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胡雪岩(共五部) > 第七章

第七章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Сhā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Сhā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Сhā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Сhā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

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

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

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

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

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 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

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

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

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的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的搅,不停手的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罗,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政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

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有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称,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拾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Сhā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罗。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夜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象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他将来能嫌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地,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

『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

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的,『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Сhā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

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