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身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舌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
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
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
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
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
『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
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 「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
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
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茓。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
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他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越,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
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
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
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
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
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ℚi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满脸通红,赶紧道歉。
『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揉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身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 「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逼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两个人一吹一唱,交替着劝他,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有许多话不便当着畹香说,所以只是含笑摇头。看他既不受劝,畹香也只好废然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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