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至10月6日。
大臣号上的顶帆比其他同吨位船多,而且张帆简便易行,因而航速特快。
海上风势略微加强,船在粼粼碧波中留下的水痕,宛如一条白色的飘带在海面上舒展着,醒目而悠长,一眼望去,无以穷目。
大西洋尚未被大风搅得躁动不安。就我所知,目前还没人因船的起伏颠簸而身感不适。再说,大家并非头一次出海远行,或多或少地都与大海打过交道,所以就餐时,餐桌四周坐无虚席。
乘客们开始相互了解,海上生活不再那么单调乏味了。我和那位法国人——勒杜拉尔先生经常在一块聊天。
勒杜拉尔先生五十岁,高高的个头,满头白发,胡须斑白,格外显老,痛苦把他折磨成这副模样。他饱受愁苦的煎熬,而且至今愁怀未释。他的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了,脑袋总往胸前低垂,让人觉得有股源源不竭的苦泉在他心中终日流淌。他目光柔和,不过这目光仿佛因泪水的浸润而变得潮湿。怜爱和苦痛在他脸上融汇交织,构成一种特有的表情——和蔼而慈祥。
勒杜拉尔先生似乎在为某种过失而自怨自艾。
确实如此!但只要了解到这位“父亲”苛责自己的原由,谁都会为之深受感动。
勒杜拉尔先生是和儿子安德烈一块上船的。安德烈约莫二十岁,相貌温和,令人好感。然而他的整体形象却与勒杜拉尔先生有些不同——这正是其父痛苦万般而又无从排遣的症结所在——安德烈生有残疾!他那条左腿可怜地往外畸曲着,行走时步履蹒跚,不支着拐杖便不能挪步。
这位父亲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以至让人感到他的整个生命都属于这个可怜的生灵。他因儿子残疾承受的痛苦,比儿子自身感受到的还要巨大。父亲可能在恳求儿子宽恕;他将全部心血和时间都铺在安德烈身上,他寸步不离地左右其旁,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倍至,他的两只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子忙个不停。当这位青年在大臣号甲板上散步时,这双手总是搂抱着他,搀扶着他。
勒杜拉尔先生视我为知己,我们交谈时,话题总离不开他的儿子。
今天,我对他说:
“我刚从安德烈先生那儿来,您有一个好儿子,勒杜拉尔先生。他很聪明,很有教养。”“是的,长扎隆先生。”勒杜拉尔先生的嘴边掠过一丝笑意,“他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但禁锢在不幸的驱体中,他是他那可怜母亲灵魂的寄托,母亲生下他后便与世长逝了!”“他爱您,先生。”“我的孩子!”他低下头,叹息道,“唉,您体会不到一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落有残疾,心中是股什么滋味,他一出世就残了!”“勒杜拉尔先生,”我说,“面对孩子的不幸,您却未能正确地对待自己。安德烈先生固然值得同情,也应得到关怀。但是,他并非没从您那儿得到爱,他得到了!身体上的残疾没有精神上的痛苦那么难以忍受。而您已经受着这种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特意留心过您的儿子,如果说有件事令他难受万分的话,我敢肯定,这件事就是您自身承受着的彻心之痛……”“我不会让他觉察到这些,”勒杜拉尔先生激动起来,“我只专注于一件事:让他每时每刻都活得开心。我知道,尽管孩子行动不便,但他热衷于旅行。他在精神上毫无残缺之处,甚至可以说他的心中生有一对能展翅高飞的双翼。几年来我们一块旅行,我们游览了整个欧洲,不久前又跑遍了合众国的主要国家。我不愿送安德烈去私人寄宿学校读书,宁愿自己对他进行教育,旅行也是教育的必修课。安德烈天纵多能,富于想象,易于触景生情。
有时我美滋滋地在想,沉醉在宏伟壮丽的自然景观中,他会忘掉自己的不幸。”“当然,先生……大概会的……”我说。
“但是,即使他能忘掉,”勒杜拉尔先生握住我的手说,“我可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