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书生一直在一旁看着,此时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姑娘这题出得,着实有趣得紧。”
“哦?那不如,小女子再给刘公子出一道?”漪乔挑挑眉毛,笑得一脸灿烂。
“不了不了不了,”刘书生连忙又摇头又摆手,“在下愚钝得很,怕是只有出丑的份。”
漪乔看着折腾得差不多了,便见好就收,敛了敛容,正色道:“二位也不必窘迫,还是再回到刚才的问题吧。我承认,江公子所言贵者,确属学问。但请容我说一句,天下学问有很多种,而阁下所学实则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是有一句话叫‘隔行如隔山’,公子对其他学问不了解不理解很正常。但是,不理解是一回事,态度却又是另一回事。我消,阁下可以给予它们更多的尊重,可以以一个更加豁达的心胸来包容其他的学问。而今天,算学则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公子认为我这是无稽之谈,大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我想说的是,公子连自己所长亦口中贵者都做不好,日后还是莫要再如此张狂地品评什么贵贱之分了。”
听完漪乔这番话,那江书生难看的脸色渐渐转化为思考之色。
他沉吟片刻,而后豁然开朗地一笑:“在下今日果然碰上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姑娘放心,方才所言之教诲,在下自会谨记,日后定当谦逊包容。那么,在下就此别过,望有缘再见,后会有期了。”
漪乔微微颔首,脸上表情淡淡地道:“公子慢走,不送。”
不管这人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也不好再给对方什么难堪。
那刘书生见江书生转身就要走,赶忙上前拉住他道:“江兄,你走反了,咱们不是……”
“不去了,”江书生洒然一笑,“咱们去拜访一下献吉吧,我有些等不及要告诉他,今日遇到了怎样一个妙人。”
说完,他又看了漪乔一眼,才拉着同伴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俩匆匆离开的背影,漪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本来打算出来透透气的,但是现在,好兴致都让他们给搅和没了。看来,她还是回除非居等墨意的好♀样想着,漪乔便慢慢转身。
但,令她无比惊讶的是,就在她回过身来的一瞬间,一抹白色的身影便蓦然映入了她的视线。
墨意伫立在一辆华贵的马车旁,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一阵微风轻轻地牵起他那雪白的衣角,缓缓拂动他乌黑的发丝,衬上那出众的容貌和超凡脱俗的气质,好似即将飞升的仙人一般。
他的面容不再淡淡的,而是满布着思考与审视。甚至,还夹杂着一份掩藏不住的动容。
薄唇微抿,面部线条紧绷,他竭力埋藏起那丝突然划过心头的脆弱。
就像一个被人误解了许久的孩子,忽然之间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理解与支持,心里有些酸,又有些发苦。
他一直这么定定地站着,深深地注视着漪乔,黑如点墨般的漂亮眸子里翻滚着难言的复杂,显得愈加邃远。
漪乔被他这样看着,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账眨眼睛,想起墨意很可能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便冲着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清灵的面上舒展开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容,像这午后的阳光一样,闪着碎金似的光芒。
第四十八章 后会可有期
漪乔进到书房里的时候,墨意正在低头作画。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他颀长的身影于书案之后翩然而立,孤霜雪姿,白衣浮动。他飞快地在宣纸上泼墨挥毫,其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之中带着流畅的飘逸感,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的他居然没有束发,乌亮的发丝肆意地洒落在背上和肩上,与一身雪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周身似乎都浸在飘渺悠远的气息之中,于尘世全然隔绝一般。仿佛,远古洪荒之时,他便已经在这里了。
“是来和我道别的?”他没有抬头,只是语气淡淡地如是道。
漪乔看着这样的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她叹了口气,极其艰难地开口道:“是。”
房间里十分得安静,连笔触宣纸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只是,这安静似乎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趋势——墨意并没有应答,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漪乔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心里重比千斤。
她想起在她进来之前,云老夫人对她语重心长的告诫。
“丫头,不管怎样,我都消你能好好去和意儿说,”云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深深的无奈,“这孩子子倔,从来都没求过我什么。但是这次,我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我如今只消,你不要让他再受到什么伤害。我的意儿,他不该受这些罪。”
是啊,不该的。
漪乔紧咬着下唇,心里五味杂陈♀是不是说,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若是墨意没有和她相识,说不得现在还是那个风轻云淡的他,闲暇疲倦时去除非居独自寻清净。诸事皆为目下之尘埃。
漪乔长叹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在这里感慨实在是不无矫情的嫌疑。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是不伤他的?
她闭了闭眼,艰涩地开口道:“墨意,我今日可能就要……和爹娘一起回兴济的故里,所以以后的课我也没办法上了。我此次来,确实是向你道别的。我消你可以……可以保重。”
说完,她不敢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长久的沉默之后,墨意终于抬起了头,“这样就走了么?”
漪乔的脊背一僵,脚步生生地顿住。
“漪乔,给我一个理由。”他无喜无悲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
漪乔一惊之下猛地回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什么理由?”她条件反射地问道。
他的目光紧紧地圈住她,一字一顿地道:“为何选择入宫为妃。”
“我……”漪乔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不过他知道这件事情,她也不意外。毕竟祐樘和云家来往甚密的样子。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荣华富贵,我不会相信的。”他的声音透着清冷,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漪乔。她的手在身侧一点点收紧,面上却状似不经意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若是的话,你就不是漪乔了,”他的语气已经渐渐显出一股凄凉之意,“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是,那又如何?你要荣华富贵,我给你便是。”
漪乔看着他满是悲楚的目光,再也硬不下心肠,只能苦笑连连:“墨意,你这是何苦……”
“云家虽然不比皇宫,但是凭着云家的财势与地位,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他接着言道。
漪乔低垂着眼帘,抿了抿唇道:“墨意,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呢?”
“没有么,”他苍凉一笑,失神地喃喃道,“那么,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漪乔一愣,正想摇头否认,但是她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咬了咬牙道:“是的。”
她现在的那点感情,似乎还称不上爱。不过,现在承认下来,却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她必须干脆一些,长痛不如短痛,事情总是拖着说得不清不楚的不见得是对他好。
墨意后跌一步,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面容上一片颓败。他的头偏向一侧,缓缓地,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漪乔能够感受得到,他的气息都是带着些微颤抖的。
“你了解他多少?”他转首看向她,嘲讽地一笑,“他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么?”
漪乔心里头一个机灵,渐渐蹙起了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在人后说长道短,我只是想问问你。漪乔,你真的了解他么?你确定……你日后不会后悔?”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
漪乔垂眸思忖片刻,而后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墨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也并不多,之前都是奶奶在掌权,所以太子那里一直都是她老人家在打交道,我和他,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漪乔深吸了口气:“所以呢?”
“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是我可以断定,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墨意的目光飘向远方,带着几分追忆与沉思,“他的外在似乎永远都无懈可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看不透。漪乔,他这样的人,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可我没打算驾驭他。”漪乔无奈一笑。
“漪乔……有些事情,一旦迈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他虽然在笑,但其中却满是数不尽、化不开的苦涩。
“墨意,你不必担心我,我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后悔。”漪乔勉强牵出一丝笑容安慰他道。
“可是你才和他见过几面?他真的没有强迫你什么?”
“没有。”
“若是他有任何强你所难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墨意紧紧地凝视着她,“虽然他是太子,但我也有办法……”
“真的没有,”漪乔也认真地看着他,“他没有逼迫我什么。”
墨意的目光又黯淡一分,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好,”他凄然一笑,“我放你走。”
漪乔偏过头去,此刻完全不敢看他。
“不过,”他扬起脸容,复又缓缓低下头来,声音已然变得沙哑,“在你走之前,我要给你两样东西。”
说完,他转身从一旁的桌案上取过一个鸽笼,交到她手里:“这笼里的信鸽是我养了很久的,就算是离得再远,也可以飞回来。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飞鸽传书给我便可,我一定会即刻作出回应,并竭力相助的。”
“还有这个,”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玉牌,轻轻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我云家的信物,见此牌如见我,不管你到哪里,只要是云家名下的产业,出示这个给他们看,便不会有人敢慢待你。”
那玉牌触手生温,润泽光滑,上面镌刻着精细的流云纹路,中间的一个“云”字尤其漂亮洒脱。
他……什么都为她准备好了,什么都为她想到了,即使此刻她是来辞别的,是来告诉他她要嫁给另一个人的,他依然在为她着想。依然在为她铺后路。
漪乔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此时汹涌的是一种什么感觉。歉疚?感动?惭愧?或许,根本就是百感交集,什么都有。
“墨意,你不恨我么?你不觉得,你根本就不应该认识我么?”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带着轻颤。
“傻瓜,”墨意笑看着她,“我为何要恨你?若没有你,我也不会有这段快乐的日子。你知道么?与你相处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完全懂我的人,原来,我也可以如此快乐,可以真正敞开心扉地去笑,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地为一句夸奖而高兴半天。所以,漪乔,我怎么会后悔认识你呢?”
她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一滴泪珠终因不堪承载,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她慌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然后迅速低头用手背抹去泪痕,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墨意苦笑一声,用手慢慢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他平视,动作轻柔却坚决,“漪乔,看着我。”
她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眼眶仍是湿漉漉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乌黑的瞳仁清湛澄澈,如同最剔透纯粹的水晶,一片纯净的盈盈然之中,映着他的身影,只映着他的身影。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多好?就定格在这一刻,没有别离,没有他嫁,她的眼睛里就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可,这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墨意的心狠狠一痛〈得他肝肠寸断,鲜血淋漓。
他那么专注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一样。黑如点墨的一双漂亮眸子里,逐渐汹涌起一股漩涡,越旋越深,越旋越深,最后成铺天盖地之势,一径蔓延得无边无际。
“让我抱抱你好么?”沉默片刻,他清泉击石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其中却带着难言的低沉沙哑。
漪乔轻轻地点了点头。
墨意深吸一口气,继而倾身将她紧紧地圈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很紧,却又怕伤了她,于是赶忙放轻了力道。
他把头搁在她的颈窝处,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她的温暖。
漪乔能感觉到,他的拥抱是带着颤抖的。似乎是小心翼翼,也似乎是害怕失去。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想藉此给予他一些安慰。
“漪乔,保重。”他的声音是如此的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很轻很稀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颈间,漪乔心里一阵发堵。她偏过头去看他,但因为他是侧对着她的,且滑落下的发丝也遮住了他的面容,所以她根本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看见他此刻的狼狈。
漪乔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力扯出一抹笑容道:“你也保重,消我们……后会有期。”
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房间,将书案上的那幅画卷吹到了地上。摊开的宣纸上,赫然是一副壮阔的山间风雨图。
沉晦暗的群山之间云海翻涌,天空一片霾,暗沉的似乎要直直地往下压去。东风狂舞,百木摧折,一阵瓢泼大雨似乎马上就要降下。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四周云雾缭绕的山巅上,居然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影像已经十分飘渺了,几乎就要融进周围那同色的云雾之中,但离他不远处的一个女子的身影却更渺茫,更模糊,明显是那个白色身影看到的幻象。
画卷的留白处用狂放洒脱的草书题着几行字: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妩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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