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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唐游侠(快本) > 第四章 倏忽风雨

第四章 倏忽风雨

与聂隐娘分手后,空空儿一路走回崇仁坊,进奏院的卫士见他骑马出去、步行回来,不由得十分惊异,也不敢多问。空空儿回到房中,脱下衣服,将那药酒擦在肩头,片刻后如火炙般发热,肿胀立消,紫黑的淤伤也淡了许多,当真灵验无比。他略略躺下休息了大半个时辰,听到市鼓声响时,便又起床往虾蟆陵去喝清酒。

进来郎官清酒肆,却见已有不少人,坐在正中一桌的仍是当日见过的白居易、元稹、李绅三人,各有忧愤伤痛之­色­。店主刘太白一见空空儿,忙上前握了他的手,引他到角落一桌坐下,低声道:“郎君可知道,今日那位刘叉郎君又来过了。”www!

空空儿吃了一惊,他早知侯彝已暗中放纵刘叉逃走,可如今侯臧来了京师,满大街都贴着缉拿刘叉的告示,他为何冒着生命危险潜回长安,竟然还来到郎官清酒肆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不过刘叉为人嫉恶如仇,好胜心重,回来报复当日喝到假酒之仇也在情理之中。忙问道:“他来做什么?是回来报复么?”刘太白道:“惭愧,当日确实是犬子大郎往酒中兑了水,原是小店的不是,刘郎回来,是特意来赔不是的。”

空空儿更是惊讶,道:“当真?”难以相信刘叉仅仅是为了句道歉又冒险回到长安。刘太白道:“是。他说他在武功得知今年关中大旱,谷物失收,京畿乏食,不但酒税繁重,而且米价比往年贵了十数倍,这才知道酒肆的难处,所以特意回来为当日的鲁莽赔礼。”空空儿道:“他不知道现在通缉他的告示到处都是么?”刘太白道:“是是,这个我也看到了,不过刘郎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空空儿道:“他现在人去了何处?”刘太白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问道:“刘郎当真杀了人么?被杀的是什么人?”空空儿叹了口气,道:“一个该死的人。”刘太白喜道:“我就知道……”

忽听得中间那桌李绅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还有天理么?”一旁白居易忙一拉他,道:“小点声。”

空空儿道:“又出了什么事?”刘太白黯然道:“郎君不知道么?教坊都知成辅端今日被京兆尹当众在西市杖死了。”空空儿忙问道:“是因为什么事?”刘太白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因为成都知编了一支的曲子,嘲讽京兆尹瞒天过海,明明天旱,颗粒无收,却还对圣上说什么‘禾苗甚美’。”

空空儿这才知道他去西市买药时人们蜂拥去看行刑,被杀的人就是成辅端,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日在翠楼中成辅端唱歌的情形来,不禁喃喃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个钱。”刘太白忙“嘘”了一声,道:“郎君也知道这曲子,可不能再念了,不然被京兆尹安个诽谤朝政的罪名,可就要落个跟成都知一样的下场,活活被打死不说,还要身首异处,割下首级挂在杆上示众……”

正说到要紧之处时,刘大郎端了酒出来,重重往桌上一顿,倒吓了人一跳。刘太白喝道:“你做死么?上个酒也那么重,吓着了客人。”

那刘大郎一脸木然,被父亲当众呵斥,也不以为意。刘太白又慌忙向空空儿道歉,空空儿道:“不要紧。”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他自己沉默的孤独的世界,只一意饮酒,心中却有千万条毛毛虫在蠕动咬啮,难受得厉害。

因为成辅端之死而难受的当然不只空空儿一人。实际上,的曲子已经在长安广为传唱,这才是京兆尹李实勃然大怒的原因,派人逮捕成辅端,以“诽谤朝政”之罪上奏。德宗皇帝年青时饱经战祸之苦,老年后刻薄寡恩,好猜忌臣民,一听到“诽谤朝政”四个字,立即下令由李实处置,李实便将成辅端押到西市,当众乱­棒­打死。又抓来了十多个欠租的平民,一样当场杖死,以此来警戒那些欠朝廷租赋不交的人。

成辅端一死,长安大街上没有人敢再唱。然而他和那十几个平民的惨死并非毫无意义,终于激发了一些朝中大臣的胸中正气,不过最先站出来的正是靠写­肉­麻文章吹捧讨好李实得官的监察御史韩愈,倒是让人大跌眼镜。韩愈连夜作,与同僚张署、李方叔联名上书,其中道:“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至闻有弃子逐妻已求口食,拆屋伐木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纳输,无者徒被征迫,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详细描述了关中大旱、人们穷困到拆除房屋来交纳官税的实情。又以“京畿百姓穷困”为由,请求皇帝暂缓征收今年的税钱以及草秧、谷物等,等到明年蚕成麦熟时节再补收也不迟。

奏疏一早递上后,平静无波,连一点浪花都没有兴起。到傍晚的时候,忽然有诏书下达,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因“诽谤朝政”获罪,均被贬为偏远的南方县令,因是贬官,必须立即离开京师。韩愈回想起来自己多年来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在京师安顿下来,这一贬谪又是前途渺漫,一大家子人流落无依,忍不住涕泪纵横。

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期间曾大力提携后进,离开长安之际,在京的门生如李绅等均闻风赶来饯别,甚至连之前鄙视他奉承李实的白居易和元稹也冒着得罪当权者的危险,站在送行之列,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姿态。传说李实暗中派了人将所有参与送别的官员、士子名字都记了下来,大约是要留待日后报复。

看到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贬出京师的结局,人们这才知道当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涂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间大旱实情,不过是想要聚敛更多的财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种恐惧的麻木、一种死一般的寂然弥漫开去。然而,许多人没有将平静当真,沉默中传达着不祥的隐喻,有远见的人能感到风暴将至。长安城上彤云密布,眼看将要电闪雷鸣,举动稍一不慎,便可能会激起愤怒的­骚­动。

当夜有黑衣人潜到西市独柳树,预备解下悬挂在旗杆上的成辅端的人头,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见。那坊卒见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闪烁,也不惊慌叫喊,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贤士,人头万万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连坐之命,一旦人头丢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责,还有这独柳树附近数十家店铺都要连坐罚一百缗。一百缗哪,宫市已经搅得……”忽觉得有所异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又慌忙爬起来去看旗杆,那成辅端的人头还在,月光下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怒气如生,乍看之下,吓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次日一早,空空儿径直出了进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门却还是紧紧关闭。空空儿上前问坊卒道:“不是早已经过了夜禁么,为何还不开坊门?”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区­干­旱数月,滴雨未下,圣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门都必须关闭一天。”

原来在古代习俗中,南门是关涉­阴­晴雨雪之门,五行中以南方为火,关闭南门表示拒绝火气,还要在南门外摆放一大桶谁,表示祈水之意。关上南门的同时要大开北门,北方属水,敞开向北的大门可以壮水气之势。同时还要在北门外放置一头猪,因为猪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属水,方位北。

空空儿听说究竟,叹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皇室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说的是,求雨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而已,听说是舒王主动向圣上请求的,总比那些什么事都不做的皇亲国戚要好。”空空儿见他一个小小坊卒,竟也有几分见识,不由慨叹到底还是京师之地,人杰地灵。

无奈之下,只好绕道东门,路过一家乐器铺时,正好看到里面一名老乐师正在把弄一面紫檀琵琶,似乎正是当日在翠楼为成辅端所取走的那面,当即进去问道:“这是翠楼莹娘的琵琶么?”老乐师道:“是呀,郎君原来也认识她。唉,琵琶是好,就是音­色­有点闷,怎么也调不好。要是成都知还在……”重重叹了口气。空空儿一想到成辅端惨死街头,头颅犹挂在西市旗杆上示众,也是郁郁满怀。

忽听得东门一阵喧哗嘈杂声,有人高喊道:“求雨了!快去看求雨!”老乐师不满地道:“求雨求雨,我也想求雨,一求就有雨么?我还想求那些坏人都死掉,好人都活过来,能应验么?”

空空儿一时默然,出来乐铺,来宣阳坊万年县廨找到侯彝,道:“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万一回不来,还请少府明日代我去乐游原将这块玉佩归还原主。”侯彝接过玉佩,凝视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去办什么事,你一定要这么做?”空空儿道:“是。少府这就要拿下我么?”侯彝道:“我怎会拿你?只恨我穿着这身官服,不能跟你一道前去。”又问道,“空兄是魏博的人,万一败露,牵扯出朝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岂不麻烦?”空空儿道:“不会,我早有准备。”

侯彝见空空儿随身不带那柄浪剑,而是提了一柄普通长剑,猜想他是要学昔日聂政行刺侠累,万一事败便要刺面挖眼,自毁容貌,颇感悲壮,当即告道:“他今日下朝后在递院处理公务,晚上才会回升平坊住处,正巧也在乐游原上。”空空儿道:“我知道了,多谢。”

侯彝又问道:“有一件小事,我一直想问空兄,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如何会知道窃贼的惯用手段?”空空儿道:“不瞒少府,我少时在峨眉山习艺,有个师弟名叫­精­­精­儿,手上功夫不错,经常瞒着师傅下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我们师兄弟感情很好,他有事从不瞒我,所以我对­鸡­鸣狗盗那一套门路多少知道一些。我自己其实也做过一些偷窃美酒的事。”

侯彝道:“原来如此。既然­精­­精­儿是空兄师弟,想来也是位奇男子,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空空儿摇了摇头,道:“少府还是不要见他的好,他最怕官府的人。”侯彝哈哈大笑,道:“怕是­精­­精­儿技痒难耐,还在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日后少府若遇到他,还望手下留情。”

侯彝道:“这是当然。听起来,空空儿并不是空兄的真名了。”空空儿道:“是,我本姓姚,空空儿是师傅给取的名字,原是说我­性­子疏淡懒散。”侯彝道:“空兄并不是天生疏淡懒散,若不是身在藩镇,当可大有作为。”空空儿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辞别侯彝,空空儿径直来到升平坊,向一名路人打听京兆尹李实住处。那中年男子一听到“京兆尹”三个字,就气打不出一处来,不耐烦地道:“怎么这么多人打听他?还用问么,登上乐游原一看,最大最好的那处宅子就是他家啦。”

空空儿听说,便往乐游原上而来。此时正值十月,虽不见红花绿草,却也风情张日,霜气横秋。

乐游原的最高点是青龙寺,空空儿到达北门门址时,正遇到万年县典狱万年吏,不免一愣。万年吏立即认出空空儿来,极是尴尬,不过他既已知道对方身份,有心巴结,上前搭讪道:“空巡官好兴致,是到乐游原秋游来了么?还是也跟小吏一样信佛,来寺里布施来了?”

空空儿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想理睬这专从狱中犯人身上榨取财物的贪婪小吏,四下一望,果见东南面有一处大宅,红墙青瓦,庭院错落有致。万年吏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状忙道:“那是京兆尹的宅邸。”

空空儿心道:“我有意刺杀京兆尹,无论今晚能否得手,京师明日必将天翻地覆。这万年吏是公门中人,万一将来有个像侯少府那般­精­明的官吏来调查此案,听他提到在乐游原见过我,少不得要怀疑到我身上,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他为妙。”便假意问道:“这乐游原哪处风光最好?”万年吏道:“南面,也就是京兆尹宅邸那边,那面正对曲江,景­色­怡人。”空空儿道:“嗯,好,我四下走走。”

他先进青龙寺布施了两吊钱,随意逛了逛。这是座古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初年,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古木参天,柏影森森,人行寺中,颇有古意。尤其整座寺伫立于乐游原的最高处,大有舍我其谁的傲岸雄姿。

时值深秋,游客、香客寥寥,空空儿见左右无人,忙往寺南而来,站在高坡上,细细堪察京兆尹李实的住宅及周围地形。这片塬地要藏身极是容易,到晚上混进宅子下手也不难,只是退出来时有些麻烦:整片塬地位于升平坊内,坊区四面封闭,虽然躲过坊卒和卫士的眼睛越墙出去并不难,但只要一出坊区,路两边均是高墙,尽是封闭的大道,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极容易被街上往来巡逻的金吾卫骑卒发现,这正是长安封闭坊区管理的优势所在。骑卒们不但马快,而且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要从他们手里逃脱,实在难如登天。也不知道当日王景延在翠楼杀人割走首级后是如何连夜从虾蟆陵逃回崇仁坊的,想来此­妇­处心积虑报仇已久,早将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眼下仓促之下,最稳当的计策莫过于等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大摇大摆地自坊门出去才最妥当。可那时说不定早有人发现京兆尹遇刺,赶去示警报官,坊区中定会像筛子般来回搜索,脱身更加困难。他本来并不爱惜­性­命,可因为他魏博属官的身份,为避免事态扩大化,当然是要尽可能地置身事外。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是事先找好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譬如客栈,譬如这青龙寺。

寺南的高岗上建有一座方形木塔,可以俯瞰整个乐游原。走近塔前,正见一名二十五、六的年青僧人手持条帚清扫满地黄叶,不过他心思似乎不在扫地上,一边胡乱划来划去,一边摇头晃脑地吟道:“落叶满长安……落叶满长安……”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

空空儿听他口音似是河朔幽州一带人,正是他母亲家乡,颇有亲切之感,上前招呼道:“禅师有礼。”那僧人恍若未闻,只道:“落叶满长安……”忽然大叫道:“有了,秋风吹渭水!对,秋风吹渭水!”喜不自胜之下,挥舞着条帚就朝空空儿打来。空空儿不明所以,夹手夺过条帚,顺势一扯,那僧人即仆倒在地。他这才知道对方不会武功,慌忙扶起那僧人,赔礼道:“得罪了。”

那僧人甚是呆气,不但不恼怒,看也不多看空空儿一眼,一拍双手,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落叶满长安,秋风吹渭水。对上了!对上了!”空空儿这才明白僧人是在吟诗作对,不过似他这般入迷,倒也罕见。

忽有一名年纪小些的僧人奔过来叫道:“无本,快去大殿,有个江南来的才子正往墙壁上题诗。”

空空儿这才知道吟诗作对的僧人法号无本,想来是取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又想起师傅给自己取名空空儿的深意,心中颇多感慨。

无本不以为然地答道:“题诗有什么好瞧的。”年纪小些的僧人道:“他还大力称赞你那首呢。”无本道:“是么?”终究还是有一些虚荣之心,问道:“无可,那人叫什么名字?”无可道:“张祜。”无本大感惊喜,道:“原来是他,那可得要去瞧瞧了。”旁若无人地去了,竟始终没有看空空儿一眼。

无可走过去拾起条帚,赔礼道:“我这堂兄可是冒犯了郎君?小僧代他赔罪了。”空空儿道:“无妨,是我鲁莽。小禅师是河北幽州人氏么?”无可道:“是啊,小僧幽州范阳人氏,听郎君口音,莫非是同乡?”空空儿道:“先父是魏州人,先母是易州人。”无可甚是欣喜,道:“那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原来这无可本名贾名,适才那无本是他堂兄,本名贾岛,一生不喜与人往来,惟喜作诗苦吟,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常走火入魔,惹出麻烦,人称“诗囚”。

空空儿道:“既然如此,令兄为何不投考科场,求取功名,反而要出家为僧?”无可道:“这可就一言难尽了。郎君也是河北人,该知道那些藩镇节度使们全是赳赳武夫,只知道招兵买马、抢夺地盘,哪里有心思招贤纳士?我兄弟二人出身微贱,又手无缚­鸡­之力,在家乡无法立足,来到长安,也曾想过要在科场上显露头角,但朝中无亲无故,没有外援靠山,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最后还不是流落街头,不得不来这里出家为僧,才算有了口饭吃。”

空空儿见他谈吐不俗,显是个有见识的人,却是经历坎坷,也感心酸,可世道如此,个人又能怎样呢?就像他师傅所言,即使手中有剑,也不能解决问题。

无可似乎不愿意多提这些心酸往事,只道,“走吧,小僧带郎君到前面大殿去瞧个热闹。”空空儿道:“好。”又向无可打听乐游原上有什么客栈、酒肆,无可笑道:“客栈四面坊门都有。不过郎君既是幽州同乡,不嫌简陋的话,可来本寺借宿,住多久都没有问题,小僧跟住持说一声就可以了。”

空空儿心道:“客栈要登记入住,又人多眼杂,一旦出事,官府最先查的就是那里。尤其我明明在魏博进奏院有住处,非要住去客栈,说游览错过时辰更是可疑,住寺庙确实安稳得多。”当即笑道,“如此可就要多谢了,我只住一夜,原是约了人明日在乐游原见面,实在懒得跑来跑去。”这原是实话,他确实与那穿着吉莫靴飞檐走壁的女子约好,次日要在乐游原见面归还玉佩。

无可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至于酒肆嘛,南面、北面都有,南面的那家更大些,就在京兆尹宅邸附近。若不是官府规定僧人午后不得出寺,小僧倒是愿意亲自领郎君前去,我跟那里的店主很熟。”见空空儿疑惑,又慌忙解释道,“本寺来了位挂单的游僧圆净上人,很得住持敬重,他每日都要饮酒,小僧经常替他去酒肆沽酒。”空空儿道:“原来如此。”

青龙寺住持法号鉴虚,四十余岁,在京兆一带很是有名,所交尽是权贵人物,经常出入皇宫为皇帝、皇太子说经讲法。空空儿自是不知道这些,他一眼留意到的也不是鉴虚,而是正在与鉴虚交谈一名老迈僧人。那僧人约摸七十余岁年纪,须发全白,却是­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眉目间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桀骜霸气。

空空儿问道:“那白须老禅师是谁?”无可道:“他就是圆净上人,原是嵩山中岳寺高僧,新近来了本寺。”

空空儿待要问那圆净的来历,忽见他蓦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精­光暴­射­,直落到自己身上。空空儿不欲惹人瞩目,见状便低下了头,但却暗暗凝神戒备。他也算见过不少奇人、怪人以及所谓的大人物,却没有一个人像这名老僧人一样,有一股凛冽的慑人气势。

无可先向鉴虚、圆净合十行礼,大致说了遇到同乡空空儿,想留他在寺中住几日。那鉴虚意气傲睨,没有丝毫方外之人的谦和,只略微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无可忙领着空空儿出来,笑道:“成了,郎君请自便吧,只须天黑前回来寺中即可。”

空空儿道过谢,出了青龙寺往南而来。行出几里,住宅渐多,拐上一条大街时,果有一处乐游酒肆在街角。正午已过,他早就饿了,进去坐下要了酒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京兆尹李实的宅邸就在前面,不过自酒肆只能遥遥望见高墙的墙角,连大门边也无法看见。

吃完饭付账,空空儿预备到李实宅邸周围转一圈,虽然有些冒险,但还是不得不做。忽见侯彝带着几名差役进来酒肆,四下一扫,看到空空儿佯作不识,叫过店主,厉声问道:“有人举报刺杀舒王殿下的刺客王翼来了升平坊,你可曾见过?”店主惊道:“什么?刺客?没有没有。如今生意不好做,这一天……”一指蹲在店门口啃饼的一贫苦脚夫道:“就看见了他。”又回头指着空空儿道,“还有这位郎君。哪里有什么刺客哟。”

空空儿一旁听见不免暗笑,什么有人举报,王翼行踪飘忽诡秘,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目,他自己两次与其正面相对,近在咫尺,都只见到两张不同的假脸,就算真有人见到王翼,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刺杀舒王的刺客,这不过是侯彝的借口,肯定是特意来找他。

果见侯彝朝他走来,问道:“你见过刺客么?”空空儿道:“没有。”侯彝压低声音道:“我今晚会借口公务留在升平坊接应空兄,事成后空兄赶快来这里与我会合,我准备了一套差役的衣服,空兄换上后可随我大方离去。”空空儿道:“此事非同小可,少府何必为我冒险?”侯彝道:“不单是为你,也是为天下人。”他果断刚决,不容空空儿分辩,道:“就这么定了。”回头命道:“这里没有刺客,再去别处看看。”差役应道:“是。”

空空儿不及说明已在青龙寺有所安排一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侯彝领人离去。他又买了两瓶酒提在手里,这里的酒虽然及不上郎官清酒,不过也比魏博的酒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当然确实如艾小焕所言,这类酒太软,比不上剑南烧酒。回想起当日艾雪莹美酒款待的盛情,不免又有些忧心起她的处境来,决意如果今晚能顺利脱身的话,明日一定要去虾蟆陵瞧瞧他们姐弟两个。

自乐游酒肆出来,空空儿装出闲逛的样子,在李实宅邸周围转了一圈,便迅速离开,回到了青龙寺,入寺前喝­干­一瓶酒,将另一瓶酒淋到自己身上。无可见他酒醉归来,便引他到客房歇息。

青龙寺僧人不多,等到太阳落山,整个寺院便陷入一片深沉的静穆中,很难相信在繁华的长安城中竟然还有这样空灵的地方。空空儿一直躺在炕床上一动不动,天黑时无可进来叫他吃晚饭也佯作醉酒不醒,无可便取了一碗粥放在他房中案上,留给他半夜酒醒后吃,又端来一铜盆水放在脸盆架上,这才掩好房门出去。空空儿暗中瞧得真切,他与无可萍水相逢,却得他细心照顾,很是感怀。一直躺到二更时才起身,脱下外衣扔在床上,只穿早已经换好的紧身黑衣,悄悄提剑出门。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峨眉月,寺中静悄悄的,也无灯火,僧人们因为次日要作早课,均已歇息。

借着一点月光摸出院门,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僧敲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吓了一跳。却见桂花树下站起来一个人影,双手来回伸缩不止,道:“推……敲……推……敲……嗯,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

空空儿这才知道是那“诗囚”无本在月下作诗,他还没有见过如此执着于苦吟的人,忍不住要苦笑了。无本一眼看到他,忙问道:“你说是‘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一怔,随口答道:“当然是‘僧敲月下门’好。”无本道:“为什么?”空空儿道:“你不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无本道:“嗯,有理。僧敲月下门……敲确实比推好……”舒了口长气,自往房中去了。

平白多了这样一个证人,无疑多了一分危险,不过空空儿顾不上思虑更多,当即自南墙下攀越出寺,取黑布蒙了脸,这才直奔李实宅邸而去。他虽然淡泊名利,但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也甚有智计,深知此次行刺京兆尹决不能失手,不然只会牵连害死更多人。自古以来刺客留名青史者不在少数,似荆轲般­精­心布局筹划,到最后仍然图穷匕见,功亏一篑,然聂政不探敌情、不问青红皂白直奔公堂,却能在侍卫环伺下将韩相侠累当场刺杀,可见刺客一道,实在有太多不可预计的因素,所以丝毫迟疑不得。

恰在他奔向李实宅邸的途中,一大片浓厚的乌云遮住了仅有的一点月光,乐游原上开始起风,尽是潮湿之气,远处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似乎有一场大风暴将要到来。空空儿大喜,暗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来到李实宅邸后院高墙外,这院墙比普通民宅要高出三倍,仅凭人力难以翻越。他早有准备,自怀中掏出一根铁管,一按机关,管端弹出有四个尖锐的爪钩,形状如锚,再一拉管尾的铁环,登时拉出长长的铁丝来。这是他艺成下山时师弟­精­­精­儿送给他的礼物,从来没有用过,想不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估摸到长度合适时,便将铁管抛上墙头,爪钩钩住石缝,再拉紧铁丝利落地翻进墙去。

刚一落地,只觉得鼻中菊香馥郁,原来落入了掬花丛中。他早闻李实贪图享受,猜想他必然住在紧挨花园的楼阁中,悄悄摸到小楼外,见楼内灯火通明,楼门口两名黑衣仆人叉手而立,一时不明内中情形,便伏低身子,藏在一处花丛下。过了好一会儿,前院人语喧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两名仆人提着灯笼护着一名老者从前院过来。楼门前的仆人慌忙迎上前去叫道:“李相公!”

空空儿看不清那老者的脸,只见到他穿着紫袍,料来正是京兆尹李实本人。

众人护着李实进楼,过得片刻,仆人尽数退了出来,有人道:“快去寻了夫人来,告诉她李相公刚刚进门,正在小厅饮茶,”一名黑衣仆人应了声,自往前院去寻找夫人。

空空儿料想楼内应该只有李实一人,外面也不过只有三名仆人,下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悄无声息,不令众人知觉。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等李实睡下再动手不迟。

忽听见一名仆人道:“今日听相公说,圣人对尹君杖杀了那个优人颇为不满。”另一名仆人道:“怎么会呢?尹君其实还不是秉承圣人的旨意。”一人道:“听说是舒王不满,因为过几天就是舒王生日,那优人本来准备好了戏目要在宴会上表演。”一人道:“舒王,嘿嘿,怎么侄子反倒比亲生儿子还要宝贝!”一人道:“适才不是遇到万年县尉在搜捕刺客么?你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金吾卫大将军眼皮下行刺舒王?”一人笑道:“要我说,最值得怀疑的当然是……”

正说到兴头上,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仆人们惊得住了嘴,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问道:“是打雷了么?”话音未落,果听见空中又一声焦雷炸响,狂风陡起,风沙弥漫,几名仆人不由自主地拿衣袖去遮住了眼睛。恰在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名持刀大汉,飞快地冲上台阶,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名仆人一一砍倒,旋即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楼去。

一旁暗处空空儿瞧得分明,惊讶异常,他注意力一直小楼及仆人身上,竟不知道另有人在暗中埋伏。不仅如此,这抢在他前面下手之人没有蒙面,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为侯彝放走后又因为一个道歉而回到京城的刘叉!

一时不及思虑更多,空空尔慌忙跃出花丛,奔进楼中。却见李实侧卧在卧榻上,面俯向里,紫­色­官服尚未脱下,背上Сhā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刘叉正恨恨站在一旁,俯身查验他是否死去。

听见有人进来,刘叉连忙去拔兵刃,却因适才一刀用力过猛,那刀穿胸而过,正巧卡在骨头中,一时难以拔出。空空儿忙道:“刘兄别慌,是我,空空儿。”

刘叉更是惊讶,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打量空空儿一身夜行紧身衣的打扮,道,“莫非你……你也是来杀李实的?”空空儿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拉着刘叉出来,正遇到几名仆人、婢女护着一名靓装­妇­人过来,见到台阶上突然出现两名陌生男子,其中一人还蒙着脸,又见三名仆人倒在一旁,愣得一愣,那­妇­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叫道:“刺客!有刺客!”

刘叉骂道:“昏官的婆娘,老子杀了你!”待要上前杀那­妇­人,空空儿忙扯住他,道:“快走!”照原路奔到掬花丛中,用铁钩铁索翻过院墙。只听见宅内哭声、喊叫声、呼喝声不断,一场大风暴眼见就要到来。

刘叉惊奇地望着空空儿收起铁管,问道:“你是不是也做过大盗的行当?”空空儿不及多说,只道:“刘兄,你面容已露,你马上去乐游酒肆找侯少府,他自会接应你出去。”刘叉更是奇怪,道:“侯少府也在这里么?”空空儿不及多解释,只道:“快去!”刘叉道:“那你如何脱身?”空空儿道:“我早已安排好退路。”见刘叉还要追问,喝道,“快走,迟一刻大家都有危险!”刘叉这才抱拳道:“后会有期。空空儿,这下我当真服你了。”

空空儿生怕他再啰嗦,也不答话,自己朝青龙寺方向而去,奔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他便高一脚第一脚地在滂沱大雨中狂奔,只觉得酣畅淋漓,长久以来积郁在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自学艺下山后还没有这么痛快过。

即近青龙寺时,忽觉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差点绊他一跤,停下来俯身一摸,似乎是个昏迷的女子慵卧在泥泞中。忙伸手一探,还有微弱鼻息,一时不明所以,可又不能见死不救,便抱了那女子往寺中而来。他猜想此刻升平坊四周必然已经全面戒严,不久后就有大批金吾卫和官差赶到,坊里游览区占了大半,住户不多,很快就会搜到青龙寺来,他当然不能带着这女子入寺,不然他假装醉酒不醒睡在客房的苦心可就全泡汤了。

微一思索,决定将那女子放在寺门口,一会儿官兵到来,自然会发现她。刚往山门而去,那女子却“嘤咛”一声醒了过来,问道:“你……你是谁?”

天无半点微光,伸手不见五指。空空儿虽看不清她面孔,却听得出她的声音,问道:“你……是清娘么?”那女子果然是空空儿几次遇见的神秘女子玉清,听他发问,“啊”了一声,道:“你是空空儿。”刚一挣扎,立即又晕死过去。

她既已认出了空空儿,当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只须她轻轻吐露一句话,他就会成为刺杀京兆尹的首要嫌疑犯,被官府抓去备受拷掠,还要牵扯进魏博。到此境地,他实在别无选择,当即解下腰带将她背负到背上,仍从南墙下翻入寺庙。

青龙寺仍是一片出奇的寂静。空空儿悄悄溜回客房,将玉清放到床上,回身闩好门,这才点灯,他未能预计到天降这场大雨,也没有带换洗衣裳,只能脱下湿衣服,单穿那件全是酒气的外衣。深秋的夜晚淋了这样一场大雨,全身寒透,冷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又见玉清也是浑身湿透,嘴­唇­乌青,瑟瑟发抖,忙上前叫道:“清娘,快些醒醒。”玉清却是始终双目紧闭,不见醒来。

空空儿心道:“她会武功,不会如此不济,淋场雨就倒下了,定然是受了伤。”抱着玉清坐起来仔细察看,果见后腰上有一处刀伤。他身上没有金创药,往玉清怀中一搜,除了一柄匕首,还真有一瓶金创药,瓷瓶上印着个小小“宋”字,大约正是从西市宋清药铺买来的药。忙解开她束在腋下的裙腰,将紧身长裙扯到腰下,再掀起短襦和内衫,却见那伤口甚深,显是利刃所伤,倒是不再流血,大约是因为雨水冰冷、及时收缩了伤处血管的缘故,不过却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忙取了铜盆中的水洗净伤口,再将金创药倒在上面,又撕下一片衣襟裹好。忽见灯光下她的肌肤若凝脂般细腻光滑,心中不由得不禁一荡。呆得一呆,忙吹灭油灯,摸索着将她湿衣衫褪下,再拉过被子盖好,自己坐在一边凳上闭目养神。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这也是关中今年以来第一场大雨,旱情终于解除了,可人们心中的旱灾呢?

忽然又想起他自雨中回来,势必在门前台阶上留下了脚印,忙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出去,往茅房走了一圈,顺便将夜行衣裹了块石头扔进粪坑。回来后倾听黑暗中玉清微弱的呼吸声,不禁想道:“她人在我这里,天一亮就会被人发现,我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明知道救她就是害了我自己,为什么还要救她?”

忽听得玉清喃喃叫道:“玉龙子……玉龙子……”空空儿知道她是昏迷中说梦话,也不理睬。玉清又叫了好一阵子“玉龙子”才沉沉睡去,大概这玉龙子对她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三声钟响,对面房中的僧人们纷纷起床,摸黑赶去前面大殿做早课。一阵杂乱后,后院僧房又陷入沉寂,只有前院隐隐有诵经木鱼声传来。空空儿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趁左右无人,匆忙溜进僧房,胡乱偷取了几件衣裳。他少年时曾与师弟­精­­精­儿一道下山偷窃酒肆美酒,此时重拾旧技,不由得又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有趣时光,也更加怀念那远在扬州的师弟­精­­精­儿。

再回到房中时,雨已经停了,天­色­露出些微光来,空空儿见玉清仍是昏迷不醒,便走过去将衣服放在枕边。不料玉清突然睁眼坐起,一手扯住被子遮住身体,一手拿匕首对准空空儿腹部,喝道:“慢慢转过身去。”空空儿依言转过去,玉清又道:“坐在床边上。”空空儿便背对玉清坐下来。玉清用匕首顶住他背心,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若说错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空空儿道:“什么话?”玉清道:“你那枚仰月哪里得来的?”空空儿心道:“看来侯少府预料错了,那榷酒处胥吏唐斯立与这些神秘人并无­干­系,不过是个普通的中间人而已。”正沉思间,只觉得背心一痛,玉清厉声喝道:“快说!”空空儿道:“那是我从魏博进奏院柜坊支取的买酒钱,并不知道其有何特别之处。”玉清冷笑道:“你是藩镇的人,这话如何叫人相信?”空空儿道:“娘子为了那一枚铜钱三番五次要杀我,可否能告知详细情形?我死也死得瞑目。”玉清道:“那仰月是我亲人所有,自他去了魏博就下落不明,你是魏博巡官,仰月落入你手,还敢说与你无关?”

空空儿道:“你那位亲人……是叫玉龙子么?”清娘道:“什么?”空空儿道:“我听你不断在昏迷中叫这个名字,所以胡乱猜的。不过我实话告诉娘子,我生平总共杀过五个人,都是在二十一岁回去魏博做官前杀的,并不认识什么姓玉的人。”

他与玉清几次交道,已经知道她外表清冷,内心却是刚烈执拗,他身在恶名昭著的魏博,这番话无论都难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处的匕首竟是慢慢松开了,回头一望,却见玉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拿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垂下,忙道:“你受伤很重,别乱动,快些躺下。”玉清极是刚硬,道:“你是藩镇的人,我不要你救。”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救都救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忽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有人高声喝道:“围起来,一间一间地搜,将所有人都带去大殿。”分明是金吾卫大将军郭曙的声音。

空空儿道:“呀,坏了,郭将军认得你,这可如何是好?”玉清冷笑道:“怎么,怕连累你么?”忽然露出了奇怪之极的表情,问道,“你昨晚怎会救了我?可别跟我说是路过。”空空儿既不能说实话,又不愿意说谎,只道:“这个实在是……一言难尽。”

话音未落,有人叫道:“这边有鞋印。”随即有人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来几名卫士,见房中有一男一女,均感愕然。有人回头叫道:“大将军,这里有一男一女,女的还……还没穿衣服。”

郭曙闻声进来,当即冷笑道:“空空儿,当真是哪里有大事都少不了你。”空空儿无以自辩,只得沉默不语。

郭曙又问道:“清娘怎么也会在这里?”玉清道:“我昨日约了人在乐游原见面,结果那人没到,我半路遇到凶徒,被刺了一刀……”郭曙道:“原来你受了伤。”回头命道,“来人,先将空空儿扣押起来带回去。”

两名金吾卫士答应一声,上前拿住空空儿手臂,扯着他往外走去。玉清道:“等一等!大将军,是他……他救了我。”郭曙皱了皱眉,道:“先带他出去,你们都退出去。”自己也跟着退出来,走到空空儿面前,命人放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空空儿道:“我约了人今日在乐游原见面。”郭曙问道:“什么人?”空空儿道:“我还不知道她姓名。”

郭曙并不相信他的话,只上下打量他,道:“为什么哪里有事,你就会出现在哪里?”空空儿道:“大将军说的是什么事?”郭曙道:“你是真不知道么?昨晚御史中丞李汶在京兆尹宅邸中遇刺身亡。”空空儿大吃一惊,道:“什么?”他这份惊讶丝毫不是做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晚被刘叉一刀杀死的紫袍大官并不是京兆尹李实,而是御史中丞李汶。

郭曙见他看起来满面愕然,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又道:“已经有人认出了刺客,正是你们魏博一直在缉拿的杀人犯刘叉。不过他还有一个蒙面同党……”

空空儿听郭曙这般说,料来刘叉已经脱险,心下略觉宽慰。只是始终想不明白李汶如何做了李实的替死鬼,刘叉明明曾经因为冲撞京兆尹的仪仗被逮送万年县治罪,应该认得李实的样貌,大概他杀人心切,冲进楼时看到只看到一个紫袍大官躺在卧榻上,便迅即上前一刀,而自己又随后赶了进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仓促之间竟来不及发现死者不是李实。

郭曙问道:“你当真不知道么?”空空儿摇了摇头。郭曙道:“嗯,想来你也不至于与那恶贼刘叉勾结。”空空儿正­色­道:“刘叉虽然杀过人,却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他若是恶贼,那世间一大半人就是更恶更贼的恶贼了。”

郭曙新奇地望着他,或许料不到他会冒着受牵连的危险为刘叉声名辩护。忽听见房门打开,玉清穿好自己的湿衣裳扶着门槛出来,郭曙忙名卫士上前搀住她。

忽有卫士来禀道:“住持说有一名游僧圆净上人住在旁边­精­舍,但现在人却不见了,只在禅房中发现一件带血的僧衣。”郭曙道:“这可离奇了,该不会又会是什么无头命案?”一边斜眼审视着空空儿,显然是怀疑他又牵连其中,问道:“你可认识圆净?”空空儿道:“只昨日在大殿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

玉清忽道:“大将军,请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郭曙走过去,玉清低声说了几句,郭曙大是惊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命人扶了玉清出寺,也不再理睬空空儿,一­干­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空空儿更是惊奇,往前殿赶来,却见金吾卫士守住了大门,不放人出去,想来是因为刺客尚未捕获,官府仍在仔细搜索升平坊的缘故。

等到中午,侯彝突然率差役来到,又搜了一遍青龙寺,顺便将空空儿带了出来,走到僻静无人处,告道:“昨夜死的并不是京兆尹,而是御史中丞李汶。”空空儿道:“我早上听郭大将军说了。”

原来李实的夫人与李汶是表兄妹,李汶时常出入李实家。昨晚李实、李汶二人一道回来升平坊,大约有事商量,但半道李实被临时召去宫中,李汶便到二人经常议事的地方等他回来,不料正遇到刘叉行刺,被当作李实误杀。

侯彝道:“京兆尹也知道刺客的目标一定是他,如今正暴跳如雷,发誓要掘地三尺,将刺客找出来。”空空儿道:“刘兄他……”侯彝道:“他现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叹道,“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缉捕刘叉的图形告示满大街都是,他竟能混入李府,抢在你前面一击得手,偏偏又让人认了出来,幸得你行迹未露。这玉佩还你,如今全长安戒严,升平坊不能随意出入,我猜那女子不会来了。”空空儿道:“我昨夜已经遇到了她的同伴。”当即说了玉清受伤被他救回寺中一事。

侯彝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郭将军似乎很看重她,想来也不是普通乐妓。”

二人正说着,一名差役赶来禀道:“新任御史中丞到了县廨,召少府回去问话。”侯彝奇道:“圣上这么快就任命了御史台长官?新任御史中丞是谁?”差役道:“听说是原比部员外郎武元衡,天后的曾侄孙。”

侯彝道:“原来是他。”不及与空空儿多说,只道:“空兄自己多保重。”空空儿道:“少府有心。”

送走侯彝,空空儿也无处可去,只在乐游原闲逛,始终不见玉清的同伴来找他。到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又不愿意回青龙寺,怕回去了再次被金吾卫士拦住不让出来,只好来到乐游酒肆。果见附近处处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他被拦下来喝问了好几次。

进来酒肆时,又遇见昨日那脚夫蹲在门口啃一张冷饼,想来天气渐寒,找到活计不容易,忙往怀中掏钱,却是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昨晚出门前将钱留在客房了,一时苦笑不止:自己都没有钱吃饭,还谈什么周济他人。那脚夫见空空儿死盯着自己,以为他不怀好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别处去了。

空空儿饿着肚子重新回到乐游原,来回逛了一圈。昨夜大雨,塬地上处处泥泞,行走艰难,眼见天­色­不早,若再不走就又要赶上夜禁了,只好悻悻下来乐游原。几近西坊门时,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喂,空空儿!”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名二十岁出头的绯衣女子,眉毛修长,脸颊丰腴,大方中透出一股清艳之气。

空空儿道:“你是……”那女子道:“不认识我了么?呀,你确实没有见过我的脸,也是。我姓第五,单名一个郡字。”空空儿道:“第五郡?好奇怪的名字。”第五郡笑道:“彼此彼此。”

空空儿便掏出玉佩递给她,道:“清娘受了伤,你知道么?”第五郡道:“嗯,知道,我就是因为要照顾她的伤势才晚到,多谢你救了她。”又道,“你这人不错,是个好男人,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空空儿道:“什么秘密?”第五郡道:“清娘不姓玉,她姓苍,名叫苍玉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回这块玉佩了吧?因为苍玉暗合她的名字。”

空空儿道:“这叫什么秘密。”第五郡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可不就是秘密么?咱们走吧,晚了可就夜禁了。”空空儿道:“去哪里?”第五郡道:“当然是回家啦。”上前扯住空空儿来到坊门,却被金吾卫士拦住。第五郡指着空空儿道:“他是魏博巡官,我们现在有急事要回去崇仁坊进奏院。”

领头的中郎将一听空空儿是魏博武官,倒也不敢怠慢,问道:“巡官可有凭证?”空空儿为刺杀京兆尹而来,哪里会带什么凭证,摇了摇头,道:“没有。”中郎将道:“那可就对不住了,空口无凭。”

忽见万迁扶着名差役颤颤巍巍地过来,道:“我认得他。”中郎将知道万迁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这次京兆尹专门请他出山来为遇刺的御史中丞李汶验尸,听到他为空空儿作证,忙道:“多有得罪。”命人放空空儿过去。

空空儿问道:“万老公为何也在此?”万迁道:“京兆尹命我来为李相公验尸。”

空空儿听了不免很是奇怪,城里自有负责验尸的行人,为何要特意请出万迁来?万迁似不愿意多谈此事,出了坊门便向空空儿拱手作别。

第五郡道:“真奇怪,不是说刺客一刀刺死李汶,而且已经有人认出刺客了吗?为什么京兆尹还要找老行尊出来验尸?”空空儿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愈发不敢小视。第五郡道:“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第五郡道:“你明明……”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空空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原来还是个小人。”

空空儿一愣,道:“什么?”侧头一看,魏博进奏官曾穆正带着数名卫士急奔过来,当即会意他是来捉拿苍玉的主人的,忙道:“你快走!”回头一看,第五郡又重新跑进了升平坊。金吾卫士见她刚出去又进来,以为她有事回坊,并不阻拦。

曾穆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空空儿,听说他昨夜去了乐游原未归,料来是跟玉佩主人约好见面,特地召集­精­­干­好手,预备来捕获这玉佩主人,好调查前任魏博节度使遇刺真相。哪知道昨夜升平坊中出了大事,金吾卫把守得如桶般严密,更是禁止人出入。曾穆不敢惹事,只好带人守在坊门外面,竟然真让他等到第五郡与空空儿一道出来,哪知道第五郡更是机灵,一见到他,便转身溜回了升平坊。曾穆追出几步,见坊门处金吾卫士张弓握刀,人数众多,不敢轻易乱闯,只得恨恨“呸”了一口,回头命道:“带他回去。”

拥着空空儿回来魏博进奏院,曾穆才厉声问道:“空巡官答应要调查前任魏帅之死,现今人跑了,玉佩也没了,你要我如何向公主交代?”空空儿道:“嗯,我暂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如果进奏官不准备把我关起来严刑拷打的话,我可就要回房吃饭睡觉了。”曾穆道:“空空儿,自你来了京师后,事非不断,我这就要将你的作为写成邸报传回魏博。”空空儿道:“请便吧。”不再理睬曾穆,自到厨下要了饭菜端回房中,风卷残云般吃完,喝了几大杯曾穆送的葡萄酒,倒在床上便睡。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次日鼓声响起才惊醒过来。对他这样的懒散的人而言,长安每日清晨的响遍全城的晨鼓声当真是惊醒美梦的恶魔。好不容易等三千鼓声敲完,翻了个身继续睡,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起床出门时,正遇到一名卫士,问顺便起义兄,才知道最近田兴忙得很,既要张罗魏博军费,又有各种宴会应酬,几乎是分身乏术,一大早又已经被邀出门了。

空空儿心道:“这次义兄怕是难以完成使命,魏博从来不缴赋税,镇内大小官吏都由节度使任免,朝廷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哪能平白拨给你五十万缗军饷?”也不理会,径直来柜坊支取酒钱,那小吏一见他就为难地道:“进奏官有令,不得再给巡官支取金钱财物。”空空儿先是愕然,随即道:“好。”

小吏见他既不生气,也似不在意,更是惊奇,又道:“进奏官还要小的转告说,巡官拿着魏博的俸禄,却从来不替魏博办事,所以不能再给巡官一个铜钱。”空空儿道:“嗯,他说的有理。”

出来进奏院,站在繁华街市中,一时颇感茫然,酒肆是不能去了,身上没钱,又能去哪里?又想起昨日在乐游原自己还意图周济那贫苦的脚夫,其实他连对方都不如,至少人家卖力气挣钱,他自己呢?他确实厌恶藩镇跋扈,不愿意为藩镇出力,可这些年来他还不是一直倚仗魏博生活么?这可真是大大的讽刺。

正踌躇间,忽见柜坊小吏又追了出来,拿出几吊钱塞到空空儿手中,低声道:“这是小吏自己的钱,巡官尽管拿去用,不过可别让进奏官知道。”

空空儿不及推谢,小吏已经跑回院中。他自是知道小吏并不是对自己另眼相看,而是瞧在义兄田兴的份上,田兴如今兼任魏博兵马使和节度副使两职,所谓节度副使,就是下一任的节度使。凝视手中的铜钱,不禁苦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忽有人叫道:“空兄!”转头一看,却是罗令则,忙道:“罗兄如何在这里?”罗令则笑道:“空兄莫非忘记了,小弟早已经搬来崇仁坊居住,距离这边不远。空兄是要去郎官清酒肆么?”空空儿道:“是,也想顺道莹娘。”罗令则道:“小弟也有此心,这便一道前去翠楼拜访如何?”空空儿道:“甚好。”

二人便联袂赶去虾蟆陵,即到崇仁坊东门时路过赵氏乐器铺,空空儿随意一瞟,却没有见到那面紫檀琵琶,大约已经为艾雪莹派人取走,心道:“正好要去看她,可以顺便问一下。”

出坊门时正遇到对面胜业坊有人家预备为死者出殡下葬。前夜大雨,街上积水未­干­,尽管长安主要道路上都铺了白沙,依旧泥泞,行走不畅。送葬者又当街设祭,张施帐幙,堵住了整条街道。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送葬队伍才慢吞吞地走过胜业坊,浩浩荡荡地往西去了。空空儿和罗令则径直来到翠楼,却见门前停了两辆牛车,正有几名脚夫从院中往外抬家具物什。二人交换一下眼­色­,料想出了什么变故。罗令则忙上前问道:“莹娘可还在里面?”一名脚夫道:“是原来的主人么?搬走了吧?没见过。”

再问具体情形,脚夫们一无所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翠楼已经转手,他们是受雇于新主人将楼中旧物搬走。罗令则又问道:“新主人是谁?”脚夫道:“这小人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皇宫里的人。”

这宫里的人自然不会嫔妃皇子,一定是宦官,而且能在皇宫外置宅的人,一定是极有权势的大宦官。

一时间,空空儿不免又疑虑起来。前些日子翠楼出事,虽然没有找到人头和尸首,命案也未传开,但王景延杀人报仇的事实早已经查明,唯一没有解开的真相是死者的来历及尸首的下落:死者身份其实知情人不少,死者是翠楼恩客,艾雪莹肯定知道他是谁;王景延是杀人凶手,肯定知道被杀的对象的身份;罗令则既与死者有仇,又机缘巧合下处理掉了头颅,当然也认识死者;只是王景延在逃,艾雪莹和罗令则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肯透露死者姓名,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没有苦主来报官,这才导致了死者身份成谜。至于尸首更是离奇,它当真是为化骨药粉化去了么?谁能有这等奇药?又怎么会刚好在空空儿赶去报官时消失不见?艾雪莹明明在空空儿上楼看见无头尸首时就已经醒来,不然她如何能知道是他为她披上了衣服,那么她肯定也看见了尸首化成一滩血水,理所当然也看见化去尸体的人,她为何不说出来?还是……她本人就是那个拥有化骨粉奇药的人?

这些空空儿既能想到,以侯彝之­精­明定然也早已想到,所以他才命坊正派坊卒守在翠楼门前,既是监视,又是软禁。可现下艾雪莹又是如何能大大方方将翠楼转让,以致人去楼空呢?

空空儿心中顿起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加害莹娘姐弟?”他想罗令则既然知道死者来历,还说过“况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莹一家必死”之类的话,理当猜到艾雪莹去了哪里。不料罗令则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料想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多问。

忽听得对面郎官清酒肆中传来“咚咚”几声琵琶,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忙奔进店中,却见堂内空空如也,只有刘太白幼子刘二郎坐在窗下来抚弄摩挲一面琵琶。

空空儿认得那正是艾雪莹的紫藤琵琶,忙上前问道:“小哥儿如何会有这面琵琶?”刘二郎道:“小焕送给我的啊。”空空儿道:“艾小焕和他姊姊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走了。”

罗令则问道:“是离开京城了么?去了哪里?”刘二郎道:“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去南方吧,反正小焕说还要再回来的。”

空空儿听说,既惊讶又困惑,无论都想不通艾雪莹如何能轻松脱身离开京师,然则既然她姊弟平安,也总算是一件幸事。又问道:“你阿爹、兄长呢?”刘二郎道:“胜业坊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他们都往那里送酒去了,店里就我一人在。”也不起身招呼客人,只全神贯注地忙着往那怀中的琵琶上虚弹比划。空空儿、罗令则见他爱理不理的,只得退了出来。

刘二郎成人后成为京城著名的琵琶手,日本遣唐使准判官藤原贞敏入唐后以黄金二百两拜他为师,不仅尽得其真传,且娶刘二郎之女刘小玉为妻,成就了一段国际婚姻的佳话。藤原贞敏携妻子回到日本后,担任雅乐助和扫部头,成为日本皇室宫廷音乐的负责人,这是后话。

刚出酒肆,便见一名万年县差役奔过来叫道:“郎君叫小人好找,侯少府有事请空郎君过去。”空空儿道:“好。”与罗令则作别,匆忙跟随差役来到万年县廨。

侯彝一见他就问道:“空兄可知道神策军中尉杨志廉今日下葬?”空空儿道:“早上出来崇仁坊时看见了送葬队伍。”侯彝道:“杨志廉夫人也是刚刚去世不久。”空空儿道:“夫人?杨志廉不是宦官么?”随即想起李辅国的故例来,这才会意,轻轻叹了口气。侯彝道:“杨志廉夫人身份也非同小可,是另一名大宦官刘光奇的堂妹,刘光奇的儿子刘渶润又娶了杨志廉的女儿杨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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