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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胡雪岩(共五部)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的­妇­女www奇shubao3书com网,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

『学台是个啥个官?』

『专管考秀才的。』

『有没有外快?』

『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

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么呢?』

『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

『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

『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

『何学台哪里人?』

『云南。』

『那不如送云南东西┅┅』

『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

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佯云南土产。

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止给护送的那个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同一鸣的酒德虽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

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

『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

『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

『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

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

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

『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

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她更觉为难。

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

接过回贴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讫。外隆仪四­色­,敬领谢谢。』贴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爷,真要谢谢你挑我。』周一鸣垂着手打个千说∶『何学台出手很阔,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很有面子,便说∶『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为跟你老来说一声,何学台住在苏州府学。』

『喔,你见着何学台没有?』

『见是没有见着。不过听他们二爷出来说,学台很高兴。』

高兴的是收到五千两银子,还是四­色­云南土产,或则两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为如此,他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不勉强她一起出游。但打算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得先跟阿巧姐请教,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阎栈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进来。

『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

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

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

『穿的便服。』

『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下敢造次,站住脚一青,这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用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

『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

『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

『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

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象佯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就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

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

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公云,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

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别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

『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来说∶『 请里面坐吧!』

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阁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

『宝眷大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

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不便动手去扶,到底让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

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

『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

『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刚到。』

『从杭州来?』

『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诚来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儿日勾留?』

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得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

『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又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

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

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

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

『不敢当。』

『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贴来。』

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了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劲。

『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

『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间,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

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

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老爷请安。敞上特地叫小的来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老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贴子上来。

贴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

『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忽起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这应该算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还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迟一步而论,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亲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

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

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经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效。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红宁绸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缎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象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象个考秀才的学台?倒象洋场中的纨袴.『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办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尽请吩咐。』

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他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胡雪岩不懂『爵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

『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

『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

未必肯屈就。『

『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庖,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乔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

『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

『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

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了,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

『这大概就是「汽锅­鸡­」了。』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

『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

『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侗夭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

『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

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象敬雪公一样。』

『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来「相见欢」,请­干­了这一杯。』

两个人都­干­了照杯。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

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以后于什么,却还打不定主意。』

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

『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

『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

『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来更为胡雪岩『穆相国』——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生,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桌,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反因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象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

『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控黄寿臣的根,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象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

『仓场侍郎』这个官称,胡雪岩倒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洼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

说到这上头,我倒有微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

『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握握?』

『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个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

何桂清肯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

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

『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象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

仅仅陛见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

『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

『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象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

『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

『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

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话似地,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

『期限呢?』

『云公自己说。』

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

看他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

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竞开不得口!因为这件事说起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期限,这不太少见?

这样茫然想着,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问一问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他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

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

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的的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候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活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明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

所以意中微有不满。

『大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列。你是读书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玉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

『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的话。

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

『 「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

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

『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

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

『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

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

『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

『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

『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

『 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

『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

『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

『那得多少时候?』

『一来一去,总要两天。』

『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

『这样,』阿巧姐歉然他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钱是按月带回去?』

『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

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

『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

『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

『总要两千银子。』

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

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象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

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

『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

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

『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贴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

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

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

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小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ρi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

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

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

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

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 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Сhā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

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

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

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

『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

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

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明天一早怕来不及。』

『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享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

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

『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跑起腿来也有劲。』

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

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

『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

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

『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计?

『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

『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

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的信誉了。

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

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

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

『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讨苦吃?』

『是的。这一点不可不妨。』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

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

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

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

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

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

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

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夫。

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

『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

『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预备好了。

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着周一鸣说,『我们这面的中人在这里,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还要个「代笔」,就挑金阊栈的帐房赚几个。』

『胡大老爷,』小狗子赶紧抢着说,『代笔我们带来了。』接着便往外喊了一声∶『刘先生!』

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刘先生』是穿了长衫的,獐头鼠目,不似善类。

胡雪岩忽然动了疑心,然后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

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把周一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这姓陈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

『这怎么看得出来?』

『万一是冒充的,怎么办?钱还是小事,要闹大笑话!』胡雪岩说,『我昨天忘了关照一句话,应该请他们族长到场。』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说。』

『一来一往,耽误工夫也麻烦。』胡雪岩说∶『只要「验明正身」,不是冒充,他们陈家族长来不来,倒也不生关系。』

『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鸣说,『除非请阿巧姐自己来认。』

这倒是一语破的!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胡雪岩考虑了一下,断然定下了缓兵之计。于是周一鸣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饭,胡雪岩则以要到钱庄去兑银子作托词,出了金阊栈,坐轿直奔潘家。

一张名帖,附上一个丰腴的门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门房,坦率道明来意,他家主人见不见都无所谓,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见面。

潘叔雅是惮于世俗应酬的『大少爷』,听得门房的通报,乐得偷懒,便请阿巧姐径自出见。她一见胡雪岩空手上门,颇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这里,人家客气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

『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现在闲话少说,你马上跟我回客栈,去认一个人。』

『认一个人!认哪个?』阿巧姐眨闪着极长的睫毛,异常困惑的问。

『你想想看,还有哪个是非要你去认不可的?』

这句反问,就点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却越感困惑,『到底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悦,觉得胡雪岩办这样的大事,不该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认真的表示∶『你不说清楚,我决不去。』

胡雪岩十分见机,赔着笑说∶『你不要怪我独断独行,一则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二则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

『谢谢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多少还有些余憾,而且发觉处境颇为尴尬,『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认法。』

『不是,不是!』用不着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缝里张一张,认清楚了人,就没你的事了。『接着,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你的花样真多!』阿巧姐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突然转为严肃,眼望着砖地,好久不作声。

这神态使得胡雪岩有些着急,同时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检点了!

阿巧姐与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听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词,她本人虽也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与夫家几乎已断绝往来,但这种门户人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俗语说得好∶『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竟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去办,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变成自讨苦吃,阿巧姐固在不见得有意欺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样子是别有衷曲,须当谅解?说来说去是自己鲁莽,怪不得她。

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难题是,阿巧姐如果不肯点头,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苏州来做这么一件荒唐事,传出去成为笑话,自己的这个面子却丢不起。因而急于要讨她一句实话。

『阿巧姐!』他神­色­严重地说,『到这时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里的意思,到底怎么佯,要跟我实说!』

『咦!』阿巧姐深感诧异∶『我几时说假话敷衍过你?』

『那么,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象煞要打退堂鼓,是为啥?』

阿巧姐觉得好笑,『我又不曾象县大老爷那样坐堂,啥叫打退堂鼓?』

她这样反诘。

话越发不对了,细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说,胡雪岩做这件事之先,既未告诉过她,更未征求同意,这就是『不曾坐堂』,然则又何来『退堂鼓』

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厉害角­色­,此时不宜跟她讲理,因为自己道理欠缺,讲不过她。唯有动之以情,甚至骗一骗她再说。

于是他先认错∶『这件事怪我不好。不过我一定顺你的心意,决不勉强。

现在人在那里,你先去认一认,再作道理。人不对,不必再谈,人对了,看你的意思,你说东就东,你说西就西,我决无二话。『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得他这样说,阿巧姐不能再迟疑了,其实她的迟疑,倒不是对她丈夫还有什么余情不忍割舍,只是想到她娘家,应该让胡雪岩拿笔钱出来,替她娘养老。这个条件,似乎应该在此时一并来谈,却又不知如何谈法?迟疑者在此,而胡雪岩是误会了。

『那么你请坐一坐,我总要跟主人家去说一声。』她又问∶『你可曾雇了轿子?』

『这方便,我轿子留给你,我另雇一乘。』胡雪岩说,『到了金间栈,你从边门进来,我叫人在那里等你。』

这样约定了,胡雪岩先离了潘家,轿子是阊门附近的,坐过两回,已经熟识,等吩咐妥当,另雇一乘,赶回金阊栈,再赁一间屋子,关照伙计,专

门守在边门上,等阿巧姐一到,悄悄引人,然后进来照一照面,无需开口。

一切布置妥帖,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里,坐候不久,周一鸣领着小狗子等人,吃了饭回来,一个个脸上发红,似乎喝了不少酒。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胡雪岩便海阔天空地谈苏州的风光,同一鸣会意,是要拖延辰光,就在一旁帮腔,谈得极其热闹,却始终不提正事。

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Сhā进一句话去∶『胡大老爷,我们今天还想赶回木读,时间太迟了不方便。现在就动手吧!』

『喔,喔,』胡雪岩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略等一等,等钱庄的伙计一到,凑够了银钱,我们马上动手。好在只是画一个花押,快得很。』

这样一说,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但局促不安的情状,越来越明显。

胡雪岩冷服旁观,心头疑云愈密,暗暗又打了第二个主意。

正想托词把周一鸣找到一边商量,那守候的伙计出现了,他也很机警,提着茶壶来冲茶,暗中使了一个眼­色­,竟连周一鸣都不曾发觉。

于是胡雪岩告个便,在另一层中见着阿巧姐,悄悄说道∶『回头我引一个人出来,你细细看,不要作声。我马上又会回来。』

叮嘱完了,仍回原处,对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那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只是望着小狗子,用眼­色­在讨主意。

『胡大老爷,你有啥话,跟我说!』

『没有啥要紧话,不过,这句话也不便让外人听见。』胡雪岩又连连招手,『请过来,请过来。』

乡下人纵或不上『台盘』,但私底下说句话,何至于如此畏缩不前?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挠,那个姓陈的,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主人出去。

胡雪岩是何等角­色­?一看这姓陈的,木头人似地只由小狗子牵线,便不待阿巧姐来『验明正身』,即已料到了七八分,因而引到外面,面对着阿巧姐所隐藏的窗户,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姓啥?』

『我姓陈。』

这句话答得极爽利,显见不假,于是胡雪岩又问第二句∶『你是阿巧姐的什么人?』

这句话问得他显了原形,支支吾吾地嗫嚅着不知所云。果然,胡雪岩暗叫一声∶惭愧!若非临时灵机一动,叫小狗子骗了一千多两银子去,那才真是明沟里翻船,吃了亏还不能声张,声张出去,是个绝大的话柄。

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是声­色­不动,反倒好言安慰。『老陈,小狗子玩的把戏,我都晓得,你跟我说实话,我不难为你。回头在小狗子面前,我也不识破,免得害你为难。』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这个老实人心里,『胡大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

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小狗子?』

『真的。你要不要我罚咒?』

说到这话,姓陈的放心了,当时将内幕实情,和盘托出,他是阿巧姐的堂房『大伯子』,欠了小狗子的钱,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挟制,让他来冒充阿巧姐的丈夫。讲明了旧欠一笔勾销,另外送他一个大元宝。

有这样荒唐事!胡雪岩问道∶『你不怕吃官司?』

『我也怕!』那姓陈的哭丧着脸说,『小狗子说不要紧,中人、代笔都是自己人,告到县衙门里,只说那张笔据是假的,根本没得这回事。』

『这家伙!』胡雪岩心想,小狗子倒厉害,要让他吃点苦头,于是悄悄

说道∶『你不要怕,回头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说实话,小狗子就不会怪你了。』

脑筋简单的人,只有这样教他,姓陈的倒也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只说∶『晓得,晓得。』

相借回了进去,小狗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等胡雪岩说出一句话来,他的神态马上又轻松了。

『来,来!』胡雪岩说∶『我们就动手,立好笔据,你们抬了银子,早早回木渎,大家省事。』

周一鸣不知就里,只当已经证实,姓陈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得此结果,总算圆满,于是欣然安设笔砚,让小狗子把笔据铺在桌上,首先在中人名下画了花押,接着是小狗子和代笔拈起笔来画了个『十』字,最后轮着姓陈的,『十』字都不会画,只好蘸了印油,盖个手印。

手续齐备,该当『过付』了,胡雪岩说∶『老周,你是中人,先把笔据拿好,等付清了款子,再把笔据交给我。』说着,略微使个眼­色­。

周一鸣恍然大悟,还有花样!一把就将笔据抢在手里,一折两,两折四,紧紧捏住。

于是胡雪岩又说∶『婚姻大事,合也好,分也好,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现在笔据是立下了,不过男女两造,只有一造到场,而且就是男方,我们也是初见。』他问周一鸣∶『老周,你是中人,万一将来有了纠葛,你怎么说?』

周一鸣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问,便装作很诧异地说∶『有什么纠葛?』

『是啊!』小狗子也赶紧接口,『有啥纠葛?绝不会有的。』

『不然。』胡雪岩向姓陈的一指,『我看他不大象阿巧姐的丈夫,刚才私底下问了一声,他一口咬定不假。这且不去说它了,不过,这张笔据,还要有个手续,才能作数。我们替人办事,总要做得妥当扎实,不然将来男婚女嫁出了麻烦,是件不得了的事。』

『对!』周一鸣帮腔∶『这个中人不好做。假使说是钱债纠纷,大不了中人赔饯就是。如果人弄错了,说要陪个阿巧姐出来,怎么赔法?』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说,『人是货真价实的本人,还是冒充?阿巧姐不在这里,无法来认,也就不去说它,至少这张笔据,要能够证明它是真的。』

听说阿巧姐不在这里,小狗子大放其心,心头一宽,脑筋也灵活了,他振振有词的说∶『胡大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要中人,要代笔,就是要证明这张笔据是真的。我倒不懂,胡大老爷你还要啥见证?』

『有中人,有代笔是不错。』胡雪岩淡淡一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万一出了纠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凭老周一个人的见证,我们不如到县衙门里,在「户房」立个案,好比买田买地的「红契,一样,请一方大印盖一盖。要多少花费,都归我出。』

『好,好!』周一鸣首先赞成,对小狗子说∶『这一来我们中人的责任都轻了。』

小狗子支吾着不置可否。这是突出不意的一着,乡下人听到『县衙门』,心里存怯意,提到书办,就想起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判官』。到了『户房』,书办如果说一声∶下乡查一查再说。西洋镜就完全戳穿了。

然而,这是极正当的做法,无论如何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因此,小狗于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鸣的诡秘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捏

着的那张笔据,蓦然意会,银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别人手里,这下要栽大跟斗了!

这一转念间,就如当头着了一­棒­,眼前金垦乱爆,一急之下,便乱了枪法,伸出手去,要抢周一鸣掌握中的笔据。

一抢不曾抢到,周一鸣却急出一身汗,慌忙将字据往怀里一塞,跳开两步,将双手按在胸前,大声说道∶『咦,咦!你这是做啥?』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于败露,急得脸如土­色­,气急败坏地指着周一鸣说∶『事情太罗嗦!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了。请你把笔据拿出来,撕掉了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周一鸣相当机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红脸』,然后好让胡雪岩出来打圆场、『讲斤头』,于是一伸手做个推拒的姿态,同时虎起脸说∶『慢慢,小狗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当个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爷面前,不好交代。』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狗子极力分辩,『我也是好意,不过这场闲事,实在难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这张笔据还给我。』

『还给你?』周一鸣变­色­冷笑,『哪有这洋方便!』

这一说,小狗子把双眼睁得好大,盯着周一鸣一眼不眨,倒象以前从未认清他的面貌似地,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觉得周一鸣的人候还差些,翻脸不能翻得这么快。于是赶紧站出来说话。

『有话慢慢谈。』胡雪岩对小狗子说,『白纸写黑字,要说随便可以撕掉,也是办不到的事。你倒说说看,事情怎么样「罗嗦」?有啥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

小狗子的难处,就是难说。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抓个人作挡箭牌,『他是老实人,』他指着姓陈的说,『从来没有上过衙门。胡大老爷要他到户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岂不是害我们中间人为难。好在银子亦不曾收,大家一笔勾销,本夫在这里,你们当面锣,对面鼓,重新谈过。谈得好,我做个现成中人,谈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当一回差。』

强同夺理,居然也说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经谈好了,笔据都立了,还谈什么。如果说,不愿意到衙门里去,也不要紧,大不了多费点工夫,我们一船到木读,请你们这方面的陈家族长也做个见证,这总可以吧!』

这一下,西洋镜还是要拆穿,但无论如何总是到了木渎以后的事,小狗子觉得可以先喘口气再说,便硬着头皮答道∶『好的!』

『那么,什么时候走?』

『说走就走。随你们便。』

小狗子的态度仿佛很硬气,但另外一个老实人却没他这点点『功夫』,姓陈的可沉不住气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轻声说了句∶『去不得!』

『什么去不得?』小狗子大声叱斥,『怕什么!』

『对啊!怕什么?』周一鸣在旁边冷冷地说,『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

这一说,姓陈的越发着急。他已经拿实情告诉了胡雪岩,如何还能跟着小狗子去浑水?却又不便明说,人家已经知道是假冒,话说得再硬都无用。

所以只是搓着手说∶『我们慢慢儿再谈。』

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见风使舵,抓住他这句话说∶『谈就谈。事体总要让它有个圆满结局。你们自己去谈一谈。』

有这句话,绷急的弦,就暂时放松了。小狗子一伙,避到外面,交头接

耳去商议,周一鸣与胡雪岩相视一笑,也走向僻处去估量情势,商量对策。

『果不其然是假冒。』胡雪岩将姓陈的所说的话,告诉了周一鸣,却又蹩眉说道∶『我看这件事怕要麻烦你了。』

『好的!』周一鸣这两天跟胡雪岩办事,无往不利,信心大增,所以跃跃欲试地说∶『我去一趟,好歹要把它办成了。』

『你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照胡雪岩的分析,小狗子出此下策,必是走正路走不通,却又不甘心舍弃这一堆白花花的大元宝,因而行险以图侥幸。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则在阿巧姐夫家那面,一定有何窒碍?首先要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这容易。』周一鸣说,『我只要逼着小狗子好了。把柄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不说实话。』

等到一逼实话,方知胡雪岩这一次没有料中。小狗子不务正业,有意想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阿巧姐的大夫,根本不知有此事。当然,这些话是周一鸣旁敲侧击套出来的。小狗子的意思是,这桩荒唐行径,一笔勾销,他愿意陪着胡雪岩到木读,从中拉拢,重新谈判,又表示绝不敢再在中间做手脚、『戴帽子』,只巴望谈成了写纸,仍旧让他赚一份中人钱。

胡雪岩同意这样的办法,他的处置很宽大,当时就将那张笔据销毁,委托周一鸣作代表,即时动身到木渎办事。

二十五等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萌雪岩觉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说明白的时候,于是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阿巧,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说法,为的一开头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过来。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被问的人,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话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头,一双翠玉耳环晃荡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当我说笑话?』

『我不晓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领教过你了,你的花佯百出,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这句话是捧我,还是骂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骂,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说的也是实话。』胡雪岩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替你做的这个媒,包你称心如意,将来你也想看我一点好处,能替我说话的时候要替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率直,也相当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别是『包你称心如意』这六个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用她问,胡雪岩也要说∶『这个人,你见过,就是学台何大人。』

听得是这一个人,阿巧姐不由得脸就发热,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她还想掩饰,要做出无动于衷的神情,无奈那双眼睛瞒不过目光如炬的胡雪岩。

『怎么样?』他故意问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书生,官场中出名的美男子。马上进了京,就要外放,听说大太太身子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说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轿的掌印夫人?』

这说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绽开了笑意。

只是这笑容一现即逝。因为阿巧姐突然警觉,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个绝大的话柄。别样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绝不是一个玩笑,太天真老实,将来就会难做人!

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有愠­色­,冷笑一声,管自己退到床帐后面的夹弄中去换衣服。

胡雪岩见她态度突变,自然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也就懂了。这也难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你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问的话。只是不知有何办法,能够证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态度,要表现得对此根本漠不关心,才是站稳了脚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答道∶『不晓得。你少来跟我罗嗦。』

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话锋,倒有点叫人伤脑筋。胡雪岩踱着方步在盘算,回头有句话,可以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开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该说的话,此时尽不妨先说,她自会记在心里,到她信其为真的那一刻,这些话就会发生作用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大谈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预备采取的步骤,最后便必然又要问到∶『现在要看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换好了,故意躲在床后不出现,坐在那里听他说得有

头有尾,活龙活现,心思倒又活动了。只是自己的态度,依然不肯表示,而万变不离其宗的还是『装佯』二字。

『什么我的意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晓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无用,只有反跌一笔,倒有些效用,于是装出失望的神情说道∶『你既然不肯,那也无法。什么事可以勉强,这件事必得两厢情愿才行。幸亏我在那面还没有说破,不然就搞得两面不是人了。』

一听这话,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鸭子,就此飞掉,岂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实说一句『愿意』,则装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尽弃。左右为难之下,急出一计,尽力搜索记忆,去想七岁当童养媳开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冻瘃,还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里,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觉的苦楚,渐渐地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漂亮女人的眼泪威力绝大,胡雪岩什么都有办法,就怕这样的眼泪,当时惊问∶『咦,咦,怎么回事?有啥委屈好说,哭点啥?』

『我的委屈哪里去说?』阿巧姐趁机答话,带着无穷的幽怨,『象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有钱大爷的玩儿的东西,象只猫、象笼鸟一样,高兴了花钱买了来,玩厌了送人!叫她到东,不敢到西,还有啥好说?』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胡雪岩气急了,『我是为你好。』

『哪个晓得是坏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说自话,从来不跟人商量,还说为我好!』

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鸣去办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觉有些理亏,只好不作声。

沉默带来冷静,冷静才能体味,细想一想阿巧姐的话,似逆而实顺,也可以说是似怨而实喜,她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为进地做作一番。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还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说一句∶愿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么意味?

想透了这一层,便不觉她的眼泪有什么了不起。胡雪岩心里在想,此刻必得争取她的好感,让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感恩图报的想法,将来她才会在何桂清那里,处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听嵇鹤龄谈过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象吕不韦,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别人哭,你笑!』阿巧姐还在装腔作势,白着眼,嘟着嘴说∶『男人最没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对!』胡雪岩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承认这句话。不过男人也很聪明,不大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该讲良心的时候,还是讲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泪,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茶刚送到­唇­边,忽又觉得这样不是道理,于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着茶,很悠闲地问∶『你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不跟你说过,一个老娘,一个兄弟。』

『兄弟几岁,­干­啥营生?』

『兄弟十人岁,在布店里学生意。』

『可曾讨亲?』

『还没有「满师」,哪里谈得到此?』阿巧姐说,『再说,讨亲也不是桩容易的事。』

『也没有什玄难。阿巧,』胡雪岩说∶『我另外送你一千银子,你找个

妥当的钱庄去存,动息不动本,贴补家用,将来等你兄弟满师,讨亲也好,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这一千银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响。胡雪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两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真的要帮我的忙?』

『这还有啥假的。』胡雪岩笑道,『你真当我没有良心?』

『我也是说说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难道心里没有数?』

阿巧姐又说,『你真的要帮我的忙,不要这样帮。』

『那怎么帮法?』

『我兄弟人很聪明,长得也不难看,在我们镇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说了。』胡雪岩笑道,『看姐姐,就晓得做兄弟的一定长得很秀气。』

『不是娘娘腔的那种秀气,长得又高又大,站出来蛮登样的。

这也不去说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应我兄弟,我叫他出来,跟了你去,不比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学生意来得强?『说着,把银票退了回来。

『原来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进。银子你还是收着,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气,但阿巧姐总觉得不便收受,于是这样说道∶『我替我娘磕个头谢谢你。钱,暂时先存在你这里。』

『不必!你还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过银票来,塞到她口袋里。她穿的是件缎子夹袄,探手入怀,温软无比,心头不免荡漾起绩思,倒有些失悔,这样一个人,遣之远离,实在不大舍得。

因此,他一时无语,心里七上八下地,思绪极乱。阿巧姐当然猜他不透,又提到他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顺。你看,什么时候叫他出来?』

胡雪岩定定神说∶『学生意是写好了「关书」的,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这里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来好了。』

学生意未曾满师,中途停止,要赔饭食的银子,这一点阿巧姐也知道,不过有一千两银子在身上,有恃无恐,便即答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安排妥当。』

『那好。你写信叫他出来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许多话要跟家里人说,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这样转念,便即问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经耽误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经办妥当,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说∶『那来不及了。』

『怎么样?』

『如果你还有一两天耽搁,我想回去一趟。现在,当然不必说它了。』

经此片刻工夫,胡雪岩的浮思已定,话已经说了出去,决无翻悔的道理。

既然如此,原来打算让阿巧姐仍旧住在潘家的计划,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这样在想,在外面做事,决不可受人批评。从此刻起,你算是何学台的人了,我们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象话。我原来的意思,想让你

住在潘家,现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

这番话在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又觉得胡雪岩做事,真个与众不同,心思细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说,自己将来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分,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转念又想,作此表示,显得毫无留恋,象煞没有良心,所以还是得有一句话交代,这句话很难,总不能说,反正还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

那不成了堂子里的行径?就是堂子里,姑娘答应了嫁客人,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说未曾出门以前,还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这样说,又怎么说呢?

终于想到一句话来了∶『一个人讲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反正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岩又说∶『我明天请老周送了你回去。你乡下住两天,如果觉得气闪,再回潘家,也是一样,或者,到上海来玩几天也可以。反正在我,从现在起,就当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岩的这一句话,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间,筑起了一道篱笆,彼此都觉得该以礼自持,因而言语举止,突然变得客气了,也生疏了。

这样子相处,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岩便说∶『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么,你呢?』

『我,』胡雪岩茫然无主,随口答道∶『我在城里逛逛。』

阿巧姐很想说一句,陪着他在城里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

的身分,那句话便难出口,关切之意,无由寄托,不免踌躇。

『怎么样,早点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无卿,少不得寻些话来说,阿巧姐便谈苏州的乡绅人家。由富潘到贵潘,由贵潘谈到『状元宰相』,苏州是出大官的地方,这一扯便扯不完了。

看看天­色­将晚,入夜再去打搅潘家,不大合适。胡雪岩便催阿巧姐进城,送到潘家,约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岩便不再惊动主人,径自作别而去。

轿子已经打发走了,他信步闲行,一走走到观前,经过一家客栈,正有一乘轿子停下,轿中出来一个人,背影极熟,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脚,回头一望,让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鹤龄。

『真想不到!』嵇鹤龄也很高兴,『竟在这里会面。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

『我也要问这话。』胡雪岩说,『大哥,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接头今年的海运。来了几天了。』

『这样说,杭州漕帮出乱子的事,你还不晓得?』

『我听说了。虽不是我的事,到底与海运有关,心里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脱不开身。』嵇鹤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的屋子在哪里?』

『喔!在这里。』

嵇鹤龄引着胡雪岩到他的住处,也是一个小院子,有人开门出来,胡雪岩一愣,没有想到是个妙年女子。

『这是胡老爷!我换帖兄弟。』

『胡老爷!』那妙年女子,含笑肃客∶『请里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称呼,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示意,视线却始终不离,看她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月白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玄缎长背心,散脚裤,天足,背后垂着漆黑的一条长辫子,象是青衣侍儿,但言谈举止,却是端庄稳重,又不象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同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

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白己的下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嵇鹤龄。

『你倒真象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齿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娟,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他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象陈世龙那样的,拜托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洋务』很关心,所以逼视着胡雪岩问,『你

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囚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工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

江西巡抚张帝,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

指责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

『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前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汀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读,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Сhā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佯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夭,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

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 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

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 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

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

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

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大两岁,人根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

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下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于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

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

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

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敢放屁』,则又何能力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

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

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兴趣。

于是这些故事又从枕上传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这一下,他对胡雪岩刮目相看!纨袴子弟交朋友,从不交平淡无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

的人物,或者能说会道,或者仪表出众,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岩就是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却是胡雪岩的义气,也就因为这一点,他要重托胡雪岩。

『胡大哥,』他叙入正题∶『苏州从没有这么乱潮!官兵打仗,保民不足,­骚­扰有余,我们三个都想到上海夷场上去看看,要请胡大哥照应。』

『是的。』胡雪岩平静地回答,心里在想,所谓照应,无非买房子之类,这是小事,于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这样,我有一笔现款,交给胡大哥,看怎么给我用出去?』潘叔雅说,『这笔款子数目不大,大概十二三万银子。』

十二三万银子,还说数目不大,好阔的口气。胡雪岩正要开口、吴季重抢在他前面说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万银子,也要请胡大哥替我费心用出去。』

『我的情形,稍为不同些。』陆芝香说,『我有一箱东西,放在苏州不放心,请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么地方妥当。』

『喔,』胡雪岩问道,『是一箱什么东西?』

『是一只画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说,『有几件­精­品,还是明朝留下来的。』

就凭这句话,便可以想象得到那只画箱的珍贵。这一点胡雪岩却不敢轻易回答,只点点头说∶『我们再商量。』

所谓『商量』是推托之词,胡雪岩已经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果然吃力不讨好,也还罢了,就怕出了什么毛病,古玩古画是无法照样赔偿的。所以他作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陆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运出危城,转移到洋人所保护的夷场时,胡雪岩能保他的险,因而提到了尤五。

『听说胡大哥跟漕帮的首脑,是至交?』

这是不能敕也不必赖的,他点点头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帮,管事的老少两代,都很看得起我。』说到这里,胡雪岩很机警地想到,陆芝香说这话,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开口,『如果老兄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请胡大哥代求。』陆芝香说,『松江漕帮的势力及义地大

谈特谈,反将正事搁在一边。

胡雪岩一面应酬着,一面很冷静地在观察,很快地明白了这三位『大少爷』想移居上海, 一半是逃难,一个是向往夷场的繁华。照此看来,如今要替他们在上海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这三所『住宅』的图样,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脑中呈现,是洋楼, 有各种来自西洋的布置,软绵绵的『梭化』椅,大莱台,还有烧煤或者烧木柴的壁炉。

这样想着,对于潘、吴两人的现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是『长线放远鹞』,要图急功近利,就根本无从谈起。如果他们是望远了看,那就对于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帮助,胡雪合心想,有二十万可以长期动用的头寸,何不在上海再开一家钱庄?

这一转念间,才发觉自己义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仔细盘算了一会,想停当了,才找个他们谈话间的空隙,向潘叔雅说道∶『我有句话想动问。』

『好,好。你请说。』

『承两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尽心。不过两位对这笔现款,总有个打算,是做生意,还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长放,还是短放?总要先拿个大主意,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吴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征询意见。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粗米收不列,市房也不知道保得往保不住?更不用淡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

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播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

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往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活,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郁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象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象乡下,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的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他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象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亲友的上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

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渭消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抚抚肚子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间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佑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碍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潘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洋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工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簿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

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桩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

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于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用于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因为顾客可以下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入来买人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决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

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

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

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

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

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

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

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

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 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

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

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

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Сhā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

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

二十六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

『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顺眼。』

『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

『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乎起,道弟称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

『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

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

『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

『谁啊?』胡雪岩问。

『裘丰言。』

『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

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英蓉初涉洋场,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他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

『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

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

『女人也许看吗?』

『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

『有没有女人去看?』英蓉问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

『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

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

『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他说起死后来,简直把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痰化气、延年益寿。』

『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

『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要捐个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谢谢!』七姑­奶­­奶­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当笑话说,转一转念头,觉得倒不是笑话,『说

真的!考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蛮好一条路子。于你自己有益,对我们大家也有好处。『

七姑­奶­­奶­口快,紧接着问∶『对老古自己有没有益处,且不去说它,怎么说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然罗!』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们都有好处?』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势来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应春叹口气说,『得着风,就是雨。晓得的人,说你热心,不晓得的人,当你疯子。』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脾气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应春的这顿排揎,笑笑不响。

『小爷叔!』古应春转脸又说,『我样样佩服你,就是你劝我做官这句话,我不佩服。我们现在槁到兴兴头头,何苦去伺候贵人的颜­色­?』

胡雪岩很知趣,见这上头话不投机,就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点散吧!』

『对!』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们是小别胜新婚,早点去团圆,我也不留你们多坐。吃了饭就走好了。』

于是止酒吃饭。古应春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支西洋皮马鞭,等在那里,是预备亲自驾车送他们回大兴客栈的样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栈去,有些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伕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给头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络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慧四个

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下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考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绪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岩很明确他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象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

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间,『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卑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踉洋人开谈判?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摆到英蓉身上。小别重逢,自然有一番体己的话,问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问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诉他,决计叫他兄弟读书上进,附在一家姓朱的书香人家读书,每个月连柬脩和饭食是三而银子,讲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听见这话,大为惊异,想不到芙蓉那样柔弱的­性­情,教养她的兄弟,倒有这样刚强的处置。

『那么小兔儿呢?』他问,『一个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么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来,让我一顿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这个心?』

『你晓得我的心,就晓得我狠得下来了!』

『我只晓得你的心好,不晓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个很严重的说法,为了不愿把气氛弄得枯燥严肃,所以语气中特地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芙蓉最温柔驯顺不过,也猜到胡雪岩在这时刻只愿享受温情笑谑,厌闻什么一本正经的话,所以笑笑不响,只把从湖州带来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类摆出来供他消闲。

她将他的心思倒是猜着了,但也不完全对,胡雪岩的­性­情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笑话,也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正经,而且谈正经也可以谈出谐谑的趣味来,这时便又笑道∶『你是啥个心,怎么不肯说?是不是要我来摸?』

说着顺手捞住芙蓉的一条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闪,很轻巧地避了开去。接着便发现窗外有人疾趋而过,看背影是大兴客栈的伙计。

显然的,刚才他的那个轻桃的动作,已经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温柔

驯顺,也忍不住着恼,手一甩尘到一边,扭着头不理胡雪岩。

一时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过去赔笑说好话,等一会事情也就过去。所以只坐着吃烘青豆,心里在想着,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来问她的?

偶然一瞥之间,发觉芙蓉从腋下钮扣押出一条手绢,正在擦眼泪,不由得大惊失­色­,奔过去,捧有她的脸一看,可不是泪痕宛然?

『这,这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扯了扯衣襟,依旧坐了下来,要装得没事人似的。

『一定有缘故。』胡雪岩待为这样说∶『你不讲,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难过!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将脸偏到一边,平静他说,『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会这样动手动脚,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

越是这样怨而下怒的神态,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释很难,而且也多余,唯一的办怯是认错。

『我不对!』他低着头说,『下次晓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不过身分限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又说,『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我为什么对小兔儿狠得下心来,我要他争气!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这┅┅』胡雪岩颇感不安,『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没有看轻过你。』

『话不是这么说。』芙蓉也觉得这身分上的事,再谈下去也无味,所以避而不谈,只谈她兄弟,『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小兔儿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出息,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总依他,只养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里,小兔儿学不到好样,将来嫖赌吃着,一应俱全。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口虽不言,心里却有许多话,最想说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错了!』他一直看芙蓉是个『面人儿』,几块五颜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实刚强,而越是这样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越是出人意外。从今以后,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跟斗。

由于这样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站起来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话,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茎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嫁也总可以!只力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

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恩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 「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

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

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

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

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

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千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

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

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人,一封

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工有龄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纣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

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

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 「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

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屠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

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

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

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

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

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 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

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

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

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

「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

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

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 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

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一起下船。

二十七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的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

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

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

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

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

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

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

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

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

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

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 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

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

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

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

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 『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

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

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

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 『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纣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

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

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

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

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 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我们呣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

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

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

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

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下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

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

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象朵掬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

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

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Сhā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

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

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开下,就决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者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励』,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

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大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

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

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

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

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

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后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 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

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

呢?『

『给官做是一走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

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 「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Сhā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

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

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

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

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决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睡,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最。』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茓­,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愧,决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

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

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

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

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

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

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象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着,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

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作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举,显然就是有意妆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面好象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象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分,直截了当便叫∶『­干­娘!』

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象今天这种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了,由杨凤毛赔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要我限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这趟踉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去说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

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

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明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

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

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但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仍­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

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事情要做得隐秘。』

『我晓得。』

二十八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

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

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

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 「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

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

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

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

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

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

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Сhā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姆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

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

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

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上引路。

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认。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

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

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日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

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

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很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茓­,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

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哈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

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

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

『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知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水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

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

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

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买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

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

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亲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

『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

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

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官了,我来奔去,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

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

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

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

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

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

二十九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

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奇#書*網收集整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

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

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

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

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

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

『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

『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

『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

『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限你谈过?』

『谈什么?没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呆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

『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

『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

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

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

『珍姐!』 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

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

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

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

『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我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

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

『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

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

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

『怎么?』

『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

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

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

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

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

『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

『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

『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

『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

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

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

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

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

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

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

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

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

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人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

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

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Сhā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考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

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Сhā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Сhā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

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

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 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

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

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 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Сhā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

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

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

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

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

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

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

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

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起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

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

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

妙珠苦心设计,做作得太久,这时候再也不愿掩饰她的真情,收好她的首饰箱往床里枕头边一放,随即便贴住他的身子坐下,两手环抱,抱住他的上半身,将脸偎依在他肩头,深深地吸着气,显得极其满足恬适似地。

三十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晌。』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

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

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

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

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

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1165 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

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

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雪得,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

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

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

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

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

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

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

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

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

『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

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Сhā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

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

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

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

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

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不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

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

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

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

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雨,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Сhā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 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 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

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 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

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

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

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象面面俱到,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象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首,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

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

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考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

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

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

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钱庄,一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

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也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上头一定会赞成。』

『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胡雪岩》之第二部《红顶商人》

作者:高阳

第一章

『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主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会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一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成;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喔,』曾国藩揸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线是畅通的吧?』『是。全靠这条路。不过——。』『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跟王抚台不和。

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 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我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

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

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熬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出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发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卖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好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刮刮叫。』『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奇#書*網收集整理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下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 ,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嗟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 ,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担什么心?叫人来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1』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顶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分,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一,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仅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末,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

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

『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Сhā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奇*书*网-整*理*提*供)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

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

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Сhā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

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台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

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早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 之事。

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抢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所;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例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了,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是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亲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沿;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

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

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

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

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

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

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Сhā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适。』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奇#書*網收集整理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胡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满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Сhā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功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www奇shubao3书com网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

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听说,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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