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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紫微郎花事 > 30

30

最终我学着他的样子,将裹粽的手往身后一掩,眼望明月。顿生月下二名旷男的凄清意境。

回转时我悄悄问了王爷随身的管家,王爷近来可是看中了哪家闺秀?管家神秘道:“小人只觉得,王爷看府上的春香小姐,眼神有些不一样。”

我一愣后才点了点头,心中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似乎有一丝恼怒,沉沉压入心口。

彼时,我只道终身大事云云,只是两人一时对话,万没料到,不过两日,此事成了京中头等大事。

事情起因,还从王子聪与辜王孙两人说起。

他们这一次玩出了火。

被抬出的两具尸体中,一名恰好是刑部张侍郎的亲戚,张侍郎一怒之下,直接发签将两名皇亲贵胄押入刑部大狱。

自然,这是表面的说法。背后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六王爷。

那晚回府,就听义兄说,王尚书来过,不仅将哑巴的奴契拿了来,还抬来了几箱大礼,说是赔罪,又拐弯抹角说了一通好话,希望苦主我能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好令王爷在刑部过堂时松松口风。

我正要接过哑巴的奴契,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将东西截了去,扫了一眼,放入衣襟。我瞠目看着王爷,后者微笑道:“眉君,这张奴契暂且由我保管。”义兄一旁劝我:“贤弟,如此也好。王尚书在朝中风评不佳,他府上鱼龙混杂,这张奴契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排查一下方始妥当。”

我张了张嘴巴,偏又找不到话反驳,只好坐回椅上,盯着王爷胸口,心中耿耿。

义兄迟疑了一会:“眉君,你看这事……”我兴趣缺缺道:“任凭王爷与义兄二位作主便可。”义兄表情似乎松了一松,略带歉意与怜惜看了我一眼,方转向王爷道:

“长公主在朝中权势极大。听说她已拿出了重金献给朝廷,要给外侄赎一条命。此次事件中另一名死去的家属,也愿意接受和解。下官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爷四平八稳坐着喝茶,眉眸内敛,静穆且从容。

这副情形,的确是京中盛传的第一君子的模样,君子雅然,气质恭美。

他俨然道:“辜王二人私用朝廷禁药,弄出人命大案,朝廷的刑规律法自有处断,李大人莫妄加私揣。”

义兄一噎,颇尴尬望了望我。我也一噎,为了表示对王爷来这一套我也没办法,便将眼光移至屋外望天。恰好看到负责照看哑巴的那名下人在外头鬼鬼祟祟探望——哑巴醒了。

我来到哑巴床前,少年正睁着一对漂亮的眼茫然四顾,看到我,显露戒备。

事实也证明了,想与一个刚惨遭毒打折磨戒心奇重的人沟通,有些难度。

我并没有心情与他磨叽,自报了家门后说:“论将起来,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不过,你不必承情,只需告诉我,这支花灯的来历,你我便不相欠。”

哑巴在我准备好的纸上一共写了二句话,第一句:“为什么能看破我腰带上的机关?”

我看了他一眼,将那张纸捏在指尖,对半撕开,凑到油灯的灯焰上。

待那纸烧­干­净了,我指指他那条折了的腿,大夫说过,这条腿就算治好了会跛,怕要落下一辈子的伤残。我问他,难道你不打算报仇?

哑巴的一口牙瞬间咬得嘣嘣响。

我轻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那腰带上只有最后一枚暗器。便算你这枚暗器是为折了你的腿的仇人而留的罢,你想一想,自己有接近王子聪的机会么?如果不是我,很有可能你的下场是极窝囊地被折磨死。”

“确实是我令你不得不孤注一掷­射­出最后的保命暗招。但因此换来你的逃出虎口,却是你大大地赚了。现在你只要解答了我的问题,便可回复自由身。一旦出了李府,我不认得你,你也再不认识我。王尚书的公子是生是死,会不会有一日突然消失了,更是与我无­干­了——你觉得如何?”

哑巴眸里的光影数度明灭,最后在纸上写下了二个字:奴契。

我冲到外面的时候,王爷正撩开袍子要上轿。

因跑得急,差些便一头撞进轿里。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我稳稳扶住。我听到王爷唤着我的名字轻叫了一声当心。

我稳了稳气息,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过于生硬。

“您……这就回去了么?”

王爷却是停了上轿的动作,挑眉望我。

旁边的管事便说:“顾相公,时辰不早了,明儿王爷还要早起上朝呢。”

我­干­笑:“突然想起,房里头还有二坛好酒,想与王爷小斟几杯。这……”

我感觉王爷的手在我发丝上轻轻抚了抚,而后柔声说:

“眉君,你今日定是乏了,身上又有伤,改日再饮不迟。”

我一急,就将他衣袖攥住。

王爷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诧异。

我想着用什么借口将他留下才好。搜肠割肚了半晌,最后心一横,凑到他耳边,说了个让我后悔了半宿的理由:

“其实……昨日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一直未寻着机会给你。”

待厨房准备了二个小炒,备好了酒摆在后园亭上,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天气微有些­阴­,月亮半隐在一团乌云里,委实不是什么赏月好时辰,王爷的兴致却不错,­唇­边的笑纹更是没停过。坐下饮尽里杯里的酒便问我,眉君,你送我的礼物呢?何不拿出来看看!我的笑容差些僵在面上,心想我何曾准备甚么物事!只是此刻骑虎难下,懊悔也无用,只好昧着良心道:“且卖个关子。”一边劝酒。

很快一坛子酒见底。

后面,我寻了个借口跑回屋里,翻箱捣柜想寻件适宜的物品,未果;继而寻到书房,想起年初时自己曾攀风附雅购置一把染香扇,想天热了扇凉用。因义兄嫌上面没有题字,随手便压在箱底,此时刚好派上用场。

我拿了扇展开一看,扇面上画了几株紫薇,煞是鲜妍。

回到后园一看,王爷正支颐靠在石桌之上,侧脸打着盹。

桌上的菜基本未动,另一个酒坛子空了半坛。

我心中怦怦跳了二跳,低声唤道:“王爷、王爷。”

又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头。

没有反应。

我一喜,一时不作它想,将手探入他的襟口,四下摸索。

——

Chapter 0910

我发誓,初初我心中并无一丝非份杂念。

可是,当我将手探入男人衣襟的时候,我平静的内心有如石破天惊般给惊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曾与我秉烛数过更漏、打马共游过四季,喝过无数次茶,说过无数次话,可是这样将他摸上了……还是第一次。

印象中,王爷的身形颀长,举止文雅中透着几分书生的单薄。或许是隐藏得太好了,他看起来并不是强势的人,便是在他最深沉无法捉摸的时候,也是内敛的,平平淡淡,无­阴­无晴。谁能料想,在这副温和文雅表相下,蕴含着专属于男­性­的危险力量是那样强烈且令人不安。

无论是强而有力的心跳,还是肌理间仿似一触即发的嬗动。

皮肤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织丝单衣,直烫我的掌心。

我想起,玉湘轩里,叫小蕙的舞姬雪白的胸脯,柔软且芳馥,触感便如自己往胸前一圈圈缠着白布时的感觉。

男子女子之间,竟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几乎是无法抑止地颤动了一下,便想要收手。可是还未付诸行动,一只手伸了过来,隔着衣料握住了我的。我一惊挣扎,那只手却紧紧按着,手掌无可避免地贴上这具让我觉得陌生的男人身体。

扑通、扑通——正是心口位置。

我的脸定是瞬间涨红了。

捉住我那只手的主人慢慢抬头,吟笑着望我,一对眼亮得出奇,却哪里有半分酒醉或睡意。

他问:“眉君,你在做甚么?”

老顾家与老李家的脸面今日尽数给我丢尽。

此刻若有个地洞,我定毫不犹豫钻进去,好理清心中那窘迫又异样的情绪是什么。然而别说地洞,连块遮羞布也没有,手被紧紧握着,贴上的又是这么恼人的位置,锲合无间地感受着男­性­心口的震动,一起一伏。

手心透出的汗甚至已渗入薄薄衣料。

我想既然摸了便摸了,我应该索­性­不要脸,一不做二不休,脖子一梗,铿锵撂话便是。

然则我终究高估了自己。

我的确很有气势地说了一句:“你将哑巴的奴契还给我!”而后声音便没出息低了下去:“……你松手。”

他并没有。

平日温和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我,闪烁着同样陌生且异样的潋滟流光。那眉眼……分明带着美男子特有的风情。

他缓慢且温吞说:“眉君,我是今上的亲胞弟,皇子龙孙,朝中便是有哪个咬牙切齿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不敢如你这般放肆。”

我感觉他握住我的手隔着衣襟轻轻摩挲了下,声音带着异样的暗哑:

“眉君,你的手……真细。”

一时间,我只觉得被蛰了一下,而后就急了。

一急,便做下今晚第三件蠢事。

我将尾指往下一勾,狠狠就摁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形一顿。我先是碰触到黏腻且湿热的液体,而后极快地,一股刺眼的红­色­自他里衣迅速渗了出来。

他总算将我的手自他衣襟里抓了出来。捉住手腕迎向烛光一瞧,我那只手尾指上套着一个小小的指环,此时指环上的机括已经打开,露着尖锐的针头。上面还残留着将他刺伤后沾上的血迹,无所遁形。

他小心拔下那枚行凶之物,观察了一下,问我:“回来时戴上的?”

所谓回来,自然是指菊陶馆受袭之后。

我嗯了一声。

“身上还带了哪些?”

我低头看自己脚尖,说没有了。

王爷的表情倒没看出多大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将那枚指环收入袖中,接着将我拉到身边坐下,摸出一条白帕,给我擦拭手上血迹,面上又恢复平素温和样子。

他若发怒,我也不至这样,手足无措坐在一旁,傻眼看他,心中歉疚之情,如黄水泛滥。

我沉默地任他擦完,刚想收回手,手中一紧,却是他自怀里摸出一物,塞在我手里。

那物事,犹带着他身上暖气。

“这块玉佩,我原打算昨晚给你。只是后面出了意外,一直寻不着机会。只好拖到现在。”

我摊开手一看,那玉呈半环型,很明显是一对珏的一半,形状像是展翅的飞凤……我正要细看,却给他合上手心,听他叮嘱道:“眉君,这块玉佩你需好好收着,莫轻易显露于人前。”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拒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王爷笑了笑:“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再说,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说着将眼光停在我随手丢在桌上的染香扇上。

“这是你要给我的么?”

我再次涨红了脸。

王爷极其自然取过了扇,展开,前后一看,说:“檀木骨,书香墨韵犹添香。甚是合用,多谢眉君。”眉眼的欣喜竟无做作。

我的头差点埋到地底去。

后面,我终是沉不住气,招来府中大夫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待义兄与王爷那班下人得知此事时,又是一翻­鸡­飞狗跳的情形。王爷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划到了。我闷闷候在一旁,终是没要回哑巴的奴契。

与义兄谈论此事,他也有些扼腕。歉然与我道:“眉君,为兄并不知此事。今日堂上不便明言,据我私底下探听来的消息,这个哑巴景生来历似乎并不单纯。他在王尚书府数次被发现行踪诡秘,为兄甚至怀疑……”

他顿了顿,还是止了口。

现在西夏与邻国东晋之间虽表面平静,暗底波涛汹涌,京中混杂人等,有可能便是从东晋来的细作。我听出义兄话里之意,心中默然。

“总之小心无大错,我瞧尽快问清楚了将哑巴送出府的好。”

然而接下的二日,事情却没有什么进展。我与哑巴软磨硬泡了数回,始终无果。王爷则变得极忙,我上王府数回皆扑了个空,唯有一次在府前匆匆碰到,他一见我皱紧了眉,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面­色­微沉。

我是心急上了火,因此额头低烧。再在秋风小雨里候了半日,腿脚有些哆嗦。

还没等我开口,已给他拦腰抱入王府。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叫来大夫,两人就为了这件事纠缠了半晌,最终王爷似乎是忙得委实无法再待了,只得嘱咐了数通离开,留给我一屋子的诚惶诚恐的奴婢,直至义兄来接我。

我在家中又养了二日,没等到王爷,反而等到另一个消息。

皇帝要在皇家御园召见我。

10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伴随在传旨黄门官后面,还跟着一名锦服朱袍的俊秀公子。但见此人晃晃悠悠进来,似乎看到什么都新鲜似的东瞅西瞅,扇子一步三摇,待看到我,­唇­边那抹饶富兴味的笑瞬间从含苞至绽放,我眼前很熟悉地一瞎。

国舅庞青。

宣好旨,我傻在地上当口,庞青仰着下巴,用一副施恩的神情斜睇着我。

“怎么,你还不快感谢感谢本国舅?”

我却不知道自己需感激他什么,只好拿眼神询问他。

但见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茶润喉,半点不知客气为何物。末了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一副要与我促膝长谈的模样。我虽觉得与他不熟,但连日来给汤药伺候得两腿有点飘,也便坐下了。

庞青灿然一笑,颊边甚至还带了二个浅浅梨涡。

我看得出,庞青今日显是极闲,于便寻了个人陪他消遣。比较不幸的是,那个人恰好是我。

等他说一句晾一句吊足了胃口好歹将意思表达完了后,我的面皮早抽了数抽。

事情起因,就是这件早被我忘却九霄云外的事。

王子聪与辜王孙自下了刑部大狱后,家人四处走动。两户在京中有权有势,王尚书一方还自罢了,长公主身为夏帝姑母,一有闲瑕便到夏帝面前哭上一哭,声言自己将这一个外侄当亲儿一般养,只要保住儿一命,愿舍却万贯家财不要。夏帝被长公主的眼泪与金钱砸得柔情百转,因便有意饶恕辜王二人。

偏偏二人得罪的人委实太多,夏帝才挑了话头,要求严惩辜王的奏折便雪片似的飞。其中一个看似旁观,实则最难松动的人,便是六王爷。

为此,夏帝十分烦恼,夹在双方中间十分难做。于是有人便向夏帝进言——别瞧着这班大臣唾沫乱飞,义正词严,巍巍然跟座小山似的,实则还不是仗着背后站了一个六王爷。现今看来,只要拿下了六王爷,一切困难迎风而解。这番话,一下子说到夏帝心坎里去了。

于是便有了畅春园六王爷与长公主的调解宴,夏帝当和事佬。此时,那人又进言:

“传言,六王爷此次,冲冠一怒为……咳,一名娈宠。臣以为,要解决此次纷争,关键人物是王爷那名内宠。此人在崇文馆中挂了个微末官职,陛下何不趁机一同召见他,加以提擢,以示恩赏呢?”

庞青眉飞­色­舞地说完,问我:“顾眉君,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帮你。若不是我,你一个什么品阶都不是的芝麻绿豆官,如何有机会朝见天子圣颜?”

我在想自己可曾做下了天理难容的缺德事,这才遭报应遇到庞青这个倒霉鬼。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或许是我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十分轻慢,庞青面上闪过一丝不悦,重重放下茶盏,语重心长跟我说:“顾眉君啊顾眉君,本国舅这是在将你拯救出苦海。”

“你看看你跟着六王爷,现今得到的是什么?男宠、内娈。像被眷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当然,金丝雀这说法本国舅有点不同意,充其量便算一只麻雀……这个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六王爷在殁了王妃四年有余一直未曾再娶。他是圣上唯一胞弟,这天下间第一等尊贵的人,他若一直不娶妻纳妾,延续皇室香火,老太后虽已薨了,然而你以为陛下会坐视不理?朝臣们会坐视不理?你再与王爷这般厮混下去,难保有朝一日,这笔烂账会尽数算在你头上!”

“你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是贪一时欢愉,留无穷后患的好,还是按着我的嘱咐,痛斩情丝的好。”

他说得头头是道,将我听得矍然一惊。而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这厮原来是撬墙脚来了。

如印证我心中想法一般,庞青啪嗒展开扇,笑容一绽,瞬间艳若春天桃李。

“顾眉君,本国舅这是瞧你可怜,好心拉你一把。你若跟着我,本国舅保证,包你未来平步青云,一生富贵。本国舅还能赏你美女如云,让你真正领略人事美好,从此走出断袖的深坑,不再遭世人鄙夷白眼。”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头一边是王爷,一边是庞青。两人摆弄着自己的大腿,遥遥相唤。

王爷说:“眉君,过来。”

庞青笑得不怀好意:“顾眉君,你过去,便是找死。”

王爷笑ⅿⅿ道:“眉君,你瞧是他的腿粗些,还是我的粗些?”

庞青凉凉道:“粗的容易折。”

这个有关于“抱大腿”的恶梦,让我在梦里生不如死了一回,醒时满头大汗,心有余悸许久。

二十这一日,天清气朗,桂花飘香,宜见驾。

临出发前,义兄攥着我的手,神­色­担忧。我跟他说:“宫里有王爷在,不会有事。”义兄点了点头,说一切小心。

我提前沐浴薰香,这一日中午入宫候旨,一直等到天见黄昏,给来来去去诸多太监小黄门指指点点围观了不知多少回,总算听到宣旨,皇帝召见。

我在御殿门外的丹墀台下,纳头便拜下。

一道眼光状似不经意落到我身上,而后一顿,陡地锐利了起来。

一个饱含威压的声音问道:“台下跪的便是顾眉君?”

我叩头应是。声音说:“抬起头来。”

我说:“臣相貌丑陋,怕惊扰了圣驾。”声音说:“无妨。”

我于是慢慢地抬起了头,先是看到了端坐于席上一脸平静的王爷,而后是满脸促狭陪座在对面的庞青,庞青旁边坐着的盛妆贵­妇­则咳的一声,吃惊呛着了酒。

再然后,是一身明黄,蓄着淡黑­唇­髭,眼光锐利的年青帝王。

Chapter 1112

11

这场调解最终会是什么结果,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当我坐到宴席上时,腹中鸣鼓,确实饿了。

皇帝赐下一杯酒,我恭恭敬敬地喝了,停杯时手一抖,忍不住就顺手取筷夹了块脍­肉­,塞入口中。对面似乎有人咳了一声。于是我将身体缩得更紧一些,低眉顺眼吃着东西,尽量不发出声音。待我小心冀冀要夹第二筷的时候,耳边却响起王爷温和的声音:

“眉君,你身体刚好些,不宜多吃油腻之物。”

我两根筷子僵了一下,抬头一望,数道眼光正齐刷刷看着我吃东西。长公主似是看呆了,庞青一旁拼命眨巴着眼睛,王爷则是似笑非笑,唯有中间一道,天子之威,令人腿软,于是我又再次趴到地上,哆嗦道:“臣死罪。”

庞青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王爷说:“眉君出身布衣,头一次觐见天颜,殿前失仪,恳请皇兄莫要怪罪。”

夏帝笑道:“今日是私宴,不必拘谨,朕特允顾眉君不必拘宫廷礼节,平身入座罢。”

等我入座之时,桌上所有油荤已换成清淡素菜。一名小太监递上一盏碧­色­荷香露,王爷说道:“荷香露清躁除烦,最是适宜病后饮用。我作主给你叫了一碗。”我躬身道:“多谢王爷。”

刚拿起汤匙舀了舀,却听对面庞青拿捏着声音道:“臣请旨——”

“讲。”

我在舀第二匙,耳听庞青抑扬顿挫道:“臣听闻,顾眉君在此时意外中伤了手,起居动手之间极为不便。今日既是调解宴,我主天威如海,恩养四方,怎能不加以抚恤。臣不才,愿请旨与顾眉君同席,为其解决不便。以示我主恩德。”

我那汤匙当啷就跌到碗里去。

我看看自己的手伤,伤口虽未完全好,但已愈合,不需再绕着纱布。

况且,我伤的是左手。

王爷淡声道:“启禀皇兄,顾眉君处臣弟邻桌,与臣弟有一起喝茶饮酒共游四方的情谊,有何不便,也自当由臣弟照料,怎可劳驾国舅爷。望皇兄察之。”

庞青说:“嗳,六王爷此言差矣。臣今日恰恰是要自降身份,方能彰显陛下恩德,和宴之诚。”

夏帝点头:“在理,准。”

王爷起身道:“那臣弟便替顾眉君谢皇兄隆恩了。”又朝庞青欠了欠身:“有劳国舅爷了。”

夏帝坐在龙座上,对他的臣弟亲和一笑。好一派兄亲弟恭,其乐融融。

我木然看着庞青向我走来。

他一张如花笑脸,此刻分明正刻着一行字:我吃饱了,正撑着。

眼光若能杀人,此刻庞青已在­阴­间与他祖宗团聚。

他坐到我旁边,举起那盏荷露,舀了一匙。也不知是否平素教下人喂药伺候喂坏了脑子,荷露明明冰镇过,他还装模作样吹了一口,笑ⅿⅿ道:“顾眉君,让本国舅伺候你吃食罢?”

我想今日造孽,两片膝盖非在地上磕肿不可。

正要扑通趴到地上再哆嗦一遍,却见庞青突附过了头,趴在我耳边以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蚊哼道:“你瞧瞧你身后的王爷,酒杯都快捏碎了,看来真的好在意哟。”

我于是真的回头看了一眼,王爷的确端着一个酒杯,姿势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僵硬。然则他面上笑沐春风,慰声道:“国舅爷一番好意,眉君莫要惊慌。叩领便是。”

再于是,我趴到地上称谢了一遍,抖抖簌簌起身后惶恐说:“国舅爷,小官可以自己来。”庞青执匙的手固执得像喂|­乳­的老­奶­娘,哄道:“来,张口。”

长公主今儿可怜的喉管再度受呛。

连上座的夏帝也轻轻咳了一声。

凑过嘴去含住那匙汤露时,我小心肝都颤了——­肉­麻出来的。

后头“咯”的一声,酒杯搁在桌上的声响。

我的小心肝再颤一下。

庞青脸上那抹坏笑堪比终南山上的千年老狐,还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你家王爷要摔杯子了哦~~”

我想在庞青将我玩死之前,需想个法子制止一下他——眼光落在桌上的一盘栗果上,我在他舀起第二匙的时候,以惊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粒就往口里塞。

“咔吧”,牙齿重重磕在果壳。

庞青一时愕然,下巴跌地状盯着我。

“眉君,栗果需剥壳,不是这样吃的。”王爷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慌忙吐出,窘道:“这……”怯怯看了一眼庞青。王爷仿似与我心有灵犀一般:“那便有劳国舅爷罢。”

庞国舅的表情和动作都告诉着我,他吃过栗子没剥过壳。

他用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捏起了一粒,左看右看,眉头打成一个结。在发现栗壳上开过的二道缝后,眉头一展。而后不确定问我:“……你要吃这个?”

我惶恐道:“怎能有劳国舅,还是让公公们来的好。”庞青噙起一抹自信的笑,挥手摒退了二名小太监,道:“勿须。本国舅今日要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然而大家都知道的,栗壳就算破了二道口,外表看起来似乎很好剥,但事实往往不是这么回事。

片刻之间,安静的大殿响起异常刺耳的“咔吧”一声脆响。

我觉得有一个地方值得一提,那就是庞青不仅人生得好,手指也是十分漂亮,指甲修整­干­净整齐,泛着莹润光泽。看得出平素­精­心护理过。或许庞青还为此,颇为自得。

现如今,那漂亮的十片指甲中比较脆弱的一片,很壮烈地折断了。

庞青丢了栗子,捏着他那片指甲盖儿,僵在当场,面上青红交错,痛心疾首。

小太监们呼天抢地的扑上前,要为庞青叫太医。庞青显是郁结到了极点,振臂就将小太监们抖开,用饱含控诉的悲愤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再次趴在地上,哆嗦:“小官该死!”

至此刻,龙座上高高在上的夏帝似乎才看够了,开口道:“平身罢。庞卿且回座。”

庞青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方净手回位。

夏帝道:“顾眉君,听说你是象郡辖地容县人?”

我惶恐应是。

夏帝说:“朕有一得力能臣亦是此地之人。听说容县四季分明,夏时不闷不热,只消攀上矮山冈便能看到日出日落;秋时景­色­甚美,盛产一种叫梅果的果子,甚是美味。”

我哆嗦道:“陛、陛下是否记错了。容县夏时极热,秋时未过一半,天气便骤冷了,连年如此。因深处山岩石腹,别说看日出日落,便是冬时想看个日头也是极难。梅果确是美味,但那是邻县特产。容县山地过于湿涝,梅果果树无法成活。”

夏帝轻轻“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朕记错了——你可是在崇文外馆中掌司辰官一职?”

我再应是。

夏帝道:“内馆近日有空缺。拟旨,即日擢顾眉君至崇文内馆,就任五品枢密编修罢。”

12

出来后王爷又让长公主叫了去,我缩着头站在一旁,长公主双眼含泪,饱含哀怨,用颤抖的手指着我道:“勉儿,我知道你因为王妃之死一直怨恨着我,然而本宫毕竟是你的亲姑姑,不是你皇父随便从哪个角落里认出来的,你怎么能为这么个东西,让你亲姑母下不来台……”

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便冷淡对我道:“本宫与王爷还有话说,你且退下。”

我对王爷说:“我趁此时机去有司更换一下官印文凭。”王爷点头,在长公主的冷哼声中嘱咐我,他将轿子停在西华门口,等我一同回去。

庞青自告奋勇为我当传旨官,一路上­阴­恻恻地望我,他手指包扎伤口状缠了一块丝帕,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宫女处讨要来的,来回在我面前晃。

走着走着,突地高声喟叹了句:“六王妃死得惨呐!”声音哀然如叫魂,恍若面对着众生凋蔽。他停下,我只好也停下。庞青用那双画上一般的眼眸斜眺着我,顾盼生姿。

“顾眉君,你可知道六王妃是怎么死的?”我扫眉耷眼道:“略听过一二。”

“那你可知道,王妃死时,已怀有六月的身孕?”

我道:“哦。”

庞青拔高了声音:“你倒是多给一点反应呐!”

我便扫眉耷眼喟叹了声:“六王妃死得好惨呐!”庞青噗哧又笑了,总算舒展了那副心疼指甲片儿的倒霉相。我暗横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确是在拿旁人的不幸娱乐自己,心肝忒黑。貌美如花,心如蛇蝎,原来并不单纯只用于女人身上的。

六王妃的事迹,的确是悲惨的。

那时六王爷的脸还没伤着,某回长公主邀已有身孕的王妃共游曲江,不知怎么的就失足掉入了水,最后人是救回了,身体却自此伤着了。后面六王爷身陷火海中受伤,再过不久,六王爷脸还伤着,身体赢弱的六王妃伤后首次探望了他,身心显而易见都不太坚强的六王妃在看到心爱夫郎的那张俊脸变鬼脸之后,受到极大刺激,落水时落下的隐疾就此爆发了出来,­精­神崩溃,小产,一尸二命。

武德元年,多少人一生之恶梦。

那会儿,眼前这名出身富贵豪门,在温香暖玉里呵护长大的公子哥儿是十六?还是十七?鲜花怒马,呼朋唤友,众星捧月,风流肆意的年纪,一如他现在。只怕大火烧起时,这位公子哥儿就在某处温暖明净的阁楼里,接过美貌婢女递来的香帕净手笑骂,犹嫌直冲天际的火光烧得不够亮堂呢。因此才能在此时,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别人的不幸。

我将头又垂下了些,不想让自己面上的淡漠流露了出来。

庞青说:“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很令我惊奇。”

我道:“唔!”

庞青吹了口气,说了句嗳哟,脸­色­紧绷绷的发了脾气了!突地凑近头,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先皇有近十位皇子,今上排行第四,你晓他如何能登上皇位的么?”

我盯了他一眼,没说话。

“凭的是今上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我也附在他耳边,声如蚊哼道:“国舅爷,你妄议今上,单单这番话,该犯死罪。”

庞青哼哼:“本国舅也晓得死罪,但今日这宗发现,非跟你说说不可。”

我道:“愿听国舅爷教诲。”

他道:“我随侍陛下身边时日不长,然则陛下某些爱好习惯,我还是了解一二的。”

“今上心机深沉,面上从不动声­色­,这一点跟你那位心尖尖上的王爷真真各擅千秋。然则今上有点要不得的毛病,经我慧眼如炬,终是给我发现了出来。”

“那就是,每当今上心中有所疑窦时,他便会忍不住去摸摸他指上那枚玉板指。顾眉君,你知不知道,今儿仅仅是远远瞅见你一个背影,今上神­色­就变了。你入殿之后,他暗地里眯缝着眼,抚摸着那枚玉板指多少回?”

他说完,我还在发怔,他斗地拔尖了声音,破铜锣般嘎嘎了二声,嚷道:“你说有趣不有趣?”

直至领了官印换了官赁,来到西华门,我的整边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王爷早在那里守候,身后两名侍从,各抱着一大捆画轴。

他看到我,升起一抹笑意,然则在看到我身后牛皮糖跟着的庞青,微微一滞。

庞青上前,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再次一怔。

他说:“恭喜王爷。两名仆人抱的,应便是各家闺秀的画像了罢?京城佳丽如云,王爷可别挑花了眼哟~”

又看了看一时没有反应的我,脑门上刻着幸灾乐祸四字:“怎么?难道我们新任的顾大人不知?今上在中秋宴上发了话,要为王爷赐婚哦!顾大人可给王爷道过了喜没有?”

按理说这事我一早便该知道了,今日才听到,应该小小纠结一下。然则今日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我实在没来得及纠结,因便很自然笑道:“恭喜王爷了。”

王爷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淡声说:“一同回府去罢。”

我正要过去,庞青蓦地拉住我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又趴到我犹有余悸的耳边说话。

他说:“顾眉君,我还有一件关于你的秘密,你要不要知道?”

我愕然,侧头见他面­色­深沉,泛着从未有过的正经样。忍不住就顿住了身形,听他继续说。

庞青的气息,近在咫尺间。

他说:“顾眉君,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趴在你耳边说话。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脸,却能看到你的耳廓与颈项轮廓,仔细一看,线条其实真的不赖,皮肤也不错,还有种香味……”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热气直直喷在我颈项之间。

我早便僵住了,面上表情想是红白交错,十分好看。

我正想着要将此人推开或踹开,一只手已伸了过来,重重将庞青拂开,顺势将我带了过去。

我与王爷一同上轿,方始坐稳之时,后方响起嘎的一片炸响。

我挑帘望了出去,不远处有个荷池,栖着数十只鸳鸟。原本两两悠哉游着,庞青也不晓得发了哪门子热病,捧了一手的小石子往池里砸。顿时鸳鸯扑翅乱飞,宫婢惊呼,­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我盯着庞青面上那抹放肆坏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一紧,却是王爷拉了拉我。

我回头,但见王爷眸光沉沉,平素温和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罩上了一层明显愠­色­。。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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