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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胡雪岩(共五部) > 第七章

第七章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

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

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

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嗳嗳,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

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

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

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

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

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地,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锋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店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www奇shubao3书com网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

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 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

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地,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得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做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计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青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

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味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作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象从前了,打抢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份起来,包他象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象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帐,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

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 「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

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外,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决不能失掉的。其次他是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心

老到,自己是找对了人。

『张老板,』她说,『我的来意,你已经晓得了。这头亲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张老板费心。』

『那何消说得?』张胖子很诚恳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们两家不托我,我也要讨这杯喜酒来吃。』

『噢!』阿珠的娘异常关切地问,『胡老爷也托过你了,他怎么说?』

『他没有托我。我说「两家」的意思是,随便他们男女两家哪一家。不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阿珠的娘摇着头说,『胡老爷是你的好朋友,不错!不过今天我来求张老板,你张老板答应了,就是我们女家的大媒,总要帮我们阿珠说话才对。你想是不是呢?』

张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说,『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说出话来,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说,我总尽心就是了。』

『多谢大媒老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说句老实话,我们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爷身上,完全是感情,决不是贪图富贵。』

『这我知道。』

『大家爱亲结亲,财礼、嫁妆都不必去谈它。胡老爷看样子也喜欢我们阿珠,想来总也不肯委屈她的。』

张胖子心里有些嘀咕了,既非贪图将来的富贵,又不是贪图眼前的财礼,那么所谓『不肯委屈』阿珠,要怎么样办呢?

『我实话直说。这名分上头┅┅要请张老板你给阿珠争一争。』

这怎么争法?张胖子心想,总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两头大」?』

阿珠的娘反问一句∶『张老板,你看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张胖子不愿作肯定的答复,笑一笑说∶『如果换了是我,自然行得通。』

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当然要打听。张胖子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怕好事不谐,预留后步。其实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这桩好事,会有些什么障碍?不过,他向她保证,一定尽力去做这头媒,不论如何,最短期间内,必有确实的答复。同时他也劝她要耐心,事缓则圆,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碍。他说象阿珠这样的人才,好比奇货可居,最好要让胡雪岩万般难舍,自己先开口来求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几句话,觉得很在道理。心里在想,阿珠也不可太迁就胡雪岩,这些事上面,真象做生意一样,太迁就顾客,反显得自己的『货­色­』不灵光似地,因而深深受教,但依旧重重拜托,能够早日谈成,早了一件心事,总是好的。

于是张胖子一到店里,立刻打发一个小徒弟到胡家去说,请胡雪岩这天晚上到信和来吃饭,有要紧事要谈,不论迟早,务心劳驾。

快到天黑,张胖子备了酒菜专诚等候。直到八点钟左右,胡雪岩才到,见面连声道歉,说王有龄那里有许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谈,才有味道。』

张胖子肃客入座,关照他店里的人,不喊不要进来,然后,把杯说媒,将阿珠的娘这天早晨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胡雪岩。

『事情当然要办的,不过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心急。』

『我也这么劝她。』张胖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极诡秘的笑容,凑近了

低声问道∶『雪岩,我倒要问你句话,到底他把阿珠弄上手了没有?』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她娘为什么这么急?』张胖子是替他宽慰的神气,『我还当生米已成熟饭,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我还不想吃,实在也是没有工夫去吃,生意刚刚起头,全副­精­神去对付还不够,哪里有闲心电来享艳福?』

张胖子心里明白,胡雪岩逢场作戏,寻些乐趣则可,要让他立一个门户,添上一个累,尚非其时,彼此休戚相关,他当然赞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面,所双这时候忘掉女家的重找,反倒站在胡雪岩这面了。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个意思?我来帮你应付。』

胡雪岩有些踌躇了,阿珠的一颦一笑,此时都映现在脑子里,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个字∶拖!』张胖子为他设谋。

『拖下去不是个了局!』胡雪岩不以为然,『话要把它说清楚。』

『怎么说法?』

胡雪岩又踌躇了∶『这话说出来,怕有人会伤心。』

那当然是指阿珠,『你先说来听听,是怎么句话?』张胖子说,『我是站在旁边的,事情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想,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对啊!』张胖子鼓掌称善,『你的脑筋真清楚。不过我倒要问你,你在湖州开丝行,既然不是为了安顿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张?他又不是内行。』

『他虽不是内行,但是老实、勤恳,这就够了。』胡雪岩问∶『难道你我生来就会在「铜钱眼里翻跟头」的?』

『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

『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还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一定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

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己只听他的好了。

『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夹菜,便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

『做是一这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的。』胡雪岩笑说∶『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

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

『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如此,大家没话好说。』

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

『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

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

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说破。

『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们。』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

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

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辞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

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

『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

『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阿珠今年十几?』

『道光个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阿珠几月里生日?』

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这样。』

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

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

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

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

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

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无可达的腰隔,但王有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了。

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三人于何地?因此,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

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

『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支看老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

『我倒起起来了。』王有龄说,『 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们。

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在内。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

『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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