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工夫,几位御医便披着深浓的夜色匆匆地赶了过来。请使用访问本站。周太后仍旧不放心,于是方才吩咐宫人们前去催促御医之后,还将专司皇太子康健医药的东宫典药局的典药局郎、局远以及内使一并宣了过来。
经过一番认真细致的望闻问切,几位医者相互低声讨论了几句,接着紧急开出了一系列的方子。周太后随即便传了懿旨下去,责令立即备齐相应药材,并且火速照方煎药。
而周太后如今毕竟年事已高,经过这三更半夜的一番折腾,她便不免感到吃消不起。眼下看着方子也开了,自家孙儿又暂无大碍,于是交代了漪乔要好生侍应之后,就先行回了仁寿宫。
由于祐樘的病情不稳定,所以周太后临走之前特意吩咐几位御医留在慈庆宫支应着,随时以防有变。
漪乔接过宫婢奉上的汤药,转身坐在了祐樘的床边。她望着那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容颜,一时间有些出神。
据御医说,他之所以会如此,是由于连日来操劳过度,再加之饮食失调重创脾胃,又未能得到及时的休息调养,以致虚耗过甚,导致身体元气大伤。而他的身体底子本就远远不如常人,哪里能经受得起这些折腾,能够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是他竭力硬撑的结果了。
他这几日的饮食起居都是由那六位美人来侍应的,照说应当将他照顾得很好才对,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而且与他相处这么久,她知道他是懂医术的,虽然具体深浅她不得而知,但最起码如此操劳虚耗自己身体的恶果他理应知晓,怎么就不知不知节制,一定要硬撑着呢?
这段日子以来,她刻意忽略掉与他有关的事情,与之相关的都不愿多问。如今细想起来,他最近确实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慈庆宫里待着,想来应该是整日周旋于政事的处理。而他这几日又总是在她睡下之后才睡,在她醒来之前离开,若是白天没有补过眠的话,如此算来,他休息的时间简直是少得可怜。
想到这里,漪乔不禁蹙了蹙眉头——为什么她隐隐感到他这是故意的呢?明知自己到时候会吃不消会垮掉,却还要执意而为。
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他这么做又是何苦呢……
漪乔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见手中的汤药已经不是那么烫了,便起身将他的头部垫高了一点,舀起一勺药汁慢慢地喂给了他。
好在他虽然昏迷不醒,但似乎还残留着浅薄的意识,在她轻轻地推送他下巴的辅助之下,还可以勉强将药咽下去。不然这里又没有现代的医疗器材,无法输液,他如今这样的情况,亟待药物治疗,不可能等待他醒来自行服药,那难道要她亲自以口相喂么?
她如今不想和他有太多的瓜葛,虽然是施救,但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还是能免则免。
只是她这样一点点推送耗时比较长,约莫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一碗药全数喂下去。
之后,宫婢呈上来的汤药她都是如法炮制地一点点喂给他的。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发挥得太慢,她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他醒过来。
她转首望了望窗外,发现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从半夜醒来她就一直忙到现在,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眼下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只能慢慢等他的反应。她按了按眉心,感到一股倦意涌上来。只是太后有言在先,她得留在这里不能走开,所以就算是困倦,恐怕也不能回寝宫休息。而估计她接下来还要继续在这里侍应着,必须得攒足体力才行。
漪乔思虑之下,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了寝殿内的软榻前,吩咐一旁的宫婢若是太子殿下醒过来就叫她一声,随后便合衣窝在榻上闭目小憩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间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轻唤。漪乔勉力睁开眼睛,看到原来是尔岚正躬身站在她面前。
“是殿下醒来了么?”她下意识地望向那张紫檀大床。
“回娘娘的话,不是的,殿下尚未醒来,”尔岚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是万姑娘奉圣上的口谕前来探望殿下了。”
漪乔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略一思忖问道:“那万姑娘如今在何处?”
尔岚张了张嘴,答话尚未出口,便听得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自殿门口传来:“哎呀,想必太子妃昨晚是累坏了吧?居然如今才起身。”
漪乔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也懒得去和她计较,只从容地理了理衣冠,继而站起来缓步走到她面前道:“万姑娘可是奉了圣命前来探望殿下的?”
万亦柔依例朝她行了一礼,随即抬头一笑:“正是。圣上得知殿下病倒了之后,也是忧心不已,特准殿下这几日在慈庆宫好生休养,课业和朝务暂停。此外,圣上还体恤太子妃辛劳,于是便着亦柔前来照拂殿下。奈何圣上近日龙体欠佳,故而就不亲自前来了。”
“既是如此……那便劳烦万姑娘了,”漪乔瞥她一眼,轻轻一笑,“此处暂交予你,本宫要先去盥洗一番,不然若是太后她老人家待会儿前来,怕会失仪于驾前。”
“那就恭送太子妃了。”万亦柔冲着她又是一礼,笑得满面灿烂。
漪乔淡淡扫她一眼,继而转身出了寝殿。
皇帝会派万亦柔前来探望,这一点漪乔之前是没有料到的。不过自己儿子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他居然都不来看上一眼,父子之情之淡薄,由此可见一斑。
可他自己不来,却为何要派万亦柔前来呢?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用意的。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应当操心的事情,她如今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漪乔梳洗停当,又换了一身宫装,才又折回祐樘所在的寝殿。她在路上遇到前去送药的宫人,便顺手接过放着药碗的托盘,径直走了进去。
“这帮奴才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送个药也如此之慢!殿下好不容易醒过来了……诶,太子妃?”万亦柔正娇声抱怨之际,忽而看到漪乔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不由语调微扬地道。
漪乔听到她的话动作一滞,旋即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下一刻,便堪堪跌入了一双深沉似海的眸子。
一瞬间的怔愣之后,她垂了垂眼帘,移开了视线。她手中捧着托盘,走到床边朝着祐樘浅浅地杆福身,随即淡淡地开口道:“殿下既然醒来了,那便快些服药吧。”
祐樘靠坐在床头,静静地凝视她片刻,目光逐渐变得温软若春水。他朝她虚弱地笑笑,出口的言语却是并未接着她的话:“可是一夜未眠?辛苦乔儿了。”他的声音轻柔和缓,但又透着一股无力的沙哑。说话间,他勉力抬起手臂,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漪乔感到有些不自在,微垂着头侧了侧脸躲闪了一下。她也不看他,只是语调平淡地道:“殿下言重了,此乃臣妾分内之事。更何况,太后之命臣妾不敢违抗。”
祐樘是何等心思之人,自然即刻便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慢慢放下了手。
“如今我已然醒来,此处也不缺人手,我看乔儿怕是倦意未消,还是回寝宫补眠吧,”祐樘语气一顿,随即笑容如常,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至于皇祖母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是啊,太子妃,你也守了一整晚,还是依着殿下的话快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在一旁枯坐了半晌的万亦柔见状,连忙笑着Сhā话道。
“臣妾遵命。”漪乔朝祐樘行完礼,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碗,见万亦柔作势要接过,正要递给她,却被祐樘中途阻了下来。他动作轻柔地从她手里捧过药碗,抬眸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我自己来吧。”
他刚刚自昏迷中醒来,身体虚弱得很,四肢的气力还未恢复,所以捧碗喝药的动作不免有些艰难。漪乔刻意忽略掉了这个细节,道了一声“臣妾告退”,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寝宫之后,她躺在床上浅浅地睡了一会儿,然而没多久便又醒了过来。她心烦意乱地坐起身,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他挂着温柔笑靥的病容,耳边总是会回荡着他虚弱的轻声细语。她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的,却又哪里来的这些个牵绊?所以她要再果断一点,不能再这么想他了。他如今已经醒过来了,那里也绝对不缺照顾他的人,不需要她再去操那份闲心。漪乔抱着膝,不断地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道。
周太后在之后来探望过一次,也不知祐樘对她说了什么,太后不再强迫漪乔留下来侍应,对她私自回寝宫之事也没有追究。
她尽力给自己安排事情去做,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但是一天下来却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连练习瑜伽冥想都不能让她静下心来。
一直熬到掌灯时分,她有些撑不下去,想着从面儿上来说也应当再去探望他一下的,于是用完晚膳之后,她便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他的寝殿之外。
然而,她刚刚走近就觉得这里气氛有些不对劲。从此经过的一位御医在向她见过礼之后便匆匆入内,宫女太监也是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
她蹙了蹙眉头,拦住一个小太监问道:“发生何事了?”
“启禀娘娘,殿下方才突然发起高热,如今……如今已经人事不省了。”那小太监似乎有些惶恐,抖着嗓子答道。
漪乔怔了一下,随即便快步走入了殿内。
那个清瘦的少年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眸紧闭,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晕染着一片不正常的红晕。即使是周围明亮的灯火,也无法为他的面容镀上一分半豪的暖色,他的身影仿佛已经沉入了一股浩大的虚无缥缈之中。在周围的影影绰绰间,仿若没有实质一般。
明明白日里还对着她温柔而笑的人,如今却已经变得毫无生气。
漪乔无意识地一点点攥紧拳头,强自稳了稳心神。她见御医正紧张地为他施针,不便打扰,于是沉声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宫女问道:“殿下不是已经醒来了么?怎会又昏厥过去?而且还发起了高热?”
“回娘娘的话,太后和万姑娘走了之后,殿下说要休息一下,屏退了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方才奴婢们来给殿下呈晚膳,却发现殿下竟然不知何时昏了过去,面色也极是不正常。”
“那为何没有人来和本宫禀报?”
“这……回娘娘,”那宫女犹豫了一下,“这是殿下的意思。殿下之前吩咐说,不是天大的事情不要去惊动娘娘。”
闻听此言,漪乔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些堵,还有些冒火。她深吸几口气,敛容接着问道:“那殿下服药了么?”
“殿下……殿下如今无法服药……”
“你说什么?!”漪乔不受控制地脱口惊呼道。
然而她话一出口便自觉有些失态,不由沉着脸压低声音道:“给本宫说清楚!”
“是,是……御医之前开了方子,可殿下如今昏迷过甚,已经无法吞咽,汤药根本喂不进去……所以,所以眼下才要用针灸的法子来退热……”那宫女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看漪乔。
漪乔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发凉,一股寒意直往上蹿。
她吩咐下去,让宫人们照着方才的方子再去熬一份药。随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床上的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到御医施针完毕。
“殿下如今怎样了?”她走上前对着累得满头大汗的御医问道。
那位御医看起来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他朝着漪乔行了一礼,随即迟疑着开口道:“恕老臣直言,殿下眼下的境况有些不妙,汤药难进,高热不退。白日虽是醒来了,但实则病况并未好转,兼之殿下似乎是心里有难平之磈磊,由此加剧了病情……”
正在此时,漪乔吩咐准备的药已经熬好。她捧过药碗,三两步走到他的床边坐下来,将药碗放在一侧的矮几上。漪乔小心地将祐樘扶起来,她自己则坐在他的身后,然后扶着他的身体,让他安稳地靠在她的怀里。她一手慢慢掰开他的嘴,另一只手从药碗里舀起一勺黑褐色的汤药,慢慢往他口里喂。
然而诚如那宫女所说,他如今连本能的吞咽都不能,无论她如何推送、为他顺气,药汁还是一点点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他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意识完全湮灭了一样。
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温度,漪乔的面上逐渐现出一抹凝重之色。
“针灸能压下殿下的高热么?”漪乔转头问那位御医。
“老臣如今也不敢肯定。殿下高热不退是由此次大病而起的,不同于平常的风寒之类。且殿下身体极度虚弱,脾胃受损,汤药不进,是否有效还有待于……”
漪乔正听着御医的答话之际,突然感到怀里的人痉挛了一下,她连忙转头看向他,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就见他痛苦地微蹙着眉头,疾喘了几口气,一口鲜血突然喷溅而出。鲜红刺目的血洒落在他纯白色的里衣上,映着他异样的病容,竟然显出几分诡异的妖冶。
殿内的众人忽见眼前一幕,都是一惊。漪乔紧紧地咬着下唇,掏出一块丝帕为他擦掉唇角的血丝,转头看向那位御医道:“殿下为何会吐血?”
那老者思忖了一下,继而凝眉答道:“老臣之前为殿下把过脉,如今忽而呕血原因当是有二。其一是肝火犯胃。七情内伤,肝气郁结郁而化火,肝火上犯损伤胃络,迫血上行致呕血;其二是气不摄血。劳倦过度加之久病体虚,脾气虚弱不能统血,血溢经外上逆呕血。除此之外,老臣还发现殿□内居然有淤血,似乎原本就有伤……”
漪乔闻言不禁一愣——他之前还有伤?难道是在宫外的时候伤的?不过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将他的体温降下来。
她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些关于医疗保健的讲座,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若是呕血的同时还伴有高热,是非常不容乐观的现象,甚至可能诱发败血症……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沉。
“你们都退下吧,”漪乔望着祐樘憔悴的病容,垂眸思忖了一下,“此外,即刻差人送来一坛烧酒以及一盆温水。”
殿内众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太子妃要酒做什么,纷纷猜测着是不是太子殿下病重所以伤心过度?不过也没有人敢上前问,既然太子妃有令,那便照着做就是。
等到漪乔要的东西送来的时候,她便屏退了左右,还吩咐将门窗关好,不要来打扰她。
漪乔如此下令,自然不是要借酒浇愁,她是要用擦拭酒精的法子来给他退烧。古代又没有医用酒精,所以只好找酒来代替。而若是酒精浓度过高的话会刺激皮肤,还会吸收表皮大量水分,所以她要用温水将纯度较高的烧酒稀释一下,同时还能调试酒精温度,使之不会因为太凉而引起不适,一举两得。
她大致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稀释完毕,将要用到的物品搬到他的床前,一切准备停当了却是站在那里没有下一步动作。
当初在一旁侍应他沐浴她都觉得尴尬,更何况是如今要为他擦身?
她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微微发烫。
不过眼下施救要紧,不是她难为情的时候。
漪乔深吸一口气,踟蹰了一下,随即伸手解开了他的里衣。
细腻光洁的皮肤由于发烧的原因,于白皙中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晕。线条优美的脖颈之下,是一副颀长的身形。虽然很是清瘦,但身体上的完美匀称完全遮掩掉了那份本该有的突兀。
漪乔一边回想着应该重点擦拭哪些部位,一边拿着蘸了酒水的棉布着手擦拭。由脖颈两侧到手臂,再由后颈到背部,接着再到下肢……随着擦拭部位的下移,她也愈加尴尬,不知何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滚烫,酡红从脖子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她尽量屏息凝神,让自己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摒除一切私心杂念。见自己为他擦个身居然都羞赧成这个样子,不由暗暗数落自己真是没出息,之前决绝地说他的死活与她无关,如今他这个样子她不好袖手旁观,但居然还一直脸红心跳,她好歹是个从现代来的,以前又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眼下这叫什么事啊……
好容易为他擦拭完毕,漪乔直起身拍了拍火烫的脸颊,满面的懊恼之色。
不过,擦拭酒精只是辅助的疗法,可以缓解一下症状,她也不确定到底作用有多大。如今只能慢慢观察他的反应,走一步看一步。
漪乔又备了一盆凉水和一块帕子给他敷额头,然后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祐樘床前,过一段时间给他浸一次帕子,以保持凉度。
可能是由于劳心劳力的原因,她后来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挤过窗户的缝隙跳进房间里,投射在漪乔恬静的睡容上,像是在叫她起床一样。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继而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按了按太阳茓,下意识地伸手去试探他的体温。
然而她无意间一抬眸,便看到一双温柔若水的眸子正含笑觑着她。
第三十六章 惊闻途中变
夕阳的余辉散发着微弱的热力,透过呼啸的冬风为古朴典雅的窗棂镀上一层浅金色。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除非居的书房里,此刻没有外界的半分聒噪,一室静谧。
依旧一身白衣胜雪,墨意正在凝神作画。他薄唇轻抿,白皙精致的面容微微绷紧,黑如点墨的一双漂亮眸子一瞬也不曾离开笔下的宣纸。笔锋的每一个起落回转,每一次勾连描摹,都极为谨慎小心。
他的神情认真非常,就连呼吸也放得极轻,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然而如此美好的静谧,却被骤然响起的一阵叩门声给生生打断。
“启禀公子,温小姐有要事求见。”吴管家那带着些踟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墨意笔下一顿,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有何要事?”他淡淡地问道。
“她说是有关张姑娘的……”
墨意再次退手中的笔,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揪紧。
他正要吩咐什么,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渐近,最后来到了书房门外。
“温小姐,这……您不能……”
“不能什么?你知道事情有多紧急吗?都给我让开!”
墨意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作画的兴致。他刚刚收起笔墨和残画,一抬头便看到一道粉色的身影和着一股冷风急急地闯了进来。
“意哥哥,意哥哥!”温婉焦急地唤着他,一阵风似的奔到了书案前。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墨意的眉头不由蹙起。
“何事如此惊慌?漪乔怎么了?”莫名的不安令他有些紧张,声音便不自觉地透着一股清冷。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忘记了刻意对漪乔使用尊称,更没心思去纠正温婉对自己的称呼。
“张姑娘……张姑娘她可能有危险!”温婉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此时额头上已经见了汗,微微喘着气说道。
“你说什么?!漪乔到底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会有危险?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墨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敏锐地察觉出事态的严重,心内的不安渐渐汹涌成潮。
温婉给自己顺着气,一时间被他问得有些发懵,便索摇了摇头道:“先别说这些了,如今最紧要的是赶紧张姑娘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启禀公子,姑娘出事了——”温婉一句话尚未说完,另一个人惊慌失措的禀报声便陡然响起。
是那个为漪乔驾车的车夫。
他由吴管家领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书房。
墨意的身体一僵,脸色瞬间雪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到底出了何事,说清楚。”他面沉如水,声音已然肃冷得吓人。
不过,心中的不安被证实,他并没有失控,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漪乔暂时应该没有命之忧,不然这车夫也不会好端端地活着回来禀报了。
“是是是……”那车夫见到墨意如是反应,吓得双腿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身体抖如筛糠。
“启禀……启禀公子,小的奉命驾车送姑娘回去,哪知却在半道儿上遇到了刺杀……公子莫急,公子莫急!所幸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在千钧一发之时,出现了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将姑娘救了下来,所以并无大碍……”
“那漪乔现在何处?”墨意全身神经紧绷,目光定定地锁住面前的车夫,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姑娘……姑娘被那群救下她的黑衣人给带走了……不过,姑娘和他们似乎是认识的,因此并没有遭到胁迫。只是……只是小的却不知……姑娘如今身在何处……”那车夫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面上,不敢抬头看墨意,只是尽可能地向他禀报着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墨意慢慢呼出一口堵在胸臆间的浊气,面容上渐渐浮现出思考之色。
知道漪乔没事,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稍稍放下一些。只是,她如今的下落却又不能不让他担心。她被那群人带到了哪里?他们带走漪乔又有何目的?这些都是未知数。虽然他们可能是认识的,但是他对那群人一无所知,让他如何能够安的下心?在没有完全确定漪乔的安全之前,他会一直揪心于此,神经一刻也得不到放松。
墨意理了理思绪,暂且平复下了乱如麻的心神。
他的面容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淡疏朗。雅致清越,却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疏离。黑如点墨的眼眸清湛可鉴人影,但却似有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雪衣浮动,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意哥哥,张姑娘她……”温婉走了几步,又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向墨意。
“你先回去吧,放心,漪乔不会有事的。”墨意眼神复杂地望着温婉,淡淡地道。
温婉眼眸低垂,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却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又看了一眼墨意,略作迟疑,才带着些许不安步出了书房。
墨意静静地看着众人散去,面上的神情越发得复杂。他背转过身,负手立在雕花窗前。
望着悬在地平线上的一抹残阳,他的眼眸逐渐转为幽深,好似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汹涌起了无边的漩涡,将方才一闪而逝的浮光掠影尽数吸去。而那一片汪洋此刻逐渐冷沉,好似无数的浮冰碎雪都蕴藉其中,令人凭空生出一种不可攀附的敬畏。
他薄唇轻抿,似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御风。”墨意并没有回头,声音如同清泉击石般甘冽清冷。
倏忽之间,不知从何处窜出的一道青影,闪电般地跪在了墨意的身后,并迅速垂首向他行了一礼。
“公子怎知……”那人就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样,一脸的尴尬之色。
“呵,”墨意轻轻嗤笑一声,“莫要以为我不说就是不知道。现下我没有工夫来纠缠这个问题,叫你出来是有事要交代给你——去查一下张姑娘的下落,看看带走她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是属下只……”
“怎么,同是为云家做事,奶奶用得你们,我却用不得了,是吗?”墨意缓缓转身,清雅俊逸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清清淡淡。然而,却自有一股高贵倨傲的气度流泻全身。那话里,分明已经满是冷冷的质问之意。
“是,属下遵命。”御风连忙垂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恭敬地如是回道。
第四十四章 不知道的事
今日的天气看起来不怎么好,天空沉沉的,太阳也没有丝毫露脸儿的迹象。请使用访问本站。
漪乔的马车到达云府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景象了。
由于此次的寿宴意义重大,张峦夫妇考虑到延龄和鹤龄俩孩子同来可能会碍事,所以便将他们留在了家里。
漪乔下车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在门口待客的墨意。
他颀长毓秀的身姿翩然而立,外着的雪白的貂皮大氅毛绒丰厚,看起来轻柔而光润,风吹过时便如流水一般细细波动。貂裘之下露出的衣袖,有着雪白的滚边,上面以蜀绣工艺织就的云锦曲水纹,设色典雅,精巧细腻,给人以华贵出尘之感。
他清雅俊逸的面容始终都是淡淡的,漂亮的眉眼之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虽然对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彬彬有礼,礼数周到,但同时也在无形之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骨子里隐隐透着一股子淡漠和疏离。
孤霜雪姿,超脱物外,落落清华,淡若轻云。如此人物,只是看着,便会给人以宁静致远的清幽之感。
好一个气质飘逸出尘的天人,漪乔不由得在心里面感叹道。
她一直都知道墨意生得极为出众,如今这么正正经经地看,就更觉不凡。只是此时的他与在自己面前之时的平易和随有着很大的不同。
或许,这才是他在人前真正的样子。
金氏喜滋滋地看着不远处的墨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看看你看看,传言非虚啊,这云公子真是生得一表人才,简直就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这要是做了咱们家的女婿……”
“行了,你没看见来了那么多名媛闺秀吗?还不知道今日会如何呢。”张峦看着前方大片的人潮,皱着眉头道。
听了他的话,金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十分不服气地瞟了那黑压压的人群一眼,又转过头来将自家女儿上下打量了一番,便似是找到了自信一样,得意地冲着张峦道:“老爷啊,咱家闺女可是一点都不差!这容貌,这气质,完全可以艳压群芳!”
漪乔今日穿了一条水蓝色的挑丝灵芝连云纹织金妆花缎长裙,一根白色的绸缎带系在纤细的腰肢处,显出窈窕身段的同时,更增添了一种端庄高贵的美感。她外着的一件云丝织锦披风,长及脚踝,不过却正好显露出那朵绣在裙角的别致的白玉兰。乌黑柔亮的发丝绾成了结鬟式的凌云髻,使得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雍容典雅的气息。而云鬓上Сhā的描金燕尾玛瑙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流转,则在这份雍容典雅之中增添了一抹清丽的灵动美。
肤如凝脂,五官玲珑精致,清湛的眼眸如同澄澈的幽泉,顾盼之间,水波宛转潋滟。明艳动人的面容只是略施粉黛,就已然光彩照人,再配以她的着装发饰,便愈加的华美不可方物。
漪乔无奈地看着金氏,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墨意早已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
他的目光在一触及盛装而来的漪乔时,便瞬间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随即,那黑如点墨的一双漂亮眸子里,便慢慢晕开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们三人走至门口处,张峦恭敬地将礼物递给了一旁的小厮,然后转过身来,正琢磨着怎么做自我介绍,和墨意寒暄几句,却不料墨意竟然先开了口。
“晚辈拜见张伯父,”墨意极为恭敬地朝他作了一揖,“伯父一路车马劳顿,快请进去休息一二,寿宴马上便开始了。”
“贤侄认得老夫?”张峦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墨意淡淡一笑:“伯父之名,晚辈早有耳闻。”
漪乔闻听此言,不由在一旁掩嘴偷笑——确实是早有耳闻了,她早就在墨意面前抱怨过张峦的种种高压政策了。
张峦似乎是极喜欢这话,捋着胡子朝墨意连连微笑颔首,也回了几句客套话。
随后,墨意又如法炮制地向金氏见了礼。金氏喜笑颜开地赞了墨意几句,同时也不忘适时地客套寒暄。
“在下见过张姑娘。”最后,他转身朝着漪乔行了一个拱手礼。
“咳咳咳……”看着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漪乔觉得此情此景真是有趣得紧。她以咳嗽作为掩饰,强忍着笑意,也回以一礼:“小女子见过云公子。”
墨意见她那副憋笑快憋出内伤的样子,不由在一旁温柔失笑。
然而就在漪乔要转身进去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漪乔脚步顿住,回首张大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借着小厮收礼招呼客人的空挡,他迅速地挪近一步,刻意压低声音道:“那纸上的东西可记住了?”
漪乔微微一愣,旋即马上反应过来,冲他微笑着点点头。她怕会招人注目,便又迅速转身追上了张峦夫妇。
云家果然是豪门大户,府中层楼叠宇,蔚然成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都透着贵气与奢华。
这里水榭亭台随处可见,雕梁画栋触目皆是。所有盆景树种,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稀有名目。此间之水,均为潺潺流动的活水,再加之满目的花花叶叶,不由让人产生此时春天已至的错觉。
可以说,这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土壤都比别处的金贵。
四周还悬挂了很多来宾所送的寿帐,大多是以红色缎为底衬,以五色绒线及圆金线为绣线织绣而成。上面绣的全都是些如“蓬岛春蔼”,“寿域开祥”等的吉祥话儿,并且还缀有赠送者的姓名。漪乔猜测,这里面应该有不少是官员所赠。
不过话说回来,较之此处的奢华大气,漪乔还是更喜欢除非居的雅致精巧。
“张姑娘。”漪乔正观摩着云府的富丽景致时,耳旁突然传来了一个甜美的女声。
她慢慢回身,便毫不意外地看到温婉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
“温姑娘。”她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礼貌地朝温婉微微颔首致意。
温婉今日穿了一条彩缎飘舞的凤尾裙。那是一种由多条彩色缎带组成的裙样,每条色缎都绣有花鸟纹饰,带边镶以金线,可成为独立的条带。她脖颈上披挂着的霞帔缀着的玉石坠子,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令她整个人娇俏中不失高贵。
她的面容明显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无论是朱唇还是雪肤,都细细地上了妆。云鬓高悬,眉目如画,她原本便很美,盛装打分之下,更加成为一个光鲜亮丽的可人儿。
“张姑娘,可否容婉儿和你说几句话?”温婉斟酌着措辞,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漪乔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
她让张峦夫妇先行进去,告诉他们自己要和一位朋友说几句话,随后便到。
而后,她和温婉走到了一处人相对少的地方。
“温姑娘有事不妨直说。”她礼节地一笑,等待着温婉的下文。
温婉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请恕婉儿冒犯,敢问一句——张姑娘可会见死不救?”
漪乔一愣:“温姑娘这是何意?”
温婉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道:“是这样的∨姑娘一定还记得不久前的那场刺杀吧?程大哥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其实全是为了我。所以他本身对张姑娘是没有恶意的,真的!以后也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
漪乔的面色一凛——她怎么会忘记那次让她险些丧命的刺杀?只是自己没办法查证那始作俑者是谁,而那日虽然听墙角的时候有所耳闻,但是因为心情复杂低落到了极点,她也没顾上追究。
程大哥?这称呼倒是十分熟悉。
漪乔一挑眉:“幕后指使已经查出来了吗?不过——温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姑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意哥哥……什么都没和你说吗?!”温婉一双美丽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道。
漪乔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她感觉得到,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弯弯绕是她不知道的。
温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为你做了那么多,居然什么也没让你知道。”
“不过,这才是他,”温婉低低地道。似是对着漪乔说的,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小手揪紧凤尾裙的一条缎带,让自己定下心来好好理一理言辞。
“那么,让婉儿来告诉你吧。意哥哥知道程大哥雇凶刺杀你这件事之后,真的……真的很生气。他之前其实没有接管多少云家的事务,云家的最大掌权人还是云祖母♀一半是因为云祖母想让他再观摩学习几年,另一半,其实还是他自己心里排斥接管家族事务,排斥掌权。但此事之后,他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居然主动向云祖母提出要执掌权柄,接管云家的事务。云祖母是既惊又喜,当下便进行了部分权力的交接,并答应日后会陆续将剩余的全部移交给他。”
漪乔站着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地听着温婉的叙述,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张姑娘,你知道意哥哥上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去惩戒程大哥。”温婉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连连。
漪乔心头猛地一震。她知道,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你是说……”
“是,意哥哥是为了你,”温婉心中满是酸涩,连声音都是低低的,“他利用云家在商界无可比拟的地位,大肆排挤同为商贾之家的程氏,切断了他们的一切货源,挤走了所有的买家,只要是有程氏产业的地方,全部不留情面地如法炮制。其他的商贾见此,自然也都不敢再和程氏有生意上的往来。如此一来,就将程氏一族彻底孤立起来,几乎阻断了他们所有的生路♀样,程大哥也就成为了整个宗族的罪人。”
“程氏原本在商界也算是小有名气,但是如今的境遇却是凄惨异常。全家上下有二百来口人要养活,但长时间没有分文的进账,他们又没有田产的积累,几乎就活不下去了。就连去当铺当东西,也要小心再小心,不能被当铺的人认出来,否则就不给当了。再过一阵子,可能就要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了。”温婉重重地叹了口气,满面的同情之色。
漪乔轻咬下唇,心内着实吃惊不小。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程大哥落得如此田地,都是为了我。那日我无意间向他说起了你,又神情郁郁地抱怨意哥哥对我爱答不理的,他便要除掉你,说什么为我扫清障碍。我当时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但是回去以后越想越不对劲儿,我怕你真的因此而有什么意外,于是便赶忙跑到除非居去告诉了意哥哥。”温婉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是低着头,愧疚不已。
漪乔垂头思忖着,慢慢地在心里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描绘了个大概。
如此说来,那人只是单纯地为别人除掉自己这个“情敌”才会安排这场刺杀的。但是现在因为此事,落得累己累人,居然乾到了整个家族。
她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是这件事的乾面不可谓不广,她终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观。而且,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怎样,自己最后都平安无事,更何况他如今已经得到了如此重的惩罚。要知道,精神上的折磨有时远比**上的来的痛苦。
她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正要说什么,却见温婉忽然后退一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小脸上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张姑娘,对不住!婉儿当时不该在程大哥面前抱怨的,更不该提起姑娘●儿知错了,请张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去向意哥哥求求情,放过程氏一族吧!否则,婉儿此生都会寝食难安。”说完,眼泪便流了出来。
漪乔被这个女孩子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扶起温婉,无奈地苦笑道:“温姑娘这是做什么?漪乔实在当不起。何况,我也没说什么不是。”
温婉止住低泣,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张姑娘这是答应了?”
漪乔望着她真诚的目光,一时居然不忍吐出一个“不”字。
她略作沉吟后,轻轻点了点头:“嗯,我会去和他说的。”
温婉见此马上破涕为笑,激动地拉着漪乔的袖子道:“多谢!多谢张姑娘!”
漪乔被她的小孩儿子弄得有些无奈,不由好笑地看着她:“你就那么肯定你意哥哥会听我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更何况……你是意哥哥唯一肯请进除非居的人,”温婉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容黯了黯,翦水秋瞳里霎时划过一丝伤感,然而也只是一瞬,“好了,今日是云祖母的寿辰,不说这些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漪乔点点头。
只是,她觉得此刻心里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一抹苦笑划过嘴角——墨意,你可让我怎么来还你?
她抬头望了望渐渐聚起了云的天幕,不由垂眸叹息,心里更复杂了一分。
不远处,人群熙攘。
今日……他会来吗?
第五十一章 世纪级婚礼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六,朱见深的圣旨便到了张家,曰:“授国子监生张峦为鸿胪寺卿”,原因即为当时张峦之女被选定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完婚。请使用访问本站。
由此,张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升迁,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国子监生一跃成为朝廷的正四品大员,可谓是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正月二十二,朱见深遣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为正使,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副使,持节至张家,行纳采问名礼。
只是这二位还没到,媒人及内官所持之礼便已经送了过来。
漪乔这几日在宫中派来的女官的教授下将大婚的流程了解了个透彻,所以她早就知道今日是纳采问名的日子。她自己也很好奇,古代皇太子大婚所赠之礼,会是何等的阵仗?
她与张峦夫妇以及延龄和鹤龄一起在北面的正堂等候,此时隐约间已经能够听见声势浩大的喜乐了。只是,漪乔居然还间或地从中听到了各色禽畜的叫声,这让她不由感到奇怪:难道皇家派来送采择之礼的队伍还带着这些出门的么?
携礼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开进了张家,那小小的四合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不过虽然拥挤,但是整个搬运队伍却丝毫不乱,兵士们井然有序地将礼物一一抬进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皇家的礼物可谓是“分量十足”♀“分量”指的不仅是档次,还有重量。因为除了想象之中的金银、珍珠和各类上等的丝绢罗纱以外,还有美酒一百二十瓶,上面全部以红绿罗销金小盖袱为饰,并每条坠角铜钱四枚№有枣栗胡桃各二合,白熟米四石,用红纸花贴包的白面六十袋。
漪乔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堆了一地的彩礼,心里暗道:原本以为皇室送来的一定都是成箱的珠宝和数量不菲的真金白银之类,没想到,居然还有大米白面?而且还包装得如此喜庆,这颜色,不是大红就是红配绿……
她正觉得有些好笑,耳旁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咩咩”的羊叫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又紧接着听到了另外两种动物的叫声。
与此同时,旁边的延龄直拉她的袖子,兴奋地道:“姐,姐!你看你看呀!进来了一群羊诶!哎呀,还跟着几只猪哦……啊,后面还有好多鹅嘞!”
只见大门口紧随着前面的彩礼进来的,是一群活蹦活跳的家禽和家畜。其中,那群颠着小尾巴、晃着小犄角的白毛胖绵羊还各自披着一条红绿罗销金盖袱,并分别系着一条羊红麻索,这倒是与之前进来的酒瓶子的扮相颇为相似。
漪乔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群叫得正欢的动物,一时间感到哭笑不得:原来,皇室的彩礼还包括这些?
延龄兴奋之下,抬起小手朝着那群猪羊鹅一个一个地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鹤龄伸手阻了弟弟的动作:“莫要胡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延龄撇撇嘴,不理会他,转头又自顾自地认真数了起来。
“姐,姐!一共六只羊,四头猪,二十八只鹅哦!我数得是不是很快呀?”延龄兴高采烈地扯着漪乔的衣角,似乎觉得这是一件极为好玩的事情。
张峦和金氏同时飞过来一记眼刀,示意他马上噤声。
漪乔往左右扫了一眼,继而低下头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道:“延龄是数得很快啊!不过……内官已经在念礼单了不是?”
延龄这才注意到,方才那个行过礼的内官如今正执着手中的红纸,细着嗓子念着采择之礼的名目和具体数量。
“对哦。”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漪乔冲他淡淡一笑,复又抬起了头,心里渐渐起了一份思量。
她之前一直都认为皇家送的无非就是些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之类的正式物件,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一群禽畜在后面候着……莫非这是皇帝在充数么?那也不对,就算是他再不待见自己儿子,也不至于在大婚这种万人瞩目的大事上面敷衍,毕竟那涉及到的是皇室的颜面问题……
漪乔心里正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通禀说,保国公和刘大人的仪仗队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浩浩荡荡的仪仗大军奏着震天响的喜乐,好不热闹地来到了门外,整齐划一地退下来。二位正副使则由仪仗大乐做前导,一路吉服乘马,随后而来,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也下了马。
“张大人,幸会幸会!”一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文官模样的人一进来就向张峦拱了拱手。
“阁下是……”张峦并不认得他,不由地有些尴尬道。
“哎呀,”那人一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大人怕是不认得在下吧?鄙人乃是圣上此次遣来行纳采问名礼的副使。”
“原来是刘大人啊,”张峦此时对上了名字,于是便也笑着冲他拱了拱手,“下官见过刘大人。”
说完,他便又转向一旁的朱永道:“见过保国公。”
那刘吉刘大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大约七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从他的举止言行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眼睛里隐现着世故圆滑的精光,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得似乎谁都不得罪。
保国公朱永颇不屑地看了刘吉一眼,随即又礼貌地和张峦寒暄了几句。
所谓“纳彩”,即为“采择”之意,就是男方欲要择某家女子为妻时,便差媒妁携礼前去试探女方之意。问名,顾名思义,就是向女方父母问明女儿的姓名,一般还要附上生辰年月,这样好“问卜”,看男女方的八字是否相合。
当然,太子妃的人选早已定下,此间的纳采问名实则只是走个形式。
纳采问名礼正式开始后,朱永和刘吉手里分别捧着一份制诏,各自严肃起脸来,一板一眼地朗声宣读起来。
在场的众人悉数跪下听宣。
“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此乃纳彩制。”
“‘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此为问名制。”
张峦行了一个跪拜礼,恭恭敬敬地道:“微臣张峦伏承嘉命。”
接着,朱永和刘吉又宣读了一遍制诏,并且询问漪乔的姓名以及家族情况。
张峦向正副使呈上早就写好的表,然后再次恭行一礼,开口道:“臣女臣夫妇所生,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漪乔这边低头听着张峦所呈表的内容,嘴角忍不住暗暗抽搐:“臣女臣夫妇所生”,这不是废话么?难道说她还是他们夫妇捡来的不成?不过……等一下,张峦的意思可能是要强调她是嫡出之女。若是庶女,那么应该还有和庶母见礼之类的规矩。由此可见,其实张峦考虑的还是蛮周全的。
“哎呀!”就在漪乔出神时,延龄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嘎嘎嘎”的鹅叫声。
等到众人循声望去时,便看到一只体态笨拙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向着漪乔的方向连走带飞地摇晃而来。
跪在地上的兵士们见此都吓了一跳,没料到它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于是一个个慌手慌脚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个人同时把鹅一把按在了地上,一时间落了一地白花花的鹅毛。
漪乔眨眼,看到这一幕不由失笑。
“混账东西!连个畜生都看不好!要是惊吓了娘娘,你们担得起么?!”刘吉狠狠地瞪了兵士们一眼,愤怒地呵斥道。
朱永斜睨着他,鼻子里轻轻地冷哼一声。
“娘娘没事吧?”刘吉转头又是一脸笑容,语气极为真切。
“没事,”漪乔淡淡一笑,旋即又话锋一转,“刘大人不必如此称呼我,毕竟如今还没有正式册封。”
“册封是迟早的事,”刘吉陪着笑脸,“娘娘无须顾虑于称呼的问题,就当是微臣提前叫了。”
漪乔牵庆角,权作是示意地笑了笑。
不过,今日见识到了皇家的特殊彩礼,她日后再见到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一,行皇太子纳徵(zhēng)告期册封礼。朱见深遣英国公张懋(mào)为正使,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万安为副使,至张家持节行礼如仪。
这次所赠之礼比之上次,更是丰厚异常。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等级之高,已经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金银璀璨,珠玉争辉,绫罗溢彩,软缎流光,满目都是做工精细的衣冠首饰,满目都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纳征的礼物里没有囊括的№外,还有一整套精细完备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太子妃冠服、首饰和仪仗。
当然,这次也少不得送上一群活蹦乱跳、欢叫不停的禽畜:北羊四十牵,猪二十头,鹅四十只,以及马八匹……
但是,这次漪乔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惊讶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暇顾及于此了。
此时的她头上正顶着一顶镶嵌着各色珠花宝钿、金凤附饰的九翚(huī)四凤冠,身上穿着一套奢华高贵但却式样繁复到里三层外三层、配饰齐备精细的翟(dí,古书上的一种鸟)衣,脖颈上挂着一副连缀有好几样玉石金器的霞帔,脚上穿着青罗袜,外面套着一双缀有六颗珍珠的青纻丝舄(xì,即为鞋)……
在作为催妆之礼的四只羊的“咩咩”声中,在一众宫娥女官的搀扶下,漪乔摇摇晃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出了闺房。
她此时只觉得头上的凤冠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脖子快断了一样。身上繁琐的衣饰更是束手束脚,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如今只能辛苦地集中精力硬撑着,不然在这种场合失态那就不是她一个人丢丑的问题了。
册封的仪式正式开始,漪乔谨慎小心地理了理衣服,跪下来听宣。
作为正使的英国公张懋手执朱见深的圣旨,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长子皇太子祐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
漪乔垂首看着身上华贵鲜妍的礼服上的翟鸟纹样,如水般灵动的目光幽幽闪烁。
她轻轻地在心里呢喃道:我这就要嫁人了?而且嫁的还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一个古人?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不知进宫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六,是皇太子的亲迎日。京城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地赶去看热闹。京城里一时间万人空巷,人潮成海,主道旁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众人挤挤挨挨地并在一起,摩肩接踵,连一丁点Сhā脚的地方都没有。此情此景,可谓是盛况空前。
“哎哎哎,听说了么听说了么?这条道儿可是太子殿下亲迎队伍的必经之路诶,等一下咱们就可以见到殿下的天颜了!”
“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不过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就住在这附近啊!要不然我这次就没法抢着这么靠前的位子了。”
“谁说不是呢,那离得稍微远些的都排到大后面了,咱们住得近的就是沾光。等一下就可以一睹殿下的风采了,想想就觉得激动!只是不知道咱们的太子妃娘娘长得什么样?”
“能选上太子妃,那一定是天命所归啊,模样估计也跟天仙似的吧?京城可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咱们这平头小民何时亲眼见过太子大婚的?为了来看这个热闹,今儿个我可是连生意都不做了……”
“哎——别说了!快看快看,到了!太子殿下的亲迎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众人翘首以盼的亲迎队伍一路奏着震天响的喜乐缓缓地开过来←个队伍由阵势庞大的仪仗队做前导,由卖力鼓奏着的鼓手、号手以及其他乐手紧随其后,之后随侍的官舍官军做导从,后面还跟着不计其数的、扛着成箱成箱彩礼的兵士←个亲迎队伍任人伸长脖子也根本望不到头,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的样子。
而被簇拥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辆极其引人注目的御辂(lù,古代的一种大车,多为帝王所用)。金玉做饰,流苏百转,尽显帝王之家的贵气与奢华。而辂中所坐之人,即为此次大婚的新郎,亲迎的主角之一,大明的皇太子,朱祐樘。
他今日所着的是一件白鹿皮制成的皮弁(biàn),皮弁服的缝隙之间缀有五彩玉,显示出身份的高贵与尊崇。他的神态极为优雅安闲,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溢转着琉璃一般璀璨华彩的眸子却是平静无波,半丝涟漪未起。就如同紫藤萝瀑布之下沉淀的最深的一抹色调,辉煌亮丽之中又带着悠远的沉静。
“太子殿下是乘辂而来的啊,那我们岂不是难以得见天颜?真是遗憾啊!”
“是啊,我们要见到殿下是不是还要再挤到太子妃娘娘的住处才行?”
“挤就挤吧,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啊……”
祐樘听到御辂外百姓的议论,不由淡淡一笑,旋即伸出一双白皙莹润而线条优美的手,缓缓挑起了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