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你上班都是从荻洼站坐车的吗?”绀野弘坐在门口系鞋带,妻子梅子从背后问道。梅子穿着睡衣,上身还披了一件毛线衫。
“嗯,顺便可以运动一下。”绀野弘用有气无力的语调说道。
半年前,绀野弘一家在西武电车沿线的井荻站附近买了所房子。开始一段时间,绀野弘上班都是从井荻站坐西武线的。但是,国营电车线路的荻洼站离绀野弘家也不是太远,虽然比井荻站远一些,但走路过去也不是不可以。其实,国营电车线路到东京是一条直线,所以坐这条线路上班反倒方便一些。而且,走路对腰身还有好处,所以这一两个月来,只要天气允许,绀野弘就会选择走路去荻洼站坐车。
“走那么远的路很费鞋的。”梅子略带责怪地说。
一般人只会考虑如何节省车票,很少有人连买鞋的费用也算到路费里。
——是老公的健康重要?还是鞋重要?——
绀野弘这样想着,可并不说出来。他不想大清早的就为了无聊的事情和老婆发生争执,而梅子也并没有什么恶意。梅子的这种挑衅就像夫妻之间在做一种比试高低的游戏。
就是说……指摘对方的弱点可以为自己在心理上加上胜利的筹码。根据对方弱点的大小,可以分为一点、二点、三点……当然,也有炫耀自己的长处而为自己加分的办法,但是,那样的机会很少。而发现对方的弱点就要容易得多。“夫妇”这种形式,本来就带有相互发牢骚的倾向。
“那我走了。”
“慢走。”
绀野弘走了两步,背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紧接着是从里面上锁的声音。
现在的这所房子是梅子发现的。如果从上下班方便的角度考虑,本应该在环线地铁圈里买房子的,但对于普通上班族来说,那样就太奢侈了。所以每次上班或者下班,绀野弘必须得忍耐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井荻住也有好处,对于孩子就学非常有利,而且西武电车沿线购物也很方便,房子的布局也算合理,所以买房子的时候绀野弘没有说话,就同意了妻子的选择。
——这离我儿时的家很近啊。——
来看房子的时候,绀野弘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虽然周围的街道已有所变化,但还有很多地方是绀野弘熟悉的。从绀野弘降生到战争即将失败的一九四四年,他们家就住在荻洼站北侧的住宅区。当时国营电车线路还叫做省线,很多条省线的终点都设在吉祥寺……
盖那所房子的时候,正是绀野弘父亲最春风得意的时期,那绝对算得上是一座豪华的日式住宅。花岗岩的门柱,大谷石做的围墙,房梁房柱用了很多名贵的丝柏……
——好不容易在战火中保存了下来,为什么要卖掉呢?——
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当时绀野弘也不太理解其中的原因。
详细的情况绀野弘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战争结束后父亲要成立新的公司,需要资金,于是就把房子卖掉了。这些事情还是很久以后听母亲说的呢。
——现在,那所老房子还在吗?——
绀野弘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但是想一想已经三十多年了,即使当时没卖房子恐怕也维持不到今天。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家族曾经体验过非常贫穷的生活,为了过日子,那房子迟早是要卖的。
绀野弘早已经把旧居的事情忘记了,但是自从搬到井荻的新家后,他在走路去荻洼站坐车的途中却发现那所老宅依然还在。
——真想不到它竟然还在。——
回想一下,虽然这些年一直都在东京,可是却一次也没来过这里。
一棵柿子树越过老宅的围墙探出头来,枝头上挂着橙红色的果实。
当时还不知道自家的房子会被卖掉,于是家人在院子的角落里撒了几粒柿树种子,其中的一粒竟然发芽了,不断成长,通过叶子判断,那确实是一棵柿子树。随着战争的发展、时局的恶化,东京的粮食供应已经开始出现紧张,饥饿的孩子们经常把小柿子树想像成挂满果实的大树。
隔着围墙看那棵柿子树,和绀野弘记忆中的位置差不多。
——就是那家伙了,没错。——
绀野弘断定这就是当时那棵小柿子树,想到这儿,一种强烈的怀念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有熟透的柿子从树上落下,落在路旁,绀野弘用脚尖轻轻一踢那柿子,它就在水泥路上滚了起来。而当时这里全是用关东沙土铺的红土路。
大门名牌上的姓氏,绀野弘也不认识,当然,他不可能认识的。
——不管怎么样,它完好地保留下来了。——
但是仔细一看,也有令绀野弘感到痛心的地方。随处可见修缮和增建的痕迹,这些痕迹有很久以前的,也有新近刚完成的,就像衣服上的补丁一样。
但是,房子整体上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
大门是左右对开的,在大门的右边一扇上开了一个小便门,一般情况下家人都是走这个小便门的。
房间布局是这样的,一楼有接待室、六张席子大的客厅、八张席子大的起居室、四张半席子大的书房、三张席子大的佣人房;二楼有六张席子大的房间两个、四张半席子大的房间一个。根据格局家庭成员的人数和构成,只要在中间加上隔断,就可以把这些房间随意拆分。这些布局可能没有变化,不过从外面看也无法得知里面的事情。
进入房间正门,有一个宽阔的大厅,其实只是个走廊,有四张半席子那么大。
尽管父亲明令禁止不许在这里玩耍,但是遇到下雨的日子,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梅子知道丈夫小的时候住在这里,来看新房的时候绀野弘告诉她的。
“我小的时候曾经住在附近。”
“啊,是吗。”看起来妻子对此并不怎么关心。
“已经完全没有旧时的风貌了。”
“没办法呀。”
星期天的时候,夫妇经常携手去荻洼站附近的商店街买东西,但是绀野弘从没告诉过梅子:“往那边一拐,就能看见我小时候的家了。”
绀野弘心中似乎有什么顾虑,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
也许这是最大的原因。路过老宅的路是去荻洼车站的近路,但是要走这条路去商店街的话,就绕远了。和妻子去商店街买东西的时候,他不想走这条路,因为他不想让妻子觉得故意绕远走就是为了告诉她这是小时候的家。而且梅子也没有问过老宅的位置。
——她不问我,我也没必要特意告诉她。——
虽然曾经在老宅居住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是,隔着围墙看到老宅的样子却勾起了绀野弘对远去的儿时的回忆。说实话,要不是看见那棵柿子树,绀野弘早就忘了曾经还在那撒过种子。如果凭空在头脑中搜索的话,恐怕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一旦遇到一个引子,就会带出一连串的记忆。绀野弘暂时不希望任何人破坏他追忆往事的快乐。
——也许我应该早些年就来这看看。——
一边赶路一边隔着围墙往院子里张望着一边这样想着。
绀野弘小的时候是个软弱的孩子,不光周围的人这么说,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绀野弘有一个大他六岁的姐姐,小的时候还曾拉着姐姐的裙边一起玩,但是年龄差的实在太大,没过几年姐姐大了就不愿和他玩了。
“别老呆在家里,出去玩玩吧。”在母亲的催促下绀野弘才走出家门玩,不过最多也就是绕着自家的房子转一圈而已。
当时,绀野弘的家附近还保留着一块一块的田地,田地周围用带刺的铁丝圈着,铁丝外面的田埂里种着韭菜。绀野弘拔四五根嫩绿的韭菜叶,然后到家门前的红土地上找小洞,红土地上有许多小洞,找到后就把韭菜叶Сhā进去。
小洞中住着白色的小虫子,可能是蝴蝶或者蛾子的幼虫。也不知道是因为它们喜欢吃韭菜,还是因为有异物侵犯自己的家而发怒,总之它们会死死咬住韭菜叶的一端。一咬,地面上的那一半叶子就会不自然地摇动起来,看准时机猛地一提韭菜叶,就能把小虫子钓出来。
绀野弘的游戏仅此而已。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也是独自一人玩耍的时候最有意思的游戏。
“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
“我带你玩吧。”
“嗯。”
斜对门的街坊家有一个比绀野弘大两岁的女孩子,名叫绢子,姓西光寺。绀野弘觉得这个姓好奇怪,怎么听怎么像和尚住的地方。
绢子叫绀野弘:“小弘”,绀野弘则叫绢子:“绢子姐”。加个“姐”叫起来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绀野弘是不会叫她名字的,当然更不会叫她的姓了。
她是不是在练习弹钢琴呀?她家经常传来钢琴的声音,而每当琴声停止的时候绢子都会趿拉着木屐从大门探出头来。如果绀野弘在外面的话,绢子一般会陪他玩。
不过,她有点坏……
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绢子一边喊着“还没好呢,还没好呢”一边往远处跑,越跑越远。而且还专门等黄昏的时候玩这种游戏,周围渐渐昏暗下来。
虽说离家不过二三百米的范围,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除了上学之外绀野弘从没独自一个人去过陌生的地方。这时周围的景色变得有些可怕了,枯井、躲避战火举家搬走剩下的空屋、黑洞洞的小仓库、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的祠堂、堆积在空地上的石材……
就在这时,绢子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猛兽的叫声:“嗷……嗷……”绀野弘知道是绢子在故意吓唬自己,可是他依然害怕得不行。
当时还没到物资不足的时代,不过那时的孩子生活非常简朴。买新玩具、新的学习用品的机会每年也没有几次。当每次父母给绀野弘买了新的玩具之后,他就会拿去向绢子显示。看到绀野弘得意的笑容,绢子肯定会给他泼一盆冷水:“你那是什么玩意呀。”这是绢子的习惯——找机会就把绀野弘奉若至宝的玩具弄坏或者弄脏。
比如,蜡笔,那是叔叔送给绀野弘的礼物——是最新的款式,盒上画着相扑的图案,绀野弘对它们爱不释手。他忍不住拿去给绢子看,向她介绍这蜡笔如何如何的好。
绢子说:“哎?是吗?那借我瞧瞧。”
她装做在纸上画画的样子,却故意非常用力地把蜡笔都给折断了。当时的那种悲痛在绀野弘的记忆中留存了很久很久。
当然,绢子也有心情好的时候,绀野弘最喜欢的就是和绢子玩“捡钱”的游戏……
“我们去捡钱吧。”说着绢子用脚踢开路边的一块石头。
绀野弘也学着绢子的样子踢开路边的石头,然后几乎是趴在地上一般仔细地搜索着。
过了一会儿,“啊,找到了。”绢子大叫起来,然后从石头底下拿出十元硬币。
那钱当然是绢子事先藏好的,不过绀野弘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绢子一般会用“捡”来的钱买点心,然后分给绀野弘一起吃,这是绀野弘最开心的时刻。
点心当然好吃,最主要的是今天这个小公主的心情非常不错……
“绢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绀野弘的姐姐说。
“是啊。”母亲也连连点头。
就连来家里玩的表哥也说:“绢子以后没准能当女演员。”对此,绀野弘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和绢子一起玩的时候,绀野弘从来没注意过她的容貌。因为他还只是七八岁的孩子。
现在要让绀野弘回忆起绢子的面容那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在他的像册中只有一张少女时代绢子的照片。但是看着照片,绀野弘总觉得和记忆中的绢子有所不同。
绢子的肤色很白。
肌肤像蜡石一样细腻润滑。
眼睛清澈而且很大。在孩子的心中,可能所谓漂亮和眼睛大是同一个意思。以这个概念来说,绢子确实是一个小美女。
因为有的时候绀野弘常受绢子的欺负和捉弄,所以他并不是真心认为绢子漂亮的,不过既然大人们都那么说了,那一定是有道理的。仔细再看看,绢子的睫毛和漫画里的少女一样,又长又整齐。
每天早晨,绀野弘都会步行到荻洼车站乘电车上班,在这段路上他能看到曾经居住过的老宅,老宅会勾起他无限的回忆……
胡桃公主,一个漫画的主人公名字浮现在了脑海里,那是幼年时的绀野弘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形象。
那部漫画的作者叫松本胜治,大概是个眼睛很大的男人。不,胡桃公主是个女孩子,那作者也许应该是个女人,绀野弘不知道。胡桃公主的样子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但只知道自己当时非常喜欢那张脸。
当喜爱到一定程度后,甚至会希望自己也变成她那样。
——如果我的脸也变成她那样就好了。——
绀野弘想像着,在镜子面前使劲睁着自己的眼睛。
忘记了是哪一本杂志,在附录里附送了一个十厘米高的胡桃公主纸偶人。偶人上身穿绿下身穿红,绀野弘非常喜欢,简直如获至宝。不过这个偶人在不知什么地方和绢子有点像,这让绀野弘感觉有些遗憾。一时间,这个胡桃公主的纸偶人成了绀野弘最珍惜的玩具,像护身符一样。
纸偶人一般都是女孩子的玩物,不过男孩子也不是不能玩。绀野弘记得他就曾经和绢子一起玩过几次过家家的游戏。
他们找来很多纸盒,然后用纸盒和盖子搭建房子,纸盒与纸盒之间的空间被当成厕所,结果就搭建成一个厕所非常多的家。纸偶人们被分配到自己的房间中,胡桃公主的房间总是最大、最豪华的。
用手指尖捏着纸偶人的肩膀让它们站立起来,然后说着自编的台词。
“你好!”
“嗯,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