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父就这样破了相,额头上一条寸多长的刀疤,斜斜地一杠。我岳父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脸,恨得牙痒痒的。他原来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现在变成个伤疤男人,他觉得自己太亏了。奶奶有些不安,怕我岳父怨恨我爷爷,就对他说:“当年我们何家山的人在外面闯了祸,都是用这种方式解决,你不要记恨你师傅。”我岳父自惭形秽道:“我是自作自受。”我岳父不是那种看得开的人,事实上他是计较的,他记恨师傅没有保护他,这既让他伤心,又让他觉得活在这世上没有依靠,因而倍感愤怒和凄凉,这便是他后来不顾师傅师母反对,一心要革命的原因。若干年后,在他死前的几年,他回忆起他投奔革命的原因时,就是这么说的。我岳父有三个月没去会那妓汝,但当脸上的伤痊愈后,春天里,他的心又飞到了梨花身上,这颗心于这三个月里始终没法忘记梨花的体味和温情,相反,更浓更深了。一想到梨花睡在别的男人身下,他就惶恐,就捂着眼睛,仿佛他什么都看见了。
一天上午,他红着脸对我奶奶说:“师母,我想找您借一百银元。”奶奶很奇怪,“你要一百银元做什么?”我岳父咬咬牙说:“我想把梨花赎出宜红院。”奶奶道:“那是个婊子呢。”我岳父不喜欢我奶奶这么说他热爱着的梨花,我奶奶越是这么说,越坚定了他要娶梨花的决心。他反驳说:“梨花很善良,他们打我时她保护我。”奶奶看着我岳父,见我岳父脸上的伤疤一动一动,像条蜈蚣在爬,奶奶明白我岳父的话里有话,说:“雁城,你将来会嫌她的。”我岳父年轻时眼睛只看现在,是不管将来的,他立即表态:“我永远不会嫌她。”那天晚上,奶奶跟爷爷商量,爷爷想了下说:“雁城表面上没说话,但他八成记恨着我这个师傅,就随他吧。”奶奶犹豫道:“真的让雁城把那种女人娶进屋?”爷爷回答:“我们又不是他爹妈,只是他师傅、师母,他喜欢那样的女人,那是他的事。”
奶奶给了我岳父一百银元,我岳父穿上过年时我奶奶为他做的新衣服,拎着一百银元,满脸快乐地走进宜红院,将一百块银元甩给老鸨。老鸨很仔细地打量着每一块银元,“都是真货,叫梨花来。”梨花一脸脂粉地来了,望着我岳父。老鸨起身,打开柜子,把梨花的卖身契给了我岳父。梨花的眼泪水突然涌出眼眶,将她尖脸上铺的粉脂流成了几条窄窄的沟渠。我岳父把梨花的卖身契放进口袋,看着一脸泪水的梨花,不无得意地说:“走吧nAd1(”梨花当着老鸨的面一把抱住我年轻气盛的岳父,哭道:“雁城哥,我从此给你做碰马。”
奶奶把一间陈放腊肉的杂屋收拾出来,安排我岳父和梨花住进了那间墙壁上充斥着腊肉气味的屋子。奶奶对梨花并不热情,奶奶也不喜欢听一个妓汝叫她师母,冷着脸说:“你不要叫我师母,我不是你师母。”梨花的脸红了,把脸扭到一边。那天傍晚,我岳父喜滋滋的模样从腊味店回来,吃过饭,我岳父拎着桶热水步入洗澡间,三下两下地把满身的腊肉味洗掉,快乐地走进房间,刚在床边坐下,手还没碰到他心爱的女人身上,却见梨花含着泪对他说:“宝贝,我们住出去吧?”我岳父感到吃惊地睁圆眼睛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梨花低声抽泣道:“你师母嫌我。”我岳父把梨花抱到怀里,安慰她说:“你不要像在宜红院那样说话和打扮,你要改。我师母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只要做得好,师母的态度就会变。”
四月里樟树的花香从院子外飘来,缓缓地飘入他俩的房间。我岳父一嗅到樟树花香,就如一只雄鸟一样骚动起来,身上就来劲。他吹灭马灯,手便放到梨花身上,见梨花不温柔,就说:“那一百袁大头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师母,你现在还在宜红院里被一个个野男人操呢。”梨花拧下我岳父的腮帮子,撒娇道:“不准你再提宜红院。”
这年夏天又有一对母女住进了青山街的这幢四合院,这对母女是李春和她那个背有些驼的母亲。大水来得很凶,一夜之间就把桔子洲头的屋顶都淹了,李春和她母亲于情急中爬上一条船,逃出了那片突然暴涨的黄浊浊的水域。发大水是八月份,上游山洪爆发,半夜里洪水奔腾不息地冲来,湘江河长沙段一个小时内涨了三米。河岸边的很多市民还在睡梦里,汹涌而至的洪水便夺走了他们孱弱、迷茫的生命。奶奶是第二天上午听街上人说,昨夜发大水,河岸边的很多民房被洪水汹涌欢快地卷走了,就走到街上看大水。雨还在下,上游的雨下得更凶,大水还在涨,围着街口看大水的市民纷纷倒退,奶奶无意中看见李春和她的背有些驼的母亲。奶奶见李春和她母亲的蓝布衣裳都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湿的,拎着的花布包也湿淋淋的,就觉得自己该同情这对母女,便领着这母女回了家。
还在三月份,皖系张敬尧部在湖南平江大开杀戒,因为皖系第七师攻打坚守平江的湘军某团时打得很苦,攻克后就恣意报复,见男人就说是穿着便衣妄想化整为零的湘军,开枪射击nAd2(见女人就拖到墙角奸淫。张敬尧的皖系军占领长沙后不久,段祺瑞忙派人送来一纸委任状,任命张敬尧为湖南督军,以奖励他把湘军和桂军打得大败。张敬尧根本就没打算在湖南呆多久,他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掠夺湖南的财富。为使湖南人怕他的军队,他甚至默许部下在长沙市内恣意打砸抢。有人向他禀报,说他的部下冲进一家工厂杀人放火,他听了不但不下令制止,反而大笑,说:“都说湘军会打仗,我看湘军没什么了不起。”而大水却在张敬尧的皖系军队在湖南境内作恶时兴风作浪,冲垮了湘江和沅江两岸的很多房屋,淹死了众多百姓,河中到处都飘着人和动物的尸体,尸体都泡得很肥大,好死了那些食腐的飞禽和野狗,以致生活在北方的秃鹫都闻讯飞来,欢快地俯冲到尸体上,大口啄食着腐尸。
湘江边上的一些老百姓同猫一样生活在屋顶上,并非是眷恋着家,而是洪水来得实在太快太猛,一时无法逃脱,情急中爬到屋顶上,饿了就吃从河中捞上来的生菜或死猫死狗,渴了就喝黄浊浊的河水。当然就有病死的,必须把尸体弄走,因为尸体腐烂的恶臭让人受不了。葬礼就在屋顶上举行,七八个大人小孩跪在尸体前,一支唢呐于中和油布伞下吹着悲惨的曲子,吹得一家人呼天抢地地痛哭一阵后,来帮忙的人便戴着口罩和手套,把腐烂的尸体搬到船上,驾船而去。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就茫茫一片雨雾。
张敬尧部不管大水不大水的,也不管老百姓生病、饿死和在屋顶上举行葬礼,继续搜刮老百姓的钱财。那些安徽兵比湖南的土匪更加肆无忌惮,端着枪毫不客气地闯入民宅,把一家人逼到墙角,见值钱的东西就拿,拿不动的就几个人抬,抬到当铺逼着当铺老板买。当铺老板拿不出钱收买,安徽兵就用枪托狠揍当铺老板,把当铺老板打得满头是血。仍然是到了晚上八点钟就宵禁,安徽兵全副武装地在街上执勤,不准老百姓走动。爷爷一到五点钟就关门,还用木头顶着大门。有天晚上,安徽兵来了,大门被枪托擂得山响,奶奶、李春和李春妈脸都吓白了,爷爷让大家都不要吭声。安徽兵见擂不开门就对着大门开枪,嘭、嘭、嘭,几声枪响划破青山街的夜空,好在大门厚,子弹没打穿。安徽兵闹腾一气,转背去抢别的人家。爷爷松口气,奶奶却说:“何家山的土匪都没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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