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哥哥千里赴京,而后在京中莫名消失。这五年来,我几乎寻遍了京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打听过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一无所获。
现在,我就坐在曲靖河畔楼榭之间,看着对面高搭的花楼。
这一晚中秋,花楼下人山人海,有人临河放着烟花炮仗,有人聚集着观看说唱戏文,另有大半人,却是闹闹哄哄围在花棚旁猜着灯谜,笑声如沸。
酉时三声锣鼓过,一名三绺长须身着锦袍的老者走上花台,他身后一溜儿跟着一队俏婢,婢子们的手里各捧着一件物事,由红绸遮着。
这是时下贵族之间爱玩的一种游戏,俗称“拔彩头”。出题者可自由设计题目,内容可以是猜谜,即兴做首诗或者解一个棋局之类,并着彩头一起拿给主持会场的管事,待管事公布题目,由台下的宾客竞争解题,胜出者便可获得那份彩头,叫“拔注”。
老者拿着挑头,一路揭了红绸,待揭了最后一张红绸,红绸下露出一只白纱灯笼。当老者朗声公布灯笼押注的彩头时,连我身旁跟着的老实木讷的小厮也跳了起来。
他吃惊道:“二相公,我没听错吧,那位老先生说的可是十万两银子?”
我没没应声,分神听了会邻桌的议论。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是贵族之间逗耍取乐的一个游戏,竟然一掷万金!当真好大的手笔——可惜,可惜啊!”
“哦,难不成兄台有什么高见?”
“呵呵,哪里哪里。这只灯笼在菊陶居这里已经寄放了足足三年,每到大年元日、上元、仲秋都有展出。说出来让你见笑,在下曾因囊中羞涩,上台试了一次,这只灯笼也委实怪异。”
“它瞧起来与普通的串马灯没甚两样。可是整只灯笼密不透风,上没留缝,下不留底座,连根细针也无法伸到里面去。寄灯主人称,谁能打开此灯,便有重酬。可惜,彩头由刚开始的一万彩金到现在的十万,还是没人能拔注。这只灯笼,已被称为京中第一奇灯。”
我看着老者挑了那只白纱灯笼展示了二圈,挂到戏台高处去。台下人头簇拥,却没一个出声的。
“依世兄所言,便没有人能打开此灯笼么?”
“五湖四海大有奇人异士。更何况是京中富贵之地。就不知道,那寄灯主人将么一只灯笼存放在此,以万金引人注目,有何深意?”
“莫不是朝中哪位权贵寻乐子逗人开心的罢!”
说至最后付之一笑。
每一次似乎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再看了一眼那只无人问精的灯笼,起了身。小厮迟疑道:“相公,您脸色不好,要去何处?”
我道:“随处走走。”小厮期期艾艾说:“大相公嘱咐过,他赴过宫中晚宴便来接您。您若出去,呆会……”
我看了小厮一眼,小厮老实,即缩了回去。
曲靖河畔紧挨的是丹桂园,彤霞成荫,映着各色花灯,红晃晃一片。我信步走至园中转角,旁边挤过二名顽童,将我推个趔趄。我站直身,眼瞅着那两小孩张着手臂一阵疯喊,而后一头扎入树荫下,里面响彻一阵孩童的哄闹,夹杂着笑骂:“跛子!”“臭乞丐!”“猪!”
我便走了过去。丹桂树下缩着黑漆漆一团,虽然一动不动,但明显是个人,旁边围了一圈小孩。这班小祖宗们有的扬着沙子,有的解着裤头准备撒尿,两个还裂着嘴抓了两根香点炮仗,正要往树下缩的人身上招呼。我一把捞住点炮仗的两个,斥了声住手。这群小混蛋回头,嗷地叫了句“丑八怪”,一哄作鸟兽散。
我移近了些,勉强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个少年。只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条左腿软绵绵拖在一边,迎着灯光一瞧,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还锁着链扣。丹桂园寻常人家不能进得,更别说乞丐之流。这人定是哪家得罪了主人的家奴。我留了一碇银子,正待离开,却见趴着的人动了动,一伸手臂就将银子扫开。
这时,从他怀里滑出一物。
那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用麦秸编成的花灯,手柄用毛竹串着。我一见此物,如遭雷殛。在他伸手要捡时候,一手将那小小花灯夺过。
与想象中的一般,竹柄中空,里头藏有内芯,抓着内芯往外一拉,拳头大的花灯裂开八瓣,摇曳如盛开的莲。
诚如那句古语,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Сhā柳柳成荫。
一刹那,我只觉情绪激动,既想痛哭,又想放声大笑。
我问那少年:“这枝花灯,是谁给你的?”
声音拔尖,连旁边小厮都吓了一跳,地上少年却是理也不理。我一时情急就擎住那人衣襟,听小厮嗫嚅道:“相公,此人似乎是个哑巴。”我一愣,松了手。
我命小厮四处打听。等了半盏茶,来了一名举止三分拔扈的中年管事。一问却是兵部王尚书府上的。
他一对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了圈:“相公有何指教?莫非地上这贱奴得罪了您?”
我摆手道:“不是。只是路经此处,眼瞧此人情状有些可怜,冒昧问下情由。”
管事道:“他是府上一个家奴,名唤景生。他天生哑巴,脾气孤僻,又仗着有几分剑术,便猖狂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竟在比试剑术时伤了王公子。因便有了今日下场,属自作自受。此乃王府家事,劝相公莫Сhā手的好。”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瞧这少年倒有几分骨气。虽说罪有应得,只是罚也罚了,不知道贵府可愿放他户籍,在下愿赎此人。”
管事一愣,还未答话。横刺里响起一个轻佻傲慢的声音道:“是谁在那里说要赎公子爷我的罪奴的呀?”话音一落,迎面走来几名年青公子。
当先两人,一名长着枣形脸,两道窄眉,一脸乖戾;另一名,搭拉着扇子,一身扎眼绣花袍,油头粉面,瞧见我便诶哟了声,一副想惹事生非的晦气相。
来人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
据说在古今风流人物之人渣榜中,此二位公子名列前茅。
两人一个是长公主外侄,一个是尚书幼子,身份相当;你为我欺男,我为你霸女,臭味相投。
他们连袂纵横于京城各大勾栏瓦舍间,被称章台街二霸。二霸称雄得久了,京中权贵或自持身份,或怕担麻烦,向来能避则避,越发将两人惯出诸多毛病。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种人,自然是避犹不及的;万不得以需与他们打交道,便得提上十二分精神。
若按常理出牌,只怕会给他们牵着鼻子走。
因此我跟他们打了个赌。
我指着两人身后一名虎背熊腰的壮汉说,让这护院与地上的哑巴打,我赌哑巴会赢。
两人一听我的话,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尚书家的公子一打手势,虎背熊腰男即时出列,三两步摁住叫景生的哑巴,抡起碗大的拳头,暴揍。揍完骄傲地挺了挺胸。
哑巴被殴出两口血,彻底瘫在地下。
灯光明晃晃照着他腰上一条皮搭子,皮搭的褶皱里有微小的孔洞。
长公主的侄子蔑道:“如何啊丑八怪,还赌么?”
一旁的小厮哆嗦着扯我的衣袖:“相公,这人怕都快死了,如何是那名雄壮结实的家丁的对手。这两人看起来不好惹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笑道:“莫怕。我说这小哥会赢,他便定会赢。”
地上的哑巴似乎动了动,看了我一眼。
尚书公子阴恻恻道:“好啊。比试一旦开始可就不能反悔了。顾公子到时别说我等恃强凌弱。”
我说:“这是自然,输了任凭处置;赢了,景生便给我带走。”
一名侍从上前,撤了哑巴的锁链。
表面看,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虎背熊腰男原本就站得极近,听得令下连挪动都不必,就势再次老鹰捉小鸡似地拿住哑巴。紧接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密集的皮肉闷捶声,听得人牙酸。
二渣在一旁,又开始得意忘形的笑。一个道:“咭咭咭,顾相公是六王爷跟前的红人,心尖尖上的,看在王爷面上,王兄呆会还是别太为难的好。”一个道:“啊哈,辜兄这不会是在怜香惜玉罢?”姓辜的便作势欲吐。两人你推我搡的如两张烂脚凳子,着实东倒西歪了好一阵。
正舞得兴高采烈,变化骤起!
哑巴景生蜷缩着身体,似乎是没半分反抗,那名雄纠纠的壮丁却突然“啊”的一声,倒坐在地上。
二渣便傻住了。
两人走了过去,抡起腿便给了壮男一脚,可怜壮男硕大身躯,连哼句就都没有,就放平在地上。尚书公子的脸色难看至极点,恶狠狠一指我:“你使诈!”
我笑道:“王公子切莫误会。方才我站在这里连动一下都没有,景生身上的锁扣刚解下,半寸武器也没有。护院又是公子带来的亲信,周围诸位有目共睹,我如何能使诈。”
一边早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怕麻烦的已拔腿准备开溜。二渣在京城恶名昭彰,但凡还眷恋着自己舒心小日子的,莫不明哲保身。我晓得这道理,也没指望谁挺身而出给我说句话。因此,当有人拔开人丛越众而出时,我颇为意外。
“没错,本国舅便能作证。”说出此话的时候,来人扇着扇子,浅浅露出两个小酒窝,瞬间如有万道光芒在其身上聚集,令人眼前一瞎。
这世上有各色人品。有的人温柔庄重,恬淡谦冲,如王爷。
有的人站着招摇,坐着扎眼,走路身姿摇曳,笑容艳赛门口两串红灯笼,就如眼前的人。
我笑容顿了一顿,不为他美胜冠玉的好相貌,只为那句本国舅。
国舅庞青——现今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顾盼流转地说:“如何,我做的证,可作得算?”二渣早换了副神色,一个道:“唉呀,不过是一名贱奴,我还打算着过几日将他丢大江里处理了才干净,怎么能劳动庞国舅为此等事出面——”一个道:“正是正是,国舅爷出现在此处,令蓬荜生辉啊!”
庞青沿着哑巴与晕厥的家丁踱了一圈,问道:“方才见你们前后翻找检查,可看出这家丁是如何倒下的?”
二渣道:“这……却是不知。”面上悻悻。
庞青掩扇一笑:“看来我等的眼光都没有顾相公的厉害呢……顾相公,你说是也不是?”说话间望将过来,玉容生辉,灼灼如施了重肥的牡丹花。
我双眼再度一瞎,忙垂头中规中矩道:“这是从何说起,国舅爷说笑了。”说罢毕恭毕敬长揖了一记,口中称谢。
庞青道:“怎么?本国舅从不轻易为人开口,你便准备只用一声谢,将我打发?”
我听罢,想了想,抬头,灿烂一笑。
这一招,我曾数次揽镜演练过,其操作过程也甚简单,只要掀动嘴唇,露出八颗门牙,便能将面上那块疤完美撕裂成四块,营造出硬汉也腿软的效果。
当真听国舅爷狠狠地抽了口气。
他几乎是立即将脸伸至别处,边搓着双眼边摆手道:“罢了罢了,暂且记着你这笔帐,本国舅不算你利息便是。”说完拔腿就要走。一旁的姓王姓辜二渣早急得抓耳搔腮,连声挽留说,早在玉湘轩备了酒席请了最好的姑娘,国舅爷怎么能不赏脸就走呢云云。
庞国舅拿扇子直接戳了对方的话头,动作轻佻无比偏又好看至极点,带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一笑,道:“去去去,本国舅今晚要通宵达旦,时间尚早,此时喝酒岂不败兴!再说了,呆会儿还有无数天姿绝色的大家闺秀为本国舅献花呢!这一身酒气的岂能不将美人儿醺醉?——你们这顿酒,我记下便是。”
他这一动身,身后便嗤溜溜跟上大班人。围观的诸位,竟大半是他带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正傻眼,却见已走过了十数步的公子哥儿蓦地又掉转身,冲我大有深意一笑。
他冲我大声嚷了一句:
“听说你是六王爷的男宠——哈哈,有趣,有趣。”
Chapter 0506
庞青一走,周围似乎也静了不少。
坊间议论,若说六王爷是君子典范,那么庞青便是京中纨绔魁首,今日一见,果真当得这个盛名。
这个庞青,是朝中右相之子,上头一个贵妃姐姐,这个身份,说显赫极显赫,但出身门第比他更高的贵族王孙也不是没有。庞青之所以会一夜窜红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靠的是年初安西平匪一场战役,他在此战中大露峰芒,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后,立即给皇帝封为一等侯。成为京中凭自身本领争取来最年轻的侯爷。
若说庞青与六王爷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远不近的时候倒真有这么一宗。
据说,庞妃曾提议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王爷,让王爷婉言拒绝了。庞妹妹遭拒后不知怎么的就想不开,好长一段时间哭闹着要抹脖子。庞青是名二十四孝哥哥,就这样将王爷给记恨上了。
王爷何其无辜。
关于庞青此人,坊间还有诸多传闻,除去那些夜夜笙歌,醉卧花丛的风流韵事不谈,若干事足以证明此人是名脾气极为古怪之人。
他说“有趣”的时候,往往并不有趣。
拿个新近的例子说。安西平匪中,某次此人领着百余人的官兵落了单,被千余名凶悍异常的恶匪围上,以一敌十的困境步步杀机。庞青丢了把手已断的弓箭,一撩战袍抽出被压在尸体下的金刀,潋滟一笑,说的便是“有趣”二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战,庞青成了煞星破军、浴血恶魔,匪军的人数,先是由一千锐减至五百,五百锐减为二百五。没人知道这名出身京城豪门富贵地的公子哥儿是怎么办到的。
稍远些,在庞妹妹为婚事闹自杀时,庞青冷着脸看自家妹妹踩上凳子结好绳索脖子一伸吐出舌头时,说的也是有趣。
他听到王爷与我种种传闻,也说有趣。
现在,蒙他抬举,他又多提了一回,事情已经不是当众受个辱这么简单,他临走时的那个眼神,明白代表着麻烦。
我稍一凝思,即刻又惊醒。现下头等麻烦事,不是去猜测庞青究竟是何心思,而是面前二堵人渣。
暗自转了一眼,四周已被二渣的家奴团住。而身边的小厮,早吓得面无人色,不能动弹,情况有些愁人。
我道:“今晚多有得罪,我瞧这位护院只是暂时昏厥,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赌试,还请二位公子不要挂怀。明日在下自当遣人将赎金与护院的诊金送至王公子府上。”
二渣一听,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不过就是一名家奴,顾相公看得上眼,将人提去便是。只不过嘛,我让你三分情面,你也须敬我一分面子方可。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交个朋友。酒席歌姬已备下,顾相公赏个脸喝二杯罢?”
我看看地上的哑巴,暗叹了口气。
拱手道:“二位公子盛情,那眉君便叼搅了。只是我近来身体不适,医官嘱咐不宜饮酒过量,二杯为上限,望见谅。”
“哈哈哈,二杯就二杯!请。”两人交换不怀好意的眼光。
玉湘轩是家妓馆,里面的姑娘们,额外的热情。
七八人一入兰榭,便给一堆脂粉淹没。
姓王的敬我一杯,姓辜的敬我一杯,两人眼光咄咄盯着我。
下药暗算,背地诡诈,是这二人惯有的伎俩。
其时我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是偷也好抢也好,今日无论如何需将哑巴带走。因此明知那酒中定是有异,却想冒险一试。
二杯下肚,面前的景物开始有点晃。
麝香粉脂的味道,一张张放浪形骸的脸。
一个舞姬腰枝一闪,硬挤到我腿上,向我灌酒。
美人柔软的胸脯伴着满盛的酒凑了过来。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美人嗔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将手往下一移,一记绵里藏针,指甲片往那一片雪白中狠狠掐下,美人的檀香小口登时张成鸭蛋,嗷的一声惨叫。
酒泼了两人一身,我就势就将她弹开。
我需承认,自己的手段忒阴损,以至于,美人两眼含怨地看着我。这个眼神,一直到我借故离席,她奉命伺候我更换衣衫的整个过程,都未曾消失。
早在进入这家妓馆之时,我便暗中将房屋地貌大约观察了一遍。因此一入换衣室,我立即紧锁了房门。
我咬牙操纵着发颤的手举起一个烛架。
美人面露惊惧。
我道:“你可叫小蕙?你是愿意让我砸晕,还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美人哆嗦道:“相相相相公,请、请自便。”忒识时务。
我赞赏地点点头,嘱道:“外头若是有人敲门,莫理会他,懂么?”又道:“将你头上花钿拔下,借我用用。”美人点头。
我放下烛架,而后又在桌上留了一封银子,道了声得罪。取过美人头上的花钿,握在掌心。
正门不能出,那里还候着二渣遣来的扈从。而小厮,现在只怕还傻傻与那几个扈从一道,等我更衣。
我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花钿银叶的尖角狠狠刺入掌心。我依靠着这阵尖锐的疼痛提了提神,埋头闷赶。
耳边响着路人一阵一阵的惊呼声,我只作充耳不闻。
哑巴还被扔在原地。我已经没力气察看他的情况,随手就捉住一名路过的小茶倌。与他说,你背了地上的人,将我们送到东七巷李府,银子赏你。小茶倌惊惧地看着我,手里端的茶壶当啷摔了一地,结巴道:“相公,你你你怎么了?脸色好些怕人!”我喝道:“休要罗嗦!”不由分说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
茶倌背着哑巴,疾走过赏月的人群。
眼瞧从后园到前门间还有一段碎石路,浓密的丹桂树荫将两旁遮个结实。
几个蒙脸的汉子突然跳了出来,提起刀,便往背后门户大开的哑巴狠狠扎去。
那时,我只觉浑浑沌沌的脑中嗡的一声响,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将哑巴扑倒在地。
而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教*控制产生了异相……我竟看到了冠服严装的王爷。
我想起了那一年中秋,王爷邀我过节。那时王爷与我虽日渐熟谂,一起过节还是头次。我登上王府的花舫,并没有想象中的宴请群客的热闹场景。一轮圆月下只候着一个微笑的王爷。
我记得自己倒了酒,捏了块果脯,一脸的笑嘻嘻:
王爷不传丝竹乎?不传歌舞乎?良辰美景,怎可无美人?
他饮尽了酒,眼角依稀是潋滟风情。道,未曾备下。
那一晚的月辉碎成无数块,曲江的水格外荡漾。
王爷倚在船头,竖着笛子吹着一首什么曲子,出奇地好听。我一边听着,一边吃瓜子。
吃着吃着,抬头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月光下的王爷,那侧影,分明是个美男子。
便是这样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只觉他就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了。我紧握他的手,连手心的花钿也忘了丢,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说了一句“哑巴与我是一块的”,垂头便倒入温暖的怀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梦境了。
梦里头的自己,颠狂无比。
我先是将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温了一遍,后来我洗净了脸,换了一身绮罗,捻着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爷面前,放肆大笑。
我摆摆手,极无所谓地道:“其实我是女的,你觉得如何?”
美男子点头:“现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头摸上他的脸颊。我觉得有点糊涂,因我看到的脸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却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觉得自己并没喝酒,喷出的气息却带着酒味。
我觉得十分不满。
而后我鄙夷。我说:“王爷啊王爷,现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了。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脸上的疤都贴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没有说出来。”
我道:“你看看,现今将疤撕了,岂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却见美男子又变成了丑王爷,他说:“眉君,我脸上的疤并没掉,你将我想成了谁?”
我顿时嘎的一声,彻底糊涂掉了。那人却在此时,拦腰将我抱住,垂头吻了下来。
我挣扎,可是那怀抱紧匝紧实,根本无法挣脱。
我想还好只是个春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如此荒唐,躯体交缠,唇舌交融。
此时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惊,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过去。这一砸,丑王爷又给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说着,一手就将我从船头推下。
这一下沉,似乎坠入了时光,身体在快速地缩小。
而后,又是我梦魇过无数次的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挂在树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着脚下的云渊,与哥哥说,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说,管家抱着我,想将我摔下去。我抓着他的胡须,他便一起摔下来了。
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悄悄跑至崖顶发呆。
每一次,哥哥总能发现。
进入北邙山的第一个中秋,我在崖顶望着那轮圆月,终于噙了泡傻泪。
哥哥就坐在我身边,我闷头钻入他怀里。
身边散着大大小小的花灯,纸扎或草编的,是哥哥给我做的。
傻泪将掉未掉之时,哥哥抓着桔子大的小花灯,将手柄内芯一扯,灯身盛开出花瓣。
哥哥搂着我,说:“你是哥哥的宝贝遂意。”
我是哥哥的宝贝遂意啊……还未咀嚼透其中的欢喜滋味,呼啸的风刮过面颊,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挂回悬崖那颗树上,蓝天与云朵仍在原处飘。唯一变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阴郁的女孩儿聂遂意,而是身量长开,着男装且丑了吧即的顾眉君。
想到这里,浑身都在哆嗦。
这千丈悬崖的峭壁,再不会有哥哥来救我。而那个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却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唤,眼光凶狠,笑容却是诡异。
我惊恐难以言状,手一松,就直直坠了下去。
摩天崖终年缭绕的云雾将我吞没。
似乎有无数妖魔复苏,张牙舞爪撕扯过来。只能拼了命不停挥打着自己的双手,要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赶开。
无穷无尽,直至脱力。
……
我醒时发现自己绞着一床被单,正使劲与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气又好笑望着我。
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着血污皱成一团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经处理,除此之外,没有新伤。
最后摸摸脸,疤还在。
一问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爷送我回来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黄汤下肚便这般不讲道理。不过是想帮你洗个脸换件衣服,你便拳打脚踢,险些打中奶娘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哑巴。哑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棕子似的,还自昏迷着。只是我凑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觉得这哑巴与大街上随机的哪个乞丐没甚不同,如今梳拢了发擦净脸,露出苍白且青葱的容颜,但见眉眼俊秀,竟是名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灯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听家人报,义兄回来了。
我迎将出去,向一身公服的义兄长揖道:“昨晚让义兄挂心了。”义兄眸光分明闪烁了阵,却听他笑道:“应该谢的人不是我。”说罢让在一旁。他身后,一顶轻舆适时停下,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人,白衣素簪,三分威仪七分清贵,正是王爷。
王爷问:“可好了些?”
我道:“是。”
再问:“可换过了药?”
我道:“换过了。”
他便道,将手伸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觉得有些尴尬,反将自己包得猪蹄一般的左手藏了藏,讪讪道:“已经没事了。”
王爷一笑:“既是没事,凉风送爽,眉君与本王一道外出游玩一番可好?”
我待要拒绝,抬头给吓了一跳,话便缩了回去。
王爷正在笑,笑得乌云密布。——
Chapter 0708
轿子坐一个王爷,空间很大;再坐一个顾眉君,却嫌有些小。
王爷说:“可以再坐过些。如此窝着不舒服。”
我便挪过了一些。
王爷再说:“如果累了,可以靠过来。”
我连忙挺了挺腰,以示精神甚好。
马车在一条深巷停下。我一路听着孩童的戏闹声与偶尔的炮仗声过来,隐约还有几分过节的喜气。可一到这个地方,不过隔了一道墙,四周却完全静了下来。
王爷走在前头,只淡淡说了声过来罢,便不再理我。我没奈何,只好跟了过去。
巷子只有一户人家,没有点灯。侍卫推了门,便守在外面。院里头早候着一名老管家。王爷接老人手上的灯笼,我没留神只觉手一紧,便教握住,被牵着被动往前走。
夜风里隐约有奇怪的叫声。
目标很容易找,整一片黑沉沉的屋子,只有一处溢出烛光。
我的额头不自觉就冒出些汗。距离五六步远的时候,从那唯一光亮的房里突如其来响起一声既尖且急的呻吟。我双腿灌了铅般粘在原地上,便不想再上前了。可是身体却仍然被拖着,被迫着往窗里面看了一眼。
仅仅只有一眼,便让我干呕了一声。
靡乱的内室,五名男女。一名披头散发,疯了一般地乱抓乱咬;另外四名,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扭动,饥渴寻欢。
耳边响声的声音隐含严厉:“此药类似五石散,药性不定,有服下迷失本性,见人不辨男女,便要与之□。有服下发作状若癫痫的,四肢乱舞,逢人便咬,六亲不认。不至力竭绝不罢休。总之能让你醒来后,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生不如死。”
“王子聪与辜王孙在酒里下了这种东西,昨晚上酒席上数人与十数名歌姬尽着了道。凌晨教人发现时,从里抬出了二具尸体。”
他叹了口气:“眉君,不是我存心迫你知道这些腌脏的事情,而是你可知道这其中的风险?”
他的眸光,责备中带着关切。
语气,更是十足的忧心: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理智将失,双眼泛红,一身带血,我有多担心?”
此情此景,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没法不感动。
又或者说,想我顾眉君,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吃亏就吃在不够肉麻上。
我与王爷认识以来的第一回争执,以我惨败告终。
我有气无力说道:“晓得厉害了。”他犹嫌不够,持续且煽情望着我,我只好再三保证:“往后不敢再这样了。”
或许是我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回去时的气氛终于又融洽了下来。提起了哑巴,我隐约透露了些,此人怕是与我失散一名亲人有些关连。我无意多谈,王爷也便没再深问,只道,若有难事,应第一个寻他。又聊起了我晕迷时的情形,我心中对梦中那场狂乱的梦境耿耿于怀,忐忑问了自己可曾做下失礼的事,喊些不该喊的话。王爷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只道:“你我之间,便是做些失礼的事,喊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又有何妨。”
我听完,眼光便有些发直。这副模样想来逗笑了他,只是很快他收敛了戏弄的神色,正色道:“眉君的忍耐力,天下无双。”他道:“你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专注,话里婉转,柔情四溢。
更有一股浓浓的怜惜,摧残听者的小心肝。
又来了……
一时间,我胸中气血一涌,油然生出一股龇裂八颗门牙愿望。
我暗自瞪了他一眼,只觉牙根发痒。面前男人深情的一张脸,比江里浸的那泡月亮,来得还虚。
偏偏不能发作。
有些事情,时机未到,不宜刨根问底,聪明的做法便是揭过不谈。
两人又在月下站了会儿。月光如水,四下隐约有风声蛙叫,此情此景,很适合谈一些人生大事。
王爷道:“皇兄自武德元年登基,近些年来,施政手段越发刚硬,再过二年,只怕朝事越见艰难了。”
我骇道:“王爷是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何出此言?”
王爷便笑道:“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却不是我。”我心中一动。又想起近年来一些东拼西凑来的传闻。武德元年,崇文馆失火,据说王爷这张脸,便是在这场大火毁的。之后不久,他新娶的王妃也跟着没了。
当时那场大火来得诡异,六王爷在皇嗣之争中身为保皇派,会出现在那场大火中,更是诡异。
看来当今这对主上臣弟之间,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兄恭弟爱。
我愣了会神,又听他说:“只不过油然生了些感叹,便与你私底下这般说说。人生短短百年,高居于庙堂,还不如寻个有心人,隐于井市。”口气隐隐有些落寞。
我笑道:“我瞧王爷是看上了哪家闺秀,爱在心口难开,因而才对月生春的罢?”
王爷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就是不知对方作如何想。”
我咳道:“王爷不必挂心。您是远近闻名的谦谦君子,瞧上的那家闺秀,只怕也是仰慕着王爷日久的。”
王爷的眼睛一亮:“你说的可当真?”
我心中顿觉得怪异,然口里只好应道:“这是自然。若需眉君从中穿针引线的,莫不敢辞。”
我自认说得十足真情实意,王爷听罢却似乎并非那么领情。反倒将眼光收了回去。我见他随手摘起路边一株秋菊,叹道:“你瞧瞧这朵掬花,开得最盛时,便是花期将败时。人也一样。不同的是,花今年谢了,来年还开。人却仅有一生一次。”
他回头看看我,口气何其严肃:
“若我没记错,眉君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吧?对将来可有打算?”
我想王爷何必挂心。该挂心的是我自己。
从他的角度,二十有三,对于男子,正是当时。从我的角度,身为女子,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
花事已了。
再过个若干年,世上可还有叫顾眉君的人,这是一说;可还有愿意陪着老姑娘倚着门框数皱纹瓣儿的良家男,此又是一说。
何必想呢,想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