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怎么在动啊?不可能呀,哦,原来是伯父背着竹枝从围墙外走了进来,不是围墙在动而是竹枝在动。
二郎从二楼的窗台上俯视着院子里,还偷偷拿了堂姐珍藏的吉他,弹着称不上曲调的旋律。二郎这是在菊町的伯父家,堂姐名叫宫子。
伯父听着吉他的旋律抬起头对二郎说:“喂,下来帮忙!”
看着摇曳的竹叶,二郎忽然意识到:
——啊,今晚是七夕。——
刚才,亲戚的孩子们还都在院子里玩耍,现在则不知去向了。肯定是宫子带他们到附近的公园去玩了,伯父家附近有一个非常大的游乐园,夏天的晚上会有卖金鱼和棉花糖的小商贩出来摆摊设点。
“好的,马上就下来。”
听到伯父的招呼,二郎趿拉着木屐跑下楼来。那竹子的枝干像用油墨涂过一样,绿得令人眩目。伯父把竹子Сhā在草坪旁边的土地上,然后用绳子捆住竹子的腰身,随手又从口袋里掏出炭素笔和纸条放在旁边。还有金色、银色的饰带和星星之类的装饰物,两个人把它们绑在了竹枝上。
“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
伯父家并不是每年都过七夕节的,二郎小的时候经常来伯父家玩,但像这样装饰竹枝只见到过一次,可能以前只过过那么一次七夕节。
“七夕的时候,大家来我家聚一聚吧。”前些日子伯父给亲戚们发出了通知。
三个月前,久病卧床的伯母离开了人世,在伯母卧床的这段期间大家都很照顾她,为了表示对亲戚们的感谢,伯父想请大家吃饭。也许伯父还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结果七夕这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因为男人们都有工作要忙。
这个伯父是二郎父亲的哥哥,是同辈亲戚中最年长者。在城市里,除了佛事之外,已经很难见到这么多亲戚聚会的场面了。
这天正好是七夕节,于是伯父为孩子们准备了竹枝和写愿望的纸条。伯父从饭店叫来外卖,看时间差不多了,在餐桌上摆好了啤酒。
“二郎能喝啤酒吗?”
“只能喝一点。”
“喝吧没关系,都已经成大人了。”
“才刚刚成大人的。”
“喝吧,嗯,这个腌黄豆味道很不错嘛。”
“好吃吧,农家的大婶每天早晨来城里卖的。”说话的是住在浦和的婶婶,腌黄豆是她带来的礼物。
这天聚会的人在年龄上差距非常大。伯父的姐妹、堂姐妹们都已经超过了五十岁,而孩子们都还在上中学、小学。只有二郎和宫子两个人不太合群,被孤立地夹在中间。
当时,宫子正好刚刚过了四十岁,而二郎才满二十岁,在年龄上还是相差很大的。宫子本来更应该加入伯父的姐妹那个阵营,但是由于容貌非常年轻,所以她拒绝加入那个阵营。她想给别人留下自己更接近二郎这个年龄段的印象。而且宫子没有结过婚,二郎从小就和这个堂姐非常亲近。
“欢迎大家来我们家做客。”伯父开始和男人们喝酒。
宫子凑到了孩子们身边。
“你们做什么呢?”
“在向星星许愿呀。”
宫子告诉孩子们,在纸条上写上自己最大的心愿告诉星星,星星就会帮你实现。
“我想要一块手表。”
“请多给我一些零花钱。”
“我想当一个职业棒球运动员。”
“我想学习成绩变得更好。”
“祝我英语说得更加流利。”
宫子把孩子们写好的五颜六色的纸条穿上线,伸出白色细嫩的手指把它们系在竹枝上。在夕阳那淡淡的暗红色光线中,从侧面看宫子的脸格外得美。藏青色的浴衣配萌黄|色带子,浴衣下面是丰满柔软的曲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是四十岁女人的身体。
“来,孩子们,都来喝果汁呀。”伯父的脸已经被酒气熏得微红。
孩子们进屋后,院子里只剩宫子和二郎两个人,而地上正好还有两张银色的纸条,宫子招呼二郎来写纸条。
“二郎弟你也写一张吧。”
“写什么呢?”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宫子扇动着手里的扇子,一阵阵香皂的气味飘进二郎的鼻子,二郎拿起笔在纸条上写道:
“我想当飞行员。”
这是他多年的理想。
“果然是写这个。”
宫子早就知道二郎的理想。
“姐姐你也写吧。”
虽然是堂姐,但二郎一直叫宫子姐姐。
“好啊。”
宫子拿起笔,一脸认真的样子,写完后迅速在二郎面前晃了一下。
“我想在五年内死去。”
宫子淡淡地笑着,把纸条穿上线然后把自己的和二郎的系在竹枝最高的地方。
“喂,宫子,二郎你们也进来吧。”
餐桌上摆着今晚的宴席。从客厅餐桌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竹枝,竹叶和纸条在风中沙啦沙啦地响着,虽然是夏天但是听起来也让人感觉有点冷。喝着啤酒,二郎还不住地向竹枝最高处张望。
那银色的纸条在风中飘摇着。
——姐姐怎么会写那样的愿望呢?——
二郎思索着那几个字的含义。
与此同时,宫子正含笑看着二郎的样子,突然,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宫子的眼神好像在说:
“是不是觉得我写的愿望很奇怪,但那是我真心的希望。”
客厅的电视正在转播职业棒球比赛,是长岛刚当教练时的一场比赛。
多年以后,二郎对那年的七夕节的情形已经渐渐淡忘了,但是宫子姐姐在银色纸条上写下的愿望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从那以后,二郎经常回忆那晚的事情。
在二郎刚刚懂事的时候,宫子也就三十岁左右吧,岁月真是不饶人啊,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女人三十岁是个什么概念,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当时二郎的思考范围,在孩子的印象中宫子姐姐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直到很久以后,二郎才知道姐姐的真实年龄,当时他大吃一惊:
“啊!姐姐这么大岁数了?”
可是姐姐的容貌很年轻、心情也很年轻。
宫子没有结婚是因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得过肺结核,现在看来肺结核不算什么大病,但在当时来说绝对属于很难康复的大病。
“我早就应该死了,所以现在活着都是白捡来的。”从宫子的嘴里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伯父也不想让这个病弱的女儿出嫁,留在身边倍加呵护。就这样,宫子过了三十五岁,就更没有机会嫁人了。特别是伯母因为脑溢血病倒之后,宫子就要承担起做家务和照顾母亲的重担。关于伯父家和宫子姐姐的事情,二郎虽然了解得不十分详细,但大概就是这样了。
宫子还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比宫子大三岁,这个堂哥和二郎的年龄和性格都相差太多,所以二郎和他不是很亲近。
所以,每当二郎到伯父家来玩的时候,都是宫子姐姐陪他玩。二郎小的时候,宫子姐姐给他做点心吃,带他去庙会玩。等他大一点,姐姐还借给他唱片,偶尔也会带他去看电影。
“小二郎总和宫子姐姐一起玩嘛。”
“嗯。”
“你宫子姐姐可是个漂亮的姐姐。”
这是大家对宫子一致的评价。
“姐姐是日本第一美女。”
刚上中学的二郎努力装出大人的样子评价姐姐的美貌。有一部分是从周围人的话中听说的,但二郎自己也是这样感觉的。“日本第一”确实有点夸张,但是说姐姐是“世界第一”很显然是在说谎,所以还是说“日本第一”吧,又不违背良心。大家的评价虽然都有点夸张的成分,但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因为宫子确实美貌。
——这孩子,说什么呢!——
宫子用眼睛盯着少年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睁得很大。非常认真地凝视着别人,这是宫子的习惯。
“傻瓜!”
“怎么了?”
“说那样的话,会被别人笑话的。”
“姐姐你的照片还被照相馆摆在橱窗里呢。”
街上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装饰着宫子姐姐的肖像照片,是宫子五年前的照片,曾经装饰过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最近照相馆又把它找出来摆在橱窗里了。不是美女的照片照相馆是不会摆的吧。
“真的?”
难道宫子本人不知道吗?
“嗯。”
“讨厌,是以前的老照片吧!”
“和姐姐你现在的脸一样啊。”
“美人这个词,是说年轻漂亮的女人的,所以,以后你不要再这么说我了,真的会被别人笑话的。”宫子用很认真的语气对弟弟说。
没过多久,宫子的照片就从照相馆的橱窗里消失了,一定是宫子去找照相馆抗议过了。
但是,三十五岁之后的宫子,依然保持着那份美貌。二郎也一点点地长大了,能够用自己的眼光判断女人的美丑了。但他不会再说“日本第一美女”之类的话了。
——还是很漂亮的。——
这依然是二郎内心的声音。
皮肤白皙是宫子全家人的共同特征,宫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每一个器官的轮廓无不精致周到。而且不仅端正,每个器官都具有宫子独特的特征,这些被宫子的气质统一成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不平衡的感觉。这样的眼睛就要求搭配这样的鼻子,如果换成其他类型的鼻子,即使再好看的鼻子,但从整体上也不搭配。
总之,宫子给人一种协调的美感。
“宫子真漂亮。”
“怎么都不见老。”
这种赞扬、欣赏的话依然到处都可以听到,但是宫子的否定也一年比一年强烈。以前,只是表示谦虚罢了,但最近给人的感觉大部分是:
——这个人的否定是认真的。——
想一想这是当然的,因为年龄的法则在任何人身上也不会例外。宫子的皱纹增加了,肌肤也开始松弛。
在宫子面前二郎偶尔也会无意中流露出对姐姐容貌失望的眼神,但是宫子是非常有涵养的。在二郎的记忆中,还没有关于宫子姐姐生气、发怒、失态的记录。
“漂亮的人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家喜欢化妆。”
“看样子花了不少钱呢,每周都要去美容院的。”
“她为谁打扮得那么漂亮呢?”
…………
有涵养、脾气好,也容易遭到周围人的恶意攻击。宫子打扮不是为了其他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
——不能容忍丑陋的自己。——
宫子有这样的气概。
但是,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谁也没有本人最清楚这一点了。鱼尾纹慢慢地爬上了眼角,脖子上的赘肉开始明显起来,鼻翼到嘴角的纹路显视出了中年人的特征。肌肉失去了原来的弹性,脸上的肌肉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下垂。曾经无论从什么角度、无论在哪个瞬间都十分完美的宫子,如今,岁月的痕迹正无情地侵蚀着她的容颜。
在七夕节写下“五年内死去”的愿望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时还剩下六分的美丽,其余四分正在流失……
那天晚上,亲戚的孩子们都睡熟后,二郎拿坐垫和宫子姐姐并肩坐在房檐下看星星。那天星星很少,呆呆地一闪一闪。二人很自然地谈到了牛郎和织女。
“一年只见一面……真好。”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