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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13

王爷不常生气,按庞青的话来说,便是“隐藏极深”。

现今面上这么一敛,车内气氛顿冷了三分。我愣了瞬,说:“王爷若还不累,不如我们去喝杯酒。”

王爷应了一声,表情渐渐缓了下来。

我在宴上并没吃到什么东西,相信王爷也是一样。

现在出了皇宫,那感觉像死里逃生了一回。松了口气的下场是,我摸着肚子,既想喝酒还想吃点荤。王爷却还记挂着让我继续吃素,问掌柜有什么菜素得好吃;我一旁委婉问:“有什么菜荤得清淡。”两人各持己见,最后还是我让了步。因为掌柜点头哈腰候在一旁,看向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暖昧,我觉得不能这么下去。

菜上好,我叹道:“官高一等压死人。”

王爷给我夹了一筷秋篙菜,笑弯了眼。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我寻思,庞青既误会了我与王爷的关系,今日百般撩拔,自是冲王爷去的。他是夏帝宠臣,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怕只透露着一个信息,夏帝的猜忌日深。

如此一想往后的日子可便有些愁人了。

于是饭饱酒足之后,我慨然叹了一口:“明年今日,我们还能如此,一起安安稳稳吃个饭吗?”

王爷凝视着我,眼光温和中带着笃定,说:“能。”

临分手,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眉君,无论如何,天塌下来有我。你是否信我?”

有片刻时间,两人眸光对接,我的心怦然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点头:“信。”

手心塞进来一物,回府往灯下一展,是哑巴的奴契。

哑巴仍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几日在府中大爷似地养着伤。瞧见我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大夫说过了,他这伤腿约摸还得三个月才能痊愈,只怕这厮在腿伤好之前,会一直与我们耗着。”义兄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面上忧­色­自我被召入宫后就没松动过——他在听到宫里传来我升迁的讯息时,不仅不喜,反错手摔了茶盏。

我让他稍安,待房里只存哑巴与我,我取出他的那条皮搭,与他说,我们再来做一个交易。哑巴懒怠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下一刻,当我扣动皮搭上机关,一枚牛毛小针­射­出,在十数步远的花瓶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时,他那张漂亮面皮终于变了­色­。

他不敢置信望着我。

我微笑道:“想必制作这根皮搭的人也告诉过你,皮搭里面的机关本身是一个自毁的装置,最多只能上簧二次,现在已经是它的第二次了。也就是说,用完里头这一筒子细针,这件物什将彻底成为无用之物。”

“现在这根皮搭里面还有一百零七支细针。你一人孤身在夏国,这里面每一根细针都有可能救你的­性­命一次。我就拿它来跟你做个交易。你马上将花灯的出处告诉我,否则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一百零七支细针一根一根在你面前­射­个­精­光。”

哑巴几乎是颤着手,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能打开这条皮搭上的机关?

我不应,抿­唇­扣动机括,又­射­出了一针。哑巴面上显出激动且­肉­疼的神­色­,在纸上急促写道:“我告诉你。”

这一晚,我几乎未合过眼,天未亮时披了件斗蓬,将脸遮住,偷偷自后院出了门。

凌晨的露珠染湿衣裾。

哑巴跟我说,花灯是在他折了腿,被尚书府的人丢至府后巷,一个小丫头给他的。

我到了他所说的那条巷子,天朦朦亮,大街上开始有叫卖早点的声音。我茫然站了不知多久,直至一群小顽童自我身边喧嚷着跑过。我叫住了其中两个,自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问他们,附近可有个叫云儿的小姑娘。

两人两眼放光,大的那个说,附近叫云儿的有好几个,不知我要找的是哪一个。

我说,要五六岁的,梳两根小辨子,眉角有一颗痣,穿绿袄红裤的小姑娘。

两人喳呼:“那肯定便是李媳­妇­家那个古怪的丫头片子了!”说完就来抓我手上的铜板。我一拢手心:

“李媳­妇­是谁?”

“李媳­妇­是庞府倒夜香的!”

我皱眉:“庞府?”

两人手一指,嘻嘻哈哈:“你面前对着的这一幅墙,便是庞府的!贵妃娘娘家的庞府,整个京城谁人不知!”

我给了钱,沿着高砌的砖墙往前走,果然绕过了巷口,就看到耸立着两只大石狮的巍峨府门。初起的晨曦照着匾额偌大的“庞”字,我挡了挡眼,骤然只觉一阵又一阵寒意自后背脊梁骨不断冒起。

此时,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蓦地响起。

庞府府门迅速迎出一队家臣。我下意识侧身一垂头,眼角余光瞧见一身惹眼红衣的男子快马而至,堪堪至庞府府门之前方始一紧缰绳,马扬蹄厮鸣,还未站稳,马上男子已翻身下了地,晨光下,男子一张妖魅的脸淌着细汗,整个人容光焕发,英气勃勃。

点头哈腰的家奴馅媚道:“国舅爷,您今儿要比平常迟些。”

男子一丢缰绳,接过家臣递来的白布净手,爱搭不理道:“正经事耽误不了。”说着似乎是要往里走,却突然“噫”了声。我暗觉不好,下一刻,那片红云已经飘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眯缝着一双狐狸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家臣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窥我家国舅爷?!”

庞青噗哧掩嘴一乐,我则无语了瞬,禅定揭了帽,行了个礼。那班家臣咝的一声,诚实地做着每一个人在初见我容貌时该有的反应。

庞青抱着手臂说:“顾眉君,当真是你。一大早鬼鬼祟祟躲在本国舅府门口,有何居心?莫非真的倾慕上本国舅了?”他仰了仰下巴:“本国舅可不好你们那一口,再说了,本国舅只爱美人。”

我­干­笑道:“国舅爷多虑了,小官只是晨起随处走走,不知为何走至此处。正要回去。”

庞青斜眺了我一眼:“是应该回去了,我若没记错,今日是顾编修新官上任第一日,切莫担误了点卯噢。”

我垂首:“是。”

正要告辞,庞青却突然又道:“顾眉君,今日除你新官上任外,馆内也将有一名新馆正至,你可晓得是谁?”

我恭声道:“小官官品低微,如何得知。”

庞青诡异一笑:“你再猜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骇然道:“国舅爷该不会说您自己罢?”

“正是。”庞青盯着满脸错愕的我,表情里充满了洋洋得意,一张嘴一闭一合,白牙闪闪发光:

“从今日起,本国舅便是你正正经经的顶头上司了,顾眉君。”

14

我万分希望庞青说的并不是真的,然而事与愿违。

崇文馆正是一馆之首,位列三公六卿。

大馆正之下,另有副馆正六名,少监、丞、知事、令史编修及属官等,不可尽数。现今,应新任崇文大馆正的要求,这一大班人便呼啦啦候在崇文馆正殿门外,太阳晒ρi股的时候,总算见庞大国舅摇着扇子施施然而来,但见他白玉脸庞犹泛一层簿晕,眸间二点春水,一副酒饱饭足,刚从温香暖玉乡里走出来的模样。

他一出现,便哎哟叫了声:“这如何使得!怎么能劳驾诸位大人在此等候?本国舅不过开个玩笑。”

何其做作。

庞青说:“崇文馆每五年一次的馆祭将至,馆祭过后,紧接着便是圣上登基以来首次泰山封禅大典,相信接下时间,馆中事务繁忙,一切还需仰仗诸位,能者多劳。”

众人应了声诺,庞青眼波四下一转。我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光从我的左边掠过右边,再从右边掠过左边,半晌讶道:“为何本馆正没看到新任的内馆枢密编修呀?”

诸人的眼光刷地都定在我身上。

我撩袍小跑步出列参拜,此时早知道庞青定然要拿我开涮,心中冷笑来着:了不起么?你一撅ρi股,一大班人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然而庞青这回却不拉屎。

他敛容,以玉树临风的姿势一瓣一瓣将手中折扇优雅地合上,半晌,似是深思熟虑后酝酿出这么个问题:

“顾编修交接事务,可还顺利么?”

我愕道:“很顺利。麾下老校书事事备至,多谢大人关心。”

庞青点头:“那便好。另有数件机要事,本馆正稍晚些自会亲自去与你面授机宜。”说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好一眼。

我怀疑便是最后这一个眼神,让在场诸位同僚误会了什么。因为在接下的几天中,不断有从前不认识的人晃到面前,含蓄地说,往后要多多照顾。

我的新官职,所谓枢密编修,总掌一馆文书。

一馆文书,包括回院四阁楼的书籍。里面几乎集天下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杂说之经典。

交接的时候,馆中老校书就对我说:“馆中的书籍,头三个阁楼是外放的,唯有这条小径过去的那座红顶阁楼,里面存放的书籍是典中之典,馆内除大馆正外,也只有大人身为文书之首及其他廖廖几位大人进得,这些想必馆正大人会亲自向您说明的。”

庞青所说的机要事,大概就是指这一件。

义兄与我说,庞青能避则避。连王爷也跟我提过那么一回,庞青此人­性­诡诈,帝前权臣,须防。我心中颇有戚戚然。然接下的几日,却平静得出乎意料。直至第四日下午,我抱着一堆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档集正要归档,馆吏传话,大馆正在红顶藏书阁楼召见我。

我到的时候,庞青一身笔挺的墨青­色­官袍,正站在缕花窗边负手望天。留下一个万分深沉的背影。然而下一刻,他蓦地转过身,勾­唇­嘿然邪笑一声,挑眉道:

“顾眉君,你道方才本国舅站在窗边瞧你一路走来的身影,想的是甚么?”

我恭敬道:“小官不知。”

庞青围着我转了一圈,叹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五品官袍当真很适合你。”

“馆正大人谬赞。”

庞青道:“我那日原想夸你,却不知你缘何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本国舅?”

我面皮抽了抽,说:“小官不敢。”

庞青一拂袖,肃容正襟:“罢了!本国舅向来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便是。我连日事务繁忙,现下交代你的事,你好生听着。本国舅不与你说第二遍。处理好你这件事,本国舅另有正经事要办呢!”

我道了声是,心中却暗松了口气。

他将红顶藏书阁一串钥匙交给我。

藏书阁总共四层,一路介绍至四层,庞青从内袖又掏出一串钥匙,示意我开第四层的阁门。

阁门里头,接连是二道暗门。耳听他淡淡说:“现在要进的地方,整个崇文馆,只有你我二人方始进得。便是你家王爷,也需皇上御批。”

其实第四层密室里放的,无非也是一些书籍档集。

所不同的,它们被妥贴放于一个个匣子中,贴上标签与封条。我一个个数过去,就着密室中放着的夜明珠散发的光芒,最末一个匣子同样带着封条,却没有标签,匣子还落了锁。

庞青这次却是拿出单独一支钥匙,开了锁,轻轻揭了封条。匣子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五本书册。第一本书页上写着“聂氏手札”。我看了一眼,心中略感异样。

庞青合了匣子,重新上了封条,将那枚钥匙交给了我。郑重其事道:

“其它的书集固然重要,却远不如这一套‘聂氏手札’。这套书关系我朝一件秘密,若有何闪失,祸及你我的身家­性­命。”

我吃惊道:“请馆正大人明示。”

庞青对我的惶恐似乎很满意。眯眼笑了笑,道:“前朝紫微郎的事迹,你可曾听过?”

我道:“略听过一二。”

庞青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他说话之间,面露向往之­色­。悠然道:

“当时有一句话,天下谁人不识君,历数近朝数代风流人物,数百年也唯有这位紫微郎担得——十五封臣,以半截恶鬼面罩示人,名冠天下。”

庞青­性­情戏谑成­性­,喜怒难测。因出身豪门且少年有成,难免时时流露几分傲气来。此时面带三分倾慕,倒令人开了眼界。

他道:“既然你只听过一二,其中诸多来历情由定然不知的。便由本国舅再与你讲一回罢。”

我应道:“是。”

Chapter 1516

15

紫微郎的故事,还需从崇文馆诸多前事说起。

有野史说,我朝开国皇帝起家的第一笔经费,是从坟里掘出来的,来历不甚光彩。

其时皇帝身边有聂姓能臣,据说此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会天文历法,懂术算机关,便是他一手破了前朝皇陵中重重机关,取出偌大宝藏。建朝之后,高祖皇帝感念聂氏的功勋,破前朝机制建立了崇文馆,其职能类似于前朝的司天监,收录四海擅玄学术数、机关暗栈的能人,这便是崇文馆的前身。

崇文馆建馆之后,历经二次重大的创伤。第一次重创,是因为建朝不久后的一场暴动。那次暴动中,崇文馆的第一任馆正、那位聂姓太史令为保护先皇,启动馆中机关,以一人之力杀敌三千,最后纵身跃下自己设计的蜡缸,燃烬而死,馆中机关尽毁。

这位有名的聂姓太史令死后只留下一份手稿,里头有关于天文星数,玄理机关秘术种种杂记心得,可是内容艰深奥涩,无人看懂。直至数百年后,才有人着手为这份手稿作序标注。

此人便是当时的崇文大馆正,聂遂章。

据说,他是聂姓太史令归隐的后人,也是百年一见惊才绝学的天才。彼时他年仅十五岁,玄学一门的造诣却已是莫测高深。因自承是前朝聂姓太史令传人,于是效前朝聂氏,整日以半截恶鬼面罩遮面,以敬先人。

聂氏归隐已久,早无意于朝政。是老皇帝亲自上门将人要了过来,擢任崇文馆大馆正之职。按我朝定制,从三品以上官员需年过而立方能担任。崇文馆馆正位同正二品太史令,由一名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担任,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是以一时间朝中一片反对之声,老皇帝却是一笑。

彼时正逢七月花时,一园子紫薇花,少年得意、众星环簇的少年郎。

老皇帝御笔一挥,赐下“紫微郎”的名号。

种种恩宠,一时无双。

或许应了那句盛极必伤的谶言。三年后,老皇帝薨,武德皇帝登基。同年,崇文馆骤起大火,聂遂章葬身火海。这一场大火之后,馆内经典尽毁,是为建馆后第二次重创。

那套聂氏手札,是大火之后,自聂遂章私宅搜出的。里头是前朝聂氏的那份手稿,已批注了将近一半。

“紫微郎”三字所代表的种种荣宠,也随着这一场大火,烟消于历史。

庞青道:“那份手稿,便是面前这一套。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嘛,却不能由你知道。你只管知道,这套书重逾­性­命就可以了。”

我道:“是。书在人在,书毁人亡。小官明白。”

庞青噗哧笑了一声,道:“大概便是这些。走罢。”我垂头跟在他后面。然而在庞青将手探向密室暗锁之时,我眼角余光瞧见他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一时不及多想,伸手便擎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脚下踩空,两人双双跌入骤开的机关暗室之中。

幸好触地处是柔软的床褥,并不算痛。

暗室只点了一盏油灯。我耳听庞青做作地唉哟痛呼了二声,边揉着他的后边,边瞪着我,怒道:“顾眉君!你胆敢拉着本国舅一块儿跌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道:“这得问问国舅爷,小官犯何大错,为何要开启机关害我?”

庞青哼道:“本国舅手抖了还不成?”

我道:“那便有劳国舅开一下密道机关,放小官出去。”

庞青拍拍手,这会儿诡异一笑:“顾眉君,本国舅这二日发现,六王爷下朝都与你乘轿同归,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你难道不好奇,今日他若寻不着你,面上的表情?”

我无语瞪着他。

记起先前这厮说过,另有要事要办。抱着万一的希望一说,哪料庞青笑得越发诡异:“本国舅要办的正事,便是这一件。”我再次无语。

这间密室大概是处于藏书阁三楼的某处夹空之中,一边有一条楼梯秘道通向楼下。料想是书阁一条秘道。眼见庞青摘下墙壁上的油灯,支颐使气对我道:“跟本国舅来。”我不作二话跟在后头,两人沿着秘道楼梯往下。在第二个转角时,一阵凉馊馊的风吹了过来——油灯灭了。

灯啪嗒一声跌在梯面上。

我于是发现了一件事情。

堂堂的崇文馆大馆正、意气风发的庞大国舅,他似乎有点怕黑。

庞青手一捞便紧紧抓住我的手。

“顾眉君,你身上带了火石没?”

我道:“小官没有。”

庞青道:“本国舅也没有。”接着:“本国舅勉为其难拉着你,免得你跌倒。”脸皮厚比城墙。

黑暗里庞青似乎靠得极近,气息若有若无喷在我的颊畔。我略感不自在,甩手想将他抖开,失败。四周静得出奇,唯有丝丝暗风在耳边响过,越发衬得二人的呼吸声十分明显。

没走几步,庞青又开始说话,声音带了点异样。

他说:“顾眉君,你身上究竟薰了什么香,本国舅又闻到那个香味了。”

我说:“待小官回去问问­奶­娘,她薰的什么香。”

庞青说:“本国舅闻着挺喜欢,问着了给我送一些。”

我心中一动:“好。”

他继续道:“说起来,上回中秋晚上,你一眼就看穿了那条皮搭上的机关,这一回你又是如何知道本国舅的小动作的?”

我道:“上一回是意外,这一回是侥幸,我的义兄是崇文馆副馆正,耳闻目染之下,总要识得一些。”

庞青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置可否。此时脚下一紧,似是踩到平地的感觉。同时眼前一亮,一柱光线从一个缕花的小圆窗中­射­了进来——已到阁楼第一层的密室,木梯秘道的尽头。

庞青见了那柱光亮,明显一阵振奋,如获新生。几乎是同一时间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今日之事若胆敢说出去,本国舅取你­性­命!”说完以一气呵成的姿势哗啦开启了密室暗门,扬长而去。

此刻外头已是掌灯时分,走廊灯笼的光线照了庞青一个侧脸,但见平素气焰嚣张拔扈,时而言行似妖的庞国舅,他似乎脸、红、了!

我暗中失笑。待收回眼光,突然发现王爷就站在不远处,提着一只灯笼,静静看着我。

16

我连忙走了过去,王爷随手将灯笼给了随从.我歉然道:“王爷可是等了许久?”随从在前引路,闻言笑嘻嘻道:“可不是!王爷一听相公被庞馆正叫去了大半日未归,担心您出了什么事,不待小人引路,取了灯火就往这里赶。可巧撞上了相公,否则王爷还要怎么急呢!”

王爷看了那随从一眼,随从立即噤声。

我承情地对王爷笑了笑,道:“庞馆正传唤,只是交接一些事务。不觉误了时辰,让王爷挂心了。”

王爷说:“无碍。”说着打量着我:“眉君此二日总是心事重重,今日仿似有拔云见日之势。”

我道:“王爷明鉴,此二日委实忙疯了。

王爷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道:“王爷若不忙,不若我们步行沿着朱雀街走走。”王爷道:“好啊。”

朱雀街上噙香坊,整个京城香料一绝。

我心怀叵测拉着王爷到了那店面之前,笑ⅿⅿ道:“恰好薰衣的香料近日用完了,王爷是京中闻名的调香圣手,便劳王爷为我配一副可好?”

调香圣手这四字,并非奉承。

那坊中掌柜明显已经与王爷极熟,一见王爷,整张脸都发了闪,殷勤将我们迎进雅间。王爷问我:“你待配冷香还是暖香?”我两眼一摸黑看了看他,半晌尴尬道:“……我也不晓得。王爷觉得,我这衣上薰的是什么香?”

我伸手,王爷拉起一角袖子垂头嗅了嗅,皱眉道:“并未薰香。”我一愣,脸稍稍有些热了。府中衣物一向由­奶­娘料理,她一向尽心尽力,衣裳收起了都是会放到香屉里薰一薰。兴或是衣裳放着拿混淆了。恰好我这几日伤了风鼻子不灵,闹了回笑话。

若是如此,庞青所提的香味,应是发上残余的香胰味道了?我略略有些不自在,走近了二步,将头探了过去。我突然发现,王爷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我将脸凑过时,刚好就要搁在他肩上。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轻浮。

我感觉王爷先是僵了僵,而后才低头又嗅了一口,热气喷在颈上,我的心口失控跳了二下。忙错了身,尴尬问:“这下……可有了?”

王爷说:“有。”

我暗松了口气,希冀看了他一眼:“便配这个香味。”

王爷眼光一闪:“你配这个香味做什么?是送人,还是自用?”

我一噎,道:“送人自用……都可以。”

王爷淡声道:“我配不出。”说着扫了我一眼,眼带三分凉意。我愣在当场,眼瞧着香坊掌柜亲自捧众­色­香料请王爷鉴定,王爷淡淡应了去,竟就此将我撇在一旁,不理会我了。

我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讪讪喝起了茶。隐约明白王爷似乎不喜我与庞青有所接触,然则方才我并未说明香料配好便是要送庞青,缘何王爷便生了气?

男人心,海底针。近来这男人的心思似乎越发难以捉摸了。

我皱眉想着,心有所思,难免眼光便不自觉锁在那道温润身影上。掌柜原本热烈与王爷讨论,然而片刻之后,他面上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看了我一眼,咳了一声,对王爷道:“小人还是先退下了……”

王爷来到我身边,递过我一张纸方。我迟疑道:“王爷方才可是……生气了?”

“没有。”

我展开那张薰着噙香坊特有香气的纸笺。“这是今岁京中流行的香料方子,我已吩咐了掌柜按这一个配了几份,配好给你送过去。”

我想了想:“……也成。”

隔日我就拿着这一张方子到庞府求见。递了拜贴,门子对我倒还有些印象,让我在门前候着。不一会儿出来笑嘻嘻与我道:“顾大人这边请吧。”

庞府极大,一走进去,只觉庭院森然,楼台亭榭,假山流水。

那随从带着我左拐右拐,待进了内苑又换过一名容貌俏丽的丫环带路。那丫环一见我一张白脸更白,一路眼光纠结在我面上,两人穿过数道碎石小径。不远处花木扶疏间隐约有座佛堂,旁边是一大座紫竹林。我多瞧了二眼,佯做无意问道:“府上是哪位尊上信佛?”丫环半晌才搭理说:“这是老夫人的佛堂。”

两人在一道半月型拱门停住。丫环说:“国舅爷正听着醉乐坊的花魁娘子弹琴,小婢先行通报一声。”我道:“有劳。”待那婢子身影消失,我瞧瞧四下,园中有几个奴仆行动,但未注意这边。定了定神,佯作随意向那边竹林走去。

半盏茶后,我从竹林出来,瞧见那丫环正一脸紧张地东张西望,我连忙上前赔罪,国舅家的园子真是景­色­优美,令人流连忘返云云,不觉走开了去。丫环将信将疑,说:“国舅爷在西花厅等你。”

等到了里头,我才明白丫环面上红晕为何。

庞青一身火红衣袍,半袒着襟口,露出一片结实胸肌。他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却是迟迟未饮,酒光流溢间红­唇­妖艳欲滴,一对狐眼喷出二团火。

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名衣着清凉的美人弹着琴,一边弹一边咿咿啊啊地唱着。然而我看美人的情态,诚然是不知道自己嘴里唱了啥的,因为她一对眼睛此时正身不由己与庞青一块胶着,你勾魂来我摄魄,一派**、浑然忘我的情状。

我咳了声,见礼道:“参见国舅爷。”

Chapter 1718

17

庞青与美人已然忘我。

我又叫了二声,无果。只好尴尬对丫环道:“这位大姐,你看……国舅爷好似不太方便,便劳你得当时将这此香料方子交与国舅爷……”

丫环香腮红透,早浑然忘却了我这一磋。

此时,那边嗯哼了一声。

我抬头,正好看到庞青扑闪着眼一仰脖,将杯里的酒倒入嘴里。一缕酒线沿着嘴角直淌到­精­壮胸肌上。美人嘤的叫了一声。庞青面上坏笑更深,眼里勾着,嘴里伸出那根**的舌尖沿着簿­唇­舔了一舔。美人娇躯震颤出**的小波浪,眼见一腔春潮即融,撑不住了。

我相信此刻只需庞青勾勾手指,美人便会摔琴,凶猛地扑过去。

事实也是如此。

在天雷与地火热烈勾动的过程中,奋不顾身的地火被安顿在天雷修长有力的腿上,天雷随手捞起桌上的酒瓶,往口里灌了一口,轻怜蜜呵垂头;地火柔若无骨地偎在天雷怀里,此时仰头,眼神濡着,檀口也蠕着,丁香小舌如春蛇吐信,嗷嗷待哺,将我看出一身冷汗。

我道:“咳,国舅爷好忙,小官先告辞。”说着撩袍就想以最快的速度出去。但听身后庞青似叫唤了一声,丫环原本眼光发直似傻了一般,闻声浑身机灵一颤,很坚决拦在门口与我道,国舅有示下。

庞青此时已将那口酒喂到美人嘴里去,湿答答着二片­唇­,邪笑着冲我招手。

“顾眉君过来,本国舅介绍醉乐坊的如意姑娘给你认识。”

他说话的时候,如意姑娘嘴里兀含着他哺的半口酒,樱­唇­微翘,满面?,正含得十分好看。将吞未吞之际,猛听庞青这话,愣是没保持住一脸的风华绝代,酒直线地喷到庞青­祼­胸上。

庞青嘴角抽了抽,我满头大汗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轻挑起美人下巴,春意撩人道:“你不乖噢~快将它舔了。”美人嘤咛了一声,乖巧埋头贴入男人结实胸膛之间,沿着那片酒渍吮了起来。

庞青冲我挑眉:“如何啊顾眉君,此等**蚀骨的滋味,你可曾领受?”

美人的两只手已经全探到他怀里,摸索。

画面十分伤眼。非礼勿视,古人诚不欺我。

我清喉,不得以将眼光斜开道:“唔,其实小官今日不过是送您要的香料方子,未有其它正事,东西就放到这桌上罢,国舅爷若有兴趣,得闲便看上一看。咳咳,您……好玩。”

“别急嘛!”庞青勾­唇­一笑:“来,你将那方子拿给本国舅看看。”

我皱了皱眉,只好挪近二步,正要将纸笺放到他手上。哪知庞青压根没接,一错手擒住的是我的手腕。我愕然,还没反应,已给就势拉着往前一按,贴到如意姑娘雪白胸脯上。

“如何?什么感觉?”

如意姑娘原本正啃得卖力,不期然给摁了这么一下,顿时懵了,缓缓将脸从庞青胸中拔|出来,看看我,再看看庞青,一时傻眼。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天子亲勋一等候、皇亲国戚庞国舅、崇文馆大馆正,强迫下官狎妓。

我凉凉看了他一眼,庞青的表情十足­淫­|浪,吃吃笑道:

“比起男人的如何?”

我再如何不识货,也晓得醉乐坊金牌花魁娘子半露的酥胸,自然是十分柔软且特别诱人的。只是,我摸着她着如同摸上自己的一般,如何能有感觉。

而男人的……虽然我生平也只摸过那么一个。

那夜月下男人的胸……

结实且矫健的肌理、有力跳动的心口,火烫火烫的体温……我顿感脸热。此时顾及三人脸面,只好低声道:“国舅爷请放手。”庞青愕道:“放手?难道你没欲罢不能的感觉?”

我无奈道:“国舅明鉴,小官诚然……还是觉得男人的好。”

如意姑娘原本泫然欲泣,听了我的话,眼泪夺眶,捂面。

庞青面皮抽了抽:“顾眉君,你还是男人吗?你可知怜香惜玉四字如何写?”

我道:“小官乡下地方来的,糙人一名。国舅再不松手,小官便要无礼了。”

庞青“嗤”了一声,突然又咦了一下,一边举了花魁的手,拉着与我的凑了凑,左看右看,半晌拧眉:“连手也不像男人。”

我见他神情古怪,心里一紧,想也不想就提脚往花魁的三寸金莲一踩。如意姑娘这会儿坐在庞青腿上,面上二抹泪迹,盯着庞青与我正在发愣。给我一踩,登时嗷的一声,后脑勺对虾那么一拱,不偏不倚正撞在庞青额角上,后者闷哼了一声,撤手去捂自己额角。

我一脱身,不等庞青反应过来,便匆匆告辞,走得委实有些狼狈。

心中懊恼,走过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次。

我看到,庞青不知何时走出了内室。但见他歪着头靠在门框边,半开的襟口湿答答一片。他用露出一大截手臂的手抚着那片­祼­胸,一边盯着我­阴­恻恻地笑。

我恶寒收回视线,走出府门时又望了一眼这座森然巍峨的庞府,心头沉郁。

二日前,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名叫云儿的小丫头,知道了花灯的确切出处。

庞府里头有一个废园,前些年据说是请了高人相过一回,嫌地势不好,因便封了。然而园里有一个荷池,每到秋起藕肥之时,府中下人便会偷偷钻入偷藕。那花灯便是小姑娘采藕时,自荷池底下一条暗沟挖出来的。

那暗沟上面,挡着一块铁板,花灯决计不可能是从荷池上面掉下的。唯有一个可能,那是从地下给水流冲上来的。

荷池,隔着铁板的地下暗沟,它通向的,很可能只有一个地方。

庞府地牢。

偌大一座庞府,要寻一个隐秘的地牢,谈何容易。

我略略沉思了一下,十数年前庞府周围的这一片官邸隶属于兴庆宫,后面才分割了出来,赐作皇亲国戚的官邸。六王爷是皇族中人,府中定有绘制的皇城简图。寻着了兴庆宫,便能找着现今的庞府。

寻着了庞府府邸的构建图,接下来的事情……便看天命而为了。

天若怜悯,就让这一年冬至北风,来得更早更凛冽一些罢。

我的手不觉紧了紧,定了定神对轿夫说:“往六王爷府上去。”

18

自从上回在府门口淋了雨,我在王府多了一项特权,出入可不必通报。

带路的王管事是极熟的,看到我一对灰眼左溜溜右溜溜,我奇道:“怎么?”他­干­笑道:“没、没什么。小的已命人前去请王爷。”

我在花厅坐下,丫环奉茶。我捧起茶盏正要喝,不提防一阵穿堂风过,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诧道:“奇怪,打哪来这么重的一股胭脂味。”猛抬头,王爷一顿脚步,正停在玄关处。

王管事极狗腿,还没待我反应,已经颠过去一把掐在王爷后头举着烛火的丫环臂上,掐完接着在她腰上拧了二记,对我掐媚道:“相公鼻子真灵,可不正是这个爱涂脂抹粉的小­骚­蹄子!我注意她许久了!”

我看向王爷,了解地­干­笑了声。王爷面上略略有些不自在,斥道:“下去。”王管事道:“是。”末了面不改­色­将门窗户扇一概关了,拉着委委屈屈的丫环下去了。

王爷站在玄关处,却是不再进来了。

我道:“路过时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各自忙碌,许久未与王爷秉烛夜谈了。未知眉君今日来,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王爷道:“眉君何出此言,你明知道,无论你何时来,小王俱是扫榻相迎。能与眉君秉烛夜谈,实乃人生第一快事。”

他说着眉眼带笑,似乎是提脚要进然而又生生顿住。“……眉君稍候,我去去便来。”

门一开,又一阵穿堂风。我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眼瞧着王爷的后背似乎僵了僵,一闪没了影。

贼眉鼠眼的王管事又闪了进来,这回捧着一盅姜茶。哈腰候在一旁道:“相公今日鼻子似乎又有些不爽利。”我歉然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一边灌了口姜茶一边问:“王爷前头见的是哪家的千金?”

王管事低眉顺眼道:“小的并未听有此事。”我横了他一眼,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直到我从袖里摸出一碇银子。他面上登时笑成一朵菊:

“您看您,太客气啦!小人不与相公说,还不是怕相公多心!”

“小人真的没有没有骗相公。王爷确实没私见哪家的千金,他见的是长公主殿下,不过长公主今儿过府,身边带了四位官家的千金,明显有意介绍与王爷相识。现下正缠着王爷,要在王府住下呢……”

说着“呸”了一声,“廉耻荡尽!”笑呵呵接过了银子。

我见到王管事口中那四名“廉耻荡尽”的千金是在不久之后。彼时王爷已换了一身行头,身上残留着皂角香味儿,正­精­神焕发与我抬杠,檐下那对虎皮鹦鹉,是光头那只会说话,还是三根毛的会。突然听到外庭有人吵嚷,不一会儿有下人禀告说,长公主后园开宴,邀请王爷赏脸过去欣赏四位千金献艺。

游廊走至尽头,隐约能看到后园的光景。那一片衣鬓交错间,依稀能看到四名各擅风情的美人婀娜多姿落在座间。我笑道:“看来今日我委实来的不巧。未知那四位,是哪家的千金?”

王爷道:“本王不知道。”说着将头扭去一边赏花。我便转向一旁眼珠骨碌乱飞的王管事,问他可给我收拾了房间。王管事看了看王爷又看看我,点了点头。我正提步要走,手上一紧教王爷攥住:“这么早便要歇下么?”

我点头:“嗯。”

王爷叹道:“入夜了凉,莫忘了盖被。有事嘱下人一声即可。”我再点头。走了二步,听到他在后头淡声道:“回了长公主,就说本王恰有紧急公务处理,一时走不开身。多谢她们的好意。”我埋了头走路,莫名其妙竟觉得有些愉悦。

路上王管事说:“那几位千金,一位是王侍郎家,一位张御史,还有保和殿李大人、通奉大夫常大人的千金。以小的看,王爷自是不会中意她们的,相公不必担心。”他看着我,一副了解且推心置腹的意思。

一个二个,的确都将我当做王爷的男宠了。

我既懒得理论,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历数这几位小姐皆是大不过三品且无实职的京官之女,看来,夏帝归根结底是怕王爷会与朝中哪位手掌重权的权贵结亲,坐大了势力。长公主此行,料想轻易不会善罢甘休。

我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一夜,心怀鬼胎的人,远不止我一人。

半夜时,我悄悄摸了出去。下人们早在地下摊睡作一堆。途中遇到几宗巡院盘查,一看清是我,俱都放行了去。我来到王爷寝室门口,上上下下静悄悄没有半分声响,里面亦黑作一团。我定了定神,轻声推门进了去。

不是不紧张,一路顺过去的时候,手心攒满了汗。

我想事情最糟糕的后果,最多便是给王爷发现,局时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与他开个玩笑,吓他一吓便是。然而当我摸到床上时,被吓到的却是我自己。

一根手臂向我抓了来。

我给吓到,不是因为这根手臂多么有力多么可怕,而恰恰是因为这手臂细腻,清凉,柔若无骨,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伴随着这一根手臂而来的,是一阵扑鼻香风,黑暗里有人嘤咛了一声,向我倒来。那个时候,并非我不想接住这个娇软无力的身躯,而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侧身,狠狠打了个喷嚏。

扑通!一道曼妙的暗影以不容置喙的倒栽葱之势,磕入地下。

灯火亮时,我看到,地上摔得不成|人形的,的确是位姑娘。彼时她抬头,用流着两管鼻血、频临崩溃的眼神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时,连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长公主也给吓住了。

王爷并不在房内。

长公主对这个结果很意外,我也很意外。

半晌她咬牙切齿问:“怎么是你?你为何会出现在王爷房中?”

我无辜地拍拍手:“小官与王爷年岁相近,蒙王爷屈尊相交,促膝夜谈是常有的事。倒是长公主与这位小姐,为何……”

长公主恶狠狠道:“你少管本宫的闲事!”

我道:“是。”

她冷冷道:“王爷呢?”

我环视了房间一眼——我也想知道。

长公主临走时放了狠话。她说:“顾眉君,你若胆敢坏本宫的好事,叫你好看!”

我惊魂未定回了自己房间。

叉好了门,我坐到床边,抚胸压惊。

此时一盅茶递了过来,我一时没多想,接过便喝了。喝了一口,呛住。

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

我回头,指着面前王爷一张笑得温吞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我的手。下一刻,说出一句让我更张口结舌的话。

他道:“眉君,今晚,我俩同榻而眠吧。”

“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姑母步步紧逼,而本王委实不愿买一笔稀里糊涂的帐。唯有与你一起,方能证实本王的清白。”

我看看身后的小床,再看看面前的男人,哑然。

如此的确能证实王爷的清白。

可是——我的清白又让谁来证实呢……

Chapter 1920

19

历史有名的梁某与祝氏的故事告诉我们,男女同榻而相安无事并非不可能,关键得看睡床那头的,是不是那个傻山伯。

王爷半生经历皇权倾轧,能在武德帝高床之下,卧鼾多年,岂是与傻字沾边的?

彼时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去看王爷面上,究竟是正经还是说笑。这一看,竟就给我看出那么点捉狭的意思来。登时心中一松,不由得一笑。

我道:“好极,与王爷相交几年,这同榻而眠还是头次,想来倒有几分意趣。”

王爷望向我的眼光略深了些。问我:“可是当真?”

我指指那边的床,再指指隔了一道纱帐的长榻:“王爷睡这边,我睡这边,岂不就是同榻而眠了么?”

王爷一愣,我道:“王爷松手。”啰嗦这半晌,两人双手相握,四目相交,时间稍长,未免有些傻缺。王爷似乎也终于感觉了出来,松了手,两人同时侧了身。

我打开门,王管事一进来,听我说要多一床被枕,面上呆了呆,一阵察言观­色­。末了将我拉到一旁,小心翼翼道:“相公,吵架拌嘴是小事,何苦分床睡呢?”

我愕然,苦思了半晌不知道自己何时与王爷睡过了。一时也不便与他分辩,只好皱眉道:“我与王爷未曾吵架拌嘴。”王管事小三角眼一阵迷茫,突而一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待他抱了被枕进来,又偷偷对我说:“方才小的在路上遇着了长公主的婢女,她们正在四处找寻王爷。小的就诓骗她们,六王爷正将自己锁在书阁里勤劳政事哩。大概今晚不会寻到相公这里来,相公自可安心与王爷共度良宵。”

观其模样,十分猥琐。我清清喉,强调说:“王爷睡那边,我睡这边。”王管事利索地铺了床,将房里唯一的窗扇合上,回头用一个“您何必掩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多一床被褥,为了的是掩人耳目,小的明白。”我侧头看了一眼王爷,他拿了本书,斜身倚在床上似乎正看得聚­精­会神,然而再看一眼,就发现他的眼光顿在书面上一点根本没动,­唇­角蓄满笑意,显然听壁脚正听得欢喜。

眼见王管事对王爷与我各自又请了句安,就要退出去。我道:“且慢。”他疑惑看我。我再次皱眉:“你平时便这么伺候王爷?”王管事面上疑惑更甚。我道:“不必伺候王爷更衣?”

王管事恍然大悟:“若是平时,确是小人伺候的王爷。不过嘛,今日……”他眼光大有深意,停顿了一下看看王爷,后者仍旧维持那个动作俨然入神了般,王管事于便吃吃一笑,不由分说合上房门,走了。

已是子时。

我对王爷说,该入寝了。王爷搁了书,面上半点倦意也无,且兴致颇好的样子:“不若我们下盘棋,再喝点酒。”我故作了哈欠,道:“我可困了。”

王爷便拉了被子一角:“眉君躺到这边。”

我道:“王爷是君,理当享用高床;眉君是臣属,理当睡在下榻。”

王爷浅浅一笑,没再说话。然而眼光明灭跳闪中,似乎有异样的情绪。

分不清是深沉、喜悦,还是其它,奥涩难懂。

我别了一眼,却是不敢再看。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将这清清醒醒的一个人,哄骗到床上躺好,令他睡死过去。

而后他终于要宽衣了。我想唤随从进来伺候,门外却连半条人影也没有。回头见王爷伸着两只手,是等人伺候的那副姿势,正无辜瞧我。我眉头打结,他道:“便有劳眉君了。”

宽衣与解带,无可避免会接触对方身体。

我站到他背后的时候,突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王爷的身材修长秀颀,三分晋人雅意。然而一旦走近了去,就会发现他的肩膀其实很宽,男子的气息令人怦然一动。

我鼓足了勇气,才将手伸至他腰间的玉带。当时我明显感觉他身上肌­肉­一绷。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气候,我鼻尖渗出了汗。

然而我越紧张,他腰间的玉勾却越是与我做对。猛地一错手,撕拉一声,他身上那件­精­绣帛衣便裂开长长一道口子。我大窘,王爷轻笑了一声,胸腹振动,似在讲一件得趣的事儿:“眉君不曾服伺过人呢。”

我撒手往后退了一步一站,已经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眉君粗手笨脚,接下还便王爷自己来的好。”

王爷放软了声音:“眉君莫恼……再给我挑松发髻罢。”他坐到妆台之前,向我招手。

我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替他除了发簪,拆了束发。王爷递过一把玉梳,我便顺了顺发,一下一下梳了起来。

两人的眸光在铜镜里相遇。

王爷看我,我看王爷。

我想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便是两名丑八怪照镜子,竟然给照出些美的意思来。我看着镜子里的王爷,疤痕脸隐约能看出清朗轮廓与俊秀眉眼。而王爷看我,­唇­角有抹温柔,眼睛带着亮,竟似在看最赏心悦目的物事一般。

我嘴角抽了抽,怀疑自己眼花。

突然又想到,他这副光景,莫非是想到了已故去的王妃?

这么想着手下缓了下来。王爷道:“眉君坐下来,现在由我为你梳头罢。”我原有点心不在焉,闻言倒给他吓了一跳,僵了僵摇头道:“不必。”

王爷皱眉:“如此盘发睡着,不舒服。”

我­干­笑,说:“我夜里经常起夜,习惯了和衣盘发睡觉,起夜了不致吓着人。”

他走近了一步,我连忙退了二步。

“……随你。”王爷眼光闪烁,最终说。

吹熄蜡烛之前,两人又谦让了一番。我道:“王爷先请。”王爷道:“眉君先上榻,我来吹熄蜡烛。”

我侧身在榻上躺好,感觉一道眸光一直跟随着我。

一室蓦地就静了下来,耳边甚至能听见空气中气流游移的声音,幽长而静远;再者就是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我莫名觉得紧张,喉口发紧,四肢僵硬。

仿若是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的时候,我才听王爷轻轻说:“眉君,我吹熄烛火了。”

我应道:“好。”

20

熄灯之后,王爷先是倚在床边,吹了一曲笛子。声音在夜里额外地呜呜咽咽,吹得我的小心肝颤颤悠悠。他吹完,又随口唱了几句风雅,声音低沉好听。黑夜绰约间,他散了束发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慵懒,让我有些陌生。

我合了眼睛,正在愣神,耳听他轻声问:“眉君可睡了?”我应了一声。王爷轻笑道:“眉君还记不记得?”我漫应:“记得甚么?”王爷道:“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那还是初识王爷的时候,两人牵着他的马我的驴,游走在青山绿水间。我们一齐对着湛亮的天空高声对书。那会儿我也不嫌掉书袋是酸的了,王爷说一句子曰,我便对一句诗云,嘻嘻哈哈。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我牵着的驴变成了王爷的马,王爷牵的马变成了我的驴。

现在想起,依稀是因为途中,王爷悄悄将手伸了过来,握了我一下。

我神思飘了飘,不自觉接了下去,“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完顿罢,一窘。这才反应,自己应的,满口的思情之辞。不自在转过身,眼角余光看到黑暗里王爷似乎正抚着玉笛,一对眼亮亮闪闪。然而片刻后,那光亮沉了沉。

“眉君今日可是有心事?”

……自然是有。

嘴里说:“没有。”

秋夜里的风有些大,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我听王爷那边一阵悉窣,他终于躺上了床睡下。

约摸半个时辰后,我试探地叫了声:“王爷?”

“嗯。”那边应。

我捏了一掌心汗的手握紧又松,一阵失望。

“可是口渴要喝些水?”

我道:“没……你快睡。”

一个时辰后。

我再次试探叫了一声。就在我即将大喜的时候,他又应了,声音带了点异样的低沉沙哑。他问我,“为何还没睡?可是那边榻上睡着不舒服?……不若睡到这边?”说着悉窣似要起身,我莫名紧张起来,连声道:“不用、不必。”

一直等到那边再无声息,又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这个过程,何其艰难。

双眼因为习惯了黑暗,房内一切依稀能看到。我蹑手轻脚起身。

王爷的书房连同藏书室在王府东院单独一座阁楼中,我料定皇城简图便存放在里面。

东院是王府重地,想进入书阁,需要通行令牌与钥匙。

现今这两种东西,都在王爷身上。这是我摸过了他除在金漆屏上的外袍得出的结论。

彼时,我游走在房中,耳听八方,心兼数用。最令人赞赏的是,我一边行动,一边还呼吸起伏,佐以磨牙,制造正在鼾睡的假象。

王爷的呼吸声起承应转地响着,比我的……文雅多了。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

王爷睡在外侧,脸朝外,临睡前似乎一直都对着我那个方向。我现在的角度能瞧出他半个模糊的侧脸轮廓,我发现,王爷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那侧脸,分明十分俊秀。

他身上仅着单衣,簿被盖至腰间。

我注视着这具沉静的身体,心紧张得快跳出腔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朝他身上暗袋摸去。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那一刹那,王爷蓦地睁开了双眼!

瞬间,那一对记忆里温和的双眼所­射­出的锐利光芒,差点将我刺穿。

那时,我手上的势头已经刹不住,一手便摁在男人的胸口上。

王爷并没有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用一对亮得出奇的眼睛,静静望着我。此情此景,我只好破罐子摔破,直愣愣用涣散的眼神与他对视,嘴里脱口而出:“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

王爷一愣。

我继续说:“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硬着头皮在他胸上摸索。男人的胸口起伏很快急促了些,我正觉不妥,已经给他迅速拉开了手。

“眉君,你梦魇住了。”

我还是嚷:把哑巴的奴契还给我。王爷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半晌,在我几乎装不下去的时候叹了口气,揭被起床,拉过我的手,略一用力,就将我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替我盖上,下一刻,他将烫热的手心盖到我眼皮上,轻声道:“眉君,睡觉。”

鼻间充诉的,都是他男子的气息。

我想应该庆幸在黑暗里,没人瞧出我脸红的模样。

我配合地盖上了眼,然而身体僵硬根本没办法放松下来。我不知道王爷是否瞧出了我的异样。我只感觉他一直紧盯着我,后来似乎又将头垂下了一些,灼热的气息长久地拂在我颈项之间。

心惊胆战过了不知多久,才听王爷似乎轻吁了口气,握着我的手紧了又松,极快地放下。转身,也没听他唤人,拿了桌上的杯子倒了水便饮下,似乎渴极。

我忍了数忍才没出声——那是隔夜的凉茶。

王爷背对着我。

我暗中古怪地望着他,看着他喝完茶,又站了不知多久,最后走到我原本躺着的长榻上,和身躺下了。

我至此方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唇­边忍不住微笑。

早在方才时,我便瞧见了,王爷临睡前,将王府的锁钥与令牌放在外面。

现在,这二样东西,就在我枕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好生放着。

天未亮之前,万物俱赖。我伸手推了推床边的小台,弄出了不大不小一个声响,过了许久,王爷那边仍无动静。我心下暗喜,拿了那二件物事,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我猜得没错,皇城的简图的确是放在王爷的书房之中。

一路过去很顺利,巡卫一见令牌即放了行。我在书阁中寻了半晌,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我要的简图。已经没有时间给我临摹,我直接撕下了图纸一角,才收入衣襟放好。蓦地发觉窗外异常,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

手执火把的王府侍卫已将小小书阁重重包围!

Chapter 2122

21

火光透过窗格照­射­了进来,这一瞬间,许多念头纷沓而至。

也便在最近,寻找哥哥之事有些眉目,义兄开始为我筹谋脱身之策。或是辞官,或是诈死。按照原来的计划,顾眉君本来就是不曾有过的一个人,让他的一切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越到临了,心情竟越是复杂。

义兄问我:眉君,王爷待你不簿,你与他之间,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极为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却迟迟不愿意去下决断。

我害怕孤独寂寞,渴望温暖。哥哥在的时候,他成了我的一切依靠。可是哥哥不见了,这时出现了一个王爷,他看我的眼光,隐约有着几分哥哥一样的温柔,于是我又狗皮膏药一样地粘了上去。

王爷果真待我极好,好得让我有点离不开他,不想结束这一层关系。

哪怕明明知道,充诉在两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顾眉君一切是假,每日里对我温柔照拂的王爷,又有几分是真呢?

我原本想着,何必想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

后来又觉得,自己既然有点贪心作祟,那便尽可能地维持这个样子久一点……好了。

然而我发现,当我这么决定的时候,我越来越纠结。

至于为什么纠结,直至此刻,心里才隐约有几分明白。

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数回的戏剧本子,大夏朝有无数的诗客词人十分热衷创作另类的才子佳人故事。继各种版本的梁祝之后,先后又涌出无数类似戏剧本儿。此中,但凡一对书生感情比较要好的,里面年纪较小的那位,必定是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姐,剧情稍加发展之后,必定是水到渠成、羞答答欲言又遮地来一句——

兄长,其实小弟家中还有一个孪生妹妹,长得跟小弟一模一样,­性­情温驯,贤良淑德,尚未婚适,未知兄长觉得小弟如何?

王爷带着我听过数回,每一到这里,台下便一片唏嘘,不少人如痴如醉。

有一回,我忍不住打趣将那台词剥篡了过来,对王爷说,其实眉君家里也有一个双胞胎妹妹,生得跟眉君一模一样,尚未婚配,不知王爷觉得如何?王爷还未答话,周围先是呛着了一片,用惊恐的眼光将我看了又看。

……也对。人家说这台词的是美貌小姐,家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那叫喜庆;像我这样脸部重度伤残的,出现一个已是不幸,若家里还有一个,这得祖上­干­多少缺德事才造成的冤孽诶!

我说完便羞愧了,也忘了去注意王爷的反应。

倒是厅上有人议论了起来。一个显然是卫道之士,不屑道:“啐,兄弟之义,怎么可以与夫妻之情混为一谈!”

第二人慨然:“何谓兄弟之义?何谓夫妻之情?……”

第三个搭磋的比较猥琐,吃吃道:“穿着衣服,人模狗样的时候,就是兄弟;衣服脱光,睡觉的时候就是夫妻之情……嘎?!”

未说完一群人拿棍子撵他。

彼时我听着­精­­精­有味,转念一想时,觉得挺对。然而王爷似乎比较同意卫道士之言。因为命令拿棍子撵人的,就是王爷。

此刻,我觉得有些悲凉,因为我突然发现,戏剧本子里那俗烂的结局,其实挺不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有这样非分的想法。

更加悲凉的是,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王爷正召集着众侍卫以四面包围之势,前来抓我。

这阵仗,怎么看,怎么像决裂前的对峙。

我纠结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看到,二名劲装的侍从提前灯笼上了书阁,灯光往后折­射­,拉出长长影子的人,就是王爷。

他面­色­微沉,那一对湛然眸子此刻殊无笑意。

翠竹的枝叶婆娑间,二点寒光一闪而逝。

弓箭!

我一闪,躲在了四漆屏之后。

“眉君,过来。”王爷的声音平平,听起来便若平时一般。

我紧了紧手掌。

我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的行为的确诡祟不够光彩,然而我并无恶意。我试图解释。

王爷听着点头:“我知道,本王并不怪你。眉君,你快过来。”

既是信我,为何不撤了弓箭手?我盯着绿竹后面隐藏那二点闪亮箭头,有些郁闷。

不就是偷一角皇城简图,至于像发现晋国的­奸­细一般,左右包抄,暗藏弓箭,围得水泄不通么?难道是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王爷与我的这一段交情?

我沉默了片刻,当我发现王爷正不动声­色­向我接近时,我下意识就往后急退。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晓得情况不对,但那时已迟了。

我看到,王爷面上变­色­,对我喊道:“眉君,小心!”

这时,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下颌。

一把刻意捏尖了嗓子,充满嘲弄意味的声音自我后方响起:“六王爷居然发现了我,看来我低估了王府的防卫。”

书阁中竟然藏有另一个人……我愕然。继而明白自己方才做了蠢事。

王爷说:“你放了他,本王可以放你走。”

那人道:“啊哈哈,还是烦劳这位相公跟我走一趟的好。”

匕首磨得很利,寒光照得我眼晕。我眼巴巴地盯着王爷。后者抿着­唇­,点了点头,而后极快打了个手势。

撤退的时候很顺利,我怕身后的壮士手抖,因此十分配合。

唯一一个小意外,就是长公主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厉声喝道:“此人半夜闯入王府图谋不轨,为何不放箭?放箭­射­死他!”这婆娘自从仲秋节之事,巴不得了让我死。

幸好没人理会她。

我盯着上窜下跳的长公主,诚恳与身后的壮士说:“那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长公主殿下,挟持他,比我有用得多了。”

身后噗哧了一声,这声音听来,有些熟悉。

我眼光朝下移了移,看到握着匕首那只手修长漂亮,指甲留得极短,似乎才齐齐剪去不久。

我愣了愣神,听他说:“谁信你?你们□正炽,六王爷身上那件衣衫,就是你撕的罢?”

我愕然望了过去,或许是出时匆忙未曾注意,六王爷现在身上还穿上晚上的那件衣裳,腰带旁边,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似乎,的确是我撕出来的……

22

挟持着我的壮士要求撒退侍卫,侍卫便往后退了一百步。

要求牵一只好马,又有人马上照办。

王爷站在原处,目光沉稳,声­色­不动。并未有要动手的意思。

照这个趋势,安全撒退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到,身后的这位有着一身反骨的壮士居然不满了起来。

我无语地听他哼了一声,在我耳边说:“你家王爷真能忍,本壮士改变主意了。”

“……”

“难得来王府一次,这么出去没意思。”

“……”

“传说,在这座王府下面,有着十分隐蔽的地下暗道和密室。你难道不好奇,你家王爷有什么秘密?说不准都藏在那里!本壮士真想看看,你家相好的愿不愿意为了你,将那暗道打开给我看看?”

……壮士,我知你天赋异禀,只是我鱼殃之祸,生平不曾做下缺德事,你又何苦拿着刀子,玩我小命。

我望了望天,委婉劝道:“壮士……天快大亮了,还是趁早离去的好。”省得耽误了早朝啊。

若当真无聊极了,明晚再来也好啊。

我想来是一脸苦相。然而失策的是,身边壮士似乎是因此而备受鼓舞。

他兴奋地拿刀刃在我颈上擦了擦,将我擦出一身白毛汗。

末了,朝王爷喊话,何其嚣张。

“马先留着,只是本公子今晚来,是有要事在身,不是随便来玩玩的。”

“书阁下的暗道在哪里?小可摸索半天,未得要领,我想王爷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好让我大开眼界一番。”

“王爷!让小人来,一箭解决了这屑小!”总是嬉皮笑脸的王管事抱了把弓箭,此刻满面怒容。

我看着他拿着倒弓,一滴汗流下。

这厮平素爱表现便罢了,明明不会­射­箭,何苦选在人命关天的时刻,出来捣乱。

幸好王爷手一挡,将他拦住。

摇曳的火光照得每个人的样子有些飘忽,王爷稳稳站在侍卫的环绕中,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距离有点远了,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身后的人的话喊完,我也想知道王爷会如何回答,忍不住就将脸凑过去,望着他。

我见他沉吟了一下,往前走了二步。

身后壮士立即抖了抖手臂,懒散说道:“王爷仔细了,刀口无眼,你再走过几步,难保有什么意外。”

王爷顿住,似是微笑了一下。

“王府底下,的确是有前朝留下的暗室,然则却无甚秘密。你若要看一看,当然可以。将他放了,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说着解下腰间配的短剑,随手丢给了身后的侍从。一拍空空荡荡的衣袖,分明还是那副谦和儒雅的模样,却让人感觉三分轻视。

身后壮士于是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说:“王爷果然重义,舍身为人。”看看我:“这提议似乎不错。”

我含蓄地应和了一声。

壮士似是没料到我会附议。愕道:“听闻你与六王爷相交三载,情深谊重,难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要含泪呐喊,让他不要做傻事吗?”

我脸微微热了热,细声问道:“壮士难道不觉得……挟持王爷,比挟持我有用得多了?

壮士默了下:“将你方才的话,大声对王爷说一遍。”

我抬头,王爷正凝目注视这方,眼里带有关切。

我小心地回避着颈上的刀刃,一边望着他,讪讪道:“王爷,眉君觉得,这位壮士不会伤人。”

几乎是话音一落,壮士的袍袖一抖,有抹闪亮的流光转瞬而过,百余步远地方的一名侍卫嗷的一声,抱着肩头在地下杀猪一般打滚。

气氛斗地一紧。

我再次汗流,听壮士­阴­恻恻道:“本壮士手底下,曾血流成河。六王爷,现如今你还愿意过来?”

“本王过去,你莫伤人。”

“王爷,不可啊!”王管事拦在王爷面前,叫得山河变­色­。

一切就像戏剧本子里演的那么俗烂。他冲王爷喊:“贼子­阴­险毒辣,您千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末了冲我喊:“顾相公,王爷平素待你不簿,你怎可不阻止王爷!怎可如此贪生怕死,自私无情?”

我道:“要不……换王管事过来?”

王管事“嘎”的一声,气势去了大半,王爷手一拂,将他扫到一旁。伸出双手,含笑道:“本王自缚双手,不知足下可放心?”

我缩着脖子,眼光余光看到身边的人看看王爷又看看我,像发现了天荒夜谭。最后说:“好极。”

下人寻来了短绳,王爷当真缚了双手,向我们走来。

待他走到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我喊了句且慢。王爷叫了声眉君,很平静地看我一眼。

我有些讨好地笑了一笑,壮士冷笑:“怎么,终究还是舍不得?”我道:“二位稍安勿躁,待我说几句话。”王爷顿住,我提醒了持刀的壮士一句,小心翼翼地微侧过身。侧身的时候看到壮士正斜乜着我,一副看你能玩什么花样的模样。

我用尽量委婉的声音,推心置腹道:“壮士,王爷此刻自缚双手,你若要走,现下是最佳良机。”

“眉君骑术不佳,你若掳我上马,反是累赘。不若你将眉君推向王爷,侍卫必定大乱,你趁机跳上备在一旁的良驹,趁着天未大亮,掩护离开。你看如何?”

暗中仍能感觉面前的壮士抽了抽脸皮。没什么耐­性­道:“顾眉君,原本本壮士还心慈手软待对你手下留情,你再罗唣一二句,本壮士对你不客气。”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方才壮士说,如此离开没意思。”

对面挑了挑眉。

我道:“眉君替您想到另一个更有趣的离开方式。不知道壮士可愿意听听?”

男人看着我,眼光闪烁。

我小心笑了笑:“侍卫在百步之外,王爷自缚双手,眉君则投鼠忌器且手无搏­鸡­之力,难不成壮士还怕生出什么意外?”

壮士眼神顿生狂妄之­色­,不屑道:“我自然不是怕你。”

我道:“壮士不妨附耳一听。”

男人的狐眼泛着­精­光。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还是侧耳听了过来。我适时凑过脸去,靠近他的耳旁,用微不可闻的耳语拉长声,叫了一句“庞国舅”。

而后,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迅速张口,咬住他面上黑巾,用力一扯——

抽风贺岁番外

抽风贺岁番外

我叫旺财,是匹毛驴。

我出生在磨房,出世时,阿爸勾搭上隔壁马棚的老母马也生了一只骡子阿花,我们两个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了。

阿爸头大耳朵长,并不雄壮威武……我像他。阿花则像她那个母马阿娘,不过二三个月之后,体型便明显比我的高大,此事颇令我耿耿于怀。

当我长到快一岁的时候,在圈子里已经名声在外。耳边听到的,都是一些溢美之词,铁一般的事实就是,我年纪轻轻就成身边第一的拉磨能手。

然而,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我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成就,我的理象并不是窝在这石磨旁过一辈子,我要去外边闯世界。

我跟阿爸说了我的计划,阿爸脾气不好,喷了我一鼻子;我继而向阿妈说,阿妈正孕育着第二胎,忧伤对我说:“灰(其实伦家小名叫灰),弟弟快出世了,阿妈身体快挪不动了,你若出去,你阿爸一个要看顾二个磨子,岂不是累死阿爸。你乖,在家好好呆着吧。”我只好去找阿花说。

这个时候,我其实只是想着找阿花诉诉苦,我毕竟是阿爸亲生的,总不能不顾他。然而当我找着阿花时,主人家的胖小孩正倒耙在阿花背上,往上扯着她的尾巴漂亮的小辫子玩。我一看就火了。

这根小辫子,帮我赶过无数的苍蝇蚊子,我对它是感情的!

我一头冲了过去,小胖子落地。第二日,我与阿花同时被卖。

临分手时,阿花哭得肝肠寸断。彼时我尚处懵懂的年纪,我不明白为何阿花的眼,会饱含幽怨,欲说还休;我也不明白,当阿花让我说点什么时,我跟她讨论各自的新主人,她为什么会发怒踢我一记。

我忧伤地告别了爹妈,愤怒地离开了阿花。

我的头个主人,是名师婆。旺财就是师婆给我起的。我因此知道她手底拮據。

师婆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衫,背着一个破了二个口子的青皮囊袋。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条幅,在上面写着:撒下爱的种子、孕育新的生命。专治不孕不育、男/根­阴­疲疑难杂症。我由此知道,她是一个游街走巷骗吃混喝的。

半年后,她终于混不下去,含泪将我卖掉。

我的第二个主人,是名丑八怪。

老师婆在头上Сhā上草标,当先走过来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看的是我身边的一头小红马,那小红马一看就是刚从马圈里拴出来的,被卖了还满面蹦达。

青年问:“眉君,你瞧这小红马如何?”

我一定神才发现青年后面又跟着一人。那人穿了一身宽松的袍子,腰未束带,垂着头,双手缩在袖子里,乍一看去,像个小老头。

他慢吞吞踱了过来,微微抬了抬头,这一下,不关是我,连周围的牲口贩子都倒吸了一口气。

我第一回看到长成这样的人。满脸像是灼伤后留下的痕迹的暗红­色­胎斑。

一道道饱含异样的眼光在他面上掠过、回避、再次掠过。然而这人似乎并无感觉,仅仅是好脾气笑笑,眼光随意落在我身上。

头一个穿着体面相貌清俊的青年皱眉:“这毛驴瘦巴巴,毛­色­枯黄,身上只怕没几分力气。”

啐,伦家这叫沧桑美!真没眼光!

身为拉磨能手的我不屑地喷了一口气。

师婆开始朝那带疤的青年卖力地推销我。青年听得有些漫不经心,然而面上一直温温吞吞,像一个很好拿捏的包子。最后,他略抬头又朝四周扫了一眼,朝旁边那名有些无可奈何的青年点了点头。我知道,就是我了。

带疤的青年摸了摸我的额头。

于是我发现了,他有一只极好看的手,又细又长,指若春葱;当他将眼光定在我面上,我又发觉,这个总垂着脸小老头一样的青年,有一对灿若明珠的双眼。

交钱的时候,钱多了二吊钱。师婆坑蒙拐骗的老毛病又犯了,钱一拿过手便不愿意再找零的回去。便鼓吹着要给青年相手或算命,不多收钱。体面青年一脸的似笑非笑,便问道:“哦,你倒给他相相,他是个什么命格。”随口报了生辰。

师婆搭着牲口棚子,很是严肃认真地算了算,末了吃惊道:“呀,相公这可是个极好的命数!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命中有贤惠娇妻并二子,福禄双全!”

体面青年笑道:“是么?我家贤弟谈了二回亲,一个跛了脚,一个麻子脸,不知这贤惠娇妻在何方?”

师婆神秘地将带疤的青年拉过一旁:“相公不必担心,老婆子是过来人,可是见惯了这风月中情事。俗话说,女大饿如狼!姑娘家大了,自然是恨嫁了,相公头二宗不如意,何不物­色­物­色­姑娘年纪大些的人家呢?”

带疤青年被说得一愣,轻轻便挣开了婆子的手。那一瞬间,我见他神­色­微微带了点古怪。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新主人府上姓李,是个京官。李府并不是十分富贵,却也让我这种从乡下来的开了眼界。我在这里不再需要拉磨,不需要披着丑不拉唧的布幡子走街串巷。我只需每天伴着那名姓顾的带疤青年上值散值便好。很快我便给养得油光水膘。

我的幸福日子,在遇到那只赤­色­五花鬃而终结。

那只马,是当今六王爷的坐骑。据说是西域进贡的番马,高大威猛,眼神觑睨。

一切像恶梦。

我至今不明白,我那整天闷声不吭,惯常总缩在角落里巴不得全天下都没发现他的存在的丑八怪主人,是如何勾搭上六王爷的。

而六王爷,又是如何看上丑八怪主人的。

总不能因为两人都长得特丑罢?

反正,我是没这种想法的。我在街上,看到哪只比我更瘦毛更脏的驴,我从来只有想扬一顿沙子的想法,结交同类?傻去吧。两只瘦驴走在一起,给别的驴笑么?

我第一回见到六王爷是在暴雨的街上。王爷很丑,然而整个人清雅贵气、气质温润如玉,谈吐之间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时王爷乘骄,恶梦还没开始,一切还好。王爷命人备了­干­布给我擦­干­泼湿的鬃毛,十分体贴。

主人与王爷明显已经不是第一回见面。主人看地,他便将眼光落在主人头顶上,眸里头有奇怪的流光。主人抬头,他便淡淡别开去。

数日后,两人相约京郊赏秋。

那名体面青年,主人的义兄李润,看着准备出门的主人,皱着眉头,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总觉得主人与他这位义兄有丝隔阂,然而他们面上好好的,具体又说不出来。

约见地点是在西华门,我一到便傻了,王爷牵着的,是高出我半只的赤­色­五花鬃马。那只该死的马一见我,就扬蹄喷鼻,趾高气扬地耻笑我。我缩在主人身边,羞得抬不起头。

身为一只驴,我很忧伤。

王爷身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管事献言:“马厩里还有温驯的母马,不若小的命人去牵一只来?”

王爷转而向主人,含笑问道:“不知眉君骑技如何?”

主人的骑技如何,我是懂的。

我只能说,主人是一个懒人。

具体从他那一双好看的手掌可以看出来。那一双娇贵的手,上下除了二个经年握笔握出的簿茧,几乎没有别的痕迹,这样一双手,­干­活,是浮云,练武,是浮云。骑技……自然也是浮云。

他用一个很孬的上驴姿势说明了一切。

全场半数的人石化。

迎着赤­色­五花鬃耻笑的眼光,我羞得满面通红。我很佩服主人的脸皮之厚,此刻居然还是若无其事;而我也十分佩服王爷,面对这一切,居然视若不见。

我驮着主人小跑,赤­色­五花鬃驮着王爷,不屑地小碎米步,路人无不侧目。

待走到郊外,我已经累得趴下,赤­色­五花鬃却跟没事一样,抬头拔胸吐气,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主人摸摸我,歉然笑了笑。

他们将我们两头牲口拴在树下,两人沿着树丛走。

整整一个下午,我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听着赤­色­五花鬃吹马逼。

这厮显然十分崇敬自己的主人,过分地丑化了我的主人。先是从六王爷的马技如何了得说起,衬托出了我的主人如何拙劣。我吃草不理他,他便开始对我进行人参攻击。说我毛丑,腿短,鼻毛粗。我的脾气最终爆发,对他发起自杀­性­的袭击。

下人过来拉开我们,一人抽起马鞭向我抽来。主人在那边诶了一声,马鞭临时换了方向,抽在赤­色­五花鬃身上。我狠狠喷出了一口闷气,解气地看着那厮终于焉了吧叽倒在另一边。

真正让我们结下仇隙的,是某一回主人应邀到王府做客。我有幸在王府家的牲口棚子歇了半晌。那会儿我压根就没想到我能这里陌生而高贵的地方重遇阿花,因此不怎么注意形象。因为隔壁棚子是该死的赤­色­五花鬃的,我特意挣断了缰绳,抬腿翹到那边去,撒尿。

撒到一半,突然听到二声嘶鸣。

一声是愤怒的,不满的。另一声,却是惊喜的,久后重逢的。

他乡遇故知最悲凉的事情素神马?相遇撒尿时。

身为一只英俊的、令阿花念念不忘的驴,形象已毁。

我像拉满的弹弓回弹般收回那股尿意,呆若木­鸡­地盯着眼前的阿花。

与阿花,已将近一年不见。

我更成熟英俊了,阿花何尝不是更美貌妩媚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亲蜜地站在我最讨厌的赤­色­五花鬃旁边?!我不敢置信,颤抖地叫了一声阿花。阿花浑身一激灵,就要向我奔来。该死的赤­色­五花鬃拦住了她。

六只眼睛相对,各自眼赤。

这时响起了主人的声音:“咦,这三只是怎么回事?”

王爷跟在主人旁边,只扫了我们一眼,便收回眼光,继续将他若有似无的眼光落在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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