·钱德拉躺在那里,还在打着呼噜。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右手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弯弯的尖刀。那把刀倒不是都在闪亮——上面这儿那儿沾着一块块红斑。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惊叫一声:“哦,我的上帝!”
弗比舍立刻说:“她没事儿。他没有碰她。”他又大声叫道:“戴安娜!是我们!让我们进去!”
波洛听见上将在低声嘟囔:“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门上响起打开门锁的声音。门打开了,戴安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什么事?刚才有人——想要进来——我听见了响声——在弄门——门把手——撕抓门板——噢!太可怕了……像是一头野兽……”
弗比舍紧跟着说:“幸亏你把门锁上了!”
“是波洛先生让我锁上门的。”
波洛说:“把他抬到里面去吧。”
那两个男人弯身把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抬起来。他们走过她时,她屏息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休?是休吗?他手里——拿着什么?”
休·钱德拉的手上潮乎乎地沾满了棕红色斑迹。
戴安娜喘着气说:“那是血吗?”
波洛探询地望着那两个男人。上将点点头,说道:“没有人血,感谢上帝!是一只猫!我在楼下大厅里发现的。喉咙给切开了。后来他大概就到这儿来了——”
“这儿?”戴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惊恐,“来找我吗?”
椅子上那个男人晃动了——嘴里嘟嘟囔囔。他们望着他,不知所措。休·钱德拉坐了起来,眨眨眼睛。
“哈罗,”他嘶哑的声音惊讶地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在——”
他顿住了,呆视着手中还握着的那把刀。
他低沉地说:“我又干了什么?”
他的目光冲着他们,挨个儿看过去,最后停在畏缩在墙角的戴安娜身上。他轻声问道:
“我袭击了戴安娜?”
他父亲摇了摇头。休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他们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无可奈何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坚持让他们说出全部情况。
窗户外面,太阳在慢慢升起。赫尔克里·波洛拉开一扇窗帘。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
休·钱德拉的神情十分安宁,声音也很坚定。
他说:“我明白了。”
接着,他便站起来,微笑一下,伸伸胳臂。他用十分自然的声调说:“多么美妙的早晨,是不是?我想我得到树林里去打只野兔啦。”
他走出房间,让他们在身后发愣地望着。
上将要跟出去,弗比舍用胳臂把他拦住。
“别去,查尔斯,别去。这对他来说,如果说不是对别人——是最好的下场啦,可怜的小鬼。”
戴安娜扑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钱德拉上将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得对,乔治——说得对,我明白。这孩子有种……”
弗比舍也低沉地说:“他是个男子汉……”
沉默片刻,钱德拉说:
“该死的,那个该诅咒的外国人到哪里去了?”
在那间存放枪支的屋子里,休·钱德拉从架子上取下他那把枪,正在装子弹,赫尔克里·波洛拍一下他的肩膀。
“别这样!”
休·钱德拉盯视着他,怒气冲冲地说:“拿开你的手,别碰我。别Сhā手,总得发生一起意外事故。我告诉你,这是惟一解决的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又重复他的话:
“别这样!”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要不是戴安娜把门锁上,我想必就会把她的喉咙切断了——戴安娜的喉咙!——用那把刀!”
“我没有意识到那种事。你不会杀玛伯里小姐。”
“可我杀了那只猫,对不对?”
“没有,你没有杀那只猫。你没有杀那只鹦鹉,你也没有杀那些羊。”
休张大眼睛望着他,问道: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咱们俩谁也没有疯。”
就在这当儿,钱德拉上将和弗比舍走进来了。戴安娜也跟在后面。
休·钱德拉用微弱的声音茫然地说:“这家伙说我没疯……”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是个完完全全神志正常的人。”
休笑了。那是一个疯子才会发出的那种笑声。
“那就太奇怪了!神志正常的人会去割断羊和别的动物喉咙?我在杀死那只鹦鹉时,神志完全正常,对不对?还有昨天晚上杀死那只猫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跟你说过了,那些羊——或是那只鹦鹉——或是那只猫,都不是你杀的。”
“那又会是谁呢?”
“是一心一意想证明你疯了的那个人。每一次都让你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然后再在你手里放一把沾上血迹的尖刀或剃刀。是别人在你那脸盆里洗了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可这是为了什么?”
“就是要让你做我刚才制止你要做的那件事。”
休张大眼睛呆视着。波洛转身面对弗比舍上校。
“弗比舍上校,你在印度住过多年,遇到过使用药剂故意把人弄疯了的事吗?”
弗比舍上校眼睛一亮,说道:“我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可我倒是经常听说过。曼陀罗毒药最终会把人逼疯。”
“说得对。曼陀罗的实际要素,如果说性质并不完全一样,也很接近生物碱阿托品——这种药是从颠茄或是能致命的天仙子中提炼出来的。颠茄药剂是很普通的药。阿托品硫酸盐也可以随便配治眼疾。把处方复印多份,从多处药房买来大量毒药,从而可以避免受到怀疑。从这些药物中可以蒸馏出生物碱,然后再把它注入比如说一种剃须软膏中,用它外敷时会造成皮疹,这样在刮胡子里就会割破皮肤,毒剂就会不断渗入血液。这就会产生一些症状——口舌和喉咙发干,咽不下东西,出现幻觉,双影——其实就是休·钱德拉经受过的所有症状。”
他转身对那个年轻人说:“为了排除我脑子里最后的怀疑,我告诉你说这并不是一项假设而是一项事实。你那剃胡软膏里面注入了很浓的阿托品硫酸盐,我取出了点做了化验。”
休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问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就是我一到这里就开始研究的事。我在寻找谋杀的动机。戴安娜·玛伯里在你死后可以得到经济实惠,可我没有认真考虑她——”
休·钱德拉脱口而出:“我也希望你没有那样做!”
“我设想另一个可能的动机。那个永恒的三角恋爱关系。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弗比舍上校爱过你母亲,钱德拉上将娶了她。”
钱德拉上将叫道:“乔治?乔治!我不会相信。”
休用一种表示怀疑的嗓音说:“那您的意思是说,憎恨会转移到——一个儿子身上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某种情况下,确实可能。”
弗比舍喊道:“这纯粹是一派谎言!别相信他,查尔斯。”
钱德拉从他身旁躲开,自言自语道:
“曼陀罗……印度——对,我明白了……我们从来没怀疑毒药……何况家族中已经有过疯子病史……”
“对啊!”赫尔克里·波洛提高嗓门,尖声说道:“家族中有疯子病史。一个疯子——一心要报复——狡猾——就像疯子那样,隐瞒自己的疯病多年。”他一转身面对弗比舍,“我的上帝,你想必早就知道了,你想必早就怀疑到了,休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他呢?”
弗比舍结结巴巴地吞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要知道,卡罗琳有一次来找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心里感到害怕——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我——我们失去了理智。这之后,我立刻就走了——只好那样做,我们俩都明白,必须隐瞒下去。我——嗯,我怀疑过,可我不敢肯定。卡罗琳从来也没说过什么使我认为休是我的儿子。随后这——这一连串疯病出现了,我认为这倒把事情一了百了啦。”
波洛说:“是啊,这倒把问题彻底解决了!你一直没看出这个小伙子往前探脑袋、紧皱眉毛那种神态,这是你遗传给他的习惯。可查尔斯·钱德拉却看出来了。好几年前就看出来了——从妻子那里得到了真实情况。我想她一定怕他了——他开始向她露出疯病迹象——这就使她害怕得投入你的怀抱——她一向是爱你的。查尔斯·钱德拉便开始了报复。于是他的妻子在一次划船时意外淹死。他跟她单独去划船的,他完全知道那意外事故是怎样发生的。然后他又把仇恨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个姓了他的姓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儿子。你讲的那些曼陀罗中毒的印度故事使他有了这个念头。得把休慢慢逼疯,逼得他自己慢慢地自杀了事。那种嗜血的疯狂毛病是钱德拉上将犯的而不是休犯的。是查尔斯·钱德拉跑到空旷的田野里把羊的喉咙割断的,可是要由休为此受到惩罚!”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怀疑的吗?就是因为钱德拉上将坚决反对他的儿子去看医生。休本人反对倒是很自然的,可是作为父亲这样做就不对头了!也许会有治疗方法可以救他的儿子啊!——有上百种理由可以说明他应当听取医生的意见来给他儿子治疗。可他不干,不准任何医生来治疗休·钱德拉的病——惟恐医生发现休神志正常!”
休十分平静地说:“神志正常……我神志正常吗?”
他朝戴安娜身前迈过去一步。
弗比舍粗哑地说:“你当然神志正常。我们家里没有那种家族病史的污点!”
戴安娜喊道:“休……”
钱德拉上将拾起休那把枪,说:“全都是胡说八道!我想我得出去猎一只野兔——”
弗比舍朝前走去,波洛用手拉住他,说道:“你自己刚说过——这是最好的结局哪——”
休和戴安娜从屋内走出去。
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比利时人,眺望着钱德拉家族最后那名成员穿过花园,走进树林。
没多会儿,他们就听到一声枪响……
第八桩狄奥墨德斯野马
(译注:狄奥墨德斯野马:希腊神话中狄奥墨德斯是战神阿瑞斯之子,比斯托涅斯人的国王,蓄养了一群凶猛的野马,专吃外乡人的肉。赫尔克里来到那里,捉住凶残的国王,把他喂了马。然后驱逐马匹到海边时,比斯托涅斯人追赶前来。赫尔克里把马群交给好友阿布得罗斯看守,去杀退追兵。返回时,好友已被马吃掉。最后,赫尔克里制伏那些马,把它们献给天后——宙斯的妹妹和妻子赫拉。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八桩大事。)
电话铃响了。
“哈罗,波洛,是你吗?”
赫尔克里·波洛听出是年轻的斯托达医生的声音。他喜欢麦克·斯托达,喜欢他那友好的腼腆笑容。斯托达那种对犯罪学的幼稚兴趣使他觉得有趣儿,他也尊重斯托达在自己所选择的职业上的敬业精神。
“我原不想打扰你——”那话音有点含糊。
“可有什么事正在困扰你吗?”赫尔克里·波洛急忙问道。
“确实有,”麦克·斯托达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些了,“一下子就让你猜中了!”
“那好吧,朋友,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呢?”
斯托达有点犹豫。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昧地请你在这午夜时分来一趟……因为我现在有点麻烦事儿。”
“当然可以,到你家吗?”
“不是——其实我眼下在小街这边呐,在克宁拜小街,门牌十七号。你真能来吗?那我太感谢你啦。”
“马上就到。”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那条黑漆漆的小街走去,一路寻找门牌。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因此小街上大多数人家都已经进入睡乡,尽管还有一两个窗口亮着灯光。
他刚走到十七号,那扇门就开了,斯托达医生站在门口朝外张望。
“真是个好人!”他说,“上来吧,好吗?”
沿着陡而直的楼梯,波洛来到楼上。右方是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面摆着长沙发,铺着地毯,还有些三角形银色靠垫和大量酒瓶及玻璃杯。
到处都显得多少有点乱,四处净是烟头,还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尔克里·波洛说,“亲爱的华生(译注:华生是福尔摩斯的亲密助手,此处暗喻斯托达医生是波洛的助手),我猜想这里刚开过一次社交聚会吧!”
“对,是开过一次,没错儿。”斯托达苦笑道,“我该说是那么一种非凡的社交聚会哩!”
“那你本人没参加吗?”
“没有,我到这里来纯粹是干我的本行业务。”
“出了什么事?”
斯托达说:“这里是一个叫佩兴丝·葛雷斯的女人住宅——佩兴丝·葛雷斯太太。”
“听上去,”波洛说,“倒是个古老而可爱的姓名咧。”
“葛雷斯太太,既不是什么古老的人物,也不是个可爱的人。她倒是那种粗暴的漂亮女人。她结过好几次婚,现在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她怀疑那个人打算离开她。具体说,他们这次聚会是从饮酒开始而以吸毒告终的。可卡因那种玩意儿一开始让你觉得很舒服,一切都好。它使你兴奋,使你觉得自己的能耐长了一倍。等吸多了,你就会变得精神亢奋,产生幻觉,神志昏迷。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个讨厌的家伙,姓霍克。结果是他当场离她而去,她就爬在窗口用某一个糊涂家伙给她的一把崭新的手枪朝他开了一枪。”
赫尔克里·波洛扬一下眉毛:“击中了他没有?”
“没有打中他,我该说,可是那子弹射出了好几码远,她却击中了小街上捡垃圾箱里破烂东西的一个流浪汉,擦破了他胳臂上的皮。他当然就大喊大闹起来,屋里那帮人便赶快把他弄进来。结果是到处都溅满了血,他们吓坏了,只好把我找来了。”
“后来呢?”
“我给他包扎好,问题并不太严重。接着一两个就跟他商量,最后那人同意收下两三张五英镑的钞票,不再提起这事。可怜的家伙倒挺合适,发了点小财。”
“你呢?”
“还有点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当时惊吓得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就给她注射了点药,让她躺到床上睡觉。另外还有个姑娘也多多少少不省人事——她很年轻,我也护理她。那时候别的人全都尽快溜走了。”
他顿住。
“后来,”波洛说,“你才缓过来,对这种局面做了认真思考。”
“完全对,”斯托达说,“如果只是一场普通的寻欢作乐,那也就算了。可是聚众吸毒就不同了。”
“你敢肯定你说的情况属实吗?”
“哦,完全可以肯定,绝对没有错儿。就是可卡因。我在一个漆盒子里找到了点——要知道,他们把它吸光了。问题是这种毒品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天你谈到如今掀起了一股吸毒浪潮,吸毒人数在不断增加。”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说:“警方会对今晚这个聚会感兴趣的。”
麦克·斯托达不安地说:“正因为如此,我……”
波洛突然醒悟地望着他,问道:“那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吗?”
麦克·斯托达咕哝道:“有些无辜的好人误被卷入了这桩麻烦事——对他们来说,可真够倒霉的。”
“你这么深切关怀的人是不是葛雷斯太太?”
“老天,不是!她看上去是那么冷酷无情!”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问道:“这么说,是另外那个——姑娘了?”
斯托达医生说:“她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点冷酷无情。我是说,她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冷酷的。可她真的很年轻——只是有点野——只是小孩子那种无知胡闹罢了。她混在这种放荡的生活里,是因为她觉得这很时髦,很新派什么的。”
波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轻声问道:“这个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见过她吗?”
麦克·斯托达点点头。他显得很年轻,也有点窘。
“在莫顿郡见过她,在猎人舞会上。她的父亲是位退休将军——耸人听闻的事迹啦,动武开枪啦——一流绅士老爷啦——诸如此类的事。他有四个女儿,个个都有点疯——我该说都是那样一个父亲影响的。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那个郡最糟糕的地方——附近是些武器工厂,钱很多——没有那种老派的乡间感觉——那里的人都很阔,而且大多数人都很邪恶。这四个姑娘就结交了一帮坏人。”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我看出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我接管这件事?”
“行吗?我觉得自己应当对此做点事——可我承认我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想把希拉·格兰特从这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当中拉出来。”
“我想这倒是可以办到的。我很想见见那个姑娘。”
“跟我来。”
他领他走出那个房间。对面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躁动不安的喊声。
“医生——老天爷,医生,我快疯啦。”
斯托达便走进那个房间,波洛跟在后面。那是一间卧室,里面凌乱不堪——香粉洒了一地——到处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随便给丢在四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染过的金发女人,那张脸透露着心灵的空虚与邪恶。她喊道:
“我满身都好像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发誓真是这样,我快疯啦……看在上帝份上,务必给我扎一针吧。”
斯托达站在床旁边,用医生抚慰的口气让她安定下来。
赫尔克里·波洛静悄悄地走出房间。对面另有一扇门。他打开那个房门。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一间狭长的屋子——里面的家具也很简单。一个瘦小的姑娘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赫尔克里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头望着那个姑娘。
深色头发,苍白的长脸庞——还有——对,年纪很轻——非常年轻……
那个姑娘,眯缝着眼睛呐。她忽然张开两眼,显得惊恐万分。她呆视着,坐起来,脑袋往后一仰,尽量把一头深黑色浓发甩到后面去。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小丫头——朝后蜷缩一下——就像个小野兽在一个喂食的陌生人面前起疑地蜷缩那样。
她开口了——嗓音稚嫩尖细却很粗鲁:“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别害怕,小姐。”
“斯托达医生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刻,那个年轻人走进来了。姑娘放心地说道:“哦!你在这儿!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糟透了,难受极了……我干吗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达冷冰冰地说:“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吸啦。”
“哦——我也不再吸啦。”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是谁给你的?”
她张大眼睛,撇一下嘴角,答道:“就放在这里——在聚会这儿。大家都尝了点。一开始倒挺美妙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是谁带来的呢?”
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东尼——安东尼·霍克吧。可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谁。”
波洛又轻声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吗,小姐?”
她点点头。
“最好让这次成为你的最末一次。”斯托达干脆地说。
“对——我想是应该这样——可那真叫人觉得怪美妙的。”
“现在,听我说,希拉·格兰特,”斯托达说,“我是一名医生,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你一旦上了这个吸毒的贼船,就会陷入难以想像的苦难。我见过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把好端端的人,肉体和灵魂一块儿毁了。跟毒品相比,酒都成了小巫。你马上断绝它吧。相信我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想想你父亲对今天晚上这种事该会怎么说呢?”
“父亲?”希拉·格兰特大声说,“父亲吗?”她扬声笑起来,“我简直不能想像他脸上那种表情!不能让他知道。他会大发脾气的!”
“这话倒没说错。”斯托达说。
“医生——医生——”葛雷斯太太拖着长声的嚎叫又从另外那间屋传来。
斯托达压着嗓门嘟囔两句损人的话,然后就走出房间。
希拉·格兰特又盯视着波洛,纳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并没有参加聚会啊?”
“没有,我没参加。我是斯托达医生的一个朋友。”
“那你也是医生吗?你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照例把这简单的陈述说得像一出舞台剧第一幕开演时那样,“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这一自我介绍并没失去效果。波洛偶尔曾对年轻一代竟然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过。
但是希拉·格兰特显然听说过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发愣地呆视着……
据说人人在杜凯镇都有个姨妈或姑姑什么的,这种说法真真假假,谁也没正式证实过。
还有人说,人人都在莫顿郡至少有个表亲。莫顿郡离伦敦不算太远,那里是狩猎、射击和垂钓的好去处,还有几个景色如画而略显自负的乡镇。伦敦和那里有良好的铁路和新公路干线,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往返。伦敦人对那里的偏爱程度超过了对不列颠群岛其他更富于田园风味的地区。这样一来,你如果没有四位数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那里定居。加上所得税和其他开支什么的,如果有个五位数的收入,那就更好了。
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外国人,在那个郡没有表亲,不过至今他已经结交一大批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获得邀请访问那个地方;再者,他选择的那位女主人是一位以议论邻里家庭琐事作为乐趣的人——惟一的缺点是波洛得先忍受着听取许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人家的闲事,然后才能得到他所感兴趣的人的信息。
“格兰特家吗?哦,是的,家里有四个,四位千金小姐。那位可怜的将军没法儿管住她们,这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个男人怎么能对付四个女儿呢?”卡米雪夫人富于表情地场起两只胳臂。
波洛说:“这倒也是。”
那位夫人接着说:“他过去在部队里是个严守纪律的人,他这样告诉过我。不过那几个女儿把他打败了。可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守规矩。我记得老桑迪上校当初也是那么一个严峻的军纪官。可他那几个可怜的女儿——”
于是她没完没了地说起桑迪家的姑娘们以及她卡米雪夫人年轻时代的其他朋友们。
“言归正传,”卡米雪夫人又回到第一个话题,“我倒不是说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是疯了点——结交了一帮不大相宜的人。如今这儿不再像以往那样了。乱七八糟的人都到这儿来了。现在不再存在你可以称之为‘地区’的那种特色了。这年头就是钱,钱,钱。你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刚才说谁来着?安东尼·霍克?哦,对,我认识他。我管他叫做一个非常讨厌的年轻人。可他明明在挣大把大把的钱。他上这儿来打猎——开宴会、舞会——场面十分奢侈豪华——也是相当奇特的社交聚会。要是相信人家议论的话,那可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瞎议论的人,因为我确实觉得人们都怀有恶意,总是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现在很时兴说某某人酗酒啦,某某人吸毒啦。前些天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年轻姑娘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却认为这么说不太好。要是哪个人举止不太正常,或者神志糊涂,大家就说那是因为‘吸了毒’,这样说也不太公平。人们就是这样说拉金太太,尽管我和她并不太投缘,可我真的认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问的那个安东尼·霍克的好朋友,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格兰特家的姑娘那么有怨气——说她们是吃男人的生番!我敢说她们确实是有点在追求男人,可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毕竟是很自然的嘛。她们长得漂亮,个个都是美人儿。”
波洛Сhā入了一个问题。
“拉金太太吗?亲爱的,你打听她干什么?这年头,谁算是头面人物呢?据说她骑马骑得很高明,而且明明很阔气。丈夫是市里那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是在格兰特家搬来后的不久来的。我一直认为她——”
卡米雪夫人顿住了。她张开嘴,鼓出眼睛,朝前探着身子,用手紧握着的那把裁纸刀朝波洛的膝盖上猛地拍了一下,不顾他疼得直向后缩。她兴奋地惊叫道:“哦,怪不得!你到这儿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啊!你这个耍花招的坏家伙,我非得要你告诉我实情不可。”
“可我非告诉你什么不可啊?”
卡米雪夫人又举起裁纸刀开玩笑似地要给他一下子,却被他灵巧地闪开了。
“别装蒜啦,赫尔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颤悠。当然是犯罪的事使你来到这儿调查——你只是在不知羞耻地想法儿套出我的话!现在让我想一想,能是谋杀吗?谁最近死了?只有路易莎·吉尔摩老太太,可她八十五岁了,又有浮肿病,不会是她。可怜的里奥·斯弗顿在狩猎场上摔断了脖子,但已打上了石膏——也不会是他。也许不是谋杀。真遗憾!我记不起近来有什么抢劫珠宝的大案……也许你只是在追查一名罪犯吧……是贝丽尔·拉金吗?她毒死了她丈夫吗?也许是由于内疚才使她那样两眼发呆吧?”
“夫人,夫人!”波洛叫道,“您扯得太远啦。”
“胡说。你是在追查什么,赫尔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学吗,夫人?”
“古典文学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跟这可大有关系咧。我在仿效我的伟大前辈赫尔克里呐。他的一项艰巨任务是驯服狄奥墨德斯野马。”
“别瞎扯啦,难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驯服野马?——你这把年纪——一向穿着漆皮皮鞋!在我看来,你好像一辈子也没骑过马似的!”
“夫人,我说的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种吃人肉的野马。”
“那多么让人厌恶啊。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很讨人嫌。我没法儿理解传教士们干吗那么喜欢引用古典文学——首先,谁也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一向认为古典文学的题材很不适宜传教士引用。那么多乱仑的事,还有那些一丝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传教士是什么样的人——姑娘们要是进教堂没穿袜子,他们都会很不高兴——让我想一想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闹不太清。”
“你这个坏家伙,大概就是不愿意告诉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谋杀了亲夫?要么也许安东尼·霍克是那起布赖顿火车车厢谋杀案的凶手吧?”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要么也可能是伪币案。”卡米雪夫人琢磨着说,“那天上午我倒是真看见拉金夫人在银行里把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兑换成现金——我当时就纳闷她干吗兑现那么多现金——哦,不对,我把这事说反了——她如果是个制造假币的人,就应当往银行里存钱,对不对?赫尔克里·波洛,你如果坐在那里像只夜猫子一语不发,我可要朝你扔东西啦。”
“您得有点耐心嘛。”赫尔克里·波洛说。
格兰特将军的阿什利宅邸不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边上,有良好的马厩和一个没有好好照管的杂草丛生的花园。
房子里面,房地产经纪人想必会形容为“设备齐全”。几尊盘腿坐着的佛像从合适的壁龛里朝下斜睨着,几张贝拿勒斯(译注:印度东北部城市瓦腊纳西的旧称)铜托盘和小桌充塞了地面。壁炉台上摆着一排列队行进的雕刻的小像,四壁上装饰着更多的铜器。
在这英印合璧式的安适自在的家中,格兰特将军坐在一把大而破旧的扶手椅上,一条裹着绷带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风病。”他解释说,“你患过痛风病吗,波——洛先生?这叫人情绪很不好!这都怪我父亲,喝了一辈子红葡萄酒——我祖父也是这样。这苦难就落在了我身上。要不要喝杯酒?请你摇一下铃,叫我的那个仆人进来,好吗?”
一个头上扎着头巾的男仆进来。格兰特将军管他叫阿布杜尔,让他端来威士忌酒和苏打水。等酒端进来之后,他那么慷慨地倒上一大杯,波洛不得不拦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你喝啦,波洛先生。”将军像坦塔罗斯(译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头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那样望着那杯酒,哀伤地说,“我的医生告诉我,要是我碰一口那玩意儿,就等于是服毒药。我有时也不信他懂得什么。都是些庸医,让人扫兴的家伙,乐意让人戒嘴禁喝,劝人吃点软食,蒸点什么的,清水蒸鱼——啊!”
将军一发怒,不小心挪动了一下那条病腿,那阵剧痛使他痛楚地大叫一声。
他对自己这声嚷叫表示道歉。
“我活脱儿像个犯头痛的狗熊。每天我一犯痛风病,我那几个女儿就离我远远的。我也不怪她们。我听说你见过我的一个女儿。”
“是的,我有幸见过一面。您有好几位千金,对不?”
“四个,”将军阴沉地说,“一个男孩都没有。四个可恶的丫头。这年头,真有点烦人。”
“我听说,四个都长得很漂亮。”
“还可以——还可以。可你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这年头,你管不住这些丫头。这种放纵的时代——到处都是放荡的生活,一个男人能干什么?总不能把她们锁起来吧,对不?”
“我想她们在本地很有名吧?”
“有些心地恶毒的老婆子不喜欢她们。”格兰特将军说,“这里有不少打扮成少妇的老婆子,男人在这里得多加小心。有一个蓝眼珠的寡妇差点儿虏获了我——过去常到这儿来,像只小猫那样喵喵叫:‘可怜的格兰特将军——您过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将军眨眨眼,用一只手指头按着鼻子。“太露骨了,波洛先生。不过,总的说来,这地方还算不错。我的感受是稍微有点过于先进,噪音太大。我喜欢当年乡间那样的气氛——没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汽车,没有爵士乐,也没有那没完没了吵人的收音机。我家里就不许有收音机。丫头们也明白,一个人有权在自己家里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波洛慢慢把话题引到安东尼·霍克身上。
“霍克?霍克?不认识他。对,我想起来了。一个长得很难看的家伙,两只眼睛靠得很紧。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不敢跟你对视的男人。”
“他是不是您女儿希拉的一个朋友?”
“希拉?不知道。她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他那两道浓眉耷拉下来——那对咄咄逼人的蓝眼睛从红通通的脸上直视着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波洛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明说吧,你来这儿看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波洛慢吞吞地说:“这倒很困难——也许连我本人也还没闹明白。我只能说这样一点:你的女儿希拉——也许您的四个女儿——结交了一帮不大适宜的朋友。”
“交往了一批坏人,对不?我一直对这种事也有点担心。有时也听到一星半点的传言。”他感伤地望着波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波洛先生?我又有什么办法?”
波洛困惑地摇摇头。
格兰特将军接着说:“她们交往的那帮人出了什么事?”
波洛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他。
“格兰特将军,您有没有注意到您那几个女儿当中有谁曾经昏昏沉沉,兴奋一阵后又消沉下来——神经质——情绪不稳定?”
“妈的,先生,你说话就像是读成药处方。没有,我没注意到谁有过那样的毛病。”
“那就太幸运了。”波洛严肃地说。
“先生,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吸毒!”
“什么?”这句话简直是吼叫出来的。
波洛说:“有人试图引诱你的女儿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瘾的。只需要一两个星期就够了。一旦上了瘾,吸毒人就会不顾一切地支付一切,干什么事都行,只是为了得到一口毒品。您可以想像贩卖毒品的人会变得多么富有。”
他默默听着那个老人嘴里一连串迸出来的诅咒和谩骂。等那阵怒火熄灭之后,将军最后说,等他一旦抓住那个狗崽子,他就会治治那小子。
波洛说:“按照那位挺欣赏您的比顿太太的话来说,咱们首先勿谋之过早。我们一旦抓住那个毒品贩子,我就会挺乐意地把他交给您,将军。”
波洛站起来,被一张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绊了一下。为了保持身奇$%^书*(网!&*$收集整理体平衡,他一把抓住了将军,咕哝道:“噢,太对不起了,将军,我请您原谅!——您明白,请您——无论如何别把这事对您的任何一个女儿说!”
“什么?我得让她们交代出实情,我就要这么做!”
“这正是您不该做的事,您只会得到谎言。”
“可是,妈的,先生——”
“我向您保证,格兰特将军,您必须闭住嘴。这很重要——您明白吗?非常重要!”
“那好吧!听你的。”那位老战士咆哮道。
将军被制服了,却没有被说服。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地绕过那些贝拿勒斯铜器,走了出去。
拉金太太的屋里挤满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一张墙边桌子那儿配制鸡尾酒。她是个高个子女人,浅棕色鬈发耷拉在脖子后面,两只灰里透绿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动作灵敏,有一股貌似优雅的邪气。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出头。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这说明至少四十来岁了。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中年妇女,带赫尔克里·波洛来到这里。有人给他拿来杯鸡尾酒,并请他给坐在窗前的一个姑娘送过去一杯。那个姑娘小小的个子,浅浅的头发——脸色白里透着粉红,犹如天使一般。赫尔克里·波洛顿时注意到她的两眼显出警惕而多疑的神情。
他说:“祝你身体越来越健康,小姐。”
她点点头,呷一口酒,然后突然说:“你认识我妹妹吧。”
“你的妹妹?啊,那你一定是一位格兰特小姐了?”
“我叫帕姆·格兰特。”
“那你妹妹今天到哪儿去了?”
“出去打猎去了,应该快回来啦!”
“我在伦敦见到过你妹妹。”
“我知道。”
“她告诉你了?”
帕姆点点头,接着又突然问道:“希拉是不是惹了麻烦?”
“这么说,她什么都告诉了你吗?”
那个姑娘摇摇头,问道:“安东尼·霍克也在场吗?”
波洛正要问,这当儿房门打开了,希拉和安东尼·霍克一同走进来。他们都穿着猎装,希拉面颊上有点泥痕。
“哈罗,大伙儿。我们进来讨杯酒喝。安东尼的水壶空了。”
波洛大声说:“说到天使——”
帕姆·格兰特打断他的话:“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魔鬼吧——”
波洛连忙问道:“是那样吗?”
贝丽尔·拉金走了过来,说道:“你可来了,安东尼。给我讲讲打猎的情况?你有没有画画格莱特矮林?”
她巧妙地把他拉到壁炉旁的沙发上。波洛看见他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见了波洛,犹豫一下,然后走到窗前波洛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恶狠狠地说:
“原来是你昨天到我们家来了?”
“是你父亲告诉你了吗?”
她摇摇头。
“阿布杜尔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到的。”
帕姆惊讶地问:“您见过我父亲了?”
波洛说:“哦,是的,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说:“我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不信你父亲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吗?”
姑娘的脸红了:
“别装傻了。我是说——那不是你真正的原因——”
她转问她的妹妹:
“你怎么不说话呀,希拉?”
希拉一怔,问道:“这跟——跟安东尼·霍克毫无关系吧?”
“为什么该跟他有关系呢?”波洛问道。
希拉脸红了,一下就穿过房间朝另外那些人走去。
帕姆突然生了气,却又压低嗓音说:“我不喜欢安东尼·霍克。他身上有股邪气——她也有点——我指的是拉金太太也如此。你瞧,他们俩现在那种样子。”
霍克跟他的女主人正把脑袋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他好像在安慰她,可她突然提高嗓音说:
“可我等不及啦。——我现在就要!”
波洛微微一笑,说:“女人们哪——不管是什么——她们总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却没答理他,脸色沮丧。她神经质地一再捻弄她那花呢裙子。
波洛小声搭话道:“你跟你妹妹在性格上完全不一样,小姐。”
她仰起头来,不耐烦地问道:
“波洛先生,安东尼给希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使她变了——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问道:“你吸过可卡因吗,格兰特小姐?”
她摇摇头。“哦,没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卡因吗?可那很危险啊,对不对?”
希拉·格兰特又回到他们这边来,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她问道:
“什么东西很危险?”
波洛说:“我们在谈论吸毒的后果。谈到精神和灵魂的慢性死亡——人类一切真实和美好事物的毁灭。”
希拉·格兰特喘了口气,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溅了一地。波洛接着说:“我想斯托达医生已经明确告诉过你,那会给生命带来什么样的死亡。染上瘾是很容易的——戒掉瘾就很难了。那个故意让别人堕落和痛苦而谋取暴利的人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敲诈勒索的家伙。”
他转身走开,听见身后帕姆·格兰特喊了一声“希拉!”还听到一句耳语——一个微弱悄没声儿的耳语——是希拉·格兰特说的,声音低得使他几乎听不到:“那个水壶……”
赫尔克里·波洛向拉金太太道了别,走出那个房间。在门厅的桌子上有一个打猎时带的水壶、一条马鞭和一顶帽子。波洛把水壶拿起来,那上面写着安东尼·霍克姓名的首字母:“安·霍”。
波洛自言自语道:“安东尼的水壶是空的吗?”
他轻轻摇晃一下。里面没有水声。他拧开壶盖。
安东尼·霍克的水壶并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白色粉末……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台上,正在恳求一个姑娘。
他说:“你还非常年轻,小姐。我相信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跟你的姐妹们一起在干什么。你们一直像狄奥墨德斯野马那样让人家喂食人肉。”
希拉浑身颤抖,呜咽着说:“这听起来真太可怕了。可这却是真的!我直到在伦敦那天晚上斯托达医生告诉我时还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他那么严肃——那么真诚。我那时才认识到我一直在干着多么坏的事……在这之前,我还以为——哦!只像工作完毕后喝杯酒那样——有些人会付钱去买,却真不认为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波洛说:“现在呢?”
希拉·格兰特说:“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去告诉别人,”她又加了一句道,“我想斯托达医生不会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波洛说,“斯托达医生和我正准备尽一切力量帮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们。但是你必须做一件事。我们必须消灭一个人——彻底把他消灭,只有你和你的姐妹可以消灭他。那就是你们得出面作证,判他有罪。”
“你是指——我们的父亲吗?”
“那不是你的父亲,小姐。难道我没有告诉你,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知道吗?你的照片在警方机构很容易就给辨认出来,你是希拉·凯利——是一名多次在商店里盗窃的年轻扒手,几年前曾给送进教养院。你从教养院出来后,有一个自称是格兰特将军的人接近你,并且提供给你这个职务——一个‘女儿’的职务。会有许多钱,种种玩乐,过好日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儿’介绍给你的朋友们,总装着是别人给你的。你那几个‘姐妹’跟你的情况完全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来吧,小姐——必须逮捕那个人,判他徒刑。这之后——”
“这之后怎么样呢?”
波洛咳嗽一声,微笑着说:“你就献身于侍奉上帝,不再做坏事……”
麦克·斯托达惊讶地望着波洛,说道:
“格兰特将军?格兰特将军?”
“正是,亲爱的。要知道,整个布景道具都是你可以称之为伪造的玩意儿。那些佛像啦,那些铜器啦,那个印度男仆啦!还有那种痛风病也是伪装的!痛风病如今已经过时,只有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才患痛风病——十九岁年轻姑娘的父亲患不了这种病!
“另外,我为了弄清这一点,在走出去的时候跌了一下,趁机用手抓住他那条患痛风病的腿。我告诉他的那些话使他十分不安,竟然没感觉到我那一抓。哦,是啊,那位将军完全是伪装的!然而,这个主意还是很精明的。一个退休的驻印将军,一个知名的脾气暴躁的可笑人物,他在那里定居下来——可他没住在其他退休的驻印英国军官当中——哦,没有,他却来到一个对一般退休军人来说过于昂贵的地区,安了家。那里有阔人,有从伦敦来的人,是一个推销那种货品的好场所。又有谁会怀疑那四个活泼可爱的漂亮姑娘呢。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们也会被认为是受害者——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你去看那老魔鬼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想让他害怕吗?”
“对,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没等很久就发现了。那几个姑娘得到了指示。安东尼·霍克其实也是她们手下的一个受害者,让他充当替罪羊。希拉原本该告诉我们拉金太太家门厅里那个水壶的事,可她几乎不忍心那样做——另外那个姑娘却冲她怒喊一声‘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说出了那个水壶。”
麦克·斯托达站起来,来回踱步,最后说道:“你知道,我不会不再看望那个姑娘。我已经对青少年的犯罪倾向得出了一个很正确的理论。你如果仔细调查一下当今的家庭生活,就几乎一定会发现——”
波洛打断他的话说道:
“亲爱的,我很尊重你那门医学科学。我毫不怀疑你那套理论在希拉·凯利小姐身上会取得可喜的成功。”
“对其他人也一样。”
“其他人嘛,也许会的。可我敢打包票的只是那个希拉姑娘。你会驯服她,毫无疑问!说实话,她已经对你完全言听计从了。”
麦克·斯托达红着脸说:
“波洛,你在胡说什么……”
第九桩希波吕特的腰带
(译注:希波吕特的腰带:希腊神话中亚马孙女儿国女王希波吕特身上的宝带。欧律斯透斯的女儿要得到它,国王遂让赫尔克里去取。赫尔克里进入女儿国,受到希波吕特女王的爱慕,愿把腰带给他。赫拉由于憎恨赫尔克里,变成一个亚马孙人,混在众人当中,散布谣言说赫尔克里要拐走女王。亚马孙女战士即刻袭击赫尔克里,但被他打败,取走腰带返回。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九桩大事。)
一件事总是导致另一件事,这是赫尔克里·波洛时常爱说的一句并无太多创见的话。
他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比鲁本斯(译注:佛兰德画家,巴罗克艺术代表人物,在欧洲艺术史上有巨大影响,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农民的舞蹈》等)名画被盗一案最能明显地证实了这句话的准确性。
他一向对鲁本斯的绘画并没有多大兴趣。首先,鲁本斯不是他欣赏的画家;此外,这次盗窃作案的手法也太一般化了。他受理这起案件纯粹是因为亚历山大·辛普森恰好是他的一个朋友,另外也由于他个人的那么一个原因,也就是说那并非跟古典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画失窃之后,亚历山大·辛普森把波洛请去,向他倾诉了那起不幸的事故。那张鲁本斯画是新发现的一幅迄今尚鲜为人知的精品,不过毫无疑问是幅真品。那幅画在辛普森画廊上展示时,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盗走了。当时正值大批失业的人采用躺卧在十字路口并进入豪华饭店的战术举行抗议活动。其中一小部分人还进入了辛普森画廊,躺在地上举着“艺术是奢侈,饥饿者要吃饭”的标语。警察给召来了,人群好奇地聚在那里看热闹;直到示威者被警方用武力驱散之后,才发现那幅鲁本斯的画从画框上被人干净利落地割走了!
“要知道,那是一张不大的画,”辛普森先生说,“谁都可以把它夹在胳臂底下走出去,而那时人人都在观望着那些可怜的失业的白痴呐。”
后来发现那些闹事的人是受人雇用的,在那起盗窃案中扮演了无辜的角色。他们得到辛普森画廊里去示威,而事后他们才知道叫他们去那里的真正原因。
赫尔克里·波洛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花招。可他觉得自己对些无能为力。他指出完全可以仰赖警方侦破这起直截了当的盗窃。
亚历山大·辛普森说:“听我说,波洛。我知道谁偷走了那幅画,并且知道他的去向。”
按照辛普森画廊的主人所说,那幅画是被一个国际盗窃团伙盗走的,以便提供给某一位百万富翁,那人不怕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购进艺术品,而且也从不提出任何疑问!辛普森说那幅画会给私运到法国,然后转到那位百万富翁手中。英法两国警方都处于戒备状态。然而辛普森却认为他们不会截获。“一旦那件东西落到了那个恶棍手里,那可就更难办了。情况将会很微妙。只有你能办得到。”
最后赫尔克里毫无热情地勉强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同意立即动身去法国。他对这项调查其实不大感兴趣,但是由此却使他接触到了另一起女学生失踪案,那个案子倒的确使他更感兴趣。
他是从贾普警督口中首次听到那件案子的。波洛正对仆人给他收拾的行李表示满意时,那位警督前来拜访了。
“哈,”贾普说,“去法国吧,对不对?”
波洛说:“老朋友,你们伦敦警察厅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贾普格格笑起来,说道:“我们有眼线!辛普森竟然抓你去办鲁本斯那个案子,可见他对我们不信任!不过,这也无所谓,我想托你办的是另外一件事。反正你要去巴黎,我想你倒不妨来个一箭双雕。赫恩警督正在那边跟法国人合作——你认识赫恩吧?是个好小伙子——不过也许不太有想像力。我想听听你对这案子的看法。”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今天的晚报会登出这条消息。看上去她像是给绑架了。是克兰切斯特郡一位牧师的女儿,叫温妮·金。”
接着他就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温妮正在去巴黎的路上,前去进入波普女士为精选出来的英美姑娘创办的女子高级学校。温妮是乘早班火车从克兰切斯特郡动身的——修女服务团一名成员陪伴她通过伦敦的,该团职责是护送女孩子从一个火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在维多利亚车站把她交给波普女子学校的第二把手布尔肖女士,随后由布尔肖女士带领她同其他十八个姑娘一起离开维多利亚站乘船过海。十九个女孩过海峡后,在加来办了海关手续,就搭上去巴黎的火车,还在餐车里吃过饭。可是到了巴黎郊区,布尔肖女士一点数,发现只有十八个姑娘了!
“啊哈,”波洛点点头,“火车在什么地方停过吗?”
“在亚眠停了一下,那时姑娘们都在餐车里,她们都肯定地说温妮跟她们在一起呐。这么说,她们是在走回自己的车厢时丢失她的。也就是说,她没有跟其他五个姑娘一起进入自己那个车厢。她们也没怀疑出了什么事,只认为她在另外包的两个车厢里呐。”
波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