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一时弄不清宦官如何还会有子女,料想侯彝找自己来不是为了谈这些,问道:“少府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侯彝道:“杨志廉虽是宦官,却位高权重,按理来说,他去世的消息早该在京师传开了,为何一直没有听到动静,突然今日就出殡下葬了?”空空儿道:“少府是说他死得蹊跷?”侯彝道:“其实他死得蹊不蹊跷我并不关心,但这件事很有些奇怪。空兄想一想,距翠楼命案到今日,过了多少天?”空空儿道:“呀,正好是七日。莫非……他就是翠楼那具无名尸首?”
侯彝道:“我也是这么想,他的年纪、形貌都与空兄见过的尸首符合。只是杨志廉手握神策军重兵,是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宦官,这等权势显赫之人,莫名死在了翠楼里面,他的亲属党羽为何没有声张?”空空儿道:“确实奇怪。如果翠楼无头尸首真是杨志廉,那么今日下葬的岂不是一副空棺?”又说了艾雪莹一家已离开京师之事。侯彝道:“此事虾蟆陵坊正已向我禀告,说是京兆尹发了话,要她立即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正说着,两名差役进来禀道:“小的是御史台差役,奉新任御史中丞武相公之命,来召少府前去御史台问话。”侯彝道:“好。”转头对空空儿道:“大概又是为前任御史中丞遇刺一事,空兄,我去去就回,刚才提到的事,晚些再谈。”空空儿道:“那好,我回魏博进奏院等你。”
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举止轻重,“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有权弹劲百官,参加重大案件的审判,甚至监督府库出纳。下设三院:侍御史隶台院,殿中侍御史隶殿院,监察御史隶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札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正因为唐代御史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号称“风霜之任”,所以颇令百官闻名丧胆。
台署位于皇城中,进朱雀门往北上承天门街,过了鸿胪寺就是宗正寺,御史台就在宗正寺西面,官廨相连。
侯彝跟着差役进来大堂内,却见新任御史中丞武元衡正襟危坐,监察御史刘禹锡、柳宗元分坐两旁,分明是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心中顿觉不妙,暗道:“昨日武中丞详细问过李汶遇刺一案,我只推说不知,他倒也没有再追问,看今日情形,来者不善,莫非他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上前见过礼,果听见武元衡问道:“侯少府,李中丞遇刺当晚,你为何会在升平坊内?”侯彝道:“回中丞话,下臣当时正率人搜捕刺杀舒王的刺客王翼,凑巧在升平坊中。”
武元衡道:“你恪尽职守,倒也难得。不过我听说李中丞遇刺后升平坊迅即戒严,只有你手下两名差役在案发后不久持你万年县尉的令牌离开。”侯彝道:“是,升平坊是下臣辖区,下臣听到京兆尹府中出了事后,立即派差役回县廨召集人手。”武元衡道:“那两名差役叫什么?”侯彝道:“这个……当时心急,一时没有留意。”
一旁刘禹锡道:“侯少府以精明干练著称,就连京兆尹都对你多有赞许,你怎么会记不住身边差役的名字?”侯彝道:“实在是因为当时天黑心急……”武元衡道:“侯少府,你既不肯说实话,少不得要得罪了,来人,发签将前晚跟随侯少府办事的万年差役全部拘来。”
侯彝猜想武元衡无非是要将当日跟随自己办事的差役捕来严刑拷打,威逼自己承认,忙道:“请等一等!武中丞不必如此,刺客是下臣放走的,我承认便是。差役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过听我命令行事。”
堂上众人见他为庇护下属爽快承认罪名,均感诧异,本来武元衡只是对侯彝有所怀疑,并无证据,但他亲口承认之下,就是铁证如山了。
武元衡道:“少府倒是个干脆人,可惜。”言语中对侯彝作为深感惋惜。又问道,“如今长安戒严,刺客出不了长安,你将他们藏在何处?”显然以为当夜案发后离开升平坊的两名差役是刘叉和他的蒙面同党。
侯彝摇头道:“恕下臣难以奉告。”武元衡再三喝问,侯彝始终只是一言不发。武元衡见他强硬,便下令用刑。侯彝佩刀已经入皇城时交给监门卫,差役上前先剥去官服,将他拖到阶下,先打了四十大杖。
刘禹锡慨然受刑,并不呻吟,不由得好生佩服他的傲气,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道:“刘叉是杀人逃犯,又与侯少府有私仇在先,少府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国贼自毁前程?”侯彝道:“我藏匿国贼,自知罪名难逃,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刘禹锡天性诙谐,爱开玩笑,见侯彝总是用手护着右膝,问道:“刺客是不是藏在你的右膝盖下面?”侯彝一听,顺手揭下台阶上砖石,自己将右膝盖砸碎,皮开肉绽,流血不止,又翻开皮肉给众人看,笑问道:“刺客在哪里?”
武元衡见他如此硬气,非要保护逃犯,心道:“这侯彝身为万年县尉,专司捕贼捉盗,天子脚下,竟然敢以身试法,窝藏国贼。此风一开,那还了得?听说他兄长是魏博节度使心腹幕僚,如此强硬顽抗,无非是仗着有后台。”他生平最恶藩镇,一念及此,决意要动真格儿,命人点了一盆火炭,将鏊子放在上面烧得通红,再剥掉侯彝衣衫,拿鏊子去烙他上身。
火鏊非法定刑具,铁烙这等酷刑极少使用,受刑的人又是万年县尉,掌刑的差役一时难以下手,不过碍于中丞严令,勉强将鏊子按往侯彝腹部,“嗤”地一声,顿时烟火蒸腾,血肉焦焦作响。两边环伺的差役都闭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侯彝强忍疼痛,一声不吭,等鏊子拿开,强吸一口气,笑道:“中丞还要多加些炭才好。”
武元衡见侯彝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又下令再用刑。刘禹锡却是极欣赏侯彝的侠义之气,忙道:“且慢。侯少府为人刚毅,又任县尉多年,料来刑讯这一套对他全无用处,不如先将他关起来,让他好好想一想,再好言开导不迟。”武元衡淡淡道:“就是因为他是万年县尉,知法犯法,所以才要格外用严刑对待。来人,继续用刑!”
侯彝又被鏊子烫了几次,胸前、肚腹尽是焦黑烂肉,终于昏死过去。武元衡命人拿凉水泼醒,扶他坐起来,问道:“你可愿意说出刺客下落?”侯彝摇了摇头。武元衡又喝命用刑。
唐代律法对刑讯犯人有明文规定,须得“立案同判”,即刑讯必须由主审长官及同判佐僚连带立案署名,刘禹锡见武元衡根本不听同僚意见,不免怀疑对方存了私心。他是个爽直之人,不悦地道:“侯少府不过是犯知情藏匿罪犯之罪,按照律法规定,刘叉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侯少府罪减一等,顶多是流放偏远之地,罪不至死。况且本朝律法向以仁义为本,恤狱慎刑,务从宽宥,中丞今日用火鏊这等残忍的酷刑来审讯折磨现任朝廷命官,当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发指,内中之惨烈,大概只有昔日天后手下的酷吏周兴、来俊臣才能比拟。”
他有意加重了“天后”二字,无非暗示武元衡也姓武,正巧又是武则天的曾侄孙。武元衡脸上怒色一闪,瞬间即逝,又恢复了平静,道:“追捕国贼要紧,本丞如此逼供,也是逼不得已。”
刘禹锡却是丝毫不给这位新上任的上司留情面,冷笑道:“如果武相公是因为新官上任要杀鸡骇猴的话,请自便吧,刘某可要先告退了。”作了个揖,昂然走出了大堂。
柳宗元出自著名高姓大族河东柳氏,为人沉穆浑厚,一直不发一言,见刘禹锡公然顶撞上司,虽觉不妥,然而他素与刘禹锡交好,共同进退,见状也站起来,道:“告退。”匆匆跟了出去。
三名堂官当堂走掉两名,这一幕极富有戏剧性,差役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尽是面面相觑。武元衡也不动怒,命人继续拷问侯彝。
掌刑的差役不忍再下手,只是迟疑不动,道:“侯少府刑伤极重,怕是捱不下去,万一……万一……”一旁做笔录的令史忙上前低声禀道:“中丞不如暂时罢手,刘、柳二位御史不肯署名的话,中丞可就落了个违律用刑,按律法要杖责六十。”
武元衡是建中四年进士,诗写得相当好,藻思绮丽,琢句精妙,尤其精于五言诗,然而及第后仕途不顺,一直辗转于使府之间。后长期闲居于林泉之下,与文士们诗文唱和,交游往来,为德宗皇帝起用担任比部员外郎也是最近之事,而且是因为他诗名太大的缘故,可以说他并无察狱理事的实际经验,对律法也不熟悉,经令史提醒,也甚觉无趣,万一侯彝当场死在堂下,不仅再也无法知道刺客下落,而且说不定还会被人趁机以“滥用酷刑”参上一本,便命人先将侯彝下狱关押。
侯彝神智不失,却无法站立行走,差役便找了一副担架抬他。出了御史台,侯彝见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差大哥可否帮侯某一个忙?”
押送侯彝的差役亲眼见他以堂堂万年县尉之尊,为保护属下差役当场认罪,又为了庇护刺客当堂忍受非人的酷刑,均是佩服之极。况且他所保护的刺客本来是要杀死那人人切齿痛恨的京兆尹李实,虽说误杀了御史中丞李汶,可那李汶跟李实本来就是一伙子,坏事也没有少干,死了也没有什么人惋惜。众差役相互交换一下眼色,一名年纪大些的差役道:“少府请说。”侯彝道:“侯某自知难逃此劫,只是我有个朋友名叫空空儿,想在死前见他一面,请差大哥帮忙去魏博进奏院知会他一声。”
那差役道:“帮少府传个消息不难,但若要带人进大狱探望,怕是小人们难以做到。”侯彝道:“这我知道,我自有主张,事情紧急,还请差大哥这就赶去崇仁坊。”
那差役便又问了一遍地址、姓名,自往魏博进奏院而来。卫士听说他找空空儿,又是一身公服,便带着他径直进来大厅。进奏官曾穆正与从事侯臧议事,空空儿也埋头坐在一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卫士上前禀告道:“这位是御史台差役,说有要紧事找空巡官。”曾穆一听便冷笑道:“是不是咱们空巡官又惹事了?连御史台都找上门了。”差役忙道:“不是,是一点私事。”空空儿便站起来道:“我就是空空儿。”差役道:“空巡官,请你跟我出来下。”
空空儿见他一副藏头露尾的样子,神秘兮兮,一时不明就里,不过料来跟侯彝有关,便跟了出来,问道:“是不是侯少府有事找我?”那差役道:“侯少府刚被逮下了大狱,他有要事,特命小人来请空巡官到狱中探望。”
空空儿吃了一惊,问道:“侯少府犯了什么罪?”差役道:“他已经承认是他放走了刺杀李中丞的刺客,又不肯招出将刺客藏在哪里,新上任的御史台长官很是厉害,立即对他用了大刑。”空空儿道:“啊,那我们赶紧走。”
差役道:“侯少府被关在大理寺狱,大狱在皇城内,城门禁卫的门监卫盘查极严,空巡官没有门籍进不去,侯少府说得请京兆尹送你进去。”空空儿道:“什么?侯少府自承放走刺客,京兆尹恨他还来不及,怎会送我去见他?”差役道:“侯少府说,只要你对京兆尹说你说服他交代出凶手下落,京兆尹定会送你进去。”
空空儿沉吟道:“也好。”忙掏出一吊钱递给那差役道:“多谢差大哥传话。”那差役道:“侯少府真是个英雄好汉,小的可不敢要他朋友的钱。”重新将钱塞回空空儿手中,道,“小人告辞了,侯少府刑伤极重,还请空巡官速去探访。”
空空儿忙来进奏院马厩取马,一名卫士为难道:“进奏官有令,不得给空巡官……”空空儿不容他多说,上前牵了一匹马便走,卫士有心阻拦,却又畏惧他武功厉害,不敢上前动手。
出来进奏院,飞驰至光德坊。京兆府位于光德坊西南角,建制颇大,又分东、西士曹:东士曹号“念珠厅”,意思是事务极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号“莎厅”,只因厅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达十步。
京兆尹李实正坐在莎厅中,一张脸拉得老长,他刚刚得知自己下属万年县尉侯彝放走刺客、被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刑讯的事,既恼怒又痛恨。忽听说魏博巡官空空儿求见,还以为对方是奉魏博兵马使田兴之命前来,忙命人带他进来,问道:“是田兵马使找本尹有事么?”空空儿道:“不是,是我自己有件事要找尹君帮忙。”李实道:“好说,是什么事?”空空儿道:“侯少府被关在大理寺狱,我想请尹君带我进去探望他。”
李实当即虎了脸,道:“侯彝私纵国贼,死罪难逃,空巡官不必再费心了,这就请回吧。”空空儿道:“还请尹君成全。”李实道:“笑话,那刺客要刺杀本尹,侯彝将他藏起来,本尹恨不得这就将他押来京兆府亲自严刑拷问刺客下落,凭什么还要送你去探望他?”
空空儿不愿意按侯彝之计谎言欺骗李实,道:“我深佩侯少府为人,不忍见他如此受刑罚之苦,若尹君肯带我见他一面,我一定会为尹君找出真凶。”李实道:“真凶?”空空儿:“是。”
李实道:“你怎么会知道?”空空儿:“我暂时还不能说。”李实冷笑道:“你能抓到真凶?这话若是你们魏博田兵马使说出来我还相信,你一个小小巡官,有什么本事,本尹凭什么要相信你?”空空儿道:“天道之下,万物蝼蚁,但蝼蚁也有自己的力量。尹君若肯如我所请,十日之内,我必将刺客送到尹君面前。”李实凝视他半晌,一拍桌案,道:“好,本尹信你一次也无妨。来人,备马,去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西边顺义门附近,离光德坊只有两个坊区远,骑马瞬间即到。大理寺狱是中央监狱,专门关押犯罪官员及重要囚犯,防守当然非同小可。
侯彝被单独监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石牢里,狱卒佩服他仗义,没有给他上械具,即便如此,他刑伤极重,也是动弹不得,只仰卧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身下只薄薄一张草席,冰凉如铁,身上伤口如火炙般疼痛,不得不将衣服敞开,以减轻痛苦。
忽听得脚步声近前,有狱卒开了牢门,一人走进来阴恻恻地叫道:“侯少府!”侯彝侧过头来,道:“尹君,请恕下臣身上有伤,难以行礼。”
李实自恃也是个狠角色,但此刻见侯彝遍体鳞伤,上半身皮肉焦黑,疼得连衣服都不能穿上,下半身受过杖刑,鲜血淋漓,脸上的痛楚在这幽暗阴森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凄凉,恰似地狱里饱受刀山火海之苦的恶鬼,昔日醉人神采荡然无存,再无半分万年县尉的勃勃英姿,不由得慨叹武元衡下手之毒,忍不住心道:“我跟这这姓武的素无往来,想不到他却是如此厉害的人物,日后可得小心了。”便对侯彝道:“少府要见的人本尹带来了。带他进来。”
外面狱卒得令,便领着空空儿进来牢房。李实道:“空空儿,你可要信守诺言,十日之内,你得将刺客送到本尹面前。”空空儿道:“是。”李实又望了侯彝一眼,冷笑一声,先退了出去。
空空儿忙上前去扶侯彝,道:“少府,你……”侯彝痛得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千万别动我,还是让我躺着好。”空空儿道:“抱歉,来得匆忙,竟未想到要带些药来。”微一沉吟,便将自己身上的夹袄脱下来,轻轻盖在侯彝身上。
侯彝见狱卒还守在门外,道:“空兄,你……你低下身来。”空空儿知道他有重要话要说,便跪下来,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侯彝道:“我被捕受刑的事很快就会传开,刘叉还在长安,他一旦听说,肯定会以向御史台来自首换我出去,你……你要尽快赶去阻止他。”空空儿道:“刘叉那样的脾气,听说少府为他受难后,拼了命也会出来自首的,除非用强,不然如何能阻止得了他?”侯彝道:“刘叉慷慨激昂,嫉恶如仇,不过性子却是粗疏,不够精细,你只需拿律法来说服他。”空空儿当即会意,道:“我明白了。”
侯彝见他稍加提示便明白自己的意思,颇感愕然,问道:“空兄如何会熟悉律法?”空空儿道:“先父是魏博的司录参军,当然在魏博只是个虚职,他常常浩叹藩镇拿人命当儿戏,武将的权威远远凌驾于律法之上。”
侯彝道:“原来如此。”低声将刘叉藏身之处告诉空空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非要承诺京兆尹十日内送刺客给他,你是打算拿自己当交换条件么?”
空空儿不愿意侯彝为此忧心,道:“我已有对策,请少府放心。你私藏刺客罪名太大,就算能挨过刑讯,朝廷当真会放过你么?”侯彝道:“这我也不知道,按照律法规定罪不当死,可朝官视律法为儿戏也是常有之事,我自己还不是徇私放走王立、刘叉。”
空空儿道:“少府那是侠义之举,与视律法为儿戏有本质分别。”侯彝道:“唉,总之我自己也是以身试法。京兆尹倒不一定要我死,不过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以前没有怎么听说过他的事迹,想来这次要借此案立威,我这次怕是凶多吉少。空兄,你我惺惺相惜,许多话不必多言,家父早亡,家母有长兄奉养,不必操心,我未娶妻室,孤身一人,就算这次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不过若侯彝这次有命活着出去,你我一定要痛快喝一场。”语气虽然慷慨豪迈,并不为自己的处境忧虑,却隐隐有交代后事之意。
空空儿心中难过,道:“那是当然。”他不敢久留,以免误了侯彝交代的大事,忙告辞出来。他料想会有人暗中监视跟踪他,上马便走,径直驰到西市东门,又去宋清药铺拿马换了一些药和包扎伤口用的药布,果见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青衣汉子直往药铺里面张望。
空空儿问道:“老公这里可有后门?”宋清冷冷道:“没有。”空空儿一愣,心想这药铺明明有个大后院,怎么会没有后门。却见一旁那身材短小、容貌丑陋的年青学徒郑注仰起头来,悄悄用手指了指后面,当即会意,忙道:“借用一下,多谢。”不待宋清阻止,飞快地奔去后院,自药铺后门出来。
西市占两坊之地,每边长六百步,有数千家商铺,四方珍奇,货物山集,堪称天下最繁华的市场,人群熙攘,紫陌红尘。空空儿专捡人多的地方走,逶迤往北而去。他虽并不熟悉京师地形,然而长安的坊区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不须认路,只用知道大致方向,就决计不会走错。到北门时,见后面跟踪的人已经被甩掉,这才加快脚步,去了西市东北面的布政坊。
布政坊紧挨皇城,是右金吾卫屯营所在之处,里面驻有重兵,人烟远不及崇仁坊这样的坊里稠密繁华。空空儿径直来到袄祠,说是找一位不言的人,守门的胡人便领着他来到祠后一座小小的院子,叫道:“有客。”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刘叉警觉的半边脸来,见是空空儿,才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进来。”
空空儿闪身进去,刘叉将门闩好,领他进屋坐下,问道:“是侯少府叫你来的么?外面情形如何了?”空空儿道:“不好。”当即说了侯彝被捕刑讯的事。
刘叉“呀”地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外走,空空儿早有防备,上前扭住他臂膀,道:“你不能出去。”刘叉怒道:“空空儿,亏我还敬重你是条是非分明的汉子,你竟然叫我不要出去。”
空空儿道:“你现在如果出去,就是害了侯少府。”刘叉更怒,道:“侯少府因为我下狱,备受酷刑拷打,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我这去御史台投案,换他出来,怎么会是害他?”
空空儿道:“你一去投案不但自身难保,还坐实了侯少府的罪名,你二人都难逃一死。他只要再能捱过两次酷刑,就能化险为夷。”刘叉一呆,道:“什么?”空空儿当即详细解释,原来唐朝律法规定,拷问囚犯不得超过三次,每次须隔二十日,若三次后当事人仍不认罪,则准许取保释放。
刘叉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当真?”空空儿道:“当真。侯少府让我特意来叮嘱你,你千万不能出去,不然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刘叉道:“那好,我就听你一次。”
空空儿又再三叮嘱,刘叉恼道:“你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的了,我答应你不出去便是。”空空儿道:“不论你听见任何消息,都不能出来,除非等侯少府自己来接你。”刘叉道:“知道了,怎么这么啰嗦。”
空空儿便离开袄祠,又重新溜回西市转了一圈,果见之前监视他的青衣汉子正在市集中四下寻找,神色极是焦急,他佯作不知,又用早上柜坊小吏给的钱去买了两件衣衫,重新走到皇城顺义门,托卫士将药和衣衫转送去大理寺狱给侯彝。
领头的监门卫军官叹道:“侯少府为人如此仗义,宁死不说出朋友下落,若是能做他的朋友,当真是死也值得。我们从来不替人往里面递东西,不过郎君放心,只要是给侯少府的,尽管送来,一定替你送到。”空空儿道:“如此多谢了。”
他自知有人监视跟踪自己,也不方便再四处闲逛,当下怏怏闷闷回到魏博进奏院,去厨下要了些吃的端回房中,只喝酒吃肉睡觉,如此混了一天。
果然如侯彝所料,他在堂上受酷刑逼问的事很快就在长安城中疯传开了,甚至连李汶遇刺一事都没有引发这么大的轰动。堂堂御史中丞深夜遇刺,大多数人并不怎么感到悲伤,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这自然是因为李汶声名并不怎么好的缘故。若真有悲伤,也悲伤的是死的人不是李实。一想到更恶更坏的李实还活得好好的,不免有所遗憾,大家心中都暗暗盼望那大侠客刘叉能再次出现,一刀将李实杀死。而侯彝这等宁死不负朋友道义的大义凛然的行径,更是受到狂热崇拜,人们议论他,景仰他,他瞬间成为长安城中的风云人物,是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声望之隆,即使昔日名将郭子仪在世时也不过如此。许多人自发带着衣食赶到皇城西面的顺义门,请监门卫士代转给大理狱中的侯彝。
就连魏博进奏院的卫士也在谈论侯彝时充满敬佩之色,次日一早空空儿出门时听到,既是欣喜又是难过,欣喜的是原来民众表面冷漠麻木,其实内心深处的正义和良知未泯,难过的是侯彝在狱中受苦受难,生死难料,自己却无力救他。
刚要出进奏院,忽有一名卫士奔过来禀道:“侯从事正在到处找空巡官。”空空儿虽不愿意去,还是不得不来到议事厅,见侯臧脸色阴沉,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侯臧道:“空巡官去大理寺狱见过我四弟了?”他四弟便是侯彝,空空儿这才反应过来这位以阴险毒辣著称的魏博从事是想打听他弟弟的事,忙道:“是。”侯臧道:“他怎么样?”空空儿道:“他受了重刑,情况不怎么好。”侯臧沉默许久,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谢。”
空空儿正要退出,侯臧突然问道:“刘叉藏在哪里?”空空儿道:“这个侯从事得亲自去问令弟才能知道。”侯臧道:“你当真不肯说?”空空儿只是沉默以对。侯臧脸上黑气大盛,叫道:“来人,摘了他的剑!”几名卫士一拥而上,将空空儿围了起来。
空空儿猜想侯臧无非想擒住自己严刑拷问,他眼前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冷冷道:“侯从事是文官,我是武官,你我互不统属,你不能拿我。”侯臧道:“我有节度使金牌在手,空空儿,见金牌如见藩帅本人,还不快快跪下!”空空儿道:“藩帅交付金牌,大概是有特别使命派给侯从事,而不是让侯从事专以令牌来拿我,恕我不能从命。”
正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之际,忽有一名卫士奔进来道:“进奏院外有位叫罗令则的郎君要见空巡官,说有急事。”侯臧道:“罗令则?”卫士道:“是,他是和波斯公主一道来的。”侯臧奇道:“是萨珊丝么?怎么不请他们进来?”卫士道:“他们不愿意进来,指名要空巡官出去。”
侯臧冷笑道:“空巡官当真是忙得很。”挥手命卫士退开,瞪着空空儿道:“我会紧紧地盯着你,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招。”
空空儿也不答话。出来进奏院,果见罗令则和萨珊丝率领几名胡奴站在门口。
罗令则一见空空儿出来,忙将他扯到一边,低声道:“空兄,小弟偶然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也许能大大减轻侯少府的罪名,救他出来。”空空儿道:“什么消息?”罗令则道:“听说京兆尹怀疑御史中丞李汶并不是死于刀下,而是之前已经被人下毒暗害。如果是真事,那么刘叉就不是真正的刺客,侯少府庇护的也就不是国贼,不过是一个恶意破坏尸首的小贼罢了。”
空空儿顿时惊醒,他这才想起来当时冲进楼时的情形,当时李汶背朝大门躺在卧榻上,刘叉那一刀自后心Сhā入,这显然不合情理。当时先是雷声炸响、狂风乍起,刘叉趁机冲上台阶杀掉了三名仆人,外面这么大动静,李汶不可能充耳不闻,然而刘叉却闯进去后一刀穿胸而过,只能说明他那时早已经死了。
一念及此,不禁暗骂自己道:“我怎么这么糊涂,竟然忽视了如此重要的一点!难怪那京兆尹听我说‘真凶’登时悚然动容,也难怪他到狱中根本不屑向侯少府追问刘叉下落,只催我信守找到真凶的诺言,原来他早发现刘叉不是凶手。他任京兆尹多年,经手过不少案子,想来也知道杀死活人的刀伤与刀刺死人所形成的伤口有很大分别,他找万迁这样的老行尊来验尸,必然也是这个缘故。”
按照唐朝律法,刘叉杀死朝廷命官当然是死罪,侯彝庇护窝藏罪犯,罪减一等,该判流放三千里。但若是刘叉杀人时李汶已死,不过是损伤死尸罪,按斗杀罪减二等,该判徙三年,侯彝依次罪减一等,不过是受杖刑而已。罗令则提供的消息如果查证属实,确实就能将侯彝自大理寺狱中救出来。
罗令则见空空儿沉思不语,以为他不信,道:“这消息千真万确。京兆尹如今日夜惶惶不安,生怕有人再害他,已经暂时搬离了升平坊。据说,他怀疑下毒害死李汶的人就是他府中的人。”空空儿不便吐露当晚其实自己也在场,忙道:“我知道了,多谢。”罗令则道:“其实不必谢我,要多谢公主殿下,是她花重金买通了李府的下人,才得到这个秘密消息。”
空空儿一时不及思虑为何萨珊丝要主动卷入此事,道:“多谢公主殿下。”萨珊丝笑道:“等侯少府脱身归来,你可得让他本人亲自来谢我。”空空儿见她笑得浪荡轻浮,也不知道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不及多想,只道:“那是当然。”
罗令则道:“空兄要如何做?”空空儿道:“事情紧急,我得赶紧去找一个人,多谢二位慷慨相助。”萨珊丝便命手下胡奴牵了一匹马给他,空空儿道:“多谢。”上马出了坊门,径直往南而去。大宛骏马果真名不虚传,跑得又快又稳当。到得永宁坊西门,向卫士打听了万迁住处,到门前喊道:“万老公在么?”
万迁正在院中闷闷不乐地晒太阳,闻声开门出来,奇道:“怎么会是空郎?好俊的大马!”空空儿将马在门前槐树下栓好,走上台阶,肃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老公,是关于老公昨日去京兆尹府邸验尸的事。”
万迁立即露出了老公门特有的警觉神情来,左右一望,飞快地将空空儿扯进院子,掩好房门,低声问道:“空郎为何要管这件事?是为了侯少府么?”空空儿点头道:“正是。我料想这件事事关重大,老公必然得到过京兆尹事先的嘱咐,不得泄露任何验尸详情,然则侯少府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狱中,受尽折磨,命在旦夕,我也是不得已才来找老公,烦请将当日实情相告。老公放心,我决计不会将您牵扯进来。”
万迁迟疑道:“这件事……”忽见万年吏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似刚刚大梦初醒,突然见到空空儿也在,一时愣住。万迁忙骂道:“你今晚不是当夜班么?太阳都快要下山了,非要等夜禁前才出门。”
万年吏颇畏惧父亲,喏喏连声,道:“孩儿去县廨了。”刚一出门,又退了回来,道:“阿爹,门口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死盯着咱们家门呢,怕是不怀好意,要不要孩儿去告诉坊正?反正顺路。”
空空儿道:“无妨,他们是跟着我来的,我待会儿一走他们自然就跟着走了。”万年吏讪笑道:“空巡官果然是人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万迁道:“还不快去当班?”万年吏道:“是,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空空儿一眼,这才离去。
万迁道:“京兆尹找小老儿,确实是让我去验李中丞的尸首,不过关于这件事小老儿实在不能多说……”空空儿道:“李汶不是死于刀伤,他在被刺杀前已经中了毒,对么?”万迁大惊,道:“郎君如何会知道?”空空儿不能明说,只好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忽听见门口有女子叫道:“这是谁的马?”万迁无心理会,只隔墙答道:“是我家贵客的。”又低声问道:“郎君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空空儿不及回答,又墙外女子嚷道:“叫马主人出来!”万迁道:“咦,你这个小娘子……”正待赶出去,空空儿叹了口气,道:“老公别动,是来找我的。”开了门出来,果见第五郡站在马旁。
空空儿上前问道:“第五娘子找我有事么?”第五郡板着脸道:“什么第五娘子,难听死了,倒好像我成了谁家的第五房小妾。”空空儿每次与她斗嘴都处于下风,只好道:“是我错了,郡娘子有何见教?”第五郡突然放低声音,道:“夜禁前到北面的亲仁坊来,有人要见你。”
空空儿一愣,问道:“是谁?”第五郡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空空儿知道她还误以为当日是他带曾穆去抓她,却见她自顾自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道:“你这马太引人注目,还是由我给你骑走的好。”空空儿道:“这是我借来的马,娘子不能……”第五郡哪里听说,双脚一夹马肚,那马便撒开蹄子狂奔,如风驰电掣,瞬间已在数十丈外。
空空儿无可奈何,只好重新进来院子,却见万迁不断搓着一双老手,在花架下徘徊,神色极是焦虑,见空空儿回来,上前扯住他问道:“这件事连侯少府都不知道,县廨中看过李中丞尸首的只有我一人,空郎怎么会知道?莫非……莫非是刺客本人?”空空儿道:“是想救侯少府的人告诉我的。”
万迁狐疑地审视着他,道:“当真?”空空儿道:“老公也是公门中人,您想想看,刺客若是知道李中丞已死,何必多捅上那一刀?就算是后来才会意过来,为何不将真相散布开去,对他自己、对侯少府不是都有好处么?”万迁这才点点头,道:“有理。”
空空儿道:“还请老公将实情相告。”万迁思虑良久,才道:“也罢,为了侯少府,小老儿就破回例吧。李中丞被刺前确实已死,他身上刀伤皮肉外卷,并无血萌,一刀穿胸而过,流血却不是很多。我到京兆尹府邸的时候,京兆尹已经知道这一点,叫我去是因为李中丞喝过的茶水中用银针验不出毒来,尸首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他知道我年纪大、见过的尸首多,也许会知道李中丞中了什么奇毒。不过我仔细验过尸首后,也没有任何发现,只是有一点……”正说到关键之处,他又迟疑了起来。
空空儿道:“有一点什么?”万迁道:“这一点我连京兆尹都没有敢告诉,空郎可千万不要说出去。”空空儿道:“好。”万迁这才道:“许多年前,小老儿从师傅那里听说宫中有一种秘药名叫‘美人醉’,无色无味,不但能悄无声息地置人于死地,而且人死后瞧不出任何迹象。不过只是听说,从来也没有人见过,我也不敢告诉京兆尹,怕……怕……”空空儿道:“你是怕京兆尹以为是宫里有人下毒害他,从而牵扯出更多的人来?”万迁道:“是,而且这宫廷秘药也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小老儿没有丝毫把握,怎敢轻易告诉京兆尹?”
恰在此时,夜禁鼓声响起,空空儿想起第五郡之约,忙道:“老公放心,你今日所说,我决计不会对旁人说起。”匆忙告辞万迁出来,便往北而去。走出数十步,果见后面有几名汉子鬼鬼祟祟跟在后头,他也不加理会,来到永宁坊北门便站在那里不动。
永宁坊坊正拿着钥匙等着锁门,见空空儿站在一旁不动,问道:“郎君是要出坊里么?请尽快吧,鼓声一停,我可就要关门了。”
空空儿点点头,脚下却还是不动,心中默默数着鼓声数。坊正以为他又改变主意,预备留在奔坊内,也不再理会。几近八百声时,坊正挥手示意两名坊卒拉上大门,空空儿忽然抬脚狂奔,自坊门冲出去。那坊正还好心喊道:“喂,已经夜禁了,快些回来!”
后面跟踪监视空空儿的几名汉子见状,紧跟上来,也要抢出坊门,却被坊正一把拦住,道:“作死么?夜禁了!”一边武侯铺卫士见这几名汉子行迹可疑,过来问道:“你们几个想做什么?”几名汉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坊门轰隆隆地合上了。
空空儿飞快地冲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奔到对面亲仁坊南坊门,恰在坊门闭合的一刹那间闪身进去。唐朝夜禁制度森严,关门的坊卒早见多了抢在关门时冲进来的人,也不以为意,只笑道:“郎君好身手!”
空空儿虽然成功摆脱了跟踪的人,一时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第五郡,忽想到苍玉清是郭府乐妓,郭府可不就在这亲仁坊么?忙朝郭府赶去。心中反复盘念李汶一案,疑云越来越重:当晚他到达李实府邸时,那小楼内无人,只有门外有两名仆人,后来另有两名随从护送李汶进去,随即四人尽数退出,有一人去前院叫李夫人,不久后雷声响起,刘叉趁机杀死三名仆人,闯将进去,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如果李汶是中毒身亡的话,那么只有极短的时间,下手的必定是四名仆人中的一个,三人已死,剩下的一人理所当然嫌疑最大,这些京兆尹不会想不到,他却又是找万迁、又是搬离豪华房舍,除非他已经调查清楚那四名仆人均不是凶手,是早有人在茶水或者茶杯上动了手脚。
正自思索,忽听到有人叫道:“喂!”回头一看,第五郡正站在道旁向他招手,忙走过去问道:“到底是谁要见我?”第五郡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道观,门匾上书“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门口有一名女道士正在清扫台阶,第五郡朝她点点头,领着空空儿径自进来。
这咸宜观是昔日玄宗皇帝和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如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为画圣吴道子亲笔,殿前、殿外神像为名家解倩、杨廷光所塑,窗间写真及玄宗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绘。空空儿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这座道观古意昂然,神秘中自有一种清贵之气,尤其廊下一大片黄金印掬花,竟与翠楼艾雪莹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西厢,轻轻叩了叩门,道:“人来了!”里面有个女子应道:“请他进来吧。”空空儿又惊又喜,正是苍玉清的声音。
进房一看,苍玉清面色苍白,半倚在床上,大约是伤势未愈的缘故。天光已暗,第五郡点燃了一盏灯,给空空儿搬了个凳子放在窗下,便自己退了出去。
空空儿道:“清娘子见召,有何见教?”苍玉清道:“你就是那刺客刘叉的同党,是么?”空空儿道:“娘子为何这样说?”苍玉清道:“你与郡娘约好次日见面,却提前一日去了乐游原,你为人懒散,这不是你的作派。而且李汶遇刺当晚你人不在青龙寺内,形迹极其可疑,万年尉侯彝被捕后谁也不见,只要求见你一个,可见你早已牵连其中。”
空空儿早知道她早晚要怀疑到他身上,不过她既不直接报官,想来还是有周旋余地,他不愿意谎言欺骗对方,直认道:“是。”苍玉清道:“你承认得倒是爽快,可知道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空空儿道:“嗯。”
苍玉清沉默许久,才问道:“侯少府情形如何?”空空儿道:“怕是凶多吉少。”苍玉清叹道:“他这等为朋友披肝沥胆的奇男子当真罕见,或者命不该绝。”空空儿道:“娘子的意思是……”
苍玉清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道:“你走吧。”空空儿道:“如此,空某告辞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娘子伤势可曾好些?”苍玉清双颊绯红一片,许久无言,空空儿只得告辞出来。
暮色苍茫,第五郡正站在院中,似在特意等他,上来低声问道:“侯彝人关在哪里?”空空儿道:“大理寺狱。”第五郡道:“这我知道,我是问他具体关在什么位置?”空空儿愕然问道:“娘子是要穿上吉莫靴去劫狱么?这主意可不好。”第五郡脸色大变,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吉莫靴?”空空儿道:“我听侯少府说的。”第五郡道:“呀,想不到侯彝既是铁骨铮铮,还这般博学多识呢,到底是进士出身。”冁然而笑,很是欢喜。
空空儿劝道:“皇城戒备森严,大理寺狱非等闲之地,娘子还是别去冒险。”第五郡道:“谁说我要去冒险?”空空儿道:“况且以侯少府之为人,就算娘子找到他,他也未必肯跟娘子走。”第五郡赌气道:“要你多说,你还不快走。”扯着空空儿往外走。
空空儿忙道:“此时已经夜禁,我回不去进奏院,还请娘子借我一点钱住店。”第五郡道:“不借。”空空儿道:“那么还请娘子将刚才骑走的那匹马还给我。”第五郡道:“也不还。”点着空空儿的鼻尖道:“你要是敢透露一个字,或是再敢来这里,信不信我杀了你。要知道,你有许多许多把柄在我们手里。”空空儿道:“许多许多把柄?那是什么?”第五郡却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出门槛,迅疾关上大门。
空空儿被第五郡赶出咸宜观,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此时天幕降下,周遭一片漆黑,忽记得进来亲仁坊时路过一家酒肆,也不顾身上没钱,一路寻来,果见酒肆灯火通明,内中热气腾腾,尚有不少酒客。闻听里面觥筹交错声,更觉腹中饥肠辘辘。
伙计见来了主顾,慌忙前来招呼。空空儿一时犹豫,这等吃白食的事他以前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万一做了该如何收场,忽听得东面隐隐有哀乐诵经声传来,心念一动,问道:“这是谁家有亲人去逝了么?”伙计道:“哎呀,客官不知道么?这是前任御史中丞家在办丧事,李中丞前夜被人刺死在京兆尹府中,可惜,白做了一回冤死鬼,请一堆高僧来做法事超度又有什么用!客官,您里面请。”空空儿这才知道李汶就住在亲仁坊中,忙道:“我还有点事,回头再来光顾。”
急忙奔李汶府邸而来,走不多远,忽然从暗处奔出来几名金吾卫士。一人喝道:“站住,做什么的?”空空儿道:“我是前去李府拜祭李中丞的。”一名金吾卫士道:“拜祭需要带剑么?”上前夺下空空儿手中浪剑,拔出来看了一看,喝道,“将他绑起来。”空空儿道:“哎,你们怎么平白无故胡乱绑人?”轻轻一抖,将抓住他手臂的卫士甩开。
几名卫士见他反抗,顿时如临大敌,一人大声呼叫,另几人更是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空空儿胸前,喝道:“别动,一动就射死你。”
只听见远近呼哨声大作,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纷纷往这边赶来。空空儿心道:“什么时候坊区内也有这么多金吾卫士巡视了?莫非……李实本人正在李汶宅内?”
正猜疑间,一队金吾卫士举着火炬簇拥着大将军郭曙到来。郭曙一见空空儿就道:“又是你。”命部属收起弓箭,问道,“怎么回事?”一名卫士道:“这人深夜带剑来到这里,说是要去拜祭李中丞。属下见他形迹可疑,命人先绑起他,他还出手抗拒。大将军,这人会武功……”
郭曙道:“我知道了。”转头问空空儿道:“你认识李中丞?”空空儿道:“不认识。”他自知道说是去拜祭李汶难以令对方信服,道,“京兆尹应该也在这里吧?我有要紧事见他。”郭曙目光炯炯,凝视他片刻,道:“你跟我来。”当真领着空空儿进来李汶宅邸。只见处处素盖白幢,京兆府差役和金吾卫士更是遍布各个角落。
郭曙忽然顿住脚步,道:“听说你答应了京兆尹要找出害死李中丞的凶手,对么?”空空儿心道:“这郭大将军消息好快!他表面不动声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当即答道:“是。”郭曙道:“那好,你明日一早到郭府来,我有重要事情要问你。”空空儿道:“是。”
进来灵堂,果见穿着孝服的家眷、仆人跪在西首,数命超度的僧人盘坐在东首,京兆尹李实与夫人正陪着李汶夫人站在灵柩前说话,忽见郭曙领着空空儿进来,不由得大为惊讶。郭曙道:“这人深夜带剑至此,自称是来拜祭李中丞,又后改口要求见京兆尹。”李实道:“本尹认得他,他是魏博巡官空空儿。”转头道,“空空儿,你来得倒是快。”
空空儿原先料不到李实今夜也会在这里,意外撞上,只得道:“我答应了尹君寻找真凶,一直未能发现线索,所以希望能亲眼看看李中丞尸首。”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件讽刺的事情,他想要刺杀的人不但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还得为对方寻找出真凶来。一刹那间,眼前又浮现起成辅端爽朗的面容来。
李实却只是重重看了郭曙一眼。郭曙忙道:“既然没什么事,本将就告辞回家了。”李实道:“大将军辛苦了。来人,送大将军回府。”
等郭曙出去走得老远,李实才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还需要看什么尸首?”空空儿道:“我只是知道真凶另有其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形……”忽见京兆尹夫人侧头凝视着他,他曾与她近距离地面对面,虽然当时蒙了面巾,但估计身形已被对方记住,生怕被认出来,忙道:“尹君难道不想知道究竟么?”李实道:“好。反正灵柩还没有合上,让你看一眼也无妨。”
空空儿便走去棺木边上,人还未到,先闻到一股浓郁的芬香,大约是洒了不少用来掩盖尸臭的香料。只见那棺中的李汶已经换上寿衣,虽然穿戴得齐整,整个面目却完全扭曲变形,显见死时十分痛苦。他只略略一看,立即意识到死者绝非中毒而死,试想李汶进楼到身亡时间极短,如果当真是中毒而死,以他这副表情,那毒药毒性必然剧烈无比,瞬间就能穿肠烂肚,他定会痛得满地翻滚,怎么还会死得无声无息、好端端地躺在卧榻上不动呢?而且刘叉冲进去之前,楼中一直不见动静。只是这一点只有空空儿当晚人在现场方能知道,万迁看不出这一点也绝非无能。
李实见空空儿俯身一望,即露凝思之状,似早有成竹在胸,不禁大为诧异。他原本没有对空空儿抱任何期望,只不过送其去见侯彝是举手之劳,料来侯彝也有极其重要的话要对此人说,说不定正是要告知刺客藏身之处,他再派人暗中跟踪监视空空儿,岂不是可以抢在御史台前头抓捕到刺客,好好在圣上表现一下?即使事不成,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黑锅自有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去背。想不到这空空儿似是当了真,竟然深夜赶来李汶府中验尸。
空空儿道:“可否借一双筷子?”李实示意心腹差役取来一双筷子,问道:“你要筷子做什么?”空空儿接过筷子,向李汶夫人点头道:“怕是要对李中丞有所冒犯得罪,抱歉了。”
李汶夫人姓汪名圆,泪眼涟涟,毫无主见,只是扯住李实夫人汪桐哭泣个不停。汪桐柔声安慰道:“好啦,好啦。”
空空儿拿筷子撬开李汶嘴唇,仔细察看其中。李实不但不阻挠,还命人举灯近前,以便空空儿看得更清楚,又忙问道:“是不是中了剧毒?”
空空儿不明白他为何一心认为李汶是中了剧毒而死,问道:“现场可有什么可疑之处?”他当晚紧随刘叉进楼,仓促之下并无仔细留意四周环境,然而也必定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然早就一眼看到,他有意这样问,无非是要慢慢告诉李实事情真相——李汶并非中毒而死。
李实道:“可疑之处?没有,桌上茶水都是好好的,也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他为人虽然残暴可鄙,到底还是做过多年京兆尹,回答得相当精准。空空儿道:“那么李中丞就不会是中毒而死。”李实道:“噢,你有何凭据?”空空儿道:“尹君请看李中丞脸上表情,如此痛苦,若是中毒而死,怎么可能不打翻任何东西?”
李实恍然大悟,道:“对呀,本尹怎么没有想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也立即对空空儿刮目相看,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做得好。”又道,“你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空空儿道:“我猜李中丞是死于猛然一击之下。大凡普通人蓦然剧痛之下,会本能地咬紧牙关,牙根骨也会相应见伤。尹君请看,李中丞不过五十来岁,远未到脱齿的年纪,但这二十余个牙齿竟然大部分已经松动。再看这里,门牙缝间有一根织物,想来凶手事先用布团赌住了李中丞的嘴,令他叫喊不出来,再才下手杀害,李中丞痛楚难耐之下,咬紧布团,以致牙齿大多松动。”
李实本来不信,上前用筷子一拨李汶牙齿,果然大多松动,几近脱落,一时深为震撼,呆住当场。
空空儿又将尸首翻转,道:“如果李中丞身上有伤,尹君定然早已经发现,但这里却极易忽视,不见血也一样能致人死命。”拨开李汶的发髻,果见后脑勺上有一处凹陷裂痕,似是被重物击打过。
李实半晌才道:“空空儿,你当真是个人才。幽燕之地,果然是藏龙卧虎。那么,你觉得谁会是凶手?”空空儿道:“这个就很难判断了,有些地方我还想不明白,我想再去狱中见一次侯少府,侯少府聪明过人,他也许会知道。”
李实是侯彝上司,当然知道侯彝精干,总能办好别的官吏办不好的事,便道:“那好,我派人送你去。”
空空儿道:“还有一事,既然李中丞并非死于刘叉之手,他不过是恶意损坏了尸首,那么侯少府庇护他也只是当受杖刑,还请京兆尹能从中斡旋,能准许将他取保释放。”李实冷笑道:“想不到你倒精通律法。可惜你忘了刘叉本来就是你们魏博通缉的杀人在逃凶犯,数罪并罚,依旧是死罪,侯彝罪减一等,也是流刑,哪能轻易取保释放?”
空空儿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李实道:“不过,你若是能履行承诺,十日内将真凶捉到,本尹倒是可以为侯少府说个情。若是捉不到真凶,哼哼,当晚侯彝本人逗留在本尹宅邸附近,怕是有意勾结刺客,共同预谋刺杀朝廷命官,那可就不是流刑那么简单了,非得处绞刑不可。”
这话中已经有拿侯彝性命来要挟之意,空空儿不免十分后悔考虑不周,不该性急提起将侯彝取保释放,结果反倒为狡猾的李实所挟制,他也知道李实是个不择手段的人物,说得出也做得道,无奈之下,只得应道:“是,我一定在十日内将真凶捉到。”李实便叫进来一名金吾卫中郎将,命他带人护送空空儿前去大理寺狱。
李实虽只是京兆尹,然则既是皇亲国戚,又封嗣道王,深得当今德宗皇帝宠幸,权势甚至还在主持朝政的尚书右仆射贾耽、司空杜佑、中书侍郎高郢、门下侍郎郑珣瑜四位宰相之上。金吾卫中郎将虽非他下属,却也不敢违令,请了一道京兆尹令牒,领着空空儿出去。
京兆尹夫人汪桐十分精明,上前低声道:“夫君,这空空儿十分可疑。我跟阿圆站在一处,他却能知道阿圆就是中丞夫人,可见早已经见过我。我瞧他身形,与当日那蒙面刺客倒是有几分相像。”
李实一怔,道:“夫人怕是多虑了,这空空儿是魏博武官,跟本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为何要冒险行刺?夫人们孝服有别,他见到阿圆穿着斩衰,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她是中丞夫人。况且,他若牵连其中,早该躲得远远的,何致于主动送上门来助本尹查找真凶?”汪桐道:“怕是欲擒故纵之计,夫君仇家甚多,不可不防。”李实道:“嗯,夫人说的有理,此人已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再多派人暗中留意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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