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同安茹公爵正在回家的途中,两个人都在沉思:公爵害怕这场激烈的争吵会带来的后果,他是有点被比西逼着才去争吵的;比西则全部心思都放到昨晚所发生的事件上。
比西对安茹公爵说了许多好话,恭维他表现出有坚强的毅力,然后回家去了。他一边回家一边想:“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我遭到袭击,被人打倒,受了伤,因为我现在还感觉得出右边有一个十分疼痛的伤口。我在打架的时候,明明看见日内勒王宫的墙壁和巴士底城堡的筑有雉堞的塔楼,就像我现在看见小广场的十字架一样。我受袭击的地方是在巴士底广场,在图内勒王宫稍前面一点,圣卡特琳街和圣保罗街之间,因为我当时是去圣安托万郊区取纳瓦拉王后的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袭击的,那里附近有一扇开有小窗眼的门,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以后,我就是从小窗眼里望见脸色十分苍白而双眼炯炯发光的凯吕斯。然后我发现我在一条小径上,小径尽头有一道楼梯。我只觉得我踏上了第一级楼梯,然后一个趔趄我撞倒在楼梯脚下。我昏了过去,接着就开始做了一场大梦,后来一阵凉风把我吹醒,我发现自己躺在圣殿修院的濠沟边上,围着我的有一个修士,一个屠夫和一位老大娘。”
比西继续想:“现在,问题是为什么别的梦我很快就完全忘记了,而这一个梦离做梦的时间越远,我就越记得清楚?这真是一个谜。”
这时候他到了他的公馆门口,他停了下来,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他对自己说:“见鬼!一个梦不可能在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我看见那间有人物挂毯的房间,我看见绘了画的天花板,我看见我躺在上面的那张橡木雕花床,床上挂着金线白锦缎帏幔;我看见那幅画像,我看见那个金发女郎;我只不能确定女郎和画像是否一回事;最后,我还看见了那个大夫的善良而和悦的面孔,大夫是被人绑着眼睛带到我的床前来的;这一切,作为迹象是够多的了。让我们从头再重述一遍:一张挂毯,一个天花板,一张雕花的床,金线白锦缎帏幔,一幅画像,一个女郎和一位大夫。好啦!好啦!我必须把这一切都找出来,如果我不找出来,我就不算是一个人。”
比西又想:“要做好这件事,首先必须穿着一套合适的夜游人服装,然后向巴士底进发!”
对于一个人来说,昨夜差点儿在某个地点遭到暗杀,第二天在几乎相同的时刻又到那同一地点去勘察,这样的决定是不大合理的,然而比西就采取了这样的决定。他回家上楼,叫一个略懂一些外科知识的仆人给他把绷带结扎好,以保证他的伤口能收回;然后穿上一对高到大腿的长靴,拿了一柄最坚固的剑,披上斗篷,登上驮轿,叫人抬他到西里国王街去,到了那里他走下轿子,命令手下人在这里等他,他一个人沿着圣安托万街,向巴士底广场走去。
当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过,巴黎街道上空无一人。由于白天晒过一阵子太阳,气温转暖,带来了解冻,巴士底广场上的冰水塘和泥潭都变成了湖泊和深渊,东一处西一处布满广场,我们上面说过的那条开辟出来的道路,像河堤一样绕着它们透达前进。
比西在辨别方向;他寻找他的马倒下去的地方,他自信已经找到;他根据回忆出前进和后退种种击剑动作。他一直退到墙边,然后仔细审视每一扇门,以便找到他倚靠在那里的隐蔽角落,和他张望凯吕斯的小窗眼。门后面有一条小径。仿佛命运在作弄人,四分之三的门后面都有一条小径;不过如果我们想到在那个时代,一般市民的房子都没有雇一位看门人,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比西十分气恼地自言自语:“真见鬼!我得敲每一扇门,得询问每一个住户,得花上一千埃居才能叫仆人们和老太婆们开口,然后我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这里有五十间房子,每晚查问十所房子,我就要浪费五个夜晚;不过我必须等天气稍为干燥一点再说。”
比西正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时候,忽然瞥见远处有一道朦胧而摇曳着的亮光,由远及近逐步过来,反映在水潭上闪闪发光,宛如大海里的一盏标志灯。
这道亮光慢慢地然而不很则规地前进,不时停下来,有时偏向左边,有时偏向右边,有时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像鬼火似的猛烈跳动起来,然后又恢复原状平静地前进,最后又像以前那样忽左忽右地挪动。
比西对自己说:“巴士底广场毫无疑问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可是管它呢,我们等着瞧吧。”
比西为了等得更舒服一点,把斗篷往身上一裹,躲进一个门角落里面。夜色完全漆黑,四步以外就看不见人。
那灯光继续走过来,像发神经病似地不停改变位置。比西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坚信他所看见的灯光并不属于那种在中世纪时期使旅客吓坏的鬼火,而只不过是一盏手提灯,由一只手拿着,这只手连接在某个人的身体上。
的确,等了几秒钟以后,比西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比西看见离他大约三十步远有一个黑色的形体,又长又瘦像根木桩一样,这形体渐渐有了一个人的轮廓,这个人左手持着一盏灯,有时把灯伸向前面,有时伸向旁边,有时停在腰部。从目前情形看来,这个人似乎是醉鬼俱乐部的成员,因为只有喝醉了才能解释他前进的路线为什么这样古怪地七弯八转,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达观地踏进泥潭和在水塘里跋涉。
有一次他甚至还在一潭没有完全解冻的冰水里滑倒,响起了一下沉重的跌跤声,手里的灯也随之不由自主地从上面迅猛地落到下面来,这就使比西知道这个夜行人双脚站不稳,刚才想另找一个重心,所以跌了一跤。
像所有心地高尚的人一样,比西开始对这个返归的醉鬼有点敬重,正想走上前去帮这个被大诗人龙沙[注]称为酒神[注]的入门子弟的人一把,忽然看见那盏灯很快地又举了起来,说明拿灯的人虽然拿得不好,但并不像从表面上看来那样站立不稳。
比西嘴里嘀咕着:“咦,看来又遇见一件怪事了。”
那盏灯又继续前进,看来是直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他把身子再向门角缩进一点。
那盏灯又走了十步左右,这时比西借着灯光,看见了一件怪事:拿灯的人眼睛上绑着一块蒙眼布。
比西说道:“真见鬼!拿着灯笼捉迷藏可是一个怪念头,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地面上。不好,难道我又开始做梦了吗?”
比西继续等着,蒙眼人又走了五六步。
比西说道:“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听见这人在自言自语。那么,他既不是醉鬼,也不是精神病人,他是一位数学家在思索一道数学题的答案。”
比西为什么这样想,那是因为他听见了拿灯的人自言自语的最后几句话。
拿灯的人喃喃地说:“四百八十八,四百八十九,四百九十;唔,一定就在这里附近。”
说着,这个神秘的人就用右手将蒙眼布向上一抬,看见面前是一所房子,他走到房子的门前。
走过大门以后,他仔细地察看大门。
他说道:“不,不是这扇门。”
于是他把蒙眼布又放下来,继续一边走一边数。
他说道:“四百九十一,四百九十二,四百九十三,四百九十四,我找到了。”
他又抬起蒙眼布,走到比西躲藏的那扇门隔壁的一扇门前,像察看第一扇门那样仔细地察看那扇门。
他说道:“嗯!嗯!这一扇很可能就是;不是,是,是,不是;这些该死的门都是一模一样的。”
比西心里想:“他想的同我刚才想的完全一样,这倒叫我敬重起数学家来了。”
那人数学家又放下蒙眼布,继续向前走去,嘴里说道:
“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如果我的面前有一扇门,那就一定是这一扇。”
事实上他的面前的确有一扇门,就是比西躲在里面的那扇;结果是那位假定的数学家抬起他的蒙眼布时,他正好面对着比西。
比西说道:“怎么样?”
那个夜行人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啊!”
比西又说:“是您!”
陌生人喊道:“这不可能!”
“可能是可能,不过这种情形非常少见。原来您就是那个医生?”
“而您就是那位贵族?”
“正是。”
“耶稣啊!多么巧啊!”
比西继续说:“就是这位医生昨天晚上为一个贵族包扎了伤口,这贵族的肋部吃了一剑。”
“是右肋。”
“一点不错,我马上就认出了您,您的手多么柔软,多么轻快,同时又多么灵巧。”
“啊!先生,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您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那房子。”
比西说道:“啊!您找的是房子?”
“是的。”
“您不认识这所房子?”
年轻人回答:“您叫我怎能认识这房子?人家是蒙着我的眼睛把我带来的。”
“人家蒙着您的眼睛把您带来?”
“一点不错。”
“那么您是真的到过这所房子里来了?”
“到过这所房子或者邻近的房子,我说不出是哪一所,因为我正在找它……”
比西说道:“好呀!这样说来我不是作过梦了!”
“怎么?您不是做过梦?”
“我得告诉您,亲爱的朋友,我原以为除了我吃的那一剑以外,这全部奇遇都是一个梦。”
年轻的医生说道:“嗯!您这样以为并不使我惊奇,先生。”
“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自己也怀疑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
“对呀,我的朋友,我正想弄清楚这个秘密,您肯帮助我吗?”
“很愿意。”
“好;那么先听我说一句话。”
“请说吧。”
“请问人家怎样称呼您?”
年轻的医生说道:“先生,承您下问,敢不诚心诚意地回答。我知道按照规矩对这样一个问题时髦的作法是一手叉腰,摆出神气活现的姿态对您说:您呢,先生,怎样称呼?可您有一柄长剑,我只有一把柳叶刀;您看来是个可敬的贵族,我在您的眼中一定是个瘪三,因为我浑身湿透,前后都沾满污泥。不过我仍然决定要坦率地回答您的问题:我叫奥杜安老乡雷米。”
“很好,先生,感谢感谢。我是路易-德-克莱蒙伯爵比西。”
年轻的医生听了后明显地表现出十分快活,他喊道:“比西-德-昂布瓦兹,大英雄比西!哈!先生,原来您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比西,那个上校,他……他……啊!”
贵族谦虚地说道:“那就是鄙人,先生。现在我们两人既已弄清楚彼此的身分。我请求您,尽管您浑身湿透而且前后都沾满泥浆,请求您满足我的好奇心。”
年轻人张望了一下自己沾满泥浆的灯笼短裤,说道:“不瞒您说,事实上,我只有一条短裤,只有一件紧身上衣,我不得不像底比斯人埃巴美农达斯[注]一样,躲在家里三天不出来。对不起,您好像有话要问我,对吗?”
“是的,先生,我刚才正想问您,您是怎样到这房子里来的。”
年轻人说道:“这件事既简单,又很复杂,您听下去就知道了。”
“我在听着。”
“伯爵先生,对不起,到目前为止,我精神非常混乱,简直忘记了用您的爵位尊称您。”
“这没有什么关系,请您继续讲下去。”
“伯爵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住在博特雷伊斯街,离这里一共五百零二步。我是一个可怜的外科实习医师,不过我向您保证,我的医术并不差。”
比西说道:“我已领教过一二了。”
年轻人继续说道:“我对医学很有研究,可是没有病人光顾。我跟您说过,人家管我叫奥杜安老乡雷米,因为我洗礼的名字叫雷米,而我出生在南特伊-勒-奥杜安。大约一星期以前,一个男子在兵工厂后面被人捅了一刀,我替他把肚子的皮肤缝好,而且把散落得乱糟糟的五脏六腑整整齐齐地在肚内重新摆好。这件事使我在附近一带出了名,就是这个名声给我带来了幸福,昨天晚上,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把我叫醒。”
比西大声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不过请注意,我的贵人,我虽然是个老乡,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女仆的声音,因为我熟识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我听得多了,比女主人的声音更多。”
“那么您怎么办?”
“我起来开了门,还没有走到楼梯平台上,就飞来一双小手,一双既不太温柔,也不太粗暴的小手,把一条蒙眼布朝我的脸上一按。”
比西问道:“没有说话吗?”
“有,她对我说:跟我来,不要设法偷看您到哪里去;请您不要乱问乱说。这儿就是您的报酬。”
“这个报酬是……?”
“她放在我手里的一个钱袋,里面装满了皮斯托尔[注]。”
“好家伙,您怎样回答?”
“我回答说我准备跟随那位可爱的领路女人走。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可爱,不过我想,加上这个形容词,纵使有点过分,也只能是有益无害的。”
“您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也不要求任何保证,就跟着她走吗?”
“我在书本里常常读到类似的故事,我发现结果对医生来说总是愉快的。因此我就跟着她走,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把我带到结实的地面上,地上结了冰,我一直数着脚步,从四百,四百五十,五百,最后数到五百零二步。”
比西说道:“很好,您这样做是小心谨慎的。后来您就来到这扇门口?”
“这一次我一直数到四百九十九步,虽不中,也不会太远了;除非那位狡猾的傻大姐带着我兜了几个圈子,我怀疑她可能做这样恶毒的事。”
比西说道:“很可能;不过即使她想到了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她也很难不露出一点口风,说出一个姓名呀?”
“她什么都没有说。”
“您自己也应该注意到一些迹象呀!”
“凡是一个有时习惯于用手指来代替眼睛观察的人所能够注意到的一切,我都注意到了,换句话说,我注意到一扇有钉子的大门,门后面是一条小径,小径的末端有一道楼梯。”
“是左面的楼梯吗?”
“不错。我甚至数了梯级。”
“多少级?”
“十二级。”
“马上就进入房间?”
“进入一条走廊,我相信,因为我听见打开了三扇门。”
“很好。”
“后来我听见了说话声。啊!这个嗓音又甜蜜又悦耳,肯定是女主人的嗓音。”
“是的,是的,就是她的嗓音。”
“对了,是她的嗓音。”
“我敢保证。”
“您敢保证一件事已经很了不起了。当我被推进您躺着的房间里的时候,人家叫我把蒙眼布取下来。”
“是这样。”
“我马上就看见了您。”
“我在哪儿?”
“躺在一张床上。”
“躺在一张金线白锦缎的床上吗?”
“是的。”
“在一问张挂着挂毯的房间里吗?”
“一点不错。”
“天花板上绘有人物画吗?”
“是的;还有,在两扇窗户之间……”
“有一幅画像。”
“对极了。”
“画的是一个十八到二十岁的女郎。”
“对呀!”
“金头发的?”
“一点不错。”
“像天仙那么美。”
“比天仙更美。”
“好极了!后来您干什么?”
“我给您包扎伤口。”
“实话对您说,您包扎着非常好。”
“我尽我的能力去做。”
“做得真好,亲爱的先生,做得真好,因为今天早上伤口差不多完全愈合,而且呈现了粉红色。”
“这是得力于我配制的药膏,我觉得这药膏真是灵丹妙药,因为有好多次我找不到病人试验,我就在自己身上好几处地方戳破了皮肤,两三天以后伤口会自己愈合。”
比西大叫起来:“我亲爱的雷米先生,您真是一个可爱的人,我非常倾慕您……后来呢?请说下去。”
“后来?您就再度昏迷过去。那女郎的嗓音在询问您的情况。”
“她从什么地方问您?”
“从贴邻的房间。”
“那么您就见不到那位女郎了。”
“我没有看见她。”
“您有话回答她吗?”
“我回答她说伤势并不严重,再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完全好了。”
“这回答她满意吗?”
“她很高兴,因为她叫起来:我的天主,运气多好!”
“她说:运气多好!亲爱的雷米先生,我一定要帮助您发迹。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既然您的伤口已经绑好,我在那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那嗓音对我说:雷米先生……”
“她知道您的名字?”
“知道;原因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那桩刀伤事件。”
“这话不错。那嗓音对您说:雷米先生。”
“她说:请您做好人一直做到底吧,不要给一个过分热衷于救死扶伤的可怜妇女惹出是非来;请您重新套上蒙眼布,不要作弊偷看,让下人们把您送回家。”
“您答应了吗?”
“我发过誓答应了。”
“您遵守您的诺言吗?”
年轻人天真地回答:“您自己不是看见了吗?既然我在找那扇门,我就是没有偷看。”
比西说道:“好呀,这是高尚的行为,有教养人的行为;虽然我实际上深感失望,但是我仍然要对您说:请握握我的手吧,雷米先生。”
比西热烈地向年轻的医生伸出手来。
雷米显得局促不安,叫了一声:“先生!”
“握吧,握吧,您称得上是个贵族。”
雷米说道:“先生,能够握勇士比西-德-昂布瓦兹的手,这是我一辈子的光荣。目前,还有一件使我过意不去的事。”
“什么事?”
“给我的钱袋里有十个皮斯托尔。”
“那有什么?”
“对于一个有时出诊要收费,每次只收诊金五个苏的医生来说,这笔报酬太多了,因此我寻找那所房子……”
“去退还那个钱袋?”
“一点不错。”
“亲爱的雷米先生,我向您保证,您太客气了;您光明正大地赚了这笔钱,应该归您所有。”
雷米内心十分高兴地说:“您认为这样吗?”
“我敢向您保证;不过付给您这笔钱的不应该是那位贵妇,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您瞧,这又是一层不该收的理由。”
“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我自己也欠您一笔债。”
“您?欠我一笔债?”
“是的,我要还您这笔债。您在巴黎干什么?告诉我……说呀……把您的心里话全部告诉我吧,亲爱的雷米先生。”
“我在巴黎干什么,什么也不干,伯爵先生,可是如果我有病人我就有事可干了!”
“很好!您来得真巧,我先给您介绍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就是我,您要吗?咳!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主顾!没有一天我不在别人身上,或者别人在我身上,破坏造物主的最美好的创造物。我说……您愿不愿意负担起这个责任:专门缝补别人在我皮肤上所戳的洞,以及我在别人的皮肤上所戳的洞?”
雷米说道:“啊!伯爵先生,我没有什么长处……”
“不,恰恰相反,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一点不错!您的手轻得像女人的手,您还有费拉古斯[注]的灵丹妙药……”
“先生!”
“您来同我住在一起……您有单独的住所,专门伺候您的底下人;请接受吧,否则,相信我,您会使我心碎的。再说,您的工作还没有完,必须再包扎一次,亲爱的雷米先生。”
年轻的医生答道:“伯爵先生,我高兴得都不知应该怎样对您表达我的快乐。我会好好工作,我一定有主顾的。”
“不行,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一个人把您包下来了吗?……当然,我的朋友们也是您的主顾。现在,您想不起别的事情了吗?”
“想不起了。”
“那么,好!帮助我重临旧境吧,要是可能的话。”
“这话怎么说?”
“是这么一回事……您既然是一个有观察力的人,您会想到数脚步,摸墙壁,分辨嗓音,您应该知道,我被您包扎以后,怎么会从这所房子里到圣殿修院的濠沟边上的?”
“您?”
“是的……我……您有没有帮忙抬过我?”
“没有!恰恰相反,如果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定会极力反对……这么冷的天气会使您大受其害的。”
比西说道:“那么,我就搞糊涂了。您愿不愿意帮助我再找一下?”
“我愿意干您要我干的一切,先生;可是我害怕得不到什么结果,因为所有这些房子都是相似的。”
比西说道:“那么,应该等到大白天再来辨认一下。”
“好是好,可是大白天人家就会看见我们。”
“那么,就应该打听一下。”
“我们会去打听的,先生。”
“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请相信我,雷米,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而且我们面对的是现实,不是梦幻,这已经够好了。”
....
十一 国王的犬猎队队长布里昂·德·蒙梭罗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比西确实知道他梦里的女郎实有其人,而且这个女郎曾经慷慨地殷勤接待他,使他的心里还留下模糊的印象,他感到的不仅是快乐,而是激动得几乎要发狂。
因此他一步也不放松那个年轻医生,他刚把医生提升为他的常任医师。不管医生的身上沾满泥浆,雷米必须登上他的轿子,他真怕稍为放松片刻,医生会像别的幻像一样消失;他打算把他带回自己的公馆,晚上锁他在屋里,第二天再研究应否恢复他的自由。
归途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重新提问,可是回答总是在我们刚才讲过的范围内兜圈子。奥杜安老乡雷米并不比比西多知道点什么,只除了他没有昏迷过,他肯定知道这是现实,而不是做梦。
不过对所有那些像比西一样眼看着就坠入情网的人来说,能够有一个人来同他谈论他所爱的女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雷米没有见过那个女郎,这是事实,可是在比西的眼中这只有更好,因为这样比西就可以设法告诉他那画像处处都比不上那个女郎美。
比西很想通宵达旦地谈论那个不知姓名的女郎,可是雷米已经开始执行他的医生职责,他一定要受过伤的比西睡觉,最低限度也要躺在床上;与这同时,疲劳和疼痛也给了英俊的贵族以同样的忠告,这三种势力联合起来把他战胜了。
可是这并不妨碍比西事先把他的新客人安顿在过去他年轻时居住的三间房间里,这三间房间是比西公馆四层楼的一部分。比西断定年轻的医生对他的新居和上天给他安排的好运道都十分满意,不会偷偷逃出公馆以后,他才回到二层楼他自己居住的豪华套间里去。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发现雷米站在他的床边。这位年轻人整夜都不能相信他的福从天降的幸遇,他等着比西醒过来以证实一下他也不是在做梦。
雷米问道:“嗯!您觉得怎样?”
“好极了!我亲爱的埃斯居拉普[注];您呢,您满意吗?”
“太满意了,我的好靠山,满意到我都不愿同国王亨利三世交换一下地位,虽然他在昨天一整天倒向天国走近了不少路。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现在该看一看您的伤势了。”
“请看吧!”
比西转向一边,让年轻的医生把包扎的绷带取下来。
情况再好没有了,伤口呈现粉红色,已经合拢。那是因为比西感到很幸福,睡得很好的关系;睡眠和幸运都来帮助外科医生,使得医生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比西问道:“怎么样?您有什么说的,昂布瓦兹-巴雷大医师[注]?”
“我要说的是我不敢告诉您,您差不多已经痊愈,因为我害怕您把我赶回我的博特雷伊斯街离那所我们关心的房子五百步远的住所。”
“我们会再度见面的,对吗,雷米?”
“我完全相信。”
比西说:“现在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的孩子?”
雷米的眼里马上充满了眼泪,他喊起来:“对不起!您这样称呼我,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对吗,爵爷?”
“雷米,我爱谁就这样称呼谁。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吗?”
年轻医生力图抓住比西的手来亲吻,他激动地说道:“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还害怕我听错了。啊!德-比西爵爷,难道您想我快活到发疯吗?”
“不,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你也反过来爱我一点,希望你把自己当作是这家里的人,希望你今天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允许我去参加国王的犬猎队队长的献棍礼[注]。”
雷米说道:“啊!我们已经开始想做荒唐的事了。”
“不!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非常通情达理。”
“可是您必须骑马去参加。”
“当然!这是非常必要的。”
“您有没有一匹很听话的快马?”
“我有四匹可以随我挑选。”
“那好!今天挑选一匹您准备让那个画中女郎骑上去的马吧,您懂我的意思吗?”
“啊!你问我懂吗?我肯定懂。看来,雷米,事实上您已经一劳永逸地掌握住我的思路。我本来非常害怕您会阻止我参加这场狩猎,或者正确点说,这场表面上的狩猎,因为许多宫廷贵妇和巴黎城无数好奇的妇女,都获准参加。雷米,我的亲爱的雷米,你懂得那位画中女郎当然是宫廷中人或者来自大户人家,她肯定不是一个小家碧玉:她家的挂毯,精致的珐琅饰物,有彩绘的天花板,金线白锦缎的床,总之,这一切雅致大方的奢侈品都表明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郎,或者至少出身于富贵人家。要是我能在狩猎场中遇见她就好了!”
奥杜安老乡很达观地回答道:“一切都是可能的。”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只除了找到那所房子。”
雷米补充一句道:“还要加上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设法走进去。”
比西说道:“除非我找到了那所房子,否则我不会想到这一点。”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再说,等到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去。”
“什么办法?”
“就是叫人再给我吃一剑。”
雷米说道:“好呀,这样一来我就有希望叫您留住我了。”
比西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觉得认识你仿佛已经有二十年;凭我的贵族信誉发誓,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年轻医生俊秀的容貌上绽开了笑容,表达出无可抑制的快乐。
他说道:“好吧,就这样决定了。您去参加狩猎,以找寻那位女郎,我回到博特雷伊斯街去找寻那所房子。”
比西说道:“我们两人各自发现了目标,然后回来相会,那才稀奇哩。”
说完以后比西和奥杜安老乡就像两个朋友似的分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像主人和他的下人那样。
几个星期以前,布里昂-德-蒙梭罗先生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为了庆祝他的就职,这一天的确布置了在万森树林里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国王从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就已经开始斋戒,昨天又进行了赎罪游行,国王的赎罪苦行又那么严厉,使得大家有一阵子怀疑国王是否能来参加狩猎,因为每逢国王发起宗教狂热来,即使他不至于严厉到要进入修道院,有时他也会几个星期不离开卢佛宫。可是叫整个宫廷吃惊的,是早晨九时左右消息传出来说,国王已经出发到万森塔楼去,要在那里同他的弟弟安茹公爵和整个宫廷追猎黄鹿。
集合的地点是圣路易圆形广场。这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时候这样命名是因为据说在那里还有一棵著名的圣树,圣路易国王曾经在那里作过伸张正义的裁判。到了九点,整个宫廷都在那里集合,大家的好奇心都集中在新上任的队长身上,差不多整个宫廷都不认识他。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出现了。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他是一个高个子,年龄约三十五岁,脸上有麻点,随着感情的变化斑点在脸上时隐时现,使人一看就感觉很不舒服,不得不仔细凝视,这样做很少对被审视的人变得有利。
实际上,好感总是从乍一看见就产生的:坦率的眼神和忠厚的微笑必然会换来微笑和友好的注视。
德-蒙梭罗先生穿着一件镶满银带的绿呢齐膝紧身外衣,挂着银肩带,上面有绣成盾形的国王的徽章,头戴一顶有长翎毛的无边扁平软帽,左手挥舞着一根长矛,右手拿着那根准备献给国王的棍子,整个外表可能显出是一位可怕的爵爷,但绝不是一位英俊的贵族。
比西对安茹公爵说:“呸!爵爷,您从您的领地里给我们带回来这么一个丑鬼,难道您劳神深入到外省搜寻的就是这样一类贵族吗?真见鬼!在巴黎绝对找不到一个同样的人,而巴黎毫无疑问是够大的了,而且到处都是难看的先生们。据说——我首先得告知殿下我不想相信这些话——据说是您推荐这位犬猎队队长的,而且您坚决要圣上接受。”
安茹公爵简单地回答:“德-蒙梭罗爵爷帮了我的大忙,我得答谢他。”
“说得好,殿下;做亲王的能感恩,这种事实在罕见,所以愈加可贵。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殿下,我也帮过您的忙,而且我穿起犬猎队队长制眼来,请您相信,必然比这个高鬼更好。他还有一把红胡子,我起先没有注意到,这在他的美姿容上,又应增加一分光彩。”
安茹公爵答道:“我没有听说过,必须要像阿波罗[注]或者安提诺俄斯[注]那样的美男子,才能在宫廷任职。”
比西十分冷静地接下去说:“殿下,您没有听说过吗?这真奇怪。”
亲王回答:“我考虑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脸;是帮过我什么忙,而不是答应帮我的忙。”
比西说道:“殿下一定会说我爱打听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我得承认,总想不出这位蒙梭罗能够帮您什么忙。”
公爵微带讽刺地回答:“啊!比西,您说对了,您是爱打听,甚至于太爱打听了。”
比西像平日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亲王们就是这样子!他们总是向你提出问题,你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回答他们;可是假如你向他们提出问题,他们连一件小事也不回答你。”
安茹公爵说道:“这话说对了;不过如果你想打探情况,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
“你得去亲自问德-蒙梭罗先生。”
比西说道:“您说的真是对极了,殿下,他只是一个普通贵族,如果他不回答我,起码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他。”
“什么办法?”
“就是对他说,他是一个无礼的人。”
说完以后,他立刻转过身去,背对亲王,不假思索地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在朋友们众目睽睽之下,向德-蒙梭罗先生走去。蒙梭罗骑着马,在人圈中心,周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以令人赞叹的冷静态度在等待着国王为他解除所有眼光都直接落到他身上的重担。
他看见比西向他走过来,满脸欢欣,嘴带微笑,手持帽子,他不觉也露出笑容来。
比西说道:“对不起,先生。我看见您一个人在这里非常孤独。莫非目前您得到有恩宠已经给您制造了许多敌人,同您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以前您所拥有的朋友一样多吗?”
德-蒙梭罗爵爷回答:“说真的,伯爵先生,我不敢发誓,我只能这样猜想。不过,我很想知道一下我怎么能够有幸得到您来打破我的孤独?”
比西果断地说:“说实话,是由于安茹公爵使我对您产生了十分敬仰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讲述了您的功劳,您是为了这件功劳才得以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看起来非常可怕,点缀在他的脸上的一颗颗麻子,仿佛许多黑点分布在他的发黄的皮肤上。他盯着比西,那神气预告着有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要发作。
比西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可是他不是一个容易退却的人,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惯于以无礼的言行来补救冒失举动的人。
犬猎队队长答道:“先生,您说殿下把我最近为殿下出过力的事情告诉了您吗?”
比西说道:“是的,先生,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这就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希望从您的嘴里亲自听到事情的经过。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蒙梭罗先生抽搐着的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长矛,仿佛他恨不得拿长矛来攻打比西。
他说道:“说真的,先生,蒙您赏脸下问,我本应遵命,可惜万岁爷驾到,使和没有时间;如果您愿意,过些日子我再告诉您。”
事实上,国王骑着他最心爱的马儿,一匹漂亮的浅栗色西班牙马,正在从塔楼飞快地向圆形广场走来。
比西的视线画了一个半圆形,正好碰上安茹公爵的眼光,公爵面带恶意地狞笑起来。
比西想,一个主人,一个奴仆,两个人笑起来时样子都这么难看,要是他们哭起来真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国王喜欢英俊而善良的面孔,蒙梭罗先生的面孔不中他的意,他已经见过他一次,第二次见到时并不比第一次见到时印象更好些。不过蒙梭罗先生按照习惯,一膝跪地把拨枝棍奉献给他的时候,他还是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国王一旦有了武器,管猎犬的仆人马上宣告猎大已经发现黄鹿的踪迹,狩猎开始了。
比西门在大队人马的旁边,以便能看见所有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每经过一个人,他必须仔细察看是否就是那位画中人,可惜他白费了心思。在犬猎队队长就职的这场第一次狩猎中,尽管有许多十分标致、十分美貌、十分迷人的女人,却没有他要找的那位可爱的女郎。
他不得不同日常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大家聊天。那位经常脸带笑容而又爱说话的昂特拉盖,尤其能使在烦恼中的比西散心。
昂特拉盖对比西说:“我们有一位面孔丑陋的犬猎队队长,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他很丑;如果有幸当上他的家属的人都长得同他一样,那会是怎样一个家庭!你把他的老婆指给我看。”
昂特拉盖答道:“犬猎队队长还没有结婚啦,亲爱的朋友。”
“你从哪儿打听出来的?”
“从弗德隆夫人那儿,这位夫人认为他长得英俊,很情愿收他做她的第四任丈夫,就像吕克蕾丝-博。亚嫁给埃斯特伯爵一样[注]。请看她怎样放纵她的枣红马紧跟着蒙梭罗先生的黑马吧。”
比西说道:“他是什么地方的领主?”
“不少地方。”
“座落在哪儿?”
“在安茹附近。”
“他很有钱吗?”
“据人家说他很有钱,仅此而已,他家似乎属于小贵族。”
“这位小贵族地主的情妇是谁呢?”
“他没有情妇:这位可敬的先生要在他的同身份的人中保持鹤立鸡群的形象。可是安茹公爵殿下正在向你招手呢,快点去吧。”
“嗯!,让安茹公爵殿下等一会儿吧。这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有时对第一次见到的人就会产生一些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将来我同他会发生争执,而且他的姓很怪,叫蒙梭罗!”
昂特拉盖说道:“按照词源,这个姓的意思是‘老鼠山’,老神父是今天早上把拉丁文monsboricis教会我的。”
比西回答:“好极了。”
昂特拉盖猛然间喊起来:“啊!等一等。”
“什么事?”
“利瓦罗知道一切。”
“什么一切?”
“‘老鼠山’的一切。他们的领地是贴邻。”
“马上把一切告诉我们。喂!利瓦罗!”
利瓦罗走近来。
“到这儿来,快,利瓦罗,到这儿来,蒙梭罗怎么样?”
年轻人问道:“什么怎么样?”
“把你知道的关于蒙梭罗的情况告诉我们。”
“可以。”
“很长吗?”
“不,很短。只要用三个字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和我的想法告诉你们:我怕他!”
“很好!现在你既然对我们说出你的想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
“你们听着!……有一天晚上我回家……”
昂特拉盖说道:“这样的开头就给人一个可怕的印象。”
“你们难道想让我说下去?”
“说吧。”
“大约在半年以前,一天晚上我从伯父安特拉格家中回家,经过梅里朵尔树林,突然听到一下恐怖的喊声,我看见一匹供妇女骑的白溜蹄马,带着空的鞍子,从荆棘丛里走过。我策马前进,前进,看见被黄昏幽暗的夜色笼罩着的一条长秘道的尽头处,有一个骑着一匹黑马的男人;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刚才听见的被抑制的喊声又叫了一次,我这才看清楚在马鞍的前头有一个女人,嘴被他用手捂住。我手里拿着打猎火枪,你知道我的枪法通常相当准。我向他瞄准,天晓得!我在开枪的一刹那间,如果不是导火线恰好熄灭,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比西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问一个樵夫,那个骑黑马抢女人的汉子是谁,他回答我说是德-蒙梭罗先生。”
昂特拉盖说道:“唔!我觉得,抢女人是常有的事,对吗,比西?”
比西说道:“对的,不过起码得让被抢的妇女叫喊。”
昂特拉盖问:“那个女人呢,她是谁?”
“问题就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比西说道:“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我对他颇感兴趣。”
利瓦罗说道:“这位亲爱的领主享有极其恶劣的名声。”
“能举一些别的例子么?”
“不,不能。他从来没有公开做过坏事;据人家说,他对待他的农民还相当善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他今天还有幸享有所有权的领地里,人人像怕洪水猛兽一样怕他。话又要说回来,他同宁录一样是个好猎手[注],国王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犬猎队队长了,只是也许他不是天主面前的好猎手,而是魔鬼面前的好猎手。他担任这职务比圣吕克更好,这位子起先原来准备给圣吕克的,后来安茹公爵利用权势把这位子夺走了。”
昂特拉盖说道:“你知道吗?安茹公爵还在叫你过去呢!”
“好,随他叫去;喂!你,你知道人家说圣吕克什么吗?”
利瓦罗笑着说:“不知道,他还被万岁爷关禁闭吗?”
昂特拉盖说道:“自然是-,既然他不在这里。”
“不对,亲爱的,他昨晚半夜一点钟已经动身到他妻子的领地里去了。”
“被放逐吗?”
“我觉得十分像。”
“圣吕克被放逐,不可能!”
“这是福音书里的话——千真万确,亲爱的。”
“是圣吕克的话[注]吧?”
“不,是他的岳父布里萨克元帅说的,今天早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啊!这是新闻又是奇闻;嗯,我认为这会损害蒙梭罗。”
比西说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他在安茹公爵面前立下了什么功劳。”
“你说的是圣吕克吗?”
“不,是蒙梭罗。”
“真的吗?”
“真的,有半句假话就让魔鬼把我带走;你们等着瞧吧,大家跟我来。”
比西策马奔跑去追安茹公爵,后面跟着利瓦罗和昂特拉盖。安茹公爵向比西招手招了半天,也疲乏了,正在离他不太远处缓步前进。
比西赶了上去大声喊道:“啊!殿下,这位德-蒙梭罗先生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啊!”
“真的吗?”
“真叫人难以相信!”
亲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问道:“你同他谈过话了吗?”
“当然谈过,他还是一个学识渊博、极有教养的人哩。”
“你问过他,他为我出过什么力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去找他谈话的。”
公爵更显得兴高采烈了,问道:“他回答你了吗?”
“当场回答,而且彬彬有礼,我对他真是感激万分。”
亲王问道:“他对你说些什么,你说来听听,我的吹牛大王。”
“殿下,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我承认他是殿下的供应商。”
“供应什么,猎获物吗?”
“不,供应女人。”
公爵马上变了脸色,问道:“你说什么?比西,你这样开玩笑是什么意思?”
“殿下,我的意思是他为你用他的黑色骏马强抢妇女,由于这些妇女大概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是这样一种光荣,她们大声叫喊,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她们的嘴。”
公爵皱起眉头,脸色发青,愤怒地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拍马向前飞奔,比西同他的朋友们都落在后面。
昂特拉盖说道:“哎!我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妙了。”
利瓦罗响应道:“更妙的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开玩笑。”
比西说道:“见鬼!这个可怜的公爵,看来我好像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片刻过后,只听见安茹公爵的嗓音在大声叫喊:
“喂!比西,你在哪儿?到这儿来呀!”
比西走过去说道:“殿下,我在这儿。”
他发觉公爵哈哈大笑。
比西说道:“咦!殿下,看来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变得非常滑稽了。”
“不,比西,我笑的不是你刚才对我说的话。”
“那就算了,我宁愿这样,否则我就算有本事使得一位经常不笑的亲王开怀大笑了。”
“我的可怜的比西,我笑的是你说假话来套真情。”
“我没有,殿下,我说假话就让魔鬼把我带走,我对你说的是事实。”
“很好。那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吧,告诉我你的小玩意儿,你刚才告诉我的那番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殿下,是在梅里朵尔树林里。”
这一次,公爵的脸色又泛白,可是他没有作声。
比西低声自言自语:“毫无疑问,公爵同那件骑黑马去强抢一名骑白马的妇女的事件有关。”
比西看见公爵不再笑了,他自己却笑了起来,还抬高了声音对公爵说道:“我说,殿下,假如为您效劳的方法中有一种是您所最喜欢的,请您告诉我们,我们马上使用起来,哪怕要同德-蒙梭罗先生争个高低也不在乎。”
公爵说道:“没错,你说对了,比西,有是有一种,我马上给你说清楚。”
公爵把比西拉过一边,对比西说道:
“听我说,我偶然在教堂里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女郎,她的脸上蒙着面纱,我只见到一点轮廓,榜样儿挺像我从前爱过的一个女人,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到确实知道她的住处为止。我已经买通了她的女仆,拿到了她的住宅的钥匙。”
“好呀,殿下,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等一等。据说她是一个贞洁女人,虽然她又年轻又标致,又是自由身体。”
“啊!殿下,我们走进幻想的世界了。”
“听我说,据你自称,你是勇敢的,而且你也爱我,对吗?”
“这一方面我是有规定的日期的。’”
“勇敢不勇敢有规定日期吗?”
“不,爱不爱您有规定的日期。”
“好。那么,现在你是在规定的日子里吗?”
“为了给殿下卖力,我随时随地听从命令。”
“很好!你要为我干一件通常只为自己才干的事。”
比西说道:“哇!殿下,莫非是要去追求殿下的情妇,以便殿下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又贞洁又漂亮?这种事我行。”
“不;问题是要知道有没有别人追求她。”
“啊!原来如此。殿下,这样问题就复杂了,请您说明一下。”
“我要你去偷偷地侦察一下,然后回来告诉我到她家里的男子是谁。”
“有一个男子么。”
“我担心是这样。”
“他的情夫,还是丈夫?”
“最低限度是一个眼红的人。”
“殿下,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更好了?”
“因为这样一来您的成功机会就会加倍了。”
“谢谢!可是目前我要知道的是这个人是什么人。”
“您叫我负责去查个明白吗?”
“是的,如果你答应给我卖力的话……”
“那么等犬猎队队长的位子有空缺时,您就举荐我当犬猎队队长,是吗?”
“老实说,比西,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这次给我卖力,我一定重重酬谢你。”
“哦!原来殿下也发现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事情了。”
“已经有好久我一直对自己这样说了。”
“是低声说的吧?所有亲王说起这种事都是这样的。”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殿下?”
“你答应吗?”
“去侦察那个女人吗?”
“是的。”
“殿下,我得向您承认,这个使命不太讨我欢喜,我宁愿您派给我另一个差使。”
“你答应给我卖力,比西,现在你又退却了。”
“天哪!您是在叫我充当间谍啊,殿下!”
“不是,只是叫你为朋友尽力。再说,你也别以为我交给你做的是一件轻松的事,也许还要动刀动枪呢。”
比西摇摇头,说道:
“殿下,有些事情必须亲自下手,比如这种事,哪怕您是一位亲王,您必须自己动手。”
“那么你拒绝我了。”
“说实话,是的,殿下。”
公爵皱起了眉头,说道:
“我听从您的忠告,我自己亲自去,如果我因此而被打死或受伤,我会说我曾经请求过我的朋友比西去负责击这一剑或者受这一剑,而他生平第一次胆怯了。”
比西回答道:“殿下,您那天晚上对我说:比西,我恨国王寝室的所有嬖幸,他们遇到机会就嘲笑我们和侮辱我们,你应该去参加圣吕克的婚礼,找个机会同他们吵架而且除掉他们。殿下,我去了;他们是五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向他们挑衅,他们埋伏着等待我,一齐向我进攻,杀掉了我的马儿,可是我仍然打伤了两个人,打昏了第三个。今天您要求我伤害一个妇女。对不起,殿下,这已经超出了亲王能要求一个上等人为他服务的范围,所以我拒绝了。”
公爵答道:“很好,那么我就亲自去监视,自己一个人去或者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同奥利里一起去。”
比西觉得仿佛心里去掉了一层迷雾,他说道:“您说什么?”
“怎么回事?”
“那天您看见那些嬖幸们偷袭我的时候,殿下,您是不是正在那里监视?”
“一点不错。”
比西问道:“您的那位漂亮的不知名女郎,是不是住在巴士底狱附近?”
“她就住在圣卡特琳教堂对面。”
“真的吗?”
“那个区域是谋杀人的好地方,你应该早有所闻。”
“自从那天以后,殿下是否再次站在那里监视过?”
“昨天我去过。”
“殿下看见了什么?”
“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东张西望,用眼睛搜索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想看清楚有没有人在窥视他;那个人十之八九看见了我,因为他顽固地站在那扇门口不出来。”
比西问道:“殿下,那个男子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在大约半个钟头以内只有一个人。”
“半个钟头以后呢?”
“另外一个人走来同他会合,这个人手里拿着一盏灯。”
比西说道:“哦!原来这样。”
亲王继续说:“于是那个穿斗篷的人……”
比西打断他说:“第一个人穿着斗篷么?”
“是的。于是那个穿斗篷的人就同提灯的人谈起话来,看他们的样子仿佛不准备离开他们黑夜的岗哨,我只好让位给他们,我回了家。”
“由于两次都一无所获,使您感到厌倦了?”
“说实话,我承认,的确有点……这所房子可能是个杀人的地方,使得我在进入这所房子之前……”
“您倒毫不在乎人家杀死您的一个朋友。”
“因为这个朋友不是亲王,不像我那样有那么多的仇人,而且他是习惯于这类冒险的,因此我希望他去摸一摸情况,看看我会冒多大的危险,然后向我报告。”
比西说道:“要是我是您,我就放弃这个女人。”
“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她花容月貌长得太美了。”
“您刚才还亲口说您几乎等于没有见过她。”
“我只见过她一眼就注意到她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金发。”
“啊!”
“有一双美极了的眸子。”
“啊!啊!”
“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艳脸色,绝妙的身材。”
“啊!啊!啊!”
“这样你就明白对这样一个女人不能随便放弃了。”
“是的,殿下,我明白了;这样的情况打动了我的心。”
公爵对西比侧目而视,不敢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比西说道:“我用名誉担保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开玩笑吧?”
“不,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殿下思准给我明确指示并且告诉我她的住处,我今晚就去监视。”
“你改变主意了吗?”
“嗯!殿下,不犯错误的人只有我们的教皇格雷古瓦十三世;现在,请您告诉我该怎样做吧。”
“你要做的就是在离开我指给你看的那扇门相当远的地方藏起来,如果有男子进门,就跟着他,查明他是什么人。”
“很好;不过,如果他进门以后把门关起来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有门上钥匙。”
“哦!对呀。现在只剩下一件叫人担心的事:如果我钉梢的是另一个男人,而且钥匙开错了门呢?”
“不会弄错的;这扇门背后就是一条小径,小径尽头左边有一条楼梯,你只要上十二级楼梯就到达了走廊。”
“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殿下,既然您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我不是说过我买通了女仆吗?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见鬼!当上亲王可真方便,一切差使都有现成的人伺候您。殿下,我却必须亲自去辨认那所房子,探索那条小径,数一数几级楼梯,摸清走廊的底细,这要花很长的时间,而且谁知道我能不能够成功?”
“这么说,你是同意去了?”
“难道我会拒绝给殿下卖力吗?只有一条,您必须同我一起去,指给我看是哪一扇门。”
“用不着。打完猎回家途中,我们可以兜个圈子,从圣安托万城门走过,我就可以指给你看。”
“好极了!殿下,如果那个男人来了应该怎样对付他?”
“不必干别的事,只要钉他的梢,直到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为止。”
“这件事很棘手;比如那个男人十分小心谨慎,他在小径半路上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调查,怎么办?”
“我授权给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么这就是说殿下给了我便宜行事的大权了。”
“一点不错。”
“我就照此办理,殿下。”
“不要告诉我们那几位年轻爵爷。”
“我用贵族的名义发誓一个字也不说。”
“在这次行动中你只能单独一个人!
“我发誓,只我一个。”
“好吧,说定了。我们从巴士底狱那边回去,我指给你看是哪扇门……你到我家来……我把钥匙给你……然后今天晚上……”
“我就代替殿下去走一遭。说定了。”
比西同亲王回到狩猎的大队人马那里去,德-蒙梭罗先生正在以非凡的天才把这场狩猎指挥得井井有条。国王对这位富有经验的猎手能够十分准确地安排好在什么地方歇脚,什么地方换上后备猎犬,感到十分高兴。经过两小时的狩猎,那头黄鹿在十五至二十公里的范围内兜了无数圈子,被发现了二十次,终于在出林的时刻被捕获了。
德-蒙梭罗先生受到国王和安茹公爵的祝贺。
蒙梭罗说道:“殿下,我十分高兴能够无愧于您的祝贺,因为我的职位是仰仗您的大力才得到的。”
公爵答道:“您得知道,为了无愧于我们的祝贺,先生,您今晚就要动身到枫丹白露去,万岁爷想在明天和以后几天在那里狩猎,您花上一天去熟识一下那个森林时间并不算多。”
蒙梭罗回话:“我知道了,殿下。我的随从和猎犬都准备好了,我今晚就动身。”
比西说道:“啊!我说,蒙梭罗先生,从今以后您没有时间休息了。您相当王家犬猎队队长,您当上了。在您这份职位里,您至少要比别的男人少睡五十个甜蜜的夜晚,幸亏您还没有结婚,我亲爱的先生,总算还好。”
比西一边笑一边说这番话;公爵的犀利目光在犬猎队队长的身上浑身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去祝贺国王,说他从昨天起,健康状况仿佛好多了。
至于蒙梭罗,比西的那番玩笑话又一次使他脸色发青,这种丑恶的脸色使他的样子显得阴森可怕。
、shuo..
十二 比西怎样同时发现那幅画和画中人
约下午四时,狩猎结束了。五点钟,国王仿佛猜到了安茹公爵的意愿,率领宫廷的全部人马通过圣安托万郊区返回巴黎。
德-蒙梭罗先生借口说要马上动身,向各位亲王告了辞,带领他的随从和猎大向弗洛芒托去了。
经过巴士底城堡的时候,国王叫他的朋友们看一看这座城堡的傲慢而阴森森的外表,目的是叫他们经常记住,如果他们万一由他的朋友变成他的敌人的话,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许多人都听懂了,便对万岁爷加倍地恭敬起来。
这时候,安茹公爵同比西并排前进,安茹公爵低声说道:
“仔细瞧瞧,比西,仔细瞧右边那所木房子,它的山墙下面有一个圣母的小雕像;沿着这排房子望过去,包括那所有圣母像的在内,一连数四所房子。”
比西说道:“道命”。
公爵说道:“第五间房子就是,恰好是面对着圣卡特琳街的那一间。”
“我看见了,殿下;您瞧,宣告圣驾降临的喇叭声使所有的房子里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公爵说道:“但要除去我指给你的那所房子,它的所有窗户都是关闭着的。”
比西说道:“窗帘的一只角落却是半掀开的,”他一边说一边猛烈地心跳。
“即使这样,也看不见什么。啊!这个女人被严密地监视,或者她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密密。不管怎样,就是这所房子,到了公馆,我再把钥匙给你。”
比西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半开的角落,可是尽管他动也不动地凝视了半天,他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了安茹公馆,公爵真的把那所房子的大门钥匙交给比西,再一次叮嘱他必须严加监视。比西-一答应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公馆。
他问雷米:“怎么样?”
“大人,这问题应该由我问您。”
“你没有找到什么吗?”
“那所房子不管白天黑夜都找不到。我在贴邻的五六间房子之间迟疑不决。”
比西说道:“那么,我相信我比你运气更好一点,我的亲爱的奥杜安老乡。”
“怎么可能呢,大人?难道您也去找过了吗?”
“没有,我只不过从那条街经过。”
“您就认出那扇门了吗?”
“亲爱的朋友,天主会采取转弯抹角的方法,作出神秘的安排。”
“那么您有把握了吗?”
“我并没有说我有把握,不过我抱有希望。”
“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您福气好,找到了您要找的房子呢?”
“明天早上。”
“在这段时间内,您需要我吗?”
“不需要,亲爱的雷米。”
“您不想我跟在您后头?”
“不可能。”
“那您要当心才是,大人。”
比西说道:“咳!这样的嘱咐没有什么用处,我干这种事是出了名的。”
比西像个饿鬼似的饱吃了一顿晚餐;然后,八点钟敲响了,他选择了一把最锋利的剑,不顾国王最近颁布的禁令,在腰间系了两把手枪,坐上驮轿,叫人把他抬到圣保罗街的尽头。到了那里,他认出来有圣母圣像的那所房子,接着数了四间房屋,肯定第五间就是他们要找的那间,他把一件深颜色的宽大斗篷朝身上一裹,走过去蜷缩在圣卡特琳街的街角里,决心等它两小时,过了两小时还没有人来,他就要为自己而行动了。
比西埋伏好以后,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响了九点。他躲在那里还不到十分钟,突然透过黑暗,他看见从巴士底狱的大门那边来了两个骑马的人。到了围内勒王宫门口,他们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骑士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另一个,看来还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是个跟班。下马的人眼望着骑马人带着两匹马从原来的路上走回去,一直到连人带马都消失在黑暗中,那个下马的人才向着比西负责监视的那所房子走去。
到了离房子几步远的地方,那人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仿佛要用眼睛侦察一下附近一带;等到他认为没有人在跟踪他时,他才向那所房子走去,在门后面消失了。
比西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他等待了片刻,惟恐那个神秘的人躲在小窗眼后面窥视。过了几分钟,他才向前走去;他越过马路,开了大门,根据自己的经验,把门无声无息地再度关上。
这时候,他才转过身来,发现小窗口同他的眼睛一样高,当时他十之八九就是从这个小窗口窥视凯吕斯的。
这并没有完,比西到这儿来不是要站在这里的。他慢慢地向前走,向小径的两边摸索,到了小径的尽头,在左边他找到了第一级楼梯。
他骤然停在第一级楼梯上,理由有二:首先,他觉得他激动得两条腿都支持不住自己了;其次,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热尔特律德,去禀告女主人说是我,我要进去。”
这个要求的口气十分专横,不容反驳。过了一会儿,比西听见贴身女仆的声音回话道:
“老爷,请到客厅里去,太太马上就来。”
接着他又听见了一次关门声。
比西于是想起了雷米数十二级楼梯的事;他也数了十二级,到达了楼梯平台。
他又想起了走廊和三扇门,他屏住气息,两手前伸,向前走了几步。他的手碰到了第一扇门,这就是那个陌生男人走进去的门;他继续向前走,找到了第二扇门,摸索到第二把钥匙。他从头到脚浑身哆嗦着,轻轻旋转那把钥匙,把门推开。
比西走进去的那间房间昏暗异常,只有一个角落有光线,这光线是客厅里的亮光从一扇侧门透进来的。
这亮光一直照到一个窗户上,这窗户上张挂着两张挂毯,这使得比西的心里再度快乐得战栗起来。
他朝天花板一看,亮光也照到天花板,他认出那就是绘有神话人物的天花板。他伸出手去,摸到那张雕花的床。
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他又找到了那间房间,他受伤的那天晚上,被人收容,就是在这房间里醒过来的。
比西的血管里又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摸到了这张床,他觉得完全被芬芳的香气笼罩住了,这香气是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卧床上散发出来的。
比西用床幔裹住身体,侧耳倾听。
只听见隔壁房间里那个陌生男子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不时停下来低声嘀咕:
“怎么!她还不来?”
这样催问了好几次以后,终于有一次有了回音:客厅的另一扇门打开了,这扇门仿佛同半开着的那扇门是平行的。地毯在一双女人的小脚的践踏下微微颤动,妇女袍子的——声一直传进比西的耳朵。年轻人于是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声音里既透露出恐惧,也饱含着蔑视。那声音说道:
“我来了,先生,您又要我干什么?”
比西躲在窗帘后面想:“哎呀!如果这个男人是她的情夫,我真要好好地祝贺她的丈夫了。”
那个受到冷遇的男人说道:“夫人,我荣幸地通知您,由于我明天早上不得不到枫丹白露去,我今晚要在您身边度过一夜。”
那个女人问道:“您给我带来了我父亲的消息吗?”
“夫人,请听我说。”
“先生,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答应做您的妻子,首要的条件是:或者我的父亲到巴黎来,或者我去找他。”
“夫人,等到我从枫丹白露回来,我们立刻动身,我以荣誉向您保证,可是目前……”
“啊!先生,不要关上这扇门,这样做没有用,在我确实知道我父亲的下落以前,我是不会同您在一间房子里过夜的,哪怕是仅仅一夜也不行。”
口气这么坚决的那个女人说完以后立刻拿起一个小银哨子吹起来,发出又长又尖的声音。
这是拉铃木发明以前,主人传唤仆人的方法。
哨声一响,比西走进来的那扇门立刻打开,少妇的女仆走了进来,她是一个高大又结实的安茹少女,似乎早已在等待女主人的召唤,一听见哨声就奔了进来。
她走进客厅,进去以后,让门开着。
一道光线透进比西所在的房间,于是比西在两个窗户之间认出了那副画像。
客厅里的那位夫人说道:“热尔特律德,您不要睡觉,经常等在那里,听我呼喊。”
贴身女仆没有作声就退了出来,从原来的路走回去,让客厅的门大大开着,因此,那幅画像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比西的心里已经毫无疑问,这幅画像就是他看见过的那幅。
他轻轻地走过去,把眼睛紧贴在门同墙之间留下的空隙中;可是不管他的脚步走得多轻,等到他的视线射进客厅时,地板在他的脚下嘎吱一响。
听见了声音,少妇回过头来;原来画像里画的就是她,原来她就是比西梦中的仙子。
那个男人虽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看见她回过头去,也转脸过来。
原来是德-蒙梭罗伯爵。
比西说道:“啊!那匹白溜蹄马……那个被抢走的妇女……我大概要听到他们的可怕经历了。”
他揩了揩脸,因为脸上自然而然地布满了汗珠。
我们说过,比西把他们两个都看清楚了,她脸色苍白,站着,一脸不屑的神气。
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发青,他在不耐烦地晃动着脚,咬着自己的手。
最后蒙梭罗爵爷终于开口了:“夫人,别想长期在我面前扮演被迫害和被虐待妇女的角色,您是在巴黎,您是在我的家里;尤其重要的是,您现在是德-蒙梭罗伯爵夫人,换句话说,就是我的妻子。”
“如果我是您的妻子,为什么您不肯带我去见我的父亲?为什么总是把我藏起来,不让我见人?”
“夫人,您忘记了安茹公爵了。”
“您曾经对我说过,只要做了您的妻子,我就不必怕他了。”
“这就是说……”
“您肯定是对我这样说的。”
“可是,夫人,尽管这样,我还是不得不提防着点呀!”
“那么,先生,您去采取提防措施吧,等您把提防措施搞好以后再回来见我。”
伯爵的心里,怒火明显在上升,他说道:“狄安娜,狄安娜,不要拿神圣的婚姻当作儿戏。这是我很愿意给您的忠告。”
“先生,您只要设法消除我对丈夫的不信任,我就尊重您这个婚姻!”
“我觉得,按照我对您的所作所为来衡量,我还是值得您信任的。”
“先生,我认为在这整个事件中,您的行动并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利益,退一步说,即使是为了我,也纯粹出自偶然。”
伯爵大喊起来:“啊!这话太过分了,我在我的家里,您是我的妻子,哪怕魔鬼来帮您的忙,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占有您。”
比西把手按在剑柄上,向前走了一步,可是狄安娜并没有让他有时间出头露面。她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说道:
“瞧,这就是我给您的回答。”
她一跳就进入比西所在的房间,关上门,上了双重门闩,外面蒙梭罗在声嘶力竭地进行威胁,用拳头敲打着门扉。
狄安娜说道:“您只要把门板弄破一小片,您是深知我的为人的,先生,我就立刻死在门槛上。”
比西上前用臂膀搂住狄安娜,说道:“夫人,请放心吧,有人会给您报仇的。”
狄安娜差点儿就叫喊起来,可是她明白当前的危险来自她的丈夫,她马上采取防御姿势,不过一言不发;她浑身哆嗦,可是没有移动一步。德-蒙梭罗先生拚命用脚踢门,踢了一会儿,大概是怕狄安娜真的照她威胁的话去做,他走出了客厅,把门砰地关上。接着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步远去,然后消失在楼梯里。
狄安娜挣脱比西的搂抱,后退一步,问道:“您,您是什么人,怎么到这儿来的?”
比西把门打开,跪在狄安娜面前,说道:“夫人,我就是被您救过性命的人。您怎么可能以为我是怀着恶意进入您的家里,或者怀疑我对您本人有不良企图的呢?”
由于从客厅射进来的灯光,照亮了年轻人的高贵面容,狄安娜认出他来了。
她合拢着双手喊道:“啊,是您,先生!您刚才一直在这儿,您都听见了?”
“唉!都听见了,夫人。”
“可是您是谁?先生尊姓大名?”
“夫人,我是路易-德-克莱蒙,德-比西伯爵。”
“比西!您就是勇敢的比西!”狄安娜天真地叫喊起来,也不考虑到这样一喊使年轻人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女仆听见女主人同一个男人说话,早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女主人接下去说:“热尔特律德,热尔特律德,我再也不必害怕了,因为从现在起,我已经把我的荣誉交给法兰西最高贵、最忠诚的贵族来保卫了。”
接着,她把手伸给比西,说道:
“先生,请起来。我已经知道您是谁,现在该让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 txt
十三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
比西站了起来,他感到幸福,简直要惊呆了;他随着狄安娜走进德-蒙梭罗先生刚刚离去的客厅。
他用充满爱慕的惊异眼光凝视着狄安娜;他根本不敢相信他找的那个女郎同他梦中的女郎一样美,现在现实早已经超过了他自己认为是荒唐的想象。
狄安娜年约十八或十九岁,正是豆蔻年华、鲜艳夺目时期,其美貌可以使鲜花增加清新的色彩,使美果添上可爱的光泽。比西眼光的表情叫人不会弄错,狄安娜感觉出来自己正在被人爱慕,而她却没有力气使比西从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最后她明白这样的沉默包含太多的意义,必须打破才是。
她说道:“先生,您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可是还没有回答另一个;我问您尊姓大名,您告诉我了;我又问您是怎样到这儿来的,您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比西说道:“夫人,我在无意听了几句您和德-蒙梭罗先生的谈话,关于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只要您答应把您的情况告诉我,您自然就可以得出结论。您自己刚才不是亲口对我说我应该知道您是谁吗?”
狄安娜答道:“哦!对了,伯爵,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您的名字本身就足以使我产生信心,因为我经常听说您的名字是勇敢者的名字,对您的忠诚和荣誉完全可以信赖。”
比西向她鞠了一躬。
狄安娜说道:“从您听见的很少几句话里,您就可以领会出来我是德-梅里朵尔男爵的女儿,换句话说,我是安茹地区最高贵、最古老家族之一的唯一继承人。”
比西说道:“有过一位德-梅里朵尔男爵,他本来可以在巴维亚战役中[注]逃过厄运,获得自由,但是他知道国王被俘以后,立刻向西班牙人放下武器,甘当俘虏,只求恩准他陪伴着弗朗索瓦一世[注]到马德里去,与他一起过着国居生活,一直到他要回法国谈判赎金问题才离开国王。”
“他就是我爸爸,先生,如果您有机会走进梅里朵尔城堡的大厅,您就可以看见达-芬奇亲手画的弗朗索瓦一世画像,那是为了纪念我父亲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耿耿忠心才赐给他的。”
比西说道:“啊!在那个时代王公贵族还懂得酬报他们的忠仆。”
“从西班牙回来以后,我爸爸结了婚。开头生下来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这对德-梅里朵尔男爵来说,是莫大的痛苦,他失去了有一个男继承人传宗接代的希望。过了不久,国王也归天了,男爵的悲痛变成了绝望。几年以后他离开了宫廷。同他的妻子一起到梅里朵尔城堡隐居。我的两个哥哥死后十年,我像奇迹似的诞生了。
“于是男爵把他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老年得到的女儿身上;他对我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慈爱,而是狂热崇拜的爱。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故世,这对男爵又是一个新的打击,可是,我太幼小,不懂得我丧失了什么,整天只是微笑,我的微笑安慰了他的丧妻之痛。
“我长大了,他跟看着我发育成长。可怜的父亲,我就是他的一切,他也就是我的一切。我到了十六岁,还想象不出除了我的母羊。我的孔雀、我的天鹅和我的斑鸠以外,还有别的世界,也从来想不到我的这种生活会结束,也不希望它结束。”
“梅里朵尔城堡的四周都是森林,这些森林属于安茹公爵所有;森林里有黄鹿,有抱子,有公鹿,没有人想到去打扰它们,它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对人也就不怕了。我对它们全体多少都有点熟悉了,有几个听惯了我的声音,我一呼唤,它们就奔过来。其中有一头母鹿,我管它叫达夫妮,可怜的达夫妮!它是我最宠爱的,受我保护的鹿,它经常走过来在我的手里吃东西。
“一年春天,我足足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它,我以为永远失掉了它,我就像痛哭一个朋友一样哭了一场,谁知道我突然间看见它带着两只小鹰出现了。开头两只小鹿还害怕我,后来看见它们的母亲爱抚我,它们就明白它们不必害怕,也走过来爱抚我了。
“这一段时期,人人传说安茹公爵要派一个副省长到省会里来。几天以后,人们知道副省长已经到了,他就是德-蒙梭罗伯爵。
“为什么我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心里难受?除了用预感来解释,我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说明为什么我有这种痛苦的感觉。
“一星期过去了。地方上人人都在谈论蒙梭罗爵爷,各种议论都有。一天早上,树林里响起了号角声和狗吠声;我奔到花园的栅栏上,恰好来得及看见达夫妮像闪电似的奔过去,后面跟着它的两只小虎,一大群猎狗在追逐它。
“片刻以后,一匹黑马像长了翅膀似的追过去,上面的骑士像个幻影,他就是德-蒙梭罗先生。
“我真想大喊一声,我要为我的可怜的爱兽求饶,可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已经完全被狩猎的狂热所吸引住了。
“于是我向他们奔去,丝毫没有考虑我的父亲发现我不在的时候会多么担心,我向着打猎队伍远去的方向奔过去;我希望或者遇见伯爵本人,或者他的随从,请求他们停止这个使我心碎的追逐。
“我奔跑了约两公里,只知道奔跑,却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看不见母鹿、猎犬和狩猎者了。不久我连狗吠声也听不见了,我倒在一棵树底下,哭了起来。我在那里停留了约一刻钟,我又仿佛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狩猎声;我没有弄错,这声音越来越近,霎时间就近在身边,使我无法怀疑狩猎队一定要从我眼前经过。我立刻站了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我看见可怜的达夫妮气喘吁吁地奔过一块林中空地,身后只有一只小鹿跟着它,另一只已因疲乏过度倒下了,大概已经被狗群撒碎了。
“达夫妮自己也明显地累倒了,它同狗群之间的距离已经比第一次缩短;它的奔跑已经变成不规则的冲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它伤心地哀鸣着。
“同前一次一样,我尽力叫喊,却无人听见。蒙梭罗先生的心目中只有他追逐的那头野鹿;他飞快地在我跟前一晃就过去了,我简直来不及看他,他的嘴上有一只号角,正在发狂地吹。
“他的后面,三四个骑着马管猎犬的仆人用号角或者喊声在鼓励那些猎狗向前奔跑。狗吠声,号角声,人喊声,像暴风雨般一卷就过去了,它们卷进了树林深处,在远方消失。
“我绝望了;我对自己说,只要我多走五十步,走到树林中空地的边沿,他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我,经过我的恳求,他一定会对那可怜的野兽开恩。
“这个想法鼓舞了我的勇气,狩猎队伍可能第三次从我面前经过。我沿着一条大路走,这条大路两旁植着美丽的树,我认得这条路直通博热古堡。这古堡是安茹公爵的财产,离我父亲的古堡约十二公里远。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古堡,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我单独一个人,远离梅里朵尔城堡。
“我承认我心里模糊地感到害怕,这时候,我才想到我的行动多么不谨慎,甚至有点失礼。我沿着池塘的边沿走,因为我想请求园丁送我回去,那园丁是一个老实的人,我每次同爸爸一起来到这儿,他总要送给我一束美丽的鲜花。因此我想请求园了送我回去,忽然间,我又听到了狩猎声。我呆住了,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响。我忘记了一切。几乎就在这时刻,池塘的另一边,那只被追逐的母鹿跳出了树林,后面紧跟着猎狗群,它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眼看着马上就要追上了。现在只剩下母底一个,它的第二只幼鹿也倒下了。看见了水,似乎给它增添了气力;它用鼻孔猛吸着凉爽的空气,一跃就冲进池塘里,仿佛它想回到我的身边。
“开头它游得相当迅速,似乎已经恢复了它的精力。我噙着眼泪注视着它,伸出两条臂膀,差不多同它一样喘着气;可是不知不觉间它的气力衰竭了,那些猎狗则相反,仿佛由于猎获物近在咫尺而气力倍增。片刻以后最凶猛的狗已经到了它的身边,它停止了前进,已经被咬得动也不能动了。这时候,蒙梭罗先生在树林的边沿出现,直奔池塘,在池边下了马。于是我合拢双手用尽全身气力大喊一声:开恩啊!他似乎看见了我,我又喊了一声,比第一次更响一声。他听见了,因为他抬起了头,我看见他奔向一只小船,解了缆,很快地向母鹿驶去,母鹿正在群犬的包围中挣扎。我毫不怀疑,蒙梭罗先生这样匆忙地赶过去,是因为被我的喊声、我的手势和我的恳求所感动,去给母鹿解围的,谁知他到达达夫妮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猛然间拔出猎刀,在太阳光下闪耀了一下,接着闪光就消失了;我大喊一声,原来他把猎刀全部刺进了可怜的野兽的胸膛。血像泉涌似的喷出来,把池塘的水都染红了。母鹿发出濒死的和悲痛的哀鸣,用脚乱拍池水,挺直身子几乎到站立起来的程度,跟着就倒了下来,死了。
“我大喊一声就昏倒在池塘的堤岸上,喊声的悲痛程度正不亚于母鹿的哀鸣。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博热古堡的一间房间里,我的父亲在我的床头哭泣,是人家去把他找来的。
“其实我只是由于奔跑,过分紧张,神经上受了刺激,没有什么大病,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梅里朵尔。不过一连三四天,我没有走出卧房一步。
“第四天,我爸爸对我说,我患病期间,德-蒙梭罗先生一直前来问候,他是在我昏倒被人抬走时看见我的;他知道自己是这次事故的不自觉的原因以后,感到十分难过,他要求向我道歉,而且说,他要亲耳听见我说声宽恕他才能安心。
“我如果拒绝接见他,那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我不愿意,我还是让步了。
“第二天,他来了。我明白我所处的地位很可笑,狩猎是一种娱乐,妇女往往也参加;见面一谈,我就否认自己曾经有过可笑的激动,而且把激动推诿为我对达夫妮的钟爱。
“这时伯爵就装出无比难过的样子,对我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如果他猜到我对他的猎获物这样钟爱,他早就把饶它一命视作莫大的荣幸了。不过,他的辩解并不能说服我,伯爵离去时,仍然不能够消除他在我心中留下的痛苦的烙印。
“临走时,伯爵向我父亲要求允许他再来拜访。他生于西班牙,在马德里长大,对男爵来说,谈论他曾经长期居住过的国家是很具吸引力的一件事;何况蒙梭罗出身高贵,是现任的副省长,还听人家说,他是安茹公爵的宠臣,我爸爸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就表示同意了。
“真糟糕!从这时起,即使不说我失掉了幸福,至少我的太平日子结束了。不久我就发觉伯爵对我有好感。起初他每星期只来一次,接着就变成两次,以后就天天来。他对我爸爸关怀备至,很得我爸爸的欢心。我发现男爵同他谈话时津津有味,谈话内容也挺高雅。我不敢埋怨,因为我能埋怨什么呢?伯爵对我像对女主人一样彬彬有礼,像对亲姐妹那样毕恭毕敬。
“一天早上,父亲走进我的卧房,神气比往日严肃,严肃中又带几分喜悦。
“他对我说:‘孩子,你不是经常向我保证说你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不离开我吗?’
“我急忙喊道:‘啊!爸爸,您知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低下头来要吻我的额头,同时继续说:‘好呀!我的狄安娜,现在只看你愿不愿意实现你的心愿了。’
“我猜到了他要对我说什么,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怕,使得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我的额角就停了下来。
“他叫起来:‘狄安娜!我的孩子!啊!我的天,你怎么啦?’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德-蒙梭罗先生吧,对吗?’
“他惊异地问道:‘怎么样?’
“‘啊!我永远不同意,爸爸,如果您有点儿怜悯您的女儿,就不要同意吧!’
“他说道:‘狄安娜,我的心肝,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怜悯,而是崇拜,这你是知道的。考虑一个星期吧,如果过了八天……’
“我大声叫喊:‘啊!不,不,用不着,用不着八天,用不着二十四小时,连一分钟也用不着。不,不,啊!不。’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父亲热爱我,他从来没有见我哭过,他把我搂在怀里,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他用贵族的荣誉保证,他再也不同我谈起这件婚事。
“事实上,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见到过德-蒙梭罗先生,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他。一天早上,父亲和我收到了一份请帖,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盛会,那是德-蒙梭罗先生为国王御弟举办的,庆贺安茹公爵前来视察他名下的省份,地点在昂热市政厅。
“请帖里还附有安茹亲王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父亲的,邀请他去参加舞会,信里说亲王记得从前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见过他,这一次很高兴同他再度见面。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求我的父亲拒绝邀请,如果只有德-蒙梭罗先生的请帖,我真的会这样坚持下去,可是邀请里也有亲王的一份,我父亲怕拒绝了会得罪亲王。
“于是我们就去参加舞会了,德-蒙梭罗先生照常接待我们,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对我既不冷淡,也没有装模作样,同对待其他贵妇一样。不管从好的方面,或者从坏的方面,他都没有拿我特别对待,这使我感到很高兴。
“安茹公爵就不同了。自从他看见我以后,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没有离开过。我受不了这眼光的沉重压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没有告诉父亲我想离开舞会的原因,可是我一再坚持要走,最后我们头一批离开了舞会。
“过了三天,德-蒙梭罗先生到梅里朵尔来了。我远远地在城堡的林荫道上看见他,我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很害怕我的父亲会召唤我,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半小时以后,我看见德-蒙梭罗先生离去,却没有人把他的来访通知我。更重要的是,我父亲提也不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似乎发现自从副省长来访以后,我爸爸比平时更显得愁容满面了。
“又过了几天。一次我从附近散步回来,下人告诉我说德-蒙梭先生正在同我爸爸在一起。男爵问了两三次我的情况,很不放心地打听了两三次我到什么地方去。他叮嘱下人我一回来立刻通知他。
“事实上,我刚回我的卧房,爸爸就奔进来了。
“他对我说:‘我的孩子,有一件事迫使你必须离开我几天,不必查问是什么事,不要追问我,只想一想,这件事一定非常紧急,才使得我决定要在一星期,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内见不到你。’
“我战栗了,虽然我猜不出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可是德-蒙梭罗先生的两次来访决不是好兆头。
“我问道:‘我要到哪里去?’
“‘到我妹妹的路德城堡里去,你必须不让任何人看见你在那里。我设法使你在夜间到达。’
“‘您不送我去吗?’
“‘不,我必须留在这里免得人们起疑心,屋里下人们也不应知道你到哪里去。’
“‘那么谁给我带路呢?’
“‘两个我认为可靠的人。’
“‘唉!我的天啊!爸爸!’
“男爵抱吻我。
“他说道:‘我的孩子,必须这样做。’
“我非常熟知我爸爸多么爱我,因此我没有坚持问下去,也没有要他作更加详细的说明。”
“不过我们说好,叫我奶妈的女儿热尔特律德跟着我。
“我父亲吩咐我作好准备以后就离开了我。
“当晚八点钟,由于我们正处在漫长的冬夜,所以天寒地冻,周围一片漆黑;当晚八点钟我父亲来找我。我按照他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无声无息地下楼,越过花园,父亲亲自打开一扇直通森林的小门,外边一架套好牲口的驮轿和两个男仆已在等待着;父亲同两个男仆说了许久,似乎是把我托付给他们。然后我坐上轿子,热尔特律德坐在我身边。男爵最后一次抱吻我以后,我们就上路了。
“我不知道有怎样的危险威胁着我,迫使我离开梅里朵尔城堡。我问热尔特律德,她也同我一样不知道。我不敢问那两个我不认识的带路人。我们于是在沉默中转弯抹角地前进,走了大约两小时以后,尽管我忧心仲仲,在轿子的平稳而单调的摇晃下,我开始打起瞌睡来。热尔特律德抓住我的臂膀,轿子又停止了摇晃,使我醒了过来。
“可怜的使女对我说道:‘啊!小姐,我们遇见什么了?’
“我把脑袋伸出帐慢,只见六个戴面具的骑士包围着我们,我的两个男仆想自卫,已经被他们解除了武装,动也不能动。
“我当时害怕得太厉害,不敢叫救命,何况有谁会来救我们呢?蒙面人中一个像是头头的人向轿子走近来。
他说道:‘小姐,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不过您必须跟我们走。’
“我问道:‘到哪里去?’
“‘到一处地方,您不仅不必害怕,您还要受到王后般的待遇。’
“这番安慰的话比威吓的话更使我胆颤心惊。
“我不由得喃喃地叫唤:‘啊!爸爸!爸爸!’
“热尔特律德对我说:‘小姐,您听我说,我熟悉这里附近一带,我对您忠心耿耿,我体格强壮,我们如果不设法逃出去,我们就会遭到不幸了。’
“一个可怜的女仆给我提出保证很难使我安心。然而,觉得有人支持自己又是一件愉快的事,因此我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就对那帮人说:‘先生,你们爱怎样对待我们就怎样对待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可怜的妇女,我们没有力量保卫自己。’
“其中一个男人下了马,坐上驮轿驾驶的位子,改变了驮轿的方向。”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比西十分注意地倾听狄安娜的叙述。大凡伟大的爱情诞生之际,萌芽在当事人心里的各种激|情中,有一种是对刚爱上的人产生虔诚的崇敬。选好的意中人必须显得比别的妇女崇高;她变成伟大、纯洁、带有神的性质,她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对你的恩典,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的宠爱;只要她注视你,就能使你满心欢喜;只要她向你微笑,就能叫你十分满意。
因此比西任由这位美貌的叙述者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生平,不敢叫她停下来,也不想打断她。他觉得他有责任保卫她的生命,因此他对她生平的任何细节,都感到强烈的兴趣;他默不作声而且呼吸急促地倾听狄安娜的说话,仿佛他自己的生存就靠她的每句话维持着似的。
少妇大概因为身体太弱,把过去的回忆全部集中到现在使她过分激动,她经受不住,便停下来一会儿,比西立刻显得焦虑不安,他合拢双手,说道:
“啊!请继续讲下去,夫人,请继续讲下去。”
狄安娜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关心;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的脸部表情,他的一切都充分表达出来他的请求是诚恳的。于是狄安娜忧郁地微笑起来,继续说下去:
“我们走了大约三个钟头,驮轿停了下来。我听见一扇门的轧轧声,有人交谈了几句话,然后驮轿又继续向前走,我觉得它似乎在吊桥之类能够发出吱嘎吱嘎声的地面上走动。我并没有弄错,我从轿上向外张望,发现我们已到了一座城堡的庭院中。
“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堡?热尔特律德同我都不知道。一路上我们经常设法辨别方向,可是我们看见的只是没完没了的森林。我们两人也曾各自想过,他们为了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定在这座森林里故意走了不少冤枉路。
“我们轿子的门帘被掀开了,曾经同我们谈过话的那个人请我们下车。
“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照办了。另外两个大概是城堡里的男人拿着火把出来迎接我们。正如他们答应我那样,他们是怀着极度的尊敬来囚禁我们的。我们跟着两个拿火把的人走,到了一所装饰华丽的卧室,这间卧室从装饰的风雅和特色上看来,显然是最辉煌的弗朗索瓦一世朝代的建筑物。
“一张陈设豪华的餐桌上摆着夜宵,在等待我们。
“两次跟我们说过话的那个人对我说:‘这儿就是您的家,您少不了一个贴身女仆,您带来的那位就跟在您身边,她的房间就在您的隔壁。’
“热尔特律德同我互相快乐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个蒙面人又说:‘您如果要叫人,您只要拿起这扇门上的锤子敲门就行,前厅里经常有人守卫,听到了就会过来听您吩咐。’
“这种表面上的殷勤说明我们一直受着严密监视。
“蒙面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们听见他把门紧紧锁上。
“只剩下热尔特律德和我两个人。
“我们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望着桌子上点亮了的两个枝形大烛台,烛光照亮了摆在桌上的夜宵。热尔特律德张回想说话,我用手指点着嘴唇示意她不要作声,也许有人在偷听。
“指定给热尔特律德作卧房的那扇门开着,我们两人同时产生了进去看一看的念头。她拿起一个烛台,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梳妆室,是与卧室相毗连的附属房间。有一扇门同卧室里我们刚才走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应;这扇门同第一扇门一样,都装着一只雕镂的小钢锤,挂在一只铜钉上。铜钉和铜锤看来都是本韦努托-切利尼[注]的作品。
“很明显,这两扇门都是通向同一所候见厅的。
“热尔特律德拿烛光去照那锁,锁闩是转了两圈。
“我们当了囚徒了。
“即使是两个身份不同的人,一旦他们落在同一境地,分担同样的危险时,他们的思路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相似,他们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不费口舌,不需多作解释,就统一了思想啊。
“热尔特律德走到我身边。
“她低声说道:‘不知小姐是否注意到,我们离开院子时只上了五级楼梯?’
“我答道:‘我注意到了。’
“‘那么,这就是说我们是在底层。’
“‘当然。’
“她低声加上一句,眼睛盯着外边的百叶窗:‘那么只要……’
“我打断她的话头:‘只要这些窗户没有铁栏杆……’
“‘是的,如果小姐有勇气的话……’
“我大声说:‘勇气?啊!放心好了,我有勇气,我的孩子。’
“这时轮到热尔特律德示意我不要大声了。
“我对她说:‘是的,是的,我懂。’
“热尔特律德示意叫我留在原地,她自己把烛台拿回去放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我走近窗户,寻找弹簧。
“我找到了,或者不如说是热尔特律德走过来帮我找到了。百叶窗打开了。
“我快乐地喊了一声: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
“可是热尔特律德早已发现了看守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疏忽:墙脚下是一个宽大的池塘,我们被十尺[注]阔的水面守护着,当然比窗户的铁栏杆更加有效。
“我透过水面看岸边,发现周围景致十分熟悉,原来我们是被关在博热古堡里;我说过,我曾经好几次同我父亲到这儿来过,一个月以前,我的可怜的达夫妮被打死的那一天,我还被古堡收容过。
“博热古堡属安茹公爵所有。
“这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一切,我全都明白了。
“我既忧郁又满意地凝视着池塘:它就是我抗拒弓虽暴的最后一着,就是我免受污辱的最后避难所。
“我们把百叶窗重新关上。我和衣倒在床上,热尔特律德睡在我脚下的一张沙发上。
“整个夜里我醒过来无数次,每次都是从莫名其妙的恐怖中惊醒;可是除了我所处的境地,没有别的东西能够使我感到害怕;看不出来他们对我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人人都在睡觉,古堡里仿佛一切都已入睡,只有沼泽地里水鸟的鸣叫声打破夜间的静寂。
“天亮了;白天清除掉黑夜笼罩在景物上的恐怖外表,却证实了我夜来最担心的事:没有外面的帮助,一切脱逃的打算都不可能实现。可是哪儿来这个帮助呢?
“大约九点钟,有人敲门。我走过热尔特律德的房间,对她说可以去开门。
“我通过中间房门看见敲门的是昨晚的仆人,他们进来撤去我们碰也没有碰过的夜宵,摆上早餐。
“热尔特律德向他们提出几个问题,他们没有回答就走出去了。
“我也走进房间。我们被软禁的地点是博热古堡,这所古堡和他们对我们的所谓尊敬,已经把一切都给我解释清楚:安茹公爵在德-蒙梭罗先生举行的舞会上看见我,爱上了我,有人通知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估计公爵不会放过我,设法叫我远离梅里朵尔;可是或者被一个不忠的仆人告密,或者因不幸的巧遇,父亲的计划失败了,我落到了他尽力想使我摆脱的那个人手中。
“我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只有这个想法才接近事实,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热尔特律德一再请求,我才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面包。
“整个早上就在草拟荒唐的逃走计划中过去了。不过,我们可以看见在我们前面百步左右,有一条桨具齐全的小船,停泊在芦苇丛中。的确,如果这条小船停在我们够得到的地方,凭我在危急时刻所激发起来的勇气,加上热尔特律德的天生的力气,是足够使我们脱逃的。
“这天早上,我们没有受到干扰。他们把晚饭拿来,就像他们把午饭拿来一样。我觉得虚弱得要倒下来了。我坐到桌子旁边吃饭,热尔特律德一个人服侍我,因为看守们放下晚餐以后就出去了。突然间,我在撕面包时,发现面包里面有一张小纸条。
“我急忙把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一个朋友在设法营救您。明天您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和令尊的消息。’
“我的快活可想而知,心跳得胸膛都要爆了。我把纸条交给热尔特律德看。这天剩下的时间便在等待和希望中过去了。
“第二夜同第一夜一样平静地度过,接着早餐的时候到了,我简直等得不耐烦了,因为我毫不怀疑我会在面包里找到另一张纸条。我并没有弄错,纸条上面这样写着:
‘绑架您的那个人于今晚十时到达博热城堡;但在九时,关心您的朋
友将持有令尊的一封信到达您的窗下。这封信应博得您的信任,没有信也
许您就不信任他了。’
‘阅后请即烧毁。’
“我把信看了看,然后遵照信中嘱咐,把它扔进火里。信上的笔迹我完全认不出来,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于是热尔特律德同我瞎猜起来。整个早上,我们多次跑到窗口去看看池塘对岸和树林深处有没有人,然而连个人影也不见。
“饭后过了一小时,有人来敲我们的门。这是除了开饭时间以外,第一次有人想走进我们的房间。由于我们没法与世隔绝,我们不得不让人家进来。
“来人就是在驮轿前面和院里同我们谈过话的那个人。他每次同我们说话都蒙着面,我无法认出他的面孔,可是只要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的嗓音。
“他交给我一封信。
“我问他:‘先生,谁叫您把信送来的?’
“他答道:‘小姐只要肯读一读信,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不看。’
“‘小姐的行动小姐自己作主。我奉命送这封信给她,我把信放在她的脚下,如果她肯屈尊去捡起来,就请她去捡吧。’
“这个差役看来有点身份,他真的把信放在我搁脚的矮凳上,然后走了出去。
“我问热尔特律德:‘怎么办?’
“‘我斗胆给小姐一个忠告:最好还是读一读这封信。信里也许提醒我们有什么危险,我们知道以后就可以提防。’
“这忠告很有道理,我马上取消开头的决定,把信拆开了。”
这时候,狄安娜中断她的叙述,站了起来,打开一个我们仍然沿用意大利名字称为斯蒂波的小箱子,拿出一个丝绸夹子,从夹子里取出一封信。
比西看了看信封上写的地址。
上面写着:“致美丽的狄安娜-德-梅里朵尔。”
他回过头来望着少妇说道:
“这是安茹公爵的笔迹。”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啊!原来他没有骗我。”
看见比西犹豫着不敢看信,她说道:
“看吧,命运使您初次同我交往就接触到我最隐秘的私事,我对您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比西遵命看信:
一位可怜的亲王被您的美貌仙姿打动了心,他对您无可克制的爱迫使
他对您采取了一些行动,他自己也知道不对,今晚十点他将前来向您致歉。
弗朗索瓦。
狄安娜问道:“这封信真的是安茹公爵的手笔吗?”
比西回答:“唉!是的,笔迹和图章都是他的。”
狄安娜叹了一口气。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难道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坏吗?”
比西问道:“谁呀?亲王吗?”
“不,不是他,是德-蒙梭罗伯爵。”
轮到比西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继续说下去吧,夫人,说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判断亲王和伯爵到底谁好谁坏了。”
“我当时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这封信是真的,因为信的内容同我害怕的完全一致;热尔特律德说中了,信里警告我提防危险,使我觉得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以我父亲的名义建议对我进行营救,尤其难能可贵。因此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我同热尔特律德又开始侦察活动,我们透过玻璃窗紧紧盯住池塘和面对着我们窗户的那部分森林。我们极目所望,并未发现同我们的希望有关或者能助其实现的东西。
“夜幕降临了,眼下是在正月,黑夜来得很早,离开决定性的时刻还有四五个小时,我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大冷天,不是严寒,简直就像是春末或初秋的天气。天空繁星闪耀,天边一弯新月,银光照耀大地。我们打开热尔特律德的房间的窗户,不管怎样他们监视我总比监视热尔特律德严些。
“将近七点钟,池塘里升起一层薄雾,可是这层雾并没有阻挡我们的视线,因为它薄如透明的轻纱,或者更确切点说,我们的眼睛对于黑暗已习以为常,能够穿透这层薄雾。
“由于我们没法计算时刻,我们说不出那时是几点钟,可是我们仿佛突然透过薄雾看出来树林边沿有些黑影在移动。这些黑影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一排树木,树木的浓荫使夜色显得更黑,仿佛在保护他们。本来我们还以为这些暗影不是真的,是我们睁着眼睛看久了,眼花了,可是一声马嘶声划破长空,直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热尔特律德嘀咕了一句:‘我们的朋友们来了。’
“我答道:‘或者是亲王来了。’
“她说道:‘啊!亲王不会躲躲闪闪的。’
“这简单的一句话驱散了我的疑虑,使我完全放下了心。
“我们加倍地注意动静。
“有一个人单独向前走,我觉得他是离开了躲在树丛下面的一群人单独走出来的。
“这个人一直向那小船走去,解了缆,上了船,那船就沿着水面向我们这边无声无息地滑过来。
“那船越来越近,我睁开眼睛使劲地透过黑暗张望。
“我觉得那人似乎是德-蒙梭罗伯爵,我最初认出他的高大身材,接着又认出他的阴郁而轮廓分明的面貌,最后,等到他离我们十步远的时候,我一点怀疑也没有了。
“现在我对前来的救助和当前的危险几乎同样感到害怕。
“我一声不吭,动也不动,躲在窗台的角落里,使他看不见我。船到了墙脚下,他把小船系在一个铁环上,我看见他的脑袋从窗台上探了进来。
“我禁不住轻声叫喊了一下。
“德-蒙梭罗伯爵马上说道:‘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您在等着我呢。’
“我回答道,‘我在等人,先生,可我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您。’
“伯爵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除了我和令尊,还有谁会关心狄安娜-德-梅里朵尔的荣誉呢?’
“‘先生,您写给我的信上说,您是奉家父的命才来的。’
“‘是的,小姐;我早料到您会怀疑我的使命,我带来了男爵的信。’
“伯爵说完使递给我一张纸。
“我们既没有燃蜡烛,也没有点亮烛台,以便根据环境的需要,可以在黑暗中自由行动。我从热尔特律德的房间走到我自己的房间,跪在壁炉前面,借着火光,开始念信:
亲爱的狄安娜,德-蒙梭罗伯爵先生是唯一能够救你出险的人,你目
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你应当完全信任他,把他看作是上天给我们送来的最
好的朋友。
以后他会告诉你我衷心希望你做的事情,以报答他对我们的恩典。
你的父亲
梅里朵尔男爵
求你相信我,怜悯你自己,也怜悯我。
“我对德-蒙梭罗先生的反感在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这种反感是本能的,而不是理智的。我所能谴责他的仅仅是一头母鹿的死亡,而这对一个猎人来说,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
“他问我:‘怎么样?’
“‘先生,我看过我父亲的信了;他告诉我您能把我从这儿救出去,可是没有说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小姐,我带您到男爵等着您的地方。’
“‘他在什么地方等我?’
“‘在梅里朵尔城堡。’
“‘我一定能见到我的父亲吗?’
“‘再过两个钟头就行。’
“‘啊!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话……’
“我说不下去了,而伯爵显然在等我把话说完。
“我用哆嗦而微弱的声音接下去说:“我对您将感激不尽,’因为我猜得出他要求我用什么来谢他,这件事叫我没法对他说得出口。
“伯爵说道,‘那么,小姐,您是准备跟我走了?’
“我提心吊胆地望了望热尔特律德,很明显,她同我一样,对伯爵阴沉沉的面孔也感到不放心。
“伯爵说道:‘请想一想,现在飞走的每一分钟远比您想象的要宝贵得多。我已经迟到了大约半个钟头,很快就是十点,您难道不知道十点亲王就要到博热城堡来吗?’
“我回答道:‘唉!我知道。’
“‘亲王一来,我除了白白送命以外,根本没有办法救您,哪能像现在这样有确切把握。’
“‘我的父亲为何不来?”
“‘您以为令尊没有受到监视吗?您以为他能走一步而不让人家知道他到哪里去吗?’
“我问道:‘那么悠呢?’
“‘我,是另一回事;我是亲王的朋友兼心腹。’
“我喊道:‘先生,您既是亲王的朋友兼心腹,那么您……’
“‘我为了您而背叛了他,是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不是说过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您的吗?’
“伯爵的回答充满自信,而且明显地与事实相符,使得我虽然还有点不愿意信任他,但又说不出口。
“伯爵说道:‘我等着您。’
“我望了望热尔特律德,她同我一样也拿不定主意。
“德-蒙梭罗先生说道:‘好吧,如果您还犹豫不决,请瞧那个方向。’
“他指给我看,同他来的方向相反,在池塘的另一岸边,一队骑马的人正在向城堡走来。
“我问道:‘这些人是什么人?’
“伯爵回答:‘那是安茹公爵和他的随从。’
“热尔特律德说道:‘小姐,小姐,不能再等了。’
“伯爵说道:‘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天哪,快点决定吧。’
“我跌到一张椅子里,浑身没有一点气力。
“我低声嘀咕:‘唉!天哪!天哪!怎么办?’
“伯爵说道:‘请听,请听,他们在敲大门了。’
“的确听得见有人在敲门槌,那是刚才我们看见离开队伍走到前面来的两个人。
“伯爵说道:‘再过五分钟,就太迟了。’
“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双腿发软。
“我结结巴巴地说:‘来帮我,热尔特律德,来帮我!’
“可怜的女仆说道:‘小姐,您听见大门打开了吗?您听见院子里的马蹄声了吗?’
“我费尽了气力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可是我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她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用双臂把我抱起,像举起个孩子一般,把我放进伯爵的怀里。
“我一接触到这个人,全身立刻猛烈地哆嗦起来,差点儿从他的手上脱落跌到湖里。
“可是他紧紧搂住我,把我放到船上。
“热尔特律德跟着我,不用别人帮助就落到了船上。
“这时候我发现我的面纱滑落到水里了。
“我想到面纱会给他们指示我们逃走的踪迹。
“我对伯爵说:‘我的面纱,我的面纱!把我的面纱捞上来。’
“伯爵按照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面纱。
“他说道:‘不,最好是让它去。’
“他抓住桨,猛力一划,小船就飞速驶去;再划几下,我们就差不多到达彼岸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我房间的窗户灯火通明,仆人们都带着灯火涌进了房间。
“德-蒙梭罗先生说:‘我骗您了吗?我们走的不是时候?’
“我对他说:‘对,对,先生,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时候火光在狂乱地奔走,一会儿在我的房间里,一会儿又在热尔特律德的房间里。我们听见了喊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别的人立刻向两旁退避让出一条路来。这人走到开着的窗户前面,俯身向外面张望,看见了那条面纱浮在水面上,不禁发了一声喊。
“伯爵说道:‘您瞧,我留下面纱不是做对了吗?亲王以为您要逃出他的魔掌,已经投湖自尽了。在他四处搜寻您的当儿,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这个人如此工于心计,预先就算准了这条计谋,使我从心底里哆嗦起来。
“这时候,我们已经靠岸了。”
。.!xt
十四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约法三章
这时候又沉默了片刻。狄安娜回想起这段经历,就差不多同遭难时一样激动,觉得连说话都没有声音了。比西全神贯注地在听她,对于她的仇人,不管他们是谁,早已切齿痛恨了。
最后,狄安娜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瓶嗅盐闻了闻,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刚上岸,便有七八个人向我们直奔过来。他们都是蒙梭罗的人,其中有两个我似乎认得,他们就是我们被那些带我们到博热城堡的人围攻时,伴送着我们的驮轿的人。一个高级侍从手里牵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黑马是伯爵的,另外一匹白色的溜蹄马是给我准备的。伯爵扶我上马,我在马鞍上坐定以后他就纵身跳上了自己的马。
“热尔特律德骑在伯爵一个仆从的马ρi股上。
“这一切刚安顿好,我们的马就奔驰起来。
“我注意到,伯爵一直抓着我匹马的缰绳,我对他说,我的马术相当精良,请他不必如此费心,可是他回答我说我的马容易受惊,可能走上岔路,同他分开。
“我们奔驰了十分钟以后,我突然听见热尔特律德在喊我。我回过头来,看见我们这队人马已经兵分两路,四个人向旁边的人岔路走去,把热尔特律德一直带到森林里,而伯爵和另外四个人同我仍然沿着原路走。
“我大声叫喊,‘热尔特律德!先生,为什么热尔特律德不同我们走一条道?’
“伯爵对我说:‘这是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如果有人追赶我们我们要用两条路来迷惑他们,使得这两条路上都有人说看见过一个女郎被几个男人抢走。这样我们就有希望使安茹爵走错了路,去追赶您的女仆,而不来追赶我们。’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理,却不能使我满意;可是我说什么好呢怎么办呢?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耐心等待。
“何况伯爵走的这条路的确是回到梅里朵尔城堡去的道路。照我们现在奔驰的速度,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可以到达城堡。可是到了我所熟悉的一个林间十字路口时,突然间伯爵向左转弯,不走把我带回父亲身边的那条路,而走上另一条路,明显地离我父亲越来越远了。我马上叫喊起来,尽管我的小马奔得很快,我早已一手按住马鞍的前鞒准备下跳了,伯爵准是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立刻弯过身来,轻舒猿臂把我一搂,从我的马上把我提了过去,放在他的马鞍上。获得自由的那匹溜蹄马,一声嘶鸣逃到森林中去了。
“伯爵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他拉了过去。
“德-蒙梭罗先生用手捂住我的嘴。
“他对我说:‘小姐,我用荣誉向您担保,我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令尊的命令,我们一停下来休息,我便可以拿出证明给您看;如果您认为这个证明还不够,或者您以为可疑,那我用荣誉向您担保,小姐,我就让您自由行动。’
“我挣脱他的手,将脑袋向后仰,大声对他说道:‘先生,您对我说过要送我回到父亲那里去的。’
“伯爵把马停下来说道:‘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我看见您当时犹豫不决,不肯跟我走,而只要再拖延一分钟,您和我都完了,您现在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我问您,现在您愿不愿意断送男爵的老命?您愿不愿意受人污辱?您只要说一句愿意,我立刻送您回梅里朵尔城堡。’
“‘您刚才对我说,您有证明您是按照我父亲的意愿行事的?’
“伯爵说道:‘这封信就是证明。您拿着。到了我们投宿的地方您就可以看信。如果您看完了信以后您仍然想回家,我向您再说一遍,我用荣誉担保您可以自由行动。不过如果您对男爵的命令还有几分尊敬的话,我相信您一定不肯回去。’
“‘那么,先生,快点找一个投宿的地方吧,因为我急于想知道您说的是不是事实。’
“‘请您记住,您是自愿跟我走的。’
“‘是的,我是自愿跟您走的,我的自愿是一个年轻姑娘处在这样环境下的自愿:一方面她必须为父亲的死亡和自身的受辱而担惊受怕,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相信一个她初次认识的人的话,这就是我的自愿。不过,不管怎样,先生,我是自愿跟您走的,如果您不相信,那就请您给我一匹马吗?’
“伯爵指挥他的一个下人让出一匹马,我从伯爵的马上跳下来,片刻以后,我就骑着马同他并排前进。
“伯爵对那个下了马的仆人说:‘那匹白溜蹄马不会走远,到森林里去找它,叫它的名字;你知道,它像条狗一样,听到它的名字或者哨子声,就会乖乖地跑回来。你直接到拉夏特勒去,我们在那儿等你。’
“我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拉夏特勒位于通往巴黎的路上,离梅里朵尔城堡有四十公里远。
“我对他说:‘先生,我跟着您走,可是到了拉夏特勤,我们得谈谈条件。’
“伯爵回答道‘小姐,这就是说,到了拉夏特勒,我得听从您的命令。’
“这种表面上恭顺的话并不能使我放心,不过,由于没有别的办法可供选择,我只好采取唯一能够使我脱离安茹公爵魔掌的办法,默默无言地继续走着。天朦朦亮,我们到达了拉夏特勒。伯爵并没有领我们进村,在离村子的头几所花园还有百步远的地方,穿过田野,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我停下马。
“我问道:‘我们到哪儿去?’
“伯爵对我说道:‘小姐,请听我说,我注意到您的头脑十分清醒,我请求您判断一下。亲王的权势仅次于圣上,他正在到处搜捕我们,如果我们在村子里一间普通旅合落脚,能逃得出他的魔爪吗?第一个看见我们的农民就会告发我们,我们能够收买一个人,却不能收买整个村子呀。’
“伯爵的回答每次都合乎逻辑,或者最低限度表面上很有道理,使我无从反驳。
“我对他说:‘好吧,那我们走。’
“于是我们又继续前进。
“一个仆从在我不知不觉间离开了队伍,先一步到了那所房子,一切都准备好在等待我们。我们走进一间还算干净的房间,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一张床已经铺得整整齐齐。
“伯爵说道:‘这儿就是您的房间;我等待着您的吩咐。’
“他鞠了一躬,退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灯前,从怀里取出我父亲的信来……这封就是,比西先生,请读信,我请您来评评理。”
比西拿了那封信读起来:
亲爱的狄安娜,如果你不出我所料,照我要求的去做,追随着德-蒙
梭罗伯爵,他一定会告诉你,安茹公爵不幸看中了你,把你抢走和绑架到
博热的就是这位亲王;从这件事里你就可以看出公爵是任何暴力行为都干
得出的,等待着你的会是何等耻辱。我决不在这种耻辱下偷生,那么,只
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嫁给我们这位高尚的友人。只要你一旦成为蒙梭罗
伯爵夫人,伯爵就能挺身而出,保卫自己的妻子,他已经对我发过誓,不
惜使用任何手段来保卫你。因此,亲爱的女儿,我现在的愿望是婚礼尽早
地举行;如果你尊重我十分明确的表态,实现我的愿望,我将赐给你父亲
的祝福,并且祈祷天主,让天主把保留给像你一样有孝心的人的全部幸福,
都赐给你。
我不是在命令你,而是在请求你,
你的父亲德-梅里朵尔男爵。
看完信,比西说道:“唉!夫人,如果这封信确是出自今尊手笔,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信是出自他的手笔,我一点也无法提出疑问。不过,我把信一连读了三遍才拿定了一个主意。最后,我把伯爵叫来。
“他马上就进来了;这可以证明他一直守候在门口。
“我手里拿着信。
“他问我:‘怎样?看过信了吧?’
“我回答:‘看了。’
“‘您还怀疑我对您的忠心耿耿和尊敬吗?’
“我答道:‘我本来怀疑的,先生,可是这封信把我缺乏的信心强加给我了。现在,先生,假定我同意接受我父亲的劝告,您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您带到巴黎,小姐;因为那是个最容易把您藏起来的地方。’
“‘我父亲呢?’
“‘您知道得很清楚,随便您到哪里,只要危险过去,男爵就会来同我相会。’
“‘既然如此,先生,我准备按照您的条件接受您的保护。’
“伯爵回答道:‘我没有什么条件,我只不过提出一个救助您的办法,如此而已。’
“‘那好!我有条件,我同您说清楚了:我准备接受您提出的救助我的办法,不过有三个条件。’
“‘请说吧,小姐。’
“‘第一个条件,要把热尔特律德还给我。’
“伯爵说道:‘马上可以办到。’
“‘第二个条件,我们要分开走到巴黎。’
“‘我正想向您提出分开走,免得您过分敏感。’
“‘第三个条件,我们的婚礼必须有我父亲在场时举行,除非我认为有紧急情况时例外。’
“‘这是我最强烈的愿望,我正希望他的祝福能够引来上天给我们赐福呢。’
“我简直惊呆了。我以为伯爵对我的约法三章一定有反对意见,想不到他却完全接受了。
“德-蒙梭罗先生对我说:‘现在,小姐,您能俯允让我对您提的一些忠告吗?’
“‘请说吧,先生。’
“‘请您只在夜间赶路。’
“‘我一定照办。’
“‘请您让我来选择您投宿的地方和您行走的路线;我所采取的一切预防措施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使您摆脱安蒲公爵的魔爪。’
“‘先生,如果您像您所说的那样爱我,我们的利益就是一致的;因此我对您的要求,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最后一条,您到了巴黎,请住在我给您准备好的房子里,哪怕这房子简陋又偏僻。’
“‘先生,我只求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房子越是简陋和偏僻,越符合一个逃亡者的需要。’
“‘那么,我们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一致意见,小姐,为了按照您的意图办事,现在我剩下要做的,只是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把您的贴身女仆送回来,以及由我来决定您应当行走的路线。’
“我答道:‘先生,我是贵族,正如您是贵族一样,请您遵守您的诺言,我也遵守我的诺言。’
“伯爵说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您这样一说,我不久就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说完这话,他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五分钟以后,热尔特律德走了进来。
“这位好心的姑娘见到我以后心里十分快活,她还以为人家把她同我永远隔绝了呢。我把经过的一切向她述说了一遍,我需要有个人能理解我的所有看法,支持我的愿望,在必要时只要听半句话就明白我的意思,我使一下眼色,作一下手势,就能照我的想法去做。德-蒙梭罗先生的随和态度使我惊异,我害怕他会违反我们的约法三章。
“说完以后,我们就听见了一匹马远去的马蹄声。我奔到窗口一望,原来是伯爵沿着我们的来路飞奔而去。为什么他要往回走,而不是向前走呢?我真弄不明白。可是他把热尔特律德还给我,已经履行了我们约法三章中的第一章;他离开这里是去履行第二章,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不管他离去的目的是什么;伯爵的离去使我放下心来了。
“我们在小房子里度过整个白天,由女店主侍候我们。到了晚上,那个我认为是队伍头头的人走进我的房间,问我有何吩咐。我觉得离博热城堡越近,危险越大,我对他说我准备马上动身。过了五分钟,他再度进来,向我鞠躬,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就可启程。我走到门口就看见了我的那匹白溜蹄马,正像德-蒙梭罗先生所说的那样,它一听见呼唤它的名字就跑回来了。
“我们赶了一夜的路,天朦朦亮,才像昨天一样,停下来打尖。我算了一下,我们大约走了六十公里路,不过德-蒙梭罗先生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使我感觉不到疲劳,也不怕寒冷:他为我选的那匹白溜蹄马小跑起来十分平稳;离开房子的时候,人家又给我披上了一件皮斗篷。
“这次投宿同第一次一样,以后每次夜间赶路,也都同我们前一次一样,处处受到同样的关心和照料,时时受到毕恭毕敬的接待。很明显,一定有一个人赶在我们前头布置一切,难道这是伯爵吗?我不知道。因为在整个途中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想必他正在严格地执行我们的约法三章。
“第七天傍晚时分,我从一座山丘顶上看见了前面有鳞次栉比的房屋,那就是巴黎。
“我们停了下来等待天黑。天齐黑以后我们继续赶路。不久我们走过一座城门,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座巍然矗立的建筑物,从它高大的墙壁看来,我认为是一个修道院。然后我们两次越过塞纳河,向右拐,走了十分钟以后,到达了巴士底广场。这时一个仿佛在等待我们的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过去对队伍的头头说道:“就是这儿。”
“队伍的头头转身对我说:‘夫人,您听见了吗?我们到了。’
“他跳下马,伸出手来扶我下马,每停一站,他都习惯了这样做。
“门打开了,一盏放在梯级上的灯照亮了楼梯。
“队伍的头头对我说:‘夫人,您到家了,我们护送您的任务就到这扇门为止。我是否可以认为我们是按照您的意愿和遵照上级指示对您十分尊敬而完成任务的?’
我对他说:‘是的,先生,我对您非常感谢,同时请您向其他伴送我的朋友们转达我的谢意。我本该用更实惠的方法向他们致谢,可惜目前我身无分文。’
“听见我道歉意的那个人答道:‘夫人,请您放心,他们会得到十分慷慨的奖赏的。’
“他向我致敬以后再骑上马,对其他人说道:
“‘你们过来听着,你们当中不许有任何人到明天早上还记得这扇门,还认得出这所住宅。’
“说完以后,这一小队人马便飞奔离去,消失在圣安托万街头。
“热尔特律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大门,我们是从小窗眼上看着他们走远的。
“然后我们向被灯光照亮的楼梯走去,热尔特律德拿了那盏灯在前头带路。”
“上了楼梯,我们到达走廊,三间房门都开着。
“我们走进中间那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这间客厅。客厅里灯火通明,也同现在一样。
“我打开一扇门,发现了一间大盥洗室;然后又打开另一扇门,这就是我的卧室。叫我十分惊异的是,迎面而来的是我的一幅画像。
“我认出来是在梅里朵尔挂在我父亲卧房里的那幅画像,一定是伯爵向男爵索取,由男爵送给他的。
“这是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的父亲早已把我视作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了,我不禁战栗起来。
“我们视察一下所有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可是一切必需品应有尽有:所有的壁炉里都生着旺火,在饭厅里,一张摆好餐具的饭桌在等待我。我很快地向桌上扫了一眼,看见桌子上只放着一副餐具,我放心了。
“热尔特律德对我说道:‘瞧,小姐,伯爵始终遵守他的诺言呢。’
“我叹了一口气答道:‘唉!可不是吗?我倒宁愿他违反协议,这样我也就不必受诺言的束缚了。’
“我吃了饭,我们第二次又把整个房子上上下下视察一遍,跟第一次一样,我们没有遇见一个人。这房子确实是我们的,只属于我们的。
“热尔特律德睡在我的房间里。
“第二天,她走出去辨认方向。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圣安托万街的尽头,图内勒王宫的对面,右边矗立着的城堡就是巴士底狱。
“不过这些情况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巴黎,对这地方我一点不熟悉。
“白天就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晚上,我正坐下来要吃晚饭,有人敲门。
“我同热尔特律德面面相觑。
“敲门声又响了。
“我对热尔特律德说道;‘去看看谁在敲门。’
“她看见我脸色泛白,问我:‘如果是伯爵呢?’
“我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答道:‘如果是伯爵,就给他开门,热尔特律德;他既然忠实地信守了他的诺言,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言行一致的。’
“片刻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
“她说道:‘小姐,是伯爵先生。’
“我回答说:‘请他进来。’
“热尔特律德让过一边,伯爵出现在门槛上。
“他问我道:‘怎样?夫人,我是不是忠实执行了约法三章?’
“我回答:‘是的,先生,我很感谢您。’
“他微笑了,虽然他出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抹杀不掉那微笑中所包含的嘲讽意味,他说道:‘那么您很愿意在您的房间里接待我吗?’
“‘请进来吧,先生。’
“伯爵走到我身边,仍然站着,我作手势请他坐下。
“我问他:‘先生,您有什么消息吗?’
“‘夫人,您问的是谁的消息,哪儿的消息?’
“‘首先,是我父亲和梅里朵尔的消息。’
“‘我没有回到梅里朵尔城堡去,也没有再见到男爵。’
“‘那么,关于博热和安茹公爵的消息呢?’
“‘那是另一回事:我去过博热,同公爵谈过话。’
“‘您觉得他怎么样?’
“‘他在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您的死亡。’
“‘您向他证实我的死亡了吗?’
“‘我尽了我的可能说了几句。’
“‘现在公爵在哪儿?’
“‘他昨晚已经回到巴黎。’
“‘为什么他这么快就赶回来?’
“‘因为他不乐意呆在他自以为一个女人被他害死的地方。’
“‘他回到巴黎以后,您见过他吗?’
“‘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他谈起过我吗?’
“‘我没有让他有时间谈起您。’
“‘那么悠跟他谈些什么?’
“‘谈起他答应我的一件事,我催促他履行诺言。’
“‘什么事?’
“‘他为了酬谢我帮过他的忙,答应把我推荐为王家猎犬队队长。’
“我不禁浮现出一个悲戚的微笑,因为我想起了可怜的达夫妮之死,我说道:‘哦,对了!您是一个了不起的猎手,我想起来了,您的确有权利得到这个职位。’
“‘我得到这个职位,并不因为我是一个好猎手,夫人,而是因为我是公爵的忠仆;我得到这个职位,也不是由于我有什么权利,而是因为安茹公爵不敢对我忘恩负义。’
“他的所有回答,口气都十分恭敬,可是其中隐藏着使我不寒而栗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意。
“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我问他:‘我能写信给我的父亲吗?’
“‘当然可以,不过请想一想,您的信可能被人截取。’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
“‘您可以自由行动,夫人;不过我必须提醒您注意,您可能被人盯梢。’
“‘最低限度星期日我总该可以去望弥撒吧?’
“‘为了您的安全,您最好还是不要去望弥撒;如果您一定要去,最好是到圣卡特琳教堂,请注意,这只是我对您的一个小小的忠告。’
“‘这个教堂在什么地方?’
“‘就在您房子的对面,街道的另一边。’
“‘谢谢,先生。’
“大家又沉默了一阵。
“‘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只要您允许,我随时可以来。’
“‘还要我允许吗?’
“‘当然要。到目前为止,我对您还是一个外人。’
“‘您没有这所房子的钥匙吗?’
“‘只有您的丈夫有权利得到这样一把钥匙。’
“这样出奇地百依百顺的回答,比起语气专横的回答,更使我不寒而粟,我答道:‘先生,您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或者您有重要消息要告诉我的时候您就来。’
“‘谢谢,夫人,我会利用您给我的这个权利,但是我不会滥用它……为了给您第一个证明,我马上向您告辞。’
“说完这话伯爵便站了起来。
“我远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他的行动使我越来越惊讶,我问道:‘您要走了吗?’
“伯爵回答:‘夫人,我知道您一点儿也不爱我,我也不想利用您目前的处境来强迫您接受我的照顾。我只愿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您身边,使您逐渐见惯了我,等到有朝一日您要成为我的妻子时,您不觉得牺牲太大。’
“我也站了起来,对他说‘先生,我承认您使用的方法对我体贴入微,所以纵使您的每句话都带点生硬,我仍然十分欣赏。您做得对,我也要学您的样子坦率说话;我对您有点偏见,我希望随着时光流逝,偏见能够消失。’
“伯爵对我说:‘请允许我也抱着同样的希望活下去,等待着最幸福时刻的到来。’
“然后,他向我致敬,态度之恭顺,更甚于我的最卑贱的仆人。热尔特律德始终在旁听我们谈话,伯爵作个手势叫她提灯照路,走了出去。”
../.
十五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许婚
比西说道:“凭良心说,他真是一个怪人。”
“哦!是的,真是怪人,对吗,先生?因为他对我的爱完全是假的,实际上是强烈的憎恨。热尔特律德送他回来以后,发现我比过去更显得悲戚和害怕。
“她设法安慰我,但是这位可怜的姑娘显然同我一样忧心仲忡。伯爵对我的尊敬实际上是冷冰冰的,对我的顺从隐藏着嘲讽,他的抑制住的热情往往以刺耳的音符在他的每句话里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比开门见山的表白更使我害怕,因为只有他直说出来我才能战而胜之。
“第二天是星期日。自从我懂事以来,我从来没有不去望弥撒的。我听见了圣卡特琳教堂的钟声,它仿佛向我召唤。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朝教堂走去,我也戴上一块厚厚的面纱,带着热尔特律德,混在信徒的行列,向着钟声走去。
“我找了个最昏暗的角落,靠着墙壁跪了下来。热尔特律德像个哨兵一样,守在我和人群之间。可是这一次,这样做完全多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第三天伯爵又来了,告诉我他已经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这职位原来答应给国王的一位宠臣,名叫德-圣吕克先生,靠了安茹公爵的势力,他才被任命了。这次胜利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比西说道:“这倒是事实,我们大家都惊异不止。”
“他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希望依靠这个显要职位促使我早日同意婚事,不过他并不着急,也不强行要求,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我的承诺和事态的发展中。
“至于我,我开始希望安茹公爵以为我真的死了,这样危险就不复存在,我也就不怕伯爵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其间除了伯爵两次来访,却也平安无事。这两次来访同以前几次一样,既是冷漠的,又是毕恭毕敬的。我跟您说过,他的冷漠和恭敬与众不同,我现在可以说是充满威胁的。
“又到了星期天,我像上次一样,走进教堂,在我一星期前占据的位置上跪了下来。安全使我放松了警惕:在我念经的时候我掀开面纱……在教堂里我一心只想着天主,没有别的考虑……我正在热诚地为父亲祈祷,突然间我觉得热尔特律德碰了碰我的臂膀:我迷迷糊糊地正沉溺在宗教的狂热中,她第二次碰我,我才觉醒过来。我抬起头,机械地向四周-望,我看见安茹公爵背靠着一根柱子用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不禁大吃一惊。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那人像是他的心腹,而不像是仆人。”
比西说道:“这个人是奥利里,他的琴师。”
狄安娜回答:“就是他,后来热尔特律德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名字。”
比西说道:“请说下去,夫人,我求您说下去,我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赶快把面纱拉下来,可借已经太迟了:他看见了我,即使他没有把我认出来,至少我同他看中又认为失掉的那个意中人十分相像,也使他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眼光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坐立不安。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在门口我又碰上了他,他已经把手指在圣水缸里沾了沾圣水,伸出手让我去沾他的手指里的圣水。
“我假装看不见他,没有接受他的圣水,径直走了出去。
“可是我不必回头,已经知道他在紧紧钉着我们。如果我熟识巴黎,我就能骗过公爵,使他不知道我的真正住所在哪里,可是我除了从家里到教堂这条直路以外,没有走过别的道路;我又没有熟人可以要求在他家里躲避一刻钟,我没有任何女友,只有一个我害怕得比害怕敌人更厉害的保护者,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
比西叹息着说:“唉!我的天主,为什么上天或者命运没有使我们早点相识呢?”
狄安娜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向他表示感谢。
比西说道:“对不起,我总是打断您的话头,其实我是渴想知道以后的情况。‘我求求您,接下去说吧。”
“当天晚上,德-蒙梭罗先生来了。我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把早上的事告诉他,倒是他先开口了。
“他说道:‘您曾经问过我,可不可以去望弥撒,我回答您,说您的一切行动都由您自己作主,不过最好不要出去。您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早上您到圣卡特琳教堂去望弥撒,真是不巧,或者毋宁说是命中注定,亲王也到教堂里去,他看见了您。’
“‘这是真的,先生,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这情况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亲王认出了我是谁呢,还是我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
“‘是您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您同他失掉的意中人十分相像,这一点使他十分惊讶:他于是跟踪您而且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因为谁也不认识您。’
“我叫喊起来;‘我的天主!’
“德-蒙梭罗先生说道:‘公爵的心十分阴险,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唉!我只希望他把我忘记掉。’
“‘我相信没有这个可能。谁见过您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把您忘却,可是我没有办到。’
“这时我发现德-蒙梭罗先生的眼内第一次闪现了热情的火花。
“我本来以为他对我的热情早已熄灭,不想现在又闪现了火花,我一见了,比我早上看见亲王时更觉害怕。
“我只好默不作声。
“伯爵问我:‘您打算怎么办?’
“‘先生,我不能换个街道、地区或者房子吗?搬到巴黎另一端居住,或者更好一点,搬回安茹去。’
“德-蒙梭罗先生摇着头说:‘这一切都没有用,安茹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侦探,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您的踪迹,随使您到哪儿去,他都能跟踪您和找到您。’
“‘啊,我的天主!您说得太可怕了。’
“‘我不是故意吓唬您,我说的是事实,如此而已。’
“‘那么这一次应该轮到我向您提出刚才您问我的问题了: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德-蒙梭罗先生苦笑着说:‘唉!我是一个呆头笨脑的人。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办法不合您的意,我只好放弃。请不要再叫我想别的办法了。’
“我说道:‘不过,我的天!危险也许不像您所想的那样迫在眉睫。’
“伯爵站起来说:‘夫人,那就只有等将来才知道了。不管怎样,我再说一遍,您一旦成为蒙梭罗夫人,就不必那样害怕亲王了,何况我的新职位使我直接受国王管辖,我同我的妻子当然受到圣上的保护哩。’
“我只叹息一声作为回答。伯爵所说的一番话,听起来完全有理,情况也似乎确实如此。
“德-蒙梭罗先生等待片刻,似乎让我有时间来思考作答,但是我已经没有气力了。他站在那里,一副要告辞的架势。最后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他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我似乎听见他在楼梯上脱口而出骂了几句。
“我叫唤热尔特律德。
“伯爵一来,热尔特律德总是按照习惯呆在盥洗室或者卧房里,她一听召唤便奔过来。
“我正站在窗口旁,用窗帘遮掩身子,使得外人看不见我,我却能够看清街上发生的一切。
“伯爵出了门,迈步远去。
“我们呆在那里大约一个钟头,密切注意观察周围一切,可是没有看见有人来。
“一夜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来同她搭讪,她认出来他就是昨天伴随着亲王的那个人;不管他如何苦苦哀求,她拒不同他对话,对他的问题一概不答复。
“年轻人讨了个没趣,只好走开。
“这次邂逅引起我极度恐慌,这是调查的开始,决不会就些停止。我怕德-蒙梭罗先生当晚不来,夜里有人害我。我派人去找伯爵,他马上来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他,而且按照热尔特律德向我汇报的情况对他描绘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儿。
“他说:‘那是奥利里;热尔特律德怎样回答他?”
“‘热尔特律德根本没有回答。’
“德-蒙梭罗先生沉吟半响,说道:‘她错了。’
“‘怎么会的?’
“‘是的,必须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今天,我还在安茹公爵的掌握中,再过半个月,或者十二天,或者一星期,也许安茹公爵就在我的掌握中了。因此必须哄住他,叫他等待。’
“‘我的天主!’
“‘我很自然,给了他希望,他才会耐心等待;一下子完全拒绝,就会迫他走上极端。’
“我叫喊起来:‘先生,立刻写信告诉我父亲,我父亲会飞奔前来跪倒在圣上膝下求情的。圣上一定会可怜一个老头的。’
“‘那就要看圣上的心情如何,要看目前政治需要安茹公爵作他的友人还是敌人,才能决定。不过,您送信给令尊要六天才能到达,令尊赶到巴黎又要六天。在这十二天里,如果我们不阻止安茹公爵,他就会早已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怎么阻止他呢?’
“德-蒙梭罗先生默不作声。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只好低垂眼皮。
“经过片刻沉默以后,我说道。‘先生,您给热尔特律德下命令吧,她会遵照您的指示做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嘴角掠过一丝觉察不出的微笑,因为我第一次求他保护我。
“他同热尔特律德交谈了几分钟。
“他对我说:‘夫人,我现在走出这所房子可能被人瞧见,再过两三个钟头天就黑了,您可否让我在您的房间里度过这两三个钟头?’
“德-蒙梭罗先生差不多有权这样做,但他客气地提出请求,我作手势请他坐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伯爵有极强的自制力,他马上克服了我们所处尴尬地位所必然流露出的窘态,开始谈笑风生。我指出过,他说话粗鲁刺耳,这使他的谈话具有强烈的性格特征,而且内容一开头就包罗万象,引人入胜。伯爵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仔细考虑过许多问题。经过两小时的谈话,我才明白了这个怪人为什么会对我的父亲有那么大的影响。”
比西叹了一口气。
“天黑以后,他没有赖着不走,似乎已经满足于他所得到的一切,没有再提出要求,站起来,走了。
“整个晚上,热尔特律德同我再度站立在我们的观察所里,砚望街上发生的一切。这一次,我们清楚地瞧见两个男人在观察我们的房子。有好几次他们走近大门,由于房内灯火全灭,他们没能瞧见我们。
“大约十一点钟他们才走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又在同一地方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像昨天一样,他又走上前来盘问她。这一次,热尔特律德和气多了,同他交谈了几句。
“又过了一天,热尔特律德说话多起来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法官的遗孀,由于家境贫困,深居简出。他还坚持要问下去,但是被热尔特律德拒绝了,还叫他目前满足于这些消息吧。
“第二天,奥利里仿佛对昨天的消息不大相信,他谈起安茹和博热,还说出梅里朵尔的名字。
“热尔特律德回答,她对这些名字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他承认自己是安茹公爵的人,说安茹公爵看见我后爱上了我;接着,他许给她和我以重赏:只要她肯带领公爵来见我,就重赏她;只要我肯接待公爵,就重赏我。
“德-蒙梭罗先生每晚都来,我每晚都把我们遇到的事告诉他。他总从八点一直逗留到子夜;很明显,他十分焦虑不安。
“星期六晚上,他又来了,我看见他比平时脸色更苍白,神情更激动。
“他对我说:‘告诉您,到了星期二或星期三,一切都要决定了。’
“我惊呼起来:‘一切都要决定?为什么?’
“‘因为安茹公爵已经决心孤注一掷,而目前他同圣上的关系很好,因此不能指望国王会给您以任何帮助。’
“‘可是,从今天到星期三,一定会发生能帮我们脱离窘境的事吧?’
“‘这可说不定。我一天天等着我能把亲王玩弄于掌握之中的时机到来,我不仅衷心祝愿这时机早日到来,我而且用行动会敦促它,推动它早日到来。明天,我要离开您,到蒙特罗去一趟。’
“我听见后又惊又喜,问道:‘一定要去吗?’
“‘是的,我在那边有个约会,为了促使我对您说过的时机早日到来,我非去不可。’
“‘如果我们又遇到上星期日的那种情况,我的天,那可怎么办?’
“‘目前我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权利可以保护您,您叫我怎能对抗一位亲王?只有向恶运低头了……’
“我叫起来:‘啊!爸爸!爸爸!’
“伯爵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先生!’
“‘您对我的行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啊!没有。’
“‘难道我对您不是像个好朋友那样忠心耿耿,像亲兄弟那样恭恭敬敬吗?’
“‘您的行为从各方面说都是高尚的。’
“‘您对我不是有过承诺吗?’
“‘是的。’
“‘我在您面前提到过一次吗?’
“‘没有。’
“‘尽管这样,当环境迫您要在光荣和耻辱两者中选择的时候,您却宁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而不肯做蒙梭罗伯爵的妻子。’
“‘我没有这样说过,先生。’
“‘那么就请您做出决定吧。’
“‘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做蒙梭罗伯爵夫人?’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您的取舍真叫人高兴。’
“我不吱声。
“伯爵又说:‘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听见吗?只要热尔特律德能坚持到星期二,到那时再说。’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照常外出,可是她没有碰上奥利里。她回来以后,我们对见到不奥利里比见到他更觉焦虑不安。热尔特律德毫无必要地又出去一次,纯粹为了想见到奥利里,可是又没有见到他。第三次出去同头两次一样,仍然毫无结果。
“我支使热尔特律德去找德-蒙梭罗先生,他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
“我们孤零零地困居斗室,我们觉得自己非常虚弱,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对伯爵有不公道的地方。”
这时候比西叫起来:“啊!夫人!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地改变您对这个人的看法:他的行为中有些事我们还不知道,可是我们早晚会弄清楚的。”
“黑夜降临了,也带来了极度的恐怖;我已经决定宁可牺牲一切也不要活着落到安茹公爵手中。我身边藏着这把匕首,只要公爵或者他的手下人碰一碰我,我立刻当着亲王的面自刎。我们在房间里用家具抵住房门。房子的主人粗心得叫人难以相信,临街的大门里面竟然没有装上门闩。我们把灯藏好,然后站到我们的观察所里来。”
“一直到十一点钟,周围都很平静。到了十一点钟,五个人从圣安托万街口走了出来,仿佛在商量什么,然后走过去躲进围内勤王宫的角落里,在那里埋伏等待。”
“我们开始哆嗦了,这些人一定是为我们才来的。”
“可是他们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刻钟过去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圣保罗街角上出现了两个人。月光从云层的间隙照射大地,使得热尔特律德认出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奥利里。
“可怜的姑娘悄悄地对我说:‘唉!小姐,是他们来了。’
“我害怕得浑身哆嗦,回答她道:‘一点不错,另外五个是准备帮助他们的。’
“热尔特律德说道:‘他们要进来,必须撞破门才行,撞门声会把左邻右舍引来的。’
“‘为什么您要左邻右舍弃过来救我们?他们认识我们吗?他们肯作出牺牲来保护我们吗?唉!说到底,热尔特律德,”我们真正的保护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伯爵。’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直不肯当伯爵夫人呢?’
“我叹了一口气。”
.mdwenxue..t.xt....
十六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婚约
这时候,那两个在圣保罗街角上出现的人,正沿着一排房子偷偷地溜过来,站在我们的窗口下面。
“我们轻轻地打开窗扇。
“只听见一个声音问‘你有把握是在这儿吗?’
“‘是的,大人,完全肯定。从圣保罗街数过来是第五间房屋。’
“‘钥匙呢,能开那门吗?’
“‘我已经取了锁印。’
“我紧紧抓住热尔特律德的臂膀,猛力捏着。
“‘走进去以后怎么办?’
“‘走进去以后,就看我的了。女仆会给我们开门的。殿下的口袋里装着一把金钥匙,比这一把好多了。’
“‘那么就去开门吧。’
“我们听见钥匙在锁孔里的轧轧声。猛然间埋伏在王宫角落的那几个人离开墙脚,向着亲王和奥利里冲过来,大声叫喊:‘杀死他!杀死他!’
“我一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猜想一定是有人出乎意料之外突然来帮助我们了,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我立即跪下来,感谢上苍。
“可是亲王只消一露面,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喊声顿时停息,所有的剑都回到剑鞘里去,来犯的人都后退一步。”
比西说道:“不错,他们的目标不是亲王,而是我。”
狄安娜接下去说:“不管怎样,他们的袭击赶走了亲王,我们眼看着他从儒伊街走掉了。那五个埋伏的人仍然回到围内勒王宫的拐角上藏起来。
“很明显,这五个人的目标并不是我,至少,我们今晚不会再有危险了。可是我们太激动,太担心了,不能不保持着警惕。我们靠在窗户上,等待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们本能地感觉到一定会有事情发生的。
“我们用不着等待很久,就在圣安托万街的街中心,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毫无疑问那五个埋伏着的贵族等待的正是这个人,因为一见到他,他们马上喊杀连天,向着他冲了过去。
“这个人就是您。因此关于您的情形,我也不必细说了。”
比西说道:“恰恰相反,我知道的只是斗剑的情况,斗剑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当时我已昏迷过去。”比西的用意,是想继续听少妇讲下去,希望从她的途述中,窥见她心中的秘密。
狄安娜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继续说道:“用不着对您说,我们十分关心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而您却表现得如此勇敢。战斗中的每一种变化都使我们不由自主的战栗、叫喊和祈祷。我们看见您的马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我们认为您一定完蛋了,事实并非如此,勇敢的比西真是名副其实。您是站着落到地下的,根本不需要爬起来就能继续向您的敌人进攻。最后,您被包围了,危险从四面八方向您迫近,您像只雄狮似的向后退,仍然面向您的敌人,您退到靠在我们的大门上。这时,热尔特律德同我不约而同地都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下楼来给您打开大门,她瞧了我一眼,我对她说:‘行!’我们俩都冲向楼梯。可是,我前面说过,我们用家具堵住房门,我们不得不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搬开了家具,等到我们走到楼梯平台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临街大门再度关上的声音。
“我们俩都吓得呆住了。到底是什么人走了进来,这人又是怎样进来的呢?
“我倚在热尔特律德身上,我们不敢作声,等待着。
“不久小径里便传来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走近楼梯,原来是一个男人;他摇摇晃晃,伸长臂膀,走了几级楼梯便发出一下低沉的呻吟,颓然倒在楼梯上。
“很明显,没有人在追赶这个人,大门幸喜被安茹公爵打开了,这个人把门重新关上,就挡住了追兵;现在,他的伤势非常重,也许有致命的危险。他只好倒在楼梯口了。
“不管怎样,我们眼前没有危险,没有什么可怕的,恰恰相反,倒是这个人需要我们的救助。
“我对热尔特律德说:‘拿灯来’
“她奔过去拿回来一盏灯。
“我们并没有弄错,您是昏迷过去了。我们认出您就是那位进行英勇抵抗的勇士,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对您进行抢救。
“不到片刻工夫,我们就把您抬进我的房间,放在床上。
“您始终昏迷不醒,看来不得不请个外科医生来把您抢救。热尔特律德想起来她最近听说几天前一个年轻医生新用了一种疗效极佳的治疗法,这个医生住在……住在博特雷伊斯街。她知道他的住址,自愿去找他来。
“我对她说:‘这个年轻医生万一把事情说出去呢?’
“她回答道:‘请放心,我会采取办法的。’
“她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姑娘,我完全信任她。她拿了点钱,一把钥匙和我的匕首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您身边……为您祈祷。”
比西说道:“夫人,我能享受这许多幸福,我自己还并不全知道哩。”
“一刻钟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带来了那个年轻医生。那医生百依百顺,竟同意让她蒙着眼睛来了。
“她把医生带进卧室的时候,我留在客厅里,她给医生除去了蒙眼布。”
比西说道:“正是这样,这时候我醒过来了,看见了墙上您的画像,我还以为我看见了您走进房间。”
“我的确进来了,我忧心如焚,也顾不得一切了。我同年轻的医生交谈了几句,他观察了您的伤口,向我保证能把您治好,我这才放下了心。”
比西说道:“这一切都深深印入我的心中,只不过有点像是在做梦,迷迷糊糊。”他用手按着胸膛又加上一句:“这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没有做梦。”
“医生包扎好您的伤口以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来,里面装着红色药水,他倒了几滴在您口中,告诉我说,这是一种镇静剂,能使您经过熟睡后退烧。
“事实上的确如此,您喝了镇静剂以后,用不着一分种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又恢复到您清醒前的昏迷状态。
“我害怕极了,医生安慰我,说一切都十分顺利,只要让您睡觉就好了。
“热尔特律德重新用手帕蒙上他的眼睛,把他送回到博特雷伊斯街。
“只不过她发现这医生似乎在数脚步。”
比西说道:“的确,夫人,他数了脚步。”
“这个发现使我们惊吓万分。这年轻医生可能告发我们。必须把我们收容过您的事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决心这样做,可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是把您弄走,您。
“我鼓起了全部勇气,那时是半夜两点,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热尔特律德负责把您抬起来,她做到了,我帮助她,我们两人一直把您搬到圣殿修院的壕沟边。夜深人静,男人们在这种时候外出也要结伴而行,我们只有两个女人,却这么大胆地行动,以致我们回家以后,回想起来还不禁肉跳心惊。
“幸喜天主保佑,我们一路回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人,没有人看见我们。”
“一到家里,我就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比西合拢双手说道:“啊!夫人!夫人!您为我做的一切,我不知怎样报答您才好。”
沉默了一阵。在这期间,比西用充满热情的眼光凝视着狄安娜。女郎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抱着脑袋。
在这静寂中,传过来圣卡特琳教堂的钟声。
狄安娜打了一个寒战,说道:“两点!两点了,您还留在这儿。”
比西恳求说:“啊!夫人!在您把一切详情都讲完以前,请不要赶走我:在您告诉我能用什么方法帮您的忙以前,请不要赶走我。您就当天主给您送来了一个亲兄弟吧,告诉这个兄弟他能为他的妹妹做什么。”
女郎说道:“唉!太迟了,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了。”
比西追问:“第二天后来怎么样?那一天您干了些什么?您不知道那天我整日想着您,却又不能确定您是不是只在我的梦中出现,只是我发高烧时的幻想。”
狄安娜继续说下去:“那一天,热尔特律德出去了,她遇见了奥利里。他只字未提头天晚上的事,只是加紧催逼,以他主子的名义要求同我会见。
“热尔特律德装出同意的样子,可是她要求延期到下星期三,就是今天,她才能叫我作出决定。
“奥利里答应说他的主人一定能够克制自己,等到星期三。
“因此,我们还有三天时间。
“晚上,德-蒙梭罗先生回来了。
“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只除了同您有关的部分。我们对他说,咋天夜里公爵用一把配制的钥匙开了大门,正当他要进来的时候,有五个贵族向他进攻,其中有埃佩农先生和凯吕斯先生,我听见他们呼唤这两个名字,就告诉了伯爵。
“伯爵说道:‘是的,有这么一回事,我已听说过;这样说来公爵有一把配制的钥匙,我早就猜想到了。’
“我问道:‘我们不能换一把锁吗?’
“伯爵回答:‘他也会再配一把钥匙。’
“‘可不可以在门内装上门闩?’
“‘他会带许多人来,把门同门闩一起撞坏。’
“‘可是您对我说过能置公爵于您的掌握之中的那件事呢?
“‘也许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
“我没有话说了,我头上冒着汗珠,不得不承认除了成为伯爵的妻子,我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逃安茹公爵的魔掌了。
“我对伯爵说道:‘先生,公爵通过他的心腹,答应等到星期三晚上听我的回话,我要求您等到星期二。’
“伯爵说道:‘好,夫人,星期二晚上这个时候我再来。’
“他不再说别的话,站起来,走了。
“我注视着他;他并没有走远,却拐进围内勒宫阴暗的墙角里躲起来,似乎决心要整夜看护着我。
“这个人每次向我表现出的忠心爱护,总像一记匕首深深地刺进我的心。
“两天的时间一转眼间就过去了,并没有出过什么乱子。可是在这两天,听任光阴像飞似地逝去,我心中的痛苦,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第二天的夜晚来临时,我吓得目瞪口呆;一切感觉仿佛逐步从我的身上消失。我像个雕像似的,冰凉冷冻,哑口无言,毫无感觉,除了我的心还在跳动以外,身体的其余部分仿佛都已经没有生命了。
“热尔特律德站在窗口,我就坐在现在这个地方,不时用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忽然热尔特律德向我伸出手来,本来这个手势过去会使我一跃而起,现在我完全无动于衷。
“她叫道:‘小姐!’
“我问:‘什么事’
“‘四个人……我看见四个人……他们向这里走过来……他们开了大门……他们走进来了。’
“我动也不动地回答:‘让他们进来好了。’
“‘这四个人,一定是安茹公爵和奥利里,带着他们的两个随从。’
“我的回答就是拔出匕首,放在我身旁的桌子上。
“热尔特律德向大门奔去,嘴里说:‘先得让我去看个清楚呀。’
“我回答道:‘去吧。’
“片刻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
“她说道:‘小姐,是伯爵来了。’
“我把匕首放回胸衣里,一声不吭,只把头转向伯爵那边。
“我的苍白脸色大概把他吓了一跳。
“他大声说:‘热尔特律德告诉我,说您把我当成是公爵,如果真是公爵,您就自杀,对吗?’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激动。这种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伪装的呢?
“我回答说:‘热尔特律德不该对您说这些话,先生,既然不是公爵,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沉默了片刻。
“伯爵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热尔特律德看见一共有四个人。’
“‘您猜想他们是谁?’
“‘我料想其中一个是神父,其余两个是证婚人。’
“‘那么,您是决定要嫁给我了?’
“‘我们不是讲好了吗?只不过我记起我们的约法三章:除非我认为有紧急情况,非有我父亲在场,我是不结婚的。’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这一条,小姐,不过您认为现在是否遇到了紧急情况?’
“‘我认为是的。’
“‘那么怎么办?’
“‘那么,我就同意嫁给您,先生。不过请您记住:只有我再见到我父亲后,我才能真正成为您的妻子。’
“伯爵皱起眉头,咬紧嘴唇。
“他说:‘小姐,我并不想强迫您;纵使您许诺过,我同意让您收回诺言。您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不过……’
“他走近窗口,向街上瞧了一瞧。
“他说道:吓过,请看吧。’
“我站了起来,打算去核实一下我们的祸事是否真正临头的强大吸引力驱逼着我走近窗户,向下一望,我看见一个裹着斗篷的人仿佛正在想法子进入屋子。”
比西说道:“天哪!您说的是昨天吗?”
“是的,伯爵,是昨天,晚上九点钟左右。”
比西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来接应头一个人,第二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德-蒙梭罗先生问我:‘您认为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我回答:‘我想是公爵和他和心腹。’”
比西叹了一口气。
“伯爵继续说:‘现在,请您下命令吧:我该留下来,还是离开这儿?’
“我要权衡一下;是的,尽管有我父亲的信,尽管我许下诺言,尽管眼前危险迫在眉睫,实实在在,无法脱逃,我还是要权衡一下!要是没有这两个人的话……”
比西叫喊起来:“啊!我真倒霉!披着斗篷的人,那就是我,提着灯的人,那时奥杜安老乡雷米,就是您请来的那个年轻医生。”
狄安娜不禁愕然惊叫:“是您!”
“是的,是我,我越来越觉得我经历过的都是事实,我要找到收容我的那所房子,我住进的那间房间,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位女郎,不,那位天使。啊!我说得太对了:我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
比西竟然被命运捉弄,成为促使狄安娜嫁给伯爵的因素,这包袱太沉重了,使比西颓然瘫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那么,您成为他的妻子了?”
狄安娜回答:“从昨天开始,就算是了。”
又是一片静寂,只听见两个年轻人急促的呼吸声。
狄安娜突然间问道:“您呢,您是怎样走进这所屋子的,您怎样会在这里的?”
比西一言不发,给她看了看一把钥匙。
狄安娜惊呼:“钥匙!您从什么地方拿到的?谁给您的?”
“热尔特律德不是答应亲王今晚把他带来见您么?亲王见到了德-蒙梭罗先生也见到了我,就像我们也见到他一样;他害怕这里面有圈套,所以派我代表他来了。”
狄安娜带点嗔怪地说:“您居然接受了这个使命?”
“这是到您身边的唯一办法。您不至于这么不讲道理,会恨我到这儿来找寻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其实也是最大的痛苦吧?”
狄安娜说道:“不,我要恨您,因为您还是不要再见我的好,只要见不到我,您慢慢地就会把我忘记。”
比西说道:“不,夫人,您弄错了,恰恰相反,是天主的意旨把我带到您的身边,使我洞悉迫害您的阴谋。请听我说,自从我一见到您,我就发誓为您献出生命。现在我自觉承担的使命马上开始:您想知道关于令尊的消息吗?”
狄安娜叫起来:“是呀,因为,说真的,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比西说道:“很好!我负责把消息告诉您;我只希望您好好记住世间有这么一个人,从现在起,他的生命只靠您和为您而活着。”
狄安娜惴惴不安地问:“还有那把钥匙呢?”
比西说道:“这把钥匙?我把它还给您,因为我要您亲手交给我,我才接受。不过我凭贵族身份向您发誓,就算亲姐妹把她的房间钥匙交给她的亲兄弟,也不会找到比我更忠心、更规矩的人。”
狄安娜说道:“我相信勇士比西的话。钥匙您拿去吧,先生。”
她把钥匙还给比西。
比西说道:“夫人,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弄清德-蒙梭罗先生的真面目。”
说完以后,他向狄安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恭敬中既包含着热烈的爱情又充满着无比的悲哀,就从楼梯上下去了。
狄安娜俯首倾听比西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消失了许久,她还带着怦怦跳动的心继续在那里倾听,眼睛里噙着泪珠。
.,t..
十七 国王亨利三世是怎样旅行的,他从巴黎到枫丹白露要有怎样的天气
我们叙述的事情过去四五小时以后,天就亮了。淡白的阳光给粉红色的云层镶上银色的花边,国王亨利三世就要动身到枫丹白露去了。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国王计划第三天在枫丹白露进行一次规模宏大的狩猎。
这次出发,如果换了别人,便会无声无息谁也不知觉,但是这位古怪的君王,生平任何行动,都喜欢制造声势,大肆张扬,弄得满城风雨,变成一件大事。
事实的确如此,清晨八点,护送圣驾的人们便在卢佛宫外开始排成长队,从库安庭院和阿斯特鲁斯街之间的大门走出去。领头的是一大队骑着骏马,披着轻裘斗篷的值勤贵族,随后是数量众多的年轻侍从,然后是数也数不清的仆役,最后是一队瑞士御前卫士,国王的马车紧紧跟在后面。
这马车由八匹披着华丽马衣的骡子拉着,很值得我们详细描写一番。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轿,下面装了四只车轮,轿内铺满垫褥,外壁挂着锦缎窗帘,大约有十五尺长,八尺宽。遇到难走的道路,或者山坡太陡,就用不定数目的牛来代替八匹骡子。当然,牛步很慢,不能增加速度,但是它们坚强有力,不屈不挠,总能保证拉到目的地,最多迟到一小时,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
马车里面坐着国王亨利三世和他的全部宫廷人员,只是没有王后路易丝-德-沃德蒙。必须说清楚,除了朝圣和参加宗教仪式,王后很少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因此根本不必提起她。
我们把可怜的王后搁在一边,且说亨利国王在这次旅行中有哪些宫廷成员陪伴他。
首先是国王亨利三世,其次是他的御医马克-米龙和一个我们查不出姓名的神父,然后是他的小丑、我们的老相识希科,最后是五六个目前得宠的嬖幸,他们是:凯吕斯,熊贝格,埃佩农,奥,莫吉隆等人。还有两条高大的猎兔狗。它们把蛇状的长脑袋,在坐着、躺着、站着、跪着、支着臂膀的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张开大口打个呵欠;另外有一筐子英格兰小狗,国王有时把筐子放在膝盖上,有时用一根链条或几条绸带把筐子挂在脖子上。
轿内还筑有一个临时狗窝,里面躺着一条姆狗,两个Ru房胀得鼓鼓的,不时被拖出来给那筐小狗哺奶。两条高大的猎兔狗二知道自己享受着特殊的待遇,根本不屑去嫉妒那些小狗,只把自己尖尖的鼻子贴在国王的念珠上,同时用同情的眼光瞧着它们,那念珠是由骷髅珠子串成,挂在国王左边,在互相撞击作响。
顶棚上挂着一只鸟笼,用金黄|色钢丝编成,笼内装着几只世界上最美的斑鸠,它们有雪白的羽毛,脖子上有两圈黑环。
偶然有妇女进入御驾内,那么这个动物园里就会增加两三只狨猴或卷尾猴,因为在瓦卢瓦王朝的末代国王治下,猴子是风雅贵妇最宠爱的动物。
一尊夏特勒圣母的大理石雕像,是让-古式[注]为亨利二世国王制作的,站立在最里边的一个金碧辉煌的神龛内,俯首望着她的圣子,那种眼光仿佛对看到的一切非常惊异。
当时的小品文多如牛毛,讽刺诗也充斥文坛,这御驾自然就光荣地成为这些文章的经常话题,它们把它称为“挪亚方舟”。
国王坐在位于最里面的圣母神龛下面。他的脚下,凯吕斯和莫吉隆正在那里编织丝带,这是当时年轻人最正当的一种消遣,有些人运用精巧的组合,能织成有十二股的带子,这种手艺前所未有,在他们手上昙花一现就失传了。熊贝格在一个角落里编织一个饰有他家族纹章的挂毯,纹章中的题铭他以为是新的,其实是早已用过的。在另一角落里神父和医生正在谈天;德-奥和德-埃佩农望着窗外,由于早上醒得太早,像那两条猎兔狗一样呵欠连连。最后,希科坐在一个车门上,两脚悬挂在车外,以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跳下车子或者再跳上来。他时而唱圣歌,时而朗诵小喜剧里的独白,或者按照当时时尚,作些拼词游戏[注],把每个官员的名字,法文也好,拉丁文也好,乱拼一通,歪曲本人面目,给这人增加许多叫他无限讨厌的特征。
到了夏特莱城堡前面的广场,希科开始唱起一首圣歌。
我们说过,神父在同米龙聊天,这时神父回过头来,皱起眉头。
国王陛下说道:“我的朋友希科,请你注意:你可以伤害我的嬖幸,蔑视我的威严,谩骂天主,因为天主是善良的,可是你切不可得罪教会。”
希科说道:“谢谢你的忠告,我的孩子。我没有看见高贵的神父正在那边同医生谈话,神父埋怨医生在一天之内给他送去了三个治死的病人,叫他埋葬,而且最后一个总是在吃饭时间送去,叫他寝食不宁。不要唱圣歌,你的话真是金玉良言,这些圣歌已经老掉了牙,我来给你唱支新歌吧。”
国王问道:“照什么曲子唱?”
希科回答:“还是照原来的曲。”
于是他放大喉咙唱了起来:
我王欠债一万万
亨利说道:“不止这一些,歌词作者太不了解情况了。”
希科满不在乎地改正过来:
亨利欠债两万万,
千方百计渡难关;
嬖幸宠臣工心计,
苛捐杂税重新颂。
抽筋剥皮百姓苦,
横征暴敛豺狼欢。
凯吕斯一边织丝带一边说道:“好!希科,你有一副金嗓子;请唱第二段吧,我的朋友。”
希科不回答凯吕斯,却对国王说:“我说,瓦卢瓦,不要让你的嬖幸管我叫他们的朋友,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国王回答:“希科,用诗来说话吧,你的散文一开口就叫人听不入耳。”
希科说道:“那好吧,我继续唱下去。”
奇装异服耀眼眩,
嬖幸何如贞妇贤。
皱褶领内头颅转,
衬衫笔挺气宇轩;
面粉浆洗不足贵,
淀粉妙法最新鲜。
国王说道:“好极了!德-奥,这淀粉是不是你发明的?”
希科说道:“非也,陛下。那是圣梅格兰先生发明的[注],这位先生去年已死于马延先生的剑下。见鬼!不要把这发明权从这可怜的死鬼身上夺走:他要流芳百世,靠的就是这项发明权和他得罪德-吉兹先生这件事,拿走他的淀粉,他的希望便被砍掉一半了。”
提起这段往事使国王沉下了脸,可是希科不以为意,继续唱下去:
毛发剪除用尺量,
希科忽然停了下来,补充一句:“当然,我说的始终是你们几个嬖幸。”
熊贝格说道:“当然,当然,说下去吧。”
希科继续唱:
毛发剪除用尺量,
前后左右不一样;
后面短得看不见,
前头超过耳朵长。
德-埃佩农说道:“你支歌早已过时了。”
“过时!昨天才编出来的。”
“哈哈!从今天早上开始款式已经变了,你瞧。”
德-埃佩农脱下头上的无边小帽,让希科看看他前面的头发差不多同后面的一样短到齐根。
希科说道:“嘿!难看极了!”
他又继续唱道:
头发坚得笔笔直,
只缘胶水能尽职。
无边软帽戴脑后,
庐山真面无人识。
希科说道:“第四段我不唱,因为它太伤风败俗了。”他唱另外一支歌:
君不见
往昔祖先英气豪,
南征北战功劳高;
龙潭虎|茓不避险,
出生入死传捷报。
安得有
衬衫浆直如上胶,
假发卷曲乱绕缭,
脸上抹粉三寸厚,
难怪脸色似素缟。
亨利说道:“好!如果我的兄弟在这儿,他一定会非常感谢你,希科。”
希科说道:“我的孩子,你称为兄弟的到底是指谁?会不会是指热内维埃芙修院的若瑟夫-傅隆修士[注]?人家说你要到他那里去当修士哩。”
亨利对希科开的任何玩笑都能忍受,他说道:“不对,我说的是我的弟弟弗朗索瓦。”
“啊!对极了;他不是你站在天主方面的兄弟,而是站在魔鬼方面的兄弟。好呀!好呀!你说的是弗朗索瓦,托天主的福,他是法兰西王子,布拉邦公爵,洛蒂埃公爵,卢森堡公爵,盖尔德公爵,阿郎松公爵,安茹公爵,蒂兰公爵,贝里公爵,埃夫勒公爵,蒂埃里城堡公爵,弗朗德勒伯爵,荷兰伯爵,泽兰伯爵,泽特芬伯爵,曼因伯爵,佩尔什伯爵,芒特伯爵,默朗伯爵,博福伯爵,神圣罗马日耳曼帝国的侯爵,弗里兹和马利纳的领主,比利时自由的捍卫者。他出生时本来有一个鼻子,后来出天花又多了一个鼻子,我为他写了一首四行诗:
弗朗索瓦有两鼻,
诸君看见其惊奇,
从来世间两面派,
一对鼻梁最合理。
几个嬖幸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安茹公爵是他们的仇人,讽刺安茹公爵的短诗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希科刚才还在用诗来挖苦他们。
国王呢,由于到目前为止,希科的连续射击只碰到他一点皮毛,他笑得比别人更响;他拿糖和糕点给狗吃,对任何人都不放过,拼命挖苦他的弟弟和他的宠臣。
希科突然间叫起来:
“啊!这不够策略,亨利,亨利,你太大胆而太不谨慎了。”
国王问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呀?”
“不,凭良心说,你不应该承认这些事情,不应该!”
亨利惊异地问道:“什么事情呀?”
“就是你每次签名时,你说自己是什么。啊!亨利凯[注],我的孩子!”
凯吕斯看见希科一副殷勤和气的样子,疑心他又在耍什么鬼把戏,他对国王说:“陛下可要当心上当!”
国王问道:“见鬼!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请问你,你是怎样签名的?”
“真见鬼……我签的……我签的是……亨利-德-瓦卢瓦。”
希科说道:“好,先生们,请注意,我可并没有叫他这样说。现在,在这十三个字母中,有没有办法找到一个v字?”
“当然,瓦卢瓦的第一个字母就是v。”
“神父阁下,拿起你们的记事本,因为从今以后写国王的名字要照新的写法,亨利-德-瓦卢瓦是改变了字母位置的写法。”
“怎么会呢?”
“是的,现在的写法是改变了字母位置的写法,我来告诉你们当今陛下的真实姓名吧。我们说过:在亨利-德-瓦卢瓦这个名字中有一个字母v,把这个字母写在你们的记事本上。”
埃佩农说道:“已经照办。”
“是不是还有一个字母i?”
“当然,亨利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就是i。”
希科说道:“人们真是太狡猾了,竟把应该连在一起的字母拆出开来。请你们在字母v后面放上i。好了没有?”
埃佩农说道:“好了。”
“现在请找找看,有没有l字母?找到了,对吗?再找一个a字母,也找到了;还有一个i,也找到了;最后,还有个n。好,诺加雷,你会念吗,这是个什么字?”
埃佩农说道:“惭愧得很,我不会念。”
“坏蛋!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大贵族,可以如此无知吗?”
埃佩农举起手中吹弹丸用的吹管,骂了一句:“浑帐东西!”
希科说道:“你爱打尽管打,可是还得给我念出来。”
埃佩农嘻嘻一笑,念起来:
“卑-鄙,卑鄙的。”
希科叫起来:“对啊!亨利,你瞧,我们已经开始找到了:这才是你真正的教名。我希望待会儿我把你的姓也找出来时,你会像哥哥查理九世奖给阿米约[注]那样,也赏给我一笔年金。”
国王说道:“希科,你要挨棍子了。”
“我的孩子,用来打贵族的棍子,你到哪里去找呀?到波兰吗?请告诉我。”
凯吕斯说道:“我的可怜的希科,我似乎记得马延先生撞见你同他的情妇在一起的那天,他并没有少给你棍子。”
“这正是我们两人这间要清算的一笔帐。居皮多先生,请放心吧,这件事我没有忘,正记在他的帐上呢?”
希科边说边把手按在前额上,这证明从那时候起人们已经承认脑袋是记忆的宝库。
埃佩农说道:“凯吕斯,你瞧,经你一Сhā话,我们就漏掉那个姓了。”
希科说道:“别担心,我正牢牢地抓住它呢。如果是吉兹先生,我便会说:我是从他的头上两只角抓住的[注];可是对于你,亨利,我只说是从你的两只耳朵抓住[注]便算了。”
几个年轻人齐声问道:“他到底姓什么?他到底姓什么?”
“在我们剩下的字母中,首先有一个大写h,把h记下来。诺加雷。”
埃佩农照办了。
然后拿一个e,一个r,再从瓦卢瓦中取一个,再加上语法家称为介词、你们用来分开名和姓的de,最后添上一个字母s,就完成了,埃佩农,你念念看。
本子上写着:h,e,r,o,d,e,s。
埃佩农念道:“希律王[注]。”
国王喊起来:“卑鄙的希律王!”
希科说道:“一点不错,你每天签名时就写的这个,孩子。”
说着,希科仰面朝天倒下去,装出无限羞愧而憎恶的样子。
亨利说道:“希科先生,你的玩笑开过头了。”
亨利说道:“我?我说的只是事实,没有别的。这些国王真是的,你对他说实话,他倒生起气来。”
亨利说道:“你把我的世系同希律工联系起来,可真够狠毒的了!”
希科说道:“我的孩子,可不要否认这个世系,你每个月要找两三次犹太人借钱,对这样一位君主来说,这还是一个极好的世系呢。”
国王大声说道:“我同意不让这个粗野的人经常说最后一句话。先生们,你们闭上嘴吧,这样一来,至少没有人给他一个反驳的机会了。”
霎时间周围一片深沉的静寂,连希科也静下来了,因为希科专心注意御驾所经过的道路,没有心思去打破沉默,静寂因而能够延续了几分种。等到过了莫贝广场,经过胡桃树街角的时候,只见希科急奔下来,推开卫兵,跑去跪在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外表相当漂亮,有一个雕梁画栋的木头阳台突出街心。
国王嚷道:“喂!你这异教徒,如果你一定要下跪,你总得跪在圣热内维埃芙街中心的十字架下面,而不是在这所房子前面;难道这所房子里有个教堂吗?难道里面有个临时祭坛吗?”
希科一声不吭,他双膝跪在铺路石上,高声祈祷,国王仔细倾听,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善良的天主!公正的天主!我认得,我永生永世都认得,这就是希科遭难的房子;他的遭难,即使不是为了您,我的天主,至少也是为了您所创造的一个女人,希科从来没有请求您降祸给马延先生和尼古拉-大卫大律师,他们一个是这桩冤案的主使人,一个是刑罚的执行者。主啊!希科很会等待,因为希科虽然不会长命百岁,但他很有耐心。已经足足有六个年头过去了,而且其中一个是闰年,希科把马延先生和尼古拉-大卫先生欠他的那一小笔债的利息加起来,按利率一分计算,因为这是法定利率,而且国王也是照这个利率来借钱的,利率一分,时期七年,利息积累起来就可使本金加倍。伟大的天主!公正的天主!保佑希科的耐心再延长一年吧,到那时,希科在这所房子里,由于这个杀人犯洛林亲王和那个凶手诺曼底律师两人的命令,而受了五十下鞭打,流了一品脱的血,必须由他们两人加倍奉还:每人鞭打一百下和交还两品脱的血。使得马延先生尽管身体肥壮,尼古拉-大卫尽管身材高大,也没有足够的血和足够的皮肤来偿还希科,叫他们在一分五厘或两分利率时就破产,叫他们受鞭打到八十下或八十五下时就断气了。”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但愿如此!”
国王加上一句:“阿门!”
希科吻了吻土地,跑回去坐在车门原来的位子上,旁观的人一点也不理解这一幕的意义,无不为之大为惊异。
国王登位三年来,有许多特权已经让给了别人。可是作为君主,他有权第一个知道事实真相,他问道:“喂!喂!希科师傅,为什么作这样冗长和这样古怪的祈祷?为什么频频捶打胸口?为什么在这所一点没有宗教气味的房子前面作出这样滑稽可笑的仪式?”
希科回答:“陛下,那是因为希科同狐狸一样,希科长久地唤着和亲吻他在上面流过血的石头,一直到他把使他流血的那些人的脑袋砸碎在这些石头上为止。”
凯吕斯大声说道:“陛下!我敢打赌,希科在他的祈祷中提到了马延公爵的名字,陛下也听到了,我打赌他的祈祷同我们刚才说的他的挨打有关。”
希科说道:“打赌吧,杰克-德-莱维老爷,即德-凯吕斯伯爵,打赌吧,您一定会赢的。”
国王说道:“原来是这样。”
希科又说:“一点不错,陛下,在这所房子里希科曾有过一个情人,她是一位善良而可爱的女郎,还是一位小姐呢。有一晚希科来看她,一个嫉妒的亲王派人包围了房子,抓住希科,狠狠地打他一顿,使得希科不得不越窗逃走,他来不及开窗,只好从这小阳台上一跳跳到街上。希科没有跌死,这真是奇迹。因此每次希科经过这所房子前面,总要跪下来祈祷,在他的祈祷词中感谢天主把他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啊!可怜的希科,陛下,您还骂他呢。据我看来,他的所作所为无愧于一个好的基督徒。”
“可怜的希科,你真的挨打了吗?”
“喇!打得非常痛快,陛下。可是还不能够使他满足。”
“这话怎么讲?”
“老实说,那天他要给我几剑,我也不会着恼的。”
“因为你要惩罚自己的罪恶?”
“非也,是为了惩罚马延先生的罪恶。”
“哦!我懂了:你的意图是把属于恺撒的还给……[注]”
“还给恺撒,不对,陛下,请不要张冠李戴;所谓恺撒,是指那位大将军,那位英勇的战士,那位想做法兰西国王的洛林家族的老大[注];我的意思不是指他,他同亨利-德-瓦卢瓦之间有一笔帐要算,这笔帐同你有关,偿还你的债务吧,亨利,我也要偿还我的债务。”
亨利不喜欢人家提起他的姻兄吉兹公爵,因此希科的这一番话使他拉长了面孔,以致一路上到达比塞特尔为止,中断的谈话始终未能恢复起来。
从卢佛宫到比塞特尔一共花了三小时,乐观的人认为第二天傍晚就可以到达枫丹白露,悲观的人却愿意打赌,说要第三天中午才到得了。
希科则宣称永远不能到达。
一旦出了巴黎城,这队人马前进的速度就快多了。那天清晨天气相当好,寒风吹得并不强烈;太阳最后穿过了云层,照射大地,天空宛如十月里的艳阳天;在那种天气里,最后的树叶,萧萧落下,树林沙沙作响,呈现着一片神秘的淡蓝色,吸引了在路上漫步的人,投去深情的目光。
队伍到达朱维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从这里,已经可以望见奥尔热河上的桥和宏伟的法兰西宫廷饭店,阵阵微风吹送过来饭店烤肉串的香味和欢声笑语。
希科的鼻子闻到了厨房散发出来的香味,他探身车外,远远地看见饭店的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每个人都裹着斗篷。其中有一个又肥又矮的人,戴着一顶阔边帽子,把整个面孔都遮盖起来。
国王车驾一到,他们这些人立刻慌慌张张地走进了旅馆。
那个矮胖子行动不够敏捷,吸引了希科的注意。因此,当这个矮胖子走进饭店的时候,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早已跳下了马车,向一个侍从要了一匹没有人骑的马,躲进一个墙角里,任由初降的暮色把自己笼罩起来,让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向埃索那进发,因为国王打算在那里过夜。等到殿后的骑士业已消失。磷磷车声逐渐远去以后,希科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从城堡后面绕了个大弯,然后走到饭店正门,装出从枫丹白露来的样子。到了窗户前面时,希科迅速地向窗内望了一眼,他十分欣幸地看到刚才他注意的那些人全在那里,包括吸引他特别注意的那个矮胖子在内。不过,希科仿佛不愿意让那个矮胖子认出来,所以他没有走进那个房间,却在对面的房间里找个座位坐下,这座儿的位置可以使他看到任何一个要走出大门的人,他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
希科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房间的阴影里,他却可以一直看到对面房间壁炉的角落。那个矮胖的人就坐在壁炉角落旁边的一张矮凳上,大概他认为没有人会注意他,就让融融的火光把自己照得须眉毕现,壁炉里刚投进一把蔓枝,火光和热量都陡然倍增。
希科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弄错,我刚才在胡桃树街那所房子前面祷告时,简直可以说我已经预感到这个人要回来。可是他为什么回到我们朋友希律王的美丽首都时要偷偷摸摸呢?为什么看见希律王经过的时候要躲起来呢?啊!彼拉多!彼拉多!难道善良的天主不肯允准我等到明年的请求,强迫我更早地索还债务吗?”
、过了不久,希科惊喜地发现,从他藏身的地方,他不仅能够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且由于极其偶然的声学效果,他还可以听见他们的片言只语。因此,他集中精力从视和听两方面去侦察。
那个矮胖子对他的同伴说:“先生们,我认为动身的时候到了,他们走过已经很久,我相信现在道路上安全了。”
一个声音回答说:“的确十分安全,大人,”这声音叫希科惊呆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注意那个矮胖主角,对发出这个声音的人未加留意。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身材瘦长,同他称为“大人”的人身材矮胖恰好相反;他的脸色苍白,那位大人脸色红润;他一副阿谀奉承的奴才相,那位大人趾高气扬,一副傲慢相。
希科无声地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啊!原来是尼古拉大律师。你也来了……[注]很好。这一次,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教训他一顿,那就算我倒霉。”
于是希科喝光了残酒,付了酒钱,准备好随时可以动身,不致延误。
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吸引希科注意的那七个人也会了帐,或者不如说那个矮胖子为大伙会了帐,他们每个人都从一个仆役或者马夫手中牵过马来,骑上去,这一小队人便踏上去巴黎的道路,不久便在初降的暮霭中消失了。
希科说道:“好呀!他到巴黎去,那么我也回去。”
希科也骑上马,远远地跟着他们,眼睛总盯着他们的灰斗篷;有时为了小心起见他必须隐藏起来,他也不停地听着他们的马蹄声。
这队人马离开了弗洛芒托大路,直Сhā舒瓦锡,从夏朗通桥越过塞纳河,经由圣安托万城门进入巴黎。然后像一窝蜂似的纷纷钻进吉兹公馆,公馆大门等他们入内以后立即闭上。
希科躲进口子街街角,自言自语道:“好呀,这里面不仅有马延,还有吉兹。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只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可是马上就变成值得关心的事件了。我们等着瞧吧。”
尽管又冷又饿,希科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最后吉兹公馆的大门终于又开了,可是走出来的已经不是披着斗篷的七个骑士,而是穿着带风帽长袍的七个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每人手里数着一串巨大的念珠。
希科说道:“阿!多么意想不到的结局!吉兹公馆难道变成圣殿了吗?那些恶棍只要碰一碰它的门槛就立刻变成了天主的羔羊?这真是越来越引人注目了。”
希科像刚才跟踪那些骑士一样,跟着这些修士,毫不怀疑他们是刚才那几个人,只不过把斗篷换成道袍而已。
修士们从圣母桥越过塞纳河,穿过旧城区,过了小桥,经过莫贝广场向圣热内维埃芙街走去。
希科经过胡桃树街他早上作祈祷的那所房子前面时,脱下了帽子,说道:“唷!难道我们又回到枫丹白露去吗?真是这样,我早就该抄近路了。慢着,不是,我弄错了,他们走得并不远。”
事实上,那些修士都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门前停了下来,向门廊走进去;门廊末端有修会的一个修士聚精会神地察看每个入内修士的手。
希科想道:见鬼!看来今晚要进入修道院必须两手干净才行,毫无疑问,有怪事发生了。
想完以后,希科对如何继续跟踪这些人感到束手无策,只好四顾张望。奇怪的是,他看见每条通到修道院的街道上,都有穿修士服的人出现,有单独行走的,有成双结对的,都向着修道院走来。
希科说道:“哎哟!今晚修道院里难道是召开教士会议,把全法兰西的热内维埃芙修士都请来了?凭良心说,我是第一次想参加一次教士会议,说真的,这欲望还很强烈呢。”
修士们一个个走进门廊,伸出手来受检查,或者把手里的暗号显示一下,都进去了。
希科暗想:我一定要同他们一起进去。可是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缺少两件主要的东西:一件是可尊敬的修道士袍子,因为我没有看见他们中间有穿世俗服装的人;第二件是他们拿在手里交给守门的修士检查的东西,因为毫无疑问,他们手里是拿着东西的。唉!戈兰弗洛修士!戈兰弗洛修士!我的可敬的朋友,我多么希望你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啊!
希科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个喊声,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位可敬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这位修士是希拉的座上常客,每当希科不在卢佛宫吃饭时,就同他一起进餐;国王赎罪游行那天,希科在蒙马特尔城门一家小酒店里停下来,就是同他一起吃掉一只野鸭和喝了许多加了香料的酒。
修士接连大量涌到,真像是巴黎一半的居民都穿上了修士服;那个看门的修士,毫不松懈,继续一丝不苟地逐个检查。
希科自言自语道:“嗯,嗯,今晚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好奇到底吧。现在是七点半钟,跟踪已经结束。我要到丰盛饭店去找戈兰弗洛修士,这正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于是他扔下那些扰扰攘攘地走进修道院的修士们,策马飞奔,直达圣杰克大街,丰盛大饭店就在这条街上,座落在圣伯努瓦隐修院对面,生意十分兴隆,是大学生和对饮食苛求的修士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希科在这里十分有名,倒不是因为他常来,而是因为他是那些神秘食客中的一个,这些食客不时来一次,来了就唱得酩酊大醉,而且走时还留下一个金埃居。饭店老板名叫克洛德-博诺梅,他把饭店取名“丰盛”[注]表明他是代表色列斯[注]和巴克斯两位神抵来分发饮食的。
.Xiatxt。
十八 我们在本书里已经两次谈起过戈兰弗洛修土,读者在本章里可以
高兴地认识他了
晴朗的白天接下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只不过,白天冷,夜晚更冷。迟归的市民口中呼出的热气,都集结在帽子底下,被手提灯一照,泛着红色。行人踏在冰冻地面上的脚步声,和我们今天的物理学家所说的被寒冷迫出来的响亮的呼哧声,都清晰可闻。总之,这是春天里一个美丽的寒夜,使人感到大饭店玻璃窗上的粉红色也具有加倍的魅力。
希科进入大厅,首先用眼睛在各个角落里搜索了一遍,在克洛德老板的主顾中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厨房。
店老板在厨房里读着一本经书,旁边炉子上正煮着一大锅子油,只等油煮沸了,便把几条裹着面粉的鳕鱼放进锅里。
听见希科走进来的声音,博诺梅老板抬起了头。
他合上书,对希科说道:“啊!是您!晚上好,愿您多吃点。”
“多谢您的双重祝愿,虽然我多吃点对您也有利。不过今晚我是否吃得下得看情况而定。”
“怎么,得看情况而定?”
“是的,因为,您知道,我是不能一个人独斟独酌的。”
博诺梅抬起他的黄绿色无边帽说道:“先生,只要您需要,我可以陪陪您。”
“谢谢,亲爱的老板,您虽然是一位嘉宾,我今晚找的不是您,而是其他人。”
博诺梅问道:“也许是戈兰弗洛修上吧?”
希科回答:“正是,他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还没有吃过,不过您得赶快才行。”
“我得赶快?为什么?”
“因为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
“戈兰弗洛修士没有吃过晚饭,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您是这样说的吗?”
希科说时摇摇头,这个表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意味着不相信。
克洛德老板说道:“先生,因为今天是星期三,我们进入了封斋节。”
希科说道:“那又怎么样?”那神气似乎是对戈兰弗洛的宗教热情不甚赞同。
克洛德回答一句:“我也说不出!”同时加上一个手势,那意思明显地表示:我同您一样不明白,但事实如此。
希科说道:“戈兰弗洛只花五分钟就能吃完他的晚饭,这真是世间少有的怪事!我今天注定要看到奇迹了。”
说完以后,他以一个旅行者踏上陌生土地的步伐,走了几步,到达一间类似雅座的房间前面,那房间有一扇玻璃门,上面挂着红白相间的方格呢窗帘。他推开门,看见房间深处正坐着那位可敬的修士,桌上一根烛芯冒烟的蜡烛在照明,他的面前放着一盆分量稀少的水煮菠菜,他正在没精打采地翻弄那些菠菜,把剩下的一点絮勒纳奶酪都倒进去,力求使那菠菜味道好一点。
这位可敬的修士在搅拌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撅着嘴,说明他对这种可怜的组合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趁这机会把他介绍给读者,我要从特殊的角度描绘他,以补足我介绍过迟的缺憾。
戈兰弗洛修士大约有三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二,这高度也许矮了点,可是据修士自己说,他的身体各部分十分匀称,把过矮的高度补救过来了。因为身躯宽厚,从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竟宽达一米弱,这就等于一个二米九的大圆周了。
他的肩膀像个大力士的肩膀,在肩胛骨的中间,装着一个粗大的脖子,上面的肌肉粗如拇指,一根根暴起像绳索一样,不幸的是,他的脖子也同身体其余部分一样,又粗又短。这样一来。戈兰弗洛修士只要情绪过分激动,便有中风的危险。他自己完全知道这种生理上的缺陷和因此而要冒的风险,所以戈兰弗洛修士从来不动肝火。应该说,连希科走进来时,他那明显感动的样子也很少见。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进来就大声叫喊:“喂!老朋友,您在那里干什么?”他边喊边挨次注视那盆菠菜,戈兰弗洛,没有剪过烛花的蜡烛,以及一只高脚杯,杯中满满盛着清水,只有小小几滴酒,给清水染上一点颜色。
戈兰弗洛用强用力的嗓音回答,那嗓音颤动着,就跟他的修道院里的大钟一样:“您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兄弟,我在吃晚饭。”
希科叫起来:“您管这叫做晚饭?啊!戈兰弗洛!几根菠菜,一点奶酪,这也算吃饭?算了吧!”
戈兰弗洛仿佛心中充满圣宠地把眼睛抬向天空,用鼻音回答:“我们正处在封斋节的第一天,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我的兄弟,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
希科不禁愕然,他的眼神表现出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过戈兰弗洛进入神圣的封斋节,可是态度完全不一样。
他止不住重复一句:“拯救我们的灵魂!真见鬼!清水同菠菜同拯救我们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戈兰弗洛说道:
星期五,禁吃肉;
星期三,亦相同。
“您几点钟吃的午饭?”
修士用越来越强烈的鼻音回答:“我根本没有吃午饭,我的兄弟。”
希科说道:“您为什么拼命用鼻音说话?要说用鼻音,我可以同全世界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比一比。”于是希科也用过分的鼻音同他说起话来:“如果您没有吃午饭,您在干什么,修士?”
戈兰弗洛骄傲地抬起头来说道:“我在起草一篇演说词。”
“怎么!一篇演说词?干什么?”
“准备今晚在修道院演讲。”
希科心想:奇怪!今晚要演讲。
戈兰弗洛用叉子挑了一口奶酪拌菠菜放进嘴中,又补充说了一句:“因此,我必须赶紧回去,也许我的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希科马上想起他看见的无数修士都向修道院走去,大概马延先生也在其中,但是使他纳闷的是:戈兰弗洛有许多长处,但到今天为至,还从来没有听说他擅长口才,那么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现任院长若瑟夫-傅隆,为什么偏偏挑选他来对洛林亲王和众多修士演讲呢?
他说道:“管它呢!你几点钟开始演讲?”
“从九点到九点半,我的兄弟。”
“好!正在是九点差一刻,您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他娘的!我们足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戈兰弗洛说道:“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友谊也并不因此而受影响,亲爱的兄弟,我请您相信这一点。您的职务使您整天离不开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愿天主保佑他;我的职责是募捐,募捐完了,就祷告。所以大家不能见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希科说道:“这话很对,不过,我认为,今天见了面,就更有理由乐一乐。”
戈兰弗洛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因此我也觉得无限快乐;只是我终究要离开您了。”
修士动了动身子,仿佛要站起来。
希科说道:“您先把盆里的菠菜吃光了再说,”边说边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再坐下去。
戈兰弗洛望着那些菠菜,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了看被几清酒染得微红的清水,把头转了过去。
希科觉得发起总攻的时间已经到了,开口说道:
“您还记得我刚才提起过,我们在蒙马特尔城门吃的那顿便饭吗?您知道,那天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拼命鞭打自己和鞭打别的人,我们两人却在大吃特吃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野鸭,还有虾酱作调味;我们在喝美味的勃艮第酒,这酒叫什么名字?不是您点的酒吗?”
戈兰弗洛说道:“那是我家乡的特产,罗曼内酒。”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您真不愧是挪亚的子孙,生下来就能够喝到这种奶汁。”
戈兰弗洛脸上露出苦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希科问道:“您认为这酒怎样?”
修士回答:“当然不错,不过还有更好的罗曼内酒。”
“那天晚上我们的老板克洛德-博诺梅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在他的酒窖里藏有五十瓶上等罗曼内好酒,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同他的相比,只是劣等的水酒而已。”
戈兰弗洛说道:“他说的是事实。”
希科大叫起来:“怎么?他说的是事实?您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拿到这些琼浆玉液,为什么您还要喝这种讨厌的红色水!呸!”
希科一把抓住那个高脚杯,把杯内的水泼在地上。
戈兰弗洛说道:“万物都有英雄用武的时候,我的兄弟。当你喝完酒以后,除了歌颂天主创造出美酒以外别无其他事情,喝酒当然最合适;可是当你马上要讲道的时候,就应该喝清水了,这倒不是因为清水味道好,而是因为在讲道时有用:水具有说服力[注]。”
希科说道:“不对!酒更具有说服力[注],证明就是:我今晚也要发表演讲,而我相信我的食谱,我要叫一瓶罗曼内酒,我问您,戈兰弗洛,您说我要什么东西来下酒最好?”
修士回答:“不要叫这些菠菜,这东西最难吃不过了。”
希科拿起戈兰弗洛的盆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唔!唔!”
这一次,他打开了一个小窗户,连盆带菜一起扔出窗外。
然后,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克洛德老板!”
老板大概在门外偷听,立刻就出现了。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给我拿两瓶罗曼内酒来,您说过您的酒比任何别家都好的。”
戈兰弗洛问道:“既然我不喝,为什么要两瓶酒?”
希科说道:“如果您喝,我就要四瓶、六瓶,甚至把酒窖里的藏酒都弄出来。可是我自饮自酌,喝得不多,两瓶也就够了。”
戈兰弗洛说道:“话说得不错,两瓶相当合理,如果您只吃些素菜下酒,您的作海神师对您也无可指责了。”
希科说道:“当然,当然,封斋节的头一天怎可能吃肉?”
博诺梅转身去酒窖拿酒的当儿,希科走到食品橱前,打开橱门取出一只勒芒产的肥美的小母鸡。
戈兰弗洛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加斯科尼人的一举一动,这时候问道:“您在干什么?我的兄弟,您在干什么?”
“您瞧,我在拿掉这条鲤鱼,否则别人就会拿去。开始封斋期的星期三,大家都抢着要这种食物[注]。”
戈兰弗洛十分惊讶,问道:“一条鲤鱼?”
“一点不错,一条鲤鱼,”希科一边说一边将美味的小母鸡放到戈兰弗洛的眼前。
修士问道:“请问,打哪时鲤鱼有个鸟嘴巴?”
加斯科尼人说道:“鸟嘴巴?您怎么会看见是鸟嘴巴的?我看见只是鱼嘴巴。”
热内维埃芙会修士又说:“还有翅膀。”
“那是鳍。”
“鸡毛呢?”
“那是鱼鳞,我的亲爱的戈兰弗洛,您喝醉了。”
戈兰弗洛大声说:“醉了!我只吃过一点菠菜,喝过一些清水,醉了!”
“那么,一定是菠菜把您的胃填得太满了,而您喝下去的水上了头,使您迷糊了。”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这样,老板来了,请他判断一下吧。”
“判断什么?”
“判断这到底是一条鲤鱼还是一只母鸡?”
“很好。不过先请他打开酒瓶,我坚决要知道这酒的味道是否同我喝过的一样。开瓶吧,克洛德老板。”
克洛德老板打开一瓶酒,倒了半杯给希科。
希科把酒喝了,咂摸了一下,说道:
“啊!我不会品酒,我的舌头已经把酒味忘记得一干二净,我没法子说出这种酒比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到底好些还是差些。我连它们是否是一样的酒,也不敢断定。”
戈兰弗洛盯着希科酒杯里还剩下的红宝石似的残滴,眼睛里都冒出火来了。
希科倒了一点酒在修士的酒杯里,说道:“拿着,修士,您在这世界上是为他人服务的,请指教我一下。”
戈兰弗洛拿了酒杯,凑近嘴唇,慢慢地品尝杯内的酒。
他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我家乡特产的葡萄酒,不过……”
希科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酒太少了,我尝不出好坏。”
希科说道:“我一定要弄个一清二楚。见鬼!我不愿意受骗,要不是您今晚要宣讲的话,我一定请您再一次品尝这酒味。”
修士说道:“为了使您高兴,我愿意再喝一点。”
希科说道:“好极了。”
于是他在热内维埃芙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半杯酒。
戈兰弗洛完全像第一次一样战战兢兢地拿起酒杯,也像前一次一样认真地尝了尝。
他说道:“好酒,比我们那天喝的好,我可以保证。”
“算了吧!您同店老板是串通好的!”
戈兰弗洛说道:“一个好酒客,喝第一口就知道这酒是否某地的特产,第二口就能品出优劣,第三口就能说出酒的年代。”
希科说道:“年代?我倒想知道这酒的年代哩!”
戈兰弗洛伸出酒杯说道:“这有何难?再倒给我一点酒,我就能告诉您。”
希科在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大半杯酒,修士慢慢地把酒喝光,不再要了。
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说道:“1561年。”
克洛德-博诺梅叫起来:“了不起!1561年,一点不错。”
加斯科尼人脱下帽子,肃然起敬,说道:“教皇把那么多人列入真福品,可是谁也没有您这样够资格。”
戈兰弗洛谦逊地说:“这只不过熟能生巧而已。”
希科说道:“还要加上天赋,仅仅多喝酒是不能生巧的,我就是证明,我也认为我喝酒够多了,可是我不懂,咦!您在干什么?”
“您看得很清楚,我在站起来。”
“为什么要站起来?”
“去开会”
“连我的鲤鱼也不吃一口吗?”
戈兰弗洛说道:“啊!对了,我的可敬的兄弟,看来您对食物方面比对饮料更外行。博诺梅老板,您说这是什么?”
戈兰弗洛修士边说边指着那只小母鸡。
老板惊奇地望着提问题的人。
希科也说:“是呀,人家在问您这是什么?”
老板说道:“当然-!这是一只小母鸡。”
希科带着惊愕的神色说:“母鸡!”
克洛德老板再加上一句:“而且是勒芒产的母鸡。”
戈兰弗洛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
希科说道:“看来是我错了;不过,我极想吃这鸡,又不想犯罪,修士,看在我们的友情份上,为我做一件事,洒几点水在这母鸡头上,给它洗礼,命名为鲤鱼吧。”
戈兰弗洛说道:“啊!啊!”
那个加斯科尼人又说:“我求求您,您不这样做,我也许就吃了肉,犯了大罪了。”
戈兰弗洛天性是个好帮朋友忙的人,而且三杯落肚,心情愉快,他说道:“好!不过水刚才已经被您倒掉了。”
希科说道:“我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在紧急情况下,你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行啦。修士,用酒来洗礼吧,用酒来代替水吧。这样一来,天主教徒的气味可能少一点,可是鸡味决不会变坏。”
希科说着说着就给修士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第一瓶酒就这样完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以巴克斯、莫星斯及科缪斯[注]三位合成为一体的伟大圣人庞因埃[注]之名义,为你洗礼,取名为鲤鱼。”
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一点酒,洒了两三滴在鸡身上。
加斯科尼人举起杯来同修士碰杯,同时说道:“现在,为新受洗礼鲤鱼的健康干杯,祝它煮得正合火候,祝大老板克洛德-博诺梅施展他的烹调艺术,在它天然鲜美之外,再加上无比的美味。”
戈兰弗洛哈哈大笑,看见希科给他斟满了酒,便止住笑,拿起酒杯说道:“为它的健康,干杯!干杯!啊!真是好酒!”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马上给我把这条鲤鱼放在铁扦上去烤,在它身上抹上带有肥膘馅和葱花的鲜黄油,等到它开始变成金黄|色时,趁热端上来,顺便把两块烤面包片放进滴油盆里,一起拿来。”
戈兰弗洛一声不吭,可是他的眼神表示赞同,他还动了动脑袋,意思是他完全拥护这样做。
希科看见他的初步计划已经成功,又说:“博诺梅老板,拿沙丁鱼来,拿金枪鱼来,虔诚的修士戈兰弗洛刚才说得好,我们正处在封斋期,我不想吃肉。等一等,再给我拿两瓶这种罗曼内的绝妙佳酿来。要1561年的。”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味,使人想起真正食客最贪恋的南方菜。这香昧开始扩散开来,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修士的脑子里,他垂涎欲滴,双眼放出贪婪的光芒,然而他仍克制自己,还挪动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难道到了真正战斗的时刻,您就这样离开我?”
戈兰弗洛回说:“我不得不走,我的好兄弟,”他边说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向天主表示,他为了天主作出多大的牺牲。
“您空着肚子去讲道太大意了。”
修士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容易出现气虚。加利安[注]说过:‘人肺很弱,容易气虚。’[注]”
戈兰弗洛说道:“唉!可不是吗?我经常有这种体验。只要我中气充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演说家。”
希科说道:“您说得很对。”
戈兰弗洛又倒在椅子上,说道:“幸运的是,我有满腔热忱。”
“对是对,可是光有热忱并不够,如果我是您,我就尝一尝这些沙丁鱼,再喝几滴这些仙露再走。”
戈兰弗洛说:“我只吃一条沙丁鱼,只喝一杯酒。”
希科放了一条沙丁鱼在修士的盆子里,把第二瓶酒递给他。
修士吃了沙丁鱼,喝了酒。
希科问道:“怎么样?”他拼命劝热内维埃美修士吃喝,自己却滴酒不沾。
戈兰弗洛说道:“的确,我觉得不那么虚弱了。”
希科说道:“妈的!一个人如果要发表演说的话,仅仅觉得不那么虚弱是不够的,应该感觉身体十分健康。我要是您的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要吃掉鲤鱼的两个鳍,因为您如果不多吃一点,酒就会上头。所谓‘空腹饮酒最害人’[注]就是这个意思。”
戈兰弗洛说道:“真见鬼!您说得真对,以前我可没想到。”
这时候烤鸡从铁针上取下来了,希科切了一只他赐名为鳍的鸡翅膀给他,修士把鸡翅膀连同鸡腿、鸡臀一起吃了,嘴里说道:“耶稣基督!这条鱼的味道真好!”
希科把另一个鳍也切了下来,放在修士的盆子里,他自己却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膀。
然后他把第三瓶也开了,说道:“还有玉液好酒。”
一旦胃口受到刺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戈兰弗洛再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他吞掉翅膀,把整个鸡壳吃得只剩下骨头,还叫唤博诺梅:
“克洛德老板,我饿坏了,您能给我一盘猪油炒蛋吗?”
希科说道:“当然可以,我还点过这菜呢,对吗,博诺梅?”
作为饭店主人,对顾客的意见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本来就是他的原则,更何况他们增加消费,就是增加他的收入,因此老板忙道:“一点不错。”
修士说道:“那么,老板,就端上来吧,快端上来。”
希科向老板使了一下眼色,老板回答说:“过五分钟就上菜。”接着急急忙忙地走出去炒蛋去了。
戈兰弗洛把紧握叉子的大手往饭桌上一搁,说道:“啊!我现在好过些了。”
希科说道:“我不是说过吗?”
“炒蛋来了,我一口就能吞下去,正像这杯酒,我一口气就能喝光。”
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芒,修士把第三瓶酒的四分之一喝下去了。
希科问道:“怎么搞的!难道您生病了吗?”
戈兰弗洛回答:“不是生病,我只是太傻,那篇该死的演讲稿叫我恶心,三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着它。”
希科说道:“那一定是一篇了不起的讲稿了。”
修士说道:“一篇绝妙好辞。”
“横坚在等炒蛋,您说些内容给我听吧。”
戈兰弗洛大声说道:“不行,在饭桌上演讲,你看见过吗?小丑先生,你是在你主人的宫廷里看见的吧?”
希科将头上的毡帽举起来,说道:“愿天主保佑我王!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经常可以听到美妙动人的演讲。”
戈兰弗洛问道:“演讲的内容是什么?”
希科说道:“关于道德问题。”
修士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啊!原来如此,你的国王亨利三世还是一个十分讲道德的汉子!”
加斯科尼人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讲道德,可是我知道的是,我从来没有在宫廷里见过使我脸红的事。”
修士说道:“这个我相信,真该死!你这个老色鬼,您好久没有脸红了吧!”
希科说道:“什么?老色鬼?我严守小斋[注],我不近女色,我参加所有迎圣游行,我严守大斋!”
“你参加的游行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你守的大斋都包含着个人的打算,你敬神是按照你那位萨达那帕洛斯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纳布肖多诺索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希律王的方式的[注]。幸喜现在人们已经开始看透你的亨利国王了,让他见鬼去吧!”
于是戈兰弗洛放大喉咙来唱一支歌,以代替他不肯说出的讲道内容:
为了取得金钱,
国王装穷扮苦;
伊然虔诚隐士,
只吃面包和水,
假借斋戒赎罪,
骗得全面大赦,
可惜巴黎人士,
早已识破真相:
过去上当太多,
现在不再解囊;
对他大喝一声:
滚开募捐去吧!
希科大声叫喊:“好极了!妙极了!”
接着又低声对自己说:“行了,既然他肯唱歌,他就肯说出来。”
这时候,博诺梅老板走了进来,一只手端着那盆等待已久的炒蛋,另一只手拿着两瓶酒。
修士叫道:“来吧,来吧,”他的双眼闪耀着光芒,笑呵呵地露出了三十二只牙齿。
希科说道:“等一等,老朋友,我似乎听您说过您今晚要宣讲。”
修士拍了拍额头,说道:“演讲的稿子都装在这里面了。”他的通红的脸,已经开始把额头也染上红色。
希科说道:“九点半开始演讲。”
修士说道:“我刚才是胡说,所有的人都撒谎[注]。”
“那么到底是几点钟呀?”
“十点钟。”
“十点钟?我还以为修道院九点关门呢。”
戈兰弗洛透过酒杯里装着的一大块红宝石凝视着蜡烛,说道:“让它关好了,我有钥匙,让它关好了。”
希科禁不住叫起来:“修道院的钥匙!您有修道院的钥匙吗?”
戈兰弗洛拍了拍自己的那件憎袍,说道:“喏,就在我的口袋里,喏。”
希科说道:“不可能,我知道修道院的规矩,因为我曾经在三所修道院里赎过罪:人家不会把修道院的大门钥匙交给一个普通修士的。”
戈兰弗洛往椅背上一靠,兴高采烈地拿出一枚银币给希科看,说道:“这就是。”
希科说道:“什么。钱!啊!我明白了。您用钱收买看守的修土,放您随时出入,您这卑鄙的罪人!”
戈兰弗洛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像醉鬼一样咧开大嘴,吃吃地说了一句:“够了[注]”
他正准备把银币放回口袋,希科说道:
“等一等,等一等,这枚银币好古怪!”
戈兰弗洛说道:“上面铸着异教徒的橡,因此在心脏的地方打了一个洞。”
希科说道:“真的,这是贝亚恩国王[注]铸造的银币,上面的确有一个洞。”
戈兰弗洛说道:“这是用匕首猛刺一下的结果,处死异教徒!谁如果能够杀死那个异教徒,就能提前列入真福品,我也要把我在天国那份送给他。”
希科心里嘀咕:“唔,唔!事情的大体轮廓已经有了,可是这家伙醉得还不够。”
于是他又在修士的杯里斟满了酒,说道:
“对呀,处死异教徒!弥撒万岁!”
戈兰弗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弥撒万岁!弥撒万岁!”
希科看见修士的大手掌里放着银币,想起他眼见涌入修道院门廓的那些修士,都伸出手来让守门修士检查一下,就说道:“这样说来,您只要把这枚银币给守门修士看一下……”
戈兰弗洛接下去说:“我就马上可以进去。”
“毫无困难吗?”
“就像这杯酒流进我的喉咙一样容易。”
希科说道:“见鬼!如果您打的比方是准确的,您一定是不打招呼就可以进去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戈兰弗洛吃吃地说:“这就是说,这就是说,人家一见到戈兰弗洛修士就打开两扇大门。”
“您怎样演讲呢?”
修士说道:“我演讲,整个程序是这样的:我来到了,你听见吗,希科,我来到了……”
“我当然听见,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呐。”
“我说,我来到了,会场上有许多人,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有男爵,有伯爵,有公爵。”
“还有亲王。”
修士学着说:“还有亲王,你说对了,还有亲王,场内尽是这些人。我诚恐诚惶地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
轮到希科把话重复了:“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这些信徒信仰什么?”
“我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向前走去。”
说着,修士就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一点不错,向前走吧。”
戈兰弗洛想言行一致,一边说“我向前走去”,一边就真的走动起来。
可是他刚迈出一步,就在桌子角上绊了一下,滚倒在地板上。
希科扶他起来,把他再放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好极了!您向前走去,向听众致意,然后您开口说话。”
“不,我不开口说话,说话的是朋友们。”
“朋友们说些什么?”
“朋友们说:戈兰弗洛修士!戈兰弗洛修士的演讲!多好听的盟员名字:戈兰弗洛修士!”
修士一再用不同的音调反反复复地朗诵自己的名字。
希科不由得也跟着说:“多好听的盟员名字!——这醉鬼的嘴里会吐出什么真话来呢?”
“于是我就开始说话了。”
修士站了起来,紧闭着眼睛,因为他觉得晕眩;靠在墙上,因为他醉得站也站不直。
希科说道:“您就开始说话,”一边说一边扶着他挨在墙上,就像帕亚斯扶着阿勒坎[注]一样。
“我开始说话了:‘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最不寻常的日子。”
希科听到他已经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觉得再也不能从修士的嘴里得到什么了,就松了手。
戈兰弗洛修土完全倚靠希科才得以保持平衡,希科一松手,他就像支撑得不好的木板那样沿着墙边倒塌下来,两只脚碰了一下桌子,使得桌子上几只空瓶子跌了下来。
希科说道:“阿门!”
几乎同时,立刻响起来像雷响似的鼾声,使狭小房间里的玻璃都震动起来。
希科说道:“好呀!现在鸡腿起作用了。我们的朋友非睡上十二个小时不会醒过来,我可以顺顺利利地剥他的衣服了。”
希科觉得一分种也不能浪费,立刻动手解除修士的腰带,脱下两只袖子,把戈兰弗洛像只胡桃袋子似的翻了个身,用桌布将他裹住,在他的头上套了一条餐巾,把修士服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走到厨房里来。
他给了老板一枚金币,对他说道:“博诺梅老板,这是晚餐的费用,也请您照看一下我的马,最要紧的是不要弄醒可敬的戈兰弗洛修士,他正像个最有福气的人那样睡着了。”
老板觉得仅仅做这三件事太值得了,他说道:“一定遵命照办,希科先生,请你放心好了。”
听到老板的保证,希科走出饭店,像头小鹿那么轻捷,像只狐狸那样敏锐,一直走到圣埃蒂安纳街角。他在那里换上修士服,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有贝亚恩国王人像的银币捏在右手掌心,等到九时三刻,就带着猛烈跳动的心,走进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
t x ttxt
十九 希科怎样发现走进热内维埃芙修道院,比走出来更容易些
希科在穿上修士服时,采取了重要的预防措施:他把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和他的斗篷,巧妙地安排一下,填塞在肩膀前后,增加了肩膀的厚度,他的胡子颜色同戈兰弗洛的胡子颜色相同,虽然他们一个来自索恩河畔,另一个来自加龙河畔,但是希科经常模仿戈兰弗洛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而我们知道,一个修士戴上风帽以后,所露在外面的只有胡子和嗓音而已。
希科到达的时候,修道院的看门修士正等着几个迟到的人,马上就要把门关上。加斯科尼人出示了中心戳了个洞的贝亚恩银币,毫无困难就进入了修道院。有两个修士走在他的前面,他跟着他们走进了修院的小圣堂,他经常陪伴国王到这里来,对这地方很熟悉。国王对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经常给以特别的眷顾。
圣堂是一座罗曼风格建筑物,换句话说就是建于十一世纪。同当时所有的圣堂一样,圣堂中心修有一个地下室或地下小教堂,因此圣堂中心要比殿堂高出两米六或三米二左右,要从左右两侧楼梯走上祭坛,两侧楼梯中间有一扇铁门,直通地下小教堂,从铁门落到地下室的楼梯级数同登上祭坛的楼梯级数相同。
这祭坛在圣堂内处于突出地位,中央设有祭台,挂着一幅圣热内维埃芙画像,据说是罗索[注]的作品,祭台两侧有克洛维斯和克洛蒂尔德的雕像[注]。
圣堂内只有三盏灯照明,一盏悬挂在祭坛正中,另外两盏在左右殿堂上,离中央的那盏灯成等距离。
这昏暗的灯光使圣堂增加了肃穆的气氛,也使它的浸沉在黑暗的部分加倍扩大,因为在黑暗中想象力是能将事物无限放大的。
希科首先得使其视力同黑暗相适应,为了练习,希科点数在场的修士权作消遣。在殿堂里一共有一百二十人,在祭坛上有十二人,一共一百三十二人。祭坛上的十二个修士排成单行站在祭台前面,好像一队卫兵在保卫着圣体龛。
希科很高兴地发现他不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人,他也走进戈兰弗洛修士称为盟员的行列中去;在他后面又来了三个穿宽大灰袍子的修士,他们排在我们比作一队卫兵的那排修士前面。
希科到目前为止未加注意的一个年轻小修士,看样子是修道院里唱诗班的成员,在圣堂内走了一圈,看看所有的人是否都已各就各位。巡视完毕以后,他走过去对后到三个修士居中那个,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一共一百三十六人,天主保佑。”
这话说出以后,跪在殿堂上的一百二十个修士马上站了起来,在椅子上或神职祷告席上坐下。不久,一阵轰隆隆的铰链和门闩声意昧着又大又厚的大门都已关闭。
希科虽然勇气过人,听见了大门关闭的轧轧声,也免不了心慌意乱。为了使自己恢复镇静,他走过去坐在讲道台的阴影下,目光自然盯着台上的三个修士,他们显然是这次集会的主要人物。
有人给他们搬来了交椅,他们坐了下来,样子俨然三位法官。他们背后,那一字排开的十二名修士仍然站立着。
关门声和就座声停了下来以后,铃声响了三下。
铃声响了两下的时候,到处有人发出了叫人安静的“嘘——”声,显然,铃声是叫人肃静的,第三下铃声响起以后,殿堂里立刻鸦雀无声。
刚说过话的那个修士又说:“蒙梭罗修士!您从安茹省给联盟带来什么消息吗?”
有两点叫希科不得不洗耳恭听:
首先,这嗓音抑扬顿挫,响亮有力,仿佛山自战场上头戴盔甲的军人,而不像出自教会中人。
其次,蒙梭罗这个名字,几天以前才在宫廷里传播开来,当时还引起一阵轰动。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穿着熨得笔挺的修士服,迈着坚定而勇武的步伐,穿过人群,走上讲道台。希科尽力想看清他的真面目。
根本不可能。
希科自言自语道:“好呀,我既看不清别人的面孔,别人当然也不能看清我的了。”
这时候那个高大的修士说话了,希科一听就认出了那是王家犬猎队队长的嗓音:
“弟兄们,安茹省的消息不甚令人满意;原因不是那里缺少同情我们的人,而是由于我们在那里没有代表。原来在这个省里负责联盟传播工作的是梅里朵尔男爵,这个老头子最近由于女儿死掉而十分伤心,把神圣联盟的事务搁在一边,不等到他的哀痛过去以后,我们很难指望他。至于我,我为联盟发展了三个盟员,按照规章,我已将他们的名字投入修道院的募捐箱内。这三位新盟员,我可以保证他们的为人,接纳与否,请理事会决定。”
修士席上,响起了一片啧啧赞美声,蒙梭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声音还没有完全停息。
那个年轻的小修士又在叫下一个了,看来他是派定了来乱点发言人的:“拉于里埃尔修士,请您谈谈您在巴黎城的工作。”
一个把风帽拉低下来的人,走上刚才蒙梭罗先生离去的讲道台。
他说道:“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对天主教信仰是否忠诚,都知道我在教会取得胜利的伟大日子里,我怎样用行动会证实我的忠诚。是的,弟兄们,自从那时以后,我就以我是亨利-德-吉兹的忠实追随者为荣;天主保佑德-贝姆先生[注],我是从他的嘴里收到命令的,他居然肯亲自把命令传达给我,我就忠实地执行了,甚至连我自己的客户也想统统杀掉。我对这项神圣事业的耿耿忠心使我被任命为区警卫官,我敢说,这对教会来说是极其有利的。我这样就能记下圣日耳曼一奥塞尔区的所有异教徒的姓名,我在这个区的枯树街一直开设一间吉星旅馆,请你们光顾,弟兄们,我记下异教徒的姓名以后,就转告我们的朋友。说实话,我不像从前那样拼命要杀胡格诺教徒了,可是我不能不记住我们正在建立的神圣联盟的真正目的。”
希科心想:“听呀,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个拉于里埃尔是个专门杀异教徒的凶手,从各位盟友对他的信任来看,他的功劳真不小,他一定知道关于联盟的详细内幕。”
几个声音叫道:“说下去!说下去!”
拉于里埃尔自以为天生能言善辩,一向没有机会发挥,今天时机终于来了,于是他沉思片刻,咳了两声,然后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弟兄们,我们关心的不仅是消灭各种特定的异端邪说,还要保证使善良的法国人永远不会见到将来有希望统治法国的亲王中有异教徒。而弟兄们,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怎样呢?弗朗索瓦二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热心的天主教徒,可是他没有留下后嗣就死了;查理九世是一个虔诚的人,没有后嗣也死了;国王亨利三世的信仰不必我来评论,他的行动我也不必形容,可是他大概死后也不会有后嗣;只剩下安茹公爵,他不仅没有子女,而且他对神圣联盟也不甚热心。”
有好几个声音打断了发言人的话头,其中也有蒙梭罗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为什么说不甚热心?谁让您这样指责亲王的?”
“我说他不甚热心是因为他至今尚未加入联盟,虽然阁下已经以他的名义答应过要加入。”
蒙梭罗说道:“目前有新人提出申请,谁告诉您这些新人里面没有他?我认为您在理事会未作出接收与否的决定以前,不应该怀疑任何人。”
拉于里埃尔说道:“这话很对,我应该再等一下。可是安茹公爵也是人,也要死的,他没有子女,我要请你们注意,他们家族的人都不太长命,王位会落在谁的手里?一定会落到那个最狂热的胡格诺派党徒,那个一再依附异端的人,那个纳布肖多诺索暴君手里。”
这时,打断拉于里埃尔的话的,不再是喊喊喳喳声,而是热烈的掌声。
“就是落到亨利-德-贝亚恩的手里,我们的联盟就是为对付他才建立的,大家往往以为他在波城或者塔布谈情说爱,谁知有人见到他在巴黎。”
好几个人齐声叫喊:“在巴黎,不可能。”
拉于里埃尔大声说:“他来过巴黎!索弗夫人遇刺的那天晚上他就在巴黎;也许他现在还在这里。”
好几个人大声叫喊:“杀死这个贝亚恩人!”
拉于里埃尔大喊:“对,杀死他!只要他住进我的旅馆,我保证杀死他。可惜他不会来了,在同一个地方两次都抓到狐狸是不可能的。他到别的地方住宿去了,这个异教徒有不少狐群狗党,他一定是到其中一家去了。因此,我们必须减少他们的人数或者认清他们每一个人。我们的大会是神圣的,我们的联盟是合法的,是受到教皇格里哥利三世所承认、祝福和鼓励的。我因此提出从今以后我们不必隐藏在地下,我们可以将名册交给各区警卫官和区长,让他们拿着册子挨家挨户去请求良民签名。肯签名的就是我们的朋友,不肯签名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凡是真正虔诚的信徒,都认为越来越迫切需要再来一次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等到时机一到,我们就要像第一次一样,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免得天主还要费心去亲自把坏人同好人区别开来。”
雷鸣似的掌声欢迎讲话的结束,掌声渐稀以后,会场上的喧闹声仍持续不断,说明喝彩声只是暂时中断而已,还没有完全停息,这时候只听见说过几次话的那个修士用庄严的口吻说道:
“拉于里埃尔修士的建议将由最高理事会加以研究,联盟感谢提议人的热情。”
大伙儿再一次热烈鼓掌。拉于里埃尔好几次向听众鞠躬致谢,然后走下讲道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巨大胜利中。
希科自言自语道:“哎哟!我总算开始看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了。他们对亨利三世的天主教信仰不大放心,认为他不像他的哥哥查理九世和吉兹兄弟那么虔诚。这是必然的事,因为这件事有马延在幕后拉线。吉兹兄弟俩想建立一个由他们控制的国中之国,由大哥亨利掌握军权,因为他是个将军,由大胖子马延控制市民,由那位显赫的红衣大主教掌管教会,然后终有一天,我的孩子亨利会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中一无所有,只有一串念珠,他们将彬彬有礼地请他带着念珠隐居到一所修道院里去。想得真周到呀!好呀!……可是还剩下安茹公爵,见鬼!他们怎样处置安茹公爵呢?”
曾经点名叫过王家犬猎队队长和拉于里埃尔的修士,又在叫人了:“戈兰弗洛修士!”
希科也许是埋头考虑我们在上面说过的一番心思,也许是他刚穿上修士服,还不习惯于这个他冒用的名字,他没有吭声。
那个小修士又叫了一声:“戈兰弗洛修士!”那嗓音又尖又细又清晰,使得希科心里一震。
他嘀咕道,“啊!啊!听起来真像是一个女人的嗓音在喊戈兰弗洛修士。难道在这个庄严的集会中,不仅不分等级身份,连男女也混杂在一起吗?”
那副女人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戈兰弗洛修士,您不在这儿吗?”
希科这才猛醒过来,他低声对自己说:“哦!戈兰弗洛修士,那就是我,上前去吧。”
接着他模仿戈兰弗洛的鼻音高声说道:“我来了,我来了。听了拉于里埃尔修士的讲话以后,我有很多想法,刚才正在考虑,所以没有听见叫我。”
拉于里埃尔的讲话还震撼着到会者的心灵,大家还在叽叽喳喳地表示赞同,这就给了希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发言内容。
有人会说,希科大可不必承认自己是戈兰弗洛,因为谁也不会揭开风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可是我们记得,今天到会的人数是计算过的,戈兰弗洛算在出席人数之列,一旦发现他没有到会,必然要检查面孔,检查结果发现有人冒名顶替,那么希科所处的地位就非常危险了。
因此希科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弓着背,踏上去讲台的梯级,一边走着,一边尽量将风帽往下拉。
他模仿戈兰弗洛的嗓音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说道:“弟兄们,我是本院负责募捐的修士,你们都知道,这样的职务使我有权进入一切人家。我为天主做好事才行使这样的权利。”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戈兰弗洛在饭店里刚说了开头几句话便被睡眠中断了,现在灌下去的酒仍然使他昏睡不醒,他继续往下说道:“弟兄们,今天我们为信仰而会聚一堂,实在是一个好日子。弟兄们,我们是在天主的殿堂里,我们应该以诚相见,说老实话。
“法兰西王国像什么?像一个人的躯体。圣奥古斯坦说过:‘任何城市都像一个人的躯体。’[注]怎样才能保持这个躯体不坏?必须使身体健康。怎样才能使身体健康?在体内精力过于旺盛时,适当地放放血。因此我们必须对我们称为社会的这个庞大躯体,再放一次血;要放的是异教徒的血,因为他们过分强大,我们害怕他们,就是他们强大的证明。我每天到信徒家里把鸡蛋、火腿、现金带回修道院,信徒们总是不绝口地向我提出这个要求。”
希科的这几句开场白,给听众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希科停顿片刻,等会场里叽叽喳喳地响起了一片赞美声,又渐渐平静下来以后,他才继续说:
“也许有人反对,说教会厌恶流血[注]。可是弟兄们,请注意:神学家并没有说清楚教会厌恶流什么人的血,我敢用脑袋打赌,他们说的绝对不是异教徒的血。因为:腐败的血液是罪恶的根源,对异教徒不分清红皂白都可杀[注]!弟兄们!还有另一层理由:刚才我只说是教会,而我们这些人绝对不仅仅是教会中人。比方刚才滔滔雄辩的蒙梭罗修士,我敢肯定,腰间一定佩着犬猎队队长的宝刀;拉于里埃尔修士对于他的烤肉铁扦,也一定运用自如,而‘粗野的烤肉铁扦,仍不失为杀人工具’[注]。至于现在正对你们说话的我,雅克一内波米塞纳-戈兰弗洛,我也在香摈省扛过火枪,而且在胡格诺派讲道时,打死了他们几个。对我说来,这件功劳就够了,将来天堂上肯定有我的一个席位。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可是突然间我的良心感到不安:有些胡格诺女教徒在被打死以前,受到了我的污辱。这样就把好端端的行为玷污了,至少,我的神父是这样说的……因此我赶紧进入修道院,以洗清女异教徒在我身上留下的污点,我发愿从今以后一辈子守小斋,而且永远只同心地纯洁的女教友来往。”
希科的这番话,同开头部分同样获得成功,每个人都赞美天主使用如此曲折的方法来感召戈兰弗洛修士归宗。
因此除了叽叽喳喳的赞叹声外,还有一些掌声。
希科谦逊地向听众鞠躬。他又说:
“剩下来我要谈的,是关于我们的大头领们,我虽然是一个不够条件的热内维埃芙修士,我仍然要说几句。我们的大头领们在夜里穿着修士服偷偷地走进来听戈兰弗洛修士讲道,这固然是十分慎重的一件好事,可是我觉得,各位大头领的职责不止这一点。这样的过分小心谨慎只会给该死的胡格诺派传为笑柄,因为他们是热衷于明火执仗的人。因此我要求我们的行为同我们的品格相符,既然我们是勇敢的人,或者我们愿意当勇敢的人,我们的行为就应该光明磊落。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是消灭异端邪说……很好!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中间大声疾呼。我们应该在巴黎的街道上作神圣的宗教游行,以显耀我们漂亮的制服和精锐的武器,而不要像夜间的窃贼一样,到了每个十字路口都要张望一下夜巡队是否到来!那么谁能够给大家带个头?你们会提出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我,雅克一内波米塞纳-戈兰弗洛,本院一个微不足道的负责募捐的修士,我愿意身披铠甲,头顶铁盔,肩托火枪,带头上街,愿意跟随我的好教友都跟在我后面,哪怕只是为了羞辱一下那些躲躲闪闪的大头领我也要这样做,在他们眼里,仿佛捍卫教会是什么丢人的事似的。”
希科的结束语完全符合大部分盟员的心愿,他们认为要达到联盟的目的,只有采取六年前圣巴托罗谬节所创始的办法,因而大头领们的忧柔寡断使他们感到失望,现在希科的演说点燃起他们心中的圣火,全体到会的人,除了坐在交椅上的那三个修士以外,都齐声叫喊:
“弥撒万岁!热烈欢迎戈兰弗洛修士的讲话!上街游行!上街游行!”
人们的热情受到这么激烈的鼓舞,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位可敬的修士第一次在公开场所表现出如此热心。到目前为止,他的最亲密的朋友固然把他列入热心的盟友之列,但是总认为他过分考虑自身的安全,因而行动未免过分谨慎。现在看来情况根本不是如此,一向被视作中间分子的戈兰弗洛修士突然披甲上阵,在光天化日下冲进了战场。这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过去不良的声誉,完全得到平反,有些盟友甚至因为事情太突然,对他产生了更大的敬意,鉴于他第一个提出要上街游行,就将他比作第一次提出要组织十字军的隐士皮埃尔[注]。
可惜大头领们并不想让群众的热情继续发展下去,因为这并不符合他们的计划,这对煽起这种热情的人说来,或许是不幸,或许是幸事。那三个默不作声的修士中的一个俯向小修士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小修士的银铃似的童声马上在大厅里响起来,那声音接连喊了三次:
“弟兄们,休息时间到了,散会。”
修士们在嘈杂声中站了起来,一边慢慢地向大门走去,一边互相约定,在下次会议中一定全体一致要求通过戈兰弗洛修士的游行建议。有许多人走到讲台旁边,要向发言获得巨大成功的募捐修士祝贺,可是希科考虑到,一则他的口音虽然不带一点加斯科尼乡音,近听则不免露出破绽;二则他的身材比戈兰弗洛高出一个头,固然他的形象在听众中已经变得高大,也只是从精神上说而已,近看不免叫人惊异,所以希科立即跪了下来,装出撒母耳[注]同天主单独对话的样子。
大家不敢惊动他,每个人都带着激动的心情向出口走去,希科早已在风帽的褶缝里给眼睛留下张望的缝隙,听众的激动使他非常高兴。
话又要说回来,希科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吸引他不辞而别离开国王亨利三世的,是他看见了马延。使他回到巴黎的,是他看见了尼古拉-大卫。我们已经说过,希科立下双重誓愿,一定要向这两个人报仇。可是他地位低微,不敢碰洛林家族一位亲王的一根毫毛,或者,要能平安无事地打倒他,必须耐心地、长久地等待时机。对尼古拉-大卫则不同,他只是诺曼底的一名普通律师。固然,他极其奸诈而且诡计多端,在当律师前又当过兵,当兵时又是击剑教师,希科虽然不是击剑教师,但他自认为耍起决斗用的长剑,也很有一手,因此,最重要的问题是找到这个敌人,找到以后,希科一定要像古代的武士那样,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倚靠他的仇恨心和剑术取胜。
于是希科仔细端详每个走出去的修士,他希望能从这些戴风帽和穿修士服的人中,认出尼古拉律师的修长身才,猛然间他发觉每个修士走出大门,都要像进来时一样,接受一番检查;每个人都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交给守门修士检查以后方能外出。希科起先以为自己弄错了,犹豫了一会儿,可是不久怀疑就变成了现实,使得希科惊出一身冷汗。
戈兰弗洛修士告诉了他拿着什么标志可以进内,可是忘记了告诉他出门时要出示什么标志。
..t,小\说
二十 希科如何被迫留在修道院的教堂内,看见而且听见了不该看和不
该听的一幕
希科赶紧走下讲台,混入最后几个修士中间,想弄清楚究竟拿着什么标志才能走出大门;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就设法去弄一个。他跟着几个落在后面的修士,伸长脖子从人丛中向前看,他发现出外的标志原来是一枚星形硬币。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口袋里有不少硬币,可惜没有一枚是这种模样的。由于这种硬币形状古怪,早已不在市场流通了。
希科很迅速地对自己的处境通盘考虑了一下。如果他走到门口拿不出那枚星形的硬币,一定要被认为是冒充的修士,马上要调查审问,那时就不管你是不是国王的弄臣了。作为宫廷小丑,希科在卢佛宫和许多城堡里享有无数特权,可是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内,尤其是在眼前的情况下,他就耍不出威风了。希科已经落入陷阱,他只好走到一根柱子后面,借着柱子的暗影,蹲在一个神工架子[注]的角落里,背靠在柱子上。
希科暗想:“如果我完了,我那个愚蠢的君王的事业也完了;我真傻,一边尽情骂他,一边仍在爱他。当然,最好是能回到丰盛饭店,同戈兰弗洛修士在一起。不过,不能办到的事,谁也不要勉强。”
希科在那里自言自语,换句话说,就是对着一个不会反驳他的对话人说话,然后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躲在神工架子和柱子之间的角落里。
这时候他听见那个小修士在教堂外边叫喊:
“还有人没有?要关门了。”
没有人回答,希科伸长脖子,看见教堂内果然空了,只剩下那三个修士,他们把修士眼裹得更紧,仍然坐在讲台正中人家给他们搬来的座位上。
希科又对自己说:“好呀,只要他们不把窗户关上,我就别无他求了。”
那个小修士对看门修士说:“我们来巡查一下。”
希科骂道:“他妈的!我永远记住你这个小修士!”
守门修士拿了一根蜡烛,小修士跟在后面,两人开始在教堂里巡查。
这是间不容发的时刻。守门修上拿着蜡烛要在希科前面四步的地方走过,发现他是不可避免的了。
希科巧妙地沿着柱子转动,始终躲在柱了的暗影里,他顺手打开神工架子的门,那门只用Сhā销关着,轻轻地溜进长方形的神工架子内,在神父席上坐了下来,然后把门关上。
守门修士和那个小修士在四步以外走了过去,希科看见照耀他们的烛光一直透过镂空的栅栏射到他的袍子上。
希科想道:“见鬼!这个守门修士,那个小修士和三个中心人物总不见得要永远留在教堂里;只等他们一走,我就把椅子堆放在板凳上,就像诗人龙沙所说的,把佩利昂山搬到奥萨山上[注],我就从窗口爬出去。”
希科转而又想道:“啊!从窗口爬出去,爬出去以后我到的是院子里,而不是大街上,院子到底不是大街。我还是在神功架子里过夜的好,戈兰弗洛的袍子挺暖和,我在这里过夜总比在别处过夜更诚心一点,我希望因此而使我的灵魂得救。”
那个小修士又说:“把灯熄了,使外边的人看见了知道会议早已结束。”
守门修士拿了一根极长的熄灯罩,立刻把殿堂两侧的两盏灯熄灭,大厅立时陷入阴森可怕的黑暗中。
然后,祭坛上的灯也熄灭了。
教堂里除了冬日的月亮艰难地透过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射进来的暗淡光线,别无其他亮光。
灯光灭了后,一切声音也静下来了。
教堂的钟敲了十一下。
希科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深更半夜在教堂里,如果换了我的孩子亨利凯,他一定吓得魂飞魄散了。幸而我生来不是胆小鬼。好吧,希科,我的朋友,一夜平安睡到天亮吧!”
希科向自己祝愿以后,就在神工架内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得舒服一点,把里面的Сhā销轻轻关上,使得自己像在家里一样,然后闭上眼睛。
他的眼皮闭了大约十分钟,朦朦胧胧正要入睡,昏昏然眼前仿佛出现无数模糊的形体时,突然响起了一下铃声,那是一个铜铃声,在教堂里回荡着,慢慢地向大厅深处消失。
希科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咦!这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那盏灯又亭了,放出淡蓝色火焰,第一下光线就照亮了那三个修士,他们始终一个挨一个在同样的位子上坐着,同样地动也不动。
希科免不了有点迷信怕鬼,因为他虽然很勇敢,他也不能不受时代的影响,他那个时代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神传说广为流传的时代。
他慢慢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低声念了句拉丁文:
“魔鬼,滚回去!”
如果那灯光是鬼火,划了十字以后就应该熄灭,而灯光并没有熄灭,那三个修士听了“滚回去”以后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希科开始相信,那灯光并不是鬼火,那三个人纵使不是真正的修士,起码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希科免不了仍然哆嗦不止,一则因为他刚被惊醒,二则因为他心里害怕。
这时候,祭坛上的一块石板慢慢地掀起来,竖立在它的狭窄的一端上。一顶灰色的风帽在黑色的洞口出现,接着一个修士钻了出来,他踏上地面以后,那块石板又轻轻地盖上了。
希科见此情景,顿时忘却了他刚才所进行的考验,也不敢相信那句拉丁文有镇邪之功了。他的头发直竖起来,一霎时间,他还以为从前存放圣女热内维埃芙圣骨的地下墓室里,埋葬着本院历届院长,从死于533年的奥塔夫,一直到前任院长皮埃尔-布丹,他们一个个都会复活起来,按照刚才那个幽灵的样子,把祭坛上的石板-一都顶起来。
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
三个主要修士中的一个对那个刚从墓|茓里爬上来的修士说道:
“蒙梭罗修士,我们等的那一位来了没有?”
那人回答道:“来了,大人,他在等着。”
“给他开门,带他来见我们。”
希科说道:“好呀!看来今天这出喜剧一共有两幕,我只看过了第一幕。分成两幕!太不高明了。”
希科一边同自己开玩笑,一边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坐在木凳上竟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这时候蒙梭罗修士走下祭坛楼梯,走到两梯之间的那扇通向地下墓室的青铜大门前面,准备把门打开。
同时,坐在当中的那个修士把风帽揭开,露出脸上一大块伤疤。巴黎人狂热地把这伤疤认为是高贵的标记,把拥有这伤疤的人视为天主教徒的英雄,将来还希望他成为殉道的圣人。
希科惊叫起来:“哦!现在我全明白了。有伤疤的是大哥亨利-德-吉兹,我的那位十分愚蠢的国王陛下还以为他在忙着包围夏里泰城呢!坐在他的右边、向开会的人祝福的那个人是洛林红衣大主教;坐在他的左边、同小修士说话的那个人是我的老朋友马延大人。可是在这些人里面为什么没有尼古拉大卫呢?”
的确,像证实希科的猜测似的,左右两边的两个修士都摘下自己的风帽,一边露出红衣大主教的聪明的脑袋,宽阔的前额和锐利的目光,另一边露出庸俗不堪的马延公爵的尊容[注]。
希科又自言自语道:“啊!我认得你们这三位一体,可借你们只不过叫人看得见而已,却毫无神圣的味道。现在,我睁大着眼睛要看看你们干什么,我张开耳朵要听听你们说什么。”
这时候蒙梭罗先生走到地下室的铁门前面,门打开了。
那个伤疤脸问他的弟弟红衣大主教:“您本来就相信他会来吗?”
大主教回答:“我不仅相信,而且非常有把握他一定要来,所以我在衣服底下已经带来了一切能代替加冕圣油瓶的东西。”
希科由于非常接近他称之为三位一体的三个人,所以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在祭坛的微弱灯光照耀下,他看见了一只雕镂精细的镀金盘子在闪闪发光。
希科想道:“哦,原来他们要给人加冕。我好久就渴望看看加冕礼了,今天机会来得真巧!”
这时候,二十来个修士从地下室的门走出来,头上都被巨大的风帽包裹住,他们站在殿堂里。
蒙梭罗先生带领其中一个走上祭坛的楼梯,到吉兹兄弟右边的一个神职祷告席上站了下来,说清楚一点就是站在祷告席的跪板上。
那个小修士又出现了,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右边那个修士面前接受命令,然后又走开了。
吉兹公爵向会场环顾一周,到会的人只及前次会议的六分之一左右,因此,非常可能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骨干分子。吉兹公爵确信人人都在听他,而且十分焦急地要听他的说话时,才开口道:
“朋友们,时间宝贵,我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我料想你们都参加过刚才的会议,你们都听到了天主教联盟几个盟员的汇报,有人指责我们这些领导人中最接近王位的一位亲王,对联盟态度冷淡,甚至怀有恶意。现在是我们对这位亲主致敬和给予正确评价的时候了。你们马上可以听到他的亲自发言,你们心目中都想实现神圣联盟的第一个目标,你们可以判断一下,到底你们的头领,是否如刚才神圣联盟的一位兄弟所指责那样,既冷淡又没有行动。提出这个指责的是戈兰弗洛修士,我们认为他不合适参预我们的机密,所以没有让他参加我们的会议。”
希科听见吉兹公爵说起这位好勇狠斗的热内维埃芙修士的名字时,切齿之声可闻,不由得在神工架子里大笑起来。虽然他没有笑出声音来,可是笑的对象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显然笑得不合时宜。
公爵继续说道:“弟兄们,答应同我们合作的那位亲王,我们只希望他点头赞成就够了,不敢冀望他亲自光临,弟兄们,现在他亲自光临了。”
所有的目光都好奇地集中到三位洛林亲王右边的那位修士身上,这位修士站立在他面前的神职祷告席的跪板上。
吉兹会爵这时转向人人注目的那位人物说道:“大人,天主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因为既然您答应参加我们的组织,这就证明我们做得对了。现在我们只求您一件事,殿下,请您摘下您的风帽,让信徒们亲眼看见您答应他们的事实现了,您的允诺使他们高兴过头,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位被亨利-德-吉兹称为“大人”的神秘人物,举起手把头上的风帽一直退到肩膀上,希科抬头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原来准备看见的是一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洛林亲王,可是他看见的却是安茹公爵。公爵的脸色十分苍白,在阴惨惨的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
希科说道:“哎哟!原来是安茹弟弟!难道他拿别人的头颅来争夺王位的把戏还没有玩够吗?”
到会的人全体齐声高喊:“安茹公爵万岁!”
弗朗索瓦的面色越发变得苍白。
亨利-德-吉兹对他说:“大人,请不要害怕,教堂里都是我们的人,四面的门都关紧了。”
希科心想:“好小心谨慎的措施。”
蒙梭罗伯爵说道:“弟兄们,殿下想给大伙儿说几句话。”
听众齐声叫喊:“说吧,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三个洛林亲王转过身来对着安茹亲王,向他鞠躬致意。安茹公爵靠在神职祷告席的扶手上,仿佛就要跌倒一样。
公爵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颤抖,起先叫人简直听不清:“先生们,我相信天主平时对世事似乎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只为的是要经常将眼光盯着我们,他表面上的沉默和无所谓的态度,只为的是有一天他要大发雷霆,改正一下人类的疯狂野心所造成的混乱局面。”
公爵的开场白就跟他的性格一样,叫人无法捉摸,因此每个人都在等待他说得清楚一点,以便对他的思想表示反对或者赞成。
公爵的声音比较安定下来了,他继续说:
“我也一样,我在盯着这世界,我的眼力不够,不能看遍每个角落,我只能注视着法兰西。我在这个王国里看见些什么?我看见的是基督的圣教会从它的庄严的根基上动摇了,天主的忠仆四分五散,被放逐出家园。于是我探测一下二十年来异端邪说所造成的深渊,我发现这些学说借口能更有效地到达天主那里,破坏了人们的信仰,因此我的灵魂如同先知的灵魂一样,充满了痛苦。”
听众里响起了一片赞叹声。公爵对教会所受的苦难表示了同情,这就等于向那些使教会吃苦的人宣战。
亲王继续说下去:“正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些虔诚的贵族,他们品德高尚而且格守祖先传统,正在设法巩固这个摇摇欲坠的圣教会。我向周围张望,我仿佛已经参预了最后审判,天主已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被天主弃绝的人,一类是被天主选中的人。我对第一类人十分厌恶,避之唯恐不及;对于天主选中的人,我要投进他们的怀抱。弟兄们,我就来了。”
希科低声说了一句:“阿门!”
他尽可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因为当时鼓掌声和喝彩声震耳欲聋,即使他高声叫喊,也不会被人听见。
那三个洛林亲王向大伙儿作了一下手势,让大伙儿安静下来。然后最靠近公爵的红衣大主教走上前一步,向公爵问道:
“亲王,您是自愿参加我们的组织的吗?”
“完全自愿,先生。”
“是谁把这个神圣的秘密告诉您的?”
“是我的朋友,一位虔诚的教徒,德-蒙梭罗伯爵先生。”
吉兹公爵接下去说道:“现在,亲王殿下既是我们的人了,大人,请您劳驾对我们说说您准备为神圣联盟做些什么吧。”
新入盟的亲王回答:“凡是罗马圣教会需要我做的,我都愿意服务。”
希科自言自语:“他妈的!凭我灵魂发誓,这些人躲在这里谈这些事,真是愚蠢透顶。为什么他们不向我的显赫的君主亨利三世老老实实地陈明这一切呢?这一切都十分符合他的心意。什么迎圣游行呀,苦行呀,像罗马那样根绝异端呀,像弗郎德勒和西班牙那样火烧异教徒呀,都合他的胃口。因为对这位善良的君主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生儿育女,保有后嗣的办法。见鬼!我真想走出神工架子,也去申请参加组织,安茹亲王刚才的那番话,实在使我太感动了!继续说下去吧,圣上的难兄难弟,高贵的蠢材,继续说下去吧!”
说也奇怪,安茹公爵果真像是受到了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了:
“可是,教会的利益并不是贵族的唯一目标,我认为应该另有一个目标。”
希科说道:“好!我也是贵族,同我也有关系。说下去,安茹,说下去。”
吉兹红衣大主教说道:“大人,我们正在集中精神听殿下讲话。”
马延先生也说:“我们一边听,一边心中充满了希望。”
安茹公爵用不安的眼光向教堂昏暗的深处探索了一下,仿佛想弄明白他的心腹话是否会落入外人的耳朵。
蒙梭罗先生明白亲王的心意,他用一下微笑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使公爵放下心来。
安茹公爵说道:“我要详细说明一下。一个贵族想到自己对天主应尽的义务时,”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门,继续说道:“也应想到……”
希科提示他说:“也应想到他的君主,当然是这样的了。”
安茹公爵说道:“也应想到他的祖国,他应当自问,他的祖国是否真正享有它应得的荣耀和繁荣,因为一个好贵族所享有的种种好处。首先来自天主,其次来自祖国,他是祖国的儿女。”
听众热烈地鼓掌。
希科说道:“还有国王呢?对这位可怜的君主,难道提也不提了?我还以为会像人们经常说的,刻在朱维西的金字塔上的那句话:‘天主,国王和女人’呢!”
这时候安茹公爵突出的颧骨上已因兴奋而逐渐出现狂热的红晕,他继续说道:“我自问一下,我们称为法兰西的甜蜜而美丽的祖国,是否享受了它应有的和平与幸福?我痛心地发现并没有。
“弟兄们,确实,我们的国家备受势均力敌的不同意志与不同势力的折磨,那是由于最上层的意志薄弱的缘故,最上层当局忘记了‘要造福黎庶必须制服一切’这个原则,只在心血来潮时才想起这个原则,而且往往想得不是时候,以致它的坚强有力的行动,得到的只是做坏事的结果;毫无疑问,国家的这种不幸,只能归罪于法兰西的国运多舛和君主的昏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其真正原因,或者我们仅仅作了一些怀疑,而灾难却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的。我认为灾难的根源,是法兰西对教会犯下的罪行,或者是国王身边的小人亵渎宗教的言行,而不是国王本身的言行。先生们,在这两种情况中,我,作为教会和王室的忠仆,不得不同你们联合起来,因为你们正在千方百计地消灭异端,挫败奸佞。先生们,这就是我加入联盟,愿意为联盟效劳的原因。”
希科惊愕地睁大着眼睛嘀起来:“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一样,他不是一头蠢驴,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安茹公爵的这一番表白,也许我们今天的读者会觉得冗长无味,那是因为这场政治风暴已经过去三个世纪的缘故,当时的听众却觉得十分重要,大部分听众都挤到亲王身边,以便不漏却他的每一句话。因为公爵说话的意思越来越明显,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了。
当时的景象十分奇妙:二十五至三十个听众,风帽都脱了下来,露出高贵、勇敢、生气勃勃的面容,闪耀着好奇的神情,在唯一的一盏灯的照耀下,围成一圈。
他们身后高大的身影扩散到教堂的其余部分,仿佛这里发生的事与它们无关似的。
人群的中间,安茹公爵的脸色十分苍白,突出的颧骨遮蔽住深陷进去的眼睛,嘴巴一张开,就仿佛一个骷髅头咧开嘴巴在狞笑。
吉兹公爵开口说道:“大人,我感谢殿下刚才发表的这番演说,我认为我应该告知殿下,这里出席的人,不仅忠于殿下刚才宣布的原则,而且对殿下本人也忠贞不贰。如果殿下还有怀疑,会议的下面议程可以更有力地使殿下确信无疑。”
安茹公爵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仍用不安的眼光环顾听众。
希科又嘀咕起来:“哎哟!除非我弄错了,否则我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序幕而已,好戏还在后头,同它相比,目前的演出,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亲王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红衣主教,这时红衣主教说道:“大人,万一殿下仍然感到有点不大放心,我可以介绍一下在场的几个人,我希望他们的名字能使殿下安心。这位是奥尼省的省长先生,小昂特拉盖先生,里贝拉克先生,利瓦罗先生,他们都是殿下所熟识的忠勇双全的贵族。这位是主教代理官卡斯蒂荣先生,吕西尼昂男爵先生,克律斯先生和勒克莱尔先生,他们都对殿下的英明果断确信不移,很高兴能够在殿下的领导下为解放圣教会和王权而奋斗。殿下如肯俯允给我们发布命令,我们将感激不尽。”
安茹公爵忍不住面露骄色。这吉兹三兄弟平素那么自豪,向来不屈服于任何人,今天也对他臣服了。
马延公爵又说道:
“大人。您出身王族而且英明果断,自然是神圣联盟的当然领袖,我们应当向您请示,怎样对付我们刚才提起过的国王身边的奸佞。”
亲王的态度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凡是弱者都爱拿这种态度来代替勇气,他回答说:“最简单不过了,田里长了莠草,影响丰收,就要根除这些毒草。国王周围的人并非忠臣,而是些奸佞,他们会使国王声名狼藉,而他们的行为会在法国和基督徒内部不断地造成丑闻”
吉兹公爵用阴沉的声音说了一句:“说得对。”
红衣主教说道:“而且我们是圣上真正的朋友,这些奸佞却阻止我们接近圣上,我们的职责和我们的出身都给了我们这种权利。”
马延公爵突然说道:“让那些普通盟员,即那些联盟第一次成立就参加的人,去侍奉天主吧,既然他们肯侍奉天主,也就肯为那些对他们宣讲天主教义的人服务。我们干我们的事情。有人妨碍我们,他们顶撞我们,侮辱我们,经常对我们最敬仰的领袖表示不敬。”
安茹公爵满脸涨得通红。
马延继续说:“这班该死的败类是国王拿我们的钱养肥的,我们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消灭,一个不留,我们每人负责消灭一个吧。我们这儿一共三十个人,我们可以数一数。”
安茹公爵说道:“这想法很好,而且您已经完成您的任务了,马延先生。”
公爵说道:“已经干了的不算数。”
昂特拉盖说道:“把剩下的留给我们吧,大人,我负责干掉凯吕斯。”
利瓦罗说道:“我负责干掉莫吉隆。”
里贝拉克说道:“我负责熊伯格。”
公爵说道:“好!好!我们还剩下一个比西,我的勇敢的比西,他一个可以对付好几个人。”
其余的盟员齐声叫喊:“还有我们呢?还有我们呢?”
蒙梭罗先生向前走过去。
希科看见情况急转直下,不再笑了,自言自语道:“咳!王家犬猎队队长也要来分一怀羹了。”
希科弄错了。
蒙梭罗先生伸出手来说道:“先生们,我请大家静一静。我们都是英明果断的人,而我们害怕相互坦率地交谈。我们都是聪明人,而我们总是环绕着愚蠢的顾虑兜圈子。先生们,我们勇敢一点吧,大胆一点吧,坦率一点吧。问题不在国王亨利的那几个嬖幸,也不在于我们接近国王有困难。”
希科在神工架里睁大着眼睛,用左手装成听筒放在耳边以免漏掉他的每一句话,自言自语道:“快说!快说!我在等着呢。”
蒙梭罗伯爵继续说:“我们大家所最关心的,先生们,是我们的无可奈何的处境。人家把一个国王强加给我们,而这个国王是法国贵族所不能接受的;他整天只会祈祷,专制而无能,只会狂欢滥饮,浪费无度,为整个欧洲所讪笑,对战争和艺术,他又极其吝啬。先生们,这样的行为,不能算是无知,也不能认作软弱,只能是疯狂。”
听众用死一般的静寂迎接王家犬猎队队长的讲话。他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因为他刚才高声说出来的,正是大家心里想说而不敢说出来的话,因而每个人都像听到了自己的回声似的战栗起来,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他们完全同意演讲人的讲话。
蒙梭罗先生也明白这深沉的静寂意味着完全赞同,他继续说:
“现在西班牙正在点燃焚烧异教徒的火堆,日耳曼把藏在修道院里久不活动的老异端分子领袖都挖了出来,英国根据其坚定不移的政策,正在砍掉异端邪说和异端分子的脑袋,我们难道能安然受一个疯疯癫癫、无所作为、游手好闲的国王的统治吗?所有的国家都干出了辉煌的成绩,只有我们在酣睡。先生们,请恕我当着一位伟大亲王的面斗胆陈词,这位亲王也许会斥责我,因为他也有家族的成见。先生们,四年以来统治着我们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修士。”
说到这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种爆发,是谨慎的头领们一小时以来巧妙地压制和准备的结果,场面十分热烈,个个变成狂热分子,前一幕所见到的冷淡而有节制的面孔,已经荡然无存了。
有人叫喊:“打倒瓦卢瓦家族!打倒亨利修士!我们要一位有贵族风度和骑士风度的国王,暴君也可以,但决不要修士。”
安茹公爵假惺惺地说:“先生们,先生们,我求你们宽恕我的哥哥,他做错了,或者毋宁说,他受骗了。先生们,我希望我们的逆耳忠言和神圣同盟对政权的有效干预会把他带回到正道上来。”
希科骂道:“毒蛇,你煽动吧,毒蛇。”
吉兹公爵接下去说:“大人,今天让殿下听到了联盟的真实想法,也许过早了些,不过既然听到,也就算了。联盟的真正目标不是要反对那个贝亚恩人,这只不过是用来吓唬笨蛋的策略;它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保卫教会,教会本身就能独立存在;先生们,联盟的目标是把法兰西贵族从屈辱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由于对殿下的尊敬,我们忍而不发已经有好久了,鉴于殿下对王室的感情,我们不得不长期用伪装将真面目掩盖起来。现在既然一切都已讲明,大人,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序幕,联盟的真正会议下面就要开始,请殿下参与。”
安茹公爵的心突突跳动,既充满着不安又饱含着无限野心,他问道:“公爵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吉兹公爵继续说道:“大人,刚才王家犬猎队队长说得对,我们今天集会的目的,并不是要讨论那些在理论上已经老掉了牙的问题,而是讨论如何有效地采取行动。今天,我们要选择一位能给法兰西贵族带来荣誉和富裕的领袖。古代法兰克人有一个习惯,他们选择了一个酋长以后,就送给他一份配得上他的礼品,我们也要献一份礼物给我们的领袖……”
人人的心都猛烈跳动,可是跳动得最凶的是公爵的心。
不过他仍然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只有苍白的脸色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吉兹公爵从身后神职祷告席上抓住一件相当沉重的物品,用双手举起来,继续说道:“先生们,这就是我代表你们全体,献给亲王的礼物。”
亲王看了礼物后惊叫一声:“王冠!”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快要跌倒下去,“先生们,你们送我一顶王冠!”
“弗朗索瓦三世万岁!”贵族们一齐发出声震屋宇的叫喊,人,人都把剑拔了出来。
安茹公爵又惊又喜,浑身哆嗦,口中吃吃地说:“我!我!我!不可能!我的哥哥还活着,他是受命于天的。”
吉兹公爵说道:“我们已经废黜了他,现在只等天主用他的死来批准我们的选择,或者只等他的一个臣民,对他的不光彩的统治感到厌倦,要用毒药或者匕首比天主抢先下手!
安茹公爵软弱无力地说道:“先生们!先生们!”
红衣主教开口说了:“大人,对于殿下刚才表现出来的高尚的顾虑,我们的回答是:亨利三世固然是受命于天,但是经过我们废黜以后,他再也不是天主选中的君主,这个称号应该落到您的头上了,大人。这所教堂的地位同兰斯教堂一样令人肃然起敬,因为这里安放过巴黎主保圣女热内维埃芙的圣骨,这里埋葬过法国第一个基督徒国王克洛维斯的遗体。因此,大人,在这所圣殿内,对着法兰西王国真正创造者的雕像,我,作为教会的领袖之一,没有别的野心,只希望有朝一日成为教会的最高领袖,我要告诉您,大人,这儿放着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送来的圣油,可以代替加冕的圣油。大人,请您任命未来的兰斯总主教吧,任命您的军队统帅吧,再过一会儿,您将加冕为王,如果您的哥哥不将王位让给您,他就是篡位者。孩子,把圣坛上的蜡烛都点起来。”
那个小修士显然只等着这道命令,他立即从圣器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点火器,霎时间圣坛上、祭坛上五十根大蜡烛齐放光芒。
这时可以看见圣坛上放着一顶宝石镶得闪闪发亮的主教冠,一把有百合花徽的宽大的宝剑:这就是总主教冠和元帅的佩剑。
与此同时,明亮的祭坛照耀不到的暗处,响起了管风琴声,奏起《造物主,请降临》的圣曲。
三个洛林亲王精心安排的这幕Gao潮,连安茹公爵自己也没有想到,使在场的人,都受到深深的感动。勇敢的人越发兴奋激昂,软弱的人顿时觉得坚强起来。
安茹公爵抬起头,迈着人们意想不到的坚定步伐走上圣坛,坚定地举起手,左手拿起主教冠,右手拿起宝剑,回到吉兹公爵和红衣主教身边,把主教冠戴在红衣主教头上,把宝剑给吉兹公爵系上,他们早已等待着这种荣誉。
热烈一致的掌声欢迎这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尤其是因为大家知道亲王的性格一向优柔寡断,对这样的举动没有人预料得到。
安茹公爵对众人说道:“先生们,请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法兰西首相马延公爵,我一旦登上王位,你们都可以获得骑士勋章……”
掌声更加热烈了,全体在场的人一个个走过来把名字告诉马延先生。
希科自言自语道:“见鬼!要想得到勋章,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我永远得不到这样的机会,真想不到我这一次会失掉一个好机会!”
红衣大主教说道:“陛下,现在请上圣坛。”
“封蒙梭罗先生为上校指挥官,封里贝拉克先生、昂特拉盖先生为指挥官,利瓦罗先生为卫队副官,请按照我赐的封号所应享的权利在祭坛上各就各位。”
几个受封的人,按照正式加冕典礼的礼节,站到各自的位子上。
安茹公爵又向余下的人说:“先生们。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向我提出一项请求,我尽可能不使任何人失望。”
这时候,红衣主教走到圣体龛后面,穿戴起主教的服饰,片刻以后,他捧着圣油瓶出来,将圣油瓶放在圣坛上。
于是他向小修士作了一个手势,小修士就将《圣经》和十字架拿来。红衣主教拿了这两样东西,把十字架放在《圣经》上面,向安茹公爵伸过去,亲王把手按在十字架和《圣经》上,说道:
“我在天主面前,向我的人民宣誓,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与教会的长子,我必捍卫圣教会并为圣教会争光。愿天主助我。”
全体与会人员齐声应道:“阿门!”
教堂深处仿佛也传来一下回声:“阿门!”
我们说过,吉兹公爵担任军队统帅,他踏上三级楼梯,到了圣坛前面,把他的宝剑放在圣体龛前面,红衣主教为宝剑祝了圣。
然后主教把剑从剑鞘中拔出,用手捧着剑身,递给亲王,让亲王拿着剑柄。主教说道:
“陛下,请拿着这柄经过天主祝福的剑,以期借助它和圣灵的力量,陛下能对抗所有敌人,保护及捍卫圣教会及托付给陛下的王国。请拿着这柄剑,以期借助它的力量,陛下能主持正义,保护孤儿寡妇,拨乱反正;仰望陛下德高望重,四海归心,必能与圣子耶酥,偕同圣父、圣灵,千秋万载,共治天下。”
安茹公爵将剑下垂,使剑尖着地,再一次把剑献给天主,然后交给吉兹公爵。
小修士拿来一只坐垫,放在安茹公爵面前,让他跪在上面。
接着红衣主教打开那金碧辉煌的小盒,拿一支金针,用针尖挑了几滴圣油,放在圣盘上。
主教左手拿着圣盘,对着安茹公爵念了两段祈祷文。然后用拇指蘸了一点圣油,在公爵的天庭上画了一个十字,口中念了一句拉丁文: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用圣油为汝加冕。”
小修士差不多在同时用一块绣着金线的手帕把圣油揩去。
红衣主教双手捧住王冠,放到亲王的头顶,他没有给他戴上。吉兹公爵和马延公爵立刻走过来,一人一边,用手托住王冠。
红衣主教仅用左手托住王冠,用右手为亲王祝福:
“天主以光荣和正义之冠为汝加冕。
然后将王冠戴到亲王头上,说道: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接受这项王冠。”
安茹公爵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觉得王冠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了摸。
小修士摇了一下铃,全体参加的人都低垂脑袋。
可是他们马上又抬起头,挥舞着剑,高呼:
“弗朗索瓦三世陛下万岁!”
红衣主教对安茹公爵说道:“从今天起陛下就统治整个法兰西,因为陛下是由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加冕的,我是教皇的代表。”
希科嘀咕一句:“他妈的!多么不幸,我没有生疬子颈!”
安茹公爵傲慢而威严地站了起来,说道:“先生们,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三十个贵族的名字,你们是第一批认为我可以作你们君主的人。现在,先生们,再见吧,愿天主保佑你们!”
红衣主教和吉兹公爵都鞠躬致敬,可是在旁边冷眼观看的希科发现,马延公爵送走新王时,两个洛林亲王互相交换了一下嘲讽的微笑。
希科叫道:“咦!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在赌桌上大家都偷牌,那么赌博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安茹公爵已经走到地下室门口,一霎时间他就消失在黑暗的地下室里了。其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跟着他走下去了,只剩下那三兄弟,他们走进了圣器室,留下那个守门的修士在熄灭圣坛的蜡烛。
那个小修士关上地下室的门,教堂里只有一盏灯照明,这盏不灭的长明灯仿佛是俗人所无法理解的象征,它只向天主的选民作一些神秘的启示。
、.
二十一 希科以为讲的是历史课,实则是一堂系谱学
希科在神工架里站了起来,舒展一下麻木的双腿。他以为这次会议一定是最后一次的了,现在已近清晨两点,他要赶紧作些准备,以便度过残夜。
可是,叫他极为惊异的是,三位洛林亲王听见地下室的门锁上以后,他们又从圣器室里走了出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都脱下了修士服,重新穿上平时的服装。
小修士一看见他们走出来以后,’立刻纵声大笑起来,笑得那样无拘无束和开心快乐,竟传染给希科,他也跟着笑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原因。
马延公爵快步走近楼梯,说道:
“姐姐,不要笑得太大声,他们刚走,可能会听见。”
希科越来越觉得惊讶:“什么?姐姐?难道这个小修士真的是个女人吗?”
小修士已经把他的风帽退下来,露出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是世界上最聪明和最迷人的面孔,连达-芬奇也没有搬上画布过,尽管达-芬奇创作过蒙娜丽莎。
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珠,闪耀着狡黠的光芒,可是当她把瞳孔扩大,睁开乌黑的圆点时,神情那么严肃,简直叫人害怕。
她有一张灵巧的鲜红小嘴,鼻子方方正正,圆圆的下巴,衬托出鹅蛋脸十分完整标致;脸色有点苍白,显出两道青黛眉毛像弯弓一样。
她是吉兹兄弟的姐妹蒙庞西埃夫人[注],一个危险的迷人妖女。她有一点小缺点:两肩一高一低,右腿略弯,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幸而她善于掩饰,那件厚厚的修士服,把这些缺点都遮盖了。
由于有这些缺点,魔鬼的灵魂钻进了她的体内,天主却给了她一副天使般的面孔。
希科认识她,因为她经常到宫里探望她的堂姐路易丝-德-沃德蒙王后。她的在场,以及她的三个兄弟等人都散去以后还留在这里,使希科得以发现一大秘密。
公爵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她说道:“红衣主教兄弟,您扮圣人可扮得真像,您谈起天主真是煞有介事!有一阵子,我吓坏了,以为您在假戏真做;而他居然让您抹油和加冕!啊!他戴上王冠的那张面孔真丑!”
吉兹公爵说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弗朗索瓦现在再也不能反悔了。蒙梭罗在这件事上一定有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他也不会使事情这样急转直下,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他不可能中途抛弃我们,像拉莫尔和科科纳要上断头台时,他抛弃他们一样。”
马延说道:“哎哟!我看要送我们家族的亲王们上断头台,可没有那么容易,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到卢佛宫毕竟比从市政厅到沙滩广场[注]近些。”
希科听懂了他们在嘲弄安茹公爵,他也恨公爵,为了这一点,他真想去拥抱吉兹兄弟,不过要把马延除外,连他的姐姐蒙庞西埃公爵夫人也除外。
红衣主教说道:“先生们,还是言归正传吧。门都关紧了吗?”
公爵夫人回答:“我可以向您保证,不过我仍然可以去查看一下。”
公爵说道:“算了,不要去,您当了半天侍童,一定很累了。”
“一点不累,这实在太有趣了。”
吉兹公爵问道:“马延,您说他在这儿。”
“是的。”
“我没有看见他。”
“当然,他躲起来了。”
“躲在哪里?”
“躲在一间神工架里。”
这几句话在希科的耳朵里轰鸣,就像世界末日万千号角齐鸣一样。他在神工架里坐立不安,他问道:
“有谁躲在神工架里?他妈的!我看只有我。”
吉兹公爵问道:“那么他既看到一切,也听到一切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我们的人吗?”
吉兹公爵说道:“马延,带他来见我。”
马延从祭坛的一侧楼梯走下去,仿佛辨认一下方向,然后笔直地向希科躲藏的神工架走去。
希科原是个勇士,可是这一次,他的牙齿吓得上下直打战,一滴滴冷汗,从额头上落到手中。
他从修士服的稻缝里拼命摸索着要把剑拔出来,同时心里想:“哼!我不能像一条狗一样死在这木箱里。他妈的!冲出去吧!既然今日狭道相逢,先下手为强,我要先结果你再死。”
为了把这勇敢的计划付诸实施,希科已经摸到了佩剑的把柄,他将另一只手按在门的Сhā销上,正要开门,忽听公爵夫人说道:
“马延,不是这一间,是左边里面的那间。”
马延已经把手伸向希科的神工架,听他姐姐一说,他猛然转过身来,向对面的神工架走去。
“好险!”希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息之大连戈兰弗洛也甘拜下风,“真是千钧一发!可是到底谁在那边呢?”
只听马延说道:“出来吧,尼古拉-大卫律师,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一个人从神工架里走出来,说道:“大人,我来了。”
希科自言自语道:“好呀,尼古拉律师,你错过了一场好戏;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最后我不找你了,你自己走了出来。”
吉兹公爵问道:“您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大人,请放心,刚才发生的事,我一字不漏都听到了,我把一切细节都记在心上,决没有遗漏。”
伤疤脸吉兹公爵问道:“您能把这一切都向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特使汇报吗?”
“一字不漏,如实汇报。”
“我的弟弟马延告诉我,您为我们干了许多出色的事,现在,来告诉我们,您到底干了些什么?”
红衣主教同公爵夫人也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三位亲王和公爵夫人围成一圈。
尼古拉-大卫被灯光正面照耀着,离他们有三步远。
他开口说道:“大人,我答应过的事我做到了,换句话说,我已经找到使您无可争议地登上法兰西王座的办法。”
希科叫起来:“他们也要争王位!真是人人都想当法兰西国王。但是俗语说得好:只有最后吃的才能吃得最好。”
由此可见,希科又恢复了他的乐观愉快,这是由于三个原因:
首先,他出乎意料之外逃过了一场大难;其次,他发现了一个大阴谋;第三,他发现他可以利用这个阴谋把他的两个宿敌干掉:他们就是马延公爵和尼古拉-大卫律师。
等到这些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都安置好以后,他才畴咕着说:“亲爱的戈兰弗洛,你的修士服给我派了大用场,明天我一定请你吃一顿饭来酬谢你。”
这时亨利-德-吉兹说道:“如果篡位作得太明显,不如不用这个方法。我不能得罪所有天主教的国王,他们都是享有天赋的权利的。”
律师向吉兹公爵鞠了一躬,用坚定的眼光环顾三兄弟一眼,说道:“关于大人的这一顾虑,我已经想到了。我的敌人散布谣言,说我只懂得剑术,这是想挑拨大人对我不信任;其实我还精通神学与法学,我像一个优秀的神学家和精明的法学家那样,查遍了编年史和法令,对我国王位继承的习惯,在理论上找到了重大根据。只要赢得合法性,就等于赢得了一切。各位大人,我发现你们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瓦卢瓦家族只是蔓生的旁系,他们才是篡位者。”
尼古拉-大卫充满自信所说的这一小段开场白,使蒙庞西埃夫人满心欢喜,使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充满好奇,使满面愁云的吉兹公爵也眉开眼笑了。
公爵又说:“洛林家族固然是法国的望族,但要压倒瓦卢瓦家族,恐怕还有困难。”
尼古拉律师掀起修士服,从宽大的裤袋里摸出一卷羊皮纸来,同时也露出了一柄长剑的把手,他说道:“大人,这可是有凭有据的。”
公爵从尼古拉-大卫的手里拿过了羊皮纸,问道:
“这是什么?”
“洛林家族的世系图。”
“我们的始祖是谁?”
“查理曼大帝,大人。”
三兄弟同时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但仍然带着一点喜悦,他们喊起来:“不可能吧。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时代人,名叫拉尼埃,可是他同这位伟大的皇帝并无任何亲属关系。”
尼古拉说道:“等一等,大人。您很清楚我不会去研究一个简单的否认就能打倒的问题,或者提出一个随便任何纹章学专家都能驳斥的问题。您所需要的,是一场拖延很久的官司,使得最高法院和老百姓都关心这场官司,您可以借此机会争取最高法院,因为老百姓已经站在您的一边。大人,您说得不错,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拉尼埃,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时代人。
“他的儿子吉尔贝是温厚者路易的同时代人。
“吉尔贝的儿子亨利是秃头查理的同时代人。”
吉兹公爵说道:“可是……”
“请耐心等一等,大人,我们马上到了。请注意听。博娜……”
公爵Сhā进来说道:“对,她是拉尼埃次子里森的女儿。”
律师说道:“好,她嫁给谁?”
“谁?博娜吗?”
“是的。”
“嫁给查理-德-洛林,法国国王路易四世的儿子。”
大卫律师重复一句:“嫁给查理-德-洛林,法国国王路易四世的儿子。现在请加上一句:他是洛泰尔[注]的弟弟,这位弟弟在路易五世死后,被于格-卡佩把法兰西王位篡夺去了。”
马延公爵和红衣主教齐声喊了出来:“啊!啊!”
伤疤脸吉兹公爵说道:“说下去,这里面似乎有一线光明。”
“在洛泰尔的朝代灭亡以后;应由查理-德-洛林继承。后来洛泰尔家族果然断了后代,你们才是真正的唯一的法兰西王位的继承人。”
希科骂了一句:“该死!这畜生比我想象的更恶毒。”
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齐声问道:“哥哥,您觉得怎样?”
伤疤脸答道:“我觉得,不幸的是,法国有一部撤利克法典,根据这个法典,我们的一切主张都落空了[注]。”
大卫得意扬扬地大声喊道:“大人,我就等待您这句话。我问您:撒利克法典应用的第一个案例是什么?”
“是菲利普-德-瓦卢瓦排斥了英国的爱德华,登上了王位。”
“他登基是哪一年?”
伤疤脸在苦苦思索。
洛林红衣主教毫不犹豫地回答:“1328年。”
“换句话说,就是于格-卡佩篡位以后341年,也就是洛泰尔家族断绝烟火以后240年。因此,在撒利克法典创始出来以前240年,你们的祖先一直有权继承王位,而大家知道,法律是不溯既往的。”
伤疤脸用佩眼的神情注视着律师,眼光里还带着点鄙视,对他说道:“尼古拉-大卫律师,您真是一个聪明人。”
红衣主教说道:“这真是巧妙得很。”
马延说道:“太好了。”
公爵夫人说道:“确实了不起。我现在是公主了,我的丈夫只能是个德国皇帝。”
希科说道:“我的天主!您知道我从来只求您一件事:勿使我陷于诱惑,解救我脱离律师[注]。”
唯独吉兹公爵在一片热烈兴奋声中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喟然叹道:
“想不到我堂堂男子汉也要要这种花招;谁能预料到老百姓服从你,不是看你的仪表和武功,而是先看看像这一类的羊皮纸!”
“亨利,您的话说对了,可以说是对极了。如果光看仪表,您早已成为国王,因为据说别的亲王同您比,外表上完全是些凡夫俗子。可是正如尼古拉-大卫律师所说过的,要登上王位,最主要的一条是打赢一场官司,等到我们打赢以后,就像您自己所说的,我们家族的纹章并不逊于欧洲别的王族的纹章。”
享利-德-吉兹又喟然叹了一声,继续说道:“这样说来,这份宗谱很有用。这里有二百金埃居,是舍弟马延要我送给您的,尼古拉-大卫律师,请收下。”
红衣主教对得意扬扬的律师说道:“这里另送您二百金埃居,作为我们托您办另外一件事的报酬。”律师把金子放进他宽大的长裤里。
“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我完全听从阁下的命令。”
“这份宗谱要取得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批准,必须送到罗马请他过目,我们不能派您去,因为您身份卑微,不可能叩开梵蒂冈的大门。”
尼古拉-大卫说道:“可惜!我虽然心地高贵,可是出身微贱。啊!我要是一个普通贵族就好了。”
希科骂道:“流氓,闭上你的狗嘴吧!”
红衣主教继续说:“可惜您不是,这真是太遗憾了。我们只好把这使命交给皮埃尔-德-龚迪了。”
公爵夫人一脸严肃地说:“我有不同意见,哥哥。龚迪一家人确实很聪明,可是他们没有小辫子抓在我们手上,我们能依靠的只是他们的野心,而这野心,不管是在享利国王那里,或者在吉兹公爵家中,都能实现,这就不能保证他一定对我们忠心。”
马延公爵用他惯常的粗暴态度说道:“姐姐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不能像信任尼吉拉-大卫一样信任皮埃尔-德-龚迪。因为尼古拉-大卫是我们的人,只要我们高兴,吊死他也无所谓。”
公爵的这番话太直率,突如其来地当着律师的面说出来,竟在可怜的律师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他猛然间纵声假笑,说明他的内心极度恐怖。
享利-德-吉兹对脸色发青的律师说道:“舍弟查理在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您对我们忠心耿耿,有许多事情都可证明。”
希科心想:“尤其是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于是向他的仇人,不,向他的两个仇人挥了挥拳头。
“放心吧,查理;放心吧,卡特琳;我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皮埃尔-德-龚迪带去的这份宗谱,将要同其他文件混在一起,他不知道他带去的是什么。教皇或者批准,或者不批准,他也不知道。他只把批准或不批准的宗谱带回法国,而他自己却始终不知道他带的是什么。至于您,尼古拉-大卫,您和他同时动身,然后根据我们以后给您的指示,在夏龙、里昂或阿维尼翁这三处地方的任何一处等他。这件事的真正内幕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您瞧,您始终是我们所最信任的人。”
大卫鞠躬。
希科嘀咕道:“你知道这信任的代价,亲爱的朋友,只要你走错一步,立刻把你吊死;可是请你放心吧,这里有圣热内维埃芙的雕像,或者是石膏像,或者是大理石像,或者是木头雕像,不管是什么像,我要凭它发誓,等不到他们吊死你,你就会死在我的手上。”
三兄弟互相握了握手,一一抱吻了公爵夫人。她把他们放在圣器室的三件修士眼取来,帮助他们穿上以后,她也把风帽邀到眼睛,领着他们一直走到门廊,守门修士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们从门廊里走了出去。尼古拉-大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金子都叮叮当当地发出响声。
他们走后,守门修士关上门闩,回到教堂里来,熄灭了祭坛的那盏灯。深沉的黑暗立刻笼罩着教堂,又出现了不止一次使希科毛发直坚的那种神秘的恐怖气氛。
在黑暗中,守门修士踏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逐步远去,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了。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什么打破这黑暗和静寂,希科觉得这五分钟很长。
他自言自语道:“好呀,看来这一次真的结束了。三幕剧已经上演过,演员也走了。我今晚已经看够了戏,我要设法跟随演员出去。”
希科自从看见地下墓室能够开闭自如,神工架里也藏着人以后,他就不再想在这里等到天亮,他轻轻地抬起Сhā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把脚伸出神工架。
刚才小修士来来往往的时候,希科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梯子,是用来揩拭五彩玻璃的。他毫不迟疑,伸出双手,轻轻地走过去,一直无声无息地走到角落边,抓住梯子,尽可能辨认方向,将梯子靠到一扇窗户下面。
希科在月光底下一看,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窗外是修道院的墓地,墓地外边是博尔德尔街。
希科打开窗户,骑在窗台上,凭着极端快活或极端恐怖时所产生的力量和机智,把梯子从里边放到外边。
下了梯子以后,他把梯子藏到种植在墙脚下的一排紫杉丛里,穿过一个个坟墓直达最后一道墙头,翻过墙头,弄坏了一些石块,石城跟着他一起跌落到街上。
到了外边以后,希科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这次深入虎|茓,好几次他以为有生命危险,最后只带了一点轻伤出来,总算万幸了。
等到他吸够了新鲜空气以后,他立即奔向圣雅克街,到了丰盛饭店门口,毫不迟疑地叫开了门。
老板克洛德-博诺梅亲自出来开门。他认为凡是不在正常时间来打扰的,一定另有报酬,他就指望靠这些额外赏赐来发财。
他一眼就认出了希科,虽然希科走出饭店时穿的是骑士服,而回来时穿的是修士眼。
他说道:“是您,贵族老爷,欢迎欢迎。”
希科给了他一个埃居,问他:
“戈兰弗洛修士呢?”
饭店老板咧开大嘴微笑起来,他走到那间雅座间,推开了门,说道:
“请看。”
戈兰弗洛修士仍然在希科留下他的原来地方大发鼾声。
希科说道:“哎哟!我的可敬的朋友,你刚才一定是做了一场恶梦!”
..-^!
二十二 圣吕克夫妇并肩旅行,他们怎样多了一个旅伴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穿着暖烘烘的修士服的戈兰弗洛修士醒过来的时刻,读者可以在从巴黎到昂热去的道路上,在夏特勒与诺让之间,看见两个骑马的人,看样子是一位贵族和他的年轻侍从,肩并肩地走着。他们的坐骑性格温和,不时用鼻子互相抚爱,用几声嘶鸣和几下喷鼻来互通情愫,这是不会说话的善良牲口互相沟通思想的方法。
他们两个是昨天这个时候到达夏特勒的,抵达时两匹马浑身冒气,嘴吐白沫,其中一匹甚至在大教堂前面倒了下来。这正是信徒们去望弥撒的时刻,这景象吸引了夏特勒市民的注意,他们奇怪这样一匹骏马累得快要倒毙,而马的主人却并不感到心痛,仿佛那是一匹劣马一样。
夏特勒市民向来喜欢观察一切,有几个市民甚至看见那个较高的骑马者塞了一个埃居给一个少年。少年把他们两人带到附近一家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了几杯热酒,休息了半个钟头,脸上带着酒意,从后门走出,骑上两匹新换的骏马,向着田野奔去。
田野上春寒料峭,还是光秃秃的,不过已经有了一片绿意,预告春天来临。那个较高的骑士张开双臂,走近矮小的那个,说道:
“亲爱的小妞,快过来安安静静地吻吻我,现在这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矮个子是圣吕克夫人,高个子是她的丈夫圣吕克。圣吕克夫人解开身上厚厚的斗逢,优雅地侧过身来,把两条胳膊搁在圣吕克的肩上,深深地凝视着他,然后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一个又长又甜蜜的吻。
大概是由于圣吕克对他的妻子说了一句保证安全的话,或者同时由于圣吕克夫人给了她的丈夫一个甜蜜的吻,这一天,他们在一个只离夏特勒十六公里的乡村小旅店里就打尖了。这间旅店僻处一隅,有前后门,还有许多别的有利条件,使这对恩爱夫妻认为安全有了保证。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和整个夜晚。他们吃过午饭以后,就叮嘱店主人,由于他们长途跋涉,疲乏已极,不到第二天破晓不要叫醒他们,说完以后他们就关上房门,神秘地躲在小房间里面。店主人遵嘱办理。
因此今天一早,我们就在夏特勒到诺让的路上看见圣吕克夫妻俩。
这一天,他们的心情比昨天还要安定,赶起路来不像逃犯,也不像情人,却像两个小学生,经常离开正路,爬上小丘,让对方欣赏自己骑在马上的英姿。他们损坏嫩芽,寻觅初生的苔藓,采摘新开的鲜花。冰雪已经将近绝迹,花儿冲破冰雪的覆盖,到处可见,像春天的哨兵。他们看见野鸭羽毛上闪耀着绚丽多彩的阳光,田野上窜过一只白兔,就高兴得忘乎所以。
圣吕克突然大叫起来:“哈哈!自由多么宝贵啊!你尝过自由的滋味吗,冉娜?”
少妇笑盈盈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尝过。我是第一次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因为我爸爸为人多疑,我妈妈深居简出,我每次出门,总有两个贴身女仆,一个家庭女教师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仆跟在身后,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草地上奔跑过。只记得我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经常同我的好友狄安娜在梅里朵尔的大森林里蹦蹦跳跳,同她赛跑,一直跑到谁也找不到谁才停下来。我们气喘吁吁,听着母鹿、麂子或者狍子被我们惊动了,冲出巢|茓,飞奔而过,留下我们在广大的树林里,静寂得可怕。你呢?我亲爱的圣吕克,你一定是自由的了。”
“我?自由?”
“当然,一个男人……”
“对呀!自由!我在安茹公爵[注]的身边长大,跟着他到波兰,又回到巴黎。按照永恒的礼节,我永远也离不开他,我一走开,他那哭丧的声音会追上来,不停地叫喊:‘圣吕克,我的朋友,我厌烦死了,过来陪陪我。’自由!我穿的紧身衣勒住我的胸膛。上过浆的皱领磨破我脖子上的皮肤,用胶水粘得卷曲的头发又湿又粘灰尘,还有这顶用别针钉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啊!不,不,不自由。我的好冉娜,我认为我根本比不上你自由。因此,我一得到解放,就要尽情享受自由。天主万岁!自由真是好东西!能够享受到自由,为什么要舍弃呢?”
少妇不安地向后面望了一眼,说道:“圣吕克,如果国王派人抓住我们,把我们关进巴士底城堡呢?”
“我的小冉娜,只要我们俩关在一起,那就算不了什么灾难。我觉得昨天我们一整天关在小房间里不出来,简直同囚徒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我们倒不觉得烦闷。”
冉娜莞尔一笑,带着狡猾和快活的神情说道:“圣吕克,不要打如意算盘,如果我们被抓,我不相信人们会把我们关在一起。”
可爱的少妇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出一句,不由急得满脸通红。
圣吕克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必须很好地躲藏起来。”
冉娜回答:“你可以放心,说到躲藏,我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一定会躲藏得很好。你要知道,梅里朵尔有参天的橡树,真像是一座庙宇的列柱,苍穹就是这座庙宇的屋顶;还有一望无涯的灌木丛,一条条懒洋洋的河流,夏天河流在绿色浓荫下面流过,冬天在一层层枯叶下面淌走;还有许多大池塘,麦田,花圃,无边的草地,养着许多鸽子的小塔;鸽子整日不断地从小塔里飞出来,在天空中兜着圈子飞呀飞呀,还发出嗡嗡的叫声,真像是一窝蜜蜂环绕着蜂窝旋转。还有,还有,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圣吕克,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这小小王国的王后,她就是阿尔米德的花园[注]里的迷人的仙女,她就是美丽的、善良的、举世无双的狄安娜,她有一颗钻石般的心,外面包着一层金子,圣吕克,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既然她喜欢你,我已经喜欢她了。”
“啊!我敢保证她现在还喜欢我,而且她永远喜欢我。狄安娜不是那种人,她不会随便改变她的友谊。你想想,每逢春天来了,花园里姹紫嫣红,我们在这里要过的是怎样一种幸福生活!狄安娜已经代替她的父亲老男爵主持家务,我们不必有任何顾虑。她父亲是弗朗萦瓦一世时代的将军,过去又坚强又勇敢,目前又软弱又胆小怕事;他对过去只保持着一段往事的回忆:那就是他在马里尼昂一役[注]打了胜仗,而在巴维亚[注]却打败了;他对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他至爱的狄安娜。我们可以不让他知道两位在梅里朵尔,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发觉。要是他知道了,我们就可对他说:他的狄安娜是世界上最标致的姑娘,弗朗索瓦一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统帅,这就没事了。”
圣吕克说道:“真有意思,不过我想我们一定会大吵一场。”
“怎么会的?”
“我同男爵发生争吵。”
“关于什么事?关于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吗?”
“不。他爱说弗朗索瓦一世是最伟大的统帅,就随他说去;问题出在世界上最标致的姑娘。”
“我不算在内,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圣吕克说道:“啊!你说得对。”
冉娜继续说道:“亲爱的,你想象一下我们的生活吧。她会给我们住在一幢小楼里,一大清早我们就可以从后门溜到树林里。我熟识这幢小楼,它由一个主体建筑把两座塔楼连接起来,是路易十二时代建造的,建筑风格非常别致,你会喜欢的,因为它饰满花和花边,那是你喜爱的;还有窗户,许多窗户;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树林,浓荫森森,一片岑寂,远处不时可见黄鹿或狍子在那里吃草,听见一点声音就抬起头来。另一边,望出去是金黄|色的田野,白墙红瓦的村落,波光粼粼的卢瓦尔河,河中满布小舟。离我们十二公里左右,有一片湖泊,我们在芦苇深处藏有一条小船。我们还有骏马,猎狗,可以到大树林里打黄鹿。老男爵一直不知道我们的到来,他倾听一下远处猎狗的吠声,会对狄安娜说:‘你听,是阿丝特莉娅[注]和弗莱热通[注]在那里打猎吧?’狄安娜会回答道:‘如果他们打猎,好爸爸,就让他们打去吧。’”
圣吕克说道:“我们赶快走吧,我恨不得马上就到达梅里朵尔。”
于是他们两人策马扬鞭,奔驰了八九公里,然后突然间停了下来,使他们能够继续谈话,或者安安稳稳地亲一个吻。
这样他们就从夏特勒到达了勒芒,由于不必担心被追回去,小两口就在勒芒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又从这幸福的歇脚地踏上幸福的旅途;他们决心于当天傍晚到达梅里朵尔,就毅然走进了沙地大森林,那时这片大森林从盖瑟拉尔一直伸展到埃科穆瓦。
进入森林以后,圣吕克认为一切危险都已过去,因为他熟知国王的脾气,按照圣吕克离去时国王的心境,他可能暴跳如雷,派出二十名信使和一百名卫兵追赶他们,不论死活都要把他们抓回去;或者国王只是懒洋洋地长叹一声,把手腕伸出床外,突出一只拇指,喃喃地骂了一句:
“啊!圣吕克,你这个奸贼,我为什么不早点认清你的面目?”
可是,目前两个逃走的人,既没有看见有信使出现,也没有看见有卫兵追来,很可能国王享利三世的脾气已经由暴跳如雷变成不想动弹了。
以上就是圣吕克当时的想法,他不时回过头去,对那条僻静的道路扫上一眼,始终看不见有追兵追来。
他又想道:“好,这场暴风雨要落到可怜的希科身上了。尽管他是小丑也逃避不了。不过也许因为他是小丑,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对他戏弄我的变词游戏,我也就不计较了。”
圣吕克想起来了,在他还得宠的时候,希科曾经用一个变词游戏,狠狠地嘲弄他一番。
突然间,圣吕克觉得他妻子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
他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妻子的这一举动并不是一下爱抚。
冉娜说道“你瞧。”
圣吕克回过头来一望,看见远远地一个骑马的人,沿着与他们相同的道路,策马飞奔而来。
这个骑马的人正好走到道路隆起的顶端上,他的轮廓清楚地在灰暗天空的背景上显现出来,从远处观看,似乎比真人还要高大。
这件纯属偶然的事在圣吕克心中却是不好的兆头,也许因为在关键时刻他的愉快心情遭到破坏,也许他虽然装出十分镇静,事实上仍然害怕反复无常的享利三世又改变了主意。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成灰白,他说道:“不错,那边的确是有一个骑马的人。”
冉娜说道:“我们逃走吧,”一边说一边就用刺马距会刺马。
圣吕克虽然害怕,但还保持着镇静,他说道:“不要走,这个人只是单身一人,据我判断,我们不应在一个人面前逃走。我们最好站过一边,让他过去,他走过以后,我们再走。”
“假如他停下来呢?”
“假如他停下来,我们就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见机行事。”
冉娜说道:“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害怕,有我的圣吕克在身边保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圣吕克向后边望了一眼,只见来人一看见他们,就策马加鞭地赶来,圣吕克说道:“不。我们还是避开他吧。因为他的帽子上有一根翎羽。脖子上戴着皱领,使我有点担心。”
冉娜问道:“我的天哪!为什么一根瓴羽和一只皱领会使得你这样担心?”圣吕克已经牵着她的马,一起走进树林中,他解释说:
“因为那根瓴羽的颜色在宫中现时十分流行,那皱领是最新的款式;而这种瓴羽要染一染费用贵得惊人,这种皱领要浆一浆非常费事,都不是当地勒芒贵族所花得起的,我们碰到一定是宫中像希科一样爱吃鲜美的小母鸡的同胞。快走吧,快走,冉娜;我想来人一定是我的令人敬畏的主人派来的使者。”
少妇一听此言,想到她的丈夫又可能离开她,就不由得像筛糠似地抖动起来。她也说:“快走吧。”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处是枞树,枝丫密密重重,简直像一堵厚实的墙。
而且,到处是沙地,马蹄踏下去,一下子就陷到了腹部。
这时候,那个骑马的人像风驰电掣般越走越近,他的马在山坡上飞奔下来的声音也清楚地听到了。
少妇惊呼:“天主耶稣!他一定是追我们来的。”
圣吕克停了下来,说道:“既然他是追我们来的,我们就看看他要我们干什么吧,因为他即使下了马,也能追上我们。”
少妇说道:“他停下来了。”
圣吕克说道:“他甚至下了马,走进树林里来了。啊!哪怕你是魔鬼,我也要走上前去会你一会。”
冉娜止住她的丈夫说道:“等一等,我好像听见他在叫我们。”
的确,来人将马拴在树林边沿的一棵枞树上,走进林子,同时叫喊:
“喂!喂!别跑呀,您丢失的东西,我给您送回来了。”
伯爵夫人问道:“他说什么?”
圣吕克说道:“他说我们丢失了什么东西。”
来人继续说:“喂!先生!那位矮小的先生!您在库尔维尔旅店丢失了一只手镯。真该死!上面有女人的肖像,不应该随便丢失,尤其是可敬的德-科塞夫人的肖像。请您看在这位亲爱的母亲的面上,不要让我再奔跑了吧。”
圣吕克叫起来:“我熟悉这嗓音!”
“而且他还提到我的母亲。”
“亲爱的,您真的丢失了这手镯吗?”
“唉!可不是吗?我今天早上才发觉的,但已记不得在哪儿丢失的了。”
圣吕克猛然间大喊一声:“那是比西啊!”
冉娜十分激动地说道:“是我们的朋友比西伯爵?”
圣吕克刚才还竭力想避开来人,现在却奔上去迎接他,同时说道:“一点不错,是我们的朋友。”
比西嘹亮的嗓音也响起来了:“圣吕克!我到底没有弄错。”他一跳,就到了小夫妻的身边。
接着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把伯爵夫人遗忘在库尔维尔旅店的肖像手镯还给她:“您好,夫人。”
冉娜莞尔一笑,说道:“比西先生,您是奉国王之命来逮捕我们的吧?”
“不,不是。我同陛下的交情,还不到他把秘密任务交给我的程度。我只是在库尔维尔发现您的手镯,我就知道你们走在我的前头,因此我急急地策马赶来,看见了你们的背影,我猜想一定是你们,我就不自由主地追赶起你们来了。很对不起,请你们原谅。”
吕克圣的心里还存在一点疑惑,他问道:“那么悠跟我们走同一条路,完全是偶然的了?”
比西回答:“完全偶然。现在我既遇见了你们,我就要说这是天意了。”
吕克圣看见这位英俊的贵族目光炯炯,笑容十分诚恳,心中剩下的一点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冉娜问道:“您在旅行吗?”
比西一边上马一边答道:“我是在旅行。”
“不过同我们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我太不幸了。”
“我的意思是,您不是因为失宠吧?”
“也差不多了。”
“您要到哪儿去?”
“我要去昂热。你们呢?”
“我们也是。”
“我懂了,布里萨克离这儿约有四十公里,在昂热与索缪尔之间,你们一定是像被追逐的鸽子一样,飞回祖传的庄园里去避一避。你们的行为真有诗意,如果嫉妒不是一种卑鄙的缺点的话,我真要嫉妒你们的幸福了。”
冉娜用充满感激之情的眼光注视着比西,对他说道:“比西先生,您结婚吧,您也会同我们一样幸福。我向您保证,这件事很容易办到,只要您恋爱了您就会感到幸福。”
她笑吟吟地注视着圣吕克,似乎要丈夫证明她的话是对的。
比西答道:“夫人,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样得到国王的特许才结婚的。”
“这是什么话?您是一个走到各处都有人爱的英雄。”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人如果处处有人爱,那就等于没有一处受人爱。”
冉娜向她的丈夫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说道:“那么,您的婚姻就由我来当介绍人吧,您一结了婚,首先可以使我认识的许多嫉妒丈夫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其次我一定要您尝尝幸福的滋味,既然您是否认世间有幸福存在的。”
比西叹道:“夫人,我不否认这种幸福的存在,我仅仅否认这种幸福与我有关。”
圣吕克夫人再问一次:“您愿意我当您的婚姻介绍人吗?”
“如果您照您的爱好来介绍,那可不行;如果您介绍的符合我的口味,那就行。”
“您这样说来真像是一个决心一辈子打光棍的人了。”
“也许我要真的一辈子打光棍呢。”
“您一定是爱上了一个您无法娶的女人吧?”
比西说道:“伯爵,请您求求圣吕克夫人不要再伤我的心吧。”
“哎哟,当心,比西,您这样说来真像是您爱上了我的妻子了。”
“要是这样的话,您得承认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恋人,那些丈夫根本没有理由嫉妒我。”
圣吕克想起带他的妻子进入卢佛宫的是比西,忙说道:“您的话有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您得承认您的心已经系在什么人的身上了。”
比西说道:“这我承认。”
冉娜问道:“是恋爱,还是逢场作戏?”
“夫人,是热烈的恋爱。”
“我能将您治好。”
“我不相信。”
“我一定要介绍个人同您结婚。”
“我不相信您办得到。”
“我一定会使您得到应有的幸福。”
“唉!夫人,现在我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幸。”
冉娜说道:“我警告您,我是非常固执的。”
比西回道:“我也是。”
“伯爵,您会低头认输的。”
比西说道:“算了吧,夫人,让我们像好朋友似的一起旅行吧。首先,请走出这块沙地,然后,那边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是一个可爱的小村庄,那就是我们的投宿地,我们到那里去吧。”
“在那边投宿,或者另找一个地方。”
“随便哪儿都可以,我没有定见。”
“那么我们就结伴而行吧。”
“我可以同你们一起走到我要去的目的地为止,如果你们认为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没有什么不方便,恰恰相以,您也可以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们到哪里去?”
“去梅里朵尔城堡。”
血涌上比西的脸颊,又收缩回到他的心脏里去,他顿时脸色煞白,如果这时冉娜不是微笑着仰望她的丈夫,他的内心秘密早已泄漏无遗了。
比西停顿一会儿,定了定神,让一对比情侣更亲热的夫妻在那里挤眉弄眼,大卖关子,他也对少妇卖关于,办法是将自己旅行的目的讳莫如深。
等到他已经恢复到能泰然自若地说出那城堡的名字时,他才问道:“去梅里朵尔城堡,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冉娜回答:“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的领地。”
比西说道:“您的一个好朋友……她的领地!”
圣吕克夫人完全不知道两个月来梅里朵尔发生过的事,她说道:“您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普瓦图地区最有钱的男爵梅里朵尔男爵和……”
比西看见冉娜不说下去,连忙追问:“和什么?”
“和他的女儿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她是所有男爵女儿中,最标致的姑娘。”
比西回答:“没有听说过,夫人。”他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冉娜纳闷地望了丈夫一眼,这时那个英俊的比西低声自问:到底是什么运气,使他在这条路上,居然遇到有人同他谈论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他心中唯一想念的人。
难道想叫他大吃一惊?不大像:难道是个圈套?不大可能。他走进蒙梭罗夫人的住宅而且获悉蒙梭罗夫人的闺名叫狄安娜-德-梅里朵尔的时候,圣吕克早已离开巴黎了。
比西问道:“夫人,这城堡离这儿还远吗?”
“离这里还有二十四公里,我敢打赌,我们今晚投宿的地方,不是您说的沐浴在阳光中的小村庄,我对这小村庄毫无信心,而是在梅里朵尔城堡,您同意吗?”
“我同意,夫人。”
冉娜说道:“好极了。这对我刚才所说的幸福,已经迈出了一步。”
比西鞠躬为礼,然后继续在夫妻俩旁边走着,由于他们受过他的大力帮助,他们俩始终春风满面。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来比西认为自己还有许多东西想知道,就大着胆子提出许多问题。他认为处在他的地位他有这个特权,他不使用这个特权也是白不用。
于是他问道:“你们说那位梅里朵尔男爵是普瓦图的首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在过去时代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勇士,如果他生活在亚瑟王[注]时代,他一定成为一个圆桌骑士。”
比西努力制止脸上肌肉的抽搐和声音的激动,平静地问道:“他把女儿嫁给谁了?”
“他的女儿出嫁了?”
“我在问您啦。”
“狄安娜,出嫁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
“当然不奇怪,可是狄安娜不会结婚的,要是她结婚,我头一个应该知道。”
比西的心碎了,哽咽的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下痛苦的呻吟。
他问道:“那么,梅里朵尔小姐同她的父亲一起住在城堡里了?”
圣吕克回答道:“我们以为是这样。”他用这样的回答来向他的妻子表明:他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他赞成她这样做,并且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又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各人在这静寂的刹那间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
冉娜突然间踏紧脚镫竖起身子,叫起来:“到了!这就是城堡的塔楼。您瞧,您瞧,比西先生,这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林,再过一个月,就会变得郁郁葱葱;您瞧见那那板岩屋顶了吗?”
比西的一颗勇敢的心还有点野性未驯,这时也激动得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他说道:“我瞧见了,是的,我瞧见了;原来这就是梅里朵尔城堡?”
看见这里一带在冬季也这么美丽和气象万千,看见这座雄伟的封建城堡,他不由得想起了在雾气沉沉的巴黎圣安托万街被关在令人窒息的破房子里的狄安娜。
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这次已经不完全是痛苦的叹息了。圣吕克夫人答应要给他带来幸福,已经使他心中充满了希望。
天-堂t\x\t\小\说
二十三 孤苦伶仃的老头
圣吕克夫人并没有弄错,再过两小时,他们就到了梅里朵尔城堡面前。
经过刚才一番谈话,比西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迫使狄安娜离开梅里朵尔的那件事,告诉这两位新结识的好朋友。可是这件事一经说出来,就不光是把人人都马上要知道的事说出来,而且要把比西一个人知道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也说出来。一开了个头,就会带来无数的解释和疑问,他只好退缩了。
何况比西也想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进入梅里朵尔,他想毫无主见地去看看梅里朵尔先生,听听他是如何谈论蒙梭罗先生和安茹公爵的。当然,他并不是想核对一下狄安娜所叙述的事情是否老实,他对这位纯洁的天使,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她可能说谎,他只是害怕她在某一点上弄错了,而且想知道他紧张地听她所叙述的,是否同经过事实完全相符。
比西即使在爱情失意之际,仍然能够在两个方面保持他上等人的情操,这两上方面一个是他对陌生人十分谨慎,另一个是他对所爱的人无比尊敬。
因此,圣吕克夫人尽管具有一般女人的敏感,也被比西超人的自制力骗过了,她继续坚信比西是第一次听到狄安娜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既没有唤起什么记忆,也没有产生什么希望,他在等待看到一个笨拙的外省小姐,在梅里朵尔接待客人时手足无措。
她于是一心一意地准备叫比西大吃一惊。
可是有一件事叫她感到奇怪,那就是当门卫吹响喇叭,报告有客来访的时候,狄安娜没有奔到吊桥上来迎接她,通常她一听见喇叭响,就会奔出来的。
这次出来的恰恰不是狄安娜,而是一个弯腰弓背,手拄拐杖的老头。
他穿着一件狐皮领子绿色绣花天鹅绒大氅,腰间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银哨子和一小串钥匙。
晚风吹起他的白色长发,像吹起最后的雪花一样。
他越过吊桥,两条高大的德国狗紧跟在他后面,它们耷拉着脑袋,用整齐的步伐并排走着。老头子最后走到栏杆附近时,开口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是谁?是哪位贵客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老头?
冉娜用充满笑意的声音高喊道:“是我,是我,奥古斯坦爵爷。”
冉娜这样喊他,是把他同他的弟弟纪尧姆区别开来,纪尧姆在三年前刚去世。
冉娜以为男爵一定会欢呼对她表示欢迎,谁知男爵慢慢地抬起头来,用视而不见的眼光盯着来人,嘴里说道:
“您?我看不清楚,您是谁?……
冉娜叫起来:“天哪!连我也不认识了?啊!对了,我在女扮男装呢。”
老人说道:“对不起,我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老人的眼睛可不能哭,一哭,泪水就把眼睛烧坏了。”
少妇说道:“亲爱的男爵,我看出来您的视力减退了,否则即使我是女扮男装,您也应该认出我来。看来我得把名字告诉您了。”
老人回答:“是的,请把名字告诉我,因为我跟您说我的眼睛不行了。”
“好吧,我让您猜一猜,亲爱的奥古斯坦爵爷,我是圣吕克夫人。”
老人说道:“圣吕克!我不认识您。”
少妇笑嘻嘻地说:“我就是冉娜-德-科塞-布里萨克呀。”
老头叫起来:“啊!我的天哪!”他用哆嗦着的双手试着去开栅栏的门,一边还喊着:“我的天哪!”
冉娜不明白老人为何这样接待她,同过去的方式完全不同,她认为是因为老头上了年纪,官能都减退了的关系,不过既然现在他认出了她,她立即下了马,按照惯例奔过去扑到老头的怀里。可是她吻他时,觉得他两颊沾满了泪水,他哭了。
冉娜心想:“他大概是快活过度了,他的心还是年轻的。”
老头吻了冉娜以后说道:“来吧。”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的两个同伴,转身就向城堡走去,步子还是那么均匀而整齐,两条狗嗅了嗅和望了望客人以后,也照原来的样子跟在他的后面。
城堡的外表现在出奇地凄凉,所有的百叶窗全都关上了,简直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来来往往的仆人全都穿着丧服。圣吕克望了他的妻子一眼,似乎在问她,她等待中的城堡是否这样子。
冉娜懂了,她自己也很想快点解开这个谜,她走到男爵身边,抓住他的手,问道:
“狄安娜呢?难道居然这么不幸,她不在这儿吗?”
老人听见这个名字宛如五雷轰顶一般,停了下来,用类似恐怖的神情望着冉娜,喊道:
“狄安娜!”
两条狗突然间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抬起头来从两边向主人仰望,同时发出悲惨的呜咽声。
比西禁不住哆嗦起来;冉娜望着圣吕克,圣吕克停了下来,不知道他应该继续前进,或者后退。
老人再说一句:“狄安娜!”仿佛他要花这一段时间才听懂向他提出的问题似的,他接下去说:“难道您不知道吗?……”
他的微弱而颤抖的声音,最后变成一声发自内心的呜咽而消失了。
冉娜惊叫起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双掌合十,十分激动。
老人举起双手,绝望地仰望天空,泪如泉涌,同时喊道:“狄安娜已经死了!”,
他们刚走到头几级石阶上,老人就坐了下来。
他用两手抱着脑袋,身体一摇一晃,仿佛要把一直在苦恼着他的悲惨回忆摆脱掉似的。
冉娜喊了一句:“死了!”她简直吓得脸色像纸一般白。”
圣吕克对老人深表同情,他也说了一句:“死了!”
比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死了!他居然也让老人相信她死了。啊!可怜的老人,你终有一天会爱我的!”
男爵反复地说:“死了!死了!他们杀死她了!”
冉娜经过这一下打击以后,只好求助于眼泪了,因为眼泪是唯一可以阻止软弱的女人心碎的东西,她边哭边喊:“啊!我亲爱的爵爷。”
她失声痛哭起来,把眼泪都流在老人的脸上了,因为她刚把双青搂住老人的脖子。
年老的爵父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说道:“没有关系,尽管屋子里空洞洞的,十分荒凉,可仍旧对客人是欢迎的。进来吧。”
冉娜挽住老人的臂膀,同他一起越过宽敞的前廊,这前廊过去原是警卫所,现已改为餐厅,走进了客厅。
一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仆人形容憔悻,双眼红肿,说明他对主人眷恋之深,他打开了一扇扇的门,圣吕克和比西跟着进来。
进入客厅以后,一直由冉娜挽着的老人,一ρi股就坐在一把精雕的大扶手椅上。
仆人打开一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开完以后他没有走出去,却悄悄地退到一个角落里。’
冉娜不敢打破沉默,她害怕一提问题会重新揭开老人的创伤。可是她同所有的沉浸在幸福中的年轻人一样,她不敢相信狄安娜的死讯是真的,因为年纪轻轻的人根本不相信会死,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
最后还是男爵迎合她的意思先开口了:
“您刚对我说您结了婚,亲爱的冉娜,这位先生是否是您的丈夫?”
他指了指比西。
冉娜回答道:“不是他,奥古斯坦爵爷,这位才是圣吕克先生。”
圣吕克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向可怜的父亲致敬,而不是向老人致敬。老人慈祥地向他还礼,还勉强地浮现一丝微笑;然后,他那木然的眼光转向比西,问道:
“这位先生,一定是您的兄弟,或者您丈夫的兄弟,或者您的一位亲戚了?”
“不,亲爱的男爵,这位先生不是我们的亲戚,他是我们的朋友,德-克莱蒙先生,即比西-德一昂布瓦兹伯爵,安茹公爵的侍从官。”
一听见这几句话,老人跳了起来,用极端仇恨的眼光注视着比西,然后,像被这无声的挑衅累倒了一样,颓然跌落在交椅上,发出一声呻吟。
冉娜急问:“怎么回事?”
圣吕克问道:“比西爵爷,男爵一向认识您吗?”
比西是在场唯一明白安茹公爵的名字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的人,他平静地说道:“我是生平第一次有幸会见德-梅里朵尔男爵先生。”
男爵说道:“啊!您是安茹公爵的侍从官,您是这个妖怪,这个魔鬼的侍从官,您居然敢供认不讳,您还有胆量到我家里来!”
圣吕克惊奇地注视着男爵,低声问他的妻子:“他疯了吗?”
冉娜无限恐怖地回答:“过度悲痛可能使他神经错乱了。”
德-梅里朵尔先生的一番说话已经使冉娜怀疑他是否神经错乱,他除了说话以外,还加上十分凶狠的眼光,盯着比西;而比西始终不动声色,用毕恭毕敬的态度去承受这个目光,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德-梅里朵尔先生又说:“是的,这个魔鬼,这个杀掉我的女儿的杀人犯!”他的脑子仿佛越来越昏乱了。
比西低声说道:“可怜的爵爷!”
冉娜开始提出疑问:“他在说些什么?”
德-梅里朵尔先生抓住冉娜和圣吕克的手,紧紧握着,大声说道:“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吧,因为你们用惊惶的眼光望着我,是安茹公爵杀死了我的狄安娜;是安茹公爵,他杀死了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老人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声调那么惨痛,使得比西的眼睛里也涌出了眼泪。
少妇说道:“爵爷,我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纵使真有其事,您也不能把这件祸事归到比西先生身上。比西先生是一位正直无私,慷慨勇敢的贵族。您看,亲爱的爸爸,您看比西先生一点不知道您说些什么,他像我们一样也在哭呢。如果他早知道您会这样接待他,他还会到这儿来吗?啊!亲爱的奥古斯坦爵爷,我以您的爱女狄安娜的名义,请求您告诉我们这件祸事是怎样发生的。”
老人向比西门道:“那么您是真的不知道了?”
比西鞠了一躬,没有回答。
冉娜说道:“天哪!不知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我的狄安娜死了,而她最要好的朋友竟然不知道!啊!对了,我没有写过信,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我只觉得一旦狄安娜不在人世了,全世界都不能再活下去,宇宙万物都应该为狄安娜举哀戴孝。”
冉娜说道:“请说下去,请说下去,这样会使您好过一些。”
男爵呜咽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不要脸的亲王,法兰西贵族的耻辱,看见了我的狄安娜,认为她很美,把她抢走了,带到博热城堡,想污辱她,就像他污辱一个农奴的女儿一样。可是狄安娜,我的神圣而高贵的狄安娜,宁死不屈。她从一个窗口投湖自尽,只剩下她的面纱漂浮在水面上。”
比西是个能征惯战的勇士,见惯了流血的场面,他也没有见过这么悲惨的情景,因为老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老泪纵横,哽咽难言了。
几乎要昏过去的冉娜,也无限恐怖地凝视着伯爵。
圣吕克大喊起来:“啊!伯爵,这太可怕了,对吗?伯爵,您必须离开这个下流无耻的亲王;伯爵,像您这样高贵的人绝对不能同一个绑架犯和杀人犯在一起。”
这几句话对老人是一点安慰,他等待着比西的回答,以便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人。圣吕克的充满同情的话使他减轻了痛苦。在精神受到极大打击的时候,肉体的软弱就扩大了,所以被一条爱狗咬了的孩子,看见人家打那条狗,痛苦就会大大减轻,道理也是一样。
可是比西没有回答圣吕克的问题,只向德-梅里朵尔先生走上前一步,对他说:
“男爵先生,我能有幸同您单独作一次谈话吗?”
冉娜在旁帮腔说道:“亲爱的爵爷,听比西先生的话吧,您会发现他为人善良而且乐于助人的。”
男爵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说吧,先生。”他从年轻人的目光中预感到有异乎寻常的事。
比西回过头来看着圣吕克和他的妻子,眼光十分庄重而且充满友情,他说道:
“对不起。”
一对年轻夫妻互相挽着胳膊,走出了客厅,他们面对这种巨大的不幸,不禁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加倍快慰。
客厅的门重新关上以后,比西走到男爵跟前,深深地鞠躬,说道:
“男爵先生,您刚才当着我的面,斥责了一位我所侍候的亲王,您这么猛烈地攻击他,使我不得不要求您作进一步的解释。”
老人动了一动。
“啊!我的说话都是充满敬意的,请您不要误解;我是怀着深深的同情对您说话的,我是十分希望能够减轻您的痛苦,才对您说:男爵先生,请您把刚才对圣吕克夫妇述说的惨事,要详细地告诉我。请您说清楚一点,一切都像您认为那样无可挽回了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吗?”
老人说道:“先生,有一阵子我还抱有一点希望。一位高尚而正直的贵族,蒙梭罗先生,爱上了我的女儿,对她十分关心。”
比西说道:“蒙梭罗先生!原来这样!请告诉我,他在整个事件中,行为怎样?”
“啊!他的行为是高贵而且无可非议的,因为狄安娜拒绝了他的求婚。可是他还是第一个把公爵的卑鄙无耻的计划告诉我;他还教我怎样破坏这些计划。为了营救狄安娜,他只向我提出过一个要求,这也证明他心地高尚,为人正直;他的要求是:如果他能把狄安娜从公爵的魔掌中营救出来,希望我把女儿嫁给他。这样,即使亲王想再害她,可怜的父亲无法保护她,一个像他那样敢闯敢干的青年也能够保护她,同有权有势的亲王对抗。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谁知道,只落得一场空:他到得太迟,我的可怜的狄安娜已经用死来保全她的贞洁了。”
比西问道:“自从这惨事发生以后,蒙梭罗先生有过消息吗?”
老人说道:“这些事情发生才一个月,可怜的蒙梭罗先生一定因为他的计划失败,不敢前来见我。”
比西低下了头,一切都清楚了。
现在他明白蒙梭罗先生是用什么法子把亲王的心上人夺走的,他害怕亲王发觉这年轻姑娘变成了他的妻子,所以才到处散播谣言,说狄安娜已经投湖自尽,连对可怜的男爵也这样说。
老人看见比西陷入了沉思,两眼盯着地下,在听他叙述的时候,眼中不止一次射出愤怒的光芒,就问道:“先生,您怎么啦?”
比西回答:“男爵先生,我受安茹公爵之托,要带您到巴黎,因为亲王殿下想同您谈一谈。”
男爵大叫起来:“同我谈一谈!我的女儿都死了,还要我去见他;这个杀人犯能同我谈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他自己辩护吧。”
老人大声说道:“他为自己辩护!不,比西先生,我不去巴黎,何况我亲爱的孩子还躺在冰冷的芦苇丛中,到巴黎会离开她太远了。”
比西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男爵先生,请允许我坚持我的请求,我的责任是把您接到巴黎,我是专程为此而来的。”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他叫起来:“好!我去,我去巴黎。那些想断送我这条老命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要去谒见国王,如果圣上不为我作主,我要向整个法兰西贵族发出呼吁。”他压低声音嘀咕起来:“我伤心过度,竟忘记了我的手中还有一件武器,到目前我还没有使用过。好吧,比西先生,我跟您到巴黎去。”
比西上前握住他的手说道:“男爵先生,我劝您耐心点,冷静点,庄重点,这样才配得上一位天主教爵爷的身份。天主对正直高尚的人向来是慈悲为怀的,您不可能知道天主要用什么来报答您。我还要请求您,在天主的慈悲未表现之前,不要把我当作您的敌人,因为您还不知道我要为您做些什么。男爵先生,明天见吧,明天一大清早我们便上路。”
老爵爷不由自主地为比西娓娓动听的言词所感动,答道:“我同意,目前不管您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您总是我的客人,我必须带您到您的房间去。”
男爵从桌上取了一个有三分权的银烛台,迈着沉重的步伐,带领着比西,踏上城堡的迎客楼梯。
两条狗想跟随他们,他挥了挥手止住了它们。两个仆人手里举着蜡烛台,跟在比西后面。
走到准备给比西的房间门前,比西询问圣吕克先生同他的妻子怎样了。
男爵回答道:“我的老仆日耳曼会照顾他们的。伯爵先生,祝您晚安。”
.。。xt-。
二十四 奥杜安老乡雷米怎样在圣安托万街的房子里私设内线
比西同梅里朵尔先生单独谈话以后,突然要同老人一起到巴黎去;比西原来对这里发生的事毫无关系而且一无所知,现在却似乎在着手管起这里的事来,这一切都叫圣吕克夫妇十分惊讶,而且以为是不可解释的怪事。
至于男爵,亲王殿下的头衔在他身上产生了正常的作用;亨利三世时代的贵族,对于身份和家徽还是不敢一笑置之的。
对梅里朵尔先生说来,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亲王殿下这头衔仅次于国王,构成不可抗力,同天灾一样。
早上,男爵同他安顿在城堡里的客人道别。圣吕克夫妇明白情势十分严重,他们准备只等胆小的布里萨克无帅同意他们前往,他们立刻回到同城堡贴邻的布里萨克领地里去。
至于比西,他只要一秒钟就能解释清楚他的奇怪行径。他掌握着秘密,他爱告诉谁就告诉谁,他同东方人十分喜爱的魔术师完全一样,魔术师只要把魔棍一挥,就能使在座者人人落泪;再一挥,又能使人人睁大眼珠,咧开嘴哈哈大笑。
现在比西把能产生巨大变化的一秒钟用在圣吕克的夫人身上,他在迷人的少妇耳边低声地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这几句话一说完,冉娜顿时眉开眼笑,她的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美妙的红晕,两排洁白而亮晶晶的小牙齿在两片红唇中间露了出来。她的丈夫很惊异地用眼睛询问她,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唇边,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临走,还向比西送去一个飞吻以示感谢。
对于这一幕哑剧,老人完全没有觉察,他的眼睛盯着祖传的城堡,两手机械地抚摸着两条舍不得离开他的狗。他用激动的声音向仆人嘱咐了几句,仆人都低着头听着。然后,他在马夫的帮助下,费了很大力气才跨上了他最钟爱的有花斑的老白马,那是他在最近几次国内战争中所骑的战马。他向梅里朵尔城堡行了一个礼,一言不发就上了路。
比西用发着亮光的眼睛回报冉娜的微笑,还不时回过头去向夫妻二人告别。临走以前,冉娜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伯爵,您真是一个奇男子!我本来答应您在梅里朵尔有幸福在等待您……谁知却恰好是您把飞掉的幸福带回到梅里朵尔来了。”
从梅里朵尔到巴黎,路途遥远,尤其是对一个身经百战,浑身是刀伤和枪伤的年老男爵来说,更觉艰难;对那匹有花斑的白马来说,走这么长途,也非易事。那匹老马名叫雅纳克,只要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抬起埋藏在鬃毛里面的脑袋,滚动还十分傲慢的眼睛,可惜眼皮已显得垂垂老矣。
上路以后,比西就开始研究,怎样才能像儿子般给老人以关心照顾,来博取老人的欢心,消除他初见面时的恶感。看来比西是达到了目的,因为第六天清晨,到达巴黎的时候,梅里朵尔先生对他的旅伴说了下面一番话,足以表明这次旅行给他带来心情上的很大变化:
“真奇怪,伯爵,我现在离我的灾星近了,可是我到了这儿反而比出发时心情更安定了。”
比西说道:“奥古斯坦爵爷,再过两个小时,您就能判断我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们从圣马塞尔区进入巴黎,这是从外省进入巴黎的永远入口处,为什么外省人特别喜欢从这里进出?这在当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巴黎的这个最脏最乱的地区,却是最具有巴黎风味的:这里教堂林立,风格别致的房屋鳞次栉比,污水沟上架着许多小桥。
男爵问道:“我们到哪儿去?一定是去卢佛宫吧?”
比西说道:“先生,首先我得把您带到舍间去休息一会儿,然后您才可以到我领您去见的人家里。”
男爵很有耐心地听他安排,比西于是把他直接带到格雷尼勒一圣奥诺雷大街的公馆里。
伯爵的家里人并不期待伯爵回来,那天夜里他用只有他一个人有的钥匙开了一扇小门,溜进公馆,亲自装上马鞍,又出发了。除了奥杜安老乡雷米,没有人见过他。由于他暂时失踪,上星期又遭人暗算,而且受了伤,他的冒险脾气又永远改不了,无怪乎许多人都相信,他一定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向来吉星高照的勇士,这一次一定是气数已尽,无声无息地死于敌人的匕首或火枪之下了。
因此,比西的最要好朋友和最忠实的仆人已经为他念九日经,祈祷他早日归来,虽然他们认为他的归来像庇里托俄斯[注]一样困难。别的人比较实际,都认为找寻他的尸首才是正经,他们四处奔走,在阴沟、可疑的地窖、郊区采石场、比埃弗尔河床和巴士底城堡的沟渠等处仔细搜索。
只有一个人,每逢有人向他问起比西的消息时,总是回答:
“伯爵先生身体非常健康。”
如果再追问下去,他就无法作答了,因为他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这个人就是奥杜安老乡雷米,他由于这个饶有信心的回答,受尽了冷嘲热讽。他经常急急忙忙地到处奔走,花了许多时间作些古怪的观察;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离开了公馆,回来时胃口大开,饱餐一顿;由于他天性快活,每次回来,总给公馆带来一点欢乐。
奥杜安老乡又一次神秘地失踪以后,刚回到公馆,就听见院子里一片欢笑声,仆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前为比西拉马,看谁得到这个荣誉。因为比西回来以后,并没有下马,仍然骑在马上。
比西说道:“你们大家都很高兴我活着回来,我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你们瞧吧,摸一摸我吧,可是得赶快点。好,现在帮助这位尊敬的老爷下马吧,你们必须小心侍候他,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位亲王更值得我尊敬。”
比西抬高老人的地位,做得很对,因为一开始仆人们的确没有注意他,看见他衣着寒酸,不大时髦,骑着一匹带花斑的白马,那些每天为比西养马的仆役很快就赏识起这匹老战马来,他们都以为这位老人一定是在外省退休的老马棺,被喜欢奇人奇事的主人带到巴黎来的。
听到主人的吩咐以后,仆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男爵跟前。奥杜安老乡在旁边看见这一切,不免按照自己的习惯暗暗发笑,但是见到比西板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把笑容收敛起来。
比西喊道:“快,给爵爷准备一间房间。”
马上有五六个人齐声急忙问道:“哪一间房间?”
“最好的一间,我自己的那间。”
他亲自挽着老人的臂膀走上楼梯,尽可能显示出他接待老人比老人接待他更有礼貌。
梅里朵尔先生不由自主地听人摆布,仿佛有时做梦,在梦里被带到奇妙的境地里一样。
仆人拿来了伯爵自用的镀金酒杯给男爵,比西亲自为他敬酒。
老人说道:“谢谢!谢谢!先生,我们很快就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吗?”
“是的,奥古斯坦爵爷,很快就去,请放心吧,到那里去,不仅对您是幸福,对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您说什么?为什么您总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说的是,奥古斯坦爵爷,我曾经对您说过天主是慈悲为怀的,现在我以您的名义,恳求天主大发慈悲的时刻,已经起来越近了。”
男爵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比西,比西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我马上就会回来,”然后微笑着走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奥杜安老乡正站在门外恭候。他抓住医生的臂膀,把他拉进书房里,问他道:
“大医生,事情办得怎样了?”
“什么事?”
“当然是圣安托万街的事。”
“大人,依我看,事情对您非常有利。除此以外,没有新的情况。”
比西松了一口气。
他问道:“丈夫没有回来过吗?”
“回来过了,仍旧不成功。依我看,这件事要能解决,非等父亲来了不可。这个还没有露面的父亲终有一天要到来,因此大家等着这位父亲,就像等天主降临一样。”
比西说道:“好!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奥杜安老乡爽朗地笑着说:“大人,您得理解您走了以后我的职位便成了闲职,我想充分利用您留给我的空闲时间做一点对您有利的事。”
“那么,你做什么来着?快告诉我,亲爱的雷米,我在听着呢。”
“您走后,我在圣安托万街和圣卡特琳街的转角上租了一间小房间,我带了一点钱、几本书和一柄剑就到那里去了。”
“好。”
“从这里,我可以将您认识的那幢房子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
“我刚走进房间,便站到一个窗台前面。”
“好极了。”
“好是好,可惜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那就是我看见人家,人家也看见我。总的说来,人家迟早会产生怀疑为什么一个人总是向着一个方向注视,两三天以后人家便会把我当作是窃贼、情夫、间谍或者疯子……”
“这真是周密的推理,亲爱的奥杜安老乡。那么后来你怎么办?”
“后来,伯爵先生,我发现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就在这个时候……”
“怎么啦?”
“我坠入了情网。”
比西如坠五里雾中,一点也不明白雷米坠入情网对他会有什么好处,他问道:“什么?”
年轻的医生非常严肃地说道:“我郑重地告诉您,我十分、十分爱她,爱得发疯了。”
“爱谁呀?”
“爱热尔特律德。”
“热尔特律德?蒙梭罗夫人的使女?”
“一点不错,我的天主!是热尔特律德,蒙梭罗夫人的使女。有什么办法呢?大人,我不是一个贵族,我不能高攀贵妇;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医生,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病人。我只希望您相隔很久才要我看一次病,因为我得考验一下我的医术,就像我们在医学院所说的一样,要在活体身上试验。”
比西说道:“可怜的雷米,请相信,我非常重视你对我的忠心耿耿。”
奥杜安老乡回答道:“大人,说到底我的运气并不坏,热尔特律德是一个身材长得很好看的高个子姑娘。她比我高两寸;她一伸臂膀就能抓住我的领口把我举起来,这就说明她的二头肌和三角肌都非常发达。我因此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也由衷地喜欢我。由于我总是对她让步,我们从来不吵嘴,而且她有一种非常宝贵的天才。”
“什么天才?可怜的雷米。”
“她不管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真的吗?”
“真的,因此我才通过她知道她女主人那里发生的一切。怎么样?您说呢!我想有她做内线您一定也很愿意吧。”
“奥杜安老乡,你真是幸运,不,是天主安排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的守护神。那么,你同她的感情是……”
奥杜安老乡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说:“姑娘非常爱我。[注]”
“她让你进屋子了吗?”
“昨天晚上,子夜时分,我踮起脚尖,从您所熟悉的那扇有小窗眼的大门里进去了。”
“你的运气怎么这样好?”
“我应该说,相当简单。”
“你说吧。”
“您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我搬进那个小房间的第二天,我站在门口等待我想念的姑娘,我知道她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都要出来买菜。八点十分我看见她出来了,我立刻从我的观察哨走下去,挡住她的去路。”
“她认出你来没有?”
“不仅认出来,而且她大喊一声,转身逃走。”
“后来呢?”
“后来我跟在后面追,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追上了她,因为她跑得很快,不过,您知道,裙子对她的行动总有点妨碍。
“她叫了一声:‘耶稣基督!’
“我也叫一声:‘圣母玛丽亚!’
“这样一来我给了她一个好印象,别人不像我那么虔诚,就会喊一句:见鬼!要不就是:该死!
“她说道:‘那个医生!’
“我回答:‘那个可爱的女管家!’
“她微笑了,可是马上板起面孔,说道:‘先生,您弄错了,我不认识您。’
“我对她说道:‘可是我认识您,因为三天以来,我爱上了您,使得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我不再住在博特雷伊斯街,我搬到圣安托万街与圣卡特琳待的转角,我的目的完全是想看见您出出进进。如果您再请我去为什么英俊的贵族包扎伤口,您不能到旧居去找我,要到我的新居来。’
“她说道:‘别说了!’
“我回答:‘啊!您到底承认了!’
“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或者说,我们重新建立友谊了。”
“使得目前你这时刻……”
“一个情人有多幸福,我就有多幸福……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因为我的对象只是热尔特律德。不过我觉得我不仅是幸福,我已经到达了幸福的顶点,因为我为您的利益想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她也许有点怀疑?”
“一点也没有,我在她面前,提都不提您的名字。难道可怜的奥杜安老乡雷米居然会认识像比西爵爷那样的高官显贵吗?不,我仅仅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间她:
“‘您的年轻的主人好点了吗?’
“‘什么年轻主人?’
“我在您家医治过的那位贵族。’
“她回答:‘他不是我的主人。’
“我说道:‘啊!因为他躺在您女主人的床上,所以我以为……’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啊!不是,天哪,不是。可怜的年轻人,他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再见过他一次。’
“我问道:‘那么,您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了?’
“‘知道。’
“‘您可能听过后又忘记了。’
“‘他的名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他到底叫什么?’
“‘您听说过一位名叫比西的爵爷吗?’
“我回答道:‘当然!比西,就是勇敢的比西吗?’
“‘就是他。’
“‘那么,那位小姐呢?’
“‘先生,我的女主人已经有了丈夫。’
“‘有了丈夫,对丈夫很忠贞,但是有时也免不了要去想念一位她见到过的英俊青年……哪怕只想念片刻,尤其是当这位英俊青年受了伤,值得关心而且躺在我们的床上的时候。’
“热尔特律德回答道:‘坦率点说,我的女主人并不是不想念他。’”
比西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热尔特律德还说:‘每逢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谈论他。’”
伯爵叫道:“多好的姑娘!”
“我问她:‘你们谈论他什么?’
“‘我叙述他的英勇业绩,这并不难,因为巴黎城里到处传说他打伤人和人打伤他的消息。我还教会她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
“我抢着说:‘我知道,不就是这首吗?
一位爵爷,喜欢树敌;
他的姓氏,昂布瓦兹。
心肠温和,待人忠实,
不是别人,正是比西。
“热尔特律德嚷起来:‘不错,正是这首歌,打那以后,这首歌她就整天唱了。’”
比西紧紧握住年轻医生的手,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之感像寒战一样一直透过他全身。
他问道:“完了吗?”人的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的。
“就这些了,大人。啊!我以后会知道得更多些的。见鬼!一天的时间……应该说,一夜的时间是不能把一切都打听清楚的。”
.shuotxt
二十五 父与女
雷米的汇报使比西感到非常高兴:首先,他知道了狄安娜始终憎恨蒙梭罗先生;其次,他知道她越来越爱他了。
此外,年轻医生的真挚友谊也使他为之欢欣鼓舞。一切高尚的情操都能使我们身心得到发展,加强我们的各种能力。由于我们觉得身心康泰,我们才感到幸福。
比西明白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老人所受到的每一下揪心的痛苦,都像是他造的孽:痛哭死去女儿的父亲,心理是反常的,凡是能够安慰这位父亲的人而不去安慰他,会受到普天下父亲的咒骂。
梅里朵尔先生走到院子里时,发现比西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匹新马。比西自己另有一匹马。他们两人都上了马,在雷米的陪伴下,出发了。
他们走到了圣安托万街,梅里朵尔先生十分惊讶,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到过巴黎,看见街上车水马龙,穿制眼的仆役的喊声此起彼伏,他发觉自从亨利二世执政以来,巴黎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男爵尽管惊讶到赞美的程度,可是随着行程的进展,他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抽紧。安茹公爵怎样接待他呢?这次会见会不会给他带来新的痛苦?
他不时用惊讶的眼光注视比西,不明白他自己为何如此听话,竟糊里糊涂地跟着这个侍从官来了,这个侍从官的主人不就是造成他的一切不幸的人吗?他自问,为了维护他的尊严,他是否不要盲目跟着比西走,最好是越过亲王,直接到卢佛宫去,跪在国王脚下哭诉?亲王能够对他说什么呢?他能拿什么来安慰他?他难道不是这样一种人吗?这种人会用甜言蜜语来安慰人,就像拿清凉油膏涂在他们自己造成的伤口上一样,他们一转过身,伤口立刻会更快和更痛苦地重新流血。
他们来到了圣保罗街。比西以能干的将领身份,叫雷米在前面开路,准备如何进入现场。
雷米同热尔特律德谈了一阵,回来后告诉主人说,无论是小径、楼梯或走廊,没有任何东西挡在到蒙梭罗夫人卧房去的道路上。
当然,这一问一答,都是低声在比西和奥杜安老乡之间进行的。
这时男爵向四周惊异地张望。
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安茹公爵竟住在这儿?”
这所简陋的房子,使他起了疑心。
比西微微一笑,回答他说:“这儿不完全是安茹公爵的府第,它是他爱过的一个女人的住所。”
老贵族额头上出现了一丝愁云。
他停下马说道:“先生,我们外省人不习惯于这种会客的方式,巴黎的轻浮生活习惯叫我们害怕,我们不喜欢你们神神秘秘的样子。我觉得,如果安茹公爵一定要见梅里朵尔男爵,就应该在他的王府里,而不是在他的一个情妇家里。”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一声才接下去说:“您在外表上完全是一个正派人,为什么您要带我去见这样的女人?难道是为了使我明白,我的可怜的狄安娜如果像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一样还活着,她会宁愿受辱,而不愿意轻生?”
比西拿出他对老人最有说服力的武器:一副忠诚坦率的微笑,对他说道:“慢着,慢着,男爵先生,不要事先作出种种错误的猜测。我凭贵族的身份发誓,这儿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地方。您要去见的那位夫人十分贞洁,值得尊敬。
“她到底是谁?”
“她是……她是您认识的一位贵族的夫人。”
“真的吗?那么先生您为什么说亲王曾经爱上过她?”
“因为我永远说真话,男爵先生;请走进去您自己判断一下我答应过您的事情是否实现了。”
“您说话要当心点,我在痛哭亲爱的女儿的时候,您对我说:先生,放心吧,天主是十分慈悲的。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差不多等于答应我会发生奇迹一样。”
比西仍旧用永远能讨老人欢心的微笑对他说:“请走进去吧,先生。”
男爵下了马。
热尔特律德奔过来站在门槛上;睁大着眼睛,十分惊愕地凝视着奥杜安老乡、比西和老人,她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天主经过如何安排,把这三个人聚集在一起。
伯爵说道:“您去通知蒙梭罗夫人,说比西先生已经回来,要求她立刻接见。”他又低声加上一句:“您必须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同我一起来的那位贵人。”
老人惊呆了,不住地说:“蒙梭罗夫人!蒙梭罗夫人!”
比西推他往小径上走,同时说道:“走呀,男爵先生。”
老人踉踉跄跄地上楼梯的时候,只听见狄安娜的声音带着特殊的颤抖说道:
“比西先生!热尔特律德,你说是比西先生吗?请他进来。”
男爵在楼梯中间突然停了下来,他叫道:“这说话声!这说话声!啊!主啊,这是谁的声音?”
比西说道:“男爵先生,请上楼呀。”
男爵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四处张望,这时候,楼梯顶上突然出现了容光焕发的狄安娜,她全身都沉浸在金色的阳光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虽然她没有料到要见到父亲,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老人以为自己见到了古怪的幻影,大叫一声,伸出两臂,神色惊慌,完全是一副恐怖到发狂的模样;狄安娜原来准备扑向他的怀里,这时也吓得呆住了。
男爵伸出手,摸到了比西的肩膀,全身倚在他上面。
梅里朵尔男爵结结巴巴地说:“狄安娜活着!狄安娜!我的狄安娜,人家说她已经死了,啊!我的天哪!”
这位坚强的战士,身经国内外无数战争而仍然活着的英雄,像一棵挺拔的老橡树,狄安娜的死讯雷轰电闪似地袭来,没有能够使他弯腰,他还用勇猛的搏斗战胜了悲痛;可是重逢的喜悦却把他压垮了,粉碎了,消灭了,他往后退缩,双膝颤悠悠地发软,没有比西,他早已倒下去了,从楼梯上面摔下去了。亲爱的狄安娜的容貌,化成许多纷乱的小点,在他的眼前飞舞。
狄安娜急忙走下几级楼梯喊道:“我的天主!比西先生,我爸爸怎样了?”
狄安娜以为这次重逢一定事先已经、诉父亲,现在看见父亲脸色这么苍白,反应这么奇特,不由得吓呆了,不仅声音里充满疑问,眼睛里也充满了疑问。
“梅里朵尔男爵以为您已经死了,夫人,一个父亲失去像您这样一位女儿,当然要痛哭,他已经为您痛哭过了。”
狄安娜叫起来:“怎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事实真相?”
“一个人也没有。”
老人从暂时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大声说道:“对,对,一个人也没有,连比西先生也没有告诉我。”
比西用温和而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我待您的好处您完全忘记了!”
老人回答:“对呀!您说得很对,眼前这一刻就能抵消掉我的全部痛苦了。啊!我的狄安娜,我亲爱的狄安娜!”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抱住狄安娜的头来亲吻,另外一只手却伸向比西。
然后忽然间他抬起头来,仿佛一个痛苦的回忆,或者一种新的恐惧,穿透了裹着他的快乐盔甲,一直击中了他的心窝,他问道:
“可是刚才您说什么,比西爵爷,您说我要去见蒙梭罗夫人,她在哪儿?”
狄安娜叹息着说:“唉!爸爸。”
比西鼓起全部勇气说道:
“您面前这位就是,蒙梭罗伯爵是您的女婿。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什么?蒙梭罗先生是我的女婿!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包括你,狄安娜,他自己,都没有告诉我?”
“我不敢给您写信,爸爸,怕信会落到亲王手中。而且我以为您都知道了。”
老人问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狄安娜喊道:“对呀!爸爸,您想想,为什么蒙梭罗先生要您相信我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不让您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男爵哆嗦着,仿佛他害怕追究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实,他只用畏怯的眼光向女儿的闪耀着光芒的眼睛和比西聪明而忧郁的面孔提出疑问。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一步一步已经走到客厅。
梅里朵尔男爵垂头丧气不断地嘀咕:“蒙梭罗先生,我的女婿!”
狄安娜用温和的谴责口气说道:“爸爸,这件事不应该使您惊奇,您不是命令我嫁给他的吗?”
“是的,条件是要他救了你。”
狄安娜倒在她的祈祷跪凳旁边的一张椅子里,低声说道:“他的确救了我,不过不是使我脱离危险,只是使我免受污辱。”
老人又唠叨了:“那么,为什么他眼看着我伤心痛哭,还要让我相信你已经不在人世?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能使我精神百倍,为什么他还要让我绝望而死?”
狄安娜叫道:“这里面一定有阴谋。爸爸,请您不要再离开我;比西先生,您会保护我们的,对吗?”
比西鞠了一躬说道:“唉!夫人,我不便参与你们家的秘密。鉴于您丈夫的所作所为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去为您找一个您能向他吐露真情的保护者。我到梅里朵尔去找,已经找到了,现在您已经在令尊身边,我可以引退了。”
老人满怀悲愤地说:“他说得对,蒙梭罗先生害怕安茹公爵动怒,比西先生也是一样。”
狄安娜向比西射了一眼,眼光里表示:
“您是被人称为勇敢的比西的,难道您也害怕安茹公爵,像蒙梭罗先生一样?”
比西明白了这眼神的意义,他微微一笑,说道:
“男爵先生,我请求您原谅我向您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而您,夫人,请您谅解我要帮您忙的苦衷,也请求您准许我提出这个要求。”
他们两人互相注视,等待他提出这个要求。
比西接下去说道:“男爵先生,我请求您问一问蒙梭罗夫人……”
他在这个称呼上加重了语气,使狄安娜立刻脸色发青。比西看见他的话给狄安娜增添了痛苦,便改口说:
“我请您问一问您的女儿,她结了婚是否幸福:这婚姻是她遵照您的命令而又亲自表示同意的。”
狄安娜双手合十,发出一声呜咽。这就是她对比西的唯一答复。事实上比任何答复都更加明确了。”
老男爵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因为他开始明白了他同蒙梭罗先生匆匆忙忙结下的友情,对造成他的女儿的不幸有很大关系。
比西说道:“现在请回答我,先生,您答应把女儿嫁给蒙梭罗先生,是否完全自愿,不是中了诡计或者受暴力威胁所致?”
“是自愿的,唯一条件就是他救了我的女儿。”
“事实上他真的救了她。那么,我猜想您一定是要遵守您的诺言了。”
“言必信是任何人都应遵守的规则,尤其是贵族,先生,您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据蒙梭罗先生说,他救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当然应该嫁给他。”
狄安娜喃喃地说:“啊!我不如死了的好!”
比西对她说:“夫人,您现在可明白了我说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这话多么有理。男爵先生把您给了蒙梭罗先生,您自己也亲口答应他,只要您能见到令尊平安无事,就嫁给他。”
狄安娜走到比西身边大声对他说道:“啊!比西先生,请您不要再伤我的心吧;我爸爸不知道我怕这个人,爸爸不知道我恨他,爸爸一心一意以为他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能叫我看清楚,我坚决认为这个人是我的刽子手。”
男爵叫起来:“狄安娜!狄安娜!他救过你!”
比西这时已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小心谨慎和有节制了,他喊起来:“是的,他救过她,可是如果危险不像你们想象那么迫切呢?如果危险是伪造出来的呢?如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内情,您听我说,男爵,这里面有些秘密我还没有弄清,我一定会弄清楚的。不过我要对您说明的是,如果不是蒙梭罗先生,而是我,是我有幸处在蒙梭罗先生的位置,对于像今媛这么纯洁和标致的姑娘,我也会救她的,而且,我向天主发誓,我绝对不会要求用娶她来作报酬。”
梅里朵尔先生也觉察到蒙梭罗先生行为的卑鄙了,可他仍然说道:“那是因为他爱她,对爱情来说一切都可以原谅。”
比西喊起来:“那么我呢,我也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害怕一时冲劝会把自己的心事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可是他的嘴巴虽然已经停止,他的眼睛却把心事暴露了。
狄安娜完全听懂了,也许比那句话完全说出来理解得更深透。
她涨红了脸说道:“这样说来,您对我是理解的了,对吗?好吧,您要求做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就承认您这双重身份。现在我问一声,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您能为我做些什么?”
老人的心目中始终把亲王殿下的动怒当作雷轰电闪,他喃喃地说道:“还有安茹公爵!安茹公爵!”
比西回答:“我不是那种害怕亲王动怒的人,奥古斯坦爵爷。除非我弄错了,安茹亲王是不会动怒的,我们不必害怕。我是亲王最接近的人,梅里朵尔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请求他保护您,使您不受蒙梭罗先生之害。请相信我,我认为真正的危险来自蒙梭罗先生,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危险,也看不见危险的到来,可是这种危险是实际存在的,不可避免的。”
老人说道:“如果安茹公爵知道狄安娜还活着,那就完了。”
比西说道:“好吧,我懂了,不管我对您怎么说,您首先想到的总是蒙梭罗先生,而且认为他比我强多了。一切都不必谈了,拒绝我的建议吧,男爵先生,拒绝我呼吁来帮助您的最有权势的人吧,投到蒙梭罗先生的怀抱里去吧,他最值得您信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再见吧,奥古斯坦爵爷,再见吧,夫人,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走了,再见!”
狄安娜一把抓住比西的手,喊道:“您看见过我在蒙梭罗先生面前有软弱的表现吗?您看见过我对他回心转意吗?不,一点也没有。我跪下来求您,不要离开我,比西先生,不要离开我。”
比西紧紧握住狄安娜的哀求的手,他的全部怒火像山顶上的积雪,全部给五月温暖的阳光溶化了。
比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很好!夫人,我接受您委托给我的神圣使命,三天之内,请听我的消息,否则我就不姓比西!我需要三天时间,因为听说亲王已经同圣上一起到夏特勒朝圣去了,我要到那里找他。”
他如醉如痴地走到狄安娜身边,低声对她说道:
“我们已经联合起来对付蒙梭罗,请您记住并不是他把令尊带来见您的,您千万不能欺骗我。”
他最后一次握了握男爵的手,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txt.**t**
二十六 戈兰弗洛修士怎样醒过来,他的修道院怎样欢迎他
希科回到旅馆,看见戈兰弗洛修士还在梦乡,鼾声十分美妙,不禁惊喜欲狂。他吩咐老板对可敬的修士只字不提他晚上十点出去,到清晨三时才回来,等等,然后挥手叫老板退走,顺便将灯也拿出去。
博诺梅老板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在宫廷小丑同修士的交往中,永远是宫廷小丑请客会钞,所以他对小丑毕恭毕敬,对修士却只是视同等闲。
因此他答应希科对昨晚发生的事绝不泄漏一个字,而且按照嘱咐拿走了灯火退出去,让他们两人留在黑暗中。
不久希科就发现了一件叫他十分钦佩的事:戈兰弗洛修士能够一面打鼾一面说话。这种现象并不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因为他充满了内疚,而是因为他的胃里塞满了过多的食物。
戈兰弗洛在梦中所说的话串连起来,就构成讲道和酒精这两者的可怕混合物。
希科又发现,如果房间里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就不能使修士眼物归原主,叫戈兰弗洛醒过来后毫不怀疑。而且,他在黑暗中可能不小心踏在修士的四肢上,他分不清修士的四肢的方向,踏痛了就可能使他醒过来。
希科于是使劲地吹了吹炉火,使火炭旺起来,照亮一下房间。
戈兰弗洛听见吹气声,立刻停止打鼾,嘴里喃喃说道:
“弟兄们!这是一阵狂风,是天主的气息,是启示我的气息。”
说完他又鼾声大作。
希科等待片刻,等他再度熟睡以后,才开始给他脱衣服。
戈兰弗洛说道:“哗!多么冷!这么冷的天葡萄熟不了。”
希科立刻停下来,过了片刻又再动手。
修士又说:“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忠心耿耿,一切都为了教会和吉兹公爵。”
希科骂了一句:“混蛋!”
戈兰弗洛又说:“这就是我的意见,可以肯定的是……”
希科抬起修士给他穿上修士服,同时问他:“可以肯定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人比酒强,戈兰弗洛修士同酒搏斗过,就像雅各布同天使搏斗[注]过一样,戈兰弗洛修士制服了酒。”
希科耸了耸肩膀。
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使修士睁开了一只眼睛,在暗淡的灯光照耀下,他只见希科发青的脸在狞笑着。
修士说道:“我不要妖魔鬼怪。别来这一套。”仿佛他在埋怨一个熟悉的魔鬼为什么出现,竟然忘记了他们之间订立过契约。
希科说道:“他真是烂醉如泥,”一边说一边替戈兰弗洛穿上袍子,拿他的风帽盖住他的脑袋。
修士咕哝着说:“好呀!圣器室管理人关上了祭坛的门,风吹不进来了。”
希科说道:“现在你爱醒过来就醒过来,我不在乎了。”
修士喃喃地说:“天主听从了我的祷告,他把派来冻结葡萄藤的朔风转变成和风了。”。
希科说道:“阿门!”
说完以后他把餐巾叠成枕头,把台布改为被单,装模作样地把空酒瓶和脏盆子搬动一下,就在修士身边睡下了。
猛烈的阳光照耀着戈兰弗洛的眼睛,老板在厨房里责骂学徒的刺耳声,终于使修士从朦朦胧胧中醒过来。
他欠起半身,用两只手支撑起身体的重心。
戈兰弗洛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了这个动作,然后他开始张望一下周围杯盆狼藉的样子,接着又看了看希科。这个宫廷小丑的一条胳膊优雅地弯曲成半圆形,挡住半边脸,使得他自己能不被人发觉就看见一切,修士的一举一动,尽入眼中。希科还假装打鼾,由于他有模仿的天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戈兰弗洛惊呼起来:“天亮了!该死!天亮了!我在这里过了一夜。”
接着他想到了最主要的问题,他说道:
“修道院呢?唉!唉!”
他把腰带扎扎紧,因为希科没有这样做。
他说道:“反正都一样。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我仿佛死了,被一块有斑斑血渍的尸布裹着。”
戈兰弗洛并没有完全弄错。
他在半睡半醒之际,把盖在身上的台布当作裹尸布,把布上的酒渍当作斑斑血渍。
戈兰弗洛又向周围望了一眼,说道:
“幸喜这仅仅是一个梦。”
在环顾周围的过程中,他的视线落到希科身上,希科发觉以后,加倍起劲地打鼾。
戈兰弗洛十分欣赏希科的睡态,他赞叹道:“多美啊,一个醉鬼!”过了片刻又接下去说道:“他真幸福,能够这样熟睡!啊!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就不能合眼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正好同希科的鼾声齐鸣,大概把小丑惊醒了,如果小丑真的睡着了的话。
修士说道:“我要不要叫醒他征求一下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经常有好主意的人。”
希科将鼾声加大了三倍,从管风琴声变成了雷声。
戈兰弗洛自言自语道:“不,这使他显得比我优越,没有他我也能找到一句聪明的谎话。”过了片刻他又说:“可是不管这谎话如何高明,我总免不了要关禁闭。关禁闭还算不了什么,最难熬的是只能吃干面包和喝白开水了。唉,只要我手里有点钱,去贿赂看守监狱的修士就好了。”
这句话让希科听见了,他偷偷地从袋里摸出一个胀鼓鼓的钱袋,藏在肚子底下。
这下防范并非多余,因为戈兰弗洛显出无比尴尬的样子,走到他的朋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十分伤感的话:
“如果他醒过来,他肯定不会拒绝送给我一个埃居的;可是他的睡眠对我说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只好自己动手拿了。”
戈兰弗洛本来坐着,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他跪了下来,俯身向着希科,仔仔细细地搜他的口袋。
希科并没有模仿的他的伙伴的样子,召唤他的守护神来帮他的忙,他让戈兰弗洛称心如意地在他的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搜个够。
修士说道:“真奇怪,口袋里什么也没有。啊!也许是在帽子里。”
修士在搜寻的时候,希科将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在手上,将扁平而空空如也的钱袋放在裤袋里。
修士说道:“帽子里也没有,真奇怪!我的朋友希科不是一个没头脑的小丑,他从来不会没带钱就外出的。啊!老高卢人,我忘记了你们高卢人最喜欢穿长裤的了。”于是他咧开大嘴笑了。
他把手伸进希科的裤袋,摸出了一个空空的钱袋。
他咕哝了两句:“耶稣基督!我拿什么来贿赂看守狱室的修士呀?”
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震惊,他马上站起来,迈着醉汉的步伐但是十分迅速地穿越厨房,向大门跑去。店老板同他说话,他也不理,逃了出去。
于是希科把钱放回钱袋,把钱袋放进衣袋,用手肘靠在窗台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早把戈兰弗洛给忘记了。一道阳光这时已经晒到了窗台。
戈兰弗洛把募捐用的褡裢扣在肩上,一路走回修道院,模样儿一本正经,路人还以为他在敬神默想,其实他一肚子全是心事,因为他正在搜索枯肠,竭力编造一番高明的谎话来搪塞。这种谎话的基调同迟归的兵士所编造的相同,只不过细节则根据说谎者的想象力而各有不同罢了。
戈兰弗洛从远处遥望,觉得修道院的大门比往日更加阴森可怕。大门口有几个修士在谈话,他们脸色惊惶,轮流向四处张望,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刚从圣雅克街口走出来,他们就瞥见了他。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心想:“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我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他们在等着我。昨天晚上他们找我找不着,一定在院里成了丑闻;我完了。”
他觉得一阵头昏,想逃走的疯狂念头突然在心头产生;可是好几个修道士已经向他走过来,他们一定是在追捕他。戈兰弗洛修士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样的身躯根本不是逃跑的料,他一定会被追上,捆绑起来,拉回修道院。他宁愿听天由命。
他灰溜溜地向他的伙伴们走过去,他们似乎不敢过来同他说话。
戈兰弗洛心想:“唉!他们装成不认识我,我成了他们的绊脚石了。”
最后他们中终于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向戈兰弗洛走过来,对他说:
“亲爱的修士,您多可怜。”
戈兰弗洛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另一个说道:“您知道,院长在等着您啦。”
“啊!我的天主!”
第三个修士说道:“我的天主!院长说只要您一回来,就带您去见他。”
戈兰弗洛说道:“我最害怕就是这一点。”
他半死不活地走进了修道院,他一进内,大门马上关上。
守门的修士见了他就喊道:“啊!是您,快来,院长神父若瑟夫-傅隆正在找您。”
守门的修士一把抓住戈兰弗洛的手,领着他,不,不如说是拖着他一直走到院长的房间里。
他一进去以后,房门也关上了。
戈兰弗洛低垂双眼,生怕遇到院长神父愤怒的眼光;他觉得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人再理他,让他一个人去对付大发雷霆的院长。他认为院长完全有理由对他发火。
只听得院长神父说道:一您终于回来了。”
戈兰弗洛结结巴巴地说:“院长……”
院长神父说道:“您叫我们多么为您担心啊!”
戈兰弗洛弄不懂院长神父为什么这样和气对他说话,他只好说道:“您实在太好了,院长神父。”
“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您就不敢回来了,对吗?”
修士回答:“我承认我不敢回来,”他的头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院长神父说道:“啊!亲爱的修士,亲爱的修士,您做出这样的事,说明您太年轻,太冒失了。”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院长……”
“您还要解释什么,您的脱口而出[注]……”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不要我解释,那就更好,因为要解释我也不好开口。”
“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是受一时的兴奋,片刻的热情所驱使。兴奋是一种神圣的美德,热情是一种圣洁的感情;可是美德过了头就几乎变成缺点了,最可敬的感情如果夸张过分也就应受到谴责了。”
戈兰弗洛说道:“对不起,神父,您的话您自己懂,我听不懂。您说我脱口而出是指哪一次?”
“指您昨晚的一次。”
戈兰弗洛怯生生地问道:“出了修道院吗?”
“不,在修道院里面。”
“我?在修道院里面?”
“是的,就是您。”
戈兰弗洛搔了搔鼻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在答非所问。
“我像您一样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我就没有您的那种胆量。”
戈兰弗洛说道:“胆量?我很大胆吗?”
“不止大胆,而且有点莽撞。”
“唉!我还没有学会使我的性格变得温顺些,请您原谅我一次,下次我一定改正,神父。”
“好吧,不过目前我不得不为您的莽撞行为替您担心,也为我们担心。如果当时没有外人,事情就好办了。”
戈兰弗洛说道:“怎么!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
“当然,您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在场的有一百多个在俗教徒,他们把您演讲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戈兰弗洛越来越惊讶了:“我的演讲?”
“我承认您说得很精彩,我承认当时的掌声一定使您陶醉了,全场一致的赞同冲昏了您的头脑,这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您建议在巴黎大街上游行,叫热心的教徒穿上销甲,戴上头盔,扛着火枪,您必须同意,这就太过头了。”
戈兰弗洛用无限惊异的眼光盯着院长神父。
院长神父继续说道:“现在有一个方法可以补救。您胸中沸腾着的宗教热情在巴黎对您十分有害,因为在这里有无数邪恶的眼睛在窥伺着您的一举一动。我希望您到……”
戈兰弗洛认为一定是叫他到禁闭室去关禁闭了,他急忙问道:“到哪儿去,神父?”
“到外省去。”
戈兰弗洛喊道:“还不是充军吗?”
“您留在这儿,后果会比充军更糟。”
“我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一场刑事诉讼,结果很可能不是判处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戈兰弗洛脸色大变,他弄不明白他只在酒馆里喝醉了酒,在修道院外过了一夜,为什么就要蒙受死刑或者无期徒刑。
“您暂时到外省去进一避,亲爱的修士,不仅可以使您脱离危险,您还可以把信仰的旗帜Сhā到外省去。您昨天晚上的说话和行为,在国王和他的该死的嬖幸们看起来,都是非常危险和不可能实现的,但在外省就容易办到了。您赶快走吧,戈兰弗洛修士,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警卫队也许已经收到逮捕您的命令了。”
戈兰弗洛睁大着恐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院长神父,您说什么?”他起先对院长神父的温和态度感到欣慰,但是讲下去以后,他就惊奇为什么他只犯了一个小罪,后果却这么严重。他问道:“您说警卫队,我同他们有什么纠葛?”
“您同他们没有什么纠葛,他们同您倒可能有纠葛。”
戈兰弗洛修士说道:“难道有人告发我吗?”
“我敢肯定有的。您走吧,走吧。”
戈兰弗洛吓呆了,说道:“走!院长神父,说起来容易,可是我孤单一人,在外省怎样生活?”
“这有什么难的。您是修道院里的募捐修士,募捐就是您谋生的本事。您已经用这个方法养活了大家,今后您就用这方法养活您自己吧。而且,我的天主!您想出的那套办法一定会使您在外省获得许多拥护者,我可以肯定您会衣食无缺。去吧,为了天主,去吧;如果您收不到通知,决不要回来。”
说完以后院长神父亲热地抱吻了他一下,轻轻地但同时十分坚决地把他推出了房门外。
全院的修士正集中在门外等候戈兰弗洛修士。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摸他的手,脖子和衣服,有人甚至崇敬到吻他的袍子的下摆。
其中一个修士把他紧紧抱在胸前,说道:“再见,再见,您是一位圣人,祈祷的时候别忘了提我的名字。”
戈兰弗洛心想:“我?成了圣人?呸!”
另一个紧紧握住我的手,对他说:“再见,天主教信仰的捍卫者,再见!戈德弗卢瓦-德-布荣[注]同您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第三个修士吻了吻他的腰带说道:“再见,殉道圣人!我们还处在黑暗中,但光明终究会到来的。”
戈兰弗洛就这样在众人拥抱、亲吻和颂扬之中,被簇拥到修土道院的大门,他一走出去,大门立刻关上。
戈兰弗洛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着修道院的大门,最后是一步三回首地走出了巴黎城的,仿佛后面有歼灭天使拿着火剑在逼迫他似的。
他走到城门口时脱口而出说了下面一句话:
“真见鬼!他们全都疯了,要不,我的天主,就是我疯了!”
、.小说txt天堂
二十七 戈兰弗洛修士确信自己患了梦游症,并为此感到悲哀
可怜的戈兰弗洛修士在横遭迫害以前,一直过着修心养性的生活:就是说,他要呼吸新鲜空气,就可以一早出门,他要晒晒太阳,也可以迟些出门。他完全相信天主和修道院的厨房,从不想到外边吃饭,只是偶尔才到丰盛饭店去吃一顿世俗的好酒好肉。这些酒肉要靠信徒的乐善好施,在戈兰弗洛募捐得来的现金中提取费用。因此戈兰弗洛外出时顺便到圣-雅克街歇歇脚,歇脚以后,募捐的钱便减少了戈兰弗洛用掉的款项被带回修道院。当然希科时常和他作伴,这位朋友也喜欢大吃大喝和请客宴宾。不过,希科的生活习惯很古怪,修士有时一连三四天,天天和他见面,有时却半个月、一个月,甚至两个月见不到他的踪影。希科不是和国王呆在宫里,就是陪同国王去朝圣,要么就是自个儿外出办私事或者心血来潮去旅行。因此,戈兰弗洛属于这样一种修士,他就像军队中的“小鬼”[注],上司就是一切,一旦离开了上司——在修道院里就是院长——便衣食无着。如果允许我们把刚才形容国家保卫者的别致的称呼用在戈兰弗洛身上,那么,这个在教堂里穿修士袍的“小鬼”,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要艰难地外出谋生,经历一番风险。
再说,他身无分文。修道院院长对他的请求回答得很干脆,毫无教廷惯用的华丽辞藻,同圣吕克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只要动脑筋,就会有办法。”
戈兰弗洛想到他不得不出远门去动脑筋找饭吃,还未启程便已经心灰意懒了。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摆脱眼前的危险,这危险究竟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但已步步逼近,至少,从修道院院长的话里可以听出来。
可怜的修士具有不容易乔装打扮的身材,他不能摇身一变,化成别人,躲过追捕。于是,他决定先走出郊野再说。他快步走出博尔德尔城门,尽量把身体缩小,小心翼翼地越过夜间警卫的岗亭,和瑞士卫兵的哨所,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真的撞见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所说的派来捉拿他的警卫队。
一来到了城外,走在旷野上,在离城门五百步远的地方,他看见壕沟的背壁上第一茬春草已经破土欲出,铺成交椅形,使地上一片青绿;地平线上挂着欢乐的太阳,四野一片宁静,身后是喧闹的巴黎城,他就坐在路旁土坡上,肥厚的手掌托着双下巴,食指搔着朝天的大鼻子,然后,唉声叹气地陷入遐想之中。
除了没有希伯来人的齐特拉琴,戈兰弗洛此时的样子倒像耶路撒冷遭到蹂躏时的希伯来人,著名的诗歌《巴比伦河畔》和无数表现忧郁主题的油画都描绘过这一情景。
九点钟快到了,戈兰弗洛修士更加怨声连天,因为这是修道院用餐的时间,顽固落后的修士们一直到公元1578年,还因循国王查理五世的习惯作法,早晨八点做完弥撒后用餐,认为这样做更适合于出家人。
戈兰弗洛饥肠辘辘、种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打架,仿佛暴风雨天海岸上狂风吹起的沙子,理不出,也数不清。
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返回巴黎,直接去修道院,告诉院长他宁可坐禁闭也不愿流落在外。如果必须接受惩戒的话,他甚至同意挨一次鞭苔,或者加倍,甚至终身禁闭,只要他们保证管他的伙食,他甚至还同意减到一天只吃五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怜的修士苦苦地思想斗争了一刻钟,摆脱了这个固执的念头,继而产生了另一个稍微理智点的想法:径直去丰盛饭店找希科,万一发现希科不在睡觉,便带口信给他,告诉他自己眼下的可悲处境,都怪他教唆自己喝酒,而自己意志薄弱,没有坚决推诿。然后再向这个慷慨大方的朋友讨一笔生活费。
戈兰弗洛又琢磨了一刻钟,因为他是个很有判断力的人,认为这个想法不无可取之处。
最后,他又想出一个颇为大胆的做法,既绕过巴黎的城墙,从圣日耳曼城门或内斯勒塔楼回巴黎,继续秘密地进行募捐。他熟悉一些乐善好施的人家,油水大的角落,某些小街小巷里还有喂养着肥美鸡鸭的大嫂们,她们经常给他一两只肥得流油的阉鸡。往事历历在目,他仿佛看见一到夏天,一所高台阶的房子里制出了各式各样的腌渍食品,按照戈兰弗洛的想法,这些食品的主要用途就是施舍给募捐修士,以换得他的祝福。有时人们给的是一大块干木瓜冻,有时是一打糖渍核桃,有时是一盒苹果干,仅仅苹果的香味就足以使一个病入膏盲的人起死回生。必须说明,戈兰弗洛修士的思想离不开美食和安逸,以至他时而忧心忡仲地想到懒惰和馋嘴这两个败事的小鬼,在最后审判的时候,会出面控告他。但是,目前这位可敬的修士,尽管还有点内疚,还是顺着这条饰满鲜花的下坡路滑到了深渊里,那里面,这两种大罪,就像卡里狄士和史克拉[注]一样,日夜不停地嘶喊号叫着。
因此,他向最后一个方案微笑了,他觉得自己命里注定要过优哉游哉的生活。不过,要实现这个计划,要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得呆在巴黎,随时都可能碰到警卫队、执达吏和教会当局,这些人对于一个流浪修士来说,都是死对头。
此外,还有一个麻烦;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司库神父甚为精细,不会让募捐修士的位子空着;因此,戈兰弗洛修士就有和这位同狭路相逢的危险,而这位同行是在合法进行募捐,地位要比他优越得多。
想到这里,戈兰弗洛浑身战栗,这条路无疑是走不通了。
他正在自言自语,担惊受怕之际,忽然看见远处博尔德尔城门下,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奔驰的马蹄声震撼着城门的拱顶。
这人骑到离戈兰弗洛坐着的地方大约有一百步远的一座房子前面,下了马,敲门,有人开了门,此人拉着马走了进去。
戈兰弗洛注意到这个情况,因为他嫉妒这位骑士拥有一匹马,可以卖马换食。
但是,不一会儿,那人又出了屋,戈兰弗洛从他披着的斗篷认出了他。正好附近有一片树丛,树丛前面是一大堆石砾,那人走过去隐身在树丛和那座新式的堡垒之间。
戈兰弗洛喃喃自语道:“啊,这肯定是在准备害什么人,要不是我自身难保,我就去报告警卫队了,如果我胆大点儿,我就上去阻止这种行动。”
埋伏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只是偶尔不安地看四周一眼。这时,他的目光从左到右飞快地扫过,发现了一直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的戈兰弗洛。这个发现使他局促不安,他装着不动声色地在石堆后面踱着步。
戈兰弗洛说道:“啊,这身材,这个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这不可能。”
这时,那个背对着戈兰弗洛的陌生人蓦地卧倒在地,仿佛腿上的肌肉支撑不住似的。他刚刚听到城门那边传来的马蹄声。
果然,有三个人骑着三匹壮骡子从博尔德尔城门出了巴黎,其中有两人是侍从打扮。骡子上分别驮着三只大旅行箱。趴在石堆上的人一发现他们,就把身体尽量缩得更小,匍匐前进,爬到树丛边,挑了最粗的一棵树,藏身在后,那姿势就像埋伏的猎人。
那队人马没有发现他,至少是没有注意他,就走了过去。而埋伏者却似乎贪婪地紧盯着他们。
戈兰弗洛心想:“我正好这时出现在路上,阻止了这次犯罪行动,这真是天意。但愿上天更赐旨意让我吃一顿饭就好了。”
人马过后,窥视者回到那间屋子里。
戈兰弗洛说道:“好!这下我可以从中得利,如愿以偿,除非我估计错了。窥视者不愿意被人看见,我独家占有这个秘密,难道还不值几个钱吗?我来开个价吧6”
戈兰弗洛毫不迟疑地走向那座房子,但是越靠近,他的脑海里越浮现出那个有军人气慨的骑士,身边佩着拍打着腿肚的长剑,盯着马队走过时目光咄咄逼人。他心想:
“我肯定估计错了,这样的人决不是胆小鬼。”
走到门口,戈兰弗洛完全说服了自己。这会儿,他不搔鼻子了,而是急得抓耳挠腮。
忽然,他眉开眼笑,计上心来。
他嚷嚷着:“有办法了。”
修士素来懒得动脑筋,能想出这么个主意,真是进步不少,连他自个儿都感到惊讶。俗话说得好:“情急智生”嘛。
他重复说道:“有办法了,这个办法比较巧妙。我跟他说:先生,每人都有自己的计划、愿望和希望,我将为您的计划实现而祝福,请行行好,给些钱吧。假如他居心不良——这一点我十拿九稳,那他更加需要有人为他祝福。为此,他会施舍给我,而我呢,一遇到神父,马上把这个情况请教他:如果我对此人的计划抱有怀疑,并且此计划内容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否还要为此计划祈祷?我照他吩咐的办。这样,一切责任归神父,我乐得一身轻。如果我碰不到神父?也好,没把握,我就不做。先拿这个有坏心眼的人的施舍吃顿饭。”
照此决定,戈兰弗洛闪到墙边,伺机行动。
五分钟过后,屋门开了,那人牵着马出来。
戈兰弗洛走近他。
他说:“先生,我念五遍《天主经》、五遍《圣母经》来祝您的计划成功,如果这样能使您感到愉快……”
那人转过头来,惊叫起来:
“戈兰弗洛!”
戈兰弗洛大吃一惊,叫道:“希科先生!”
希科问道:“伙计,你这样打扮是要到什么鬼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您呢?”
希科说道:“我不像你,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一直向前走。”
“很远吗?”
“走到哪儿算哪儿。你呢,伙计,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为啥呆在这儿,我可怀疑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监视我。”
“天主耶稣!我在监视您?上天保佑!我只不过看见您罢了。”
“你瞧见什么了?”
“看见您守候过路的骡子。”
“你疯了!”
“可你在这堆石头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听着,戈兰弗洛,我想在城外盖一所房子,这堆石子是我的,我刚才是看它质量如何。”
修士说道:“噢,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其实他一点也不信希科的话。
“可您自己到城外来干什么?”
戈兰弗洛长叹一声说道:“唉,希科先生,我被充军到外省去了。”
希科疑惑不解:“嗯?”
“我是说,我被放逐了。”
戈兰弗洛挺了挺道袍下面的粗短身子,摇头晃脑,目光凄切急迫,仿佛遭了大难便理所当然地有权向同伴乞求怜悯的人一样。
他继续说:“我的同伴们把我赶出来了,我被逐出教会,开除出教了。”
“唔!怎么回事?”
修士用手按着胸脯说道:“您听着,希科先生,随便您相信不相信,我发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昨晚上逛窑子被撞见了,伙计?”
戈兰弗洛说道:“这个玩笑太过分了,昨晚我做什么,您还不清楚?”
希科接过话头:“就是说,我知道您昨晚八点到十点在干什么,可是十点到凌晨三点我可不知道了。”
“什么!从十点到凌晨三点?”
“当然,十点钟您出去了。”
戈兰弗洛双目圆瞪,盯着这位加斯科尼人,说道:“是我吗?”
“你肯定出去了,我还问你去哪儿呢?”
“您问过我去哪儿?”
“对。”
“那我怎么回答的?”
“你说要去演讲。”
戈兰弗洛乱了方寸,自信自语道:“一点不假。”
“当然!千真万确,您还跟我讲了一段,您的演讲真长。”
“分三个部分,这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分段法。”
“演讲里甚至还有些可怕的话是攻击国王亨利三世的。”
戈兰弗洛应道:“是吗?”
“那些话真厉害,人家就是把你当作捣乱分子抓起来也不过分。”
“希科先生,您提醒了我,我跟您说话那会儿是清醒的吗?”
“我跟你说,伙计,你当时模样很古怪,尤其使我害怕的是,你目光呆滞,似醒非醒,好像在梦里说话。”
戈兰弗洛说道:“不管您怎么说,我敢肯定,今天早晨,我是在丰盛饭店里睡醒的。”
“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什么!怪就怪在您说我十点钟离开了丰盛饭店?”
“当然。不过你早晨三点钟又回到了饭店。证据确凿,你出去时忘了关门,把我冻坏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也想起来了,我也很冷。”
希科接着说:“你瞧,不是这样吗?”
“如果您跟我说的都是真话……”
“怎么?如果都是真话?伙计,这是事实,不信去问问博诺梅老板。”
“问博诺梅老板?”
“当然-,是他给你开门的,我还要告诉你,你回来的时候得意扬扬,我当时说:‘呸!伙计,人不应该骄傲,尤其是一个修士。’”
“我骄傲什么呢?”
加斯科尼人边说边举起了帽子:“骄傲你的演讲获得成功,吉兹公爵、红衣主教和马廷先生都恭维你。上帝保佑!”
戈兰弗洛说道:“这样一来,我一切都明白了。”
“你真幸福。你承认你参加了那个大会吗?见鬼!您是怎么称呼它来着?让我想一想。对,神圣联盟大会。”
戈兰弗洛耷拉下脑袋,呻吟了一声,说道:
“我得了梦游症,我早料到了。”
希科问道:“梦游症是什么意思?”
修土答道:“这就是说,希科先生,在我身上,肉体从属于精神,所以,当我入睡时,我的精神并没睡,它指挥肉体,而处于睡眠状态的肉体不得不服从它。”
希科说道:“啊!伙计,这真是中了什么魔法;如果你真是这样,那么实话告诉我,一个人居然能在梦中走路,指手划脚,甚至做攻击国王的演讲?见鬼!真是荒唐!去你的吧,魔鬼……,你滚吧,魔鬼!”[注]
希科策马向旁边走了几步。
戈兰弗洛说道:“这么说,您也要抛弃我吗,希科先生?‘您也在其中吗,布律劳斯[注]?’啊!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这样。”
修上绝望透顶,说话也带着哭腔。
希科看见修士越是克制自己,越显得可怜,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希科说道:“喂,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唉!我也不清楚,我都快疯了。我头脑发胀,肚皮空空;指点指点我吧,希科先生。”
“你说要去旅行?”
“对,我跟您说过尊敬的院长曾劝我去旅行。”
希科问道:“上哪儿去?”
修士答道:“随便我。”
“那你去吗?”
戈兰弗洛双手伸向天空,说道:“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希科先生,借我两个埃居,帮我去旅行吧。”
希科说道:“我可以帮更大的忙。”
“啊!那您想做什么呢?”
“我刚才也说过我在旅行。”
“对了,您说过。”
“好吧!我带你一块走。”
戈兰弗洛怀疑地瞅着加斯科尼人,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过,你得听话,这样我就允许你违反教规。你看如何?”
修士说道:“我当然同意。我当然同意!……但是,我们有钱去旅行吗?”
希科从领口里掏出一个装得圆滚滚的大钱袋:“瞧。”
戈兰弗洛高兴地跳起来,问道:
“有多少?”
“一百五十皮斯托尔。”
“我们上哪儿?”
“你走着瞧吧,伙计。”
“什么时候吃中饭?”
“马上就吃。”
戈兰弗洛焦虑地问道:“可是,我骑什么呢?”
“总不能骑我的马,蠢牛,你要把它压死的。”
戈兰弗洛沮丧地说道:“那怎么办呢?”
“这再简单不过了。你的肚皮就像西勒诺斯[注]而且也是个酒鬼,为了使你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也给你买一头毛驴。”
“您真是我的国王,希科先生,您真是我的太阳。替我买一头壮驴吧……您真是我的天主。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吃饭呢?”
“见鬼!近在眼前,你瞧瞧这门上面写着什么,会念就念念。”
的确,他们眼前正是一家客栈,戈兰弗洛顺着希科手指的方向,念道:
“这里供应:火腿、鸡蛋、鳗鱼糜和白酒。”
看到这个,戈兰弗洛脸上的变化难以形容:他喜笑颜开,眼睛睁得溜圆,咧开嘴,露出两排饥饿的白牙。最后,他双臂伸向空中,欢天喜地地致谢天主,有节奏地摆动着肥大的身体,唱起歌来,以表达他心中的狂喜。那歌词是:
放松了的驴儿
竖起耳,
打开了瓶的酒
往外流;
在葡萄架下的人
最风凉。
出了牢笼的修士
最自由。
希科嚷起来:“唱得好,别耽误时间,你快去吃吧,亲爱的修士,我叫人来招待你,再去买一头驴。”
//t--
二十八 戈兰弗洛修士骑着名叫巴汝奇[注]的毛驴旅行,途中得知许多闻所未闻之事
希科也是个善饮好吃的人,尽管他是个小丑,或者自夸是个小丑,平时,他的胃口决不在修士之下。这会儿,他不吃也不喝,是因为他在离开丰盛饭店之前,已饱餐了一顿。
而且,俗话说:伟大的激|情使人废寝忘食。希科此刻正是这样。
他把戈兰弗洛修士安置在小屋的一张饭桌旁,然后,侍者按顺序送上来火腿、鸡蛋和酒,修士以他惯有的迅速和连续作战把食物填进肚里。
其间,希科到附近去买他的伙伴需要的驴子,他在索镇的农民那里,放弃了一头牛和一匹马,挑中了一头性子温和的驴子,这正是戈兰弗洛的意中之物;这头驴刚满四岁,毛皮近棕色,壮实的身子,四条细长腿。当时,这样一头驴值二十利弗尔。希科付了二十二利弗尔,卖主感激不尽。
希科带着战利品归来,牵着驴子一直进到屋里,戈兰弗洛刚吃完半盆鳗鱼糜,喝空三瓶酒,看见毛驴,激动万分,加之借着酒意,心中充满干般柔情,跳上去搂住牲口的脖子,左亲右吻,还塞给它一块长面包,那牲口惬意地叫起来。
戈兰弗洛嚷道:“噢!噢!这牲口有一副好嗓子,我们有时可以一齐唱歌。谢谢,老朋友希科,谢谢。”
于是,他当即命名牲口叫巴汝奇。
希科扫了一眼饭桌,看出:用不着任何强制手段,他可以让他的同伴适可而止了。因此,他开始发话,那声音让戈兰弗洛听了不得不服从。
“喂,伙计,上路吧。到了默伦,我们再吃点心。”
希科的口气非常专横,但他巧妙地强制命令中加上一个诱人的许诺,所以戈兰弗洛没有任何意见,也跟着说:
“到默伦去!到默伦去!”
于是,戈兰弗洛马上站在一把椅子上,爬上了驴背。驴身上简单地铺了块皮垫,挂了两条皮带作镫子。修士脚踏皮带,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握拳叉腰,骑出客栈,那架势真有点像希科说的西勒诺斯神。
希科是个老练的骑士,他平稳地骑上马。两人立刻一路小跑,骑向默伦。
他们一口气骑了十六公里路,才停下来。修士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躲在草地上睡大觉。希科算了一下路程,发觉全程四百八十公里,每天走四十公里,得十二天。
巴汝奇在啃着一簇青草。
一个修士和一头毛驴的力量结合起来,每天行四十公里,就差不多了。
希科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戈兰弗洛,修士睡在沟沿上,宛如睡在最柔软的鸭绒被子,他自言自语:“这不行,如果他想跟着我,每天至少得赶六十公里。”
戈兰弗洛修士近来一直命途多舛,看来又有一场恶梦在等着他了。
希科用胳膊肘推他,想推醒他说出自己的意见。
戈兰弗洛睁开眼睛,问道:
“我们到默伦了吗?我都饿了。”
希科说道:“没有,伙计,还未到,我正为了这一点把你叫醒的,我们得赶紧到默伦。我们走得太慢了,见鬼!我们太慢了。”
“嗨!亲爱的希科先生,走得慢点儿就惹您生气了吗?生活之路朝高处走,因为它通向天国,向上走非常累人。再说,谁也没有催我们。我们在路上多花点时间,就可以多呆在一块儿。我不是为了传播教义,而您不是为了消遣才旅行的吗?得!我们走慢点儿,教义就传播得更好,您也能尽情玩乐一番。比如,依我之见,咱们在默伦多呆几天,尝尝人们交口称赞的鳗鱼糜,我要认真仔细地把默伦的鳗鱼糜和其他地方的作个比较。您看怎么样,希科先生?”
希科接着说:“我的意思正相反,尽快赶路,不在默伦吃点心了,到蒙特罗再吃晚饭,补回耽搁的时间。”
戈兰弗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同伴。
希科说道:“走吧!上路!上路!”
修士正头枕着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听到这话,哼哼卿卿地勉强坐了起来。
希科继续说:“另外,如果您想拖在后面,随心所欲地旅行,那么,伙计,你自个儿走吧。”
戈兰弗洛忙说:“别丢下我,”他刚刚意想不到地摆脱了孤独,这会儿还有点后怕呢:“别这样,我跟您走,希科先生,我太爱您了,一步也离不开您。”
“那么好吧,上马,伙计,上马。”
戈兰弗洛把驴率到一块界碑旁,费力地爬了上去,这次,他不是骑着,而是像妇人似的侧坐在驴背上。他声称这样谈话更方便,其实他已料到骑速要加倍,这样坐着,他就有两个支撑点:鬃毛和尾巴。
希科策马奔跑,驴儿叫着,尾随在后。
一开始可把戈兰弗洛修士折腾得够呛,幸而他坐的位子不错,掌握重心还容易点儿。
希科不时地立起来向路面张望,看不见地平线上他跟踪的人,就加速奔驰。
戈兰弗洛起先担心从驴背上掉下来,无暇过问希科的搜索和焦虑。但是,他一平静下来,像游泳的人学会了换气那样,便注意到希科一直在重复刚才的举动,他问道:
“唉!您到底在找什么?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了他一句:“没什么,我看看咱们去哪儿?”
“可我记得我们是去默伦;您亲口说的,您起先还说……”
希科边说边刺了一下马。“咱们不去了,伙计,不去默伦了。”
修士叫了起来:“怎么!不去了!那干啥还跑啊。”
加斯科尼人边说边策马奔驰。“快跑!快跑!”
巴汝奇学着样儿,奔跑起来,但它撒疯撒野,可苦了它的骑手。
戈兰弗洛越发气喘吁吁。他稍微缓了口气,便叫起来:
“您倒是说说,希科先生,您把这叫做有趣的旅行吗?我可是一丁点儿也不乐。”
希科的回答是:“前进!前进!”
“可是坡道太陡了。”
“好骑手专向高处奔。”
“对,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好骑手。”
“那么,你呆在后面吧。”
戈兰弗洛喊了起来:“不成,见鬼!无论如何不能甩下我。”
“好吧!那就照我说的快走,朝前奔。”
希科把马赶得更快了。
戈兰弗洛嚷着:“巴汝奇受不了了,巴汝奇走不动了。”
希科应道:“好吧,再见!伙计。”
戈兰弗洛真想照原话回敬他一句;他从心底里诅骂这匹马,和这个骑在马上反复无常的家伙,但他一想起希科口袋里的钱包,便只好忍气吞声,用脚狠踢驴的胁部,迫使它重又奔跑起来。
修士可怜巴巴地叫道:“我要累死可怜的巴汝奇,我真要累死它。”他想一下子把希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因为希科对他无动于衷,便想利用驴子来影响希科。
希科答道:“好吧!累死它,伙计,累死它吗。累死它,咱们再买头骡子。”戈兰弗洛心目中这么严重的问题,丝毫也未能减慢希科前进的速度。
驴儿似乎听懂了这几句威吓的话,离开大道,跑到侧面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这条路,戈兰弗洛决无胆量在上面步行。
修士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要滚到河里去了。”
希科说道:“毫无危险,如果你掉进河里,我保证你游得轻松自如。”
戈兰弗洛自言自语:“噢!我非淹死不可。想想我落到这一步,就是因为我得了梦游症,多可悲啊!”
修士仰望苍天,眼光里仿佛要说:
“主啊!主!我犯了什么罪,您要用这种病折磨我啊!”
这时,奔上坡顶的希科突然勒住马,时间太急,动作太猛,那牲口毫无提防,后腿打弯,臀部差点碰到地上。
戈兰弗洛的骑术可不比希科强,再说,他没有笼头,只抓住一根缰绳,可想而知,他当然刹不住,一个劲儿地朝前跑。
希科嚷道:“站住,蠢货!站住。”
那驴儿以为是要它快跑,打定主意拼命跑,驴儿发起犟来是非常执拗的。
希科嚷道:“你再不停下来,我发誓要开枪了。”
戈兰弗洛暗想:“这家伙中了什么邪了!是挨疯狗咬了吗?”
希科的叫喊越来越严厉,修士好像已经听到子弹在头顶呼啸,于是,他利用侧坐的便利,从驴背上滑落下来。他勇敢地跌落在地上,双手拉住缰绳,驴儿把他拖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
戈兰弗洛回头看希科的脸,以为他一定会对自己这一精彩举动大为满意。
希科却藏在一块岩石后面,继续打手势,威吓着。
戈兰弗洛立刻明白这事蹊跷,他向前望去,发现五百步远的地方,有三人骑着骡子,慢慢走着。
他一眼就认出他们正是今天早晨从博尔德尔城门走出来,希科躲在树后,紧紧盯着的那三个人。
希科动也不动地藏在石后,等那三人看不见了,才走到同伴身边,戈兰弗洛还坐在地上,双手抓住缰绳。
戈兰弗洛不耐烦了,说道:“请解释一下,亲爱的希科先生,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刚才没命地跑,这会儿又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希科说道:“老朋友,我想看看这头驴是不是良种,我有没有白丢了那二十二个利弗尔;经过这番考验,我再满意不过了。”
不用说,修士根本不信这话,而且预备追问几句,但是他的懒惰习性又发作起来了,悄悄地在他的耳边叫他千万不要争辩。
于是他毫不掩饰他的恶劣情绪,勉强应道:
“不管怎样,我累坏了,而且饿得发慌。”
希科高兴地拍着修士的肩膀,接过话头说道:“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又累又饿,一遇到旅馆,我们就……”
戈兰弗洛很难再相信加斯科尼人说的话了,他问道:“就什么?”
希科说道:“我们就要一份烤肉,一两盆烩鸡块,一瓶地窖里的上等好酒。”
戈兰弗洛说道:“真的?这一回不会变了吗?”
“我向您保证,伙计。”
修士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好吧!我们赶紧去找这间幸运的旅馆吧。过来,巴汝奇,你可以有糖吃了。”
驴儿高兴得叫起来。
希科翻身上马,戈兰弗洛牵着驴儿,跟在后面。
戈兰弗洛满心盼望的客栈很快出现了,它正座落在科尔贝和默伦之间。戈兰弗洛从远处欣赏着客栈诱人食欲的外观,不料,叫他大为惊异的,是希科叫他重新骑上驴子,从左边绕到旅馆后面去。修士已不像先前那么木讷了,他马上就心领神会,他只扫一眼,就看见那三头骡子已停在客栈门前,希科看样子是跟踪着骡子主人而来的。
戈兰弗洛心想:“看样子我们的旅途安排和吃饭时间,都要随这几个讨厌的家伙而定了,真丧气。”
他长叹了一声。
巴汝奇也看出人们放着近道不走,却让它绕远路,它猛地停下来,四蹄僵直,仿佛要在这里的地下生根似的。
戈兰弗洛可怜巴巴地说:“您瞧,是驴儿不肯走了。”
希科说:“啊!不肯走了?等一等!”
他走到一排山茱萸树篱笆前,砍了一根五尺来长,拇指粗细,又硬又韧的小棍。
巴汝奇不是那种对周围发生的事儿漠不关心,因而事不临头便浑然不知的牲畜。它注视着希科的一举一动,大概也感到此人不可怠慢,因此它一旦看出希科的意图,便放开步子走起来。
修士向希科嚷道:“它走了!它走了!”
希科说道:“不管怎样,同一个修士和一头驴子结伴旅行,有一根棍子决不多余。”
加斯科尼人继续把小棍砍了下来。
. txt .@xt`$
二十九 戈兰弗洛修士弃驴换骡,又以骡易马
然而,戈兰弗洛的苦难总算熬到了头,至少今天是如此。他们兜了一圈,又回到大路上,下榻在距离那家客栈不到三公里远的另一家客栈。希科要了一间临街的客房,吩咐开饭,并要求把晚饭送到房间里来。可以看出,希科的心事不在吃饭上,他勉强吃着,竖着耳朵,睁大眼睛,注意窗外的动静。一直到十点,他的紧张神情才放松下来,因为他什么也没发现,没听到任何动静。他离开窗口,叫人给马和驴喂足双份饲料,准备好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戈兰弗洛修士经过一小时的酒足饭饱之后,似乎已经入睡,实则还在回味刚才那顿美酒佳肴的乐趣,听到希科的话,他叹了口气,问道:
“天一亮就动身?”
希科说道:“啊!见鬼,你应该习惯于在这时候起床的吧。”
戈兰弗洛问道:“为什么?”
“你们不是要念早课吗?”
修士答道:“院长让我免了。”
希科耸了耸肩,真想骂一句:“一群懒汉,”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戈兰弗洛说道:“是啊,懒汉,一点不错。懒汉又怎么样?”
加斯科尼人教训他说:“人活着就应该工作。”
修士辩道:“修士除外,修士活着就该享受休息。”
这个理由似乎感动了希科,戈兰弗洛颇为得意,他神气十足地离开桌子,上床睡觉了。希科也许怕修士捅出什么乱子,让人把他的床安置在自己屋里。
果然,第二天天一亮,假如戈兰弗洛不是睡得那么死,他便能看见希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隐身在窗帘后,监视屋外的动静。
不一会儿,尽管有窗帘掩护,希科还是蓦地退后一步,如果戈兰弗洛此刻不是继续酣睡而是醒了的话,他便能听见街上传来三匹骡子清脆的蹄声。
希科立刻走到戈兰弗洛床边,摇他的胳膊,硬把他摇醒。
戈兰弗洛嘟哝着:“怎么一刻也不让我安生呢?”他一觉睡了十个钟头。
希科说道:“注意,注意,马上穿衣出发。”
修士问道:“早饭呢?”
“早饭在蒙特罗的路上。”
修士毫无地理常识,问道:“蒙特罗是什么地方?”
加斯科尼人说道:“蒙特罗就是我们待会儿去吃饭的城市,你满意了吗?”
戈兰弗洛简单地答道:“满意了。”
加斯科尼人说道:“那好,伙计,我下楼去付店钱和牲口饲料钱,五分钟后,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我就自个儿走了。”
一个修士的梳洗用不了多长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花了六分钟才来到客栈门前,他看见希科像个瑞士人那么守时,已经先动身了。
修士骑上巴汝奇,这头驴子夜来吃了希科吩咐的双份草料,这会儿精神十足,不用鞭打,便奔跑起来,很快就带着修士追上了加斯科尼人。
希科站在马镫上,身子挺得笔直。
戈兰弗洛也踩着镫子立起来,远远地看见三个骑骡人正翻过一座小山岗。
修士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命运竟受别人左右,真是太可悲了。
希科这一回没有食言,他们在蒙特罗吃了早饭。
这一天情况和前一天一样,第二天的经过也基本没有变化。这里不将详细情况再作赘述。戈兰弗洛多少已经适应了这种奔波不定的生活。天快黑时,他发现希科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因为,从中午起,他就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踪影。希科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一夜未睡踏实。
戈兰弗洛独吞了两份酒菜,哼着他最喜欢的曲子。希科却一直无动于衷。
第二天天刚亮,希科就推醒了戈兰弗洛。修士穿戴好,马上就出发了。一上路,他们的马就从小跑而变为飞奔起来。
但是,他们白费力气,仍然没有发现三匹骡子。
将近中午时,两匹牲口都已跑得精疲力竭。
到了新城——国王桥,希科径直走到征收叉蹄牲口过桥税的收税处,打听道:
“请问今天早晨有没有三人骑骡子从这里过?”
征税人答道:“今天早晨没有,老爷,昨天恰巧有三人从这里过。”
“昨天?”
“对,昨晚七点。”
“您注意他们了吗?”
“当然-!就跟注意其他旅客一样。”
“那么请问您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好像是一个主人和两个仆人。”
希科给了征税人一个埃居,说道:“正是他们。”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
“昨晚七点,妈的!我整整落后了十二小时。加把劲,追上去!”
修士说道:“您听我说,希科先生,我倒是还有劲,可巴汝奇已经不行了。”
的确,这可怜的畜生两天来奔跑过度,这会儿腿儿打颤,而且把它的可怜身躯的晃动,传染给戈兰弗洛了。
戈兰弗洛又说:“您瞧您的马成什么样儿了!”
确实,这匹高贵的骏马,由于排命地奔跑,眼下已经口吐白沫,鼻孔喷着热气,两眼红得像要冒血。
希科迅速察看了两匹牲口,似乎赞同了同伴的意见。
戈兰弗洛舒了口气,忽听希科说:
“募捐修士,这次可得下大决心了。”
戈兰弗洛还不知道希科到底要说什么,就变了脸色,嚷起来:“可我们不是早就下决心了吗?”
希科说道:“我们得分手了,俗话说:擒牛先擒角。我们先从难处着手。”
戈兰弗洛说道:“得了!老是开玩笑,干嘛要分手?”
“你走得太慢了,伙计。”
戈兰弗洛叫道:“天地良心!我走得像风一般快,今天一上午我们马不停蹄地奔了五小时。”
“这还差得远呢。”
“那我们走吧,走得快,到得早,我想咱们最终总能走到目的地的。”
“可我的马和你的驴都跑不动了。”
“那怎么办?”
“我们把它们留在这儿,回头路过时再来取。”
“那咱俩怎么办?您打算步行吗?”
“我们骑骡子。”
“哪去弄骡子?”
“买呗。”
戈兰弗洛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又要破费了。”
“这样行吗?”
“就这样,去买骡子。”
“太好了!伙计,你老练多了;去告诉店老板照看好我的马贝亚尔和你的巴汝奇,我去买骡子。”
戈兰弗洛认真地完成了希科交给他的任务,通过四天的朝夕相处,他对巴汝奇已经非常熟悉,他重视的并不是它的优点,而是它的缺点,他发觉这驴儿的三个突出的缺点,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即懒惰、放荡和贪吃。这一点颇使他动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驴儿。不过,戈兰弗洛除了懒、馋和放荡外,最大的短处是自私,他情愿离开巴汝奇也不愿离开希科,因为我们知道,希科的口袋里有钱哪。
希科带着两匹骡子回来了,这一天他们又骑骡赶了八十公里。天将黑时,希科在一个马蹄铁匠门前,发现了那三匹骡子,他又惊又喜。
他终于舒了口气,说了一声:“啊!”
而修士却叹了口气:“唉!”
但加斯科尼人训练有素的眼睛马上发现骡背上没有较具,旁边也没有那一主二仆。骡子已卸下鞍具,那三人却已不知去向。
而且,牲口旁边围了一群人,他们打量着骡子,像是在估价。其中一人是马贩子,另一个是马蹄铁匠,还有两个是方济各会修士。他们把骡子拉过来转过去,查看着它们的牙齿、蹄子和耳朵,总而言之,他们是在检验骡子。
希科浑身一震,对戈兰弗洛说道:
“你去找那两个方济各会修士,把他们拉到一边问间,我想你们修士之间好说话。你要巧妙地弄清楚这骡子的卖主、卖价和骡子主人的去向。然后回来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戈兰弗洛为希科捏了把汗,忙骑着骡子奔了过去,不一会就回来了。
他说道:“事情是这样,首先,您知道我们现在到了哪儿?”
希科说道:“见鬼了!当然是在去里昂的途中,这是我必须弄清楚的唯一的事。”
“不上这一件吧,至少您嘱咐我查问的事总该弄清楚吧,比如那三个骑骡人的下落。”
“你知道就快说吧。”
“那个贵族模样的人……”
“说下去。”
“那个贵族模样的人从这里取道去了阿维尼翁,这条路看样子是近路,要经过希农城堡和普里瓦。”
“他独自一人?”
“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走这条路的?”
“不,他带了个仆人。”
“那另一个仆人呢?”
“他继续赶道。”
“去里昂?”
“对。”
希科接过话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为什么这个贵族要去阿维尼翁?我本以为他要去罗马。不过,问你也不会知道。”
戈兰弗洛答道:“不对,我知道,啊!这出乎您的意料吧!”
“怎么,你知道?”
“当然,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陛下派了一位全权特使去了阿维尼翁,那位贵族就是为着这个而去的。”
希科说道:“好,我明白了……那么,三匹骡子呢?”
“骡子累坏了,他们把牲口卖给了一个马贩子,那马贩子又想转卖给方济各会修士。”
“卖价多少?”
“每匹十五皮斯托尔。”
“那他们怎么继续赶路?”
“他们又买了马。”
“向谁买的?”
“向一个在此地负责补充军马的德籍雇佣骑兵上尉。”
希科嚷道:“真该死,伙计,原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我到今天才看出来。”
戈兰弗洛得意扬扬,装腔作势。
希科接着说:“现在,你就再接再厉,把事情做到底。”
“做什么?”
希科下了骡子,把缰绳扔到修士手上,说:
“把这两匹骡子卖给那两个方济各会修士,每匹只卖十皮斯托尔;这样他们肯定买你的。”
戈兰弗洛说道:“他们保证买我的,否则我向他们院长告他们。”
“太妙了,伙计,你越来越老练了。”
戈兰弗洛问道:“卖子骡子,怎么继续赶路呢?”
“骑马。”
修士挠着耳朵叫道:“喔唷!”
希科说道:“像你这样的好骑手,还怕什么?”
戈兰弗洛不加考虑地说道:“好吧!那我在哪儿和您碰头?”
“在镇里的广场上。”
“好吧,您在那儿等我。”
修士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方济各会修士。希科抄近路,来到小镇的中心广场。
希科在广场上的无畏公鸡旅馆找到了那位上尉,此人正在品尝甘美的奥塞尔酒,这种酒,一般二流酒客常常分不清,把它当作勃艮第出产的酒。希科又从他那儿获得消息,完全证实了戈兰弗洛打听到的情况。
不一会儿,希科就从上尉手里买了两匹马,上尉当即把两匹马作为“途中死亡”登记在册。这样一来,两匹马只花了三十五皮斯托尔。
剩下的事是配鞍子和笼头。希科正想迈开步,忽见修士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出来,头上顶着两副鞍子,手里提着笼头。
希科问道:“噢!伙计,这是怎么回事?”
戈兰弗洛答道:“这里骡子的鞍和笼头。”
希科喜笑颜开地问道:“你把它们留下来了,修士?”
修士说道:“当然-!”
“骡子卖了吗?”
“每匹十皮斯托尔。”
“他们付的钱呢?”
“在这儿呢。”
戈兰弗洛把装满各种钱币的口袋拍得叮当响。
希科叫道:“他妈的!伙计,你真了不起。”
戈兰弗洛谦虚中带着自负。说道:“这没什么了不起。”
希科说道:“走吧。”
修士说道:“啊!我口渴得很。”
“好吧,乘我去套马鞍子,你去喝点儿酒,不过,别喝多了。”
“只喝一瓶。”
“去吧。”
戈兰弗洛喝了两瓶酒,回来时把剩下的钱交给希科。
希科本想把剩下的钱留给修士,但转而一想,修士要是有了钱,就不服管了。
于是,他收好钱,骑上了马,一点也没让修士看出他的犹豫。
修士也靠着骑兵上尉的扶持上了马,上尉素来敬畏天主,他托着戈兰弗洛的脚帮他上马,作为国谢,戈兰弗洛坐上马后,为他祝了福。
希科策马奔跑起来,说道:“好极了,他福分不浅啊。”
戈兰弗洛仿佛看见晚餐就在前面,他策马跟着希科。他的骑术也很有长进,眼下他不再一手抓鬃毛,一手拉尾巴,而是双手抓住马鞍前鞒,靠着这个支撑点,他奔跑的速度正合希科的心意。
而且他骑得比希科更欢,每次希科放慢速度,变换姿势,他便叫着“乌拉”用快跑速度冲向前去,因为他不愿意小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晚上,在夏农附近,他们终于追上了始终扮成仆人的尼古拉-大卫律师。此后,他们一直跟踪他,在离开巴黎的第八天傍晚,他们一起进了里昂城。
几乎是与此同时,比西、圣吕克和他的妻子,沿着相反方向,到达了梅里朵尔城堡。
..(xT小说"///
三十 希科和修士下榻“十字架天鹅旅馆”,受到店主的特殊招待
扮成仆人的尼古拉-大卫律师,骑着马走向泰罗广场,住进广场的头等旅馆,就是“十字架天鹅旅馆”。
希科注视律师走进饭店,他又观察了一会儿,确信律师已经找到客房,不会再出来。便问修士:
“我们住进‘十字架天鹅旅馆’,你有意见吗?”
修士回答说:“半点也没有。”
“那你进去,订一间僻静点儿的客房,说你在等你兄弟到来。你就在大门口等我,我去城里转转,天黑了才回来。你要像哨兵似的在门口等候我,在这期间,你要摸清店内结构情况,我回来时,你引我进屋,不要让我碰到我不愿见的人。懂吗?”
戈兰弗洛应道。“全明白了。”
“要挑一间宽敞、亮堂的客房,进出要方便,最好在刚才进去的那人隔壁,还要有靠街的窗户,以便我看得见进出的人。无论如何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可以答应给厨师一大笔金钱。”
戈兰弗洛果然干得很出色。夜幕降临时,他已订好卧房。天齐黑以后,他去大门口,手把着手,领希科到那间事前商议好的房间。修士尽管天生愚蠢,但也具有一般教士的狡黠,他指给希科看这间房虽然同尼古拉-大卫的那间不在同一个楼梯的平台上,但却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木板和石灰砌的墙,很容易打穿。
希科全神贯注地听着,真可谓说者有意,听者有心,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心花怒放。
修士说毕,希科接着说:“你干得不错,应该重赏,今天晚餐请你喝塞雷斯酒。妈的!一定请你喝,否则我就不够交情。”
戈兰弗洛说道:“这种酒我还没喝醉过;喝醉了一定很惬意。”
希科进了房间说:“我担保,再过两个钟头你就知道了。”
希科让人去叫店老板。
读者也许会觉得故事的叙述者老是跟着他的主人公们,从东家旅馆到西家旅馆。他的回答是,这不该怪他,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有的为了满足他们情妇的意愿,有的为了逃避国王的愤怒,不得不南来北往,东奔西走。而且,故事既不是发生在古代,古代由于人们亲密无间,殷勤好客,旅行者可以不住客栈;也不是发生在现代,现代的客栈已经变成饮宴的处所。所以笔者不得不多多描写这些小旅馆,因为书中的一些重要场面都发生在这里。再说,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我们西方国家这种旅行者常来常往的歇脚之地,有三种形式:客栈、旅馆和小酒店。请注意我们并没有提到有许多舒服设备的浴室,这些浴室从罗马皇帝传给巴黎的国王,而且增设了从古代学来的许多世俗娱乐设备,在今天并没有相类似的机构可以代替。
然而,国王亨利三世掌权的时候,这类浴室仍然被限制在首都的城墙之内。而外省就只有旅馆、客栈和小酒店。
下面的故事就发生在旅馆里。
从店老板的态度就能感到这是一个外省的旅店。希科派人来叫他时,店老板让希科耐心一点,等他和一个先到的客人谈完话再说。
希科猜到这客人准是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自问:“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您以为店老板和您的那个人在搞什么秘密勾当吗?”
“当然-!你看得很清楚,刚才我们进来时遇见的那个满脸傲气的人,准是店老板……”
修士说道:“就是他。”
“他居然愿意和一个穿仆人服装的人谈话。”
戈兰弗洛说道:“啊!我看他已经换了衣服,穿上了律师制服。”
希科说道:“那就更加可以证明;店老板和他是一伙的。”
戈兰弗洛问道:“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忏悔,用这个方法来探听一下?”
希科说道:“不用了,我倒想叫你出去转一圈。”
戈兰弗洛说道:“啊!那晚饭呢?”
“你出去以后,我就让人准备,这是一个埃居,让你拿去开心一下吧。”
戈兰弗洛感激地接过钱。
修士在旅行期间,常在黄昏时分外出走走,他喜欢这种散步,在巴黎的时候,他利用募捐之便,时常溜出修道院,在外面东游西荡。离开修道院以后,这种漫步对他来说就更宝贵了。现在,戈兰弗洛浑身上下吸着自由的空气,修道院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座监狱了。
于是,他装好钱,卷起袍子塞在腰上,走了出去。
戈兰弗洛刚出门,希科立刻拿一把螺旋钻,在隔板墙齐眉的地方钻了个洞孔。
这个洞孔有吹管那么大小,但由于隔板太厚,希科不能清楚地看见房间的每一部分。不过,把耳朵贴在洞上,能相当清楚地听到隔壁的谈话声。
然而,隔壁谈活的人坐的位子,正好让希科看得见正在交谈的店老板和尼古拉-大卫。
希科漏掉了几句话,不过他所听到的,足以证实大卫拚命炫耀自己对国王的忠心,甚至谈到德-莫尔维利耶先生[注]交给他的使命。
他一面说着,店老板恭恭敬敬地听着,但表情漠然,不太搭腔。希科甚至发现,每一次老板提到国王,他的目光和语调都带着明显的揶揄。
希科说道:“啊!这位老板说不定是个联盟盟员?见鬼!我很快就可以证实这一点。”
隔壁屋里的谈话没什么重要内容,希科就单等店老板的来访了。
门终于开了。
店老板拿着便帽走进来,他还是一脸嘲弄人的表情,这神情刚才曾给希科很深的印象。
希科对他说道:“请坐,亲爱的先生,先让我把事情告诉你,然后我们再商量个解决的办法。”
店老板似乎并不乐意听到这个开场白,他摇摇头表示他想站着。
希科说道:“随您的便,亲爱的先生。”
店主作了个手势,表示他坐不坐,无需谁的许可。
希科接着说道:“您看见我和一个修士在一起。”
店主答道:“对,先生。”
“小声点!千万别声张……这位修士被放逐了。”
店主说道:“好呵!那他是个隐藏的胡格诺教徒吗?”
希科作出一脸被冒犯的神情,厌恶地说:
“胡格诺教徒,谁说他是胡格诺教徒?他是我亲戚,我亲戚里没有胡格诺教徒。好吧,朋友,您说这样荒谬的话要脸红的。”
店主又说:“啊!先生,我看他也不是。”
“我的家族里从没有胡格诺教徒!大老板。相反,这位修土是胡格诺派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就是因为反对胡格诺派,得罪了亨利三世陛下,您知道,国王是庇护胡格诺派的。”
看样子,店主开始关注戈兰弗洛的不幸遭遇。
他说道:“小声点。”把一手指头凑近嘴唇。
希科问道:“怎么!小声点,八成您这儿有国王的亲信?”
店主点了点头说:“我担心隔壁的那位……”
希科接过话头说:“被放逐的人处处都受到威胁,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去哪儿?”
“我们有一个朋友是旅店老板,名叫拉于里埃尔,他给了我们两三个地址。”
“拉于里埃尔!你们认识拉于里埃尔?”
“轻点!千万别说出去,我们是在圣巴托罗缪节之夜结识他的。”
店主说道:“我看出你们是正经人,我也认识拉于里埃尔,当初我买下这个旅馆的时候,为了证明我们的友谊,曾想用他的招牌:吉星旅店。但是,这个旅馆已经以‘十字架天鹅旅馆’而闻名,我担心换了招牌会赔本,就没有改。唉,先生,您说您的亲戚……
“他冒冒失失地去作反对胡格诺派的演讲,取得了巨大成功,也暴露了他的思想状况。十分虔诚的陛下因此大为恼火,派人到处追捕他,要把他关起来。”
老板听了后用显然十分关切的语调问道:“后来呢?”
希科说:“后来,我带他逃出巴黎。”
“您做得对,可怜的好心人!”
“吉兹先生托我保护他。”
“是伟大的亨利-德-吉兹吗?”
“就是圣人亨利。”
“您说得对,是圣人亨利。”
“但我担心要发生内战。”
店主说道:“既然您是德-吉兹先生的朋友,您准知道这个?”老板用手打了个共济会会员的暗号,这是联盟盟员互相认识的表示。
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里过的那一夜,希科不单记住了这个暗号,而且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人们当他的面重复了无数次。于是他说: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这个-?”他也打了个暗号。
店老板见了,完全信任了希科,说道:“好,这儿就是您的家,我的屋子也是您的屋子,您把我当作朋友,我把您当兄弟,如果您手头紧……”
希科从口袋里掏出钱袋,那钱虽然动用过了,看上去依旧是鼓鼓囊囊,数目可观。
看到这样圆圆鼓鼓的一个钱袋总是使人开心的,即使对于一个想慷慨解囊而得知您不需要钱的大方人,也不例外。因为这样他既得了名声,又不必真的掏腰包。
店主说道:“好。”
希科又说:“为使您进一步宽心,我告诉您,我们旅行是为了传播信仰,费用由神圣联盟的司库支付。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个安全的旅馆。”
店主说道:“见鬼,我敢说你们在这儿比哪儿都安全。”
“但是,您刚才说起过一个住在隔壁的人。”
“是说过,不过我要他规规矩矩,他要是有一点间谍行为让我看见,我贝努耶就让他滚蛋。”
希科问道:“您的大名是贝努耶?”
“这是小名,先生,你们京城里不一定知道,可外省的信徒都熟悉,我感到非常自豪。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把他捧出去。”
希科说道:“何必这样?就让他呆在这儿,让敌人呆在身边更好,至少可以监视他们。”
贝努耶钦佩的说道:“您说得在理。”
加斯科尼人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继续说道:“可是,您有什么凭据说这人是我们的敌人呢?我说我们的敌人,是因为咱们是兄弟。”
店主说道:“噢!当然啊,有凭据……”
“什么?”
“他到这儿时一身仆人打扮,后来又换上律师制眼,但他化装得并不像,我看见扔在椅子上的大衣下面露了一柄长剑的剑端。而且他跟我说起国王模样儿不像别人的那样,最后他还承认他负有德-莫尔维利耶先生的使命,您知道,此人是那个暴君的大臣。”
“我管那人叫希律王。”
“还叫他萨达那帕洛斯。”
“好极了!”
店主说道:“啊!我看咱们很投机呀。”
希科说:“当然!我就住下了。”
“我认为当然应该这样。”
“不过一句话也别谈到我亲戚的事。”
“当然!”
“也别提到我。”
“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小声点,有人来了。”
戈兰弗洛出现在门口。
店主叫起来:“噢!就是他,可敬的人!”
说着他走近修士,打了个联盟会员的暗号。
这一下使戈兰弗洛惊恐不已。
希科说道:“修士,回他一个,他全知道了,他也是盟员。”
戈兰弗洛说道:“他也是?是什么?”
贝努耶压低声音说:“神圣联盟的盟员。”
“您看都是自家人,您可以回他一个了,回吧。”
戈兰弗洛打了个暗号,店老板喜不自胜。
戈兰弗洛很快岔开了话题:“不是说好给我塞雷斯酒吗?”
“我酒窖有塞雷斯酒,马拉加酒和阿利坎特酒,所有的酒都随您喝,兄弟。”
戈兰弗洛瞧瞧店主,看看希科,最后仰望天空,他还蒙在鼓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以他修士的卑微地位,他认为自己远不配得到这样的福份。
戈兰弗洛狂饮了三天:第一天喝塞雷斯酒,第二天喝马拉加酒,第三天喝阿利坎特酒。不过,品评之下,他还是觉得勃艮第的酒最够味,于是他又喝起尚贝丹酒。
整整四天,戈兰弗洛品尝着各种葡萄酒,希科却足不出户,日夜监视着尼古拉大卫律师。
店主见希科闭门不出,以为他害怕那个所谓保皇分子,因此他变着法子找那人的茬,想把他赶走。
但一直没有奏效,至少外表上是如此。尼古拉。大卫已和彼埃尔-德-龚达约好在“十字架天鹅旅馆”会面,他不愿离开他的临时住所,担心和德-吉兹兄弟的使者碰不上头。因此,当着店主的面,他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事实上老板一离开他的屋子,希科便从墙洞里看见有趣的一幕,尼古拉-大卫独自一人大发脾气,暴跳如雷。
住进旅馆的第二天,尼古拉大卫就发觉老板对他不大友好,老板离开屋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在老板背后挥了挥拳头,漏出一句话:
“再过五六天,傻瓜,我就跟你算帐。”
希科深知其中奥妙,他断定尼古拉-大卫在拿到教皇特使的复信之前,决不会离开旅馆。
尽管希科一再坚决反对,店老板还是通知了尼古拉-大卫,他的房间要另派用场,因此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他住进旅馆的第七天,他居然大病不起。
店老板趁他还能走,一口咬定让他搬走。律师请求延迟到明天,断言过一天他的病肯定会好转。可到了第二天,他的病却加重了。
这一回,店主来向他的朋友报告这个消息。
他搓着手说道:“那个保皇分子、希律工的朋友要受海军大元帅的检阅了。咚锵咚锵咚咚锵。”
“受海军大元帅的检阅”是联盟会员的切口,意即到阴间去。
希科说道:“呵!您认为他要死了?”
“亲爱的兄弟,他发着可怕的高烧,热度吓人,而且不断升高,他在床上打滚,饿得像只狼,他要扼死我,还要打我的仆人,连医生都束手无策。”
希科沉吟片刻,问道:
“您看见他了?”
“当然,我不是说过他要扼死我吗?”
“他什么样子?”
“脸色苍白,骚动不安,萎靡不振,着了魔似的叫喊。”
“喊些什么?”
“保卫国王,有人要害他。”
“这混蛋!”
“无赖!他时不时还说,他在等一个从阿维尼翁来的人,死前一定要见到这个人。”
希科说道:“您看,啊!他提到阿维尼翁。”
“他每分钟都提到。”
希科的口头禅不禁脱口而出:“他妈的!”
店主又说道:“您说,他要是死了,多怪。”
希科说道:“是很怪,不过我不想他在阿维尼翁来人到达之前咽气。”
“这是为啥?他早点归天,我们也早些省事。”
“对。可我不想恨人恨到要他的命和灵魂,而且那个从阿维尼翁来的人是来听他忏悔的。”
“唉!他谁也不等,您看他是发烧发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希科说道:“唔!谁知道呢?”
店主驳了他一句:“啊!您呀,您真是个天主教的老好人。”
“《圣经》上说要以德报怨嘛。”
店主心中赞叹不已,走了出去。
戈兰弗洛倒是能把这些操心事置之度外,他眼看着发胖了,八天过后,通向他卧房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吱响,楼梯扶手和墙壁也把他卡得紧紧的,一天晚上他不得不惊恐地告诉希科楼梯变窄了。而且,什么大卫,神圣联盟,宗教的可悲处境,他概不关心,他只是变着法儿地吃,把各种勃艮第的酒,同他要的各式美味佳肴调配起来吃。每回他进进出出,店老板都甚为惊讶地说:
“真想不到这位口若悬河的演说家竟是位能吃会喝的胖伯!”
/.
三十一 修士听律师忏悔,律师逼修士招供
店主终于熬到了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大笑着奔进希科的房间,闹得希科半晌都没弄明白为啥。
大慈大悲的店主叫道:“他快死了!他要咽气了,要归天了。”
希科问道:“这就是让你笑成这样的事?”
“正是。因为这一手干得真妙。”
“哪一手?”
“您别装蒜了,我的老爷,这一手肯定是您搞的。”
“我?作弄一个病人?”
“是呀!”
“作弄他什么?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出了什么事!您知道阿维尼翁那人来了以后,他仍然叫唤个不停。”
“哦!那人已经来了吗?”
“来了。”
“您瞧见他了?”
“天晓得!哪个人进来能躲过我的眼睛?”
“那他什么样子?”
“阿维尼翁来的人吗?他又矮又瘦,红脸膛。”
希科脱口而出:“正是他!”
“瞧,就是您把这个人派来的,既然您认识他。”
希科叫着站起身,卷了卷胡须:“特使到了!他妈的!您就跟我说说经过吧,朋友。”
“这再简单不过了。何况如果不是您搞的花招,还会有谁。一小时前,我正在把一只兔子挂在百叶窗上,一个小个男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停在门前。他问我:
“‘尼古拉律师住在这儿吗?’您知道这个下流的保皇党分子不就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
“我说:‘是这儿,先生。’
“‘那么请您告诉他,从阿维尼翁来的人到了。’
“‘当然可以,先生。不过我得事先我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称为尼古拉律师的人已经快病死了。’
“‘那就请您快点去告诉他。’
“‘不过,您大概不知道他得了一种危险的热病。’
“‘真的!那我就不得不请您多费点心了。’
“‘怎么?您一定要见他吗?’
“‘是的。’
“‘不怕传染?’
“‘什么都不怕,我对您说,我一定要见他。’
“小个男人发火了,口气强硬,不容反驳。我只得把他带到尼古拉的房里。”
希科手指着隔壁那间屋说:“那么他在那屋里-?”
“在屋里。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希科说:“非常奇怪。”
“听不到他的谈话多遗憾。”
“是啊。”
“那情景一定很滑稽。”
“一定可笑透顶。您干嘛不进去?”
“他把我支开了。”
“什么借口?”
“他说要忏悔。”
“干嘛不在门外听。”
店主说道:“啊!您说的有理。”他奔出屋子。
希科立刻跑到墙边,凑近那个洞孔。
皮埃尔-德-龚迪坐在病人床边,他们谈话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希科什么也听不见。
再说,谈话已近尾声,即使他能听到片言只语,也没有多少内容。过了五分钟,德-龚迪先生起身告辞,走了出去。
希科奔到窗口。
一个仆人骑在一匹割去尾巴和耳朵的马上,牵着店主刚才说起的那匹高头大马。不一会儿,吉兹兄弟的那位使者走出来,骑上马,转过街角,上了往巴黎去的大道。
希科说道:“该死!他要是把那份宗谱带走就糟了。无论如何,我得追上他,哪怕要累死十匹马。不行,律师们都狡猾诱顶,眼前这位尤甚,我怀疑……这是怎么搞的!”他急得跺脚,大概是联想到一个主意,又自问道:“这是怎么搞的?戈兰弗洛这家伙哪里去了?”
这时,店主回来了。
希科问道:“怎么样了?”
店主说:“他走了。”
“那个听忏悔的人吗?”
“他根本不是个忏悔神父。”
“那病人呢?”
“他们说完他说晕过去了。”
“您敢肯定他现在还在屋里吗?”
“那还用说,他大概只能被抬到墓地去了。”
“行,那悠赶快把我的兄弟找来。”
“他要是喝醉了呢?”
“甭管他醉不醉。”
“这么急?”
“他来可以帮忙。”
贝努耶奔了出去,他是个热心人。
希科这会儿心急如焚,犹豫不决,不知是追赶龚迪好,还是去找大卫好。如果律师的病真像店老板说得那么严重,那他很可能把宗谱托给德-龚迪先生带走。希科心急火燎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拍着脑门,竭力想在纷杂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
隔壁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希科只能透过洞孔看见遮着床幔的床的一角。
突然,楼梯上响起说话声,希科一惊:是修士来了。
戈兰弗洛被店主推揉着,踉踉跄跄地走上来,醉醺醺地哼着小调,店主用尽办法也不能使他安静下来。
美酒和忧愁,
在我脑海搏斗,
它们打闹不停,
就像一场风暴。
两者中,
美酒力大无比,
很快驱散忧愁。
希科奔到门口,喝道:“别嚷嚷,醉鬼!”
戈兰弗洛说:“醉鬼!喝了几盅,就成了醉鬼!”
“得啦!你过来。您呢,贝努耶,您知道了。”
店老板立刻心领神会,说道:“是的。”说完后三步两脚跑下楼去。
希科把修士拉进屋里,说道:“进来,我们严肃地谈一谈,你能行吗?”
戈兰弗洛说道:“当然!您开玩笑吧,我可是驴儿喝酒,一本正经。”
希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道:“本性难移!”
说完,他把戈兰弗洛带到一张椅子旁边,修士兴高采烈地“呀”了一声,一ρi股坐在上面。
希科走去关上门,又回到戈兰弗洛身边,面孔异常严肃,修士见了,明白事情严重,必须好好地听。
修士问道:“喂,又有什么事了?”这句话包含了希科让他遭受的所有磨难。
希科非常严厉地说道:“你早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成天吃吃喝喝,灌得烂醉,这期间,宗教已经不成体统,蠢货!”
戈兰弗洛睁圆眼睛,惊异地看着希科,问道:
“我?”
“就是你,瞧瞧你这副尊容,衣服扯破了,左眼圈发青,准是在路上打架了。”
“我!”戈兰弗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希科从没有这么训斥过他。
“除了你还有谁?瞧你腿上的泥,污七八漕!是白灰泥,你准是在城外灌黄汤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是去了。”
“不要脸!你还是个热内维埃芙会的修士呢!你要是个方济各会修士,那就更糟!”
戈兰弗洛可怜巴巴地说:“希科,老朋友,我真是有罪!”
“你真该天打五雷轰!留神点,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扔掉你了。”
修士说:“希科,好朋友,您可不能把我撇下。”
“里昂也有警卫队。”
修士结结巴巴地说道:“噢!亲爱的保护人,饶了我吧。”那声音不像是哭,倒像一头公牛在叫。
希科继续说:“呸!没羞!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行为这样放肆!我们的邻居都快死了。”
戈兰弗洛满脸懊悔神情:“是吗?”
“喂!我问你到底是不是基督徒?”
戈兰弗洛叫着站起来:“我当然是基督徒!我向教皇起誓,我是基督徒,就是把我放在圣-洛朗[注]的烤架上,我也要这么说。”
他举起胳膊像要发誓的样子,却扯开嗓子引克高歌:
我是基督徒,
这是我唯一的财宝。
希科用手捂住他的嘴,说道:“够啦!如果你是个基督徒,就不该让你的兄弟不忏悔就死。”
戈兰弗洛说:“对,我兄弟在哪儿?我给他作忏悔,能喝点水就好了,我渴死了。”
希科递给他满满一罐水,他差不多全喝光了。
他把水罐放在桌上说道:“啊!我的孩子,我清醒一点了。”
希科说:“这太好了!”他决定乘他头脑清醒,赶紧把事办完。
修士接着说:“好朋友,现在可以说说我得给谁作忏悔?”
“我们那位不幸的邻居就要死了。”
戈兰弗洛说:“我们给他一品脱搀了蜜的酒。”
“我不反对,不过他眼下需要的不是世俗的救助而是拯救灵魂。你去看看他吧。”
修士胆怯地问:“那么您认为我已经准备充分了吗?希科先生。”
“我从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充满热情。如果他走错路了,你就把他引向正途;如果他寻找去天国的路,你就直接把他送进天堂。”
“我赶紧去。”
“等一等,我得教你怎么个做法。”
“有这个必要吗?我当了二十年的修士,总知道自己的职业吧。”
“是啊,不过。你今天不仅仅要行使你的职责,还要照我的意志行事。”
“您的意志?”
“你听清楚,如果你完全依照我的话去办,我就为你在丰盛饭店存放一百皮斯托尔,随你吃喝使用。”
“我最喜欢吃喝的了。”
“好吧,你要是给这个垂死的人作了忏悔,就给你一百皮斯托尔。”
“我要不听他忏悔就不得好死。可是怎么叫他忏悔呢?”
“听着:你这身修士服给你很高的威望,你要代表天主和国王说话,你必须说服这人交出人家刚从阿维尼翁捎来的密件。”
“干嘛要他交出这个?”
希科白了他一眼,说:“这样可以弄到一千利弗尔,笨蛋。”
戈兰弗洛说:“好!我这就去。”
“慢点,他可能会说他刚作过忏悔了。”
“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
“你就说他说谎,刚才走出他房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个忏悔神父,而是个阴谋家,和他是一路货。”
“那他要发火了。”
“怕什么?他就要上西天了。”
“对”。
“明白了吧,你可以谈天主及魔鬼,随你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必须从他手里拿到从阿维尼翁带来的密件。”
“如果他不肯呢?”
“你就拒绝给他赦罪,你诅咒他,把他开除出教。”
“或者我从他手中把密件强抢出来。”
“好,这样也行;不过你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可以按我说的去做了?”
“决不马虎,您等着瞧吧。”
戈兰弗洛伸手摸摸肥胖的脸,像是要抹去脸上酒醉的痕迹;他的目光平静下来,尽管仔细看还有点呆滞,他发音清楚平稳,动作虽然还有点颤抖,但已很有分寸。
然后,他神情庄重地走向房门。
希科说:“慢点,他要是给你那份密件,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密件,用另一只手破墙通知我。”
“他要是不给呢?”
“也敲”,
“这么说不管他给不给密件都要敲。”
“对。”
“好吧。”
戈兰弗洛走出房间,而希科此刻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把耳贴在墙洞上,聆听一丝一毫的动静。
十分钟过后,地板上的脚步声通知他,戈兰弗洛进到邻居的房间里,并且很快出现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律师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陌生人走近他。
戈兰弗洛摆正身体,站在屋当中,对他说道:“您好,我的兄弟。”
病人用微弱的的声音问:“神父,您来这儿做什么?”
“孩子,我是个卑微的修道士,我得知您生命垂危,特来拯救您的灵魂。”
病人说:“谢谢,不过我想您的关心多余了,我已经好点了。”
戈兰弗洛摇了摇头说:
“您认为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
“这是魔鬼在耍花招,他想看着您不忏悔就死掉。”
病人说:“那么魔鬼大概失望了,我刚刚忏悔完。”
“向谁忏悔的?”
“一位从阿维尼翁来的尊贵的神父。”
戈兰弗洛又摇了摇头。
“怎么!他不是神父?”
“对,他不是。”
“您怎么知道?”
“我认识他。”
“刚才从这出去的人?”
戈兰弗洛用非常坚定的口气说道:“是的。连素来镇定的律师,也慌了手脚。”
戈兰弗洛接着说:“您的病既然未曾好转,那人也不是神父,所以您必须忏悔。”
律师抬高声音说道:“我求之不得,不过,我要向我喜欢的人忏悔。”
“您来不及再找一个了,孩子,而且有我在……”
病人嗓门越来越高,嚷起来:“什么?我来不及了,我告诉您我觉得好多了,我敢肯定我死不了。”
戈兰弗洛第三次摇头,不动声色地说道:“孩子,我也要告诉您,您的病我觉得没有什么指望了,医生和天主都宣告了您的死期,我知道,告诉您这些,太残酷了,不过,或早,或晚,我们总归要死的,公正的天平会衡量我们。而且,就是今生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来生还可以复活。皮塔戈拉斯[注]也这么说,而他不过是个异教徒。来,忏悔吧,亲爱的孩子。”
“但是,神父,我向您保证,我已经好多了,这也许是因为您光临的关系。”
戈兰弗洛一口咬定:“错了,孩子,错了,生命结束之前,常有回光返照,就像油灯熄灭之前的最后一闪。”修士在床边坐下,接着说:“快把您搞的那些阴谋诡计说出来吧。”
“我搞的阴谋诡计!”面对着古怪的修士,尼古拉-大卫不禁往后缩了一下,这位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修士,看起来倒像是深知自己的底细。
戈兰弗洛说道:“对。”然后侧耳作出静听忏悔的姿势,双手交叉,拇指翘起合拢又说:“说出了这些,您再把密件交给我。这样天主大概才能允许我赦您的罪。”
病人叫道:“什么密件?”声音洪亮有力,像是一个健康的人。
“就是那个自称神父的人,从阿维尼翁带给您的密件。”
律师问道:“谁告诉您他给我带来密件?”他将一只脚伸出被子,语气粗暴,使坐在床上,怡然自得,昏昏欲睡的戈兰弗洛,惊慌起来。
戈兰弗洛想该给他点厉害瞧瞧了,于是他又说:
“我既然说出来,自然知道此事的来历。快点,交出来吧,否则不能赦罪。”
大卫嚷起来:“哼!无赖!我才不稀罕你赦罪呢!”他跳下床,扑过去扼住戈兰弗洛的喉咙。
修士叫道:“哎呀!您发着高烧,您真的不愿意忏悔吗?”
律师的手指头紧紧地掐住修士的喉咙,没让他把话说下去,使得他的说话声变成了喘息声。
大卫律师吼道:“我倒要听听你的忏悔,你这魔鬼的门徒,让你瞧瞧,我发高烧,照样能把你掐死。”
戈兰弗洛修士本来身强力壮,但是,由于酒灌得太多,这会儿头脑僵滞,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往往一反应过来,他很快就恢复了体力。
他使出全身力气,只能够站起来,他双手扯住律师的衬衣,猛地把他推开。
尽管修士饮酒过度,浑身乏力,但他一个猛劲,就把尼古拉-大卫推倒在屋子中间。
律师暴跳如雷地爬起来,冲过去拿那柄长剑,剑就挂在墙上,用衣服遮着,正是贝努耶老板提到的那把剑,他把剑抽出剑鞘,剑锋直指修士的脖子,修士由于刚才用力过猛,这会儿已跌坐在扶手椅上。
律师压低声音说:“现在轮到你来忏悔了,不说就要你的命!”
冰冷的剑搁在他的脖子上,戈兰弗洛被这步步紧逼的姿势吓得醉意全无,明白事情严重了,他说道:
“噢!原来您没有病,在装模作样唬人哪!”
律师说:“别忘了现在不是让你提问的时候,你要回答。”
“回答什么?”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您问吧。”
“你是什么人?”
修士说:“您还看不出来。”
律师把剑又逼近了一步,说道:“这不是回答问题。”
“唉唷!留神点!您要是现在杀我,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得对!你姓什么?”
“我是戈兰弗洛修士。”
“这么说,你真是个修士。”
“什么真啊假的?我就是个修士。”
“你到里昂来干什么?”
“因为我被放逐了。”
“谁带你来这家旅馆的。”
“凑巧就住下了。”
“住了多久?”
“有半月了。”
“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没监视您。”
“那你怎么知道我收到密件?”
“有人告诉我的。”
“谁?”
“就是派我来的人。”
“谁派你来的?”
“这我可不能说。”
“你马上就得说出来。”
修士嚷道:“唉唷!死鬼!我要叫人了,我喊了。”
“那我就杀了你。”
修士刚嚷了一声,律师握住的剑尖上就冒出了一滴血。
律师问:“此人叫什么?”
修士说:“啊!活该倒霉,我已经尽我的能力坚持不说了。”
“那就快说,是谁派你来的?我保证不损害你的荣誉。”
戈兰弗洛还在犹豫,因为说出来就要背叛友谊,“是……”
律师急得直跺脚:“快说下去。”
“真没办法!是希科。”
“是国王的那个小丑?”
“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在这儿!”门边传来一个声音。
希科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神情庄严,手里拿着出了鞘的剑。
../.
三十二 希科用钻子在墙上钻了一个洞,又用剑在喉咙上刺了另一个洞
尼古拉-大卫律师认出这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不禁心惊胆战。
戈兰弗洛乘此机会跳到一边,逃脱了律师笔直地逼向他喉咙的剑锋,他大叫起来:
“救救我,好朋友,帮我一把,救命啊,他要杀我。”
希科说道:“啊!是您哪,亲爱的大卫先生。”
大卫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鄙人。”
加斯科尼人说:“在这儿碰到您,真是荣幸之至。”然后他转身对着修土道:
“亲爱的戈兰弗洛,刚才这儿非常需要你,我们以为律师先生生命垂危;现在看来这位先生身体很健康,那他就不需要忏悔师了,他需要的是和一个贵族打打交道。”
大卫装作轻蔑地一笑。
希科说道:“对,和一位贵族打交道,他要让您见识见识,他可不是孬种。”接着他又对修士说:“亲爱的戈兰弗洛,请您到楼梯口望个风,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和先生的谈话。”
能躲开尼古拉-大卫,戈兰弗洛真是求之不得。
所以,他紧贴着墙,像来时那样兜了一个圈子,溜到门边,冲出门,身子比进来时敏捷多了。
希科随后关上门,镇静自如地Сhā上门闩。
起先,大卫没料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他心惊肉跳地揣摩着希科的话。不过,他马上想到自己有超人的武艺,以及希科到底是单人匹马,他心里有了底,胆子也挂了起来。因此当加斯科尼人关上门,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靠着床脚站着,手里提着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希科说道:“请穿上衣服,先生,我给您时间和方便,因为我不想占您的便宜。我知道,您是一位勇敢的剑术家,您的剑术之高,可以比得上勒克莱尔[注]。不过,我可不在乎。”
大卫笑了笑说道:“这个玩笑开得很妙啊!”
希科答道:“是的,至少我觉得它妙不可言,因为这是我开的玩笑。您这位风雅之士,等会儿就会发现它的妙处了。尼古拉律师,您知道我来贵舍寻找什么吗?”
“那天我替德-马延公爵揍您,您跳窗逃得飞快,您还欠我几鞭,是否要我补上?”
“您猜错了,先生。谁欠我的,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我会让他偿还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份宗谱。皮埃尔-德-龚迪先生把它带到阿维尼翁,然后又带来交到您手里,他自己并不知道带的是什么。”
大卫脸变得煞白,问道:
“什么宗谱?”
“您知道,就是记载吉兹家族是查理曼大帝的直系后裔的那份宗谱。”
大卫说道:“啊!啊!先生,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小丑,不想您还是个密探。”
“亲爱的大卫先生,如果您愿意,我二者皆可当,我作暗探,是为了把您送上绞架;我作小丑,是为了嘲笑您的下场。”
“送我上绞架!”
“是的,先生,高高地挂着,绳子短短的。我想您大概不希望被斩首吧,斩首只适用于贵族。”
“您办得到吗?”
“噢!这好办:我只要把您干的事抖落出来,您就没命了。实话跟您说,亲爱的大卫先生,上月,我旁听了吉兹三兄弟,德-蒙梭罗先生、红衣主教和安茹亲王,以及德-蒙庞西埃夫人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召开的秘密会议。”
“您听到了?”
“对,您躲在神工架里,我就呆在您的对面的神工架里,呆在那里面可不好受,对吗?更糟的是,我不得不等到全部结束才能出来,而你们的会议没完没了。因此,我听到蒙梭罗先生和拉于里埃尔先生的演讲,还有一位修士也发了言,他很有口才,我记不得这人的名字了。我还看见安茹先生的加冕典礼,这没多大意思,好戏在后面,你们搬出了洛林家族的宗谱,是由尼古拉-大卫律师修订增补过的。真是一场好戏!就差教皇陛下的签字承认了。”
大卫差点跳了起来,气得直咬嘴唇,说道:“啊!您知道那份宗谱?”
希科说道:“对,我觉得它编造得天衣无缝,尤其是关于撒利克法典的那一段。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你们可要被送上绞架了。但我很怜借一个像您这样有才干的人,所以我想我怎么能眼看着正直的大卫先生被绞死而不救呢?您是剑术大师,第一流的律师,而且也是我的好朋友。您是第一个狠狠地鞭打我,来考验我的良心的人。而我不但能救您一命,而且能使您飞黄腾达。因此,听到您说要旅行,我决定跟您一块走,也就是说尾随在后,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我。您是从博尔德尔城门出巴黎的,对吧?我一直监视着您,而您没发现我,这不奇怪,因为我善于隐蔽。此后,我一直跟着您,有时失去目标,有时又重新发现,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到达里昂;我说‘我们’,因为您住进‘十字架天鹅旅馆’一小时后,我也住了进来,不但跟您同一个旅馆,而且跟您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您想想看,我紧追您从巴黎赶到里昂,可不是为了在这儿让您漏网的吧。我在墙上钻了个洞,这样我随时可以监视您,实话告诉您,我一天要到洞口好多次。最后您病倒了,老板想把您赶出去,可您已经和治龚达先生约好‘十字架天鹅旅馆’会面,您担心他到别的地方找不到您,至少不能很快找到您。于是,您用了一计,病倒了,我半信半疑。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您也许真的病了,而且我们又不是不死的神仙,这一点我呆会儿就要向您证明,所以我给您派来一位正直的修士,他是我的好友和旅伴,我想让您悔过自新,悬崖勒马。不想,您这个冥顽不化的罪人,竟然要用剑戳穿他的喉咙,您忘了《福音书》上的箴言‘玩火者必自焚’。所以,亲爱的大卫先生,我只好亲自出马,跟您说;哦,我们是旧相识,好朋友,有话好说,好商量。您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了结了此事吧,怎么样?”
“怎么了结法?”
“这么办吧,只当您真的病了,我朋友戈兰弗洛让您忏悔,您就把那份密件交给他。这样,我将不记前愆,过去的账一笔勾销,我还要为您衷心地祈祷。您瞧!我对活人并不比对死人更苛刻。我还要跟您说,大卫先生,您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击剑、骑马、打官司、发横财,无所不能。您要是骤然离开这个世界,太令人伤心了,您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伟业的。好啦,亲爱的大卫先生,相信我,别再搞阴谋诡计了,和吉兹之流断绝关系吧,把密件交给我,我发誓,在国王面前替您美言,为您开脱。”
尼古拉-大卫问道:“我如果就是不交呢?”
“啊!如果您不交,这又另当别论,我发誓要杀了您!您不觉得有趣吗?亲爱的大卫先生?”
律师扶摸着他的剑说道:“越来越有趣了。”
希科接着说:“如果您交给我这份宗谱,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您大概不相信我,因为您天性恶劣,您以为我怀恨在心,就像铁上的铁锈那样无法去掉。您错了,实话说,我恨您,但我更恨马延先生。您把宗谱交给我,让我断送马延先生,我就救您一命。我还想再说两句您不会相信的话,因为您除了自己,谁也不爱。我爱国王,尽管他昏庸无能,腐败堕落,但正是在他的庇护下,我才逃脱马延这个嗜杀成性的刽子手的魔掌。就是这位马延,一天夜里,带领十五名恶棍,在卢佛宫广场,杀害了一个单枪匹马的贵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那位可怜的圣梅格兰。您有没有参预此事?没有,太好了。我刚才就这么想,现在就更确信无疑了。我希望我可怜的国王亨利能平平安安地统治下去,但是,有马延之流和您搞的那份宗谱存在,他的王位就坐不安稳。把宗谱交给我吧,我发誓,不说出您的名字,还保您升官发财。”
希科一面苦口婆心地劝他,一面机智沉着地观察大卫。他这冗长的发言目的就是用来观察。只见大卫冷冰冰的目光凶狠地瞪着,丝毫没有缓和下来,没有一句话使他阴沉的脸开朗起来,他毫不回心转意,双手紧紧地握住剑。
希科又说道:“好吧,看来我完全是徒费口舌,您根本听不进去,那我只得让您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首先我要报旧日之仇,其次是要在地球上清除一个鲜廉寡耻、人面兽心的家伙。我要让您上绞架。再见,大卫先生。”
希科紧紧盯着律师,向门口退去。
律师跳向前去,吼道:“您以为我会让您出去吗?办不到!希科老兄,您这狡猾的密探,您既然知道宗谱的秘密,就只有死路一条!您既闯进这里要挟我,就别想活着出去!”
希科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您倒使我心中完全坦荡了。我刚才犹豫不决,只不过因为我确信可以置您于死地。两个月前,克里翁与我练剑时,曾传给我一个绝招,我发誓,要对付您,绰绰有余。”接着,他厉声说:“快点交出宗谱,否则我就要您的命!我要让您瞧瞧我的厉害,就用您想杀害我的朋友戈兰弗洛的方法,刺穿您的喉咙。”
话音未落,大卫狂笑着扑了上来,希科持剑迎战。
两个对手身材差不多,但希科穿着衣服,遮掩住他的瘦长身材,而律师赤身祼体,看上去身体又细又长,活像一条毒蛇,他的长胳膊,好像蛇的长脑袋,他挥舞着的长剑宛好毒蛇的长舌。正像希科警告他的,他面临的是个强手。希科几乎每天和国王练剑,已经成为王国中的击剑名手。这一点尼古拉-大卫已经感觉到了,无论他怎么进攻,都被希科招架住。于是,他退了一步。
希科说道:“哈哈!这下您明白了吧!我再说一遍,快交出密件。”
大卫毫不理睬,又扑了上来。一场新的鏖战开始了,尽管希科只是招架并不还击,这场拚杀还是比第一个回合更持久、更激烈。
和第一个回合一样,这场拼杀也是以律师的后退结束。
希科说道:“哈哈!现在看我的了。”说着,他逼向前去。
厄古拉-大卫冲上前拦住他。希科先避开他的攻击,两剑交叉停在空中,然后,像他所预言那样,一剑刺进尼古拉-大卫的喉咙。
希科说道:“瞧,刺中了。”
大卫一言不发,倒在希科的脚下,嘴里吐出一口血。
这回希科向后退去,因为毒蛇尽管受了致命的伤,还是会跳起来咬人的。
然而,大卫出于本能,竭力向床边爬去,看样子他还想保住他的秘密。
希科说道:“啊!我一直以为你诡计多端,没想到竟蠢得像头驴。我刚才还不知道你把密件藏在哪儿,现在你自己告诉我了。”
乘大卫正作着垂死的挣扎,希科奔到床边,掀开被子,在枕下找到一小卷羊皮纸,大卫事前不知道面临危险,没想到把它藏得更严实点。
希科正要展开看看是否就是他找的那份宗谱,大卫发狂地爬起来,马上又倒下去,断了气。
希科两眼充满喜悦和胜利的骄傲,迅速浏览了一遍皮埃尔-德-龚迪从阿维尼翁带来的羊皮纸。
那个自教皇登基以来,始终忠实地执行他的政策的特使,在羊皮纸下面批道:
“照天主的意志办,因天主主持人间的正义。”[注]
希科说道:“教皇对一个虔诚的国王太不公道了。”
然后,他细心地折好羊皮纸,放进最贴身的口袋,也就是紧贴胸口的兜里。
接着,他抱起律师的尸体,放回床上,脸冲墙壁。律师死后几乎没流什么血,伤口刺得非常巧妙,血都向里流了。随后,他打开门,叫戈兰弗洛。
修士进了屋,说道:“您脸色很白!”
希科回答:“是啊,这可怜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使我很难过。”
戈兰弗洛问道:“他死了吗?”
希科答道:“毫无疑问。”
“刚才他还那么健康。”
“健康过了头,竟要吃一些难以消化的东西,结果步阿纳克雷翁[注]的后尘,噎死了。”
戈兰弗洛说道:“噢!噢!这无赖刚才还想措死我——一个教会中人,真是恶有恶报。”
“宽恕他吧,伙计,您是基督徒。”
戈兰弗洛说道:“尽管他使我吃了一大惊,我还是宽恕他了。”
希科说道:“这还不够,您最好点起蜡烛,在他的遗体前祈祷一下。”
“为什么?”
读者一定记得,这是戈兰弗洛的口头禅。
“怎么!为什么!为了你不至于被当作杀人凶手捉起来,送进监狱。”
“我!杀人凶手!去你的吧,是他要扼死我。”
“一点不错!不过,他杀你未遂,动了肝火,血液上升,以致胸部血管破裂了,一命呜呼。你看,不管怎样,他的死是你造成的。当然你是无辜的,但这有什么用呢!在事情澄清之前,人家就可能把你虐待够了。”
修士说道:“我相信您的话,希科先生。”
“更何况里昂城里的宗教裁判官可有点难对付。”
修士咕噜了一声:“基督!”
“快照我说的办吧,伙计。”
我该做什么呢?”
“你就呆在这儿,虔诚地把你知道的一切经文念一遍,包括你不熟悉的。然后,等天黑了,周围无人的时候,就离开旅馆,要不紧不慢。你认识街拐角那个马掌铺的铁匠吗?”
戈兰弗洛指指眼睛上的黑圈说道:“当然认识,这伤就是他昨晚打的。”
“动人的纪念品。好吧!我会留心把你的马牵到那儿,听明白了吗?你到了那儿,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赶紧骑上马,然后,凭着一点记忆,找到回巴黎的路。到了新城——国王桥,你卖掉马,找回巴汝奇。”
“啊!您说得对,我的好巴汝奇,我真高兴能再见到它,我可喜欢它了。不过,”修士可怜巴巴地再问一句,“我一路上靠什么过活呢?”
希科说道:“该给钱的时候,我就给,总不能像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人那样,让朋友去讨饭。给您,拿着。”
希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埃居,放在修士宽大的手掌里。
戈兰弗洛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您真是个慷慨的人!让我和您一起留在里昂吧,我挺喜欢这里,这儿是王国的第二个首都,而且殷勤好客。”
“蠢货,你还不明白,我不留在这儿,我要走了,而且非常紧急,不能带你一起走。”
戈兰弗洛顺从地说:“照您的意思办吧。”
希科说:“太好了!现在我真喜欢你,伙计。”
于是,他把修士安置在床边,下楼来到店老板的屋里,把他拉到一边说道:
“贝努耶先生,您万万没料到,店里出了大事啦。”
店老板惊慌地瞪大眼睛说道:“嘿!出了什么事?”
“那个狂热的保皇分子,宗教所唾弃的小人,可惜的胡格诺教徒,他……”
“他怎样了?”
“他接受了一个来自罗马的使者的来访。”
“我知道,这还是我告诉您的呢。”
“这位使者是我们的圣父,掌握人间的一切正义的教皇陛下派来的,不过,很可能尼古拉-大卫不知道教皇派此人来这儿的目的。”
“那教皇派来此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贝努耶先生,上楼到您客人的房里看看吧,掀开他的被单,瞧瞧他的脖子,您就明白了。”
“好啦!您在吓唬我。”
“我不多说了,贝努耶先生,这个义举发生在贵店,是教皇陛下赐给您的很大荣誉。”
于是,希科递给店主十个埃居,走进马厩,牵出那两匹马。
此时,店主健步如飞地奔上楼,走进尼古拉-大卫的房间。
他看见戈兰弗洛在祈祷,便走近床边,照希科说的,掀开被单。
在希科说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伤口,创口尚呈红色,尸体却已凉了。
他向戈兰弗洛会心地点了点头,说道:“让所有与神圣宗教为敌的人都死掉吧!”
修士答道:“阿门!”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比西正在把哀伤不已的梅里朵尔男爵带到巴黎去见狄安娜,他以为女儿早已投水身亡。
..,<t<xt>
三十三 安茹公爵怎样发现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并没有死
这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夏特勒大教堂张挂着白幔,柱子上装饰着一簇簇青枝绿叶(因为在那个季节,绿叶还是十分罕见的东西),以代替鲜花。
光着脚一直从夏特勒城门走到教堂来的国王,站在大厅中间,不时东张西望,看看他的所有廷臣和宏爱的人是否都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约会地点。可是有几个因为被粗糙的马路划破了皮,已经重新穿起鞋子;另一些人,或者因为饥饿,或者由于劳累,已经偷偷地钻进路旁小饭店里休息或者吃东西去了。只有少数人才勇敢地赤着脚,穿着悔罪的长袍子,站在教堂的潮湿石板上。
祈求天主赐给法王亨利三世一个王位继承人的宗教仪式已经将近完毕;实现过无数奇迹、证明确具有使人早生贵子法力的两件圣母衬衣,从金光闪闪的圣人遗骸盒中取出来,成群结队来参加这个仪式的老百姓,纷纷躬身致敬。圣衣出现的时候,圣体柜放出万丈霞光。
这时候亨利三世在一片静寂中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忍住了的窃笑声,他按照习惯找寻希科是否在场,因为他觉得只有希科有胆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这样的笑声。
那人并不是希科,因为希科在到枫丹白露的路上突然不见,从此音信毫无,使得国王闷闷不乐。窃笑的人是一位骑士,他骑着的马浑身还冒着热气,一直到了教堂门口才下马,他从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走到祭坛旁边,看见圣衣就窃笑。他穿着整齐的服装和靴子,靴子上沾满了泥泞,在他周围的廷臣不是穿着悔罪者的袍子就是头上套着粗布罩,而且都赤着脚。
他看见国王回过头来,就露出恭敬的样子,可是仍然勇敢地站在原地,因为不必从他的态度,只从他华丽的穿着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出入宫廷的人。
亨利看见这个骑士来得这么晚,穿着又同今天的要求大不相同,不由得满肚子不高兴,向他射去充满遣责和气恼的眼光。
骑士装作没有看见,走过几块刻有主教头像的石板,他的吊桥式皮靴(当时十分流行)咯吱咯吱作响,到了安茹公爵的天鹅绒椅子旁边,跪了下来。公爵与其说是在默默地祈祷,不如说是在默默地想心事,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根本没有注意。
可是他感到新来的人挨在他身边时,他迅速地回过头来,低低地喊了一声:
“比西!”
比西答道:“您好,大人,”仿佛他昨天才离开公爵,在离开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重要的事情似的。
亲王问他:“你疯了吗?”
“为什么这样说,大人?”
“你留在原来随便什么地方都好,为什么偏要到夏特勒来看圣母的衬衣?”
比西说道:“大人,因为我有话要马上禀告您。”
“为什么你早点不来?”
“那大概是因为我办不到。”
“你离开我都快有三个星期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要向您禀告的内容。”
“好吧!你等到我们走出教堂再说。”
“唉!看情况只好如此,这正是叫我生气的事。”
“嘘!马上就完了,耐心一点,我们一起回家去。”
“我十分希望这样做,大人。”
事实上国王已经把圣母的那件粗布衬衫穿在他的精细料子衬衫上面,王后在几个命妇的帮助下,也正在这样做。
穿好以后,国王先跪下来,王后学着他的样子,两人各自披着一条宽大的纱巾热心地祈祷,旁边的人为了讨好国王,都咚咚咚地把额头叩着地板。
然后国王站起来,脱下圣衣,向总主教行礼,向王后行礼,向教堂的大门走去。
可是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比西。他对比西说道:
“啊!先生,看来我们的宗教仪式不符合你的胃口,你不肯脱下你的绣金绸缎衣服,而你的国王却穿着粗呢和哗叽。”
比西听了这番责备的话,脸色立刻由于不耐烦而泛白,可是他仍然庄严地回答:“圣上,尽管有些人穿着最粗糙的修士眼,尽管有些人把双脚都扎破了,可是没有人比我更关心陛下的赎罪苦行了,因为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陛下前来夏特勒,我花了五小时,赶了八十八公里来同陛下在一起,这段旅程又长又累,因此,我没有时间换衣服。假如我不赶来同陛下在一起恭敬地祈祷,而继续留在巴黎,想来陛下也未必会发觉。”
国王对这个回答觉得相当满意,可是他看了一眼他的几个宠臣,他们中有些人听了比西的话就耸肩膀,他害怕他若给比西好脸色会冒犯他们,他就不再理睬比西了。
比西让国王走过,皱也没有皱眉头。
安茹公爵说道:“怎么!难道你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熊贝格、凯吕斯和莫吉隆,他们在听见你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耸肩膀。”
比西十分冷静地说道:“我早看到了,大人。”
“你准备怎么样?”
“您以为我会在教堂里杀死我的同类吗?我是一个好基督徒,不能干这样的事。”
安茹公爵惊讶地说:“啊!很好,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或者装作没有看见呢。”
比西也耸了耸肩膀。走出教堂以后,他将亲王拉过一边,问道:
“到府上去,对吗,大人?”
“马上去,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
“是的,大人,我的确有许多您料想不到的事情要告诉您,我敢断定您一定没有想到。”
公爵惊讶地望着比西。
比西说道:“事实确是如此。”
“那么,好!让我向国王告退以后就跟你走。”
公爵向他的哥哥告辞,国王由于得到圣母的特别恩宠,对人人都宽大为怀,他准许安茹公爵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回到巴黎去。
安茹公爵急忙忙地回来找到比西,同他两人关在指定给他作住所的一间旅馆的房间里。他对比西说:
“好呀,伙计,坐在这里,把你的经历告诉我;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我自己也以为是这样,大人。”
“你知道吗,你失踪以后,整个宫廷都穿上白衣服来表示庆祝;自从你学会使剑以后,这是第一次有许多人能够自由地呼吸?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谈正经的吧,你离开我是去追逐一位陌生的女子,这女子怎样?我得到什么?”
“您是自作自爱,大人,您作了许多可耻的事,不得不自食其果!”
公爵十分惊讶,他惊讶的不是比西的不逊态度,而是他的那番奇怪的话。他问道:“你说什么?”
比西冷冷地回答:“大人已经听见了,我不必再重复。”
“先生,我请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学希科那样玩弄谜语和字谜。”
“啊!那最容易不过了,大人,我只要请您自己回忆一下就行了。”
“这女人是谁?”
“我以为大人早已认出她来了。”
公爵大喊道。“果然是她?”
“是的,大人。”
“你看见她了?”
“看见了。”
“她跟你谈过话了吗?”
“谈过了,只有幽灵才不会谈话。这样一来,也许大人仍然要认为她已经死了,而且希望她真的死了吧?”
公爵脸色发青,这位应该是他的侍从官的人,说话顶撞得厉害,把他气得要死。
比西继续说道:“是的,大人。虽然您把一个贵族少女推上死路,而这位少女从死里逃生了。不过,事情还没有了结。不要认为您就没事了,她虽然保全了性命,却遭到了比死更严重的不幸。”
公爵哆嗦着问道:“是什么事?她遭到什么了?”
“大人,她遭到的是一个人保全了她的荣誉,救了她的性命,可是那个人索取的代价太高昂,还不如不接受他的帮助更好。”
“说下去。”
“大人,梅里朵小姐不愿意投到安茹公爵的怀抱里,当他的情妇,却投到一个她所极端憎恶的人的怀抱里了。”
“你说什么,”
“我说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今天已经变成德-蒙梭罗夫人了。”
听了这句话,弗朗索瓦的脸颊上已经不像平时那样泛成苍白色,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全都涌到脸上,简直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一样。
大光其火的亲王叫道:“他妈的!这难道是真的?”
比西带着傲慢的神气回答:“怎么不真!既然是我说的,还能有假?”
亲王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比西,我并不怀疑你对我的忠诚,我只提出一个疑问:一个蒙梭罗,我手下的一名侍从官,可不可能大胆到夺我所爱,把我喜欢的女人抢走?”
比西说道:“为什么不可能?”
“要是你,你会像他那样做吗?”
“我比他做得更好,大人,我会告诉您说您玷污了您的荣誉。”
公爵恢复了平静,说道:“等一等,比西,请你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是不会为自己辩护的。”
“您错了,亲王,谈到行为正直,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贵族而已。”
“就是为着这样我才请你评价一下蒙梭罗先生的行为。”
“请我?”
“是的,请你,请你告诉我他是否背叛了我?”
“背叛了您?”
“背叛了我,因为他完全了解我的意图。”
“殿下的意图是……?”
“当然是设法叫狄安娜爱我!”
“叫她爱您?”
“是的,不过在任何情况下不得使用暴力。”
比西露出嘲讽的微笑,说道:“这就是您的意图吗,大人?”
“一点不错,这些意图我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虽然蒙梭罗先生一直鼓其如簧之舌来说服我改变意图。”
“大人!大人!您说什么?难道是这个人鼓动您去强抢狄安娜的?”
“一点不错。”
“他是亲口劝告您的吗?”
“他是写信给我的。你要看看他的一封信吗?”
比西叫嚷起来:“啊!我简直不能相信!”
“稍等一下,你马上会相信了。”
公爵奔进书房,从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比西,这小箱子整天有一个小侍从看守着。他对比西说道:
“既然你不相信你的亲王的话,你就自己念吧。”
比西用怀疑得颤抖的手接过信,上面写着:
大人,
请殿下宽心,这下突然袭击没有什么危险,因为那个女郎今晚要动身
到路德城堡她姑妈家去住一个星期,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请您不必担心。
至于姑娘的顾虑,您可以相信,她只要一见到您一切顾虑都会冰消。现在,
是我行动的时候了……今晚……她一定会在博热城堡。
十分尊敬殿下的忠仆
布里昂-德-蒙梭罗。
亲王等比西把信再念一遍以后,才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说,比西?”
“我说,他为您服务到家了,大人。”
“恰恰相反,他背叛了我。”
“啊!对了!我忘记还有下文了。”
“他欺骗我!卑鄙的家伙!他使我相信那女郎已经死了……”
比西用尖刻的嘲讽口气说道:“他把她从您手上偷走了,的确,这行为十分卑鄙;不过,蒙梭罗先生的爱情能叫人原谅他。”
公爵露出饱含恶意的微笑说道:“啊!你以为是这样吗?”
比西说道:“哪里话!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如果您认为这样,我也认为这样。”
“你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你准备怎么办?不过你首先得等一等,先告诉我他干了些什么?”
“他使姑娘的父亲相信您就是绑架他女儿的人,他自己提出愿意帮助他们。他拿了梅里朵尔男爵的一封信到博热城堡去,后来他把一叶小舟驶近城堡的窗口,抢走了被关禁的姑娘。接着,他把她关禁在您已经知道的那所房子里,利用一桩桩恐怖事件威逼她,终于使她变成了他的老婆。”
公爵大喊道:“这岂不是最卑鄙的背叛行为吗?”
比西用他惯常的放肆态度答道:“他的卑鄙还是利用您的卑鄙作挡箭牌的呢,爵韦。”
“啊!比西!……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报仇!”
“报仇!算了吧,爵爷,您不会干这种事的。”
“怎么?”
“凡是亲王都不报仇,大人,他们只是处罚。您可以谴责蒙梭罗的无耻,然后处罚他。”
“用什么方法处罚他?”
“只要使梅里朵尔小姐幸福就可以。”
“我能够做到吗?”
“当然。”
“怎样做法?”
“使她脱离婚姻的束缚。”
“我不明白,请你解释一下。”
“这件事最容易不过了。她的结婚是被迫的,因此婚姻无效。”
“你说得对。”
“您只要使法庭宣布他们的婚姻无效,大人,您的行为就配得上是个可尊敬的贵族和高贵的亲王。”
多疑的公爵说道:“啊!啊!瞧你那副热心劲儿!,这事跟你有点关系吗,比西?”
“一点也没有关系。我关心的,大人,只是希望人家不要说路易-德-克莱蒙,即比西伯爵,侍候的是一位不讲信义、毫无荣誉感的亲王。”
“好吧!你等着瞧。不过怎样才能废除这门亲事呢?”
“最容易不过了,叫她父亲出面就行。”
“叫梅里朵尔男爵吗?”
“是的。”
“可是他远在安茹省啊。”
“他就在这里,大人,他在巴黎。”
“在你家里吗?”
“不,在他的女儿身边。大人,请您同他谈话,使他改变对您的看法吧。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把殿下视为他的仇人,一定要使他把您看作是他的保护者;他现在诅咒您,一定要使他把您当作是他的守卫天使那样爱您。”
公爵说道:“他在当地很有权势,人人都说他是本省最有影响的人物。
“话说得不错,大人。可是您要一直记在心上的是,他是父亲,他的女儿遭到不幸,他正为女儿的不幸遭遇而苦恼万分。”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您一回到巴黎马上可以见到。”
“好”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大人?”
“一言为定。”
“凭贵族的信用吗?”
“凭亲王的信用!”
“您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你等我吗?”
“不,我先走。”
“去吧,作好准备。”
“一切为您效劳,大人。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再见到殿下?”
“明天中午左右在国王起床仪式上。”
“我一定到,大人,再见。”
比西一分钟也不拖延,立刻动身返回巴黎。安茹公爵睡在驮轿里要十五小时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只花五小时就走完了;因为他的心里充满了爱情和快乐,他答应过要帮助男爵,他要赶回去安慰男爵,他也要赶回去安慰狄安娜,因为狄安娜是他的命根子。
..。xt-。
三十四 希科返回卢佛宫,见到国王亨利三世
整个卢佛宫都在沉睡,因为现在刚刚是上午十一点。宫内的哨兵好像蹑手蹑脚地走动,骑兵换岗也勒着马行走。
人们让朝圣归来、疲劳不堪的国王安睡。
此时,卢佛宫正门外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骑着一匹精神抖擞的柏柏尔马;另一个骑着一匹筋疲力竭、口吐白沫的安达卢西亚马。
他们面对面地停在门口,相对而视,因为两人来自相反方向,到了这里才碰到一起。
两人中年纪较轻的那位彬彬有礼地行了礼,叫道:“希科先生,您好吗?”
希科答道:“啊!这不是比西爵爷吗?我很好,先生。”他的神态自然,温文尔雅,不失贵族身份,不亚于比西刚才行礼时所显示出的正直高尚的贵族风度。
比西问道:“先生,您是来参加国王的起床仪式吧?”
“我看您也是吧?”
比西微笑着说:“不,我是来向安茹公爵大人问安的。希科先生,您知道我可没有当上陛下宠臣的福分。”
“这个我得归罪于国王,而不能责怪您,先生。”
比西鞠了一躬,又问道:“您赶远路来的吧?,据说您去旅行了。”
希科答道:“是的,先生,我去打猎了。不过,先生您不也外出旅行了一次吗?”
比西说道:“是啊,我到外省跑了一趟。先生,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您是否愿意帮忙?”
希科说道:“哪儿的话,比西先生每次要我效劳,无论是什么事,对我都是莫大的荣幸。”
“好吧!您享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而我只能呆在候见厅里,请您就进宫会,叫人通知安茹公爵,说我在等他。”
希科说道:“安茹公爵先生既在宫里,大概会参加陛下的起床仪式吧,先生何不跟我一起进去?”
“我怕见国王那张晦气的脸。”
“唔!”
“天哪!一直到现在,他的亲切的微笑,我一点也看不惯。”
“您放心,用不了多久。这二切都会改变。”
“啊!希科先生,您也会算命卜卦吗?”
“有时也算算卦。走吧,勇敢点,跟我来,比西先生。”
他们进了宫,比西直奔安茹公爵先生的住处,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他住的地方过去曾经由玛戈王后住过。希科则径直走向国王的寝宫。
亨利三世刚刚睡醒,摇了叫人铃,一群仆人和嬖幸蜂拥而入,早餐已经备好:鸡汤、加香料的酒和肉饼。这时希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他尊贵的主人的屋里,他未道早安,马上就对着那些杯盘碗盏,大吃大喝起来。
国王尽管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还是高兴地叫道:“该死!准是希科这捣蛋鬼!你这逃犯、流浪汉,真该上绞架!”
希科满脚是泥,无拘无束地一ρi股坐在国王平日坐的、饰有金百合花的宽大扶手椅上,说道:“怎么!我的孩子,你怎么哪?我们忘了本啦。从波兰逃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像一头惊鹿,而那些波兰贵族就像猪犬似的紧追不放,到处是吆喝猎狗追赶的声音……”
亨利说道:“你瞧,我又要倒霉了,我的耳边刚刚清静了三个星期,现在又要听那些丧气话了。”
希科说:“得了!得了!你总是怨天怨地,我敢打赌,这样下去,人家会把你当成普通老百姓的。告诉我,我的亨利凯,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治理国家大事,没出什么岔子吧?”
“希科先生!”
“老百姓们有没有嘲笑你?”
“混蛋!”
“你有没有绞死个把鬈头发的漂亮小生?啊!凯吕斯先生,恕我有眼无珠,没看见您。”
“希科,我们会闹翻脸的。”
“好了,我们的银箱里还有钱吗?或者犹太人的银箱里还有吗?有钱就好,我们正需要乐一乐,妈的,这日子太枯燥无味了!”
说着,他把放在镀金银盘上烤得焦黄的肉酱一扫而光。
国王笑了起来,他总是这么一笑了之。他说道:
“喂,你失踪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希科说:“我设想搞一个规模不大的赎罪游行,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忏悔者只穿短裤和衬衣,彼此扯着头发,厮打着,从卢佛宫走到蒙马特尔。
“第二阶段——还是那群忏悔者,赤着背,用带刺的荆条互相抽打,从蒙马特尔一直打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第三阶段最后,这些忏悔者浑身一丝不挂,用鞭子和皮带使劲地互相抽打,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返回卢佛宫。
“我起先很想加上一个意料不到的Gao潮,让他们经过沙滩广场,刽子手在广场上把他们统统烧死,一个不留。不过,我又一想,天主在上界早就留下了一点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硫磺和沥青[注],还是让他老人家自个儿去烤他们吧,我可不愿意扫他的兴——先生们,大难临头了,咱们先乐一乐吧。”
国王问道:“你先说说,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吗?我派人到巴黎所有的肮脏角落找你,都找遍了。”
“你有没有仔细搜查一下卢佛宫?”
“大概是哪个轻浮子弟把你勾引去了。”
“亨利,这怎么可能,所有的轻浮子弟不是都让你一个人自起来了。”
“难道又是我弄错了不成?”
“我的天主!当然-,你总是大错特错的。”
“等着瞧吧,你要用苦行来赎罪的。”
“一点不错,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我曾皈依宗教,不过,说实在的,我又退了出来,我讨厌那些僧侣。呸!一群肮脏的畜生。”
这时,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啊!是你呀,犬猎队队长先生,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去打一次猎?”
“陛下愿意什么时候都行。我得到一个消息,圣日耳曼昂莱发现了许多野猪。”
希科说道:“野猪,这太危险了。我记得,查理九世国王有一次打野猪,差一点送了命。再说,长矛很坚硬,我们这些细嫩的手都要磨出水泡来的。对吧,我的孩子?”
德-蒙梭罗先生斜瞥了希科一眼。
加斯科尼人又对国王说:“瞧,你的犬猎队队长新近退到了一只狼。”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像诗人阿里斯托芬[注]的《云》里所描写的一样,这位先生把狼的面孔保留下来,尤其是眼神,学得惟妙惟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煞地一下白了,转过身来对希科说:
“希科先生,我不习惯于跟小丑打交道,因为我难得住在宫里,我提醒您,在国王面前,特别是当我和他谈到我的职责的时候,我不愿意这样受人侮辱。”
希科说道:“好吧!先生。您跟我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恰恰相反,所以最近发生的那件滑稽事,让我们笑得够呛。”
蒙梭罗问道:“什么滑稽事?”
“国王命名您当犬猎队队长这件事;您看出了吧,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滑稽,但他比我更疯疯癫癫,这个亲爱的亨利凯。”
蒙梭罗凶狠地瞪了加斯科尼人一眼。
国王看出要发生口角,便说道:“好啦,我们谈点别的事吧,先生们。”
希科说道:“对。还是谈谈夏特勒大教堂圣母的法力吧。”
国王用严厉的口吻说:“希科,不要亵渎神灵。”
希科说道:“什么!我亵渎神灵?算了吧,你把我当成神职人员,而我却是个武士。相反,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你不会利用夏特勒教堂圣母的衬衣,亨利,你用得再糟不过了。”
“怎么啦?”
“这还不明白。圣母的两件衬衣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你却把它们分开了。我要是你,就把它们合在一块。亨利,只有这样,奇迹才会发生。”
这些有点莽撞的话,是影射国王和王后的分居,惹得国王的嬖幸们都笑了起来。
国王伸伸胳膊,揉了揉眼睛,也跟着笑了,说道:
“这回,见鬼!让小丑说对了。”
接着他谈起了别的事情。
蒙梭罗压低声音对希科说:“先生,您能不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个窗口等我。”
希科说道:“怎么啦,先生!我非常愿意奉陪。”
“好吧!那我们到旁边去。”
“如果您觉得方便,我们可以到树林子里去,先生。”
蒙梭罗走到窗边,希科已在那儿静候了,蒙梭罗说道:“别再开玩笑了,徒费口舌,这儿可没人会笑。我们现在当面把话说清楚,希科先生,小丑先生,弄臣先生;一个贵族不准您,您听清楚没有,不准您嘲笑他;您想约他到树林里去,他请您仔细考虑后果,因为,到那林子里,他挥起棍棒和其他家伙,可不亚于痛打您的马延先生的那些手下人。”
希科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阴沉的光,不过,他不露声色地说:“啊!先生,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欠马延先生的债,所以您也想让我成为您的债务人,给您和马延先生都记上一笔,并且对您同样地感激吧。”
“先生,我觉得,在您的那些债主里,您忘了最主要的那位。”
“这话使我吃惊,先生,因为我一向自用记忆力惊人;我请您说说,这个债主是谁?”
“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阴沉地笑了笑说:“噢!是那一位,您弄错了,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还清他的债了。”
这时,一个第三者走来,参加了谈话。
这人是比西。
希科说道:“啊!比西先生,请过来帮帮我的忙。您瞧,他把我赶到这儿来,想把我当作一头小鹿或一只黄鹿般追赶一番。比西先生,请您告诉他,他看错了人,和他打交道的是一头野猪,野猪是会向猎人反扑的。”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您觉得犬猎队队长先生不把您当作一个体面的贵族看待,我看您是错怪他了。”接着比西又对伯爵说:“先生,我有幸来通知您,安茹公爵先生想和您谈谈。”
蒙梭罗先生问道:“和我谈谈?”他有点局促不安。
比西说道:“和您本人,先生。”
蒙梭罗向比西盯了一眼,似乎要一直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然而比西目光坦然,嘴角挂着安详的笑,蒙梭罗只得满足于表面的现象。
犬猎队队长向比西问道:“您和我一起去吗,先生?”
“不,先生。您去向国王告辞,我立刻会通知殿下您即刻就到。”
说完,比西像来时一样,以他惯有的敏捷,轻轻地走入朝臣队里。
安茹公爵此时正在书房里等候,重读那封读者已经熟悉的信。听到门帘的响动,他以为是蒙梭罗来了,把信藏了起来。
比西走进来。
公爵问道:“怎么样?”
“好了!大人,他马上就到。”
“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比西说道:“等到他有所怀疑,他早就戒备了!他不是您提拔的吗?您既然能提拔他,难道无法把他除掉吗?”
公爵忧心忡忡地答道:“当然。”每回事到临头,需要他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您是不是觉得他不像昨天那样有罪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想他的罪孽越觉得他不可饶恕。”
出西说:“再说,归根到底,他背信弃义,抢走一个贵族姑娘,又用欺诈手段逼她成婚,其做法之卑劣,与他的贵族身份完全不相称。要么他自己要求解除这个婚姻,否则您就把他废掉。”
“一言为定。”
“为了可怜的父女俩,为了梅里朵尔城堡,为了软安娜,您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
“您想,他们已经得知您要帮他们的忙,正在焦急地等待您和蒙梭罗见面的结果。”
“小姐一定获得自由,比西,我向你发誓。”
比西说道:“啊!您能做到这样,就不愧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亲王,大人。”
说完,他抓住公爵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这只手曾经多少次签写骗人的诺言,曾经多少次背弃了誓言。
这时,前厅传来脚步声。
比西说道:“他来了。”
弗朗索瓦声色俱厉地叫道:“请德-蒙梭罗先生进来。”瞧他的神情,比西觉得这是吉祥之兆。
这一回,年轻的比西几乎成竹在胸,觉得他梦想的结果最后总能如愿以偿,因此,在向蒙梭罗行礼的时候,他的目光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和嘲讽之情。而犬猎队队长还礼的时候,目光呆滞,就像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藏而不露。
比西在过道里等待消息,正是我们早已熟悉的这个过道,在这里,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和吉兹公爵,曾经用王太后留下的束腰带,险些勒死拉莫尔。此刻,这个过道以及与之相连的楼梯平台上,挤满了来讨好公爵的贵族。
他们见到比西,人人都争着让出个位子给他坐。一来是敬重他本人,二来是因为他是安茹宠幸的人物。比西不动声色,一点也不让人看出他揪心的焦虑。他等待着这次谈话的结果,他的未来幸福就在此一举了。
谈话一定十分激烈,比西早看出蒙梭罗不是个束手就范的人。不过,对于安茹公爵来说,只需给蒙梭罗施加压力,如果他拒不服从,那就硬行解除他同狄安娜的婚姻。
突然,亲王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在训斥。
比西浑身一震,惊喜万分,心想:
“啊!公爵没有食言。”
但是,那声音却没有继续下去。于是过道里的朝臣们个个缄口,不安地面面相觑,周围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好梦不长,比西此刻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充满恐惧,心里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分一分地挨了一刻钟。
公爵卧室的门忽地打开了,透过门审,传出里面的嬉笑声。
比西知道屋里只有公爵和犬猎队队长两人,按他的推测,如果谈话顺利,此刻是不该谈笑风生的。
这个心平气和的结尾,使他不寒而栗。
紧接着,谈话声近了,门帘掀开,蒙梭罗行着礼退了出来。公爵把他送到门口,说道:
“再见!老朋友,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比西自言自语道:“老朋友,天哪!这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一直面对着亲王,说:“这么说,大人,依殿下之见,目前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公之于众。”
公爵说道:“对,对。搞得那么神秘,倒像小孩游戏。”
犬猎队队长说道:“那么,从今晚起,我让她晋谒国王。”
“就这么办,别害怕,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公爵凑近蒙梭罗。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蒙梭罗答道:“行,大人。”
蒙梭罗最后向公爵鞠了一躬。公爵正在审视在场的人,他没有看见比西。比西此时藏在门帘的折子里,他紧紧抓住门帘,以防晕倒。
正在等候觐见的贵族,为蒙梭罗深得宠信而折服,相形之下,比西便显得黯然失色。蒙梭罗转过身来对众人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宣布一个消息:大人批准我把我和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小姐的婚事公布于众,一个多月前,她已成为我的妻子,在大人的赞助下,我今晚就领她进宫。”
比西晃了晃身子,尽管这个打击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毕竟太强烈了,他觉得五雷轰顶,支持不住了。
于是,他向前探了一下头,正遇上安茹公爵的目光,两人都因情绪激动而脸色苍白,但他们心中的想法却完全相反,比西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安茹公爵的却充满了恐怖。
蒙梭罗在贵族们的奉承和祝贺声中,穿过了人群,扬长而去。
而比西则动了一下,想走向公爵。而公爵看在眼里,抢先放下门帘,随后,门帘后面的门关上了,传出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比西只觉得浑身热血都涌上太阳|茓和心窝,他的手碰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不知不觉地把剑抽出一半。因为,在这个男子汉身上,激|情一冲动便难以抑制。爱情曾使他浑身像烧了一团火;眼下,又是爱情平熄了他的冲动。一丝苦涩的、深深的、针扎般的痛楚抑制了他的愤怒。眼下他不是义愤填膺,而是心碎肠断了。
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搏斗着,达到了顶点,比西心力交瘁,仿佛两股冲天的巨浪在最高点相撞,摔了下来。
比西明白,他如果再呆下去,他那失去理智的痛苦便会流露出来。他顺着过道,来到秘密楼梯,穿过暗道到了卢佛宫的院子,跳上马,策马直奔圣安多万街。
男爵和狄发娜正等着比西的回音,他们看见走进来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痛苦不堪,两眼充血。
比西叫道:“夫人,蔑视我吧,恨我吧!我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其实微不足道;我以为能为您做点事,其实我甚至不能掏出我的心来给您看。夫人,您真的成了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被人承认的合法妻子,您今晚就要被带进宫。而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疯子,一个失去理智的不幸的人。男爵先生,正如您说的,安茹公爵的确是一个懦夫和无赖。”
比西黯然神伤,怒不可遏,撇下惊恐万状的父女俩,冲出屋子,奔下楼,飞身上马,用马刺刺进马肚子,一只手握拳压住狂跳的心,撇开缰绳,漫无目的地上了路,搅得行人晕头晕脑,惊恐万分。
。。.t|
三十五 安茹公爵大人和犬猎队队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安茹公爵为何对比西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吧。
公爵见到德-蒙梭罗先生时,心里的怒火已经被比西点起来,这对实现比西的计划是有利的。公爵素来暴躁易怒,这会儿满腹怨气,一腔恼怒:一是自尊心大受挫伤;二是害怕比西为德-梅里朵尔先生把事情抖出来,使他身败名裂。而后者更使他如坐针毡。
的确,这两种情绪淤积在心里,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深藏不露,小心眼儿就像填满火药、坚固而密集的炸弹,压抑得越厉害,爆发起来越强烈。
因此,这位德-阿朗松先生接见猎队队长时的脸色,能使宫里最胆大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人人深知弗朗索瓦在报复方面是足智多谋的。
蒙梭罗问道:“殿下召见我吗?”他神态自若,两眼看着壁毯。因为这位惯于揣摩亲王心思的人,已经看出亲王外表冷漠,心里却藏着一腔怒火,他的目光避开公爵,转向墙上的壁毯,那样子仿佛想从房间的摆设来猜测主子的意图。
公爵见此,说道:“别害怕,先生,壁毯后面没有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尤其重要的是说话要坦率。”
蒙梭罗点头哈腰。
“因为您是个忠仆,法兰西的犬猎队队长先生,对我本人也十分爱戴,是吗?”
“我想是的,大人。”
“这一点,我深信不移,先生,是您多次把别人策划反对我的阴谋告诉我,是您在事业上助了我一臂之力,您经常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
“殿下!……”
“这些我心里有数。另外,我必须把这些事向您一一提醒,是因为事实上您太高尚了,对您的劳苦功高,您从未提及过,哪怕是间接地,也没有过。就说那件不幸的事……”
“什么不幸的事,大人?”
“就是绑架德-梅里朵尔小姐的事;这可怜的姑娘!”
蒙梭罗叹了一声:“唉!”不过这声叹息并不是就公爵的话而发的。
公爵提醒他走上正题,问道:“您是不是可怜她?”
“您难道不可怜她,殿下?”
“我?噢!您知道。我对自己这种心血来潮,伤天害理的行为后悔莫及!噢,正是因为我和您有交情,以及我习惯于让您帮忙,才使我忘记了,没有您,我决不会去抢这位小姐的。”
蒙梭罗感到这话的分量:“难道这仅仅是悔恨吗?”他问道:
“大人,您天性善良,把事情夸大了。对于小姐的死,您并不比我更有责任……”
“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肯定,您当初绑架她时,并不想置她于死地。”
“噢!当然。”
“那么,您是问心无愧的,大人。这种不幸的事难以逆料,天天都会发生。”
公爵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蒙梭罗的心思,接着说:“再说,她一死,一切都石沉大海了!
亲王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蒙梭罗立刻抬起头,心下嘀咕道:
“这不像是悔恨……”
他又说:“大人,我能不能和殿下坦率地谈一谈?”
亲王立刻惊讶而傲慢地问道:“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蒙梭罗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我犹豫着不敢说。”
“这是什么意思尹
“噢!大人,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和您这样一位聪明绝顶、心地高尚的亲王谈话,首先必须直言不讳。”
“从现在起?……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殿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和我讲心里话。”
公爵反唇相讥:“是吗!”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显示出他内心的狂怒。
蒙梭罗低声下气地说:“大人,您听我说,我知道殿下想对我说什么。”
“您说说看。”
“殿下想告诉我。也许德-梅里朵尔小姐并没有死。那些自以为是凶手的人也就不用悔恨交加了。”
“噢!先生,您到今天才让我放宽心。您真不愧是我的忠仆!您亲眼看见,自从那位小姐死后,我愁眉不展,痛苦不堪,您也听说过自从这女人死后,我一直被噩梦折磨,我不是个麻木不仁的人。谢天谢地……您只要刚才那一句话就能把我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而您却偏偏让我这么活受罪!……先生,您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公爵说着,心中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蒙梭罗答道:“殿下好像是在指责我……”
公爵忽然吼叫着:“奸贼!”同时逼近蒙梭罗,“我不但指责你,而且有根有据……你欺骗了我!你夺走了我心爱的女人。”
蒙梭罗面如死灰,但仍不失他那镇静而近于傲慢的神态,他说:
“是的。”
“啊!是的……你这厚颜无耻的骗子!”
蒙梭罗仍旧十分镇静地说:“大人,请您小声点,殿下别忘了您是在和一位贵族,一个忠仆在谈话。”
公爵不禁不自然地狂笑起来。
蒙梭罗不动声色地甩出了最厉害的一手,又加了一句:“我是说在同国王的忠仆谈话!”
一听这话,公爵立刻收住了笑声,低声咕哝一句:
“您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作出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说,如果爵爷愿意听我一句,您就会明白,我能抢占这个女人,是因为殿下自己也想抢占她。”
公爵无言以对,他被如此大胆狂妄的回答吓得目瞪口呆。
蒙梭罗又作出谦恭的样子说:“我的理由是,我热烈地爱着德-梅里朵尔小姐。”
公爵以一种难以表达的尊严说:“我也爱她!”
“是这样,爵爷,您是我的主子;不过德-梅里朵尔小姐不爱您。”
“那么她爱你吗?”
蒙梭罗支吾着说:“也许爱的。”
“撒谎!骗人!你跟我一样,也是迫她就范的。只不过我这个主子失败了,而你这个奴才倒得手了。因为我只用权威压人,而你却玩弄了背信弃义的伎俩。”
“大人,我爱她。”
“这于我有什么关系。”
“大人……”
“想威胁人吗?毒蛇!”
蒙梭罗低下头,像一只要扑上来的恶虎,说道:“大人!留神点!告诉您,我爱她,我可不是您所谓的奴才。我的妻子属于我,正如我的领地属于我一样,就是国王也甭想从我手中把她夺走。我想得到这个女人,我果然得到她了。”
公爵说道:“是啊,”一边说一边向放在桌上的一只银铃冲去,“她到了你手中,好吧!你把她交出来。”
蒙梭罗嚷着:“您弄错了,爵爷,”抢步上前,不让亲王摇铃叫人,“您想伤害我,收起这个主意吧!如果您一叫人,当众辱骂我……”
“我告诉你,你必须交出这个女人。”
“为什么要交出来?……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在天主面前正式和她结为夫妻的。”
蒙梭罗以为这话会起作用;不料亲王依旧是怒气冲冲,继续说道:
“她在天主面前是你的妻子,你就让她回到人间吧。”
蒙梭罗嘀咕道:“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对,我一清二楚。这门亲事,你必须解除;即使你当着天神的面许过一百次愿,我也要解除这门婚事。”
蒙梭罗说道:“啊!爵爷,您这是亵渎神明。”
“你明天就把德-梅里朵尔小姐交还给她的父亲;我命令你明天就离开法国,远居他乡。一小时后,你就把犬猎队队长的职务让给别人。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拒不执行,那么小心你的脑袋,奴才,我要像打碎这只杯子一样,让你粉身碎骨。”
说着,亲王抓起奥地利大公赠送的一只用珐琅装饰的水晶杯,愤怒地向蒙梭罗砸去,酒杯立刻在他身上摔个粉碎。
蒙梭罗向气得发愣的公爵冲过去,说道:“我不交出这个女人,也不辞职,更不离开法国。”
“该死的,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新近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选任的法兰西国王请求宽恕。这位新君王心地善良,品质高尚,而且最近正在充满圣宠,幸福无比,一定不会拒绝第一个恳求者的请求。”
这几句吓人的话,蒙梭罗越说口气越硬,他眼里的怒火已渐渐传到他的话中,嗓门也提高了。
公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向后退了一步,去把门上厚厚的壁毯拉了拉,然后抓住蒙梭罗的手,气息声微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伯爵,别嚷嚷,你的请求,我洗耳恭听。”
蒙梭罗立刻心平气和地说:“我这就恭恭敬敬地说,就像殿下最谦卑的奴仆应该做的那样。”
公爵在宽敞的房里慢慢转着圈,走到可以看见壁毯后面的地方,他每次都要向里瞟一眼。他似乎不相信蒙梭罗的话没被人听去。他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大人,我是说一股强烈的爱情使人不顾一切。爱情是最无法摆脱的感情……我再糊涂也不会忘掉殿下也曾垂青于狭安娜。”
“我对她的感情已经跟你说过,而你却背信弃义。”
“别再责难我了,大人,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看见您年轻、富有、幸运,是基督教世界的第一亲王。”
公爵怔了一下。
蒙梭罗又偷在公爵的耳过嘀咕道:“您当之无愧……您要踏上国王的宝座,只不过还隔着一个阴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驱散……我看您前程似锦,和您的洪福比起来,我所渴望的那点东西太微不足道了,您未来的显赫使我眼花缭乱,几乎使我看不见那朵我渴望已久的小花。我在您这个主人身边,是这么卑微,我心里想:让亲王去幻想灿烂的未来,去完成他的辉煌计划吧,那才是他的奋斗目标。我偷偷地谋一点小利……他很难察觉出来,几乎不会感觉出我从他的王冠上摘去一颗小小的明珠。”
公爵叫道:“伯爵!伯爵!”禁不住被这幅美妙的图景陶醉了。
“爵爷,您原谅我了,是吗?”
这时,公爵抬起头,正看见挂在墙上镀金皮革像框里的比西画像。他常常喜欢凝视这幅画像,就像他以往喜欢注视拉莫尔的画像一样。画中的比西,目光高傲、红光满面,手臂傲慢地放在腰间。公爵仿佛看到比西眼里闪烁着怒火,从墙上走下来,鼓励他不要泄气。于是他说:
“不,我不能宽恕你:我对你毫不宽容,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天主可以作证。这是因为,你手段卑鄙,欺骗了姑娘的父亲,老人现在悲痛万分,要你还他的女儿;因为你趁人之危,逼迫姑娘同你成婚,她要求惩罚你。总之,我作为一个亲王,首要的责任就是伸张正义。”
“大人!”
“我告诉你,这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职责,我要主持正义……”
蒙梭罗说道:“如果说主持正义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责任,那么感恩戴德就应是一个国王的首要本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一个国王决不该忘记帮他戴上王冠的人……而爵爷……”
“怎么?”
“陛下戴上王冠全亏了我!”
公爵叫了起来:“蒙梭罗!”犬猎队队长的话比刚才第一次要挟他,更使他胆战心惊。他压低嗓门,声音颤抖地又说:“蒙梭罗!你背叛了一个亲王,难道还要背叛一个国王吗?”
蒙梭罗提高嗓门说:“谁支持我,我就爱戴谁,陛下。”
“无耻!……”
公爵又看了一眼比西的画像,说道:
“我不能!……你是个堂堂贵族,蒙梭罗,你明白我不能同意你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大人?”
“因为这种事不是你我这种人做得出来的……放弃这个女人吧!亲爱的伯爵……再作出一次牺牲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蒙梭罗问道:“殿下是不是还爱着狄安娜?”他嫉妒得脸色发白。
“不!不!我发誓,决没有!”
“那好!殿下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她是我的妻子;难道我不是个体面的贵族?谁能干涉我的私事呢?”
“可她不爱你。”
“那有什么关系?”
“蒙梭罗,为了我,你还是忍痛牺牲吧……”
“我做不到……”
公爵进退维谷,不知所措:“那……”
“请三思,陛下!”
“陛下”两字使公爵额上沁满汗珠,他擦了擦,问道:
“你要告发我?”
“是的,殿下。我要向那个被废黜的国王告发您。因为我的新君王毁坏我的名声,破坏我的幸福,我只好重新归附旧国王。”
“无耻!”
“是的,陛下,我是无耻,因为我太爱她了。”
“卑鄙!”
“是的,殿下;我卑鄙,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狂。”
公爵向蒙梭罗扑去,但是,蒙梭罗微微一笑,一眼就把他镇住了。
蒙梭罗说道:“爵爷,杀了我,您同样得不到半点好处,我一死,纸就包不住火!还是好好地继续下去,您当您的宽大为怀的国王,而我仍旧是您最恭顺的仆人吧!”
公爵捏紧手指头,指甲把皮肤都划破了。
“答应吧,亲爱的大人,我事无大小,样样对您尽心尽力,您就帮我一次吧。”
公爵站起来,问道:
“你想要什么?”
“请殿下……”
“混蛋!还要我来求你吗?”
蒙梭罗鞠了一躬:“噢!大人!”
公爵低声说道:“快说。”
“大人,您宽恕我了?”
“是的。”
“爵爷,您让我同德-梅里朵尔先生讲和了?”
“是的。”
“大人,您能不能在我和梅里尔小姐的婚姻财产契约上签字?”
公爵用压低的声音应道:“好。”
“我想领我的妻子晋谒王后,在那天的仪式上,当她拜见王后的时候,请您赏脸微笑着接待她。”
公爵说道:“可以。就这些吗?”
“爵爷,只有这些。”
“好吧,我答应了。”
蒙梭罗凑近公爵的耳朵边说:“您保得住我为您谋得的国王宝座了!再见,陛下。”
这一次,“陛下”两字他叫得那么低,使公爵听起来非常悦耳。
蒙梭罗心想:“剩下的事就是查清公爵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了。”
..t:小`说"
三十六 亨利三世的御前会议
当天,蒙梭罗果然按照他向安茹公爵表示的愿望,领他的妻子晋谒王太后和王后。
终日忧心忡忡的享利本来已经准备就寝,德-莫尔维利耶先生忽来求见,要求第二天必须召开御前会议。
亨利甚至没有向这位掌玺大臣问个究竟,时辰已晚,陛下已经困倦难挡。人们选择这个时间求见正合适,可以不打扰国王的休息和睡眠。
这位德高望重的大臣熟知主人的脾性,他知道,国王和马其顿国王菲利浦正相反,国王在昏昏欲睡或饥肠辘辘时,不会头脑十分清醒地听取他的奏章。
他也知道,亨利经常失眠——这是那种必须为别人熬夜,自己却无法入睡的人的特性,——到了半夜,亨利大概会想起他请求召开的会议,按照事态的大小,国王的好奇心兴许会被激动起来,同意召开这个会议。
事情果不出他所料。
亨利一觉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了。他想起掌玺大臣的请求,便从床上坐起来,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他懒于独自思考,于是溜下床,套上绸衬裤,穿上拖鞋,也没有卸去夜间的梳妆打扮,那模样就像个幽灵,借着微暗的灯光——自从天主的气息随着圣吕克跑到安茹省,这盏灯就不再熄灭了——走到希科的卧室。这房间正是德-布里萨克小姐幸运地欢度花烛之夜的地方。
希科睡得正香,鼾声如雷。
亨利抓住他的胳膊,拉了三次,也没把他弄醒。
最后一次,国王一边拉,一边大声叫着希科,加斯科尼人这才睁开一只眼。
国王又叫了一声:“希科!”
希科问道:“又有什么事?”
亨利说道:“啊!朋友,你的国王夜不成寐,你倒睡得这么死。”
希科装作没有认出国王,叫道:“啊!天主!国王陛下准是消化不良。”
亨利说道:“希科,朋友,是我呀。”
“你是谁?”
“我是亨利。”
“我的孩子,一定是那些沙雉鸟肉吃多了,我早就提醒你,昨晚上你吃得太多,还有那些虾着浓汤也不好消化。”
亨利说道:“不会的,我几乎没吃什么。”
希科说道:“那就是有人给你下毒药了。妈的,你的脸色多苍白!”
国王说道:“朋友,这是因为我戴了面罩。”
“那你没病?”
“没病。”
“那为什么叫醒我?”
“因为忧愁烦恼扰着我。”
“你感到忧愁?”
“忧愁得很。”
“太好了。”
“怎么太好了?”
“忧愁可以发人深省;你想想,半夜两点钟把一个正派人叫醒,除了给他送礼,不会有别的事。瞧瞧你给我送来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希科,我来和你聊聊。”
“这不是可以把我叫醒的理由。”
“希科,莫尔维利耶先生昨晚到宫里来了。”
“亨利,你就喜欢和这些没教养的人交往。他来干什么?”
“他要求我召见他。”
“啊!这个倒很会处世。谁像你在半夜两点钟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闯进入家的卧室里。”
“希科,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加斯科尼人嚷了起来:“怎么!你疯了,就为这把我叫醒吗?”
“希科,朋友,你知道莫尔维利耶先生替我掌管警察。”
希科说:“我真不知道他要对你说什么。”
国王说:“希科,我觉得莫尔维利耶先生的消息总是十分灵通的。”
加斯科尼人说道:“我想,听这些废话,不如睡觉!”
亨利问:“你怀疑他的情报工作?”
希科应道:“是的,这头蠢牛,我不相信他,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我只举出一个理由,是不是就够了?”
“行,只要这个理由充分。”
“说完了,你就让我安安稳稳地睡觉行吗?”
“当然。”
“好吧。一天,不,一天晚上。”
“记不清没关系。”
“不,这事关重要。一天晚上,我在弗卢瓦芒德尔街揍了你一顿;当时你和凯吕斯、熊贝格在一起……”
“你揍了我一顿?”
“对,把你们三个都用棒打了一顿。”
“为了什么事?”
“你们污辱了我的侍从。你们挨了打,可莫尔维利耶先生一点线索也没给你提供。”
亨利叫了起来:“怎么!原来是你,恶棍!是你这个大逆不道?”
希科搓着手说:“就是我,我的孩子,我打起人来够准的吧?”
“混蛋!”
“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回事?”
“希科,我要叫人抽你一顿鞭子。”
“别扯远了,你说这事属实不属实?我只问你这个问题。”
“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有这事。你这无赖!”
“第二天你就把莫尔维利耶先生召来了?”
“对,他来的时候你就在场。”
“你就告诉他昨晚你的一个贵族朋友遇到了那件倒霉事?”
“是的。”
“你命令他找到罪犯?”
“对。”
“他帮你找到了吗?”
“没有”
“好啦!睡你的党去吧,亨利,你明白了吧,你的警察根本不中用。”
说着,他转过身,面冲着墙,不愿意再回答什么了。很快,他又打起呼噜来,鼾声震耳,看来国王没有希望再叫醒他了。
亨利叹着气回到自己的卧室,由于找不到谈话对象,他只有和他的猎兔犬那喀索斯一起,哀叹国王们非靠自己就难以了解到事实的真相。
第二天,参加御前会议的人聚集一堂,由于国王的友谊极不专注,朝三暮四,因此与会者也随之而变化。这次参加会议的是:凯吕斯、莫吉隆、埃佩农和熊贝格,半年来。这四人深得国王宠幸。
希科坐在桌子的上首,正在叠着纸船,并将这些纸船按次序排列好,据他自己说,他要按虔诚的天主教国王的舰队那样,做一只舰队给十分虔诚的基督徒国王陛下。
有人通报德-莫尔维利耶先生驾到。
这位政治家穿了一身颜色深暗的衣服,神色非常忧郁。他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希科代替国王回了礼。然后,他走近国王问道:
“陛下,这些人都是来参加御前会议的吗?”
“是的,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有话尽管说吧。”
“好吧!陛下,我放心了,我很需要这点保证。因为我要宣布一起对陛下十分危险的阴谋。”
众人惊呼起来:“阴谋!”
希科也竖起耳朵,放下手里叠着的纸船。他正在叠一只富丽堂皇的双头荷兰帆船,用来作舰队的旗舰。
莫尔维利耶先生压低嗓子说:“是的,一个阴谋,陛下。”那神秘的样子,使人们预感到他有极可怕的秘密要吐露出来。
国王说道:“噢!喂,是不是西班牙人搞的阴谋?”
这时,应邀前来参加会议的安茹公爵走进了大厅,大门随后重新关上了。
公爵行礼如仪后,亨利说道:“弟弟,您听到了吗?莫尔维利耶先生要宣布一起危害国家安全的阴谋!”
公爵用我们熟悉的目光缓缓地向在座的贵族扫了一眼,这目光明亮而又充满狐疑。
他喃喃地说:“这可能吗?……”
莫尔维利耶先生说:“唉!大人,是一个危险的阴谋。”
希科接过话头说道:“把情况跟我们说说。”一边将那只叠好的荷兰帆船放进桌上的水晶盆内。
安茹公爵结结巴巴地说:“对,莫尔维利耶先生,把情况说一说。”
亨利说道:“我在听着呢。”
于是,掌玺大臣急急地看了众人一眼,装模作样,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陛下,很久以来,我就在密切注意几个心怀不轨之徒的阴谋活动……”
希科说道:“噢!……只有几个?……您真是太谦虚了,莫尔维利耶先生!
莫尔维利耶接着说:“这都是些大逆不道小店主、手工艺人和小教士……到处都有一些修士和大学生。”
希科十分平静地说:“其中没有一个是王公贵族,”他又叠起一只两头尖尖的大船。
安茹公爵勉强笑了笑。
掌玺大臣又说道:“陛下,您听我说下去,我了解到这些不满分子总是利用战争和宗教这两种主要时机……”
亨利说道:“您真是有见识,说下去。”
听到国王的赞扬,莫尔维利耶心里很是自在,接着又说:
“我在军队里安Сhā了些忠于陛下的军官,他们向我报告一切情况;可在教会里,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所以,我派了一些人到各处活动。”
希科Сhā嘴道:“真是有谋有略。”
莫尔维利耶继续说:“最后,我终于通过我的密探拉到一个巴黎司法辖区的人……”
国王问:“拉这人干什么?”
“让他侦察那些煽动臣民反对陛下的布道士。”
希科心里想:“噢!我的朋友是不是被查出来了?”
“这些布道士不是从天主那儿得到启示,而是从一个敌视国王的政党那里接受指令。我对这个政党已做了周密的调查。”
国王说道:“太好了。”
希科接着说:“干得不错。”
莫尔维利耶得意扬扬地补充道:“而且我已摸清他们的意图。”
希科叫道:“真了不起!”
国王向希科打了个手势,让他别作声。
安茹公爵目不转眼地盯着汇报的大臣。
掌玺大臣又说:“两个月里,我替国王收买了一批经得起任何考验、智勇双全的人。的确,他们贪得无厌,要价太高,不过我为了让他们效忠国王,也煞费苦心,钱是花了不少,但我也从中得到不少消息。据他们说,只要我肯出大价钱,我就可以了解到那些阴谋者第一次聚会的情况。”
希科Сhā嘴道:“机不可失,国王,掏钱吧!”
亨利嚷道:“哎!这没问题。掌玺大臣,这个阴谋的目的,阴谋者的企图究竟是什么?”
“陛下!他们还不是想再搞一下圣巴托罗梁之夜。”
“反对谁?”
“胡格诺分子。”
与会者吃惊地面面相觑。
希科问道:“弄到这个情报您大概花了多少钱?”
“一个花了七万五千利弗尔,另一个花了十万利弗尔。”
希科转向国王叫道:“如果你愿意,我只要你出一千埃居,就能把莫尔维利耶先生所知道的情报告诉你。”
莫尔维利耶吃了一惊。出人意料,安茹公爵镇静异常。
国王追着问:“说吧。”
希科说道:“这个阴谋集团除了神圣联盟还有谁,就是那个十年前开始活动的神圣联盟。莫尔维利耶先生发现的情况,所有巴黎市民都熟悉得像念《天主经》一样。”
掌玺大臣打断他的话:“先生……”
希利用辩护的口吻大声说道:“我说的是事实……我有证据。”
“那么请您告诉我,会员们在哪里聚会?”
“非常愿意:第一个在公共场所;第二个在公共场所;第三个还是在各处公共场所。”
掌玺大臣作了一副鬼脸说:“希科先生又开玩笑了。您说说他们的联络信号呢?”
希科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身穿巴黎人的服装,走起路来,摆动两腿。”
听到这话,众人立刻哄堂大笑。莫尔维利耶觉得随和一点才符合风雅之道,于是也跟着笑起来。但马上又阴沉下脸,说道:
“总之,我的密探参加了他们的一次会议,那地方希科先生想必不知道。”
安茹公爵的脸刷地白了。
国王问:“在哪儿?”
“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希科手里那只准备放在旗舰上的小纸鸡掉了下来。
国王惊呼道:“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公爵小声嘀咕道:“这不可能。”
莫尔维利耶说道:“事实就是如此。”他见这话引起了巨大反响,心中十分高兴,得意扬扬地看着众人。
国王催问道:“莫尔维利耶先生,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作出怎样的决定?”
“他们决定让盟员推举出首领,每一个参加者都要武装起来,巴黎的起义总部要给各省派一名特使,把所有陛下宠幸的胡格诺分子——这是他们的说法……”
国王微微一笑。
“在约定的日子,全部杀掉。”
国王问道:“就这些吗?”
希科说道:“哟!看来你是个天主教徒。”
公爵急急问道:“说完了吗?”
“没有,大人……”
“该死!我确信没完,否则就为这些花十七万五千利弗尔,国王岂不是受骗了吗?”
国王催促道:“说下去,掌玺大臣。”
“有些首领……”
希科发觉公爵的紧身短上衣上面,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于是他说:
“噢,噢,噢,一个有首领的阴谋,真是令人惊讶。不过,我们付了十七五千利弗尔,总得再捞点什么。”
国王问道:“这些首领是谁……他们的名字叫什么?”
“首先是一个布道教士,他是个宗教狂,一个被魔鬼附身的狂徒,我花了一万利弗尔才弄清他的名字。”
“您干得很出色。”
“他就是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戈兰弗洛!”
希科对戈兰弗洛产生了真正的同情,他心想:“我早就料到那件事会给他带来不良后果!”
国王说道:“戈兰弗洛!”一边说一边记下了这个名字,“好……还有吗?”
“还有……”掌玺大臣欲言又止,“陛下,没有了……”
他用讯问而神秘的目光向在座的人溜了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说:
“如果只有陛下一个人的在场,他必然可以知道得多一点。”
“说吧,掌玺大臣,这儿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
“噢!陛下,我不敢贸然说出此人的名字,此人有非常强大的后台……”
“他们在我的身边吗?”
“到处都有。”
亨利又气又急,脸色苍白,吼道:“难道他们比我更强大吗?”
“陛下,有些事不能高声说出来,请原谅,我是个身负重任的大臣。”
“说得在理。”
希科说道:“非常明智。不过,我们都是身负重任的大臣。”
安茹公爵Сhā话道:“先生,如果您的报告不便当着我的面说,那我就向国王告辞了。”
莫尔维利耶还在犹豫不决。希科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位看上去颇为天真的掌玺大臣,真的发现了什么比他开头的情报更为重要的东西。
国王招手让掌玺大臣走到他身边,同时叫安茹公爵不要走开,叫希科不要说话,并让他的三位嬖幸别那么全神贯注地听。
于是莫尔维利耶凑近陛下的耳朵,他作这个动作时拘泥于礼节,有点不自然,不等他完成这个动作,卢佛宫的院子里便响起一阵喧闹声。国王猛然站起来,凯吕斯和埃佩农冲向窗口,安茹公爵握住剑柄,好像这吓人的声音就是冲他而来的。
希科踮起脚,向院子里张望,又看看大厅道先叫道:“喂!是德-吉兹先生,他进宫了。”
国王一下子呆住了。
众人也同声应道:“是他。”
安茹公爵咕哝了一句:“吉兹公爵?”
国王慢条斯理地说道:“奇怪……吉兹公爵怎么会在巴黎?”他从莫尔维利耶惊慌呆滞的眼神中,已经明白,刚才掌玺大臣要说的就是此人。他低声问莫尔维利耶:
“您刚才想告诉我的话是不是与我的这位内兄吉兹有关?”
莫尔维利耶小声答道:“是的,陛下,会议就是他主持的。”
“还有别人吗?……”
“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亨利向希科递了个眼色,问他怎么办?
希科摆出一副国王的架势,吆喝道:“妈的!请我的内兄吉兹先生进来!”
同时他又凑近亨利的耳朵说:“他是其中一个,我看此人的尊姓大名你已相当熟悉,无需再记在记事簿上了。”
掌门官把大门“哗哗”地打开了。
亨利说道:“先生们,开一扇就行了!只有国王进出才开两扇!”
这时吉慈公爵已经沿着走廊走近大门,他听到了国王的话,不过他依旧按照他的决心,笑容可掬地走向国王。
..-x-t..
三十七 德·吉兹公爵到卢佛宫来干什么
吉兹先生身后,簇拥了一大批文武百官和侍从;在这群显赫的随行人员后面跟着一群平民百姓,他们虽然没有前者那样声势,但却切实可靠,更加令人生畏。
不过,贵族们可以进宫,老百姓却只能留在宫门之外。
喊声是老百姓发出来的,直到吉慈公爵在走廊里消失,这群百姓还拥在宫门外向他欢呼。
每当这位巴黎英雄出现在街头,市民们便蜂拥而至,尾随在后。卢佛宫的卫士们每见到这支队伍,就拿起武器,站在他们的上校身后严阵以待。他们用威吓的目光,盯着这群乌合之众,对那位趾高气扬的吉兹公爵,更是冷眼相对。
吉兹早已注意到克里戎上校手下的士兵对他很不友好,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向上校点头致意。但是上校毫无反应,手持剑,神情倨傲,一动不动地站在卫队前面四步远。
上校和卫士们对他的赫赫权势根本不放在眼里,使公爵十分恼怒。他的脸阴沉下来。不过,当他走近国王的时候,阴霾便消失了,正像刚才我们看见的,他面带微笑走进亨利三世的书房。
国王说道:“啊!是你啊,内兄。你一来,真热闹。号声怎么不响了?我刚才好像还听见。”
吉兹公爵答道:“陛下,在巴黎,吹号开道的礼遇只有国王有权享受,而将军只有在战场上才可享受。我对宫廷和军营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决不至于弄错。在这里,号声对一个普通臣民来说太刺耳了;而在战场上,号声对一个亲王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享利咬了咬嘴唇。他一言不发,两眼盯着这位洛林亲王,随后才说:“真该死!内兄,我看您满面春风,是今天刚从夏里泰战场上回来的吧?”
吉兹公爵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答道:“是的,陛下,今天刚到。”
“真的,你的光临,使我们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每当享利心里有许多话不便说出,便抓住一句话重复再三。就像在激战前,为了不暴露炮阵,人们让密密麻麻的士兵排列在炮台前一样。
希科学着国王的腔调也说了一句:“万分荣幸!”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在座的人以为国王又说了一遍。
吉兹公爵说道:“陛下大概是开玩笑吧,我的一切荣誉都来自陛下,陛下怎么会为我的到来而感到荣幸呢?”
享利答道:“吉兹先生,我的意思是,任何虔诚的天主教徒,出征归来,首先是到教堂里去朝拜天主,其次才见觐见国王。您知道,敬仰天主同时侍奉国王,既是一条宗教上公认的,也是一条政治上公认的原理。”
这一回,吉兹公爵面红耳赤,站在对面同他说话的国王全看在眼里。国王的目光仿佛本能地从吉兹公爵身上转向安茹公爵,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弟弟面色苍白,和面红耳赤的内见形成鲜明的对照。
两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使亨利惊讶不已。他装作没看见,移开目光,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这种笑里藏奸的本领,任何人都望尘莫及。他又说道:
“公爵,不管怎么样,看到你能摆脱战场上的恶运,我感到无比高兴。尽管我听说你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但是,危险好像知道你的为人,它总是躲开你。”
听到这番恭维,吉兹公爵鞠了一躬。
“所以,我劝你别再在那么雄心勃勃,去冒生命危险了。说实话,那种生活对我们这些懒汉来说,真是太严酷了。我们这些人成天就知道吃喝、睡觉、打猎,碌碌无为,最多搞出些时髦服装或者编写些新的祈祷文。”
吉兹公爵接过话头说:“是的,陛下,我们深知您是个贤明而虔诚的君主,吃喝玩乐都无法使您忘记天主的荣耀和教会的利益。所以我们才非常放心地到陛下这儿来。”
希科向国王指着那些出于礼节而站在门外的侍从官说:“亨利,看看你内兄对你多么放心,他把三分之一的侍从官留在房门外,另外”三分之二都留在卢佛宫大门口了。”
亨利重复了一句:“非常放心?内兄,难道你到这儿来一直不放心吗?”
“陛下,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放心大胆地向您提出个建议。”
“啊!你是来向我提建议的,内兄?好吧,你就放心地说吧,就像你说的,非常放心地说吧。你要提什么建议呢?”
“执行一项极其壮观的计划。这是一项自十字军东征以后,在基督教世界最激动人心的计划。”
“说下去,公爵。”
公爵继续说:“陛下,”这回他提高了嗓门,使呆在侯见厅的人都听得见,“陛下,虔诚的国王,可不是一个空头衔,他必须有强烈的热情来捍卫宗教。您是教会的长子,应该时刻准备捍卫自己的母亲。”
希科说道:“瞧,我的内兄腰佩长剑,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想来布道;真滑稽!这就难那些修士想打仗了;亨利,我要为戈兰弗洛向你要一个团。”
吉兹公爵装着没听见;亨利跷起二郎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问是:
“亲爱的公爵,是不是撒拉逊人[注]又威胁教会了?或是你心血来潮想当……耶路撒冷的国王?”
公爵又说:“陛下,这么多百姓跟在我身后,为我欢呼,他们之所以这样热烈地欢迎我,无非是为了报答我捍卫宗教信仰的满腔热忱。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我就荣幸地同陛下谈过把所有真正的天主教徒联合起来的计划。”
希科接过话头说:“对,对,我想起来了,妈的,亨利,就是圣巴托罗缪之夜组织起来的神圣联盟,没错,我的孩子,你好健忘,怎么连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都想不起来了?”
吉兹公爵闻声转过头去,鄙夷地瞥了希科一眼。而他不知道,希科这番话,加上刚才莫尔维利耶先生透露的情报,使国王的思想受到很大的震动。
安茹公爵心里一怔,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盯着吉兹公爵,只见他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一尊谨慎女神的石膏像。
这一次,国王对两个公爵为了共同利害关系所作的暗示,毫无党察;但希科借着在国王帽子的红宝石小链上放一只叠好的纸鸡,俯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亨利,瞧你的弟弟。”
亨利马上抬起眼,安茹随即放下手指,但为时已晚,国王已经看到这一动作,并猜出他的用意。
吉兹公爵虽然注意到希科凑近国王,但未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接下去说:
“陛下,天主教徒们管这个组织叫神圣联盟,它的宗旨是巩固王权,反对不共戴天的敌人胡格诺分子。”
希科叫道:“说得对!我举双手赞成[注]。”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仅仅建立联盟是不够的,陛下,把民众组织起来,不管人数如何众多,也是不够的,还必须给它一个领导。再说,在法国这样一个王国,没有国王的允诺,是无法把几百万人组织起来的。”
亨利叫道:“几百万!”他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异,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这种惊讶解释为恐惧。
希科重复道:“几百万,这只是不满分子组成的小果核,我确信,如果有能手把果核种下了,一定能长出可观的果子来。”
这一回,吉兹公爵的忍耐到了极点,他轻蔑地抿紧双唇,一只脚使劲踩了踩地,但没敢跺脚,只听他说:
“陛下,我真无法理解,我荣幸地同陛下谈这么重要的事,而陛下竟能容忍别人不时地打断我的话头。”
听了这番话,希科做出非常理解的样子,两眼冒着火,向四周扫了一眼,用议会底务官的失声叫道:
“别吵啦!妈的!我要找你们算帐了。”
国王又说:“几百万!”他似乎难以相信这个数目。“对于天主教,这是令人振奋的事;可是除了这几百万组织起来的人外,我的王国里还有多少新教徒呢?”
吉兹似乎正在考虑怎样回答。
希科答道:“四个人。”
这句俏皮话逗得国王的嬖幸们哄堂大笑。而吉兹却皱起了眉头,他那些呆在侯见厅里的侍从官也高声议论纷纷,对希科的放肆表示不满。
听到那边的喧哗声,国王慢慢地转过头去,摆出他平时威严时的样子,双眼射出两道威光,侯见厅里的议论声立刻平息了。
然后,他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吉兹公爵,不动声色地问道:
“喂,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得明白点……”
“陛下是否深得民心比我重要得多,因此我希望陛下明确地表明您对于天主教和对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热心,并且远甚于我们,使那些不满分子找不到任何理由重新点燃内战的火焰。”
亨利说道:“如果只是关系到内战,我有军队,我相信仅仅受你指挥的部队,也就是说你来向我提出这些极好的建议之前,刚刚离开的军营里,就有不下二万五千人。”
“陛下,谈到战争,我本该再说明一下。”
“说吧,内兄,你是屡建战功的将领,请相信,我十分乐意听听你在这方面的高见。”
“陛下,我想说的是,在当今,国王们必须打好两种战争:一种是思想战——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一种是政治战。前者对付思想,后者对付敌人。”
希科Сhā道:“天哪!真是至理名言!”
国王说:“别吵!小丑!”
吉兹接着说:“人是实体,看得见,摸得着,有生命。你可以追上他,向他进攻,揍他;当你打败了他,就向他起诉,把他绞死,或采取更好的办法。”
希科说道:“对,不起诉就把他绞死,岂不更简单和更威风。”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陛下,思想看不见,摸不着,潜移默化,无孔不入;谁越是想清除它,就越是无法躲避它;它藏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根深蒂固;人们越是砍去那些偶尔冒出来的枝权,里面的根越是长得茂盛而难以拔除。陛下,一种思想,貌似微不足道,其实威力无比,必须日夜提防。因为它昨天还匍匐于您的脚下,明天就可能爬到您的头上统治您。陛下,一种思想,就像一点落在茅屋上的火星,只有明眼人才能在大白天发现火灾的征兆。所以,陛下,发动几百万人来加以监视,完全必要。”
希科叫道:“那四个法兰西的胡格诺分子要完蛋了。妈的,我可怜他们!”
吉兹公爵接着说:“为了搞好这个监视工作,我建议陛下为这个神圣联盟命名一个首领。”
亨利问公爵:“您说完了吗,内兄?”
“是的,正如陛下所看见的,我直言不讳。”
希科深深叹了口气,而安茹公爵则从刚才的惊恐状态中恢复过来,向这位洛林亲王微微一笑。
国王向左右的人问道:“先生们,你们对他说的这些有什么想法?”
希科一言不发,拿起帽子和手套,又扯着尾巴拉起一张狮子皮,拖到屋角里,在上面躺下了。
国王问道:“希科,你在干什么?”
希科说:“陛下,人家说静夜出主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夜里可以睡觉。陛下,我这就睡觉,等明早起来,精神饱满,我再答复吉兹内兄。”
说着,他摊开四肢,一直伸到狮子爪子上面。
吉兹公爵愤愤地扫了希科一眼,希科睁开一只眼,用打雷般的鼾声回敬他。
吉兹公爵问道:“怎么样?陛下何想法?”
“我想您的意见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内兄。您把联盟骨干召集起来,带到这儿来,我来为联盟选一个首领。”
吉兹公爵又问:“什么时候,陛下?”
“明天。”
说完这句话,他机灵地向。兹公爵微微一笑;然后又对安茹公爵笑了笑。
安茹公爵正想随着朝臣们一起退出,亨利叫住了他:“慢一步,弟弟,我有话跟你说。”
吉兹公爵用手按着脑门,站定一会儿,像是把满脑子的想法压抑下去。随后,他带着全部侍从走了出去,消失在拱门外。
不一会,卢佛宫门外就传来人群迎接吉兹公爵出宫的欢呼声,就像他们送他进宫时一样。
希科一直在打鼾,但我们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小说-t x t[t[
三十八 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注]
国王打发走了所有嬖幸,单单留下了他的兄弟。
在刚才那一幕剧中,安茹公爵一直作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但这逃不过希科和吉兹公爵的眼睛。他冒失地将手指放在唇边,希科让国王看出来了,而他自己却毫无觉察。因此他毫无疑惑地接受了国王的挽留。
亨利确信书房里除了希科,已没有旁人,便大步从门边走到窗前,对安茹公爵说:“弟弟,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幸运的君王?”
安茹公爵道:“如果陛下真的感到幸运,那是苍天对您的功劳的奖赏。”
亨利打量着他的弟弟,又说:
“是的,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有些好主意,我一时想不到,而周围的人却想到了。吉兹内兄刚才的主意真是高明。”
安茹公爵弯腰表示赞同。
希科睁开一只眼,似乎闭着双眼就听不清楚,必须看着国王的脸才能明白他说的话。
亨利继续说:“把所有的天主教徒联合在一面大旗下,把王国变成教会,使北起加来南至朗格多克、东起勃艮第西至布列塔尼的整个法国都悄悄地武装起来。这样我就拥有一支军队,可以随时进军英国、弗朗德勒和西班牙而又不惊动这些国家。你看,这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想法。”
安茹公爵说:“是吗,陛下?”他很高兴他的同党吉兹公爵的主张。被他哥哥接受了。
“当然,说实话,我真想诚心诚意地重赏献计者。”
希科睁开了两只眼睛,但马上又合上了。因为他在国王的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只有这个最了解亨利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他放心了。
国王接着说:“对,我再说一遍,这样一个计划值得重赏,我要为想出这一计划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弗朗索瓦,这个绝妙主意真是德-吉兹公爵想出来的吗?与其说是一个绝妙主意,不如说是一项宏伟的事业,因为它已经在进行了,是吧,弟弟?”
安茹公爵点了点头,表示此事确已开始进行。
国王又说:“这更好了。我刚才说过我是个幸运的国王,看来,我该说太幸运了。弗朗索瓦,因为我的近亲们不仅为我出主意,而且为了给国王和王室效劳,他们早已行动起来。”说着,亨利把一只手放在他弟弟的肩上:“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刚才已经问过你,我应该感谢的是不是我的内兄吉兹,是不是他想出这个绝妙主意的?”
“不是,陛下,洛林红衣主教二十多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圣巴托罗缪事件使此事未能执行,或者说暂时不必执行了。”
亨利说道:“洛林红衣主教去世真是太不幸了。我本想待格雷哥利十三世教皇陛下归天后,推举他作教皇。”亨利装出一副悲天们人的样子继续说,他那假戏真做的本领真可称得上是王国里第一流的喜剧演员,“不过,他的侄儿继承了他的遗志,并取得了成果,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可惜我无法封吉兹公爵做教皇。弗朗索瓦,你看我能封他什么呢?”
弗朗索瓦完全被他哥哥的话迷惑住了,他说道:“陛下,您夸大了您的内兄的功绩,他不过是从他叔父那儿继承了这个主张,而且,正如我告诉过您的,这个计划的付诸实施,另一个人帮了他不少忙。”
“是不是他那个当红衣主教的弟弟?”
“大概他也帮了忙。但还不是他。”
“那是马延?”
“哦!陛下,您真是太看得起马延了。”
“的确,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怎么可能有什么政治主张。那么我究竟应该感谢谁呢?”
公爵说:“我,陛下。”
亨利作出一副万分惊讶的样子说:“你!”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公爵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怎么!现在,我眼看着所有的人都对我十分不满。布道教士指责我腐化堕落;诗人和讽刺小品作家挖苦我行为可笑;政治学家攻击我治国无方;就连我的亲信也嘲笑我软弱无能。形势复杂得让人焦虑不安,弄得我衣带渐宽,白发日增。而在这种时候,你,弗朗索瓦,却为我想出这样的好主意(你瞧,人总是会犯错误的,而国王总是有眼无珠的),坦白地说,我却把你一直视作外人。啊!弗朗索瓦,我实在是罪过啊!”
亨利激动得热泪盈眶,把手伸向他的弟弟。
希科两眼都睁开了。
亨利接着说:“噢!这真是一个万全之计。我既不能增税,又不能招兵;一增税和招兵,老百姓准会叫苦连天,另外,我散步、睡觉和结交朋友都要遭到奚落和挖苦。现在,吉兹先生的良策,不,不如说是你的,使我解脱了,招兵、征税、交友、休息的问题一并解决了。为了使我能多过几天这样的安宁日子,弗朗索瓦,有一件事非常必要。”
“什么事?”
“我的内兄刚才不是建议给这次伟大的行动任命一个首领吗?”
“对。”
“弗朗索瓦,你明白,我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能够胜任,他们都缺乏那种干一番大事业的头脑和雄心。凯吕斯很勇敢,但这个可怜的家伙成天围着女人转;莫吉隆也是一个勇士,但他虚荣心十足,一心想着穿着打扮;熊贝格也勇敢,但头脑简单,这一点,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埃佩农是个勇士,但也是个地道的伪君子,我虽然对他好颜相待,但一刻也不敢重用他。”亨利越说越有劲了,“弗朗索瓦,你看,一个国王不得不时时掩饰自己,真是一个最沉重的负担。所以,”亨利补充道,“我能像现在这样畅所欲言,真是感到宽慰。”
希科又闹上双眼。
亨利继续说:“好吧!所以我说,既然这个计划是吉兹内兄提出来的,当然,你也尽了不力,还是让他来负责执行吧。”
弗朗索瓦焦虑不安,气急声粗地问道:“您说什么,陛下?”
“我的意思是,领导这样一桩大事,非得一个有魄力的亲王不可。”
“陛下,请您慎重!”
“非得一个既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又是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安茹公爵跟着说:“尤其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那么,弗朗索瓦,你是否觉得这个职位无论从哪方面看,吉兹先生都不胜任?”
弗朗索瓦说:“哥哥,吉兹先生已经够有权有势的了。”
“是的,不过他的权势也壮大了我的力量。”
“吉兹公爵控制着军队和市民;他弟弟洛林红衣主教掌握着教会;马延则是他们两兄弟抄在手里的工具;陛下任命吉兹先生,势必把权力集中到他们一家了。”
亨利说道:“不错,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如果他们是瓦卢瓦家族的人,您这样做倒可以理解,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利益是使瓦卢瓦家族的强盛壮大。”
“当然,可恰恰相反,他们是洛林亲王。”
“这个家族总是与我们为敌。”
“弗朗索瓦,你说到点子上了!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思想敏锐的政治家。你说得对,正是这个洛林家族在我们家族身边的崛起,使我日渐憔悴,早生白发。你刚才说得对,吉兹三兄弟操纵了王国的一切。不是吉兹公爵,就是洛林红衣主教,要么是马延,他们没有一天不从我手中夺去一部分权力和特权,他们不是明火执仗,就是暗中捣鬼。而我身单力薄,孤立无助,无力来抵抗他们。啊!弗朗索瓦,如果我们早一天这样表明心迹,如果我过去能像现在这么了解你,从你那儿得到支持,我怎么能让他们得寸进尺呢?可现在说也晚了。”
“为什么晚了?”
“因为这将是一场殊死搏斗,而我呢,一遇到斗争就感到厌烦,所以,还是任命他当神圣联盟的首领吧。”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您做错了。”
“但是你要我任命谁好呢,弗朗索瓦?谁愿意接受这个棘手的职务?是的,十分棘手,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他就是要我任命他作首领。”
“那又怎么样?”
“那么,我不管任命谁都会被他视为仇敌。”
“陛下任命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使他依靠陛下的力量,可以对吉兹三兄弟的权势,无所惧怕。”
亨利沮丧地说:“唉!我的好弟弟,这样的人,我一个也找不到。”
“陛下,瞧瞧眼前。”
“眼前只有你和希科是我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
希科轻声嘀咕道:“噢!他是不是想耍弄我?”
于是,他重新闭上双眼。
公爵说道:“哥哥难道真不明白?”
亨利看着安茹公爵。好像眼前的迷雾一下被拨开了。他叫道:
“怎么,你?”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
亨利说道:“不,你决不会接受这个职务的,弗朗索瓦,这职务太艰苦了。成天领着市民们操习武艺,还要费心去查布道士们的论文,你肯定吃不消。一旦打起仗来,巴黎的街道就成了屠宰场,你能上街去杀人放火吗?只有像吉兹先生那样的人,有夏尔和路易作左右手,才能承担这个重任。再说,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吉兹公爵就曾经拼命杀人。你的看法呢,弗朗索瓦?”
“他杀的人太多了,陛下!”
“也许是这样。不过,弗朗索瓦,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愿意干我刚才说的职务吗?你能同那些在街上东游西荡、身上挂着假护胸甲、把铁锅扣在头上作帽盔的乌合之众混在一起吗?你这个王室的高贵亲王,真能同普通老百姓混在一起吗?天哪?弟弟,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变化真大啊!”
“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大概决不会去做,可我是为了陛下啊!”
亨利说道:“好弟弟,亲弟弟。”说着一边用指头抹去眼角并不曾流出的眼泪。
弗朗索瓦说道:“那么亨利,我把您准备交给吉兹先生的职务承担下来,不会使您十分不快吧?”
亨利叫了起来:“使我不快!见鬼!不,一点也不。相反,我感到非常愉快。这么说,你也早想到了神圣联盟,这太好了!天哪!太棒了!这样看来,你也曾经出过一点主意了,我说什么,一点主意?不,你出了大部分主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照我看,非常精辟。事实上,我的周围聚集着一批智囊人物,我却不知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啊。”
“哦!陛下在开玩笑。”
“天主保佑!这决不是开玩笑。形势非常严重,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弗朗索瓦,你帮了我的大忙,你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病魔缠身,能力衰退。米龙常向我指出这点。现在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来为我出谋划策,我又何须费心劳神呢?所以我们说定了,我任命你来作联盟的首领,怎么样?”
弗朗索高兴得心儿直颤,说道:
“噢!只要陛下觉得可以对我寄予信任。”
“信任,弗朗索瓦,信任,既然吉兹先生不作首领,我还能对谁不信任呢?怀疑神圣联盟?它会危害我的利益吗?亲爱的弗朗索瓦,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公爵说道:“哦!陛下。”
亨利又说:“我真是疯了!如果神圣联盟危害我的利益,我弟弟就不可能去当首领;再说,既然我弟弟做了首领,就不会再危及我了。这是逻辑,我们的教师没有白教我们。我发誓,我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况且,我在国内网罗了不少击剑手,一旦联盟欺君太甚,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
公爵装出和他哥哥一样天真的样子答道:“当然,陛下。国王终究是国王。”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亨利说道:“真扫兴,我也有个想法。今天那么多人出主意,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
公爵不安地问:“什么想法,哥哥?”他不敢想信,这样一件类事,不费任何周折就实现了。
“这个主意既然是吉兹内兄想起来的,其实他自认为是自己想出来的,那他一定念念不忘要做联盟首领。他也要指挥权。”
“指挥权?陛下!”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为此事花了心血,大概就是为了有所图谋。不错,你说你也花了心血,你知道维吉尔[注]的一句话:‘尽管你劳苦,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注],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噢!陛下。”
“弗朗索瓦,我敢打赌,他有这个打算。他知道我是并不在意的。”
“对。不过陛下如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会让步的。”
“那不过是表面上的让步。我已经提醒过你,弗朗索瓦,你要小心。吉兹内兄的手伸得很长,说得厉害点,他神通广大,王国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就连国王也远远不如他。他一只手伸向西班牙勾结奥地利的唐-胡安,另一只手又仲向英国和伊丽莎白女王拉拉扯拉。波旁[注]的剑也比不上他吉兹的手长,但波旁曾经大大地伤害过我们的祖父弗朗索瓦一世。”
弗朗索瓦说道:“陛下既然认为他如此危险,就更应该把神圣联盟的指挥权交给我。把他掌握在我和您的权力之下,他一有反叛行为,就可以控告他。”
希科睁开另一只眼睛。
“控告他!弗朗索瓦,事情没这么简单!控告某人,把他送上绞架,这对强大而富有的路易十一来说,是很方便的。而我连这种用途的黑丝绒都买不起。”
亨利说着,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还是暗自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公爵扫了一眼,那目光让公爵受不了。
希科重新闭上眼。
两个亲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国王首先打破了沉默,只听他说:
“亲爱的弗朗索瓦,一切都必须周密安排好,不能发生内战,也不要引起臣民之间的冲突。我的父王亨利和母后卡特琳,一个好战,一个诡计多端,我从母后那继承了一点狡黠,我马上派人把吉兹公爵召来,多许诺他一些好处,来个两厢情愿,把你的事办妥。”
安茹公爵叫了起来:“陛下,您同意让我来指挥神圣联盟了?”
“是的。”
“您希望由我来指挥?”
“非常希望。”
“您真的情愿吗?”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千万不能因此得罪吉兹内兄。”
安茹公爵说道:“好吧!请陛下放心,如果您觉得任命我只有这个麻烦,我负责和吉兹公爵商量。”
“什么时候?”
“马上。”
“你马上去找他?去拜访他?噢!弟弟,好好想一想,不要丢了体面!”
“不会,陛下,我不去找他。”
“怎么回事?”
“他在等我。”
“在哪里?”
“在我的屋里。”
“在你的屋里?我刚才听到他在市民们欢呼声中出了卢佛宫。”
“对。不过他从大门出去,又从暗道里返回来了。吉兹公爵首先拜见的当然是国王,但第二个要拜见的就是我了。”
亨利说道:“啊!弟弟,你这样维护我们的特权,我非常感谢你,我时常软弱无能,放弃了这些特权。去吧,弗朗索瓦,去和他好好商量吧。”
公爵拿起亨利的手,俯下身想在上面吻一下。
亨利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弗朗索瓦,你应该拥抱我,贴在我的胸口上,这才对了。”
兄弟俩拥抱数次,最后一次拥抱之后,安茹公爵脱了身,走出国王的书房,快步穿过走廊,向自己的住房奔去。
他就像第一个航海家那样心花怒放,难以自制。
国王看着他的弟弟走后,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立刻穿过一条秘密暗道,走向安茹公爵的卧室,这间房过去原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的闺房。他走到一处类似小门厅的地方,那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安茹公爵和吉兹公爵将要进行的谈话,就像狄俄尼索斯陪听他囚禁的人的谈话一样。
希科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嘟哝道:“妈的!这番兄弟情谊真是感人!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奥林匹斯山上,看到了分别半年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重逢的场面呢。”
--t!xt
三十九 事实证明,要想听到秘密,偷听是最好的办法
安茹公爵这时已同他的客人吉兹公爵在纳瓦拉王后的那间卧室里会面。贝亚恩人和德-穆依当年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交头接耳地商定了逃跑的计划。谨慎小心的亨利非常清楚,卢佛宫的房间大都便于偷听,即使里边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想偷听的人照样可以听到。这个重要情况,安茹公爵自然也心中有数,但他被他哥哥的虚情假意完全冲昏了头脑,早已把此事丢到脑后去了。
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亨利三世走进了那个监听地点,于此同时,他弟弟也进了卧室。这样,两位公爵的对话便一句不漏地传进了国王的耳朵。
吉兹公爵急切地问:“怎么样,大人?”
“会开完了,公爵。”
“大人,您当时面色苍白。”
安茹公爵不安地问:“您看出来了?”
“是的,大人。”
“国王发觉没有。”
“没有,至少我相信是这样。国王陛下最后把殿下留下来了?”
“这您已经看见了,公爵。”
“大概是同您谈我刚才向他提的建议吧?”
“对,先生。”
说到这儿,两人之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而隔墙仔细偷听的亨利三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吉兹公爵问道:“国王陛下说了些什么?”
“国王赞成您的建议。不过,这个计划越庞大,他越觉得由您负责太危险。”
“那咱们干不成了?”
“我担心是这样,亲爱的公爵,神圣联盟看样子要被取消了。”
吉兹公爵说道:“见鬼!事情尚未开始,就这么被扼杀了。”
亨利正俯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听着,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尖刻的声音:“他们俩都很聪明。”
亨利迅速回过头去,只见希科高大的身躯也像他一样,俯在墙上的另一个洞口,偷听里面的谈话。
国王叫道:“你也跟来了,混蛋!”
希科向他做了个手势,说道:“别吵,孩子,再吵,我听不见了。”
国王耸了耸肩膀;不过,希科毕竟是他唯一可以绝对信赖的人,他便自管自地听下去。
吉兹公爵这时又说话了。
“大人,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国王本可当即回绝我;他接见我时,态度那么冷淡,满可以把他的全部想法说出来。他是不是想乘机排挤我?”
安茹公爵犹豫不决地说:“我看是这样。”
“那么,他要毁掉我们的事业了?”
安茹公爵接着说:“当然。不过,既然您已经开始行动,我当然应该尽全力帮您一把,我已经这样做了。”
“您做了些什么,大人?”
“神圣联盟今后是兴起还是取消,国王基本上同意让我来决定。”
这位洛林公爵忍不住双眼闪出一道愤愤的光芒:“什么?”
“您先听我说,这事还必须征得主要领导人的同意,这一点您很明白。比如,他不把您开除出去,并解散神圣联盟,而是任命另一个合适人选作首领;也就是由我来担任这个职位,而不是由您来做,您看怎样?”
“啊!”吉兹公爵忍不住惊叹一声,面孔涨得通红。
希科说道:“好啊!两只狗要为争骨头打起来了。”
然而,出乎希科的意料,尤其使国王吃惊的是——因为这方面的情况,国王比希科知道的更少——吉兹公爵突然一反吃惊和愤怒的神情,用平静,甚至有些愉快的口吻说道:
“大人,您如果这么做,真不愧是一个机智灵活的外交家。”
安茹公爵应道:“我已经这么做了。”
“真是神速!”
“是的。不过应当说,是这个时机帮了我,我不过是见机行事;不管怎样,亲爱的公爵,”安茹公爵补充一句:“一切尚未决定,我不愿意在见到您之前,就决定下来。”
“为什么,大人?”
“因为我还不知道这事将给我们带来什么。”
希科说道:“我倒知道。”
亨利微笑道:“一件小小的叛国阴谋。”
“而您一向誉为消息灵通的莫尔维利耶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情况报告您。再听下去,后面更有意思”
吉兹公爵又说:“大人,我要告诉您的,不是此事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因为只有天主才知道——而是它对我们有何用处。联盟是第二武装;由于军队在我手中,我弟弟红衣主教控制教会,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我们就所向无敌。”
安茹公爵说:“还没算上我是王储。”
亨利叫了一声:“啊!”
希科说道:“他说得对,都怪你自己,孩子,你总是把夏尔特教堂的两件圣衣分开来,所以圣母没保佑你有后嗣。”
“大人,虽然您是王储,但也要估计到各种失败的可能性。”
“公爵,您以为我一点也没有估计到吗?您以为我没有反复考虑过吗?”
“首先是纳瓦拉国王。”
“哦!这人倒不必担心。他正跟德-福瑟[注]谈情说爱,情意缠绵,顾不上这个了。”
“大人,这家伙将来会跟您争夺天下。别看他衣衫不整,瘦弱干瘪,活像饿着肚子的野猪。可这种猫一闻到耗子味,便会整夜守在天窗旁;而一只肥肥胖胖、毛儿又密又暖的家猫,身体笨重,贪图安逸,才不会去受那份罪呢。纳瓦拉国王在窥视着您,他躲在暗处,时刻盯着您和您的哥哥,想夺取你们的王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发生不测,这只瘦猫会比谁都灵活,一下便会从波城赶到巴黎,让您尝尝他的利爪的滋味。您等着瞧吧,大人,您等着瞧吧。”
弗朗索瓦慢慢地重复一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发生不测?”他用询问的眼睛盯着吉兹公爵。
希科说道:“亨利,你仔细听着,这位吉兹先生马上就要说出一些对你颇有教益的事情,我劝你好好地利用一下。”
吉兹公爵说:“是的,大人,发生不测!这种事在你们家族里屡见不鲜,您同我一样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有的君王身体很好,突然之间就衰弱下去;有的以为能长寿,却在几小时之内丧了命。”
希科说道:“听到了吗,亨利?”他抓住了国王的汗津津、颤巍巍的手。
安茹公爵说道:“这倒是事实,”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国王和希科不得不坚起耳朵来听。“的确,我们家族的君王生来就是多灾多难。不过谢天谢地,我哥哥亨利三世倒是身强力壮;过去他经历了战争的磨难,而现在他的生活不过是吃喝玩乐,过去那种日子都顶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吉兹公爵接着又说:“当然。不过,大人,您该记得,法国国王过着这种吃喝玩乐的生活,并不总是平安无事的。比如,令尊亨利二世国王是怎么死的?他也曾幸免于战争的磨难,而在您所说的这种吃喝玩乐的生活中丧了命。蒙哥马利[注]用的长枪,是比武用的钝头武器,不过,这种武器碰到铠甲无事,刺到眼睛上就要致命了,亨利二世国王就是这么死的吧。这就是我说的发生不测。您会对我说,事过十五年后,王太后下令把蒙哥马利先生绞死,虽然蒙哥马利自以为可以占刑事时效已过的使宜,但还是被斩首示众了。此事一点不假,但国王决不可能死而复生。至于令兄,已故的国王弗朗索瓦,您知道他智力低弱,使民众对他非常不满,这位尊贵的君王也不幸去世了。大人,您也会承认,一点点耳疾怎么会造成他的死亡?然而他就是变生不测,而且是最为严重的意外事件,因此在军营里,在巴黎市区,甚至在宫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国王弗朗索瓦二世那致命的疾病是有人往他耳朵里灌了毒药所致,大家认为这是偶然的,真是大错特错。这不是偶然的,而是一次众所周知的谋害。”
弗朗索瓦满脸涨红,嘟哝道:“公爵!”
吉兹公爵继续说:“事实就是如此,大人。一段时期以来,国王这个称号只会带来灾难。国王就意味着一场冒险。您知道安托万-德-波旁[注]吗?正是因为他是国王,肩头才中了一枪;而这种轻伤,一般人决死不了,他倒死了。国王们由于眼睛、耳朵和肩头受伤致死,使法国多次举丧,我倒想起您的比西为此作过一首很好的诗。”
亨利问道:“什么诗?”
希科说道:“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国王,人家连这种事都瞒着你。听着,我来给你念念:
耳朵、肩膀、眼睛能致命,
法国三个国王丧了命。
耳朵、肩膀、眼睛能致命,
高卢三个国王送了命。
“不念了!不念了!我觉得你弟弟又要说出更有趣的事了。”
“可还没念完呢!”
“等比西先生把他的六行诗写成十行诗,我再念给你听。”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家族名单上还差两个人吉兹先生没有提到;不过,听好,他马上就要说了,他不会忘记的。”
事实上,这时谈话又开始了。吉兹公爵又说:
“大人,还不算比西没有写上的,有关你们的血亲以及你们的姻亲的历史。”
希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亨利:“我刚才猜得准吧。”
“您忘啦,贝亚恩人的母亲冉娜-德-阿尔布雷因为闻了一副香手套而呜呼哀哉。这副手套是她在圣米歇尔桥那个佛罗伦萨人那里买的。这个意想不到的死亡,使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而当时人们都知道,有些人很需要她死。大人,她的死也使您大吃一惊,您不否认吧?”
安茹公爵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头,这使他凹陷的眼睛更加阴沉。
吉兹公爵又说:“国王查理九世的死,殿下也忘了。不过这事值得仔细说说。他的死,不是眼睛、耳朵和肩膀受了伤,也不是闻了什么东西,而是通过嘴。”
弗朗索瓦叫道:“您说什么?”
亨利三世听到他弟弟惊恐地后退在地板上所发出的脚步声。
吉兹公爵再说一遍:“是的,通过嘴,大人。读那些书页粘在一起的打猎书,非常危险,因为人们不得不时时把指头放在嘴边沾点唾沫来翻阅,而这些旧书会使唾沫中毒,一个人,即使是个国王,唾沫中了毒,就活不长了。”
安茹公爵连声叫道:“公爵!公爵!我看您是在胡编乱造一些罪行。”
吉兹公爵反问道:“罪行!谁跟您说是罪行?大人,我只不过谈谈一些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您听明白了吗?我可从没有扯到其他事上去。国王查理九世打猎时遇险,不也是一个意外事件吗?”
希科说道:“瞧,亨利,又来新鲜事了,你喜欢打猎,好好听听,准保很有趣。”
亨利说:“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好,不过我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没进宫呢,让我好好听听,孩子。”
洛林亲王继续说:“大人,我要说的那次打猎,您也知道。那次,一头野猪向今兄扑来,您好心好意地急急忙忙向野猪开了一枪,可火枪并没有打中您瞄准的野猪,而打到了您没瞄准的令见身上。大人,这一枪比任何事更能充分证明,必须提防意外事件。事实上,宫里人人都知道您枪法准,向来百发百中。这一枪没打中,您自己也觉得吃惊吧。尤其是一些怀有恶意的人到处散布,令兄从马上摔下来后,要不是纳瓦拉国王幸好一枪打死了殿下没有打中的那头野猪,他早没命了。”
吉兹公爵的冷嘲热讽无情地摧毁了安茹公爵的镇静,但他竭力恢复平静地说:“好吧!可是我哥哥查理九世的死对我有什么好处,既然继承他王位的是亨利三世?”
“别急,大人,我们把话说明白:当时波兰王位已经空缺,国王查理九世之死,又使法国王位出现空缺。我知道,令兄亨利三世毫无疑问要选择法国王位。然而,采纳波兰王位作为权宜之计,也十分诱人。据我所知,有不少人对纳瓦拉国王那个可怜的小王位也虎视眈眈呢。再说,这多少使您向前迈了一步,那时您就可以充分去利用意外事件了。国王亨利三世花了十天,从华沙赶回来,您在遇到意外事件时,为什么不能照他所做的那样去做呢?”
亨利三世看着希科,希科也看着国王。不过在这个弄臣的眼光中,平素那种狡黠。嘲讽的神情不见了,换了一种带点温情的表情。但这种表情转瞬之间就在他那被南方的骄阳晒黑的脸膛上消失了。
安茹公爵问道:“您究竟想得出什么结论呢,公爵?”他竭力想结束这场谈话,因为吉兹公爵的不满情绪已经暴露无遗了。
“大人,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正如我们刚才所说的,每个国王都会遇到意外事件。而您正是国王亨利三世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尤其是您做了神圣联盟的领袖之后,因为做了联盟的首领几乎就是王中之王了;且不说,您当了联盟首领,就是把殿下将来执政的‘意外事件’——也就是贝亚恩人——除掉。”
亨利三世叫道:“将来!您听到了吗?”
希科说道:“妈的,我当然听到了。”
吉兹公爵问道:“怎么样?”
安茹公爵说:“这样的话,我就接受这个任命,您是不是也要我当首领?”
洛林亲王说道:“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求之不得,大人。”
“那么今天晚上您……?”
“哦!放心吧,我的人今天早晨就开始行动了,今天晚上巴黎要有好戏看了。”
亨利问道:“他们今晚要在巴黎做什么?”
希科回答:“怎么!你还猜不出来?”
“情不出来。”
“噢!你真蠢!孩子,显而易见,今晚他们要进行神圣联盟的公开签名,因为很久以来他们已经在暗地里一签再签了。他们一直在等着你的认可;今天上午你表示同意之后,他们今晚就进行公开签名。亨利,你看见你的‘意外事件’了吧,你有两个‘意外事件’他们真是分秒必争。”
安茹公爵说:“就这么办,晚上见,公爵。”
亨利也说了一句:“对,晚上见。”
希科说:“怎么,亨利,你今晚也要冒险到巴黎街上去?”
“当然。”
“你不该去,亨利。”
“为什么?”
“当心那两个‘意外事件’!”
“放心吧,会有人陪我去的;再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哪儿的话,你把我当成胡格诺教徒了,孩子,我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要为联盟签字,不是签一次,而是整十次,签百次。”
安茹公爵和吉兹公爵的谈话声消失了。
国王拉住正要离开的希科,问道:“再问一下,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想你的那些先王们都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意外事件。亨利二世没料到自己会死于眼睛,弗朗索瓦二世没想到自己会死于耳朵,安托万-德-波旁没料到自己会死于肩膀,冉娜-德-阿尔布雷没想到自己会死于鼻子,查里九世也没料到自己会死于嘴巴。所以你比他们强,因为你已经识破了你弟弟的为人,对吧?”
亨利说道:“对,该死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露馅了。”
..**t**
四十 神圣联盟之夜
我们今天熟悉的巴黎节日,除了喧闹声的大小和人群的拥挤程度有点变化以外,几乎是一成不变,总是同样的喧闹声和人群。过去的巴黎却远远胜于此。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上,在一幢幢各具特色的带有阳台、小梁和山墙的住房脚下,成千上万拥挤的人群,朝着一个地方奔去,这情景真是让人赏心悦目。一路上,人们因为各自奇异的装饰打扮以及言谈举止,而且互相打量、赞赏和嘲笑。因为那时候,人们的穿着打扮、佩带的刀剑,以及言谈举止、声音步态,都非常讲究,引人注目。而这无数生动的细节汇集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幅十分有趣的完整画面。
吉兹公爵觐见过国王,并和安茹公爵谈了话的那天晚上八点钟,巴黎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因为吉兹公爵想在王国繁华首都的市民中,进行神圣联盟的签名运动。
一大群身着节日盛装的市民,佩带着最华丽的刀剑,仿佛要接受检阅或是奔赴战场似的,拥向各个教堂。他们被同样的感情所驱使,走向同一个目标,他们既快乐无比。又显得咄咄逼人,特别是当他们走过瑞士卫兵的岗哨或者近卫骑兵队跟前时,尤其如此。德-莫尔维利耶先生很了解这些巴黎人,所以他们的神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呐喊声、嘲笑声和相互之间的顶撞对抗,并不使这位掌玺大臣担心。他知道这些巴黎人生Xing爱开玩笑和戏弄人,但除非有坏人教唆,或哪个冒失的坏蛋有意挑衅,他们是不会首先伤人的。
在这热闹的人群中,还夹杂着妇女的声音,这就更使人耳目一新。许多妇女不愿意在这样盛大的日子里守在家中,因此不管她们的丈夫乐意不乐意,都跟了出来。有些妇女甚至把一大群孩子也带来了。这些孩子双手紧紧抓住挂在父亲身上的杀气腾腾的火枪和寒光闪闪的军马长戟,这情景看起来很是新奇。的确,自古以来,巴黎的儿童在还扛不动刀枪的年龄,就喜欢拖着兵器玩耍,如果自己拖不动,就去欣赏挂在大人身上的刀枪剑戟。
人群中,有一帮人更为活跃,他们不时地剑鞘中拔出古老的剑摆弄几下。他们所到之处,一旦发现哪家有胡格诺分子的嫌疑,便更要拔刀抽剑显显威风。孩子们高声叫喊:“再来一次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们的父亲则呼喊着:“烧死新教徒!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喊声之后,窗户上立刻出现了年老女佣和黑衣牧师的苍白面影影,紧接着,便是临街大门的Сhā销声。于是市民们像拉封丹笔下的野兔一样,因为吓住了比自己更胆小的人而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他们乘胜前进,又到别处去吵吵闹闹,进行这种不伤人的恫吓了。
不过今晚要数枯树街聚集的人最多。街道已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人群你推我揉朝着一盏耀眼的风灯拥去。灯上挂着一块招牌,我们只要一说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母鸡,正在蔚蓝的天空上烤着,并写着“吉星饭店”几个大字,读者们就会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了。
店门前,一个人正站在那里夸夸其谈,同人争论。他的秃头上戴着一顶当时十分流行的方形布帽,这使他十分引人注目。这个人一只手挥舞着一把出了路的剑,另一只手摇动着一本签名簿,那簿子上面名字已经签满一半了。只听他叫道:
“来吧,来吧,正直的天主教徒;到我们吉星饭店来,这里有好酒并且热情接待,千万不要失去好机会。今天夜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会弄清楚;明天早上,人人都会区分良莠。来吧,先生们,识字的可以自己签;不识字的,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我是老板,拉于里埃尔,或者我的伙计克罗康坦先生,由我们代签。
克罗康坦先生是一个来自佩里戈尔[注]的古怪小伙子。他像约雅敬[注]一样穿了一身白,腰上系了一根带子,上面Сhā着一把匕首和一个文具盒,这两样东西都系在腰间。克罗康坦先生把邻居里的名字签在簿子上,排在头一个自然是他尊贵的老板拉于里埃尔先生。”
这位店老板又大声喊叫起来:“先生们,为了弥撒,为了神圣的宗教!先生们,签名吧!”
“神圣的宗教万岁!先生们……弥撒万岁!……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疲惫不堪,因为他这股热情从下午起,已经持续了四个钟头。
结果。有许多人被这股热情煽动起来,会写字的,就在拉于里埃尔老板的簿子上签了名;不会写字的,就请克罗康坦替他们签了。
更使拉子里埃尔欢欣鼓舞的,是邻近的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正跟他展开激烈的竞争。幸而当时教徒甚多,两个签名地点不是互相拆台,而是互为补充。那些没能挤进教堂,在正祭台上签名的人,就尽力挤到拉于里埃尔设立的有两个签名簿的露天平台上签了名;而在拉于里埃尔这里未能如愿的人,就寄希望于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
拉于里埃尔和克罗康坦手中的簿子很快就被签满了,为了不使签名耽搁下来,吉星饭店的老板立刻又叫人拿来两本,签名更加热火朝天地展开了。拉子里埃尔为自己取得的初步成就颇为得意,因为这将提高他在德-吉兹先生眼中的地位,这是他向往已久的事。
人们的热情不断高涨,纷纷踊跃在新的签名簿上签字,然后又像潮水似的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从这个区涌向那个区。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过人群走来,他用胳膊肘和脚推开人群,开出一条路,挤到克罗康坦的签名簿前。
一个老实的市民刚刚在笛子上签了一个带有歪歪扭扭花缀的名字。新来的人从他手中接过鹅毛笔,在雪白的一页上,用半英寸大小的字体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大笔一挥带出一个气概不凡的、被墨点装饰得十分秀丽的花缀,这个花缀弯弯曲曲仿佛代达罗斯[注]建造的迷宫一样,那张白纸立刻出现了一片墨迹。随后,他把笔递给一个排在他身后,急切盼望签名的人。
这个签名者念道:“希科!哟!这位先生写得一笔好字。”
此人正是希科!正如我们看见的,他不愿陪伴亨利,却独自跑出来看神圣联盟的热闹。
希科在克罗康坦那儿签了名之后,很快又走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面前。拉于里埃尔早已看见希科那笔龙飞凤舞的字体,心中也想有这么一个能使自己脸上增光的签名花缀。因此,当希科走向前来,他虽然没有张大双臂拥抱,但也立即打开签名簿递了上去。希科从贝蒂齐街一个羊毛商手里接过笔,一挥而就,那签名比刚才的更加漂亮。然后,他问拉于里埃尔是不是还有第三本簿子让他签。
拉于里埃尔这人听不得玩笑。他是远近闻名的厉害人。他斜眼看着希科,希科则正视着他。拉于里埃尔小声骂他“蝴蝶儿”[注],希科也咕咕哝哝地骂他蹩脚厨师。他扔开签名簿,将手放在剑上,希科也扔下笔,把剑拔出鞘。不过,如果真打起来,店老板不会占半点便宜。正在这时,希科感到胳膊肘被人拧了一下,他转过身去。
拧他的人原来是扮成普通市民的国王,身边还带着凯吕斯和莫吉隆,也是一身市民打扮。他们身上除佩着剑,背上还扛着火枪。
国王说:“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彼此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居然动起武来!该死,这可是个坏榜样。”
希科装着没有认出亨利,说道:“亲爱的先生,您应该指责应负责任的人,这个无赖大喊大叫,缠着过路人,让人家在他的簿子上签名,人家签了名后,他却嚷得更凶了。”
这时,拉子里埃尔的注意力被一批新签名者吸引过去了。拥挤的人群把希科、国王和两位嬖幸挤到离那个宗教狂的签名处较远的地方。他们登上一家大门的门槛,正好可以俯瞰人群。
亨利说道:“何等狂热!今天晚上我这座美丽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成了欢乐的宗教场所!”
“是的,陛下,不过异教徒们并不欢乐,陛下知道他们也把陛下列为异教徒之列的。您往左边看,那儿,看见没有?”
“啊!啊!我看见了马延先生的那张大胖脸,和尖嘴猴腮的红衣主教。”
“小声点!陛下;当我们知道敌人在哪里,而敌人一点也摸不清我们的去向时,我们就能稳操胜券了。”
“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唉!老天爷!在这样乱哄哄的人群里,谁能担保不出事?这些人口袋里都有一把出了鞘的匕首,这匕首愚昧无知,不知不觉就会捅到别人的肚子里去,而那人只来得及咒骂一声,就见阎王去了。陛下,到别处去吧。”
“我被人发现了吗?”
“我看没有。不过,您再呆下去,十之八九要被人认出来。”
人群像潮水一般从菜市场那边涌来,他们呼喊着:“弥撒万岁!弥撒万岁!”涌进了枯树街。
聚在拉于里埃尔门前的人群应声高呼:“吉兹先生万岁!红衣主教万岁!马延先生万岁!”他们刚刚认出这两位洛林亲王。
亨利紧蹙眉头问道:“噢!噢!他们乱嚷些什么?”
“这些喊声证明人只有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自由自在,不应该离开。吉兹先生应该呆在大街上,而陛下则该留在卢佛宫。还是回宫去吧,陛下。”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噢!不!孩子,你有两个常任保镖,无需我陪着。快走吧,凯吕斯!莫吉隆!我想把这场戏看完。我觉得这场戏如果不是很滑稽,就是很奇特。”
“你到哪儿去?”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签名。我希望明天巴黎的大街小巷都能见到我的亲笔签名。我们到堤岸边了,晚安,孩子,你往右,我往左,各走各的路;我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布道士的演讲。”
国王忽然问道:“噢!这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人们都往新桥那边跑?”
希科踮起脚尖,但除了人群,什么也看不见。这群人呐喊着,吼叫着,你拥我挤,好像将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举起来欢呼胜利。
突然,人流散开了,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洗衣街对面开阔的河岸,这样人群便向左右两边散开了。如同海浪把一个妖魔冲到希波吕托斯[注]的脚下一样,这人流也将一个人——他似乎是这场滑稽戏的主角——推到国王脚下。
这人是一个骑在毛驴上的修士,正在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毛驴也在嘶鸣。
希科一眼认出刚刚走出人群的那个修士和那匹牲口。他说道:“妈的!我刚才跟你说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教士布道,现在看来,不用跑那么远了,就听听眼下这一位的吧。”
凯吕斯问道:“一个骑毛驴的布道士?”
“为什么不可以,孩子?”
莫吉隆说:“我看他倒像西勒诺斯。”
享利问道:“究竟谁是布道士?这两个东西都在说话。”
希科说:“下面的那位最能言善辩;不过上面的那位法语说得最棒,听一听,亨利。”
人们从四周叫道:“安静!”
希科也喊道:“安静!”他的嗓门压倒了所有的人。
人人都静了下来,把修士和毛驴围在中间,修士开始说道:
“我的兄弟们,巴黎是座美丽的城市:巴黎是法兰西王国的骄傲。巴黎人个个才华横溢,歌中不是这么唱的吗?”
说着,修士放开嗓门唱起来:
巴黎人,漂亮的朋友,
你真是样样都知晓!
听了这几句话,或者说听了这支曲子,毛驴也凑起热闹,使劲地大叫起来,打断了它的骑士的话。
人们一阵大笑。
修士喝道:“住嘴,巴汝奇,住嘴,呆会儿才轮到你说话呢,先让我说。”
毛驴不叫了。
修士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人间是苦难的渊薮,人们往往只能以泪洗面。”
国王说道:“这人喝醉了!”
希科应道:“当然!”
修士又说:“正如你们所看见的,我像希伯来人似的刚刚流放回来,八天来,我和巴汝奇靠着别人施舍和节衣缩食来维持生计。”
国王问道:“巴汝奇是什么?”
希科说道:“很有可能是他那个修道院的院长。让我听下去,这人使我感动极了。”
“朋友们,是谁给我带来这些不幸的?是希律王。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
希科说道:“你也知道,孩子,我跟你玩过字母移位的游戏。”
“怪家伙!”
“你跟谁说话,对我,还是对修士或者毛驴?”
“对你们三个。”
修士接着说:“兄弟们,这是我的毛驴,我爱它就像爱一只羔羊。它可以作证,我们花了三天时间从国王新城赶来参加今天的盛会。我们是怎么来的呢?
囊空如洗
舌敝唇焦但我和巴汝奇,我们不惜任何代价赶来了。”
亨利又问:“他究竟管谁叫巴沙奇?”这个《巨人传》[注]里的名字一直使他莫名其妙。
修士又说:“我们赶来了,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看见了,但不明白究竟怎么了。兄弟们,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今天要废黜希律王,把亨利修士送到修道院里去?”
凯吕斯咒骂道:“噢!我真想把这只胖酒桶钻个洞。你说呢,莫吉隆?
希科说道:“好了!你就为这点小事生气,凯吕斯?难道国王不是天天到一个修道院里去吗?我担保,亨利,如果他们只是这么发落你,就算你有福气了。是不是,巴汝奇?”
那毛驴听见叫它的名字,竖起耳朵,没命地叫起来。
修士问道:噢!巴汝奇,您情yu发作了吗?”他又继续说道:“先生们,我离开巴黎时,路上有两个同伴:一个是我的毛驴巴汝奇;一个是国王陛下的弄臣希科先生。先生们,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朋友希科他怎么样了?”
希科扮了个鬼脸。
国王说道:“啊!他是你的朋友?”
凯吕斯和莫吉隆放声大笑。
国王又说:“你的朋友长得挺俊,而且十分可敬,他叫什么名字?”
“亨利,他就是戈兰弗洛。莫尔维利耶先生不是跟你说过他吗?”
“他就是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那个煽动者吗?”
“是的。”
“这样的话,我要叫人把他绞死。”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脖子太短。”
戈兰弗洛继续说:“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殉道者。兄弟们,你们现在捍卫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也是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事业。你们不知道外省的情况,也不知道胡格诺分子密谋些什么。我们在里昂不得不杀了一个鼓动反叛的胡格诺分子。在整个法国,只要还有一个小撮胡格诺分子存在,善良的人们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所以我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拿起武器,兄弟们,拿起武器!”
许多人跟着喊道:“拿起武器!”
国王说:“该死的!快让这酒鬼闭嘴。否则他会搞出第二个圣巴托罗缪来。”
希科说道:“等一等。”
只见他从凯吕斯手中拿过一只吹管,走到修士身后,对着修士的肩肿骨狠狠地打了一下,那吹管发出一声空洞两响亮的声音。
戈兰弗洛叫道:“救命哪!”
希科把头从他的腋下钻过来,说道:喂,是你啊!过得好吗,修士?
戈兰弗洛叫喊道:“希科先生,快来救救我,教会的敌人要对我下毒手;但是,不把我的声音传遍四方,我死不瞑目!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贝亚恩人!”
“你能不能闭嘴,畜生!”
戈兰弗洛照说不误:“让加斯科尼人见鬼去吧!”
正在这时,戈兰弗洛的另一个肩膀又挨了一下,这一次不是吹管,而是棍棒,戈兰弗洛疼得叫了一声。
希科吃了一惊,向四周看去,他只看见那根棍棒。而打棍的那人,惩罚了戈兰弗洛之后,已经挤人人群中不见了。
希科说道:“噢!哪个鬼家伙替我们报了仇?会不会是我的同乡?我得把事情弄清楚。
说完,他快步跟着那个持棍人,那人溜到河边,身边只有一个人伴随着他。
--t/.
四十一 铁厂街
希科天生一副善跑的长腿,要赶上那个棒打戈兰弗洛的人,只要紧走几步,并无难处。但他发现这个家伙行踪诡秘,尤其是他的同伴的举止令人疑窦丛生。他顿时意识到,要是贸然上前与他们打个照面,必会凶多吉少,因为他们似乎在避免碰上人。事实上,这两个逃遁者一望而知正竭力想混入人流中,他们只有在街角才停下来回头瞟上几眼,以确信身后没有人盯梢。
希科寻思,要不让别人察觉自己在尾随这两个人,唯一的办法是到他们的前面去。这两个家伙穿过钱币街和蒂尔夏普街,来到圣奥诺雷街。希科在蒂尔夏普街就超过他们走到前面,他健步如飞,跑到布尔多内街尽头躲了起来。
两个男人重新来到圣奥诺雷街,沿着麦市场的一排排房子走去。他们将帽了盖住眉毛,大衣直拉上来,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迈着急急的步子向铁厂街走去,走路的姿态颇有军人味道。希科仍然遥遥领先。
在铁厂街街口,两人再次停下来,向四周投去最后一瞥。
这时,希科继续向前走,已来到铁厂街街心。
在街心,一栋破旧不堪、似乎时刻都会倒塌变成一堆瓦砾的楼房前面,停着一辆两匹大马贺着的驮轿。希科朝四下一望,见车夫在前面打瞌睡,轿内有一位夫人,看上去忧心仲忡,将脸贴在窗上张望着。希科心头一亮,断定这乘驮轿一定是在等那两个男人,于是他转到车后,借着驮轿和楼房混为一体的黑影,一缩身钻到一张宽大的石凳底下。当时在铁厂街每周有两次集市,这种石凳就是给菜商们设摊用的。
希科刚刚蜷缩身子藏到石凳下,就瞥见那两个人在马前出现了。他们再次惴惴不安地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摇了摇车夫想叫醒他,可车夫睡意正浓,那人用浓重的加斯科尼口音骂了一句:“该死!”而另一个却更不耐烦,掏出匕首朝车夫的ρi股上刺了一下。
希科暗自说道:“噢!噢!我一点没猜错,他们是我的同乡;怪不得他们要棒打戈兰弗洛,谁叫他对加斯科尼人大放厥词。”
那位年轻女人认出这两个男人正是她盼望已久的人,立即从那乘沉重的驮轿的门口深出身来。这回希科看清楚了:她年约二十到二十二岁,脸色苍白,但容华绝世。要是光线充足,能够照亮她那被雾气打湿的金黄秀发和一对四周显出黑晕的明眸,照亮那双白皙而暗无光泽的纤手,以及显得憔悴虚弱的身子的话,人们便可以看出她正忍受着某种疾病的折磨。这种疾病,只要看到她时常疲倦乏力的样子和圆鼓鼓的腰身,就会恍然大悟了。
但希科却只注意到三件事:即她很年轻,脸色苍白,以及金黄|色的头发。
两个男人走近驮轿,于是很自然地站到那位女子和希科藏身的石凳中间。
身材较高大的那人用双手捧住青年女子从窗口伸给他的白皙的手,一只脚踏在上下轿用的踏板上,手臂倚在轿门上,问道:
“啊!我的爱人,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感觉好点了吗?”
那位女子凄惋地一笑,摇了摇头,指指手中的嗅盐瓶。
“还是虚弱乏力?!真见鬼!我亲爱的,要不是您的病让我感到内疚,我真要恨您这么虚弱了。”
边上那个男人生硬地说:“那您为什么将夫人带到巴黎来?老天在上,您总爱到哪儿都带着女人,这是极大的不幸。”
先说话的那个人答道:“哎!何格里帕,和心爱的人分离岂不叫人肝肠寸断?”这人看来是那位夫人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
说着,他和那女子交换了一下目光,目光里充满了爱的忧郁。
那个乖戾的同伴又说:“见鬼!您真叫我恼火。凭良心说。您一说这话,我总要问,难道您到巴黎来就是为了谈情说爱?您这个风流公子!我觉得贝亚恩够大的了,有的是幽会的地方,完全不必跑到巴比伦[注]来。今晚您至少二十次叫我们累得精疲力竭。要是您只想对着轿子向女人献殷勤,那就回去吧。要留在这儿,我的君主,那就只能一心搞政治,不能兼顾其他。”
希科听见他喊主人,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但是他这样做不能不让人看到,只好罢了。
“让他去诅咒吧,我的宝贝,别听他那一套。我看他马上也要像您一样病倒了。如果他不说长道短,怨天尤人,他肯定会像您一样头晕目眩,虚弱不堪。”
那人又叫道:“该死的畜生!这是您的口头禅。您要向夫人倾诉衷肠,至少也该到轿上去说呀,您这样站在大街上,要被人认出来的。”
那位情意绵绵的加斯科尼人答道:“你说得对,阿格里帕。我的宝贝,您瞧,他看上去一副蠢相,倒也是个好谋士呢。我的宝贝,请给我挪点地方,如果您不愿让我靠在您的双膝上,允许我坐在您的身边吧。”
年轻女子答道:“陛下,我不但允许,而且一心盼望着呢。”
希科听到这里,不由喃喃自语道:“陛下?陛下?她是什么意思?”他不假思索地一抬头,立刻将脑袋在石凳上撞得生疼。
这时,情深意切的恋人不失时机地上了车,只听见轿底在新的重压下嘎吱作响。
紧接着传来了长时间的甜蜜的接吻声。
站在车外的跟随叫了一声:“见鬼!男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希科这时又嘟囔了一句,“要是能弄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就是把我吊死也心甘,不过,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耐心等待,什么都能成功。”
那个被称为“陛下”的人根本不顾同伴的不耐烦,看来他对这位伙伴的急躁早已习以为常。只听他径自一个劲儿地说:“噢!我太幸福了!该死的畜生!今天是个好日子,看来巴黎人打心底里嫌恶我,要是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就会毫不怜悯地把我送进天国。可正是这群巴黎人正在为我铺平通向国王宝座的道路而忙忙碌碌呢。而我的怀里正抱着我心爱的女人!我们这是在哪儿啦,德-桑比涅?一旦我登上王位,一定要在这里树起一尊雕像,以纪念贝亚恩人的盖世之才!”
希科不禁重复了一遍,“贝亚恩……”但还没说完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脑袋又磕出一个大包。
德-奥比涅说:“我们在铁厂街,陛下。这里有一股臭味。”他窝了一肚子火,但又懒得再去责怪人,于是就拿周围的事物出气。
亨利——读者们也一定猜到这人就是纳瓦拉国王——继续说:“我好像已经一览无余地看清了我的一生。我看见我已成为国王,雄踞国王的宝座,威震四海。但也许我那时不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爱戴。我看到了未来,直至生命的尽头。噢,我的爱,再告诉我一遍您爱我,因为一听到您的声音,我的心就融化了。”
贝亚恩人心情忧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在他情妇的肩膀上。
年轻女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唉!上帝!您不舒服吗,陛下?”
德-奥比涅说:“妙啊!就缺这个了。一个优秀的士兵,威武的将军,才华盖世的国王晕过去了。”
亨利说道:“不,我的宝贝,放心吧,如果我在您身边昏厥过去的话,那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德-奥比涅说:“说真的,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签上亨利-德-纳瓦拉的大名,您应该签上隆萨尔或者克莱芒-马罗才对。见鬼!既然您和玛戈王后都是感情奔放的人,为什么弄得夫妻不和呢?”
“啊!德-奥比涅!求求您啦,别提我的夫人。该死的畜生!您知道这句俗语: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德-奥比涅说:“尽管她在纳瓦拉,您也怕撞见她?”
“该死的畜生!难道我不也在纳瓦拉吗?难道人们不认为我就在那里吗?瞧,阿格里帕,你真气得我发抖,上来,咱们回去吧。”
德-奥比涅拒绝了:“我的天,我可不进来。走吧,我在后面跟着你们,不然我会使你们感到尴尬的。更坏的是,你们会让我难堪的。”
亨利说道:“那么就关上门吧,贝亚恩狗熊,您愿怎样就怎样吧。”
然后,他又转向车夫:“去拉瓦莱纳,那地方你知道。”
驮轿慢慢走远了。德-奥比涅一边责怪他的朋友,一边跟在后面,他想为国王担任警戒。
他们一走,希科才得以从这种可怕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因为按德-奥比涅的为人,在与亨利进行了一场如此的谈话之后,是不会让一个贸然听到他们谈话的人活下去的。
希科四肢着地,从石凳底下爬出来,说道:“瞧,要不要让瓦卢国王知道这件事呢?”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以便被痉挛而弄得麻木的一双长腿重新灵活起来。
希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两个东躲西藏的男人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要是告诉他,我就是个真正的懦夫。不,我要守口如瓶。此外,只有我一人洞悉全部事实真相,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说到底,我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希科想到此,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好一对痴情恋人!不过德-奥比涅说得有理,对于一位权力有限的地方国王来说,这位亲爱的亨利-德-纳瓦拉也太放荡了。一年前,他为德-索弗夫人而潜入巴黎。今天他又随身带着这个娇小可爱、弱不禁风的女人。她会是谁呢?可能是美丽的福瑟。再者,我想如果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认真的觊觎王位者,如果他真的对王位垂涎三尺,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他就应该时刻想到消灭他的敌人‘伤疤脸’德-吉兹公爵、红衣主教和那位亲爱的马延公爵。好吧,我喜欢他,这个贝亚恩人,我确信他总有一天会叫那个可憎的洛林屠夫头疼的。好,就这样,对我今天的所见所闻,我一点口风也不泄露。”
这时,走过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神圣联盟成员,他们大声嚷着:“弥撒万岁!杀死贝亚恩人!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异教徒!”
此时,驮轿已转过圣婴墓场的墙角,进入圣德尼街的深处。
希科说:“好,让我回顾一下刚才的一幕:我看见了德-吉兹红衣主教,我看见了马延公爵,我还看见了亨利-德-瓦卢瓦国王和亨利-德-纳瓦拉国王;唯一不曾见到的亲王是安茹公爵;我一定要四处搜寻,把他找到。嗯,我的弗朗索瓦三世跑到哪儿去啦?妈的?我真想见到他,这位尊贵的君主。”
希科重又踏上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去的路。
并不是希科一人对安茹公爵的缺席忐忑不安,四处寻找。吉兹三兄弟也在到处找他,但结果却和希科一样徒劳无功。德-安茹先生不是那种喜欢铤而走险的莽撞人,读者不久就可以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促使安茹公爵到现在还远远离开他的狐朋狗友。
希科有一阵子以为发现了他,那是在贝蒂齐街,当时有一大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啤酒商的大门,希科在人群中看见了德-蒙梭罗先生和“伤疤脸”。
于是希科对自己说:“好啊!鲫鱼在这里,鲨鱼就不会远啦。”
希科这回弄错了。蒙梭罗和“伤疤脸”在一家挤满了醉醺醺的酒鬼的酒店门前,正大杯大杯地用酒灌一个演说家,逗他继续结结巴巴地慷慨陈辞。
这位演说家就是酩酊大醉的戈兰弗洛。他正在讲述他的里昂之行,讲他如何在一家客栈里和一个可怕的加尔文帮凶决斗。他讲的故事引起了德-吉兹极大的注意,他觉得这个故事与尼古拉-大卫突然失踪、查无音讯有着某种巧合。
这时贝蒂齐街人山人海,好几个神圣联盟的贵族将他们的马拴在圆形空场上,当时这种圆形空地在大街上很普遍。希科走近围住空地的人群,竖起耳朵听起来。
戈兰弗洛此时已东倒西歪,又笑又闹,不停地从驴背上栽下来,又勉勉强强地重新爬上巴汝奇的背上;他在德-吉兹公爵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盘问下,以及蒙梭罗巧妙地诱导下,成了他的手中玩物,他们一心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从片言只语中探明实真相。
在一旁细听的希科却被戈兰弗洛这一番话弄得心惊肉跳,其惊恐程度不亚于他在巴黎与纳瓦拉国王不期而遇。他眼看着戈弗洛就要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一出现,将会使一切秘密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这时,希科见圆形空地上一些店铺窗下有一群正在互相温存的马;便毫不迟疑地将拴住马群的缰绳割断或解开,用皮鞭对其中的两三匹马狠狠地抽了几下,让它们冲向人群。人们面对飞奔而来、嘶鸣不已的马群,纷纷四散奔逃。
戈兰弗洛担忧的是他的巴汝奇;贵族们放心不下的是马匹和箱子;更多的百姓却是对自身的安全感到担心。人群忽地一下散开了,人人都躲避不迭。突然有人高叫:救火啊!顿时就有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希科像离弦之箭,倏地挤进人流,靠近了戈兰弗洛,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戈兰弗洛看见这对眼睛,开始有点清醒了。希科抓住巴汝奇的缰绳,转过头来,这着人流走去。这样一来,不一会儿戈兰弗洛就远远离开了德-吉兹公爵,他们中间立即挤满了跑来看热闹的人。
希科于是拉着踉踉跄跄的修士走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后殿的死胡同里。他让戈兰弗洛和巴汝奇背靠着墙,自己站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位准备把浮雕镶嵌在岩石上的雕塑家。
他骂道:“啊!醉鬼!啊!异教徒!啊!奸贼!啊!叛徒!你为一杯酒宁肯出卖朋友,对吗?”
修士结结巴巴地说:“啊!希科先生。”
希科继续说:“怎么!我供你吃喝玩乐,你这个无耻的家伙,我请你喝酒,我填满你的肚皮,还填满你的钱包!你却背叛你的恩公!”
修士可怜巴巴地一个劲说:“啊!希科先生!”
“你把我的秘密和盘托出,你这个混蛋!”
“亲爱的朋友!”
“闭嘴!你这个告密者,真该狠狠地接你一顿!”
修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肥肥实实,像头大公牛,但由于此刻后悔莫及,再加上喝得晕头晕脑,因此他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毫无反抗地任凭希科摇来晃去。
只有巴汝奇对它的朋友遭受虐待大为不满,使劲用蹄子踢去,可踢了个空。希科则狠狠给了它几棍。
修士喃喃地说:“狠狠地罚我!狠狠地处罚你的朋友吧!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说道:“对,对,是要惩罚你,你等着挨打吧。”
说着,加斯科尼人便把木棍从驴子的ρi股挪到修士肉嘟嘟的宽肩膀上来了。
戈兰弗洛大怒,说道:“噢!要是我没有喝醉酒的话……”
“那你就要按我了,是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要按你的朋友吗?”
“那悠呢?您是我的朋友,可您却在痛打我!”
“打是疼,骂是爱嘛!”
戈兰弗洛咆哮起来:“那您立刻要我的命吧!”
“我就要你的小命!”
戈兰弗洛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噢!要是我没喝醉酒的话……”
“你还嘴犟。”
于是希科为证明他的友谊,加倍接起这个可怜的热内维埃芙修士来,后者痛得拚命嚎叫起来。
加斯科尼人说:“好吧!老牛叫后牛犊叫。现在,好好骑上巴汝奇,乖乖地回丰盛大饭店挺尸去吧!”
修士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看不清路。”
希科说道:“啊,要是你将灌下去的酒全哭出来,也许你就能清醒过来了。唉,不,还是让我来作你的向导吧。”
说毕,希科拉起缰绳,而修士用双手紧紧抓住鞍子,竭尽全力保持重心平稳,唯恐再摔下来。
他们就这样过了磨坊主桥,穿过圣巴托罗缪街和小桥,回到圣雅克街。修士一路走,一路抽抽搭搭地哭着,希科则一直拉着缰绳。
这时博诺梅老板和两个侍从听到希科的招呼,跑上前来,将烂醉如泥的修士从驴背上扶下来,进了饭店。
然后,博诺梅老板又走出来说:“好了。”
希科问道:“他躺下了?”
“已经鼾声如雷了……”
“好极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睡醒的。您要记住,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是怎样回到这里来的,不要向他作任何解释。如果能让他相信,他自从那天夜里在修道院作了引起轩然大波的演说之后,就一步未出饭店大门,让他以为这是一场大梦,那就更妙!”
饭店老板说道:“希科老爷,行啊!不过,这可怜的修士出了什么事?
“非常不幸,好像是他在里昂遇见了德-马延先生的使者,两人发生了争吵,修士将那家伙送上了西天。”
老板惊叫起来:“噢,我的上帝!……结果以至于……”
“结果以至于马延先生发誓要将他活活率裂分尸,不然他就不叫马延!”
博诺梅说道:“请尽管放心,我决不让他以任何借口踏出这里一步!”
“太好了!”希科对戈兰弗洛这头已经放心,又继续说:“现在,必须去找我的安茹公爵了。走,去找他。”
他向弗朗索瓦三世陛下的府邸飞奔而去。
。 tt
四十二 亲王与他的好友
我们看到,在神圣联盟之夜,希科徒劳往返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也没见安茹公爵的影子。
吉兹公爵曾经邀请亲王一起出去,亲王殿下对他的盛情却疑虑重重,一味在那里殚精竭虑,他的谨慎小心,比蛇更甚。
然而,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又使他必须亲眼目睹一番当晚的景象,他于是决心接受邀请,但同时他又决定只有在他的卫队前后簇拥确保安全时才跨出宫殿。
就同所有提心吊胆的人总爱让自己最宠爱的卫队前来保驾一样,公爵也前去找自己的利剑——比西-德-昂布瓦兹。
公爵实在是惊恐万状,不得已才采取这番步骤的。自从比西对蒙梭罗事件大失所望后,就一直忿忿不平。就连弗朗索瓦自己也承认,要是他是比西——当然也要像比西那样勇敢——的话,他会对亲王表现出极度的轻蔑,因为他如此翻脸无情地出卖了他。
再者,比西和所有品质高尚的人一样,对痛苦的感觉更甚于快乐:一个不畏危险、面对暴力依然镇定自若的人,总是比一个懦夫更容易被愤怒压倒。能使一般人感到战栗的男人,正是最易为女人而伤心落泪的人。
因此,比西可以说全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看见狄安娜来到宫廷,被当作蒙梭罗伯爵夫人,受到王后路易丝的接待,加入了宫廷贵妇的行列。他看见千千万万好奇的目光贪婪地射向这位无与伦比的绝代佳人,而这位绝代佳人,可以说是他发现并将她从坟墓中解救出来的。整个晚会上,比西目不转睛地用炽热的目光盯着狄安娜,而她始终没有抬起沉重的双眼。比西在晚会达到Gao潮的时候,就像所有真正坠入情网的人那样,忘记了过去,逝去的岁月给他带来的对幸福的种种憧憬全都烟消云散,他丝毫没有想到低垂双眼的狄安娜正在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她只要抬起眼就能看见在她面前,有一张充满柔情的忧伤的脸,正混杂在无数冷漠或愚蠢地露出好奇神态的面孔中。
比西始终未能得到狄安娜的垂青,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噢,女人们只有在欺骗丈夫、监护人和母亲的时候,才会变得大胆机智。而需要她们报恩的时候,她们却显得那么懦弱。她们生怕让人看出来她们在恋爱,要得到她们的一点点青睐,真是难上加难,她们甚至不惜让热恋她们的人大失所望。她们任性起来,简直丝毫不考虑伤了对方的心,狄安娜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不爱您。这个打击,可能会使我悲痛欲绝,也可能使我从此振作起来。可是不!她宁愿让我无望地爱她;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因为我不再爱她了,我鄙视她。”
他满腔愤怒,离开了众朝臣。
这时,比西那张令所有女人爱慕、所有男人害怕的高贵的面孔,变得使人无法辨认了:只见他脸色阴沉、目光惘然,一副苦笑。
比西向外走去,他在一张巨大的威尼斯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张脸,不禁无地自容,他说道:
“我疯了,我干嘛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而使其他愿意和我结交的人憎恨我呢!不过,她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屑一顾,难道是为了某个人的缘故?
“难道是为了这个脸无血色的瘦鬼?他寸步不离地死跟着她,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还像她一样,装作没有看见我。只要我愿意,一刻钟之内,我就可以用剑在他胸口刺上一个窟窿,叫他默不作声地倒在我的脚下,浑身冰凉;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叫她的白袍溅上向她献殷勤的人的鲜血;只要我愿意,她不爱我,我至少可以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让她憎恨。
“噢!与其让她对我这样冷淡,倒不如让她恨我!恨我!
“不过,这样做太庸俗,心胸太狭窄。只有凯吕斯和莫吉隆之流才会这么做,如果他们懂得爱情的话。我应级像普路塔克[注]笔下的英雄,我敬佩不已的青年昂蒂奥舒斯那样,决不吐露爱情,为爱而死,绝无怨言。对,我将沉默!对,我曾经与当代所有英雄好汉浴血奋战过;我曾经使勇敢的克里荣在我面前放下武器,让我任意主宰他的生命;对,我要把痛苦埋藏在心里,就像赫尔克勒斯一次也不让巨人安泰接触大地母亲[注]那样。不,既然人们誉我为像克里荣那样的英雄,还有什么能难倒我比西的?英雄们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到。”
想到这里,他那紧紧揪住胸膛的手松开了,他擦去额头的汗,缓缓地走向大门;他正要挥拳使劲地砸挂在门上的壁毯,但马上命令自己要耐心沉着。于是,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嘴角挂着微笑,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遇见了安茹公爵先生,他把头扭开去。因为他觉得,以他那坚强的性格,决不可能对这位自称是他朋友而又无耻地背叛他的人面带微笑,或者彬彬有礼。
亲王走近他时,招呼了他一声,但比西头也没回。
回到家里,比西把剑放在桌上,把匕首从鞘中拔出,自己解开紧身短上衣和大衣的搭扣,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把头靠在装饰椅背的盾形家徽上。
手下人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以为他要歇一会儿,便走开了。比西没有睡觉,他在沉思默想。
他就这样呆了好几个小时,丝毫也未注意到卧室的另一头也坐着一个人,这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好奇地观察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就同他开始谈话。
最后,比西打了一个寒噤,眼珠闪动起来,对面观察他的那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伯爵的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两臂僵直,脑袋像铅似的沉重,沿着椅背耷拉到肩上。
这时候,那个观察他的人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他说道:“伯爵先生,您发烧了。”
伯爵抬起头,脸色因高烧而变得绯红。
他说道:“啊,是你,雷米。”
“是的,我在这儿等您,伯爵。”
“在这儿等我干什么?”
“因为您在使人伤心的地方,是不能久留的。”
比西握起年轻医生的手,说道:“谢谢,我的朋友。”
雷米双手握着比西的手,感到这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变得和孩子的手一样软弱无力。他不由得感情冲动起来,怀着敬意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他说道:“瞧,伯爵先生,现在的问题在于弄清楚,您是否想这么呆下去:您要是想让发烧来征服您,打垮您,那您就站在这儿好了。如果您想制眼热病,那就快躺到床上,找一本好书,从中汲取榜样和力量。”
伯爵此时在尘世间只有唯命是从,于是他就从命了。
就这样,他的朋友们来看望他时,他一直躺在床上。
第二天整整一天,雷米未离比西床头一步,他作为医生担负着治疗比西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责任;他用解热剂对付前者,用好言相慰对付后者。
可再过了一天,即德-吉兹来到卢佛宫的那一天,比西发现雷米不见了。
比西心想:“他厌烦了,这很自然!可怜的孩子!他应该渴望新鲜空气,渴望和煦的阳光和明媚的春光。而且热尔特律德肯定在等待着他,热尔特律德虽说是个侍女,可她热恋着他……一位真心相爱的侍女,比虚情假意的王后还要珍贵。”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雷米始终没有露面。而正因为他杏无音讯,比西才更想他,他等待这可怜的孩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嘀嘀咕咕道:“噢!我还以为人是知恩必报的呢,我还相信友谊呢!不,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相信了。”
傍晚时分,大街小巷开始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杂的喧闹声。夜幕降临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比西听见候见厅传来一阵高声的说话声。
一名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了。
他说:“大人,安茹公爵驾到。”
比西皱起了眉头,心想他的主人居然还会关心他,而他对这位主人早已不齿,因而也就无意讲究礼节了。他只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公爵进来了。比西的房间没有一丝亮光,心灵受到创伤的人都喜爱黑暗,因为黑暗使他们充满遐想。
公爵说道:“你这里大暗了,比西,这样会使你郁郁不乐的。”
比西毫不理睬,他心中的厌恶之情使他不愿开口。
公爵继续说:“你病得很重吗?连话也说不动了吗?”
比西喃喃地应了一句:“事实上我是病得很重,大人。”
公爵说:“那么你是因为病了,所以才两天没有在我的宫里露面啦?”
比西说:“是的,大人。”
亲王对比西寥寥数语的回答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两三圈;他看了看黑暗中依稀可辨的雕像,摸了摸披在上面的布。
公爵说道:“你住得不错,比西起码给我的印象不坏。”
比西没有回答。
公爵对他的侍从们说:先生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可怜的比西病得很重。啊,为什么没有请米隆大夫来?对比西来说,叫国王的御医来治病丝毫不能算过分。”
比西的一个侍从摇了摇头,公爵看见了这个动作。
公爵几乎有点巴结地问道:“瞧,比西,你心情不好?”
伯爵答道:“我不知道。”
公爵走近比西。他此时就像那些遭到拒绝的情人一样,越是受到冷遇,越是挺着脸皮上前讨好。
他说道:“好吧!告诉我吧,比西。”
“我跟您说什么呢,大人?”
他压低嗓门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谁能对亲王们生气呢?那是毫无益处的。”
公爵哑口无言。
这下轮到比西开腔了:“我们在浪费时间,大人,还是开门见山说说您的来意吧。”
公爵看了看比西。
比西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硬口吻说:“您需要我,对吗?”
“啊!德-比西先生。”
“哎!我再说一遍,您无疑是需要我。您以为我会相信您是出于友情而来探望我的吗?不!见鬼。因为您不爱任何人。”
“噢!比西,你也对我说这种话!”
“好了,别提这些了。说吧!大人,您需要什么?一个人既然属于亲王,即使亲王伪装到称你为朋友,你也只好感谢他的伪装,而且为他而作出牺牲,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您说吧。”
公爵脸涨得通红,幸好他站在黑暗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说道:“我并不需要你什么,比西,你认为我这次来访怀有私心,你完全弄错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叫你和我一起到城里转转,因为今天天气很好,而且今晚整个巴黎,都为神圣联盟进行签名而激动万分。”
比西又看了看公爵。
他说道:“您不是有奥利里陪您吗?”
“他只不过是一个琴师。”
“啊!大人!您太把他贬低了,我相信他能在您的身边完成别的职能。而且,除了奥利里,您还有十多个侍从官,我都听见他们的佩剑赶在我的候见厅的细木护壁板上的声音了。”
这时,门帘慢慢掀起来。
公爵傲慢地问道:“谁?谁胆敢未经汇报就擅入我所在的房间?”
一个人庄严地走进了房间,他镇静自若地说道:“是我,雷米。”
公爵问:“雷米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答道:“雷米,大人,是一位医生。”
比西说道:“雷米不仅是一个医生,大人,他还是一位朋友。”
公爵受到讽刺,悻悻地说了一句:“啊!”
比西一面挣扎着准备起床,一面问:“你听到大人的吩咐了吗?”
“是的,他想让您陪他到城里转转。可是……”
公爵问:“可是什么?”
奥杜安老乡答道:“可是您不能陪他去,大人。”
弗朗索瓦一听,不由叫道:“为什么?”
“因为外面太冷。大人。”
公爵对有人胆敢违抗他的旨意感到十分吃惊:“外面太冷?”
“是的,太冷。因为我要对德-比西先生的朋友们保证他的健康,我本人尤其要负责,我禁止他外出。”
比西并没有因此就不准备下床,可他的手碰到了雷米的手,雷米轻轻一捏,比西就明白了。
公爵说道:“好吧,既然他外出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那就留在家里吧。”
亲王殿下心中大为不快,愤愤然向门口走了两步。
比西一动不动。
公爵又重新回到床前。
他说:“好,就这样,你不出去冒险了吧?”
比西说道:“您已经看到了,大人,大夫不许我出去。”
“比西,你应该请米隆大夫看一看,他是个好医生。”
比西说道:“大人,我更喜欢一个重视友情的医生,而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医生。”
“那么,再见吧。”
“再见,大人。”
公爵闹哄哄地走了。
他出门以后。雷米一直目送他走出了公馆大门,然后立刻奔回到病人跟前。
他说道:“啊,大人,快起床吧,我请求您立刻起床。”
“起床干什么?”
“跟我去走一遭。这屋里太热了。”
“可你刚才对公爵说外面太冷了。”
“自从他一出去,气候就变了。”
比西坐起身来,奇怪地问:“变到什么程度?……”
奥杜安老乡答道:“变到现在我确信外面空气对你十分有益。”
比西说:“我不明白。”
“我给您喝的药水,您不是也弄不明白吗?可是您也按时服用了。好吧,快点!起来吧。同安茹公爵外出是危险的,同医生出去倒有益于健康,这是我说的,您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呢?那么您就应该辞退我了。”
比西说道:“走吧,既然你想要我出去。”
“必须出去。”
比西起床,他脸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
雷米说道:“您脸色苍白得很有意思,变成一个俊俏的病人了。”
“我们到哪里去?”
“到一个区去,我今天已经对那个区的空气分析过了。”
“分析结果怎样?”
“对您的病有特效,大人。”
比西穿上衣服。
他说道:“把我的帽子和我的剑给我。”
他戴上帽子,佩上剑。
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 . +~+
四十三 瑞西厄娜街街名的来源
雷米扶着病人的胳膊,向左转,走进贝壳街,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城墙边。
比西说道:“真奇怪,你带我朝船夫谷仓沼泽地那边走,你说这个地区的空气好吗?”
雷米回答:“啊!先生,请您耐心一点,我们马上转过帕热万街,让过右边的粪便街,一直走进蒙马特尔街。您会看见,蒙马特尔街是多么美丽的一条街!”
“你以为我不认识这条街吗?”
“好呀!您既然认识,再好没有了!我不必浪费时间介绍您看街上的美景了,我马上把您带到一条优雅的小街里去。跟着我走吧,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事实上,他们越过了左边的蒙马特尔城门以后,再走了约两百步路,雷米就向右拐。
比西叫道:“喂!你是故意的吧,我们又回到我们出发的地点来了。”
雷米说道:“这条街叫日普西厄娜街,或者叫埃及圣女街,随您爱怎样叫都可以;老百姓已经开始叫它做日西厄娜街,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变成瑞西厄娜街,因为这样叫法比较顺口。语言的规律是越接近南方,元音应用越多。大人,您在波兰住过,您应该知道这一点,那些混蛋仍然用四个辅音在一起的字,使得他们说起话来,就像在嘴里嚼碎小石头一样,一边嚼一边还在那里骂人哩。”
比西说道:“说得不错。不过我认为我们到这儿来不是来上语言课的,老实告诉我,我们要到哪儿去?”
雷米没有正面回答比西的问题,却说道:“您看见那座小教堂吗?喂,大人!您看它选择的位置有多好:前面临街,后面是修道院的花园!我敢打赌,您到目前为止,没有注意过它,对吗?”
比西说道:“的确,我以前没有注意过。”
比西并不是唯一的没有光临过这座教堂的贵族,因为这座名叫埃及圣女玛丽[注]的教堂,是一座大众化的教堂,常来这里的信徒,又管它叫尖舱教堂。
雷米说道:“好吧,现在您既然知道这座教堂的名字,也将它的外表观察了个够,大人,我们进去吧,您在里面会看到大厅的彩绘玻璃窗,它们非常别致。”
比西望着奥杜安老乡,看见他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比西马上懂得年轻医生带他走进教堂一定另有用意,而不是去看彩绘玻璃,因为那时天色昏黑,根本不能看见什么。
不过,教堂里正在举行圣体降福仪式,灯烛明亮,除了彩绘玻璃,还可以看到别的东西。那就是十六世纪的那些天真的壁画,这些传统艺术在意大利由于气候良好,还保存着许多,在我国,则在气候潮湿和文物破坏两者竞相发挥作用下,已经荡然无存。画家在这个教堂所绘的壁画是奉弗朗索瓦一世之命,为这位国王而绘的;画的是埃及圣女玛丽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本有许多有趣的题材,而那位画家过分照顾人体解剖学,或者至少是过分照顾历史真实,却天真地在教堂最显眼的地方,绘画了圣女玛丽遇到困难的时刻:她身无分文,付不起摆渡钱,只好用她的肉体来支付。
现在可以正确地说,虽然许多信徒对埃及圣女玛丽的侮罪改宗都十分崇敬,但是这个地区的不少正经妇女都认为画家本来可以把这幅画绘在别的地方,或者至少画得不那么露骨;她们的理由,或者说她们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就是许多呢绒商人在节日或者星期天带他们店里的年轻小伙计到教堂来的时候,这幅画的某些细节过分吸引了年轻小伙计们的视线。
比西注视着奥杜安老乡,这位老乡在一刹那间也变成了年轻小伙计,他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幅画。
比西对他说:“你带我到埃及圣女玛丽教堂来,是不是想让我产生吃喝玩乐的思想?如果是这样,你就看错人了,你应该带到这儿来的是修道士和大学生。”
奥杜安老乡回答:“天主保佑我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一切淫念都会腐蚀人的头脑’[注]。”
“那么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你听我说,我们走进这儿总不能把眼睛挖掉吧。”
“你带我到这儿来一定有别的目的,绝对不是叫我来看埃及圣女玛丽的大腿!”
雷米说道:“当然不是。”
“那么我已经看过了,我们走吧。”
“等一等!仪式马上就完了,我们现在走出去,会打扰这些信徒的。”
奥杜安老乡轻轻地抓住比西的手腕。
雷米说道:“现在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跟他们一样走吧。”
比西漠不关心地带着明显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向门口走去。
奥杜安老乡说道:“喂!您不沾点圣水就走出去,您难道没有头脑吗?”
比西像个孩子般听话,向着那根嵌着圣水缸的柱子走去。
奥杜安老乡趁这机会向一个女人作了个手势,女人一见年轻医生的暗号,立刻向比西走过去的那根柱子走去。
因此,比西把手伸向贝壳形的、由黑大理石雕成的两个埃及人像托着的圣水缸时,一只粗壮的、有点发红的女人的手,也伸过来,并且用圣水沾润了他的手指。
比西禁不住把眼睛从那个粗壮而红润的手,挪到女人的脸上,他立刻后退一步,顿时脸色发青,因为他发觉那是热尔特律德的手,她的脸被一块黑色的羊毛巾半掩着。
他继续伸着手,没有想到要划十字,这时热尔特律德向他行了个礼,走了过去,她的高大身材在小小教堂的门厅下面十分显眼。
紧跟在热尔特律德后面,被她的粗壮的手肘挡住的,是一个紧紧地裹着一件短丝斗篷的女人,那女人体态年轻而优雅,一双迷人的小脚,身材苗条,使比西想起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身材、小脚和体态。
雷米没有对比西说什么,只是一味注视着他。现在比西明白了年轻医生为什么把他带到埃及圣女街来,为什么要他走进教堂。
比西跟着女人走去,奥杜安老乡跟着比西。
这四个人排成单行,用整齐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是其中两个人脸色苍白,神情忧郁,说明他们内心有极大痛苦,倒也显得十分有趣。
走在最前头的是热尔特律德,她在蒙特马尔街角转了弯,沿着这条街走了几步后,突然向右拐进一条死胡同,胡同里有一个门口。
比西踌躇不前。
雷米喊道:“喂!伯爵先生,您要我踏着您的脚后跟吗?”
比西继续往前走。
热尔特律德始终走在最前头,她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让她的女主人走进去,女主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了。
奥杜安老乡凑近耳边对侍女说了两句话,闪过一边,让比西走了进去,然后热尔特律德和雷米一齐走了进去,关上门,胡同里又变成一片死寂。
那时是晚上七点半钟,五月初即将到来,温暖的空气像是春天的气息,树叶开始在冰雪消融中绽出新芽。
比西向周围张望,他处在一个大约十六米见方的小花园里,四面的围墙特别高,围墙顶上爬山虎和常春藤的新芽长了出来,不时碰落一小块石灰,新叶的刺鼻浓香,被晚风吹送过来。
香罗兰的长枝蔓快乐地从教堂的古老墙壁的裂缝里伸出来,红色的花蕾像纯铜一样。
第一批丁香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下开放,现在它们甜蜜的香气使昏沉沉的比西精神为之一振,他自问在一小时前他还是那么孤单,那么虚弱,那么无人理睬,现在却沐浴着香气,充满着温暖,并且生气勃勃,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为他而来的,是不是他热爱着的那个女郎给他带来的?
狄安娜已经坐在一张小木凳上,那小木凳倚着教堂的墙,在茉莉花和铁线莲的绿荫下。狄安娜俯着头,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不自觉地揉着一朵紫罗兰,花瓣纷纷落在沙地上。
这时候,一只躲在近旁栗树上的夜莺,唱起了声音悠长而凄凉的歌,不时像火花般爆出几个响亮的音符。
在这个小花园里,只有比西同蒙梭罗夫人两个人,因为雷米同热尔特律德已经远远地站在一边。比西走过去,狄安娜抬起头。
她用羞怯的声音说道:“伯爵先生,在我们之间完全不必兜圈子说话:如果刚才您在埃及圣女玛丽教堂见到我,决非出于偶然您才到那边去。”
比西说道:“当然,夫人。那是奥杜安老乡叫我出来而没有告诉我目的地,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知道……”
狄安娜悲切地说:“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是的,我知道是雷米先生把您带到教堂来的,也许是他强迫您来的吧?”
比西说道:“夫人,并不是强迫……不过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要见的是您。”
狄安娜摇了摇头,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比西,低声说道:“您这话太让人难受了,伯爵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说,当时您如果知道雷米的意图,您就不会跟他一起来?”
“啊!夫人!”
“这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对的。先生,您给我帮了大忙,我还没有向您致谢。请您原谅我,并请您接受我的深切感谢。”
“夫人……”
比西说不下去了,他震惊得那么厉害,使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狄安娜越来越激动地接下去说:“可是我却想向您证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是我请求雷米先生赐给我同您会面的光荣,是我教他安排这次会面的,如果您不喜欢,只好请您原谅。”
比西把一只手按在心头上,说道:
“啊!夫人,我的心怎样,您是想不到的。”
他的那颗破碎了的心又开始活动起来了,他觉得似乎温和的晚风给他送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和甜蜜的话语,同时把他眼前的那片乌云也驱散了。
好久以来狄安娜已经准备好这次会面,因此她表现得非常坚强,她继续说:“我知道我托您办的事多么叫您为难。我知道您为人高尚。请您相信,我了解您而且钦佩您。请想一想,如果您不能理解我的感情,我会感到多么痛苦。”
比西说道:“夫人,我已经病了三天了。”
狄安娜脸涨得鲜红,说明她对他的病多么关心,她答道:“我知道,我比您更痛苦,因为雷米先生显然在骗我,他要我相信……”
“是您忘记了我才使我生了这场大病。啊!这倒是真的。”
蒙俊罗夫人接着说:“因此,我不得不安排今天的会面,伯爵。我现在见到了您,我感谢您对我的多方关照,我将终身永志不忘……请您相信我的由衷之言。”
比西黯然神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狄安娜问道:“您不相信我的话吗?”
比西回答:“夫人,一个人对别人有友情的时候,总是尽可能随时随地表示这种友情的,您觐见圣上的那天晚上,您知道我也在宫里,纵使您不知道我当时就在您的面前,您也应该感觉得出我的眼光一直压在您的身上,而您却没有抬头望我一眼;您也没有用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下暗示来表示您知道我在那里。不过,夫人,我弄错了,也许您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您只见过我两次。”
狄安娜的回答是一下伤心地谴责的眼光,使得比西深深地受到感动,他说道: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您同别的女子不同,但是您做起事来同那些庸俗妇女没有什么两样,您为什么要结婚?”
“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被迫的么?”
“我知道,可是废除这门亲事也很容易。”
“恰恰相反,根本不可能。”
“难道您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您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在保护您么?”
狄安娜垂下眼睛。
她说道:“这一点尤其使我害怕。”
“原来就是这种思想使您忘记了我。啊!请想一想,自从您成为别人的妻子以后,我的日子怎样过的吧。”
伯爵夫人庄严地说:“两个男人都活着,一个女人抛弃一个男人的姓,改用另一个男人的姓,这种改变必然对她的荣誉有极大的损害。”
“这么说来您永远宁可保留着蒙梭罗这个姓了。”
狄安娜嗫嚅着说:“您认为这样吗?那就更好!”
她的眼睛立刻充满了泪水。
比西看见她的脑袋低垂到胸前,激动地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
比西最后说道:“我现在又恢复到原来状态了,就是说,我对您是一个陌生人。”
狄安娜叹息一声:“唉!”
“您的沉默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我只能用沉默来说话。”
“夫人,您的沉默是您在卢佛宫觐见的延伸。在卢佛宫,您看不见我,在这儿,您不同我说话。”
“在卢佛宫,有蒙梭罗先生在场,他监视着我,他为人非常嫉妒。”
“嫉妒!哼!他还缺什么?我的天主!所有的人都羡慕他的幸福,他还要羡慕什么样的幸福?”
“我跟您说他这个人嫉妒成性,先生。几天以来,他看见有人在我们的新居周围转来转去。”
“您不住在圣安托万街的那所小房子里了吗?”
狄安娜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怎么!这个人,难道不是您吗?”
“夫人,自从您的婚事公开宣告,一自从您觐见了圣上,自从卢佛宫的那天晚上您不屑望我一眼,我就躺倒了,高烧缠着我,我都快死了。您瞧,您的丈夫嫉妒的不是我,因为最低限度他看见在您的房子前后转来转去的,并不是我。”
“那么,伯爵先生,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您有心想见我一面,您就感谢这个陌生人吧,因为我熟悉蒙梭罗先生,这个陌生人使我为您担惊受怕,我想见您一面告诉您:不要这样暴露您自己,伯爵先生,不要使我遭受更大的不幸。”
“请您放心,夫人;我给您再说一遍,那人不是我。”
“现在,请您让我把我要对您说的话全部说完吧。那个在我们的新居面前走来走去的人我们不认识,也许蒙梭罗先生认识,为着害怕这个人,他要求我离开巴黎,因此,”狄安娜把手伸给比西,“因此,您可以把这次会面看作是最后一次……明天我就动身到梅里朵尔去了。”
比西喊起来:“夫人,您要走?”
狄安娜说道:“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使蒙梭罗先生放心;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使我得到安宁。而且我也讨厌巴黎,我讨厌这些人,讨厌宫廷和卢佛宫。我只有离群索居,由少女时代的回忆陪伴着我,我才感到幸福;我觉得再一次走过我儿时奔跑过的小径,过去的幸福就像甜蜜的露水,有一部分重新落到我的头上。我爸爸陪我回去。我在那里可以再见到圣吕克夫妇,他们正为我不在而想念我。再见吧,比西先生。”
比西两只手掩住面孔,喃喃地说:
那么,对我说来,一切都完了。”
狄安娜站起来大声问:
“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夫人,这个家伙将您流放到远处,这个家伙毁灭了我唯一的希望,使我再也不能同您呼吸同一空气,不能躲在百叶窗后面窥视您,不能在同您相遇的时候,碰一碰您的裙子,不能热爱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影子,我说,这个家伙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哪怕我要为此而送命,我也要亲手宰了这家伙。”
“啊!伯爵先生!”
比西大声骂起来:“这个卑鄙的家伙!怎么!他有了您作妻子还不满足,他还要嫉妒!您是举世无双和无比纯洁的美人,他还要嫉妒!他是个贪得无厌的荒唐魔鬼,他简直要吞掉全世界。”
“啊!请您冷静一点,伯爵,冷静一点,天哪!……也许他是情有可原的。”
“他是情有可原!您在为他辩护了,夫人。”
狄安娜说道:“啊!假如您知道事实真相的话!”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掩着脸,仿佛害怕比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似的。
比西说道:“我知道?夫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一个人已经成为您的丈夫,就不应该再想得到世界上别的东西。”
狄安娜用低沉、哽咽而充满热情的声音说道:“您弄错了,伯爵先生,他还没有成为我的丈夫!”
说完以后,少妇把她的冰凉的手抚摸了一下比西的滚烫的手,站起身来,像个影子般飘然而去,到了小花园的昏暗转角上,抓住热尔特律德的手,拉着她在黑暗中消失了,剩下心醉神迷、不知所措、惊喜万分的比西,伸出胳臂想拦住她,但没有拦住。
比西大叫一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雷米刚好及时赶到,马上用臂膀扶住了他,让他坐在狄安娜刚刚离去的凳子上。
/.t
四十四 埃佩农的上衣如何被撕破,熊贝格怎样被染成蓝色
正当拉于里埃尔征集得越来越多的签名,希科把戈兰弗洛寄放在丰盛饭店,比西在充满鸟语花香和爱情的幸福小花园里获得新生的时候,国王亨利满面愁容地回到了卢佛宫,陪伴他的有莫吉隆和凯吕斯两人。国王为在城里看到的一切而忧心仲忡,他为在教堂里听到的讲道而十分气恼,他为他的弟弟安茹一路上获得无数神秘的敬礼而怒不可遏,他看见安茹由吉兹先生和马延先生陪同在圣奥诺雷街从他面前过去,后面跟着一大群贵族,似乎是由蒙梭罗先生指挥着。
国王按照习惯总是由他的四个嬖幸陪同一起外出,可是,刚离开卢佛宫几步,熊贝格和埃佩农就因为看厌了亨利的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一心想趁这热闹的机会去寻欢作乐,走到阿斯特鲁斯街口,他们就趁人群挤拥而溜掉了。剩下国王和另外两个嬖幸,继续沿着河岸走去,他们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到了奥尔良大街。
他们还没有走过百步远近,便各自遭到了麻烦。埃佩农把吹管向一个正在奔跑的市民两腿之间一Сhā,使这个市民翻了一个跟斗滚出去十步远。熊贝格挑起了一个女人的头巾,他本来以为这女人又老又丑,谁知她却恰巧是个又年轻又标致的女人。
善良的巴黎人平素十分宽容忍耐,可是今天却不同了,造反的热风正在吹过巴黎的街道,两个嬖幸选择今天来作弄巴黎市民是完全看错了日子。那个被摔了一跤的市民爬起来就大喊:“打死这个新教徒!”他是一个狂热分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话,立刻有许多人向埃佩农冲去。被挑起头巾的女人大喊:“打嬖幸!”这就更糟;她的丈夫是一个洗染商,马上指挥他的学徒们向熊贝格冲去。
熊贝格很勇敢,他停下来,一手握剑,还想高声说话。
埃佩农比较谨慎,他拔脚就逃。
亨利对他的两个嬖幸并不关心,他知道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于自己摆脱窘境:一个靠他的两条腿,另一个靠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在街上兜了一圈以后,回到了卢佛宫。
他走进自己的练剑室里,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他气得发抖,很想找个好借口来发泄一下。
莫吉隆在同国王的高大猎狗那喀索斯[注]玩耍。
凯吕斯两手支着双颊,蹲在一个坐垫上,望着亨利。
国王对他说道:“他们得手了,他们得手了。他们的阴谋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有时是猛虎,有时是毒蛇,他们不跳跃的时候,他们就爬行。”
凯吕斯说道:“陛下,在一个王国里,难道不是永远有阴谋活动的吗?您想一想,那些王子王孙,国王的兄弟和表兄弟们,他们不搞阴谋,又能干什么呢?”
“老实说,凯吕斯,你的这些谬论和你的浮肿的脸,给我的印象是,你在政治上的能力同圣洛朗集市上演出的小丑吉儿[注]差不多:一窍不通。”
凯吕斯在坐垫上将身子一转,大为不敬地把背对着国王。
亨利又说:“莫吉隆,你说,我的话对不对?难道你们就必须用些废话和陈词滥调来哄骗我,仿佛我是一个平凡的国王,胸无大志似的?”
莫吉隆向来在任何事情上都同意凯吕斯的意见,他说道:“陛下,如果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国王,就请您用行动来证明您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吧。见鬼!那喀索斯是一头好狗,是一只善良的言生,可是如果有人扯它的耳朵,它就咆哮起来,有人踏在它的脚爪上,它也会咬人。”
亨利说道:“好呀!另一个人又把我比作一条狗。”
莫吉隆说道:“圣上,您错了,我是把那喀索斯放在陛下之上,因为那喀索斯还懂得自卫,而圣上不懂。”
说完,他也把背对着亨利。
国王说道:“好呀,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好极了,继续这么干吧,我的好朋友们,人家说我为了你们浪费了国家的资财,抛弃我吧,侮辱我吧,大家一起来扼死我吧;老实说,我的周围都是些刽子手。阿!希科!我的可怜的希科,你在哪里啊?”
凯吕斯说道:“好呀!现在就剩下这一着了,他在喊希科呢。”
莫吉隆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接着这个傲慢的家伙就喃喃地说出一句拉丁谚语,译成法语就是:“从其交友,知其为人”。
亨利紧皱眉头,从他的黑色大眼睛里喷射出一道可怕的气恼光芒,这一次,射到这些冒失的宠臣身上的,的确是国王的富有威严的目光。
可是他大概是被这没有行动的发怒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手去抚摸狗筐里一只小狗的耳朵。
这时候,候见厅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埃佩农大踏步走了进来,头上的小帽和身上的斗篷都不见了,紧身短上衣也被撕得粉碎。
凯吕斯和莫吉隆回过头来,那喀索斯冲上前去,汪汪乱吠,仿佛它对国王的臣子只认衣衫不认人似的。
亨利惊叫:“天主耶稣!发生了什么事?”
埃佩农说道:“陛下,请看看我,您就能看到人家是怎样对待圣上的朋友的了。”
国王问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天哪!就是您的老百姓,或者应当说是安茹公爵的老百姓,他们大喊:神圣联盟万岁!弥撒万岁!吉兹万岁!弗朗索瓦万岁!所有的人都万岁,就是没有喊国王万岁。”
“你对老百姓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才把你弄成这样子?”
“我?什么事也没有做。一个人能对老百姓干什么?他们认出我是陛下的朋友,这就够了。”
“熊贝格呢?”
“什么,熊贝格?”
“熊贝格没来帮你吗?他没有保护你吗?”
“呸!他自己的事情也够他受的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他揭下了一个女人的头巾,女人的丈夫是个洗染商,他带来五六条大汉,熊贝格就遭了难,我逃回来了。”
国王喊道:“我的天!你把可怜的熊贝格留在哪里了?”亨利边说边站起来。“我亲自去救他,”说到这里亨利注视着莫吉隆和凯吕斯,“也许人家可以说我的朋友在危难时抛弃我,但是人家决不能说我在危难时抛弃我的朋友。”
亨利背后传过来一个声音说:“谢谢陛下,谢谢,我已经回来了,天主惩罚了我[注],我自己逃出来了,虽然不是没有困难。”
三个嬖幸一齐喊道:“啊!熊贝格!那是熊贝格的口音!见鬼,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说:“见鬼!我就在这里,你们看得很清楚。”
这时候,从房间幽暗的深处走出来一个幽灵模样的怪物。
国王喊道:“熊贝格!你从哪里来?你从哪儿走出来的?为什么你变成这个颜色?”
事实上熊贝格从头到脚,连人带衣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染成了湛蓝湛蓝色。
他喊道:“真见鬼[注]!这班混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老百姓都跟在我后面瞧我了。”
亨利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变成黄|色,还可以解释为害怕的关系,可是却是蓝色!”
“事实是这班混蛋把我浸入缸里,我还以为那是一个水缸,谁知却是一个蓝染缸。”
凯吕斯哈哈大笑说道:“见鬼,他们恶作剧自己却吃了大亏了。靛蓝染料非常值钱,你这一身起码给他们带走了二十个埃居的染料。”
“不要幸灾乐祸了,我真希望你也碰上这种事。”
莫吉隆问道:“你没有捅他们?”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匕首捅进了一个肉做的刀鞘里,一直进到刀柄,我就让它留在里面了。我在一霎眼间被他们抓住,抬起来,浸到缸里,几乎淹死。”
“你怎么逃脱他们的魔掌的?”
“我有足够的勇气来干了一件卑鄙的事,陛下。”
“你做了什么事?”
“我喊了一句口号:神圣联盟万岁!”
埃佩农说道:“跟我一样;不过他们还强迫我加喊一句:安茹公爵万岁!”
熊贝格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喊过这句口号,不过事情不止这些。”
国王说道:“怎么,可怜的熊贝格,他们还强迫你喊别的口号吗?”
“不,他们没有叫我喊别的口号,感谢天主!我喊了这些已经足够了,可是当我喊安茹公爵万岁的时候……”
“怎么样?”
“你猜,谁从那里经过?”
“我怎么猜得着?”
“比西,亲王的该死的比西,他在等着我喊他的主人万岁的口号。”
凯吕斯说道:“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唉!要看清当时发生什么事倒也困难,我当时脖子上搁着匕首,人在染缸里。”
莫吉隆说道:“怎么?他没有过来帮助你?这是贵族间应尽的义务。”
“他吗,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地走着,好像脚不沾地,只差一双翅膀就要飞了。”
莫吉隆说道:“而且,他也许没有认出你?”
“什么话!”
“你那时已经染成蓝色了吗?”
熊贝格说道:“你说得对,已经染上了。”
亨利说道:“这就难怪他了,因为,说实话,我的可怜的熊贝格,我刚才也认不出你。
熊贝格说道:“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不在染缸里,我们会在贝壳街角上会见的。”他在这方面倒不像一个德国人。
埃佩农说道:“我恨的不是仆人,而是主人;我不同比西打交道,我要同安茹公爵算帐。”
熊贝格大声说:“对了,对了,安茹公爵的意图是:先让我们大大地出丑,然后用匕首把我们宰掉。”
凯吕斯和莫吉隆一齐说:“街上到处都在歌颂安茹公爵,您也听到了,陛下。”
埃佩农也对国王说:“事实上目前统治巴黎的是他,而不是圣上;陛下不信只要走出去一看,就会知道人们对您的态度了。”
亨利用威胁的口吻低声说:“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
熊贝格说道:“陛下总是说:‘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我看还要说好多次,而永远不会采取措施来对付这位御弟。我不得不告诉陛下,这位御弟正在带头造反,我认为这是十分清楚的事。”
亨利大声说:“见鬼!刚才埃佩农进来的时候,我对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而他们只耸耸肩膀,把背对着我。”
莫吉隆说道:“陛下,我们刚才耸肩膀和把背对着您,倒不是因为您说有人要造反,而且因为我们看不出陛下有意要粉碎这个阴谋。”
凯吕斯接下去说:“现在,我们转过身来对圣上说,陛下,救救我们吧,或者可以说,救救您自己吧,因为我们一倒,陛下就完了。明天,吉兹先生要进卢佛宫,他要请求陛下任命他为神圣联盟的领导人;明天,您会按照您答应的那样给他下委任令,安茹公爵一旦当了联盟的领导人,就掌握了十万被昨晚的狂欢弄得头脑发热的巴黎人,安茹公爵就能玩弄陛下于股掌之上了。”
亨利说道:“啊!啊!如果我采取果断的措施,你们是否准备支持我?”
四个年轻人齐声回答:“当然,陛下。”
埃佩农说道:“不过还请陛下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换一顶帽子,一件斗篷和一件紧身短上衣。”
“到我的藏衣室里去吧,埃佩农,我的仆人都能拿给你,我们的身材差不多。”
“我还要请陛下给我时间去洗一个澡。”
“到我的浴室里去,熊贝格,我的浴室仆役会伺候你的。”
熊贝格说道:“这么说,陛下,我们受的侮辱有希望报复了?”
亨利伸出手来示意大家不要作声,他低垂脑袋,似乎正在沉思。
过了一会儿,又说:
“凯吕斯,你去打听一下安茹先生是否回到了卢佛宫。”
凯吕斯走了出去。埃佩农和熊贝格同别的人一起焦急地等待凯吕斯的回音;危险迫在眼前,他们的热情都燃烧起来了。看一个水手是否顽强,不是在暴风雨中,而要在风平浪静的时候。
莫吉隆问道:“陛下是否已下定了决心?”
国王回答:“你们等着瞧吧。”
凯吕斯回来了。
他说道:“公爵先生还没有回来。”
国王答道:“很好。埃佩农,你去换衣服;熊贝格,你去洗掉颜色;凯吕斯,同你莫吉隆,你们到院子里用心放哨,到我的弟弟回来为止。”
凯吕斯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回来,你立刻命令把所有的门都关闭。去吧。”
凯吕斯说道:“好极了,陛下。”
埃佩农说道:“陛下,我过十分钟就回来。”
“至于我,陛下,我说不准回来的时间,要看颜料的质地而定。”
国王回答:“我只要对你说:尽可能快点来。”
莫吉隆问道:“那么陛下就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不,莫吉隆,天主与我同在,我要向天主祈求他保佑我们的事业。”
凯吕斯说道:“祈求天主吧,圣上,因为我相信公爵已经同魔鬼商量好,要在今世和来世都使我们遭受惩罚。”
莫吉隆说道:“阿门!”
要放哨的两个年轻人从一扇门走了出去。要换衣服的两个人从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剩下国王一个人,他走过去,在祈祷凳上跪了下来。
。。**t**
四十五 希科越来越像法兰西国王
子夜的钟声响了,卢佛宫的门通常在子夜关闭。亨利早已聪明地料到安茹公爵今夜会睡在卢佛宫,因为他想减轻国王心中对昨晚这场喧闹的怀疑。
国王下令宫内各门延长到一点关闭。
子夜过一刻,凯吕斯走上来。
他说道:“陛下,公爵进宫了。”
“莫吉隆呢,他在干什么?”
“他在继续监视,看公爵是否再出宫门。”
“没有什么危险。”
凯吕斯作了一下手势,表示现在可以行动了:“既然如此……”
亨利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谁在他身边?”
“蒙梭罗先生和他惯常的侍从。”
“比西在不在内?”
“比西先生并不在内。”
国王听见他的弟弟今天没有把最好的剑客带来,不禁如释重负,说了一句:“很好。”
凯吕斯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去告诉埃佩农和熊贝格,叫他们快来,告诉蒙梭罗先生说我想同他谈话。”
凯吕斯鞠了一躬,走出去很快就完成了使命,因为他的心里同时积聚着对公爵的恨和报复的欲望,所以行动就非常迅速了。
五分钟过后,埃佩农同熊贝格一齐走了进来,一个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另一个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脸上的各处窟窿还残留有蓝颜色;据浴室主人说,这些颜色要多洗几次蒸汽浴才能去掉。
蒙梭罗先生跟在两个嬖幸后面走了进来。
犬猎队队长鞠了一躬,说道:“陛下的侍卫队长刚才通知我,说陛下要召见我。”
亨利说道:“是的,先生。今晚散步时我看见天空中群星灿烂,烘托着一轮明月,是极好的天气,明天我们可以来一场很出色的围猎。现在只是子夜,伯爵先生,你可以立刻动身到万森去,给我找出一头黄鹿的藏身地,明天我们去追逐它。”
蒙梭罗说道:“陛下明天不是约好安茹殿下和吉兹先生要任命一名神圣联盟的领袖吗?”
国王用傲慢而不容反驳的口气反问:“是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陛下……不过,也许时间不够了。”
“犬猎队队长先生,对善于利用时间的人来说,时间永远不会不够。因此我才对你说,今晚你还来得及出发,只要你马上动身。今晚你还有时间去发现一头黄鹿的藏身地,还有时间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把随从和猎犬都准备好。你去吧,马上动身!凯吕斯、熊贝格,用我的名义,传我的命令,叫人给蒙梭罗先生打开卢佛宫的大门;再传我的命令,叫人等他一出去就将门关上。”
犬猎队队长十分惊讶地退了出去。
走到候见厅,他问两个年轻人:“这是圣上的任性行为吧?”
两个嬖幸简单地回答一句:“是的。”
蒙梭罗看出来从他们口中打听不到什么,就闭口不言了。
他向安茹公爵的卧房射了一眼,心里嘀咕道:“我觉得这对亲王殿下不是好兆头。”
可是他不可能通知亲王,因为他被凯吕斯和熊贝格两人一右一左夹在当中。有一阵子他认为两个嬖幸一定是收到密旨要把他关起来,一直等到他走出卢佛宫,听见宫门重新关上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
十分钟以后,熊贝格和凯吕斯回到国王身边。
亨利对他们说:“现在,大家不要作声,你们四个一起跟我来。”
埃佩农为人一向谨慎,问道:“圣上,我们到哪儿去?”
国王回答:“谁跟着来谁就知道了。”
四个年轻人一齐说道:“走吧!”
他们整理一下佩剑,扣好斗篷,跟着国王走去。国王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领着他们走进我们早已知道的秘密秘道,王太后和查理九世曾经不止一次通过这条南道到善良的玛戈房间里去。现在这个房间已经给安茹公爵使用。
公爵的一个亲随正在秘道里守卫。他已来不及退回去通知他的主人,亨利一把抓住他的手,命令他不要作声,把他推给几个嬖幸,后者把他关在一间小房间里。
因此,扭开安茹公爵卧房的门把的,是国王自己。
公爵刚上床,正在美梦中陶醉,因为今晚所发生的各种事件,使他见到他的名子大受颂扬,而国王的名字则遭到臭骂。吉兹公爵领路,陪他在街上走时,他看见了巴黎市民纷纷在他和他的随从前面让路,而对国王的亲随们则百般嘲骂、讥笑和侮辱。在他悠长的一生中,他不知暗地里搞过多少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他从来没有像今晚那样深得民心,因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满了希望。
他刚收到蒙梭罗先生给他转来的吉兹公爵的一封信,信中叮嘱他不要错过明天国王的起床仪式。他把信放在桌子上。
安茹公爵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嘱咐,他是绝不会错过他最得意的时刻的。
可是他看见秘密甫道的门突然打开时,心中吓了一跳,等到他发现开门的是国王,他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亨利示意他的嬖幸们站在门口,自己板着脸,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朝弗朗索瓦的床走去。
公爵嗫嚅着说:“陛下突然光临,实出意外……”
国王说道:“你吓着了吧,是不是?我很理解这一点;不,不,别起来,弟弟,继续躺在床上好了。”
公爵浑身哆嗦,一边把他刚读过的吉兹公爵的信拉到自己身边,一边说道:“不过,圣上,对不起……”
国王问道:“你在看信?”
“是的,圣上。”
“这封信的内容一定很有趣,因为深更半夜你还不肯睡觉,起来看信。”
公爵带着冷冰冰的微笑答道:“哦,圣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惯常的夜间来信罢了。”
亨利说道:“是的,我完全明白,所谓夜间的来信,一定是爱神的来信。不,我弄错了,由依里斯或者墨丘利[注]带来的信,封口上不能盖这么大的印。”
公爵将信完全藏起来。
国王哈哈大笑,说道:“这位亲爱的弗朗索瓦,为人倒能严守秘密。”国王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使得他的弟弟无限惊慌。
但是公爵尽力克制自己,勉强恢复了几分镇静。
公爵问道:“陛下是否有什么事要特别同我谈的?”因为他看见站在房门口的四个侍从官动了一动,表示他们在听着,而且对这一幕的开场感到满意。
国王答道:“我是有事要同你特别谈,御弟,”他故意强调“御弟”的称呼,这是法国在正式仪式上对国王大弟的尊称。“不过,今天我要当着证人的面对你讲,你会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他转过身来对四个年轻侍从说:“你们听着,国王准许你们听这场谈话。”
公爵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放射仇恨的光芒,还似乎在喷射出毒蛇的毒汁,他说道:“圣上要侮辱像我这种地位的亲王,早先就不应该让我住到卢佛宫里来;在安茹公馆里,最低限度我可以做主回答不回答您的问题。”
亨利带着可怕的嘲讽说道:“这倒是真的,你忘记了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臣民,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臣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臣民;感谢天主,我是国王!……这片土地的国王!……”
弗朗索瓦喊道:“圣上,我是在卢佛宫……在母后的家里。”
亨利答道:“母后是在我的家里。算了吧,御弟,把事情弄简单一点吧:把那封信给我。”
“哪一封信?”
“你刚才念过的那封,你把它摊开在桌子上,看见我就把它藏过了。”
公爵说道:“圣上,请您考虑考虑。”
国王问道:“考虑什么?”
“考虑这个问题:您的要求不配您的高尚贵族的身份,相反,倒像是您的秘密警察提出来的。”
国王变了脸色。
他说:“把信交出来,御弟!”
弗朗索瓦说:“那是一封女人的信,请圣上三思!”
“有些女人的信看起来妙不可言,不看则危险非常,我们母后的信就是很好的证明。”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
国王顿足大声吆喝:“把信给我!否则我就要命令四个瑞士卫兵把信抢过来!”
公爵从床上跳起来,手里拿着的信已经探成一团,他的意图明显地是想走到壁炉前面,把信扔到火里去。
他说道:“您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您的弟弟吗?”
亨利猜出他的用意,抢步上前站在他和壁炉之间。
国王说道:“我对付的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不是我的弟弟,而是安茹公爵,他整个晚上,跟在吉兹公爵的马ρi股后面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我对付的是想对我隐瞒一封信的弟弟,这封信是他的同党,几个洛林亲王写来的。”
公爵说道:“这一次,您的暗探得到的情报完全错了。”
“我告诉你我已经看见印信上面刻有洛林家族臭名昭著的雌鸫,这些雌鸫居然想把法兰西的王徽百合花一口吞下去,把信给我,见鬼!否则……”
亨利向着公爵逼近一步,把一只手按在公爵的肩膀上。
弗朗索瓦感到国王的手接到他的肩膀上,他斜着眼睛瞥见四个嬖幸杀气腾腾,已经开始拔剑,他立刻跪到地上,半个身子倒在床上,放声大叫:
“来人啦!救命啊!我的哥哥要杀我了。”
这些喊声饱含着深切的恐怖,说明叫喊的人对叫喊内容坚信不疑,这使国王受到了感动,怒火顿时平息,因为喊声所表达的恐怖比实际上的恐怖更强烈一些。国王心想弗朗索瓦的确害怕暗杀,而这场暗杀将是兄弟相残。于是他的脑袋感到一阵昏眩,因为他想到他的可诅咒的家族如同一切要灭绝的世系一样,兄弟相残已成为传统,他对弗朗索瓦说:
“不,你弄错了,弟弟,国王不会做出你所害怕的事情。你同我较量过,现在承认你是失败者吧。你要知道国王是主子,如果你以前不知道,现在你就知道了。好吧!说句你知道吧,不仅要低声说,还要高声说。”
公爵急忙喊道:“我说,我说,哥哥,我大声宣布。”
“很好。那么,那封信……因为国王现在命令你交出这封信。”
安茹公爵一松手,那封信落到了地上。
国王把信捡起来,也不去读,只折叠起来,放进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
公爵瞟了国王一眼说:“圣上,没事了吧?”
亨利说道:“不,还有一点。今晚的叛乱幸喜没有什么不幸的后果,为了这场叛乱,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得呆在房间里,一直到我对你的怀疑完全消除为止。你已经到了这儿,这房间你很熟悉,它非常舒适,看来也不大像一所监狱,你就留在这儿吧。会有人陪伴你的,起码门外就有四个,因为今晚他们将负责守卫你,明天早上有瑞士卫兵来接替他们。”
“可是,我的那些朋友,我能接见他们吗?”
“谁是你的朋友?”
“比方,蒙梭罗先生,里贝拉克先生,昂特拉盖先生,比西先生。”
国王说道:“啊!对了!你再谈谈比西吧。”
“难道他不幸得罪了陛下吗?”
国王说道:“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经常有的事,尤其是今晚。”
“今晚?今晚他做了什么事?”
“他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我。”
“侮辱你,圣上?”
“是的,侮辱我,或者我的忠臣,这是一回事”。
“比西今晚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人?圣上,您受骗了。”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先生。”
公爵带着胜利的神色叫道:“圣上,比西先生不出门已经有两天了!他病了,躺在床上,发烧打寒颤啦。”
国王回过头望着熊贝格。
熊贝格说道:“纵使他在发烧打寒颤,起码他不在家里,他在贝壳街上。”
安茹公爵直起身子问道:“谁告诉您比西在贝壳街的?”
“我亲眼见的。”
“您在街上见到比西?”
“我见到的比西精神饱满,英气勃勃,笑容满面,活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惯常的跟班雷米陪着他,这个雷米我真弄不懂他的身份,他不知是马夫还是医生?”
公爵愕然地说:“这我就弄不懂了。当晚我见过比西,他蒙着被躺在床上,他一定是连我也骗了。”
国王说道:“好吧,等到事情弄清楚以后,比西先生要跟别的人一样,受到同样的惩罚。”
公爵心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正好把国王的怒火转移到比西身上,因此他没有进一步为他的侍从辩护。
他说道:“如果比西这样做,如果他拒绝同我出去以后又独自外出,那么一定是他有事不肯对我讲,因为他是知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的。”
国王说道:“先生们,你们都听见了,我的弟弟声称他没有同意比西先生外出。”
熊贝格说道:“那最好没有了。”
“为什么最好没有了?”
“因为既然这样,陛下就可以让我们自由行动了。”
亨利说道:“好吧,以后再说吧。先生们,我把弟弟交给你们了,今天夜里,请你们当他的守卫,对他要像对待在国中位尊仅次于我的亲王那样尊敬。”
凯吕斯向公爵望了一眼,公爵吓得浑身发抖,他说道:“圣上!请放心,我们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亲王殿下的。”
亨利说道:“好极了,先生们,再见。”
公爵觉得国王不在比国王在场更可怕,不由得大声喊道:“圣上,怎么,我这样就真的变成囚徒了!怎么!我的朋友们也不能来见我了?怎么,我不能出去了!”
他陡然想起了明天,明天,多么需要他在吉兹公爵身边呀。
公爵看见国王有点软下来的样子,立刻说道:“圣上,最低限度让我留在陛下身边吧,我的位置是留在陛下身边;在那里同在别处一样,我都是陛下的阶下囚,而且比在别的地方更能看守得好。圣上,请恩准我留在陛下身边吧。”
国王认为答应安茹公爵的要求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正要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突然从他的弟弟身上,移转到门外的一个身上。这个人高挑身材,举止灵活,正在运用全身能动的地方,像臂膀、脑袋、脖子等等,一齐摇动,作出全部否定的姿势,叫他不要答应公爵的要求。
这个人正是希科,他在说:“不。”
亨利对他的弟弟说:“不,你在这里很好,先生,我的意思是你留在这里。”
公爵嗫嚅地说:“圣上……”
亨利用傲慢的口气补充说:“只要这是法兰西国王的意愿,我觉得你就应该满足了,先生。”这句话使公爵完全被制服了。
希科嘀咕着说:“我早就说过,我才是法兰西真正的国王!”
. . co
四十六 希科如何拜访比西,后事如何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比西安静地同雷米吃早餐,雷米以医生的资格,给他安排了许多补品。他们谈论昨晚发生的事,雷米在尽力回忆埃及圣女玛丽小教堂里面壁画上的题词。
比西突然问他:“雷米,我们昨天晚上经过贝壳街的时候,有一个贵族被人按在一只染缸里,你是否觉得这个人很面熟?”
“对的,伯爵先生,很面熟,使得我从那时起,一直在思索他叫什么名字。”
“你也没有把他认出来吗?”
“没有。他已经浑身都是蓝色了。”
比西说道:“我应该帮他脱险,凡是上等人都应该互相帮助来对付老百姓。不过,说真的,雷米,我那时太忙于自己的事,抽不出手来。”
奥杜安老乡说道:“我们没有认出他来,他却是肯定认出了我们,因为我们的脸上没有染色。我觉得他好像瞪着可怕的眼睛望着我们,还挥着拳头威胁我们。”
“雷米,对这一切你能肯定吗?”
奥杜安老乡最熟悉比西的暴躁性格,赶忙说:“我敢保证他的眼光十分可怕,但对于向我们挥拳头威胁这一层,我就记不清楚了。”
“既然这样,那就要弄清楚这个贵族是谁,雷米;我不能受人侮辱而不闻不问。”
奥杜安老乡像脑筋顿时开窍似的突然叫起来:“有了,有了,啊!我的天!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他。”
“怎么回事?”
“我听见他骂了一句。”
“我完全相信,谁处在他的地位都要骂人。”
“对的,不过他是用德语骂的。”
“真的吗?”
“他说:gottverdamme[注]
“那么这个人是熊贝格。”
“就是他,伯爵先生,就是他。”
“亲爱的雷米,这样说来,你得多准备一些油膏。”
“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要在他的身体上,或者我的身体上,有伤口要医治。”
雷米眨了眨眼睛说道:“现在您身体健康,又遇上喜事,您总不至于这样傻,要去让人家打死吧。埃及圣女玛丽已经使您复活过一次了,第二次她可能厌烦而不肯使奇迹再次出现了,连耶稣基督也只不过创造过两次奇迹罢了。”
伯爵说道:“恰恰相反,雷米,你想象不出一个幸福的人去拿生命同别人博斗会感到多么快乐,我敢向你保证:每当我赌输了一大笔钱,我在无意中发现恋人对我不忠,或者我做了亏心事的时候,我从来不乐意同人决斗;而在相反的情形下,我的钱包肿胀,心中无忧无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就大胆而轻松地踏上决斗场。我对自己的剑满怀信心,我一眼就看透敌方的任何意图,我的好运气会使我压倒对方。现在我处的地位,正像一个运气好的赌徒在掷骰子,总觉得好运气的风正在把对方的金子全部吹到自己方面来。这种时候我最出色,最有把握,我会一直冲刺到底。雷米,今天如果决斗,我一定会得到胜利,”比西说到这里伸出手来向雷米致谢,“因为,多亏了你,我今天非常幸福。”
奥杜安老乡说道:“等一等,等一等,您享受不了这种乐趣,因为一位标致的夫人把您托付给我。要我发誓保证您安全无恙,据她说,这是因为她救了您的命,您的生命不属于您所有,您无权自由处置。”
比西答道:“好心的雷米!”说完以后他就茫然陷入沉思中,这种沉思使一个在恋爱中的男子像在戏院中一样,隔着一层薄纱听见和看见别人所说的一切和所做的一切,他所看见的物件都是轮廓模糊和色彩不鲜明的。这种状态非常甜蜜,像在做梦一样,因为他的心虽然沉溺在甜蜜和忠实的思绪中,他的五官却被朋友的说话和动作吸引了。
奥杜安老乡说道:“您管我叫好心的雷米,因为我帮助您再见到蒙梭罗夫人,可是等到您要同她分别的时候,看您还叫不叫我好心的雷米!不幸的是,这一天虽然没有到来,可是已经不远了。”
比西使劲地大声问:“你说什么?这种事情不要开玩笑,雷米师傅。”
“先生,我没有开玩笑;您难道不知道她要动身到安茹去吗?我自己也要十分痛苦地同热尔特律德小姐分离了……”
比西看见雷米作出痛苦的样子,禁不住微笑起来。
他问道:“你很爱她吗?”
“我很爱……而她也……要是您知道她怎样打我就好了。”
“你真让她打吗?”
“是的,为了热爱科学,她强迫我发明一种可以褪掉蓝颜色的灵丹妙药。”
“这样的话,你应该送几瓶给熊贝格。”
“别提熊贝格了,我们已经说好让他自己去洗干净身上的蓝颜色。”
“对的,我们还是回到蒙梭罗夫人吧,不,应当说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因为你知道……”
“啊!我的天,是的,我知道。”
“雷米,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阿!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伯爵先生,尽可能迟些走。”
“为什么?”
“首先,因为我们集团的亲爱的领袖安茹先生现在巴黎,昨天晚上正忙着干什么事,很明显他很快就需要我们。”
“其次呢?”
“其次,由于天赐鸿运,蒙梭罗先生一点不怀疑,尤其是对您;如果他发觉您同他的不是他妻子的妻子同时离开巴黎的话,他也许就要疑心了。”
“管他呢,他疑心不疑心跟我有什么相干?”
“对的,可是这跟我很有关系,我亲爱的爵爷。我负责医治在决斗中的剑伤,您的剑术是第一流的,您从来只得到一些轻伤,可是我最怕的是有人暗中用匕首刺您,尤其是那些吃醋的丈夫;他们是些猛兽,在这种情形下会极其凶狠地下手。您只要看看我们的朋友吉兹先生怎样残暴地把圣梅格兰先生置于死地,就知道了。”
“那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朋友,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死在蒙梭罗手中的话……”
“那又怎么样?”
“那他就能杀死我。”
“那时候,再过一星期,一个月,或者一年,蒙梭罗夫人就会跟她的丈夫成亲,而您的可怜的灵魂,只能在天国或者地狱里气愤得咬牙切齿而毫无办法可想,因为您的灵魂已经没有躯壳了。”
“你说得对,雷米,我想活下去。”
“好极了!可是请相信我,光想活下去还不够,还必须照我的话去做,对蒙梭罗要表现出亲热。目前他正对安茹公爵嫉妒得要死,而这位安茹公爵,等您躺在床上发热打寒颤的时候,他却像一个在恋爱上碰到好运气的西班牙人那样,在蒙梭罗夫人的窗下徘徊,从他的跟班奥利里就可以认出他来。您现在应该向这位有名无实的丈夫大献殷勤,只是千万不要问他的妻子,因为您知道,这是没有用的。这样他就会到处夸您,说您是唯一的具有古罗马政治家西比奥的两种美德的人:酒色不沾,洁身自好。”
比西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对。现在我既不嫉妒这头熊,我就要去驯服它,这真是滑稽透顶了!啊!雷米,现在你要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因为我十分幸福,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两个人停止了谈话。
比西问道:“谁?”
一个侍从回答:“大人。楼下有一位贵族老爷请求谒见。”
“要见我,这么早,他是谁?”
“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穿着绿丝绒衣服,粉红色袜子,模样儿有点滑稽,可是神气像个正派人。”
比西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熊贝格?”
“侍从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
“不错,那么是蒙梭罗?”
“侍从说他的神气像个正派人。”
“你说得对,雷米,也许并不是他们俩,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客人出现在门口。
比西看见来客,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嘴里喊道:“阿!我的天主!”雷米很识相地从一个小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比西喊道:“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回答:“不错,是我,伯爵先生。”
比西用惊奇的眼光盯住来客,不用嘴巴帮助,眼光里明明白白地说:
“先生,您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因此,希科也不等他开口询问,就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道:
“先生,我今天来是同您做一笔小小的交易。”
比西十分惊奇地回答:“请说吧,先生。”
“如果我帮了您的大忙,您要怎样讲我?”
比西一脸不屑地回答:“那要看您帮的是什么忙了,先生。”
加斯科尼人装出没有注意到比西的傲慢神气的样子。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左右一搭,说道:
“先生,我注意到您没有客气地请我坐下。”
比西的脸涨得通红。
希科说道:“等我给您帮了忙以后,这一点要加在您给我道谢的方面一起算。”
比西没有回答。
希科毫不在意地继续问道:“先生,您知道什么是神圣联盟吗?”
比西开始注意希科的说话了,他答道:“我多次听人家谈起过。”
希科说道:“那么,先生,您应该知道这是一个正直基督徒的组织,其宗旨是要按宗教的方式杀害他们的兄弟——胡格诺派教徒。先生,您加入这个组织了吗?……我是这个组织的盟员。”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比西说道:“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惊奇。”
“我很荣幸地请问您,您是不是神圣联盟的盟员,您听见我的话没有?”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我不喜欢人家向我提出我不理解其含义的问题,请您换一个话题吧。我出于礼貌,还可以等待几分钟,我要利用这点时间告诉您,我既然不喜欢提问,当然也不喜欢提问题的人。”
“很好,这真像蒙梭罗先生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这种礼貌太合乎礼仪了。”
加斯科尼人提到蒙梭罗的名字时,并不显得有任何特别的意思,却引起了比西的注意,他寻思道:
“嗯,难道他猜出什么了吗?是他派希科来侦察我的吗?……”
然后比西高声说:
“请注意,希科先生,您知道我们只有几分钟的谈话时间。”
希科说道:“很好[注],几分钟已经很多了,在几分钟内可以谈许多事情。我要告诉您,事实上我本来可以不必向您提问,因为即使您还不是神圣联盟的盟员,您早晚一定会加入这个组织,既然安茹先生已经加入了。”
“安茹先生!谁告诉您的?”
“‘是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这句话是律师们经常挂在嘴边,或者经常写的,用在这里正合适。例如那位亲爱的尼古拉-大卫先生,号称巴黎法院的火炬,就经常这样写,可惜这支火炬已经不知被什么人吹灭了。您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安茹先生加入了联盟,您也不能不加入。因为您是他的左右臂,真见鬼!神圣联盟十分明白,接受没有左右臂的孤君寡人作自己的领袖意味着什么。”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请说下去。”他的口气变得十分客气了。
希科接下去说:“如果当了盟员,或者只要人家认为您是盟员,而且人家一定会认为您是盟员的,那么您就会遭到亲王殿下同样的下场。”
比西叫起来:“亲王殿下遭到什么了?”
希科站起来模仿刚才比西傲慢的样子说:“先生,我不喜欢人家提问题,如果您同意让我说出真话的话,我也不喜欢提问题的人。因此我十分想让您得到昨晚您的主人的同样遭遇。”
比西莞尔一笑,这一笑便包括一个贵族所能表示的全部歉意在内,说道:“希科先生,我求您说下去,公爵先生现在哪里?”
“他在监牢里。”
“关在什么地方?”
“在他自己的卧房里。我的四个好朋友正在亲自看守他。一个是熊贝格先生,他昨晚被染成蓝色,您早知道了,因为他被染的时候您正从那里经过:一个是埃佩农先生,他受了惊,吓得脸色发黄;一个是凯吕斯先生,他气得满脸通红;还有一个是莫吉隆先生,他厌烦得脸色发白。再加上害怕得脸色发青的公爵,真像天上的彩虹似的各种颜色俱全,好看极了;只有我们这些享受特权住在卢佛宫的人,才能欣赏到这样一种奇景。”
比西说道:“因此,先生,您认为我有丧失自由的危险?”
“危险?等一等,先生,我认为这已经不是危险不危险的问题,我相信这时候来抓您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比西浑身为之一震。
“您喜欢巴士底狱吗,比西先生?那是一个幽思默想的好地方,那位典狱长洛朗-泰斯蒂先生,经常准备一些可口的饭菜给他的小鸽子们吃。”
比西叫起来:“要把我关进巴士底狱?”
老实说,我的口袋里就有把您关进巴士底狱的一纸命令,比西先生。您愿意看看吗?”
希科穿着一条宽大得可以容纳他的三条大腿的裤子,上面有许多口袋,希科真的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份证件齐全的御旨来,命令无论在任何处所,见到路易-德-克莱蒙先生,即比西-德-昂布瓦兹领主,立即予以逮捕。
希科说道:“这是凯吕斯先生的大作,写得真不错。”
比西被希科的行为感动了,大声说:“那么,先生,您真的帮了我的一个大忙了。”
加斯科尼人回答:“我相信是的,先生,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比西说道:“先生,我请求您,把我作为一个高尚的人对待。您今天来救我,是否为了他日在别的场合害我,因为您爱国王,而国王并不爱我。”
希科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说道:“伯爵先生,我是为救您而救您;现在请您想一想我的行动是否讨您欢喜吧。”
“我求您告诉我,为什么我能得到这样好意的关照?”
“您忘记了我要求过您谢我吗?”
“没有忘记。”
“那么该怎样办?”
“啊!先生,我心甘情愿地感谢您!”
“将来有一天我请求您帮我的忙,您也愿意拔刀相助吗?”
“我发誓,只要做得到的事,我一定做。”
希科站起来说:“您这样一说,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骑上马逃走吧,我去将这命令送给奉命逮捕您的人。”
“奉命逮捕我的不是您吗?”
“呸!您当我是什么人?我是贵族,先生。”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背弃我的主人了。”
“不要感到内疚,因为他先背弃您了。”
比西对加斯科尼人说:“希科先生,您真是一位豪侠的贵族。”
希科答道:“这我早知道了。”
比西大声叫唤奥杜安老乡。
说实话,雷米一直躲在门外偷听,他应声进来。
比西大喊:“雷米!雷米!备马!”
雷米不慌不忙地回答:“两匹马的鞍鞯已经备好了。”
希科说道:“先生,这位年轻人非常聪明。”
雷米答道:“这我早知道了。”
希科向他行礼致敬,他也向希科回礼。看起来真像五十年后纪尧姆-格兰对戈尔蒂埃-加尔纪[注]所作的那样。
比西抓了几把埃居,放进自己和雷米的衣袋。
然后,他向希科行礼,最后一次向他致谢,就准备动身了。
希科说道:“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看着你们离去。”
于是希科跟着比西和奥杜安老乡一直走到马厩的一个小院子里,那里果然有两匹鞍鞯齐备的马,由一个小侍从拉着,在等待他们。
雷米一边漫不经心地拉着缰绳,一边问道:“我们到哪儿去?”
比西显得迟疑不决的样子说:“可是……”
在旁观看他们的希科,一边用内行的眼光察看那两匹马,一边说道:“到诺曼底去,先生,您认为怎样?”
比西回答:“不,那地方太近了。”
希科又问道:“弗朗德勒如何?”
“那地方太远了。”
雷米说道:“我认为您最好下定决心到安茹去,这地方距离不远不近,对不对,伯爵先生?”
比西满脸通红地说:“对,就去安茹。”
希科说道:“先生,既然您选好了地点,马上就要动身……”
“立即动身。”
“我就祝你们一路平安;在祈祷时别忘记为我祈祷。”
于是这位可敬的贵族像来时那样,又庄重又威严地走了,他佩带的长剑撞坏了房子的墙角。
雷米说道:“命运真是作弄人,先生。”
比西喝道:“快走,也许我们还能追上她。”
奥杜安老乡说:“啊!先生,如果您帮了命运的忙,命运就不那么有价值了。”
他们走了。
. . co ?小?说?天堂
四十七 希科、凯吕斯和熊贝格,各人有各自的玩意儿
希科回到卢佛宫,外表十分冷静,内心却十分喜悦。
这是因为他完成了三件称心如意的事:第一,他帮了比西这样的勇士一个大忙;其次,他策划了一点阴谋诡计;第三,他使国王可以根据情况的需要,反击一次宫廷政变。
的确,如果让人所共知的比西的聪明和勇敢,同人所共知的几位吉兹先生的团结一致的精神,结合起来,美丽的巴黎城就可能出现一次暴风骤雨的危险。
国王所害怕的一切,希科所预见的一切,都像可以料到的那样发生了。
清晨,吉兹先生在家中接见了神圣联盟的骨干分子,他们把昨天在十字路口、大饭店的门口和教堂的祭坛里公开征集到的签名汇成册子,给他送来。吉兹先生答应他们联盟将有一个领袖,而且叫他们每人发誓承认国王所任命的领袖。然后吉兹先生同红衣主教和马延先生会商以后,就出门到安茹公爵家里去了。他是在昨晚十点钟左右同公爵分手的。
希科早已料到他会到公爵家里来,因此,一走出比西的公馆,希科马上到阿朗松公馆附近溜达,这所公馆建在奥特弗耶街同圣安德烈街的转角处。
他在那里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他等待的那个人从于歇特街走出来了。
希科躲进公墓街街角,吉兹公爵没有看见他就走进了安茹公馆。
公爵遇见了亲王最亲近的贴身男仆,男仆正因为主人迟迟未归而惴惴不安,可是他猜到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亲王一定在卢佛宫过夜了。
公爵问,既然亲王不在,他可不可以同奥利里谈谈话;贴身男仆回答说,奥利里就在主人的书房里,公爵完全可以去问他。
公爵走进书房。
奥利里是亲王的琴师和心腹,他熟悉安茹公爵的一切秘密,应该比任何人更知道亲王殿下的行踪。
奥利里此时起码正同贴身男仆一样惴惴不安,他的手指在诗琴的弦上漫不经心地弹几下,不时扔下诗琴,走到窗口,透过玻璃张望公爵是否回来。
他派人到卢佛宫去问了三次,每次都得到答复说,爵爷很晚才回到宫里,现在还在睡觉。
吉兹先生向奥利里询问安茹公爵的情况。
奥利里说,他是昨天晚上在枯树街角同他的主人分手的,因为那时有一大群人涌向吉星旅馆参加那里的集会把他们冲散了。他只好回到阿朗松公馆来等待,不知道亲王殿下决定在卢佛宫过夜了。
琴师又告诉洛林亲王,他三次派人去卢佛宫,每次都得到同样的回答。
公爵说道:“已经十一点钟了,他还在睡觉,这不大可能。这种时候连国王也起来了,奥利里,您应该亲自到卢佛宫走一遭。”
奥利里说:“我也想过了,大人。可是我害怕所谓睡觉只是他吩咐卢佛宫门房的一句话,他自己到城里寻花问柳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去找他说不定会惹他生气。”
公爵说:“奥利里,请相信我,亲王殿下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他不会在像今天这种日子去寻花问柳的。您不必害怕,到卢佛宫去吧,您会在那里找到亲王殿下的。”
“既然您要我去,先生,我这就去,可是我对他说什么呢?”
“您对他说卢佛宫的召见定在下午二时,在谒见国王之前,我们几个人应该碰个头。”说到这里公爵很不礼貌地作了一个大发脾气的样子,继续说道:“在国王要任命一个神圣联盟领袖的时候,根本不应该睡觉。”
“很好,大人,我立刻去请殿下回来。”
“您告诉他,我正在这里很不耐烦地等他;因为召见虽然定在两点,很多人早已到了卢佛宫,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一边等,一边派人去找比西先生。”
“好,就这样,大人。可是如果我找不到亲王殿下,我怎么办?”
“如果您找不到亲王殿下,奥利里,就不必再去到处找他了;您只要事后告诉他我多么迫切地想会见他就行了。不管怎样,我一点三刻一定到达卢佛宫。”
奥利里向公爵行礼以后走了出去。
希科看见他走出来,猜到了他外出的原因。
要是吉兹公爵知道了安茹先生已被捕,一切都完了,至少事情要乱得一团糟。
希科看见奥利里沿着于歇特街要过圣米歇尔桥,他赶紧迈开他的两条长腿飞速奔过圣安德烈艺术街,从内斯勒渡口过塞纳河,这时候奥利里只刚刚到达离大夏特莱一箭之遥的地方。
我们得紧紧跟住奥利里,因为他要带我们到今天将要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场所。
他穿过挤满了市民的码头,这些市民都露出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到达了卢佛宫;他觉得在喜气洋洋的巴黎中间,卢佛宫依然保持着安静和温和的外貌。
奥利里懂得人情世故,也熟悉宫里的人。他先同门卫官闲聊。门卫官对那些前来打听消息或者寻觅丑闻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位重要人物。
门卫官满脸堆笑:今天国王醒过来时情绪非常好。
奥利里放过门卫官,去找司阍。
司阍正在检阅一班穿上新服装的仆人,而且分发给他们一种新式的长戟。
司阍向奥利里微笑,同他应酬了几句,使得奥利里认为宫里的政治气氛非常好。
因此,奥利里走了过去,登上那道通向公爵卧室的大楼梯,一路上不停地对那些已经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楼梯上和候见室里的朝臣们行礼致意。
到了亲王殿下卧室的门口,他发现希科正坐在一张折凳上。
希科正在自己一个人下棋,仿佛聚精会神在思索下一步怎样走。
奥利里想走过去,可是希科的两条长腿把整个楼梯口都霸占了,他无法通过。
奥利里不得不拍了拍加斯科尼人的肩膀。
希科说道:“哦!原来是您,对不起,奥利里先生。”
“希科先生,您在干什么?”
“您看见了,我在下棋。”
“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我在研究一下佳着……您会下棋吗,先生?”
“不大会。”
“是的,我知道,您是音乐家,而音乐是一门十分困难的艺术,那些研究这门艺术的有天赋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和全部精力都花在这上面。”
奥利里笑着问他:“那么这盘棋相当难下了?”
“是的,我担心的是我的国王,您知道,奥利里先生,在象棋中,国王是一个非常笨的棋子,一点不起作用,本身既没有意志力,又不能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向前进一步,向后退一步,而他的四周却被一些十分机警的敌人包围着,首先是这些马,它们一着可以跳三格,然后是这一大群小卒子,它们包围他,挤他,骚扰他,使他耳目闭塞,听见的尽是坏主意,当然-,用不着多久这位君主就完蛋了。当然,国王还有一个象[注]在前面,这个象可以从棋盘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总是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而且有权出现在国王的前面、后面和旁边。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象对国王越是忠心耿耿,所冒的风险越大;奥利里先生,眼前这时刻,我只能向您承认我的国王和我的象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里。”
奥利里问道:“可是希科先生,什么偶然的机会,使您跑到亲王殿下的房门口,研究起棋术来了?”
“因为我在这里等凯吕斯先生,他在里面。”
奥利里问道,“他在哪儿?”
“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
奥利里十分惊讶地再问:“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凯吕斯先生?”
在谈话的过程中,希科已经给琴师让开路,不过让路的方法是把棋盘和坐凳一起搬到走廊里,使得这位吉兹先生的使者,现在正处在他和房门之间。
琴师在门前仍然犹豫了片刻。
他问道:“据我所知,凯吕斯先生同亲王没有深交,他在安茹亲王的房间里干什么?”
希科满脸神秘地说:“嘘!”
然后,两只手仍然继续拿着棋盘,只把高大的身躯向前一俯,双脚不必离地,他就把嘴唇凑到奥利里的耳朵上,轻轻地对他说;
“他是为了他们之间昨天的一场小小的口角,来向亲王赔罪的。”
奥利里说道:“真的吗?”
“这是国王要求他来的。您得知道他们两兄弟目前相处得非常好,国王不能容忍凯吕斯的一句无礼的话,而凯吕斯奉命前来低头认罪的。”
“真的吗?”
希科说道:“啊!奥利里先生,我相信卢佛宫就快变成阿卡狄亚[注],而两兄弟则双双变成阿卡狄亚里的知音。啊!对不起,奥利里先生,我总是忘却您是一个音乐家。”
奥利里莞尔一笑,走进了候见厅。他开门时把门开得大了些,可以容许希科同凯吕斯交换了一下含有深意的眼色,不过很可能凯吕斯早已得到了通知。
希科又埋头去研究他的明争暗斗的棋术去了,一边研究,一边继续不断地责骂他的国王,对于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国王来说,他的责骂并不算太凶狠,可是对于一颗象牙棋子来说,则未免太凶狠了。
奥利里一走进候见厅,马上受到凯吕斯的深深的敬礼。凯吕斯手里拿着一根镶嵌着象牙细工的乌木小棒,正在那里急促地旋转,小棒精美异常,他正在拿着作比尔包开游戏[注]。
奥利里看见凯吕斯接住了一个十分难接的球时,不由得赞美道:“好极了!凯吕斯先生,好极了!”
凯吕斯说道:“啊!亲爱的奥利里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玩比尔包开像您弹奏诗琴一样好呢?”
奥利里听了这话不免有点恼火,他说道:“等到您花在研究这玩意儿上的日数,和我花在诗琴上的年数一样多,那时就可以了。怎么不见亲王殿下?先生,您今早不是同他谈过话吗?”
“我的确要谒见亲王殿下,亲爱的奥利里,可惜熊贝格已经抢先一步进去了。”
琴师又吃了一惊:“啊!熊贝格先生也在这儿?”
“哦!是的。这是国王作出的安排,他在饭厅里。请进去吧,奥利里先生,顺便拜托您禀告亲王一声,说我们在等他接见。”
奥利里打开第二道门,看见熊贝格半躺半坐在一个填满羽毛的宽大矮榻上。
天花板上用丝绳吊着一只金环,他的腰包里满满地装着一些发出香味的小泥丸,斜倚着的熊贝格用一根吹管瞄准金环把小泥丸一个个吹过去,一条爱犬每看见一颗小泥丸碰在墙壁上而没有砸碎,就奔过去把泥丸捡回来。
奥利里不禁惊叫起来:“怎么!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玩这种游戏!……啊!熊贝格先生!”
熊贝格停止他那练眼力的玩意儿,说道:“啊!早上好[注]!奥利里先生,您看,我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待亲王接见哩。”
奥利里问道:“亲王殿下在哪里?”
“嘘!大人这时候正为宽恕埃佩农和莫吉隆的事忙着呢。不过您同亲王亲密无间,难道您也不能进去?”
音乐师问道:“也许我现在进去有点冒失?”
“一点也不,恰恰相反,您会在他的画室里找到他的;进去吧,奥利里先生,进去吧。”
说着他就抓住奥利里的肩头把他推进隔壁房间里。吃惊得目瞪口呆的琴师,一走进去首先看见的是埃佩农对着镜子在用胶水把胡须粘直,然后看见莫吉隆坐在窗口附近,在剪一些淫荡的图画,同这些图画相比,格尼德的爱神庙里的浮雕[注],同卡普里[注]的蒂贝尔浴池的图画,简直是圣洁的了。
公爵没有佩剑,坐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把扶手椅里。他们不看他则已,一看他准是为了监察他的一举一动;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尽是些难以入耳的冷言冷语。
公爵一看见奥利里,立刻想奔过去同他相会,可是莫吉隆说话了:
“慢着,大人,您踏在我的图画上了。”
琴师惊叫起来:“我的天主!我看见什么了?他们在侮辱我的主人。”
埃佩农一边继续把自己的胡须翘成弯形,一边说道:“那位亲爱的奥利里先生,他好吗?我看他很好,因为他的脸有点发红。”
莫吉隆说道:“音乐家先生,很对不起,请您把您的那把小匕首交给我。”
奥利里说:“先生们,先生们,你们难道忘记了你们在什么地方?”
埃佩农说:“记得,完全记得,我亲爱的俄耳甫斯[注],这就是我的朋友要您把匕首交给他的原因,您看得很清楚,公爵先生身上一把刀子也没有。”
公爵用充满悲愤的声音说:“奥利里,您难道还猜不出,我已经成了阶下囚。”
“阶下囚?谁的阶下囚。”
“我哥哥的阶下囚。你看见监视我的狱卒是些什么人,还不明白吗?”
奥利里惊异地叫了一声,说道:
“要是我早猜到就好了。”
希科突然走进来,带着嘲讽地说:“如果您猜到,您就会带诗琴来给殿下排忧解闷了,亲爱的奥利里先生。不过我已经想到了,我派人把它取来了。给你。”
希科果然把奥利里的诗琴交给可怜的琴师。在希科的背后,可以看得见凯吕斯和熊贝格在张大嘴巴打呵欠。
埃佩农问道:“希科,您的那盘棋呢?”
凯吕斯说道:“是呀,下完了没有?”
“先生们,我相信我的象能够挽救国王,不过,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来吧,奥利里先生,我们物物交换,您把您的匕首交给我,我把这诗琴给您吧。”
十分沮丧的琴师听从了,乖乖地把匕首交了出来,走过去在公爵脚下的一个坐垫上坐了下来。
凯吕斯说:“我们的捕鼠笼里已经捕到了一只,再去等待别的吧。”
这句话把刚才他们演的是一场什么戏,都给奥利里解释清楚了。凯吕斯又回到候见厅他原来的岗位上去,只不过,他要求熊贝格把各自手中的玩意儿换一换,他拿乌木棒去换吹管。
希科说道:“对极了,娱乐得变换花样;我为了换花样,我不下棋了,我去神圣联盟的签名簿上签名。”
他把房门关上了,留下可怜的琴师给亲王殿下在房间里作伴。
..:小`说"
四十八 国王任命联盟领袖,被任命者既不是安茹公爵殿下,也不是
吉兹公爵大人
举行接见大礼的时间到了,或者说,马上到了,因为从中午起,卢佛宫已经开始接待各方主要头面人物,有利害关系的人,以及看热闹的人。
巴黎像昨晚一样喧哗热闹,可是有一点不同:昨晚瑞士卫兵没有参加节日庆祝,今天他们成了主角。整个巴黎乱哄哄的,许多人一齐向卢佛宫涌去,其中有神圣联盟的代表,各种行会的会员,市政官员,自卫队的队员,以及像潮水般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这些人每逢巴黎群众要干什么事,总要围拢起来观看,他们人数之众多,劲头之十足,好奇心之重,同被他们观看的巴黎人没有什么两样,仿佛在巴黎这个大城市里有两种人,一种是行动的人,另一种是观看别人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这一种人或那一种人。巴黎真是世界的缩影。
因此在卢佛宫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但是没有人为卢佛宫的安全担忧。
那时候,民怨即使沸腾,也不会变成雷鸣般的怒吼,更不会用大炮来轰倒城墙,摧毁他们主人的城堡。这一天的瑞士卫兵,是后来八月十日和七月二十七日事件[注]中瑞士卫兵的祖先,他们向巴黎群众微笑,尽管群众都拿着武器,群众也向他们回报以微笑。人民血洗王宫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不过请大家不要以为,这幕剧既然不带悲剧色彩,也就不那么有趣。恰恰相反,卢佛宫所发生的事件,是我们所描绘过的场景中最有吸引力的场景之一。
国王端坐在设有国王宝座的大厅里,周围是他的官吏、宠臣、侍从和王室成员;他等待各个行会的成员列队走过,然后把他们的首脑留在宫里,让成员们到卢佛宫的各个窗户下,或者院子里,指定给他们的位子上就座。
这样,国王就能一下子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全部敌人,甚至能把他们点数出来。希科躲在国王宝座后面,不时向他提供情报,希科是从王太后的一个手势,或者从某些地位低微的盟员表现出的激动状态中,得到启示的。这些地位低微的盟员由于不参与一些机密,比他们的首领更显得焦急。突然间,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
希科说道:“咦,快看,亨利凯。”
“你要我看什么?”
“看你的犬猎队队长,他真值得一看:他的脸色相当苍白,身上溅着相当多的泥土,还不值得一看吗?”
国王说道:“真的,是他。”
亨利向蒙梭罗先生招招手,犬猎队队长走过来。
亨利问道:“你为什么在卢佛宫,先生?我还以为你正在万森忙着为我们找寻黄鹿的踪迹呢?”
“今天早上七点钟就找到鹿了,陛下;可是时间已近中午,我还得不到任何消息,我怕圣上会遇到不幸,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国王问道:“真是这样吗?”
伯爵回答:“圣上,如果我失职的话,这个过失只能归罪于我对陛下过于忠心。”
亨利说道:“好的,先生,我对你的忠心十分赞赏。”
伯爵迟迟疑疑地接着说:“现在,假如陛下一定要我回到万森去,我已经知道陛下安全无恙……”
“不,不,留下来,犬猎队队长。这次狩猎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所产生的念头,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消失,不必再提了。你不必离开,就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一些忠臣同我在一起,你刚才已经用行动表明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忠臣之一。”
蒙梭罗鞠了一躬,问道:
“陛下要我站在哪里?”
希科低声在国王的耳边说:“你能把他交给我半个钟头吗?”
“干什么?”
“为了给他一点苦头吃。这对你有什么损害?你强迫我来参加这样一个枯燥无味的仪式,你应该赔偿我损失,这就算是你的赔偿好了。”
“好吧,我把他交给你。”
伯爵又一次发问:“我恭敬地询问陛下,陛下要我站在什么地方?”
“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了:你爱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比方,站在我的宝座后面也可以。我的心爱的人都在这里。”
希科把自己独占的地盘让出一块来给蒙梭罗先生,说道:“到这儿来,我们的犬猎队队长。帮我闻一闻这些大汉,他们是不用猎犬就可以发现的猎物。真见鬼!多浓的气味!原来是鞋匠的队伍走过,不,他们已经走了过去,现在是皮革商的队伍来了。天晓得!我们的犬猎队队长,如果您失掉他们的足迹,我要撤消您的职务。”
蒙梭罗先生装出在听的样子,或者他在听而不闻其声。
他正忙着东张西望,向周围寻找,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国王没有注意到,希科却去提醒他注意。
他低声对国王说:“喂!你知道目前你的犬猎队队长正在追捕什么猎物吗?”
“不知道;他在追捕什么?”
“他在追捕你的弟弟安茹。”
亨利笑着说:“那倒看不出来。”
“那是判断出来的。你是不是一定要他不知道安茹的所在?”
“我承认,如果能将他引入歧途的话,我是乐意的。”
希科说道:“等一等,等一等,我给他一条错误的线索。据说狼身上有狐狸的气味,他会弄错的。你问他伯爵夫人为什么不来。”
“问这个干什么?”
“你尽管问,自然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亨利问道:‘伯爵先生,你把蒙梭罗夫人藏到哪里去了?我在贵妇中间没有发现有她。”
伯爵浑身一震,仿佛脚上被蛇咬了一口。
希科马上向国王眨了眨眼睛,抓了抓鼻尖。
犬猎队队长回答:“圣上,伯爵夫人身体有病,巴黎的空气对她不合适,她昨天晚上在向王后告辞以后,已经偕同她的父亲梅里朵尔男爵离开巴黎。”
这时正是皮革商的队伍走过的时候,国王很高兴有机会扭过头来,他问道:“她是朝法国的哪一部分去的?”
“她去安茹,她的家乡,陛下。”
希科一本正经地Сhā进来说:“事实是,巴黎的气候对孕妇的确不利,用拉丁文说,就是:graidisuxoribuslutetiindemens[注]。亨利,我劝你也学伯爵的样子,把王后送到别处去,如果王后怀了身孕……”
蒙梭罗马上脸色发青,怒视着希科。希科则将两肘靠在王座上,用手支着下巴,似乎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看紧跟在皮革商后面的花边织造业工人。
蒙梭罗嘀咕着说:“请问这位放肆无礼的先生,谁告诉您伯爵夫人已经怀孕了?”
希科问道:“她还没有怀孕吗?我认为要是我假定她没有怀孕,那才是放肆无礼。”
“她没有怀孕,先生。”
希科说道:“哟,哟,哟,你听见吗,亨利?看来你的犬猎队队长同你犯了同一种错误:他也忘记了把圣母的两件衬衫放在一起。”
蒙梭罗紧握拳头,把一腔怒火强压下去,只向希科射出充满仇恨和威胁的一眼,希科的回答是把帽子拉下来压住双眼,像弄蛇似的用手玩弄帽檐上的一根又细又长的翎毛。
伯爵觉得现在不是大发雷霆的时候,便摇了摇头,仿佛要抖落压在他的前额上的乌云似的。
希科的脸上也开朗起来,从原来那副冒充好汉的样子,变成满脸堆笑,他再说一句:
“可怜的伯爵夫人,她在路上一定寂寞得要死了。”
蒙梭罗答道:“我已经对圣上说过,她有父亲作伴。”
“父亲是非常可敬的人物,有父亲作伴当然不错,可是并不十分有趣,不过,她在路上要是仅有可敬的男爵陪他散心,倒也罢了……值得高兴的是……”
伯爵迫不及待地问:“什么?”
希科回答:“什么什么?”
“您说‘值得高兴的’是什么意思?”
“啊!啊!伯爵先生,这是您常用的一种省略句。”
伯爵耸了耸肩膀。
“我要请您大大的原谅,我们的犬猎队队长。您刚才说的那句问话就是一种省略句。您可以去问问亨利,他是一位语文学家。”
亨利说道:“是句省略句。不过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话?”
“什么值得高兴的是……”
“值得高兴,意思就是值得高兴。我说值得高兴,因为我要赞美天主的仁慈,值得高兴的是目前这时刻,我们有几位朋友,他们是Сhā科打诨的能手,他们也在赶路,要是他们遇见了伯爵夫人,必然能为她排解寂寞,”说到这里希科仿佛漫不经心地又加上几句:“他们同伯爵夫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在路上遇见是很可能的。啊!我在这里都看得见他们在一起了。你看见吗,亨利?你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呀。你看见他们在一片绿树成荫的美丽的道路上,拉着马儿半转过身来,向伯爵夫人讲述许许多多轻浮的趣闻逸事,使得这位亲爱的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吗?”
这真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比第一把更锋利,Сhā进了犬猎队队长的胸膛。
可是他又不能发作,因为国王就在这里,至少在目前,国王还是希科的后台。因此,他只好尽力压住心头的怒火,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问希科道:
“怎么!您有几位朋友到安茹去?”他的声音和眼神都显然在拍希科的马屁。
“您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有几位朋友,伯爵先生,因为这些朋友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您的。”
“您使我吃惊,希科先生,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
“好呀!您装出神秘的样子吧。”
“我可以向您发誓。”
“您的确有朋友在路上,伯爵先生,他们甚至是您最亲密的朋友,所以刚才您虽然明知他们在通往安茹的路上,您仍然按照习惯在人群中寻找他们,我看出来这是您的一种习惯举动,当然是找不到的。”
伯爵说道:“您看见我有习惯举动?”
“是的,就是您,犬猎队队长,您是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犬猎队队长中脸色最苍白的一个,从宁录[注]算起,一直到您的前任德-奥特福为止。”
“希科先生!”
“我再说一遍,您是脸色最苍白的一个,这是真理,双重真理[注]。当然,我是生造词语,这样的说法不对,从来只能有一个真理,如果有两个真理,其中一个必然是假的。不过您不是一个语文学家,亲爱的以扫[注]先生。”
“是的,先生,我不是语文学家,因此我求您直接谈论您的那几位朋友,如果您的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允许您这样做的话,我求您把这些朋友的真名实姓告诉我。”
“唉!您总是重复这两句话。睁开眼睛找呀,犬猎队队长先生。见鬼!找呀!您的职业不是找寻野兽吗?今天早上被您找出来的那头席子就是证明,它绝不会料到您现在又不尽职去找寻的。假如有人阻止您睡觉,您会高兴吗?”
蒙梭罗怀着恐怖用眼睛在亨利周围搜索。
他看见国王旁边有一个位子空子,不禁叫了起来:“什么?”
希科问他:“怎么哩?”
犬猎队队长大喊一声:“安茹公爵呢?”
加斯科尼人说道:“追上去!追上去!野兽已经出洞了。”
伯爵惊叫:“他在今天走了!”
希科回答:“他是在今天走了,可是他很可能是昨晚动身的。您不是语文学家,先生,去问一问是语文学家的圣上吧。亨利凯,你的弟弟从什么时候起就不露面了?”
国王回答:“从昨天晚上。”
蒙梭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喃喃地说:“公爵,公爵他走了。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告诉我的是什么呀,圣上?”
国王说:“我没有说我的弟弟走了,我只说从昨天晚上起他就不见了,连他的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伯爵愤怒地说:“啊!这些话只要是真的……”
“好呀!好呀!那么您该怎么办?如果他向蒙梭罗夫人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您瞧,这岂不是大大的祸事?我们这位朋友弗郎索瓦是家族中的风流人物,从前查里九世先王活着的时候,他就是查理九世身边的风流人物,现在又是国王亨利三世身边的风流人物,我们这位国王有别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去顾到风流韵事。见鬼!有一位亲王能代表法兰西的精神,也是起码应有的事呀。”
蒙梭罗只是不住口地说:“公爵,公爵,他已经走了!您敢肯定吗,先生?”
希科反问道:“您呢,先生?”
犬猎队队长再回过头去望一望公爵平素坐的位子,那个在国王旁边的位子继续空着。
伯爵喃喃地说:“我完了。”他动了动身子,显然是想溜,希科一把抓住他。
“请您安静一点好不好,真见鬼!您拼命动来动去,这对国王的心脏有恶劣影响。他妈的!我要能处在尊夫人的地位有多好!即使整天要陪着一位有两个鼻子的亲王,整天听奥利里先生像已故的俄耳甫斯那样弹奏诗琴也行。她的运气多好!尊夫人有多好的运气!”
蒙梭罗气得浑身发抖。
希科说道:“冷静一点,犬猎队队长先生,尽管您心里有多高兴,请不要流露出来,会议开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自己的激|情是有失礼仪的。请听国王的演讲。”
犬猎队队长不得不在原地保持不动,因为卢佛宫的大厅里已经逐渐挤满了人,他只好采取参加仪式的态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开会的人全都到齐。吉兹先生也走了进来,他在国王前面屈了屈膝,禁不住也向安茹公爵留下的空位子惊异而不安地扫了一眼。
国王站了起来。传令官命令全场肃静。
..-x-t..
四十九 国王任命的领袖既不是安茹公爵殿下,也不是吉兹公爵大人
国王等到大厅里一片静寂,他的四个剑客埃佩农、熊贝格、莫吉隆和凯吕斯,已经由十个瑞士卫兵代替他们站岗,回到大厅里站在国王身后,才开口说话:
“先生们,一位国王可以说是处在天和地之间的,他既听得见上天的声音,也听得见来自下层的声音,换句话说,他能同时听到天主的旨意与百姓的要求。我完全理解,把所有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以保卫天主教信仰,是我的全体臣民的坚强保证。因此我听到我的堂兄吉兹的建议以后即欣然接受。我正式宣布,神圣联盟完全得到批准地合法成立。鉴于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必须有一个精明而坚强的领袖,鉴于这位被任命来保卫教会的领袖本身必须是教会最虔诚的儿子,他的虔诚必须出自他的天性和职责,我选择了一位笃信基督的亲王担任联盟领袖,我现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
说到这里,亨利故意停顿了片刻。
在全体肃静的大厅里,连一只苍蝇飞过也会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亨利重复说:
“我现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亨利-德-瓦卢瓦,法兰西和波兰国王。”
亨利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嗓音,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表示他胜利了,以鼓励他的心腹们随时准备爆发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完全压倒了联盟分子的气焰。果然,盟员立刻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充分显示了他们的不满、惊异和恐惧。
至于吉兹公爵,他显得沮丧万分,大滴汗球从额头上流下来。他同马延公爵和红衣主教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两人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都在一些头面人物中间。
蒙梭罗只惊异于安茹公爵今天的缺席,他现在想起亨利三世的说话,有点安下心来了。
事实上,公爵可能不露面,但不一定走了。
红衣主教神态自若地离开他身边的那群人,悄悄地走到他的弟弟身边,咬着耳朵对他说:
“弗郎索瓦,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在这里已经极不安全,赶快告辞吧,因为老百姓的脾气是摸不透的,昨天他们恨之入骨的国王,过几天就会成为他们膜拜的偶像。”
马延说道:“好,走吧。您在这儿等待我哥哥,我去准备撤退。”
“去吧。”
这时候,国王已经头一个在文件上签了名,这文件是莫尔维利耶先生事先准备好的,除了王太后,莫尔维利耶先生便是唯一事先知悉这件秘密的人。国王签定以后,用一种他最擅长在适当场合采取的嘲弄口吻,带着浓厚的鼻音向吉兹先生说:
“快来签啊,我的内兄。”
他把羽毛笔递给他。
然后,他用指尖指着签名的地方,说道:
“这里,这里,在我的签名下面。现在轮到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了。”
可是马延公爵早已走到台阶下面,而红衣主教也进入了另一间房间。
国王注意到他们已经离去,便说道:
“那么,就到犬猎队队长吧。”
公爵签过名,把羽毛笔交给犬猎队队长,就想离开了。
国王对他说:“等一等。”
凯吕斯带着嘲讽的神气从蒙梭罗先生手下接过笔来,因为今天不仅在场的全体贵族要签名,所有应召前来参加这场大典的行会领袖也要跟在国王后面签名。他们签在活页纸上,这些纸要订在昨晚的各种各样的签名簿前面,因为昨晚的签名簿上是不管任何人,大人物或小人物,贵族或平民,都能把自己的全名签上去的。这时候,国王对吉兹公爵说:
“内兄,把联盟的各派力量组成一支精锐的部队以卫戍我们的首都,我想,这是你的意见吧?现在这支军队已经组成,而且组织得很像样子,因为巴黎市民的天然统帅,就是国王。”
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当然,圣上。”
国王继续说道:“可是我并没有忘记我还有一支军队要指挥,这支军队的指挥权理所当然地要落在王国最杰出的军事家的肩上。因此,我在这里指挥神圣联盟大军,请你去指挥军队吧,内兄。”
公爵问道:“我应在什么时候动身?”
国王回答:“立刻就走。”
希科在旁边叫喊:“亨利,亨利!”他很想走过来阻止国王这样做,但礼仪使他不能在国王高谈阔论的时候打断他。
由于国王没有听见他的喊声,或者听见了,却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希科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羽毛笔,毕恭毕敬地走过来,他开出了一条路,一直走到国王身边。
他低声对国王说道:“你这双料笨蛋,我希望你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国王已经向吉兹公爵宣告了他的任命,并且拿出一张事先签好名字的委任状交给他,不顾希科在旁边运用全部手势和作出种种鬼脸来表示反对。
吉兹公爵接过委任状,走了出去。
红衣主教在大厅的门口等他,马延公爵在卢佛宫的大门口等待他们俩。
他们马上飞身上马,不到十分钟就出了巴黎城。
剩下的人们也逐渐退场。有些人高呼国王万岁!另一些人高呼神圣联盟万岁!
亨利笑道:“我至少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希科喃喃咕咕着说:“啊!对呀,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家,呸!”
国王说道:“怎么不是?这些混蛋原来喊的是两种含义相反的口号,现在我已经成功地使这两种口号喊的是同一回事了。”
王太后过来握了握亨利的手,用意大利语对他说:“很好!”
加斯科尼人说道:“你相信她的话而洋洋得意吧,她正气得发疯呢,她的几个吉兹都差不多被你一下子打下去了。”
国王的几个宠臣吵吵嚷嚷地跑过来围住国王大叫大喊:“啊!陛下,陛下,您想到的确是一下高招!”
希科在国王的另一边耳朵说:“他们以为这样一说赏金就会像雨水似的落到他们身上了。”
亨利被众人簇拥着,胜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追随着国王的人们中间,只有希科扮演古代诽谤者的角色,不住嘴地向他的主人怨天怨地。
希科这种坚持不懈地向今天被奉为天神的人提醒他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举动,使国王甚为惊异,因此他把众人全部打发走,只留下希科一个人。
亨利回过头来对加斯科尼人说道:“喂,希科师傅,你知不知道你永远不满意,已经到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真见鬼!我并不要求你阿谀奉承,我只要求你做事合乎情理。”
希科说道:“你说得对,亨利,因为你最需要的是通情达理。”
“你起码得承认这一着干得不错吧?”
“这恰恰是我所不能同意的。”
“啊!你嫉妒了,法兰西国王先生!”
“我嫉妒?一点也不!要嫉妒我也要挑选值得我嫉妒的事。”
“真行!你这位吹毛求疵先生!
“嘻!你的自尊心多强!”
“请问,我到底是不是联盟的国王?”
“当然是,这是无可争辩的,你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不是法兰西的国王。”
“那么谁是法兰西的国王呢?”
“除了你以外人人都是,亨利。首先,你弟弟就是。”
“我的弟弟!你指哪一个弟弟?”
“当然是指安茹先生了。”
“就是被我软禁起来的那个吗?”
“是的,因为他虽然是阶下囚,可是他是加过冕的,而你却没有。”
“谁给他加冕的?”
“吉兹红衣主教。亨利,老实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提你的密探吧,人家堂而皇之在巴黎圣热内维埃芙教堂里,当着三十三个人的面,为一个国王加了冕,而你居然不知道。”
“怎么!你知道吗?你?”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能够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
“哦!那是因为你依靠莫尔维利耶先生去带领密探工作,而我是亲自去干的。”
国王皱起了眉头。
“因此当今的法兰西国王,除了亨利-德-瓦卢瓦以外,我们还有安茹公爵,还有,”希科装出思索的样子,“还有吉兹公爵。”
“吉兹公爵?”
“吉兹公爵,即亨利-德-吉兹,绰号伤疤脸亨利。我再说一遍:我们还有吉兹公爵。”
“好个漂亮的国王,我已经把他充军了,我把他放逐到军队里去了。”
“好呀!你忘记了你也曾被放逐到波兰去,你忘记了从夏里泰到卢佛宫比克拉科夫[注]到巴黎更近些!啊!不错,你把他放逐到军队里去了,这就是你的妙着最精彩的地方,也是问题的关键,你派他到军队里去,换言之,你就是把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交给他指挥。我的娘啊!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一支真正精锐的军队……同你的联盟军队完全不同……不同……不同……你的这支军队是由市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对于一个只知宠爱嬖幸的国王亨利-德-瓦卢瓦来说,这已经是够好的了;对亨利-德-吉兹来说,就需要一支由兵士组成的军队,而且他们是怎样的兵士!他们吃苦耐劳,能征惯战,在枪林弹雨中挺过来,他们能够吃掉二十支联盟的军队。因此,事实上已经是国王的亨利-德-吉兹,如果有一天忽发奇想,要在名义上也成为国王的话,他只要把进军号转向首都,号召一下:‘前进!把巴黎一口吞下来,连亨利-德-瓦卢瓦同卢佛宫一起吞下!’这些古怪的家伙一定会照他的话去做,我对他们非常了解。”
亨利说道:“你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可惜在你的一大套理论中你忘记了一件事。”
“啊!这很可能,尤其是如果我忘记的是第四位国王的话。”
亨利带着极其不屑的神情说:“不,你忘记的是这样一件事:只要王冠还在瓦卢瓦家族的头上,要想统治法国,必须回顾一下他自己的祖先。如果是安茹先生有这种想法,倒也罢了,因为他属于有这种权利的家族,他的祖先就是我的祖先。我同他之间可以斗争和衡量一下,因为我们争论的是长子身份问题,如此而已。可是吉兹先生……算了吧,希科师傅,你去研究一下纹章学,你就能告诉我们,法兰西的百合花徽,是不是比洛林家族的雌鸫徽更为正统。”
希科说道:“亨利,你犯的错误恰好就在这里。”
“怎么?错误恰好在这里?”
“是的,吉兹先生的家族比你想象的要正统。”
亨利微微一笑,说道:“也许他的家族比我的更正统?”
“不要说‘也许’,亨利凯。”
“你真是疯了,希科先生。”
“我的职业就是装疯卖傻。[注]”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傻瓜,还是回去读点书吧,朋友。”
希科说道:“好呀,亨利,你会读会写,不必像我那样要回到小学校里去重读,那么就请你读读这东西吧。”
希科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那张羊皮纸来,这正是尼古拉-大卫在上面写上亨利-德-吉兹家族是查理曼大帝的子孙的那张,已经由教皇批准,从阿维尼翁带回来。
亨利的眼光落到羊皮纸上以后,脸色顿时泛白,因为他认出在教皇特使的签名旁边,有圣彼得[注]的大印。
希科问道:“亨利,你还有什么话说?你的百合花被人超过了吗?嗯?我的妈呀!这些雌鸫简直想飞得比恺撒的鹰还高呢,你留神吧,孩子!”
“你是用什么方法弄到这份家谱的?”
“我难道会去管这种事吗?是它自己跑来找我的。”
“那么它在没有来找你以前,又在什么地方呢?”
“在一个律师的长枕头底下。”
“这个律师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大卫。”
“当时他在哪儿?”
“在里昂。”
“是谁到里昂去从律师的枕头底下把这个拿来的?”
“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他是干什么的?”
“他布道。”
“那么他是一个教士了?”
“正是。
“他的名字是?”
“戈兰弗洛。”
亨利愤然叫道:“怎么?是他!这个卑鄙的联盟分子,他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作了煽动性的演讲,昨天在街上又侮辱了我?”
“你还记得布律蒂斯装疯的故事[注]吗?
“原来这个热内维埃芙修士是一个非常精明的政治家?”
“你听说过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马基雅弗利先生吗[注]?你的祖母曾经拜他为师。”
“那么,他是从律师手上偷来的?”
“啊!偷来的,他是用武力从律师手上夺取的。”
“从尼古拉-大卫手上?从这个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
“是从尼古拉-大卫的手上,从这个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夺过来的。”
“那么你这位修士还很勇敢哩。”
“同贝亚尔[注]一样。”
“他立了这样的大功,到现在还没有到我这儿来领赏?”
“他非常谦逊地回到他的修道院里去,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人忘记他从修道院出去过。”
“那么他是一个十分谦虚的人了?”
“同克雷潘圣人一样。”
国王说道:“希科,我答应你,一有修道院院长位子出缺,我立刻派他担任。”
“我代他谢谢你,亨利。”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
“好呀,他现在处身在马延和瓦卢瓦之间,在绞索和院长职位之间,他会被吊死呢?还是要当修道院院长?谁也不能预见。不管怎样,如果现在他还在睡觉的话,这时候他一定在作非常滑稽的梦。”
http://.
五十 两兄弟为争王位而自相残杀[注]
联盟的这一天,就像它开始时那样,又热闹又辉煌地结束了。
国王的心腹们无不拍手称快;联盟的宣教师们酝酿着要把亨利列入圣品,尊为圣人;他们就像以前将圣莫里斯[注]列入圣品时所做的那样,谈论瓦卢瓦的赫赫战功,因为亨利年轻时曾经驰骋沙场,屡建功勋。
嬖幸们都说:睡狮终于醒过来了。
联盟的盟员们说:狐狸没有落入陷阱。
由于法兰西民族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民族,法国人不喜欢有智力低下的领袖,因此那些参预阴谋的人们对上了国王的当仍然感到很高兴。
当然,他们中的头面人物已经安全转移了。
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三位洛林亲王已经飞快地离开了巴黎,而他们的主要代理人蒙梭罗先生,也正准备离开卢佛宫,去作动身的准备,要去追赶安茹公爵。
可是他正要踏出大门的时候,希科走到他身边。
所有的联盟盟员都已离开王宫,加斯科尼人不必再为国王的安全担忧。
他问道:“犬猎队队长先生,您这么匆匆忙忙,想到哪里去呀?”
伯爵简单地答了一句:“到亲王殿下身边去。”
“到亲王殿下身边去?”
“是的,我为大人的安全担心。这年头,我们还不能让亲王们轻装简从地出外旅行。”
希科说道:“啊!这位先生多勇敢,简直到了无畏的程度了。”
犬猎队队长莫名其妙的注视着加斯科尼人。
希科说道:“不管怎样,如果您担心,我比您更担心。”
“为谁担心?”
“为了亲王殿下。”
“为什么?”
“您没有听说过吗?”
伯爵问道:“您不是说他走了吗?”
加斯科尼人凑到伯爵耳边说道:“据说他死了。”
蒙梭罗说:“是吗?”语气中虽然惊异,但掩饰不住有点喜悦。“您刚才不是说过他正在路上吗?”
“是的!那是人家使我相信的。我这个人老实,人家说什么谎话我都相信。可是现在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可怜的亲王如果他在路上的话,那是在黄泉路上。”
“喂,是谁告诉您这样悲惨的消息的?”
“他昨天走进了卢佛宫,对吗?”
“一点不错,因为我是同他一起进入的。”
“可是没有人见过他出去。”
“从卢佛宫出去吗?”
“是的。”
“奥利里呢?”
“失踪了。”
“他的随从呢?”
“失踪了!失踪了!都失踪了!”
犬猎队队长说道:“这是开玩笑,对吗,希科先生?”
“您自己去问问看!”
“问谁?”
“问国王。”
“不能去询问国王陛下吧。”
“这要看您怎样问法了。”
伯爵说道:“我说什么也要解开这样一个谜。”
于是他离开希科,或者说他走希科前面,向国王的办公室走去。
国王陛下刚走出去。
犬猎队队长问道:“圣上在哪里?我得向他汇报一下我执行他命令的情况。”
他问的那个人回答:“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
伯爵立刻对希科说道:“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亲王难道没有死?”
加斯科尼人说:“唔,我看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一来,犬猎队队长完全弄糊涂了,事情很明显,安茹先生并没有离开卢佛宫。
他在宫里所听到的一星半点流言蜚语,宫中官吏的某些行动,都给他证明了事实真相。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亲王失踪的真正原因,在这种重大时刻突然缺席,使他感到异常惊异。
国王的确是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犬猎队队长尽管很想知道在亲王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入内,只好在走廊里等待消息。
我们说过,为了参加大典,四个嬖幸由瑞士卫兵接替守卫;大典过去以后,尽管守卫亲王的工作十分厌烦,他们想拿国王胜利的消息去寒碜亲王一顿的想法占了上风,他们不顾厌烦,重新回来站岗,熊贝格同埃佩农在客厅里,莫吉隆和凯吕斯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
弗朗索瓦也烦闷得要命,而且这可怕的烦闷里还夹杂着不安,在房间里的两位先生的谈话更不能使他散心。
凯吕斯从房间的一头,对在房间另一端的莫吉隆说话,仿佛亲王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说道:“你知道吗?莫吉隆?仅仅在一小时以前,我才开始佩服我们的朋友瓦卢瓦,他真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
莫吉隆在一把长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回答:“你这话怎么说?”
“国王把他们的阴谋公开地说了出来,而过去他是一字不提的;如果他一字不提,说明他害怕这阴谋;如果他公开地说了出来,说明他不再害怕了。”
莫吉隆回答:“你的话很符合逻辑。”
“如果他不再害怕了,那就是说他会严办参预阴谋的人。你是了解瓦卢瓦的为人的,他有一大串光辉灿烂的优点,可是说到宽大为怀方面,他倒是暗淡无光的。”
“同意。”
“还有,如果他想处罚参预阴谋的人,他一定将他们交付法庭审判;如果交付审判,我们就能坐着不动欣赏第二次昂布瓦兹事件[注]的演出。”
“演出一定非常精彩!”
“是的,而且在这出戏里我们演什么角色事先已经定好了,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