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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唐游侠(快本) > 第二章 血剑苍玉

第二章 血剑苍玉

却说那两名黑影翻过翠楼院墙,刚一落地,一人便发出一声娇柔惊呼,果真是女子之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大呼小叫做什么?”先前那女子道:“这里躺着一个小孩子。呀,他醒了。”

那小孩子便是艾小焕,他一直躲在庭院中留意楼上动静,适才见到有黑衣人跃进来,不及出声就被打晕了过去,对方出手并不重,后进来的两名女子正好有一人踩在了他脚趾上,惊痛之下,立时便醒了过来。那踩到他的女子俯身问道:“空空儿在哪里?”www@

艾小焕早就被打懵了,甚至对自己目下的处境也没有明白过来,只茫然指着北首房间道:“他喝醉了,在客房里面睡觉。”话音未落,便被那声音低沉的女子重新打晕了过去。

娇柔声音女子道:“呀,玉清姊姊,他不过是个小孩子。”那玉清道:“小孩子会拿着剑躺在院墙下睡觉么?这里有些古怪,郡娘,赶快去办正事要紧。”

二女摸进客房,一进门便闻见酒气熏天,空空儿躺在床上,睡得如死猪一般,对外人进来完全不知。郡娘笑道:“这人当真是醉生梦死了。”自腰间拔出一柄梅花匕首,正欲往空空儿身上,玉清道:“等一等,先弄醒他问清楚再说。”客房桌上有现成沏好的茶水,她取过茶壶,将茶水尽数淋在空空儿头上。

空空儿宿酒未醒,昏昏昧昧中忽觉得面上雨水淋漓、一片冰凉,勉强睁开眼睛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架在自己颈间,不由得一惊,酒立即便醒了五分。他是习武之人,微一清醒便本能地去摸枕边长剑,却是抓了个空,这才知道兵器已经被人取走。再凝神细看,两名黑衣蒙面人正站在床前,一人掏出一枚铜钱,道:“我问你,你这仰月是从哪里来的?”语气虽然冷峻,却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空空儿一时懵懂,不知身在何处,又如何为人所制,问道:“你说什么?”顿觉颈中一紧,制住他的郡娘道:“姊姊何必跟他多废话,直接杀了他岂不­干­净?”

玉清道:“我再问你一次,这枚仰月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空儿茫然问道:“什么仰月?我根本不知道娘子在说什么。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要杀我?”玉清道:“这枚仰月是我亲人所有,如果不是你杀了他,如何到了你手中?”郡娘催道:“外面有人来了。姊姊,快些杀了他。”

玉清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寒光闪闪,宛若坚冰。临死之际,空空儿倒是神­色­自若,昂然道:“你们杀了我也好,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你们说的事我一概不知。”

玉清本已举起匕首,闻言又犹豫起来。忽听得有人在门外叫道:“莹娘,请开下门,我是罗令则,我有要紧的东西落在你这里了。”

郡娘闻声回头,手头微微松动,空空儿顺势朝床角滚去。只是他醺醉之下,身手比往日迟钝了许多,不过自己不觉而已。刚侧过身子,玉清已经倒转匕首,拿手柄击打在他后脑勺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又搜他身上,除了一纸公文和几吊铜钱,再无他物。

只听见门外罗令则又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自悻悻去了。郡娘道:“那人走了,快杀了他为姊夫报仇。”玉清道:“不,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不能就此贸然杀了他。这翠楼很有些蹊跷,明明是家妓院,却是灯火全无,门外叫喊也无人应答。我们别再惹事,还是赶紧走吧。”郡娘道:“难道就此放过他?”玉清扬了扬公文,道:“知道了他姓名来历,不难再找到他。”当即与郡娘悄悄翻墙离开,翠楼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五更二点晨鼓响时,空空儿终于醒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脑后更是隐隐作痛,坐起来环顾四周,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恍若梦境,突然来临又悄然离去,虚幻如同夏季繁花,唯有颈间为匕首划伤的痕迹犹在,右手还握着一块自那女子腰间取下的玉佩。他凝思片刻,收好玉佩,走出客房。

外面天光刚朦朦发亮,庭院中雾气极重,处处一片混沌。忽见翠楼前那几株黄金印掬花花瓣上有几滴红点,心下大奇,凑近一看,竟是血迹,翠楼楼门洞开,一条血线从中洒出,一直到墙根下。正暗觉不妙之时,听得楼上传来“戳死你、砍你的头”的喝骂,赫然是艾小焕的声音。忙赶进楼来,却见张媪横躺在门槛后,额头满是鲜血,吓了一跳,俯身一探她鼻息,却是呼吸均匀,原来受伤并不重,只是晕了过去。又急忙赶上楼去,正撞见艾小焕提着他的长剑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来,那剑上鲜血淋漓,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艾小焕一见到空空儿,顺势将长剑塞到他手中,嘟囔道:“还你的剑。”空空儿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姊姊呢?”艾小焕道:“她在楼上。”仿佛做错了事生怕被人抓到,飞快地自空空儿身旁滑溜过去,头也不回地奔出楼去。

空空儿几个箭步奔上二楼,见到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一切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凌乱无比,那面珍贵的紫藤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块;琵琶的主人艾雪莹则一丝不挂地倒在卧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艳无比。只是光洁滑腻的肌肤上有无数鱼鳞般的小伤口,似是牙齿咬啮、指甲抓挠的痕迹,有新伤也有旧伤,遍布全身;榻上则仰卧着一个无头男子,赤­祼­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空空儿忙上前扶起艾雪莹,见她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忙脱下外衣,盖在她­祼­露的身体上。又抢过去查验那无头男子,见他断颈之处肌­肉­松弛,分明是一老者,这才明白是另外一人,并非昨日还在一起饮酒的罗令则。他略微松了口气,拣起自己的长剑、剑鞘Сhā好,飞奔下楼,见张媪还躺在原处,艾小焕却是不见了,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见大门虚掩,料想小孩子惊吓得不轻,大约跑出门了,只好将门掩上,自己去找人报官。

­乳­白的晨雾四下随风飘转,街上行人极少,对面郎官清也是门板紧闭,尚未开张,他只好朝坊门赶去。

虾蟆陵坊正黎瑞刚取钥匙开了坊门,正站在武候铺前打着呵欠与守卫坊门的卫士说话,忽见一条灰绰绰的影子自朦朦雾气中冲出,原来是一名年青男子,携着一柄长剑,满手是血,模样着实诡异,如传说中的游魂那样,不由得一愣。

那男子正是空空儿,疾行如风,奔过来道:“翠楼里面死了个人,请坊正速派人报官。”

黎瑞吃了一惊,问道:“死的是谁?是张姥,还是莹娘?”空空儿道:“都不是,是个老年男子,不过被人割走了脑袋,认不出是谁。”

黎瑞一听是无头命案,神­色­大为紧张——虾蟆陵一向风平浪静,突然连续发生重大命案,他是坊正,难辞其咎,加上现任京兆尹为人苛刻,最好以重刑立威,上次郎官清酒肆无头窃贼案因他及时找到人头有功,京兆尹只将当日当值的坊卒打了五十杖,未牵连到他,可来往翠楼的非富即贵,怕是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气了,不单要丢官,还要被处以徒刑——也不及多问,因武候铺的卫士属于金吾卫管辖,并非他下属,只能好言相请一名卫士去宣阳坊找万年县尉侯彝报案,又请两名卫士与自己一道朝翠楼赶去。空空儿既是报案人,又是昨晚住在翠楼的客人,手上沾满血迹,有重大嫌疑,当然不能就此放走,便带着他一道折返回来。

进来翠楼一看,张媪已经清醒,正抱着一根楼柱瑟缩发抖,黎瑞叫她也不应声,似是吓得傻了。一­干­人径直上楼来,艾雪莹正倚靠在卧榻腿上,鬓发乱洒,光着双脚,只单批着空空儿的外衣,幸好那见长袍够长,盖住了她全部身子。唯有一点十分离奇,卧榻上并没有空空儿所称的无头男尸,只有大滩血迹,表明那里曾有过一具尸体。

黎瑞问道:“尸首呢?”空空儿也很是困惑,道:“我不知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黎瑞问道:“娘子,刚才是否有人进来过?”艾雪莹连连摇头,也不知道是表示不知道,还是没有看见人进来。

黎瑞忙与卫士四下仔细寻找,将翠楼每一间房搜遍,就连厨边的水井都捞过一通,却始终没有发现无头尸首。黎瑞狐疑问道:“你当真看见了无头尸首?”空空儿道:“当然。不然的话,这卧榻上哪里来的血迹?”黎瑞道:“那么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空空儿已经料到一旦说出实情,将会对自己十分不利,还是照实答道:“是从我剑上染的。”黎瑞道:“这么说,你的剑就是凶器了?”空空儿道:“这我可不能肯定。”

一名卫士劈手夺过长剑,拔出来一看,忍不住赞道:“好剑。”黎瑞可不懂得赏剑,见那剑尖尽是鲜血,喝道:“这不是凶器是什么?快说,你将尸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空空儿甚是平静,道:“剑确实是我的,但昨晚上就不见了,今天早上是这位娘子的弟弟……”

忽听得艾雪莹尖叫一声,发狂般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有杀人。”黎瑞问道:“他是谁?”艾雪莹道:“没有杀人……这里没有杀人……”

众人见她目光呆滞,说话语无伦次,人也有些疯疯癫癫,均不大相信她的话。

唯有黎瑞是个有心人,既然没有发现尸首,主人又否认发生过凶案,真这样的话,他也就没有失职一说了,忙问道:“娘子是说这里没有杀人么?”艾雪莹道:“没有……”黎瑞道:“那这些血迹……”艾雪莹指着空空儿道:“是空郎!他昨日在这里跟人打架争夺卧榻,刺伤了那人,这是那人的血。”

空空儿满面愕然,道:“娘子你……”黎瑞听了却欢天喜地,又问道:“那个受伤的人呢?”艾雪莹道:“我不知道……他们一打起来我就吓得晕了过去,大概他打不过空郎,自己走了……”她所讲的故事听起来固然离奇,然则眼见她娇娇弱弱,一双妙目噙满泪水,极是楚楚可怜,却不由得人不信。

正当众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空空儿时,忽听得门外马蹄得得,似有不少骑士赶到,随即有人高声叫道:“左金吾卫大将军郭曙郭大将军到!”黎瑞道:“呀,怎么县尉没到,倒惊动郭大将军了?”慌忙赶下楼去迎接。

原来去报案的卫士一出坊门就遇到了巡夜完毕正要回家的左金吾卫大将军郭曙,顺口向他报告凶案一事。郭曙曾在宫中听过艾雪莹的琵琶演奏,印象深刻,听说是她家里出了无头命案,深为关切,便另派飞骑赶去万年县廨报案,命那卫士带路来到虾蟆陵查看究竟。

金吾卫是宿卫禁军,负责京师治安。金吾卫大将军更是官秩正三品,与宰相同列,自唐朝立国,非立下大功的老成宿将不得出任。这郭曙五十来岁,并没有什么鼎鼎功勋,却是在本朝有“功盖一代”之称的郭令公郭子仪的第七子。郭子仪有八子七婿,尽是朝中重臣,显赫无比。郭曙当然远远不及他六哥郭暖出名,郭暖娶了代宗皇帝爱女升平公主,以敢打金枝著名于世——升平公主是德宗皇帝异母妹,为崔妃所生,与郑王李邈一母同胞,也就是当今最受德宗宠爱的舒王李谊的亲姑姑。她新婚时曾自恃身份娇贵与郭暖拌嘴,郭暖一怒下打了公主,还说:“你不就是仗着你父亲是皇帝吗?我父亲还看不上皇帝的位子呢!”升平公主大怒,回宫去找父亲告状。代宗皇帝听了无奈地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啊,如果郭子仪真的想要做皇帝,天下早就不是我们李家的了。”劝公主回去和郭暧好好过日子。一向小心谨慎的郭子仪知道儿子不但打了金枝,还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大惊失­色­,立即绑了郭暧向代宗请罪。代宗说了一句著名德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怎么能把孩子们拌嘴的事情太当真呢?”经此一事,升平公主才算知道郭家势倾朝野,就连父皇也心存忌惮,从此老老实实当起了郭家媳­妇­。只是德宗皇帝即位后,对同父异母的昇平公主并不如何宠爱,甚至一度将公主幽禁在深宫,郭暖也被软禁。泾阳兵变德宗出逃京师时,神策军无一人护驾,以致不得不由舒王李谊提剑开路、太子李诵亲自殿后,幸好遇到郭曙正带数十人在外打猎游玩,闻讯立即赶来随驾护卫,由于是在最患难的时刻伸出了援助之手,由此深为德宗皇帝感激。不久后,升平公主、郭暖也趁兵乱逃出长安,赶往奉天参拜,德宗这才尽释前嫌,对郭家宠信如初。如今郭暖虽已经过世,但生前却看到次子郭钊娶了代宗皇帝的外孙女,三子郭鏦娶了太子李诵最爱的女儿德阳郡主李畅,四子郭銛则娶太子另一女西河郡主,唯一的爱女郭念云嫁给了皇长孙李淳为正妃,又为郭家捞到了一根重要的政治资本。这位皇长孙幼年曾在祖父德宗皇帝怀抱中自称为“第三天子”,被视为殊罕异事,若他将来真能按祖、父、子的顺序顺利登基为帝,那么郭家就要出一位皇后了。

原以为郭曙来头不小,官架子也一定很大,不料一见到本人,却甚是亲和,他以大将军之尊亲自值宿夜更,也算是武将中身先士卒的表率了。他上楼来略微一扫,也不着急问明原委,先道:“请娘子先去房里穿好衣裳。”

艾雪莹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仅披着男人的外袍,羞得红了脸,慌忙闪身进卧房,半晌才穿好衣服出来,将外衣还给空空儿道:“多谢空郎。”

空空儿这才知道自己上来翠楼第一次发现无头尸首时她就已经清醒,那么她肯定也看见了那具尸首,可她为什么要矢口否认这里发生过凶案?又为什么要编造谎话将事情推到他身上?回想起她昨日主动以剑南美酒相邀的情形,这是不是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内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黎瑞早将之前艾雪莹所言禀告郭曙,道:“莹娘已经说了这里并没有发生命案,四下也找不到尸首,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又指着空空儿道:“这人浑身酒气,定是喝醉了酒,一大早就无事生非,谎报案情,大将军既然撞见,可要重重治他的罪。”

郭曙淡淡道:“坊正说得有理,不过这不是本将管辖范围,一会儿自会有万年县尉来处分。”似是丝毫不关心什么凶案、空空儿的,又皱了皱眉,转头问道:“这里乱得很,怕是一时难以安生,娘子要不要暂时先去寒舍喝杯热茶、暂作歇息?”艾雪莹颤声道:“不……不敢……多谢大将军好意。”

若换作旁人,早恨不得抱上郭家这棵大树,艾雪莹却因为久在宫中,深知郭家势力固然大,可嫉妒郭氏的人也不少,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的家族,岂不是时刻立在危墙之下么?许多年前郭子仪请人修墙,特意叮嘱道:“好好地修筑这道墙,千万不要不牢固。”面对这位对唐朝有再造之功的大人物,修墙人只傲然答道:“数十年来,京师达官贵人宅邸的院墙都是我亲手所修。我只看见宅邸的主人在不停更换,而我修的墙却都还在。”郭子仪听完怆然动容,感慨良久,当日就以老病向朝廷辞官,此后谨小慎微,虽功高盖主,却还是得以善终。而今令公既逝,郭家贵臣满朝,却再无人有郭子仪那样的威望和声誉,“孝友廉谨”的家规也在慢慢被淡忘。眼前的事,可大,亦可小,对艾雪莹而言当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扯上郭家,那就不是件小事了,这也是她毫不迟疑地拒绝郭曙的原因。

郭曙只愣了一下,随即道:“如此,甚好。”便自带了随从下楼。转瞬人喊马嘶,一众人离开,翠楼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天光明亮了许多,东方露出晨曦的曙光来,今天将会是个明朗的秋日。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虽则大多数是赶早谋生的贩夫走卒,却也昭示着长安城正从沉睡中清醒,正逐渐恢复着活力与生机。

等了大半个时辰,万年县尉侯彝终于率领大批差役赶到,一见到空空儿即认出他是当日指点自己破获郎官清酒肆无头尸首命案的人,只微微一愣,也不出声招呼。他先耐心听黎瑞说完经过,命同来的录事一一记下来作为文书备案。又问艾雪莹道:“娘子当真可以肯定这些血迹只是两人打架打出来的?”

艾雪莹见侯彝目光灼灼,语气严峻,知道他并不十分相信打架一说,不敢再正视他,低下头道:“是。”侯彝道:“那好,一会儿请娘子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又转头问空空儿道:“你报称的无头尸首不见了,这里的主人指认这些血迹是你打伤了人弄出来的……”他接过长剑看了一眼,道:“不过从这剑尖的血迹来看,怕不只是打伤人这么简单吧?快说,尸首在哪儿?”

空空儿平白无故陷入这样一场官司,完全是莫名其妙,正待辩解,黎瑞Сhā口道:“没有凶案,哪来的尸首?少府可别弄错了。”侯彝明白他是怕牵连受罚,冷冷道:“这里没有坊正的事了。请坊正立即去调派人手,四下寻访人头。”

黎瑞道:“可是连尸首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人头?”侯彝道:“那你怎么解释从这里一直洒到庭院墙内外的血迹?莫非是那被打伤的人自己翻墙出去?”

空空儿早知道这万年县尉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见他上楼之前已经勘验过庭院内外血迹,因而一眼就能断定这里确实发生过命案,心下颇为佩服。

黎瑞无言以对,只得道:“是,小的这就去办。”又问道,“可这要如何寻找?少府如何知道人头还在?”侯彝道:“凶手取走人头,无非是要祭奠或是交差用,人头一定还在。你只须多派坊卒,四下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拿衣衫充作包袱提在手中的人。”

黎瑞道:“万一凶手早已经带着人头出了长安、远走高飞了呢?”侯彝道:“适才我等出来县廨时遇到左金吾卫郭大将军,他告知一听到有命案后已经派人飞马通知城门卫士,会严格搜查出城人的车马、行囊、包裹。”黎瑞道:“可是郭大将军得报时晨鼓已经响了一阵子了,万一那凶手一直等候在城门附近……”他不过是习惯­性­地狡辩推脱,忽然意识到万年县尉­精­明,这一套不会管用,慌忙住了口。

不料侯彝并不生气,只重重看了艾雪莹一眼,道:“莹娘子心高气傲,向来只接待高官巨贾,如果昨夜真有人被杀,想来也是翠楼熟客,那凶手赶来这里杀人,分明是知道死者行踪,谋划已久,他一定不会冒险在清晨人少时出城,那样太容易被城门卫士记住。”黎瑞道:“是,是,少府高见。”

侯彝道:“记住,这件案子不可声张。”黎瑞自然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少,忙道:“少府放心,小的决计不会说出一个字。”

侯彝这才转向空空儿,问道:“你将尸首藏到哪儿了?现在说出来,还可以作自首论处。”空空儿道:“少府何以能断定是在下藏了尸首?”侯彝道:“是你主动来找坊正报案说发现了无头男尸,但坊正赶来时却又没有尸首,从翠楼到坊门来回也不过一刻功夫,难道能有人在这一刻时间内将尸首运出翠楼藏到他处?”空空儿道:“确实很难。”侯彝道:“这翠楼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小孩子,他们如何能搬动尸首?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旁人。阁下能用这样的神兵利器,身手一定相当不错,处理一具尸首不在话下。”

空空儿道:“这剑确实是我的,不过我对一切事情一无所知。”侯彝点点头,道:“那好,你说说是怎么回事。”空空儿道:“我昨晚因醉酒留宿在客房,半夜醒来时被人打晕,随身佩剑早已经不见,再醒来时正是晨鼓敲响,我听见小焕在楼上喊叫……”

艾雪莹突然惊呼一声,叫道:“小焕呢?他人呢?”空空儿道:“我适才出门报官前有遇到过他,不过后来就……”

忽见艾雪莹连连摇头,露出哀求的神­色­来,蓦地明白过来,她是不愿意牵扯出幼弟,所以才极力否认有凶案发生,才有意编造谎话将事情推到他身上,可小焕明明不是杀人凶手,况且如果不说出小焕,他如何能解释清楚手上和剑上的血迹?然而她那乞怜的眼神与一位故人极其相似,又让他不忍心拒绝,还有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多少能猜到她光鲜的表面下是何等悲惨的境遇,她实在够可怜了,小焕正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一时间迟疑不定。

侯彝道:“娘子不必慌乱,我这就派人去找令弟。”又扭头问空空儿道,“然后呢?你不会也跟莹娘一般,说是跟人打架吧?”

空空儿知道这万年县尉相当­精­明,打架的谎言一戳即破,便实话实说道:“我闻声进来,先看到张姥倒在门后,赶上来又看见娘子倒在地上,卧榻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首。我原以为他是昨日与我一道饮酒的罗兄,特意上前查看,发现那男子肌­肉­松弛,才知道是名老年男子……”

侯彝道:“那么你手上的血是查看无头尸首时沾染上的?”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空空儿本可以把握住机会,但他生平最重信义,不愿意说谎,道:“不是。这其中另有缘由,不过恕在下不能相告。”侯彝道:“很好,那就请阁下跟我走一趟吧。来人,将空空儿拿下了。”

当即有差役应声一抖铁链,当头朝空空儿套了过来,他也不反抗躲避,任凭差役锁住。

侯彝道:“娘子,令姨还在楼下,看样子吓得不轻,你先带她去梳洗一下,好生歇息。如果问案需要,我再派人来传唤你。”艾雪莹道:“是。”又指着空空儿道,“那么空郎他……”侯彝道:“你相信他的故事么?醉了酒歇宿在你这里,半夜被人打晕,剑被偷走,成为凶器,然后醒来就发现无头尸首……”

艾雪莹大约也没有想过这些,微微一愣,才道:“这么说,难道真的是空郎杀人?可他如果是凶手,为何杀了人后不尽快离开,还要主动去报案?”侯彝道:“听娘子的语气,也承认这里曾有过尸首了?”艾雪莹这才知道中了侯彝的圈套,只好道:“没有,我只是顺着少府的意思说。”

侯彝任万年县尉已经三年有余,妓院集中的平康坊、虾蟆陵均是他下辖范围,知道烟花之地素来是非多,而娼妓口中绝难听到实话,这与她们所经营的营生有关,试问有哪个狎客喜欢嘴巴不牢的妓汝呢?艾雪莹是宫里放逐出来的汝优,见过大场面的人,更比寻常娼妓多了几分见识,有着诸多顾忌,她大概早就明白守口如瓶是她唯一的出路。要想知道真相,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具失踪的尸首,证人可以说谎,但死人决计不会。他也不当场戳破艾雪莹的谎言,只指着空空儿道:“这人我得带走了。”

艾雪莹慌忙地道:“我……我有句话想跟空郎说……”她明知道这要求没有任何希望,但迫于某种压力,还是无奈地说了出来。不料侯彝竟爽快地答应道:“好。”命差役放开铁链,自己先率人下楼。

艾雪莹既意外又惊喜,慌忙跟到楼梯口察看,见侯彝等人已经出楼,这才回来握住空空儿的手,泪眼涟涟地恳求道:“空郎,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刚才没有说出小焕来,也求求你千万不要牵扯他进来,一旦你说出来,我们全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死了倒也不打紧,可小焕还是个孩子……求求你……”

她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面上的惊惧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空空儿道:“我答应你。”艾雪莹料不到他如此­干­脆,惊讶地问道:“你不问清事情原委么?”空空儿道:“娘子既有难处,我又何必多问?”即点点头,带了锁链下楼。

侯彝正吩咐两名差役留在虾蟆陵寻找线索,见空空儿瞬间就出来,神­色­泰然自若,颇为惊讶,也不多问,道:“走吧。”领人押着空空儿出来翠楼。

却见门前已经聚集了一些人,都是看到这里来了许多差役赶来瞧热闹的,不过因为没有尸首抬出,也不知道究竟,只以为翠楼里面出了大事情,翘首张望中,忽见差役牵出一名项带铁链、双手带铐的犯人来,顿时一阵哄然。

人群中竟然还有空空儿认识的人,那就是昨日一起把酒言欢的罗令则,也是能证明他与此事毫无关联的人——他二人一道被邀来翠楼,之后他酩酊大醉,甚至在那两名女子欲杀他之时,他听见了罗令则在翠楼外叫门,也许正是这一声喊叫救了他一命,而那两名女子身怀武功、手持利刃,深夜出现翠楼绝非偶然,与无头命案也脱不了­干­系。可是他不知道罗令则知道些什么、又看到过什么,会不会牵连出艾小焕来?尚在迟疑间,罗令则却忽然扭头而去,仿佛极不情愿卷入进来。

侯彝问道:“你看见什么人么?”空空儿若说出罗令则是证人,侯彝定会派人去追捕,但他是摇了摇头。侯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走吧。”

万年县廨位于宣阳坊的东南隅,因为是天子脚下的京县,建制远非普通县城所能比拟。县门古朴庄重,为隋朝著名建筑师宇文恺所建——这位宇文恺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长工艺,尤善建筑。隋文帝杨坚多位当上皇帝后,大杀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恺也在被杀的名单上,仅仅因为他长于技艺,才名远扬,意外得到了赦免。杨坚派使臣飞马传旨,从刀口下将他救了出来。几乎所有的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恺都有参与,眼前所见的长安城,正是宇文恺的杰作——昔日高宗皇帝与武则天之爱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绍,婚席就设在万年县廨,太平公主嫌县门太窄,进出不便,打算拆掉,高宗皇帝因门是宇文恺亲手所造,特下诏阻止,到如今两百余年,犹坚固如初。

空空儿被径直带到县廨的佥押房。侯彝命人松了铁链,道:“我猜这件事跟阁下确实无关,不过本官职责所在,少不得要做个样子。”空空儿颇为惊奇,问道:“少府何以如此肯定?”侯彝道:“阁下身处重大嫌疑中,却因为艾雪莹一个眼神就不肯说出最有利于你的证人证据,有这等侠义心肠,料想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若真是跟你有关,你一定会爽快承认。”空空儿这才知道一切都没有瞒过侯彝的眼睛,因为应承艾雪莹在先,不便多说什么。

侯彝道:“你既不愿意吐露实情,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过我既然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等找到尸首和艾小焕,你若还是不肯说实话,休要怪刑罚无情了。”空空儿只是沉默不语,侯彝便不再多说,命人带他下狱监禁。

差役押着空空儿来到县狱,移交给典狱。典狱姓万,又是万年县的狱吏,所以人称“万年吏”,听说是犯人牵涉命案,不敢怠慢,命狱卒给空空儿上了颈钳、手杻。狱卒照例搜身时搜出一块深青­色­的玉佩,杂有血­色­斑纹,形为双螭纠结状。那万年吏登时双眼放光,一把抢过玉佩,细细摩挲打量。狱卒心领神会,一推空空儿道:“进了这大牢,可有得你苦头吃了。不过这里全是吏君说了算,你是想吃甜头还是吃苦头?”

空空儿当然明白狱卒是在暗示自己用玉佩贿赂典狱,本来身外之物他也不放在心上,可这玉佩取自昨夜要杀自己的女子身上,翠楼凶案多半也与这两名女子有关,要找到她们,还得从这块玉佩着手,况且这典狱公然向犯人索要贿赂,着实令他反感,只冷冷道:“这玉佩事关重大,典狱可不能拿走。天子脚下,王法森严,还请典狱自重。”

万年吏勃然大怒,道:“你这杀人犯、阶下囚还敢跟我谈王法。”一名狱卒忙道:“这犯人不识抬举,典狱君何必跟他生气?不过瞧他寒酸土气,怎会有这样的玉佩?多半是从哪里偷来的。”万年吏道:“嗯,你说得有理,得拿去好好问问原来的主人是谁。”顺手将玉佩收入怀中。

空空儿知道当此境地,万难要回玉佩,不如暂且由这贪心的典狱拿去,日后再寻机取回不迟。万年吏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已经服软,也不再为难他,道:“带他进去,给他找间人少的。”狱卒道:“是。”拉着空空儿来到关押重罪犯人的重狱,推他进去牢房前又顺手将他怀中的几吊铜钱摸走。空空儿始终一声不吭,那狱卒认为他软弱可欺,笑道:“你是外地人氏吧?可有亲戚朋友在长安,我愿意代劳通知一声,这样好有人来给你送饭。”

唐朝制度,监狱犯人伙食须自理,这自理就是需要家人每日往大牢送饭,若犯人没有亲属,监狱也提供饭食,但饭费要算由犯人或家属按价出钱。狱卒表面是好意,其实是想从犯人家属身上得些好处,这也是大狱中老一套捞钱的法子了。

空空儿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言语中颇有落寞凄凉之意。那狱卒颇为扫兴,不快地锁了牢门,自己出去狱厅找同伴玩樗蒲去了。

牢房内早有一人一直在留意着动静,见空空儿转过身来,惊呼道:“当真是你?空空儿,你……你怎么会……”

那人正是昨日大闹郎官清酒肆的刘叉。空空儿乍然见到他,也极是诧异,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刘叉“呸”了一声,恨恨道:“我一大清早出门,打算去乐游原看日出,没想到正好遇到京兆尹上朝,没有及时回避,被他下令抓起来关到这里。最可气的是,那些差役还直说我运气好,赶上京兆尹有急事,不然肯定被当街杖死。”又问道,“你为什么……你难不成也是冲撞了京兆尹?”空空儿道:“不是……我昨晚留宿的地方发生一些事情……”他不愿意多提,只慢慢靠着墙背坐下来。

刘叉适才亲眼见到狱卒抢走空空儿怀中的铜钱,他却任其作为,当即冷笑道:“想不到名震河北的空空儿今日也会受小小狱卒的气,你为何不亮出你魏博巡官的身份?”空空儿摇了摇头,道:“我那巡官只是挂名,做不得数的。”

刘叉长年在河北市井之地厮混,久闻空空儿大名,知道他因徒手搏虎而颇受魏博节度使重视——昔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有意扩张领土,昭义节度使薛嵩日夜忧闷,计无所出,其心腹内记室红线潜入戒备森严的魏博节度使府,从节度使田承嗣床头偷走金盒,薛嵩遂写信给田承嗣,还以金盒。田承嗣见薛嵩身边有如此能人,不敢轻视,主动为儿子求娶薛嵩之女,两家结为姻亲,一场战争由此消弭。红线虽然迅疾功成身退、不知所终,然豢养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成为节度使必行之事——被礼聘为巡官,又与衙内兵马使田兴交好,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此刻见他并不拿出魏博武官的架子来,大感意外。安史之乱后,魏博称霸一方,成为半独立王国,时谚语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军。”又道:“天下­精­兵,尽在魏博。”均是说魏博军队强悍的牙军。朝廷无可奈何,还得尽心笼络,代宗曾将女儿永乐公主下嫁田承嗣第三子田华,永乐公主死后又以另一女新都公主下嫁,田华由此成为本朝第一位先后娶得两位皇帝亲生公主的男人。田氏却并没有就此感恩,建中年间,魏博再次反叛朝廷,自立为王。战祸平息后,德宗皇帝恨透藩镇,却不得不将妹妹嘉诚公主嫁给了魏博节度使田绪,也就是现任节度使田季安的父亲。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藩镇,其下属官员自然也是跋扈嚣张,无法无天。刘叉就是因为看不惯从事侯臧之子侯明强抢民女,一怒之下出手杀死了他,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亲自下令通缉,悬以重金取他项上人头。凑巧他逃离魏州时遇到外出狩猎的兵马使田兴、巡官空空儿一行,被人认了出来,一番打斗后,终为空空儿所擒。但临进城时正好遇到有军士打架,堵住了城门,刘叉这才挣脱绑索,趁乱逃走。

忽听得空空儿问道:“你被关进来时报出真实姓名了么?”刘叉道:“当然,­干­嘛要遮遮掩掩?”蓦然意识到空空儿此话背后的深意,他因杀人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通缉,告示多半已经通过邸报传到京师,京兆府的法曹参军稍微检录一下文书就立即能发现,他因芝麻小事身陷牢狱,岂不成了自投罗网么?一念及此,“哎呀”一声,忍不住要去拍脑门,一扬手才反应过来双手早贯了手杻刑具。扭头又见空空儿目光炯炯,正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那又如何?你想要告发,这就去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杀死侯明的正是我刘叉。”空空儿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小声些吧。”

刘叉虽然­性­情大大咧咧,粗鲁豪爽,却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见空空儿不再理睬自己,蓦然醒悟过来:“是了,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捉拿我,不然昨日在郎官清酒肆就该动手。可当日在魏州城外明明是空空儿擒住了自己,若不是他出手,那些个牙兵根本不是我对手,我早就杀出包围了。”未免大惑不解,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空空儿答非所问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离开这里为好,侯从事很快就要来京师。”刘叉一听见侯臧要来京师,连声冷笑,道:“他来了又如何?让他来找我报杀子之仇好了。”空空儿道:“难道你心甘情愿地为侯明那种人偿命?”

刘叉一怔,他再愚笨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空空儿也反感侯明的所作所为,他是想帮自己,莫非当日在魏州城门时绑索莫名松开,其实就是他暗中下的手?

忽听见隔壁牢房有个男子大声喊叫道:“来人!快来人!”手脚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似是名重囚。见无人应答,又拿颈上木枷猛撞牢房的铁栅栏,喊道:“喂,杀人了!杀人了!”

刘叉是个热心肠,当此处境仍不忘助人,忙奔到门口,问道:“这位兄台,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被铁栅栏挡住,看不到隔壁的情形。隔壁那人却不回答,只一边踢打撞击铁栅栏,一边嚷道:“杀人了!”

须臾之间,两名狱卒飞奔进来,往隔壁牢房一看,并无什么打架斗殴杀人的流血事件,当即喝骂道:“王昭,又是你搞鬼惹事。你杀人判了死罪,在牢里还不安分!”

这王昭正是郎官清酒肆无头窃贼案的凶手,他与同村闲汉王平一道窜入虾蟆陵,打算向大名鼎鼎的郎官清酒肆“借”几个钱花花。不料被店主事先觉察,有所防备,并抓住了先入墙洞的王平的一条腿。他情急之下,用防身利刃杀死了王平并割下首级扔进粪坑,再潜伏到一户人家的后院,等到夜禁解除时从容离去。本以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料他回村告诉他婶婶后,婶婶起了讹诈酒肆店主之心,匆忙赶进城来,指认无头尸首是她儿子,只是先后被空空儿和侯彝识破诡计。王昭一日之内就被官府抓获,伏罪后判了死刑,马上就该处决了。他刚才意外听到隔壁刘叉和空空儿的对话,虽不知道空空儿就是导致他身陷牢狱之人,但一想若是能揭发凶手,说不定能将功折罪,免除死刑,所以立即大吵大闹引来狱卒,告道:“狱卒大哥,小人要将功赎罪,要告发隔壁这人,他杀了人!”

狱卒以为他说的是空空儿,道:“还用你说?那犯人就是因为命案被侯少府亲自抓回来的。”王昭不明情由,忙辩解道:“可小人刚才亲耳听到他自己承认杀人。”狱卒斥道:“你一直在牢里,轮得到你当证人么?没事少嚷嚷,尽影响我们兄弟的手气。”王昭道:“真的,小人刚才亲耳听见隔壁对话,一人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杀死侯明的正是我刘叉’。”

那两名狱卒正要离开,闻言立即停下,交换一下眼­色­,一人回来问道:“你是说侯明?魏博从事侯臧的公子侯明?”王昭道:“是是,不过小人可不知道什么什么魏博什么从事的。狱卒大哥,这下小人可以将功折罪了吧?”

狱卒不理睬他,走到隔壁牢房前,问道:“刚才是谁嚷嚷自己杀了人?空空儿,肯定是你吧?”空空儿正欲答话,刘叉已奋然应道:“是我。”狱卒道:“咦,你不是因为得罪了京兆尹被关进来的那个刘叉吗?”刘叉道:“不是得罪,是我没有给他让道。”狱卒问道:“当真是你杀了侯明?”

刘叉当然知道一旦承认就等于迈进了鬼门关,然而自他口中说出去的话他怎能否认?当即昂然道:“正是。”狱卒“嘿嘿”一笑,道:“好,敢作敢当,是条好汉。你等着。”回身与另一名狱卒低声商议了几句,随即飞奔去找县尉侯彝报信。

侯彝人却不在县廨,被京兆尹召去了递院,下午才回来,且为无头命案发愁不已:翠楼明明有事发生,对面的酒肆和紧挨翠楼的日严寺均称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他派人监视翠楼,到现在不见任何人出入,艾小焕也寻找不到;尤其是一直未有苦主来报案,没有告诉之人;他作为万年县尉,倒是可以自己出面举劾,只是他派出人手四下寻找打探,翠楼几被掘地三尺,却始终没有发现尸首或是首级——也就是说,这件案子不成案子,告诉不成,举劾不通,根本无法立案。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案,倒愈发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这案子的关键,不在空空儿,而在艾雪莹,可是她一定不会说实话,除非捏到她的要害。她的要害,当然是她的弟弟艾小焕了,这一点,空空儿倒是可以帮上忙。

正要命差役去带空空儿出来审问,忽见一名狱卒告禀进来,乐滋滋地道:“原来京兆尹今早派人押来的犯人是个杀人犯,幸好因为尹君事先的交代,将他押在了重狱中。”侯彝奇道:“京兆尹怎会事先知道?”狱卒忙道:“京兆尹并不知道,只是因为该犯人早晨冲撞了车马,京兆尹说是要严办,特意交代要将他关在重狱,等他忙完后再亲自惩办。”

侯彝皱眉道:“不过一点小事,非要人头落地才肯罢手么?你又如何得知犯人杀过人?”狱卒道:“是他隔壁犯人王昭亲耳听见他自承后告发的。”

侯彝肃­色­道:“王昭是个无赖死囚,他连自己同伴都要杀死,他的话怎能相信?况且本朝律法,在押囚犯不得控告他人犯罪,你当差多年,难道不知道么?”狱卒道:“小的当然知道。不过小的亲自问过那犯人本人,他自己也承认了。况且……他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府您的侄子侯明侯公子。”

侯彝惊讶极了,半晌才问道:“那犯人可是叫刘叉?”狱卒道:“正是。”

侯彝便不再多问,自率差役赶来大狱。狱卒们早取了各种死犯刑具,给刘叉戴上。侯彝走到牢前,问道:“你就是刘叉?”

刘叉颈上套了三十斤死囚重枷,只能踞坐在地上,将长枷尾部顿在地上以减轻压力,闻言勉力地抬起头来,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刘某。”侯彝问道:“当真是你杀了侯明?”刘叉冷笑道:“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忽听得空空儿Сhā口道:“少府突然赶来大狱,是因为隔壁犯人告发刘叉杀人么?不过本朝律法明文规定,在押的犯人不能再控告他人犯罪,以防有攀诬之嫌。”侯彝道:“想不到你竟然熟知律法,倒是我看走眼了。空空儿,你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说。来人,先带空空儿出去。”

狱卒拿钥匙开了牢门,两名差役进来,将空空儿从墙角拉了起来。空空儿知道侯彝嫌自己碍事,临过刘叉时特意朝他膝盖踢了一脚,无非是暗示他按照自己刚才的话来接,拖得一刻是一刻,方能有一线生机。不料刘叉虽然会意,却大声叫道:“何必费事,大丈夫敢做敢当,正是我杀了侯明!如果还有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一名狱卒上前一脚踢在刘叉腰间,喝道:“你可知侯明公子正是我们侯少府的侄子?”刘叉先是愕然,随即笑道:“那真是再巧不过!转了一大圈,我还是落入了你们侯家人的手中!来吧,这就请侯少府来杀了我报仇吧。”

空空儿见刘叉看轻生死,莽撞自认,事已至此,再无任何回旋余地,不及长叹一声,即被差役押出大狱。他被暂时监禁在一间空房中,坐在长凳上枯等了许久,直到夜禁鼓声敲响时,侯彝才匆匆进来。

空空儿见他面­色­不善,先问道:“少府如何处置的刘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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