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墙高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阳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脚两步,走上船来,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高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两个人对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上海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 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高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内,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足花丛,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上海城风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内邑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
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身分∶它是阴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阴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阳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问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内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郎中』,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
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Сhā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
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 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
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
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
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