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露出不悦。「我本来还想,听到这种事,你至少也应该会吃一点醋吧,结果,竟然这么干脆!Derek,我们真的结过婚吗?」
「庭婷,」他叹气。「我们离婚都好几年了。」
「现在看起来,离婚是对的。」庄庭婷冷冷地说:「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他摇头,不想多说。这是老话题了。
「你老是说我是为了爸爸的公司跟你结婚,」女人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一丝落寞与怨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不喜欢你,世界上的珠宝鉴定师这么多,我干嘛挑上你?干嘛离了婚,还老是一天到晚缠着你?我事情多得要命,要经营公司的!你以为我很闲吗?Derek,你要公平一点!」
「庭婷,都过去了。」
「还没过去,我今天一定要说个清楚!」庄庭婷拉高声音,顽固地说:「我就要跟别人在一起了,才不要拖一条不干不脆的尾巴留在后面!」
「好,那妳就说吧。」他笑。「我洗耳恭听。」
「贫嘴。」庄庭婷嘀咕着说:「反正,你这家伙就是这样,看起来一副吊儿啷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结果比谁都固执。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除了你的自尊以外,别的都可以不要。」
他不说话。前妻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似乎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给我听好,Derek,我说最后一次:我不是……不只是因为爸爸的公司才跟你结婚的。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嫁给你。」
他轻喟。「庭婷,妳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你从来没相信过。」庄庭婷冷冷地说:「你们男人的脑袋,就跟水泥一样,敲都敲不开。」
「……女人的脑袋也是。」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突然发现,他和前妻之间的状况,跟自己眼下的困境有多类似:信任、怀疑、自尊、爱情的杂质……人,果然没有办法从过去学到教训吗?他露出苦笑。「庭婷,妳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当然。」
「说说看。」
庄庭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因为,我们两个,谁都不愿意做先低头的那一个。」
转回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男人伫立在大楼外的行道树下。简单的T恤牛仔裤,随意的站姿,双手自在的勾住牛仔裤口袋。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着他略宽的嘴勾起熟悉的笑,突然感觉到眼睛一阵酸涩。
七天,他已经七天没有出现了。一出现,竟然是这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可恶!
深呼吸,她站在门口,等他走过来。
「我刚刚到『晓梦轩』,」熟悉的浑厚声音带笑。「邓哥说妳这阵子很忙,不在店里,叫我来这里看看。」
抬起头,看见那双深邃的眼定定凝望着她,声音听起来轻松,眼神却带着一丝谨慎,似乎在探索什么。她感觉到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不争气地在融化,右手悄悄紧握成拳。「……你来做什么?」
「来看妳。」
「看我做什么?」她冷声问,不肯轻易放过他。「你不是说,要我好好想想什么叫『信任』吗?你来找一个不相信你的人做什么?」
他微笑。「我想妳。」
「我不想你!」
他凝视她。「真的吗?」
她别开头。当然是假的。她想他,无时无刻。他的眼睛、声音、笑容、像风一样难以捉摸的性情、厚实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没有办法忘记,当他发现「羽化」时,那个一点情绪也没有的陌生语调。
彷佛,那块琥珀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彷佛,她只是一个附属品。
她抬高头,笔直望进他的眼睛。「我还在生你的气。」
「我知道。」
「那你不是应该拿把鲜花什么的来,」她抿着嘴。干涩地问:「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原谅吗?」
「这样妳就会原谅我?」
「不会。」她耸肩。「不过,这样我的心情会好一点。」
「不,」他伸出手,将她落到颊边的黑发挽回耳后,低声说:「这样妳会更不开心。」
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她最恨他这一点:他把她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有错过……他说的没错,她不会因此而开心的,但是,存在胸口这个悲伤的空洞,她该拿什么来填补?她真的能够忘记那一句话吗?那个冰冷、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
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错。
「对不起。」他望着她,轻声说:「我不是有心的。」
望着那双深邃的眼,鼻子突然一阵酸……她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但是她忘不掉,就是没有办法叫自己忘记。
他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她难道要抱着这样的怀疑,就这样跟他在一起?如果,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他呢?他为什么不能再更讨厌一点?
为什么她要爱上这个可恶的男人?
她低侧过头,避开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新羽……」
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她硬下心肠,不打算理他。他活该。
轻声长叹,突然,他转变了话题。「妳在忙什么?」
她不确定地看他一眼,踌躇半晌,才开口:「调查。」
「调查?」
她又迟疑一下。「我们去走走吧。」说着,她一边迈开脚步,往附近的公园方向前进。
他跟上来,长腿配合着她的步伐,安静地定着。
午后的住宅区,听得见远处托儿所传来的风琴声音,还有孩子们的嬉闹,远处有一两个年长的老人绕过巷道转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终于她找到了足够的勇气,低着头,右手滑上被衣袖覆盖的左腕,不自禁地轻轻颤抖。「你知道……割腕要割多少刀,才能见到动脉吗?」
「新羽?」
「这道疤……」她吸口气,勾指拉开袖口,露出狰狞的暗红伤疤。丑陋的红痕,像是好几条扭曲的蠕虫,附在白皙的腕上,贪婪地吸吮鲜血。「是我十五岁那年,自己割的。」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凝重。「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妈妈是因为我爸爸外遇的关系,所以自杀。」她不看他,努力将情绪抽离自己的声音。「她在我十八岁那年吃了过多的安眠药过世,我……」她吞咽一下。「是我发现的。」
他伸出手。她往后退一步。
「不要。」她摇头。「听我说完。」
他沉默,然后叹气。「说吧。」
「在那之前,其实我妈妈已经试过很多很多次,药物、投河、割腕、上吊……所有你可以想象到的方式。而每一次,都被抢救回来。」她停下来,重新控制住发抖的声音,才又开口:「你知道,人第一次自杀,会得到重视,但是次数多了,其它人也会麻木。到最后,我爸爸甚至已经不再在乎妈妈是否再次尝试。有一次,妈妈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楼下的人围了一圈,连消防车都来了,我急着打电话,联络在工作的爸爸,电话接通了,他却只是说,随她去吧,他没有力气再管了。」
「我恨他,我好恨他。」激烈的言词,她的语气却是出乎寻常的平淡。「我知道他累了,我知道不管这一次是不是成功阻止了妈妈,她还是会试下一次、再下一次,一直到她终于成功为止。可是、可是……」话尾逸去,红润的唇抿出一个自嘲的角度。「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自杀的人换作是我呢?他会不会更重视这个家一点?」
「新羽?」
「我试了,差点成功。爸爸也回来了。」她举高手,让那道愚蠢的印记更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但是,结果却毁掉了整个家……不,那不是我的错,那个家本来就不曾完整过。」
他伸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贴到他的脸颊旁,嘴唇轻轻印上疤痕。她闭上眼睛,不愿意承认心底涌现的温暖波动。
「……在医院里,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听见爸爸和妈妈的争执。」她放轻声音,继续说:「你知道吗?送我到医院的人,竟然是爸爸……他那天意外提早结束应酬回家。我听见妈妈在大声指责他、歇斯底里地嘲笑他,说那是他的报应、是他一手毁掉了这个家,不让他进门来看我。她说,我割得太深、流了太多的血,一定会死的。」
他深吸口气,左手慢慢搭住她的肩膀。她迟疑一下,投入他的怀里。
「她不爱我……妈妈根本不在乎我。」她以为这个事实已经不会再刺痛她,却察觉到温热的泪水还是在眼眶凝聚。她用力抱紧他的腰,把脸埋进胸膛。她好冷、好冷。「对她来说,我只是她的报复工具,报复爸爸对她的不忠……她早就知道,我计画在那几天自杀,却故意出门,好用我的死来惩罚爸爸。」
他的手臂收缩,全身的肌肉绷得死紧。
过了很久,她深呼吸,静静地说:「我不恨她。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妈妈。她不爱我,但是我不恨她。自杀,是我自己的决定,愚蠢的决定,不是她的错。她没有说过什么来鼓动我的念头。相反的,爸爸很重视我,我知道。他不爱妈妈,却很爱我。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原谅他。」
他静默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天,我在大楼里,找过很多人,问了一些问题。」
他顿一下,似乎下太明白话题的方向。「什么问题?」
她没有直接回答。「孟杰,你到过姑姑的公寓吗?」
「没有。池姐跟我们一向只在『晓梦轩』碰面而已。」
「宝儿也没有……只有文忠哥去过一次。雪君姐当然去过。池昆良……应该更不可能。姑姑好象是一个很重视隐私的人。」她喃喃地念着,然后又问:「那你知道,我住在几楼?」
「不知道。」
「八楼。」
他低头皱眉,看着她。「所以?」
「雪君姐跟我住在同一层楼。」
他沉思地抚摸下频,还是不明白她的问题有何意义。
她深呼吸。「孟杰,雪君姐不是自杀的。」
「新羽?」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相信』,」她的嘴角苦涩地抿紧。「雪君姐绝对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打算自杀的人,不会是那个样子。孟杰,她是被谋杀的。」
他讶异地看着她。
「我想,」她望着他意外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悲伤的恍惚。「或许,这就是姑姑把『晓梦轩』交给我,真正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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