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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打乱的计划

漪乔在张家的时候,曾经为了准备寿宴的事情在张峦的教授下学过一段时间的琴,因此对此多少懂一些。虽然不是十分­精­通,但如今也能够听出来,那琴声是极为­精­妙的。

婉转处如山谷中流淌的淙淙清溪,低回处若耳边飘过的呢喃细语,珠落玉盘的乐音之中透着一股深幽寂寥的宁静,带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轻柔。­干­净纯澈的音­色­里,萦绕着一丝追忆,一丝缅怀。

然而,片刻的平静舒缓之后,曲调却倏尔转为哀凉凄楚。在节奏渐趋紧凑的同时,听者的心似乎也跟着被一点点的揪紧,紧得几近窒息,紧得生出一丝莫名的疼痛来。接着,下一瞬,至幽咽泉流处时,又猛然间以银瓶乍破之势,迸裂开来,激荡的琴声宛如金戈铁骑一般涌泻而出,似乎是得到了被桎梏了已久之后的新生,再也没有任何的藩篱能够将其束缚,天地霎时一片豁然,一片阔远。

抱厦敞开的门窗正好显露出抚琴者的身影。那是一个身着湖蓝­色­织锦绫袍的少年。

少年紧闭双眸,或急或缓的乐音自指尖下四溢开来,潮水似的将四周包围起来。他身上的那抹湖蓝,使得他整个人都沉淀着最深邃的静谧气息。­精­致绝伦的面容都似乎笼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从外到内温润若美玉。

虽然离得并不近,虽然只是看到他的侧影,但是漪乔仍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抚琴之人。

只是,她觉得此时的他,与平日里有些不同。虽说温润和煦依旧,但似乎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凄凉从骨子里透出来。

他一直专注于琴曲的弹奏,并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漪乔叹了口气,转身对着随侍的宫娥轻声吩咐道:“你们先去南门处候着,本宫要和殿下单独说说话。”

待宫娥们领命退下之后,漪乔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绛雪轩内。她放轻脚步正打算上前去,却突然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自另一边响起:“参见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她定睛一看,那出声的人,正是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万亦柔。

那万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织金缎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满头的青丝被­精­心地绾成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发髻上珠玉流光,映着一张妩媚娇艳的芙蓉面,衬上那弱柳扶风的绰约身姿,活脱脱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漪乔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梗,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往巨大的盆景后面挪了挪。

“万姑娘请起吧,无需如此多礼。”祐樘看到来人,退拨弦的动作,面上挂着习惯的笑容。

“亦柔可是扰了殿下的雅兴?”万亦柔轻移莲步,款款步入抱厦。虽然嘴上说着客气话,但是一点离去的意思也没有。

“不碍事,反正这一曲即将终了,我正打算回慈庆宫。”他冲着她温和一笑,说着便站起身,抬起步子就要拾阶而下。

“殿下就那么急着回去么?殿下难道不觉得,今日能够在绛雪轩偶遇,是一种缘分么?”万亦柔见状连忙快步走到他身前,“亦柔方才听到这边的琴声,就知道是殿下在此,特意屏退了侍女,想和殿下单独一叙的。殿下怎么这就要走了呢?”

隐在一旁的漪乔忍不住撇撇嘴,心里不满道:叙什么叙?有什么可叙的?哼,还屏退左右,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是怎么着?

“万姑娘,如今时辰不早了,我要快些回去了,”祐樘转首望向她,面容上笑容依旧,“不然乔儿可能要挂心了。”

万亦柔愣了愣,继而带着些怨愤不平地道:“乔儿乔儿……为何又是她?请殿下别再提她了好不好?自从大婚之后,殿下似乎和以前都有些不同了。”

“没什么不同的,万姑娘多虑了。至于乔儿——她是我的妻子,我为何不可以提她?万姑娘……说这话是何用意?”祐樘笑望着她,语气不温不火,听不出什么波澜。

漪乔听了他的话感到莫名的开心,­唇­角都不由微微向上扬起。

“殿下这是在自欺欺人么?”万亦柔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其实,殿下根本就不爱她,根本就是在利用她,难道不是么?”

漪乔的心里猛地一震,面上的笑容生生僵住。她无意识地攥起拳头,一点点抿紧­唇­瓣,目不转睛地盯着祐樘,不由将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想听他怎么回答‖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她目光中流露出了多少的紧张。

祐樘微微一笑,闲闲地掸了掸衣袖道:“这是我们夫妻的私事,万姑娘问出这样的话,是不是逾矩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万亦柔眼见着他真的要走,一时间着急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咬了咬牙,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上他,然后便想也不想地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一旁的漪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祐樘的眉头微微蹙气,连头也没有回,只是语气淡淡地道:“放手,万姑娘请自重。”

“我不放!”万亦柔赌气地道,手上反而抱得更紧。

祐樘有些不耐烦地叹口气,下一瞬,手臂上微一用力,脚下随即一旋,轻易地挣开了她。

万亦柔怔愣地看着空落落的双手,一时间委屈不已,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掉。然而她这里还没伤心完,一抬头看到他转身又要走,便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樘哥哥!难道你真的不要小柔了么?”

瞬间,漪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响,然后就直直地愣在当场:她叫他什么?樘哥哥?!原来,他们这么熟稔的么……

祐樘的脚步一顿。

她趁机奔至他面前,扯住他的衣袖,满脸楚楚的期盼之­色­:“‘选三’那日,樘哥哥的那个谜面是‘呀’的题目根本就是为小柔出的对不对?因为小柔曾经说过,‘呀’字一口一齿,合起来就是‘­唇­齿相依’,还说消我们将来能够如这个成语一样,彼此相依……”

祐樘叹笑一声,眼眸宛若平静的湖水一般无波无澜:“不错,那道题目确实是为你出的。不过,我的用意究竟为何,我相信你也明白。至于往事,已经过去很久远了,实在是无需再提……”

“樘哥哥!”万亦柔神情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如今这样,是不是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张漪乔到底有什么好的?!她哪里比我出­色­了?而且,她有我了解你么?樘哥哥,只有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

漪乔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指甲一点点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丝丝钻心的疼痛感。老实说,她现在很有一种冲出去和她叫板的冲动。什么叫她哪里比她差?什么叫她才是最适合的那个?她以为她是谁?难道背地里去纠缠别人的丈夫,她还有理了不成?

但气愤归气愤,漪乔还没有失去理智。一来,她知道,自己一旦这时候出现,势必会借着心里这股火气和她争执起来。然而这里是皇宫,是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的地方,她这么做无疑就是在给自己惹祸,也是在给祐樘添麻烦;二来,她的底气其实并不足。毕竟,她和祐樘这夫妻是假的,她只是挂着个名分而已,而他和万亦柔反而看起来之前交情匪浅的样子。换言之,她没有多少立场去这么做。方才对于万亦柔抛出的问题,祐樘也并未正面回答,这更是让她心里隐隐不安。

“别这么说乔儿,请把言辞放尊重些,”祐樘敛了敛容,而后又轻轻一笑,“不过,万姑娘都了解我些什么?”

万亦柔扫了抱厦里的那张琴一眼,然后自信一笑道:“樘哥哥方才抚琴,可是在怀念淑妃娘娘?因为小柔注意到,樘哥哥一直面对着安乐堂的方向。”

祐樘不置可否,只是轻笑道:“还有呢?”

“樘哥哥其实早已料到新婚之夜的时候,姑姑会有所动作,但是却偏偏不提前制止,甚至对于那晚负责守卫的锦衣卫的异常调换完全放任,”万亦柔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祐樘的表情,又接着道,“可虽然看似什么准备都没有,其实樘哥哥早就在暗中安排了人手以防万一吧?只是这中间是怎么绕的,小柔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小柔还是知道的——樘哥哥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姑姑更加气恼,对不对?毕竟,眼看着每次派出去的人好端端地回来说事情已经办成,但每次却都落个空,连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都要查上半天,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连个发火的由头都没有,怎么可能不让人气急败坏?你就是想借此让姑姑有苦说不出,让她本就严重的病情加重的更厉害,是不是?”

“你很聪明,只是,”祐樘­唇­角微微一勾,“你只猜对了一半。”

“哎呀,”万亦柔的语气中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手上仍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樘哥哥是何等的智谋?小柔只是猜个大概嘛。”

“小柔——”

万亦柔听到他对她的称呼,不由愣了一下,继而下一瞬,脸上呈现出一片狂喜之­色­:“樘哥哥,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消你忘记以前的事情,今后好自为之,”祐樘将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面上的笑容却是不减半分,“日后不要再来搅扰我。”

“樘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姑姑的人所以就不相信我?我可以……”

漪乔觉得头有些疼,后面的话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一阵风吹过,虽然明明带着春天的温度,但她却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原来,他只是向自己解释了一半么?什么安乐堂,什么布局……原来,万亦柔知道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原来,她是真的不了解他……其实,她就是个局外人吧?

漪乔面上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心里无力地道:局外人其实也没什么不是?反正到时候他登基之后,大家一拍两散,也就一了百了了。

至于他和谁认识和谁暧昧,她也管不着,反正他迟早会成为一国之君,会坐拥三宫六院,他有再多的女人都是无可厚非的。其实,这原本就是他的特权不是么?只是如今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让她无形之中忽略掉了这一点。

可是,她如今想到这里,就感到心内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

漪乔觉得这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她头疼地转过身,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绛雪轩。

只是,她才刚走出一段距离,便突然听见一阵伴着水声的呼救声在不远处响起。

第六十章 意料外的人

漪乔手中的油纸伞一个歪斜掉了下来,伞柄朝天地躺在了地上。请使用访问本站。

此刻她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她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本能地涌上一股恐慌,但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又立刻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决计先不轻举妄动,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再说。

不过让她十分郁闷的是,幻夜不是在暗中护送着她呢么?如今怎么不出手?!

虽然心里面转着这么多念头,但是漪乔面上却依旧是一片平静,没有泄露出半分的情绪起伏。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她不想让对方看出她此刻的心思。

只是,那个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的人却久久不出声,好像是在不停地打量她。她虽然是侧对着那人的,但是依然能感受到有一双冷厉的眸子在紧紧地盯着她看。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似是要把她整个穿透一样,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不怕么?”一道沉冷中带着些玩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阁下劫持我不是为了问这些无趣的问题的吧?”漪乔语调平静地道。她现在最想弄明白的是眼前这人的目的何在,看有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奇怪的是,听到对方的声音,她就莫名地觉得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那人明显有些不悦,声音更沉了几分,不过这次却是直奔了主题:“带我去锡庆门。”

漪乔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只是找不到道儿想让她带路而已。可是,且不说她对锡庆门那里并不熟悉,就算是她知道路,光看此人这架势也能猜到他来皇宫肯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天晓得他会不会为了封口,等她把他带到地方了,就杀人灭口?

她心里渐渐开始着急起来——为何幻夜此时还没动静?难道非要到生死一刻才出手?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半道走掉了。看来,关键时刻果然还要靠自己。

“快点!”那人又将匕首往前送了送,不耐烦地催促道。

漪乔脑中念头飞转,快速地分析了各种利弊之后,决定先答应下来:“好,我带你去。”

对方将匕首从她脖颈上拿下,然后冷地在她耳边威胁道:“安分些,不然我随时要了你的命!”

锡庆门就在奉先殿的东南方,若是前去那里的话,其实和漪乔原来的路线并不冲突。漪乔怕他多少知道些锡庆门的大致位置,所以­干­脆就没有在路线上耍什么花样。

她俯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伞,开始按照依稀的记忆给他带路,只是尽量放慢了脚步,心里思忖着脱身之计。

那人一直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他身上那股凌厉霸道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她身周,让她体会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种感觉也同那声音一样,让她隐隐觉得熟悉。她想回头看看他的长相,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只好暂且压下好奇心。

只是,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发现他身上穿戴的居然是一套锦衣卫的行头——他是宫里的锦衣卫?!漪乔在心里摇摇头,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如果真是锦衣卫的话,又怎么会不认识宫里的路?那么也就是说,他是扮成锦衣卫混进宫的?可是皇宫有这么好混进来么?他非要去锡庆门又是为哪般?

漪乔琢磨着这些问题,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身边那人冷不丁地突然出声问道。

闻听此言,漪乔不由暗道:问得好,我还正纳闷儿呢。思及此,她便试探着开口道:“老实说,我也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阁下。不知可否一睹尊容?我不会耍什么花样……”

漪乔正说话间,便见一队巡夜的士兵迎面而来。她心里猛地一动,觉得这是个机会。然而她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那人便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胁迫道:“就说你路上巧遇未携伞的佥事大人,是为其撑伞的,听见没?别给我惹麻烦。否则……”说着,他用匕首柄重重地抵了抵她的腰部。

漪乔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好点了点头。

那队士兵走过来的时候,领头之人似是觉得面前同撑一伞的两人有些奇怪,不由走上前来盘问道:“你们这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是哪个宫的?”

漪乔踟蹰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杆福身垂首道:“奴婢乃是要前往奉先殿为太子殿下送水的宫婢,路上正巧遇到锦衣卫的佥事大人,因大人出门时未带伞,而奴婢与大人正巧有一段顺路,便共撑一伞而行。”

她此时心情真是极尽矛盾,既想让那士兵认出她的身份,这样她便可以脱困,但同时又不想被他认出来。毕竟,堂堂太子妃扮作宫婢半夜在宫里行走,还是为了给被禁足的太子送膳食和衣物,枉顾皇帝的禁令,这简直就是罪上加罪。那么,她还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求救?机会可是稍纵即逝……

似乎是察觉到了漪乔此时的挣扎,那人往前迈了一大步紧紧贴着她站着,同时又迅速用匕首柄暗暗抵了抵她的后背。漪乔抿抿­唇­,不由在心里一阵苦笑。

那个问话的士兵闻听此言连忙偏头看向漪乔身边之人,在夜­色­中细看之下发现他身上果然穿着锦衣卫佥事的衣服,当下便抱拳行礼道:“见过佥事大人。”他身后的一众士兵见此,也赶忙依样躬身行礼。

借着雨夜之­色­和油纸伞的掩护,人的面容便看得不那么分明了。不过在漪乔看来,那个士兵八成就没见过锦衣卫的佥事。

那人端着架子,颇为像模像样地应了一声,然后目不斜视、傲气十足地执起伞柄,连同漪乔撑伞的手也一并握住,根本不由分说,拽着就往前走。

漪乔一路踉跄着被他拉着,本能地不王扎,想要摆脱他的钳制,但是都无济于事,还差点把手里的东西弄掉。她生气地瞪着他的背影,但还是尽量压着怒火地道:“阁下既然能弄到锦衣卫佥事的行头,难道就不能想其他的办法找到去锡庆门的路?我看刚刚的那个士兵应该会很愿意为您效劳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娥,阁下就不能放了我么?”

“不能,”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但却不似方才那般满是冷厉之意,“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说什么?”漪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女人,还认识我么?”

虽然光线并不明亮,但是看到他面容的大致轮廓还是可以的,又加之听到那句称呼,漪乔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了眼前之人是谁。

是那日她在寺庙后门遇到的那个异族人,那个跟以前的张漪乔有些渊源的人。

漪乔拧眉看着他,很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居然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你怎么把脸弄成那样?我开始都没认出来,只是觉得你眼熟。”

漪乔张了张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什么叫“把脸弄成那样”?她只是在幻夜的帮助下做了些简单的易容而已。

“还有,”他仍旧盯着她,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力道,“你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宫娥,你是太子妃!”

“咝——”漪乔的手被他握得生疼,痛得直抽气。她眸­色­一沉,本想使出曾经学过一年的散打功夫一拳挥过去的,但又顾忌着手里的食盒和包袱,于是只好强忍着怒火,冷冷地瞪着他道:“你是不是无论何时都是这么暴力?快给我放手!”

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自觉地用力过大了,正欲松开手,但是瞥见她那愤怒的表情,似乎又觉得被一个女人这么瞪着有些失面子,但是手指已经松开了一半,不尴不尬的。于是他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才一脸嫌弃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妃?”漪乔一边顾好手里的东西,一边揉着已经泛起淤青的手挑眉问道。

“感觉。我其实一开始便觉得你有几分熟悉,”说着,他忽而冷冷地嗤笑一声,“至于你的身份——朱祐樘那大婚办得真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全天下的人恐怕没几个不知道你被选为太子妃的,难道我知道很奇怪?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地认为我是惦记着你,时时打探你的消息才会如此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说的,”漪乔耸耸肩,“不过,现在你是不是可以放了我了?”

“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干­什么?去看朱祐樘的吧?”他没有回答漪乔的话,只是依旧目光冷厉地睥睨着她。

“是又怎样?你要不要去告发我?”

“你!”他一时气结,目光里直往外喷火,活像一只被冒犯了的高傲霸道的美洲狮,浑身散发着暴戾凌厉的气息。不过随即,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语带讥诮地道:“你其实就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贱|人,看我这里走不通,就想办法往大明太子的床上爬。你们汉人果然一个个的都是男盗女娼的无耻鼠辈,不能和我们草原儿女相比。我堂堂蒙古男儿便不和你这中原的贱女人计较了……”

“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漪乔眸光一敛,声音冷沉地打断他的话。

他感到被触了逆鳞,紧紧皱起眉头,正要发怒,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立刻反应过来,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后迅速地拦腰连拖带抱地将她挟至墙角的影里。等站定后,还不忘在她耳边沉声命令道:“别出声,老实点!”漪乔没有理会他,只是凝神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从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来看,应该是巡夜从此经过的士兵。漪乔暂时停止了挣扎,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个脱身的机会,这回不能再错过了。

她掂量着脚步声音的大小,估摸着卫兵已经走得很近了的时候,眼珠子一转,看到他正将注意力放在外间,没怎么注意她这里,顷刻之间心念电闪,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瞅准时机,瞅准角度,默默倒数三声:三,二,一!

下一瞬,只见她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以此让他放松对她的钳制,紧接着身体灵巧地一旋双手护好怀里的东西,随即运足力道飞起一记鞭腿击他个措手不及,最后再来一个极大的后滑步退到了一丈开外,以防他本能地反击时伤到她。

漪乔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一气呵成,流畅果决没有任何的迟滞。由此她不得不感慨练些功夫防身真是必要之极,看来她那一年的散打没有白学,近身搏斗的时候还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那人没想到漪乔会来这么一招,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她偷袭得手。片刻的怔愣之后,便是一脸的暴怒之­色­。

漪乔早知他会这样,还不待他发作,迅疾转头朝着卫兵经过的地方,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哎呀!”

卫兵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然后便听得有人叫道:“快点,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接着便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那人正怒不可遏地要上前教训漪乔,却忽而见她居然故意出声引来了卫兵,马上意识到她这次是拼着暴露身份也要脱身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愤恨不已地瞪她一眼,那目光暴戾冷得似要杀人一样。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他转身三两下地翻过墙头,消失在了漪乔的视线里。

漪乔被他那一眼看得脊背一寒,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喂,方才可是你在叫喊?”士兵们赶到的时候,发现只有一名女子在雨里站着,不远处还倒躺着一把伞,什么特殊情况也没有,不由出声问道。

漪乔回过神来,俯身捡起地上的伞,然后走到卫兵们面前,笑盈盈地道:“真是对不住,奴婢刚刚不小心滑了一跤,失声叫了出来,让各位虚惊一场,请见谅。奴婢还有公事在身,先行退下了。”说完,她撑起伞转身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留下一群不知该做何表情的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折腾了这么久,她到达奉先殿的时候已近子时(二十三点)了。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殿外当值的一名侍卫拦住她,上前盘问道。

“给殿下送些饮水。”漪乔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今日不是已经有宫婢送过了么?怎么又来?还有,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漪乔抿抿­唇­,极快地反应过来,随口编了个理由:“上次送的被不小心弄洒了,圣上特许再送一次♀包袱里装的是今日主子赏赐之物,奴婢打算办完差拿回自己住处的——差大哥要不要过过眼?”

那侍卫和同伴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转头不耐烦地摆手道:“算了算了,这大半夜的,还没完了!进去吧进去吧。”

得到允许后,漪乔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但又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引人怀疑,所以只能按耐着急切的心情,一步一步向着奉先殿的纵深处走去。

那里有她最想见的人,有她寝食难安的症结,有她这几日惦念牵挂的最终根源。

第五十一章 世纪级婚礼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六,朱见深的圣旨便到了张家,曰:“授国子监生张峦为鸿胪寺卿”,原因即为当时张峦之女被选定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完婚。请使用访问本站。

由此,张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升迁,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国子监生一跃成为朝廷的正四品大员,可谓是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正月二十二,朱见深遣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为正使,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副使,持节至张家,行纳采问名礼。

只是这二位还没到,媒人及内官所持之礼便已经送了过来。

漪乔这几日在宫中派来的女官的教授下将大婚的流程了解了个透彻,所以她早就知道今日是纳采问名的日子。她自己也很好奇,古代皇太子大婚所赠之礼,会是何等的阵仗?

她与张峦夫­妇­以及延龄和鹤龄一起在北面的正堂等候,此时隐约间已经能够听见声势浩大的喜乐了。只是,漪乔居然还间或地从中听到了各­色­禽畜的叫声,这让她不由感到奇怪:难道皇家派来送采择之礼的队伍还带着这些出门的么?

携礼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开进了张家,那小小的四合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不过虽然拥挤,但是整个搬运队伍却丝毫不乱,兵士们井然有序地将礼物一一抬进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皇家的礼物可谓是“分量十足”♀“分量”指的不仅是档次,还有重量。因为除了想象之中的金银、珍珠和各类上等的丝绢罗纱以外,还有美酒一百二十瓶,上面全部以红绿罗销金小盖袱为饰,并每条坠角铜钱四枚№有枣栗胡桃各二合,白熟米四石,用红纸花贴包的白面六十袋。

漪乔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堆了一地的彩礼,心里暗道:原本以为皇室送来的一定都是成箱的珠宝和数量不菲的真金白银之类,没想到,居然还有大米白面?而且还包装得如此喜庆,这颜­色­,不是大红就是红配绿……

她正觉得有些好笑,耳旁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咩咩”的羊叫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又紧接着听到了另外两种动物的叫声。

与此同时,旁边的延龄直拉她的袖子,兴奋地道:“姐,姐!你看你看呀!进来了一群羊诶!哎呀,还跟着几只猪哦……啊,后面还有好多鹅嘞!”

只见大门口紧随着前面的彩礼进来的,是一群活蹦活跳的家禽和家畜。其中,那群颠着小尾巴、晃着小犄角的白毛胖绵羊还各自披着一条红绿罗销金盖袱,并分别系着一条羊红麻索,这倒是与之前进来的酒瓶子的扮相颇为相似。

漪乔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群叫得正欢的动物,一时间感到哭笑不得:原来,皇室的彩礼还包括这些?

延龄兴奋之下,抬起小手朝着那群猪羊鹅一个一个地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鹤龄伸手阻了弟弟的动作:“莫要胡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延龄撇撇嘴,不理会他,转头又自顾自地认真数了起来。

“姐,姐!一共六只羊,四头猪,二十八只鹅哦!我数得是不是很快呀?”延龄兴高采烈地扯着漪乔的衣角,似乎觉得这是一件极为好玩的事情。

张峦和金氏同时飞过来一记眼刀,示意他马上噤声。

漪乔往左右扫了一眼,继而低下头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道:“延龄是数得很快啊!不过……内官已经在念礼单了不是?”

延龄这才注意到,方才那个行过礼的内官如今正执着手中的红纸,细着嗓子念着采择之礼的名目和具体数量。

“对哦。”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漪乔冲他淡淡一笑,复又抬起了头,心里渐渐起了一份思量。

她之前一直都认为皇家送的无非就是些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之类的正式物件,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一群禽畜在后面候着……莫非这是皇帝在充数么?那也不对,就算是他再不待见自己儿子,也不至于在大婚这种万人瞩目的大事上面敷衍,毕竟那涉及到的是皇室的颜面问题……

漪乔心里正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通禀说,保国公和刘大人的仪仗队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浩浩荡荡的仪仗大军奏着震天响的喜乐,好不热闹地来到了门外,整齐划一地退下来。二位正副使则由仪仗大乐做前导,一路吉服乘马,随后而来,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也下了马。

“张大人,幸会幸会!”一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文官模样的人一进来就向张峦拱了拱手。

“阁下是……”张峦并不认得他,不由地有些尴尬道。

“哎呀,”那人一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大人怕是不认得在下吧?鄙人乃是圣上此次遣来行纳采问名礼的副使。”

“原来是刘大人啊,”张峦此时对上了名字,于是便也笑着冲他拱了拱手,“下官见过刘大人。”

说完,他便又转向一旁的朱永道:“见过保国公。”

那刘吉刘大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大约七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从他的举止言行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眼睛里隐现着世故圆滑的­精­光,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得似乎谁都不得罪。

保国公朱永颇不屑地看了刘吉一眼,随即又礼貌地和张峦寒暄了几句。

所谓“纳彩”,即为“采择”之意,就是男方欲要择某家女子为妻时,便差媒妁携礼前去试探女方之意。问名,顾名思义,就是向女方父母问明女儿的姓名,一般还要附上生辰年月,这样好“问卜”,看男女方的八字是否相合。

当然,太子妃的人选早已定下,此间的纳采问名实则只是走个形式。

纳采问名礼正式开始后,朱永和刘吉手里分别捧着一份制诏,各自严肃起脸来,一板一眼地朗声宣读起来。

在场的众人悉数跪下听宣。

“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此乃纳彩制。”

“‘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此为问名制。”

张峦行了一个跪拜礼,恭恭敬敬地道:“微臣张峦伏承嘉命。”

接着,朱永和刘吉又宣读了一遍制诏,并且询问漪乔的姓名以及家族情况。

张峦向正副使呈上早就写好的表,然后再次恭行一礼,开口道:“臣女臣夫­妇­所生,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漪乔这边低头听着张峦所呈表的内容,嘴角忍不住暗暗抽搐:“臣女臣夫­妇­所生”,这不是废话么?难道说她还是他们夫­妇­捡来的不成?不过……等一下,张峦的意思可能是要强调她是嫡出之女。若是庶女,那么应该还有和庶母见礼之类的规矩。由此可见,其实张峦考虑的还是蛮周全的。

“哎呀!”就在漪乔出神时,延龄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嘎嘎嘎”的鹅叫声。

等到众人循声望去时,便看到一只体态笨拙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向着漪乔的方向连走带飞地摇晃而来。

跪在地上的兵士们见此都吓了一跳,没料到它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于是一个个慌手慌脚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个人同时把鹅一把按在了地上,一时间落了一地白花花的鹅毛。

漪乔眨眼,看到这一幕不由失笑。

“混账东西!连个畜生都看不好!要是惊吓了娘娘,你们担得起么?!”刘吉狠狠地瞪了兵士们一眼,愤怒地呵斥道。

朱永斜睨着他,鼻子里轻轻地冷哼一声。

“娘娘没事吧?”刘吉转头又是一脸笑容,语气极为真切。

“没事,”漪乔淡淡一笑,旋即又话锋一转,“刘大人不必如此称呼我,毕竟如今还没有正式册封。”

“册封是迟早的事,”刘吉陪着笑脸,“娘娘无须顾虑于称呼的问题,就当是微臣提前叫了。”

漪乔牵庆角,权作是示意地笑了笑。

不过,今日见识到了皇家的特殊彩礼,她日后再见到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一,行皇太子纳徵(zhēng)告期册封礼。朱见深遣英国公张懋(mào)为正使,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万安为副使,至张家持节行礼如仪。

这次所赠之礼比之上次,更是丰厚异常。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等级之高,已经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金银璀璨,珠玉争辉,绫罗溢彩,软缎流光,满目都是做工­精­细的衣冠首饰,满目都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纳征的礼物里没有囊括的№外,还有一整套­精­细完备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太子妃冠服、首饰和仪仗。

当然,这次也少不得送上一群活蹦乱跳、欢叫不停的禽畜:北羊四十牵,猪二十头,鹅四十只,以及马八匹……

但是,这次漪乔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惊讶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暇顾及于此了。

此时的她头上正顶着一顶镶嵌着各­色­珠花宝钿、金凤附饰的九翚(huī)四凤冠,身上穿着一套奢华高贵但却式样繁复到里三层外三层、配饰齐备­精­细的翟(dí,古书上的一种鸟)衣,脖颈上挂着一副连缀有好几样玉石金器的霞帔,脚上穿着青罗袜,外面套着一双缀有六颗珍珠的青纻丝舄(xì,即为鞋)……

在作为催妆之礼的四只羊的“咩咩”声中,在一众宫娥女官的搀扶下,漪乔摇摇晃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出了闺房。

她此时只觉得头上的凤冠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脖子快断了一样。身上繁琐的衣饰更是束手束脚,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如今只能辛苦地集中­精­力硬撑着,不然在这种场合失态那就不是她一个人丢丑的问题了。

册封的仪式正式开始,漪乔谨慎小心地理了理衣服,跪下来听宣。

作为正使的英国公张懋手执朱见深的圣旨,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长子皇太子祐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

漪乔垂首看着身上华贵鲜妍的礼服上的翟鸟纹样,如水般灵动的目光幽幽闪烁。

她轻轻地在心里呢喃道:我这就要嫁人了?而且嫁的还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一个古人?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不知进宫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六,是皇太子的亲迎日。京城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地赶去看热闹。京城里一时间万人空巷,人潮成海,主道旁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众人挤挤挨挨地并在一起,摩肩接踵,连一丁点Сhā脚的地方都没有。此情此景,可谓是盛况空前。

“哎哎哎,听说了么听说了么?这条道儿可是太子殿下亲迎队伍的必经之路诶,等一下咱们就可以见到殿下的天颜了!”

“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不过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就住在这附近啊!要不然我这次就没法抢着这么靠前的位子了。”

“谁说不是呢,那离得稍微远些的都排到大后面了,咱们住得近的就是沾光。等一下就可以一睹殿下的风采了,想想就觉得激动!只是不知道咱们的太子妃娘娘长得什么样?”

“能选上太子妃,那一定是天命所归啊,模样估计也跟天仙似的吧?京城可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咱们这平头小民何时亲眼见过太子大婚的?为了来看这个热闹,今儿个我可是连生意都不做了……”

“哎——别说了!快看快看,到了!太子殿下的亲迎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众人翘首以盼的亲迎队伍一路奏着震天响的喜乐缓缓地开过来←个队伍由阵势庞大的仪仗队做前导,由卖力鼓奏着的鼓手、号手以及其他乐手紧随其后,之后随侍的官舍官军做导从,后面还跟着不计其数的、扛着成箱成箱彩礼的兵士←个亲迎队伍任人伸长脖子也根本望不到头,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的样子。

而被簇拥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辆极其引人注目的御辂(lù,古代的一种大车,多为帝王所用)。金玉做饰,流苏百转,尽显帝王之家的贵气与奢华。而辂中所坐之人,即为此次大婚的新郎,亲迎的主角之一,大明的皇太子,朱祐樘。

他今日所着的是一件白鹿皮制成的皮弁(biàn),皮弁服的缝隙之间缀有五彩玉,显示出身份的高贵与尊崇。他的神态极为优雅安闲,­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溢转着琉璃一般璀璨华彩的眸子却是平静无波,半丝涟漪未起。就如同紫藤萝瀑布之下沉淀的最深的一抹­色­调,辉煌亮丽之中又带着悠远的沉静。

“太子殿下是乘辂而来的啊,那我们岂不是难以得见天颜?真是遗憾啊!”

“是啊,我们要见到殿下是不是还要再挤到太子妃娘娘的住处才行?”

“挤就挤吧,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啊……”

祐樘听到御辂外百姓的议论,不由淡淡一笑,旋即伸出一双白皙莹润而线条优美的手,缓缓挑起了帘子。

“哎呀,快看!太子殿下!”

“那就是太子殿下啊,果然是天家之子,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殿下素有宽仁之名,如今看来,真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果然所言非虚!实乃我等之幸也……”

祐樘面上温和含笑,目光流转,扫视了一圈,冲着周围的百姓颔首致意。然而就在他即将放下帘子的时候,视线却突然停滞在了某个地方。

道旁的酒楼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而立。他的身上带着淡漠疏离的清冷气息,仿佛完全隔膜于外界的热闹与喧嚣。

孤霜雪姿,超脱物外,落落清华,淡若轻云。他就那么静静地负手立在栏杆之后,面无表情地对着眼前无处不在的热闹喜庆。似乎是神游天外,没有看进眼里;也似乎是用心在看,想要刻进骨髓里。

祐樘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继而­唇­角牵起了一抹复杂难解的笑容。随后他将视线收回,放下了帘子。

那家酒楼已经被包了下来,所以清清静静的,和外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此时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意哥哥,亲迎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温婉走到墨意背后退下来,轻轻地咬了咬­唇­,“你已经站在这里一天了,咱们回去吧。”

“你不该逃避征召的。”墨意望着远方,并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声音淡淡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意哥哥都知道了?”温婉低着头闷声道。

“朝廷若是动真格地追究起来,就算是云家出面,也很难办。”他的语气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的起伏。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连累任何人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进宫……想陪在意哥哥身边而已……”温婉揪紧身侧的衣摆,抬头倔强地看着他的背影。

墨意叹了口气,虽然极轻,但却是从内心最深处生发而出的。

“真是造化弄人。”他嘲讽地一笑,声音虚无缥缈,宛如稍纵即逝的轻风,还未逸散开来,便已化在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第四十章 你乃异世人

“娘,这里的菩萨真的很灵吗?你怎么一直拜个不停啊?”延龄望着眼前一脸虔诚地叩拜着佛像的娘亲,疑惑地出声问道。请使用访问本站。

金氏横了他一眼,严肃地训道:“为娘正在礼佛,别出声。”

“娘,姐姐去解签了。”视线一直汪在对面的鹤龄提醒道。

闻听此言,金氏迅速转头朝对面望过去,本来便有些紧张的神情变得更加惶惶不安,活像是股票大厅里既满脸期待又焦虑不已地看着屏幕上变化莫测的数据走势的痴狂股民。

延龄随着娘亲和哥哥的视线,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自家姐姐。

过了片刻,金氏看到漪乔恭敬地朝着大师行了一礼后接过签。

“你们在这里候着别乱跑,我去看一下。”她终究耐不住心中的焦躁,不等漪乔走过来,便自己急急地起身迎了上去。

“漪乔,怎么样,怎么样啊?”金氏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女儿手中的那支签上。

正低头卦思考着的漪乔被她的话打断了思路。她抬头看向正紧抿着­唇­紧张地看着自己的金氏,不由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娘亲自己看吧。”她将那支签递了过去,语调平淡地道。

金氏看她如此反应,心里不禁开始打鼓,跟着­精­神更加紧绷。

她带着些许颤抖地接过来,随即便屏息看起了签文。

只见那签文云:前生注定是姻缘,芸芸众众只一人;群芳摇落莫徘徊,一花一果琼琳鸾。

金氏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略微显老的一张脸上逐渐换上激动之­色­:“这不是……这不是上上签吗?”她那平日里没什么神采可言的眼睛,此时却透着道道­精­光。

“嗯。”漪乔尚未从自己刚刚的思考中跳出来,只神情平静地淡淡应了一声。

“那慧宁大师都说了什么?”金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乐得合不蚂。

漪乔按了按额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头疼的事情。

“如娘亲所见,”漪乔轻轻粗了蹙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其实就是解释了一下而已。”

金氏却是不肯善罢甘休,焦急地追问道:“真的什么其他的都没说?”

漪乔无奈地看着她,知道自己今天不说出来个所以然来,金氏是不会放过她的。

“大师就是说……女儿如今桃花正盛,好事将近。其他——就没说什么了。”

金氏满脸惊喜之­色­地嗔怪道:“呀,真的?!这是好事啊,你这丫头,怎么也不早说呢?还害得为娘担心了这么久。”

鹤龄和延龄毕竟是小孩子心,被娘亲晾在一边,又看到她正眉飞­色­舞地与姐姐谈论着什么事情,百无聊赖之下便也跑了过来。

“姐,娘这么高兴,是不是你抽到上上签啦?”延龄扯了扯漪乔的衣袖,粉雕玉砌的小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

“嗯。”漪乔垂首摸了摸他的头,面容上舒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鹤龄也很为自家姐姐高兴。他转头望向金氏,开心地笑道:“这么说,姐姐就要像娘说的一样,变成金凤凰了?”

“是啊,你姐姐是娘梦月而生,这样金贵的来历,怎么会没有金贵的命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金氏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听听,听听!桃花正盛,好事将近,那可不就是说的那档子事吗?漪乔啊,”金氏乐不可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未来云家少夫人的位子,非你莫属!”

漪乔扯了扯嘴角,一时间觉得有些烦闷。

她视线来回逡巡,看了看两个弟弟,最后转向金氏道:“娘,鹤龄,延龄,你们先在此上香吧,这里有些憋闷,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轻轻拍了拍延龄不情不愿垂下的小手,便径直走了出去。

此时依然没有降雪,萎死的草木在­干­冷的冬风里显得越发的萧索。尤其是漪乔现在所处的寺院后门外,由于少有人来,就更加清冷寂寥。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在风中瑟缩的枯草,目光却是没有焦距。

她如今心里乱的很,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刚刚大师解签时说的话。

慧宁大师说,这签确实是上上签,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上上签。但关键是,要看她日后的抉择。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她若选择得宜,那就是锦绣奇缘一桩,千古佳话一段;若是选择失当,会落得个进退维谷,抱憾终身的下场。并且,永远无法回头,永远无法补救。

一句话,她的选择,将会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并不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但事实是,她目前确实面临着选择,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选择。并且,如大多数国人一样,血液里烙印着融汇了儒释道三家思想的中华文化,对神明之类其实是存着敬畏的心理的。在这样两层原因的微妙作用下,对于这样的解签说法,她内心里还是有些相信。

漪乔低头看了看摊开的双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现在手里正拿着个烫手的山芋。

她又想起了前几日的“求婚”。

她真的要进宫吗?真的要进入那个尔虞我诈、危险重重的地方来换得自己未来的自由?真的,要淌这潭浑水吗?她这几日,其实都在思量这个问题。

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个风神绝伦的少年优雅从容的温柔笑靥。

祐樘吗,我到底……应不应该嫁给你呢?漪乔­唇­畔划过一丝苦笑。

“无生有,有归无。无外无他,无蕴含有且是有。无生有,是无动而有然;有归无,是有动而无然——姑娘真是好兴致。”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突兀地响起,令得漪乔猛然一惊。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就看到一名道士正自不远处缓缓朝着自己这里走来。

他是在和她说话?他们好像不认识吧?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她眨眼,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这里,这里不是寺庙吗?怎么会有道士出没?!

只是,不等她转完这些念头,那道士就已经走到了近前。

一袭半旧不新的道袍披挂在他的身上,行走之间肆意散漫,手中的拂尘拿得倒还算稳妥。虽然是黑头发黑眉毛黑胡子,全不似各种小说影视剧里面得道高人的老翁形象,但是,那眉目之间掩藏不住的超然意蕴,就是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只是,此时这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正一脸判研地用一种诡异的眼光打量着漪乔,就好像她是个长了俩脑袋的怪物一样。

漪乔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看得直发毛。

她蹙眉看着他,正准备开口问明情况,却不料被他抢先打断。

“姑娘,请容贫道一问——你乃是异世之人,可对?”

“轰隆”,漪乔只觉得青天白日的,有一道巨雷在她耳边狠狠炸开,直轰得她大脑当机,思维瞬间停滞,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到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神魂慢慢归位。

“你……你说什么?你都看出来什么了?”她的脸上满是狂喜之­色­,连话音之中都带着颤抖。

那道士捋了捋胡子,淡淡一笑:“看来是了。”

“那我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回去?!”漪乔神情激动地扯住那道士的衣袖,目光中盛满了期待,她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声。

“若是贫道没有揣度错的话,姑娘该是因玉而来。至于回去,只怕是要看机缘。”道士又将她打量了一番,缓缓地摇头道。

因玉而来?那说的不就是自己穿越之前戴在脖子上的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吗?只是,他说回去要看机缘……漪乔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顿时让她的心凉了一半。

“别说这些虚的,真的没有办法……”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感到自己急得都直想掉眼泪。

这时,一个灰布僧袍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十分恭敬地走到道士身边诵了一声佛号,接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道长请,方丈已备好约定之物。”

“甚好甚好,”那道士哈哈一笑,“贫道要去试一下音。”说着,手中拂尘一挥,转身就要走。

“道长!道长请留步,”漪乔急了,“我还想问一下……”

“姑娘来此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不如顺其自然,”那道士回身冲着她高深莫测地一笑,“贫道道号青霜,姑娘若是日后想寻,可以到此处碰碰运气。”

说完,也不待漪乔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寺院。

漪乔呆呆地看着关上的后门,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刚刚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如今面前依然是一片凄清,半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耳边略过呼呼的风声,漪乔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她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由于太过专注,于是便意外又不意外地撞上了一堵人墙。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啊。”意识到自己由于跑神撞到了人,漪乔赶忙抬头诚心地向那人道歉。

谁知,那人既没有接受她的道歉,也没有出言呵斥,只是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她。

漪乔嘴角抽搐,无比郁闷地看着他——今天的人都怎么了?难道,他也会看相,知道自己是穿越来的?她此刻心里正烦乱着,没兴致陪他在这里耗着。

漪乔摇摇头,打算转身离去不作理会。然而,她刚刚迈开步子,身旁便陡然响起一道冷硬的声音:“女人,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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