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河谷平原从小山脚下间东西北气面铺开,河流蜿蜒如一条银色的带子,从平川的中心穿过,大道几乎与河平行,小路则纵横田间。虹桥镇遥遥在望,安王那一处美丽的庄园更在镇子之外,隐隐沉浮在淡青色的晨雾中。已经是初夏了,田野仁绿一片黄一片,斑斑驳驳,一些庄子像一簇一簇砖堆木块,点缀在平川上,只有村落上方升起的袅袅炊烟,显示出活拨的生气。平川的边缘是青蓝色的山,重重叠叠绵延不断,直到天边。岳乐指着眼前这一片土地,说:“这都是先王留下的.此处原有十个庄子。那庄头在庄子里可就是太老爷,无人敢违的了。每个庄子有地一百三十峋,壮丁十人,牛八头,拨给房屋、田种、口粮、器皿,每年粮庄收粮、豆庄收豆、菜园取菜、果园缴果,这不是自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吗?… … ”
索额图想了想,说:“要讲咱们老祖宗,原本渔猎为生,耕作都在其次。太祖皇帝天命七年下令‘计田授丁’.后来才有田庄的,至今也就四士多年。”
岳乐不由对这个有心的年轻人格外看了一眼,平静地继续讲下去:“要说祖宗成法,原也尽善尽美。只是庄头委派.哪能尽合人意?庄头贤愚不等,结果便大相径庭。庄头不善驭下,府里管事又不明是非,便常有虐待奴辈的事情,打、骂甚至私刑都难免。逃人法虽严,也止不住庄子里壮丁逃走。一个庄子十名中只要逃去三四名.此庄一年便所得无几,扣除田种口粮,几乎没有剩余,还能有什么收益?请看最北头那个庄子,我刚把那里的庄头撤下来。他手下奴仆逃去了八人!今年农事就完全耽误了。”
众人举头北望,果然一片荒芜,几乎不见绿色。索额图问:“难道就让它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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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像是瞪了他一眼,说:“无非另派庄头,领壮’] ’进庄。可这样哪是个头?凡弄到这个地步的庄子,人跑了,地也种薄了,后续的人好几年都缓不过来.逼得没法子,我才想了个新招… … ”他停下来,看到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盯住他,玄烨的眼睛更像一把锥子.极力要从他眼睛里钻探出点什么,他吁了口气,笑笑,说:“这就是人家骂我邪门歪道的地力一了。我听了一位贤达之士的劝告,把那一百二十峋地,分租给十户人家,年下收成,各取一半。”
索额图目光闪闪:“还是家下奴仆耕种么?'
“十有八九。庄头不够,也租给平民。”
伶国纲恍然大悟:“噢,怪不得那么多人背后指戳呢,您这就是汉人租田种田的法子嘛!… … ”他忽然觉得失口,赶忙缩住,造成了片刻尴尬的沉默。
玄烨全不在意,只管迫问:“结果呢?能补上损失吗?至少补上一半,对不?'
岳乐不高兴地笑了笑,说:“地里的庄稼可不管是汉人法子还是满人法子,下力气种就长得好,没心肠干就没收成。”他又指着面前那片平川:“请看,那边一块一块均匀得像毯子的绿油油的田块,都是租种出去的;这边一簇一堆癫痢头样的地片,全是庄子上的口… … 今年还不知道,去年秋下我结算了一番,同是一百三十峋地,租出地收回的麦谷,比庄子缴来的多五成都不止。”
岳乐不说什么了,玄烨和索额图他们也不问什么了,事情明摆着;绿绒毯和痛痢头,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终国纲意犹未足,又问:“王爷打算把王庄都改了吗?' 岳乐摇摇头,感慨地笑道:“不能啊丁现在我就不大吃得消3G2
啦?只要壮丁不逃,’我何必这么独出心裁,招人笑骂哩?再有,像菜园、果园、稻庄、蜜户、苇户、棉靛户这些庄子。总是不能改的.,二,, , ,
修国纲也不再做声了。
太阳升高了,天气热起来。岳乐请皇上上马,好早点赶到伶家庄园。
小红马牵过来了,玄烨突然问:' ‘马兰村呢?马兰村在哪儿?' 岳乐指指前方:' ‘翻上那个小山就能看见了。”
玄烨一面上马一面高兴地说:“快传费耀色来,我要听他讲那个马兰村 ”
于是,费耀色被赐骑马,挨在玄烨的侧后方,与安亲王、伶国纲、索额图一起被护卫们簇拥着口一路上玄烨不住地问起他的身世,他便毫无怠瞒地讲起自己的来历及为什么会住到马兰村。皇上和王爷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扬起一串串笑声。眼看离小山不远,玄烨对费耀色一招呼:“来!跟我赛马,看淮先到山顶 ”
岳乐和伶国纲正要劝阻,玄烨举鞭朝马臀一抽,大喝:“闪开!”他胯下那匹火焰一样鲜红的骏马,昂首嘶叫着箭一般飞蹿出去。费耀色不知如何是好,憨憨地笑着。岳乐朝他喊道:' ’还不快跟上丁”顺手给费耀色的马猛甩一鞭,那马一蹦好高,差点儿把费耀色颠下来,他慌忙拉紧堰绳,稳了一稳,猛松手飞也似的追上去。其他人和大队护卫跟着跑起来,扬起漫天黄尘。玄烨第一个冲上山顶,费耀色和岳乐随后赶到,伶国纲和索额图也上来了。这儿也有个草亭。山比刚才的山高.草亭也比那边的草亭气派。正值初夏生长旺季,树木丛生,一派浓绿,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和树叶的新鲜气味。阳光透过密密树冠,向363
地面投下点点光斑,爽风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真有登高远望的昧道.晨雾已经散尽,辽阔山川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历历在目,非常清晰。玄烨大口大口呼吸着清香流溢的空气,兴奋地大声说:“真所谓2 「山如画)比登上景山纵观京都还要开阔呢!叔王,你常到这里跑马吧?多畅快呀!怎么不把你的园子搁这儿呢?· · … 叔王!'
独自沉思、若有所失的岳乐微微一惊,他没听清玄烨的话,只能含糊地躬身答道:“是,正是。”’玄烨听他答非所问,不禁笑起来,体贴地说:“叔王,你累了吧?' '
岳乐感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上到这座小山,他如临梦境。路上,他忽然有种熟枪之感。山路拐弯,他觉得拐过去的山崖上应有一棵古松,策马转过去,果然一棵古松迎头向他伸手.快到山顶,他又想,那里该有一块龟状巨石,刚踏上山顶,那块巨石赫然在目,就像一只团缩的乌龟!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难道梦魂曾到此游历?他费力地搜寻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
, .啊 马兰村!”费耀Se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那是梦姑家祖坟上的老杏树! 那是环秀观!那是我跟爷爷住过的房子!' 梦姑?岳乐心头一震,举目顺着费耀色手指的山下望去。玄烨连忙问:
在哪儿?你说慢点,别嚷啊!
可是费耀色那么兴奋、那么激动,不住地说:“皇匕,是真的,是真的{那就是马兰村呀!· · 一环秀观里有梨园,我跟梦姑、容姑还有同春哥、同秋哥在那里吃过好多梨,又大又甜卜,· … 就是这座山.爷爷领我来逮过鸟儿… … 对了口梦姑姐姐的一对小女。! ,就在这山上丢了,叫狼吃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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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把拉开了重重帷幕,那些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影子,一下子变得明晰了,岳乐记起了往事:九年前,邓个秋高气爽的重阳佳节,他约吕之悦载酒登高,就在这里山上,拾来了一对被遗弃的女婴… …
“费耀色!”玄烨无可奈何地笑着喊道:“你能不能静下心,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你这么又喊又叫,东拉酉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我可是什么也听不明白! '
费耀色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玄烨示意索额图拿水葫芦给费耀色口费耀色喝了水,平静了一些,看着皇上急切好奇的眼睛,看着索额图鼓励的脸色,终于理一了 理自己的思绪,边想边说,那张看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清秀的脸,慢慢变得沉静和老成了:
“皇上,我自个儿的事,路上都讲完了。我给您讲讲马兰村的姐儿俩吧」她们那事儿,比眼下演的连本戏还要奇呢!
费耀色是宫里的一个养鹰人,只因为年幼的皇上特别喜爱海东青,所以才喜欢他,他也因此才有可能接近皇_! :。他对朝廷大事、官场沉浮毫无所知,陪同皇上的这些王爷大臣是谁他也全不关心,他就是想让小皇上高兴,像街头说唱故事的艺人那样,讲一讲民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许他心底有借此劝喻皇上关心民间疾苦的用意,但并未意识,因为皇七和他年岁都还小。所以他的讲述便毫无忌惮。
故事就从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开始了。乔梦姑、柳同春、乔容姑、乔松年、朱三太子、自衣道人纷纷上场;旗兵圈地、午门自戮、道人进村、乔家悔婚· · · · · 一个完整的、极尽人间悲欢的往事,真像一出最能打动人心的传奇.在玄烨面前演示出来,365
他听得人迷‘了… …
索额图听着,不由想起父亲的忧虑:今后如何对付朱家后裔兮先皇帝主抚.安置了不少末姓藩王。但崇祯帝的二太子朱慈照一直流落民间,生死不明。他大约不敢相信朝廷会收留他,以前抓到的朱太子,不是都以假冒为名斩杀了吗?费耀色故事里的朱三太子是真是假呢?无论真假,朱三太子总是个隐患!
伶国纲受到触动。圈地的情状被费耀色一一道出时,他很有些愧意地低声对岳乐说:“土爷,先父在世,颇少雅量,幸王爷气量宏大… … ”
岳乐摇头,神情恍虑地应付着:' ’过去多年了,何必再提· ,,一”他心里实在乱纷纷的难辨滋味。梦姑― 阿丑;同春― - 云官,原来是这样的!
记得去年刑部平反了吕之悦窝逃一案后,阿几被送回安工府,她消瘦熬黑,神情痴呆.额! - - “逃人”两个烙字分外醒目,当初的灵秀气一点儿也不见了。岳乐曾顾虑再见阿丑会死灰复燃、旧。 清难舍,一看她变得这么丑,早先的眷恋之心便消头殆尽,只余下一点怜悯了口吕之悦领同春到府里来见阿丑,两人竟毫无顾忌,当众抱头大哭!一个浓眉俊眼英气扑人.一个干瘦丑陋了 无光彩,看着这两张毫不相匹配的面容,岳乐心里还觉得可笑,觉得同春不可理喻… … 今大,他仿佛有点儿明白了。除去慨叹,他还有什么呢?
玄烨呢?起初,他不过是好奇,听故事;后来他真被梦姑的不幸遭遇打动了。继而他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许多人.想到了他治下的百姓,想到厂皇祖母谆谆教导的、他这个天一F “统,区夏、义安百姓”的职责。他坐不住了,像个成年人似的紧皱366
眉头,绕着草亭踱步子,他的心里或许头一次认真地在掂量皇位的分量。
玄烨踱到岳乐身边,岳乐正在观察一段折断的松枝。透明的松脂从断开处渗出来,那么大大的一滴。
公哦,叔王,多像一滴眼泪呀:”玄烨惊讶地说。“是,皇上,很像眼泪。是从受伤的地方流出来的。”岳乐郑重地看看玄烨,说:“等它干透了,受伤的地方也就痊愈了。你看,那一枝就是的犷,
玄烨没有去看那一枝,他在琢磨叔王的话。说树,还是说人?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玄烨?… …
刹那间,玄烨觉得自己又长大了”
连着几场大雨,洗尽了暑气,金风玉露,便到了初秋时候。“七月一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夕,街市上
连着几场大雨,洗尽了暑气,金风玉露,便到了初秋时候。“七月一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夕,街市上的孩子们,手牵手地跳着脚儿喊。清脆的童音、爽利的京腔,像唱歌一样好听。牛郎和织女,都是仙人,谁能见到他们鹊侨相会?可是七月七这一天,住在西单、西四这条街面七的孩子们,却看到了大人们说的为牛郎织女相会纳彩礼的惊人行列。小家伙们站在街边人丛的最前面,含着手指头,都看呆了。
最前面的是开路的仪仗,之后,两名顶翎辉煌、蟒袍补褂384
的大官儿手持节仗骑马而过,人群立刻议论起来,大家都知。 - ! ' - 了,这是皇帝派去向皇后家纳彩的正副使节,他们是在太和殿领了纳彩御旨,从太和门中门出宫的!出午门、端门、天安门,一路走的都是中门,可真了不得呀!
跟在正副使节后面的,就是皇帝家聘皇后的彩礼了:全副鞍髻的文马趾高气扬地走过去,首尾相接、鉴铃阵阵,共是十匹;金光灿灿,银光闪闪,一副副甲胃被人抬着,共是十副:三百名内务府司员,身穿红缎绣花长袍,捧着一百匹绢、二百匹布;后面又一人捧着金茶筒,一人捧着大银盆;最后,一百辆马车络绎不绝,每车上有悖悖桌一张、酒宴桌一席、礼奶洒一瓶、烧黄酒一瓮,马车后面,还跟有九九八。 一头白羊· ,· … 皇帝娶亲,真排场啊!可皇帝是天子,天下之主、万民之君父,为万民娶母,哪能不特别隆重呢?
纳彩的大队人马,通过西单西四,直奔正黄旗所居的西北内城。很快人们就都知道了,当今皇上聘定了当朝首辅索尼的孙女何舍里氏为皇后口
一个半月后,又过了一次这样喜气洋洋的队伍,仍是向皇后家送礼,仪式跟上回差不多,但是叫作“大征礼”。这次的礼可就更重了: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金茶器一具,银茶器二具,银盆二具,彩缎千尺,金副鞍舍的文马二于匹.闲马四十匹,驮甲二十副,等等。行了大征礼,那就是说,再过半个月,大清朝就要册立皇后了。
盛大的仪式,长久地成为京师百姓议论的话题C 皇上不是尚在冲龄么?怎么就能册立皇后、行大婚礼呢?人家关外人兴的是早婚,再说真龙天子自有龙马精神,不同凡人的。皇上大
婚之后,就该亲政了吧了但愿他也如先皇一般仁德宽厚、
勤政385
爱民才好哇… …
民间瞩目并寄予希望的这位真龙天子.其实还是个孩子。纵然他好学苦读.比同龄人渊博、成熟.终究不到十二周岁。这几日,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寝食无宁,惊慌、恐惧、好奇、羞怯、内疚等等一起缠绕着他,弄得他心里长厂草似的乱槽糟。他于是努力作出大人般的庄重,时时可笑地拧着眉头,避开一切含义暖昧或好奇或好心的目光,成天埋头书斋,尽量不出来见人。
难道这也躲得过去兮玄烨暗自命名的’‘第一关”临近了:大婚之前,他必须为自己挑选四名贵人。
八月.乙十九,一清早,照太皇太后嘱咐.穿了一色崭新礼服的玄烨,来寝宫向祖母请安口太皇太后业已流洗完毕,觑着眼打量面前心爱的孙子:
明黄绎丝绣金龙袍,外罩石青直地褂;项下一挂红珊瑚朝珠,三串念珠却是绿翡翠穿成;腰束一条镶金玉版头的丝板带,带下垂挂着荷包、小刀、扳指套等类带穗的小活计;脚下一双青缎皂靴;头顶白罗胎丝缨东珠冠,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在冠顶闪光,俨然一个高贵庄重的小皇帝! 只是他表情不人自然,眼睛里满是羞怯,一触到祖母含笑的目光,便慌慌张张移开去看宝座后面屏风少的蓬莱仙山了。
太皇太后心里暗暗好笑.表面上倒像个成年人似的,认真地问:“还没吃早点吧?来.一块吃。”她说着站起身、不再像从前那样拉着他的手,而是径直往东次间走过去。玄烨也就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早点已经摆好。既有祖! 传下来的酸奶子、奶皮子、奶饼、奶茶、熏鹿肉、酱野鸡、鹿尾酱之类,也有京师江南有名的银386
耳汤、糖莲子粥、香肠、卤肉、糟鹅掌,还有早在明朝就开业的六必居酱园的小菜。太皇太后这里的饭食是宫里最好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太皇太后面南正坐,玄烨面酉陪坐,宫女恭敬地上前为他们掖好怀挡,祖孙俩就开始用膳了。太皇太后胃日很好,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把每品食物都尝了一口。而玄烨却无心吃饭,拿把汤匙在银耳汤里搅来搅去,半天才喝一口。
老太太并不像往日那样劝玄烨多多进餐,甚至也仿佛没注意玄烨的不安,只娓娓对孙子讲着今日选秀女的事,那口吻,好像玄烨已经选过!次八次,全然不是什么了 不起的大事了;! ' .· · … 今儿个应选的,叮是秀女里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最拔尖的六个格格。叫我看,个个儿都好,巴不得都留下。可是家法不许呀,大婚前,顶多选四个贵人· · 一”
今年选秀女,玄烨一次也没去看,他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是户部主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临挑选。但最后敲定,还是非玄烨不可。一想到过一会儿自己将要在六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中挑选四个贵人,而她们从此将永远属于他,玄烨的心就“评评”乱跳。他努力定了定神,伸筷子夹了儿块香肠在嘴里慢慢嚼。
“· · · · · 一个个温静端庄,柔顺孝敬,淑仪素著.颇有福相其中也有你认识的。”
勺阿?… … 是谁了”玄烨这半天第一次抬头正视皇祖母的笑容。
“你的表姐,伶国维的女儿蕊仙。”
玄烨想起表姐温厚的脾性,天生一副关怀别人的热心肠。母亲在世时,她常来宫里玩,和玄烨很说得来。有时玄烨对她来387
点小小的恶作剧,她也从不生气,总是眯着弯弯的像月牙儿一般的笑眼,温柔好心地笑着。想到这位表姐,玄烨乱慌慌的心平帖了许多,他又问:' ’还有谁丫”
肴到孙子表情比较从容了,太皇太后心里很高兴,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有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秀美温柔,沉默可亲;有辅政大臣鳌拜的女儿、俊俏苗条,聪明伶俐:有郎中索尔和的女儿,护军参领昭格塞的女儿,地们两个都恭顺有礼,而且生就福相。还有佐领三官保的女儿,只有她与你同岁,虽说稚气未脱,倒像依人小鸟一般,可人心疼… … ”听得入神的玄烨忘记了难为情,不知不觉地喝过银耳汤,喝光酸奶子,把自己面前的三碟菜都吃于净,临了还添_! 几两块奶酥点心。
吃过早点,祖孙两入步出寝官。选贵人安排在长春宫,站在门口等候的宫女太监立刻跟了上来。太皇太后朝他们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别急着走。她和玄烨要慢慢散步消食,
正殿后面的檐下,那年摆金桔树的地方,新摆上了许多早开的秋菊,一朵朵硕大艳丽。金黄|色的耀眼夺目,红色紫色粉色的绚烂多姿,在晨风巾微微地点着头,给这庄严肃穆的高大殿堂带来几许喜气和秀丽。
玄烨最爱掬花,三步并作两步,带着小跑跳上白石台基,兴奋地一盆又一盆看过去,最后停在靠边的那盆洁自如雪的白掬花前,高声喊起来:
“老祖宗,快来看!快来呀二”
太皇太后一笑,快步走近,玄烨一把抓住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老祖宗快看,这盆自菊有多美丁白得像雪,白得像玉,又那么活泼泼的,好像一只展翅将飞的鸥鸟!”一”388
太皇太后点头道:' ,不错,这白菊是陈秧细种,名叫白鹤卧雷。”
,对,对:是白鹤卧雪!去年冰月和芷珠都争着要戴它!是这些掬花里的魁首!菊状元!”玄烨热烈地赞美着,情不自禁地又说下去,“皇祖母,这一溜菊种的名字我都知道!这叫金盘献露,那边花瓣下垂如丝的叫金带风飘,这盆淡黄的叫金如意,看它的花瓣多像一柄小小的如意呀飞… … 这里还有紫缓金章、银红针、枫林落照,这是桃花人面,这盆花开并蒂的粉色菊叫二乔争艳· ,一”
太皇太后看他这阵子重新显现的一团孩子气,笑着摇摇头,指指正中两盆开得特别华丽的花朵:“左边这盆叫文经武纬,右边这盆叫凤管莺笙,它们才是对你最适宜的掬花口”玄烨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祖母在以花喻人,稚气很快从眼睛里消失了。
太皇太后表情仍然那么慈爱,仍然站在美丽的掬花旁边,却说出了一番玄烨永世不能忘记的话: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么蹦蹦跳跳、孩子气十足。你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大人,你是大清皇帝、一国之君、至尊至贵的天子。不论在臣民面前还是与后妃相处,纂至对奴脾太监.你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合乎你的身份,都要有皇帝无上的、特别高贵的威严!对掬花也罢对人也罢,或是对其它任何事情,不可再如今日这样外露和饶舌… … ”玄烨脸红了,深感羞愧。池倒没有低头,仍然祟敬地望着慈祥的祖母,用心聆听她的谆谆教诲:
“凡事要冷静,举手投足都要讲究威仪。你要记住,沉默寡言和少摆姿势,比任何其它德行更能提高你的权威,使你变得389
莫狈。 高深。而你要想当个好皇帝,非得莫测高深不可。”“这· · ,… 为什么呢?皇祖母了”玄烨小声地问。
太皇太后深邃的目光从玄烨的脸上移向高远开阔的蓝天,在高高的白云下面,两只苍鹰平展双翅,稳稳地翱翔。她沉思着说:“一般人对自己看不透的人和事,都容易觉得神秘、觉着敬畏,而对自己太熟悉的人就难以尊重。所以,你必须离所有的人都远一些,不让他们把你揣摩透… … ”
玄烨惊异着祖母精辟透彻的忠告,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不寻常的又是直截了当的教诲。在后来的悠长岁月中,他用自己一生的行动,实践了太皇太后这人生经验的结晶,受益极深,终身感念他的这位了不起的圣祖母。
祖孙两人终于在浩浩荡荡的侍从队伍的簇拥下,登上御辈,进人长春宫。那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皇宫主人的来临。太皇太后在正中御座坐定后,玄烨才‘在左侧的宝座就座。选贵人的仪式开始了。
一名大管事太监手托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太皇太后案前。太皇太后缓缓说道:“请皇帝过目。”
大太监立刻站起身,倒退三步,向左微转,再前进二步,在玄烨案前重新跪下,高举银盘如故。玄烨庄重地说:' ’放下吧。”大太监把银盘放在万岁爷的案上,恭敬退下。
银盘里并排放着六张粉地水牌,上面写着今天候选的六位格格的姓氏、年龄、旗分和父亲的姓名官职n 如果是初选秀女,原应五人一班,由太监按班引人,立而不跪,合意的留牌子,不合意的撂牌子。但这一次是经过初选、复选又复选,最后一次挑选,而且皇帝亲临,必须更加仔细。候选的格格是一个一个引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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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监垂手恭立门侧,喊道:“钮钻禄氏进见!' 玄烨忙拿眼睛往银盘里一扫,右边第一块牌子上写着:' ’钮枯禄氏,辅政大臣遏必隆女.镶黄旗满洲人,年了f 一三岁。”钮枯禄氏由一个太监引进。她向太皇太后和皇上邓安之后,便站在屋子当间了。她穿了一身茜红色的缎袍,宽大的镶边以深紫色为主。高高的两把头,被一团团粉红深红的绒花簇拥着。映着红袍红花,她那薄薄施了脂粉的脸膛也红红的,略带一点羞涩,但毫无作羞做作之态。她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配上两道修长的细眉,有种说不出的秀气。微微上翘的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笑涡,使她看_! 去总是那么喜人。玄烨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眼熟,仿佛与她父亲相像,但细细寻思,又说不出像在哪里。
…… .伶佳氏进见! ”随着喊声.一个身穿湖蓝缎袍的格格被太监引进。玄烨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他的蕊仙表姐向祖母和自已跪安了。他赶紧看看名牌.右边第二张果然写着:“伶佳氏,一等侍卫伶国维女,正蓝旗汉军人,年卜三岁。”
才两年不见,表姐出落得一朵荷花似的了,亭亭玉立,那件闪着湖水一样亮光的缎袍穿在她身上多好看!玄烨想看看她那弯月一般的笑眼,并且相信表姐和自己目光相对的时候,那温柔的脸蛋就会泛出可爱的倩笑,他们是熟人、是亲戚呀万可她只是垂着眼皮,表情非常严肃端庄,好像她既不认识_! , -面喜欢她的老奶奶,也不曾见过旁边的这位小表弟。只是在大太监喊到下一名格格、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口时,她才飞快地愉偷瞥了玄烨一眼,正好遇土玄烨的目光。她赶忙心慌地扭开脸,玄烨心里也才安分了。这样,大太监喊出的姓氏,玄烨就没听清楚,他低下头去看牌子,上面写着:“瓜尔佳氏,辅政大臣鳌391
拜女,镶黄旗满洲人,年十四岁。”
亥烨抬头,正好瓜尔佳氏在门口露面,屋里的人不觉眼睛一亮,这不是因为赞美.而是因为惊异。她固然十分俊俏,眼睛简直像两颗乌黑的宝石,但众人不惊异于她的美貌,惊异的是她的服饰。她穿了一件颜色极淡的淡绿袍--一接近鹅黄|色了 口而黄|色,是皇家独占的尊贵之色。鹅黄虽不算犯禁,一般人为厂表示敬重,也还是尽力回避的,而她却敢 一阵不快登时从玄烨心头掠过。她的步态,是严格地遵循满洲习俗,直直的、挺挺的,腰肢僵住了 似的绝不摇摆,这更给她增添了几分高傲和得意,令人极容易想到她是鳌拜之女。这使玄烨更不高兴,心里暗说;“瞧这样儿,倚势压人么?仗着她爹救过我,就认定我会选她,早早就黄袍加身了:'
“那拉氏进见:'
这个格格看_t - -去比牌子土注明的,f 一四岁还要大些,红喷喷的圆脸,配上细长的眼睛,略厚的小嘴,憨厚可爱、态度恭顺。一头极其浓密的黑发,用一支大号的翠玉横扁方都挽它不住,像一朵黑牡丹开放在头顶。身材结实又丰满,偏偏还穿了件粉红色的袍子,就显得比前面三位格格富态多了。玄烨暗暗想笑,原来祖母说的福相就是这个样子。
第五个格格章佳氏,穿了一件宝蓝缎袍,也是一个有福相的,嘴唇右下角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最后被引进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格格,穿一件雪青色的缎袍。只瞄了她一眼,玄烨不由浑身一哆嗦,心在胸口那儿“坪评”跳个不停.连气息都急促了。那身段体态,那眼睛,那秀丽嘴唇的轮廓,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冰月呀卜· ,一满屋的人,只除了太皇太后,都张大了嘴盯着这姑娘,谁都觉得惊讶,这不392
是老佛爷心爱的小孙女儿、尊贵的月格格么?瞧她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奇而又大胆地看看太皇太后,着看皇上,那神情也都像得很哩!
玄烨咬住嘴唇,一个冲动,伸手就要去拿最后一张牌子!忽然感到祖母在看他,飞快地瞥去一眼,果然,太皇太后眼睛含笑,难以觉察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骤然记起一个时辰前祖母的教诲― “举动要合乎身份”! “要有皇帝的无! 的、特别高贵的威严”!· · · ,一玄烨缓缓放下手,按在桌子边,俯身去看最后的那张牌子:“郭络罗氏,佐领三官保女,.正白旗满洲人,年十二岁。”
六位格格整整齐齐站成一列,比花娇艳,比月明媚,仿佛春天来到了院子走进了屋,真不愧叫作长春宫啊!侍从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用赞美的日光打量这些非凡的格格,皇上挑谁呢了都那么好!
候选者神情倒还坦然,事先已经通告她们:中选的将为贵人,以后在宫中侍奉恩养等项内职,若是勤谨,或是能够诞育皇子皇女,便可按贵人、殡、妃、贵妃、皇贵妃的品级渐渐升上去。不人选者,将由太皇太后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皇族指婚,便是王爷福晋。
太皇太后转向玄烨:“我瞧这些格格,哪一个都招人疼惹人爱。你心下怎么样?喜欢哪一个,就把牌子翻个过儿。”玄烨脸上泛红,多少有些拘谨,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庄重,挺着胸,坐得直直的,不低头也不弯腰,只把右手慢慢伸向银盘。屋里顿时寂静无声。六位格格中的五位低了头,只有郭络罗氏的黑眼睛目光流转,好奇地随着玄烨的手移动。宫女太监们远远地注目,不敢失态。太皇太后依然平静从容,只看玄烨的脸393
而决不瞧他的手,不过她自己平放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互相捏在一起,越捏越紧。
“喀嗒”一响,第一张牌子翻过去了,银盘发出好听的声音,寂静中,甚至能觉出银器颤震的袅袅不绝的尾音,像游丝一样在人们耳边缠绕.郭络罗氏大眼睛一眨,高兴得要笑,忽然意识到不能放肆,立刻满脸红晕,赶紧低头。她看到皇上翻的是最左边的牌子,一一那就是她呀!皇上第一个选上了她,这个小牛录佐领家的格格!
“喀嗒”' ’喀嗒”,连着两声,皇上又翻过去两张牌子。随后,长时间没了动静。
“怎么了?还得翻一张啊!”太皇太后一眼就发现他翻的是左边第一张和右边第二张,不觉松了口气。
“皇祖母,就这样不行吗?… … ”
“不行,必须双数,才能吉样如意。”
玄烨对银盘中的三块未翻的牌子瞳目而视,又抬眼看看面前这六个低头而立的少女,再次向银盘伸出了手,太皇太后不由得心头一紧,双手握成了拳头,紧张地注视着。‘’喀― 嗒,了 ' 第四次牌子翻得很缓慢,缭绕的余音也格外长。池翻的是左边第三张 太皇太后暗暗叮了口气,一下子松开拳头,便觉得血液猛地冲进手掌,手掌顿时变得热乎乎的了。
后而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总管太监领着一名手托金盘的小太监,先到两位未人选的格格面前,宣布:瓜尔佳氏由太皇太后指婚,配给敬谨郡王兰布为福晋;章佳氏由太皇太后指婚,配给贝勒董额为福晋;金盘上有两对精致的荷包,两位格格各赐一个做为信物.另、一个将赐下郡王兰布和贝勒董额,令他们择吉期下聘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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