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河,这条河色呈黄褐,水急滔滔,年年溃堤成灾,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北方的第一大河,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孔夫子、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子孙。说来黄河虽有百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纵以黄河的源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而从运河沿南直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这条河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温柔地孕育了无数风流人物,他们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有人说:“黄河似后母、长江是亲娘”,所以黄河养大的好汉,个个吃苦忍辱,善于险境反扑,便如孟德曹操,让人震慑惧怕。长江养大的英雄,个个风流多情,善谋多思,恰似公瑾周瑜,总教人神迷倾倒。
后母也好,美娘也罢,过了长江后,便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横涯无际,比黄河长江更加源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孟德公瑾,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子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汉人怕海,汉人不敢出海,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子,“父母在、不远游”,为了腐儒们的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子孙故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发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出海已经有几千年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甚至去过一个名唤“木骨都束”的怪地方,抓到了一只活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见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可这是真的,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就是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抓过“麒麟”,并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它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狂笑,人人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ρi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有的地方七月飘雪、腊月燥阳,有的地方终年积雪,恒昼恒夜。每回崔风宪说起这些奇闻异事,总要给乡民们出言讥笑,当他脑子坏了。他莫可奈何,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日后谁还敢笑他吹牛放屁。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阵阵金刚狮子吼。
吼……三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它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它追得跳下大海,狼狈不堪。至于这头小狮子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测度船体的大小,须以桅杆定数,桅杆越多,船体越大,面前这艘船共有三根桅杆,长十八丈,宽六丈,船上连同崔风宪与他的侄子在内,共计四十人,他们在此饮食起居、养鸡养鸭,甚且还在甲板上种白菜,船上看来便像是一座大田庄,哄哄吵嚷。
如此听来,崔风宪的船好像很大,大得不可思议,不过若真有人这般说,这人定然出身异邦,否则他怎没听说过“三宝太监”、又怎会没见识过他手下的“西洋宝船”?
西洋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桅杆九根,张十二帆;其“篷、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全队出航时共计六大卫所、三万兵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这样的小船计算在内,整批舰队规模最盛时,可以多达一千艘。
一千艘,这不是开玩笑的,倘使整批舰队开帆列队,宽可达百里、纵深足有五十里。远远望去,便如天神的使节降临,威不可当。尤其三宝公绝不占人家的地、更不称人家的王,所过之处,仁义礼智,和善待人,此事崔风宪可以为证,因为他不只见过三宝舰队,他还曾经搭上去过。
二十年前,崔风宪正值盛年时,他曾随侍过“三宝公”,担任过他的武官,故也见识过“三宝舰队”远征的气势。所以他早就明白了,普天下最大的远航舰队,并非来自东洋西洋,而是出自于孔孟之邦、大汉子孙之手。
汉人为何总是看不起自己呢?三宝公出海,那叫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三宝公不出海,那叫坐困愁城,不知长进。可无论人家怎么说,崔风宪都懒得反驳。唯独听到有人大放厥辞,说什么汉人只知耕田滋味,不识海洋之美,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抽筋。毕竟大汉子孙早是大海常客了,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子孙又怎能开枝散叶,遍布南洋?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三上东洋、七下西洋,都是陈年往事。现下“三宝太监”早已仙逝,而崔风宪也已辞官多年,成了个商人。至于别人要胡说八道什么,他也管不着了。
太阳暖暖晒来,让人睡意浓重。崔风宪闭上老眼,转过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听背后传来阵阵呼唤:“叔叔!叔叔!”
喊声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稚气。崔风宪眉头紧皱,立时装死赖活,埋头苦睡。那嗓声却不放过他,只管俯身下来,喊道:“叔叔!”
崔风宪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正装睡间,忽然怀里钱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门一游了。崔风宪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长,果然逮住了一头畜生,只见这畜生是雄的,两脚走路,约莫十七岁上下,兽脸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给阳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说来不幸,眼前这头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种。他便是自己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侄儿崔轩亮。
“畜生!”猛一见侄子,崔风宪劈头便是这两个字,大怒道:“没事望我怀里乱摸什么?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说着说,举手便是一掌,崔轩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别老是乱打人,我有正事找你……”
“正事?”崔风宪哦了一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怎么?崔公子终于想赴京赶考啦?来来来!咱们赶紧把船折回刘家港去,千万别耽误您中状元啊。”叔叔着意取笑,崔轩亮俊脸更红,低声道:“叔叔,你……你别老折腾我,我……我生来便讨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风宪嘿嘿笑道:“生来便讨厌读书?那你欢喜什么?”
崔轩亮腼腆含笑,低头道:“人家喜欢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儿。”
“天生的畜生!”崔风宪狠狠揪住侄儿的衣襟,骂道:“唱山歌、玩亲亲、过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兽?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说着提起手来,狠狠朝侄儿后脑勺拍落一记,“说!你以后要不要发愤图强!说!”
崔轩亮哎呀叫疼,道:“会!会!我答应叔叔!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崔风宪将人放开了,骂道:“这还像个样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这几日可有加紧勤练?”崔轩亮微微一惊,忙抱紧了小狮子,颤声道:“最近……最近天气太热,没心情练。”
崔风宪怒道:“***,练功还得看心情?那你吃饭看不看心情?”崔轩亮奋力颔首:“当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风宪骂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轩亮俊脸涨红,道:“叔叔,你……你说话别老这般粗,小心我找婶婶告状去。”
“畜生!别提那妇道人家!你便是给她惯坏的!”崔风宪大怒欲狂,提起手来,又朝侄儿后脑勺痛打。一时间啪啪作响,十分带劲。
大热天的,崔风宪闲来无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儿哭丧着脸,便懒洋洋坐了下来,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崔轩亮白挨了一顿狠打,颇觉没趣,低声道:“我……我想跟您借点东西。”崔风宪颔首道:“行,你说吧。”
在叔叔的注视下,只见侄儿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随即凝滞不动。崔风宪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么?钱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儿又来讨债了。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总爱往她怀里猛钻,惹其爱怜,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开口要钱、伸手讨打,从没一件好事。崔轩亮低下头去,细声道:“叔叔,我……我这个月花费好大,您……您再给些吧。”崔风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也不能不赏些银子。只得一手掏钱包,一边破口骂:“混蛋东西,你这几日不都住在船上?这儿一无酒家、二无妓院,你的钱是花哪儿去了?”
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海上日子最是无聊,出海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能望着大海沉思,纵有金山银山,却能望哪里送?正疑惑间,却见崔轩亮尴尬一笑,低头道:“我……我想翻本。”
猛听翻本二字,崔风宪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销金窟。他急急转头去看,果见船上角落聚了二十来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杀。崔风宪心中光火,提起嗓门,怒喝道:“小陈!小林!给我滚过来!”
两名老汉陪着笑脸来了,看他俩约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风宪当年下西洋的老部属,“小陈”、“小林”。如今物换星移,“小陈”早已变“老陈”,那幅奸诈笑脸却没变个半点,仿佛还更奸滑了。只见他俩干笑搓手:“二爷,有事么?”
崔风宪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这船上不能赌博么?你们怎又破戒了?”
那老陈忙道:“二爷有所不知,这赌局是少爷开的。他说船上太过气闷,若不赌几把,过过瘾,难保不闷出病来。弟兄们听了之后,也感此言有理,便陪着玩了几把……”老林帮腔道:“是啊,少爷赌性之强,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这分才华上,二爷您得栽培栽培他,千万别让他埋没了……”
“放屁!”崔风宪震怒欲狂,提起了狮子吼,吓得小狮子也跳了起来。
看侄儿生性浮浪,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都一窍不通,可种种吃喝玩乐之事,却早在娘胎里学会了,颇有神童天才的名气。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们多少钱?”
老陈拿出借条来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而已,玩得不大。”
崔风宪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自己一个午觉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几百两银子,看这侄儿花钱之速,当真无与伦比,他咬牙切齿,朝口袋里掏掏摸摸,正要交钱出来,忽然间心如刀割,浑身剧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个几天,改日再给你们。”
两名下属眼巴巴等着,哪知却拿回这么句废话。那老林叠声叫苦:“二爷,您怎么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风宪冷冷地道:“等咱们到了烟岛,把货卖了,自然有钱给你。”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别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
众船夫干笑几声,知道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那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
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
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
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
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崔风宪拿起了蒲扇,一边扇着凉风,一边责备说教:“瞧瞧你,年纪一把,学文不成,学武无能。整日里游手好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说,似你这般人品,谁想把女儿嫁给你?”
正训话间,却见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狮子的两只前脚,当作幼儿习步来走。崔风宪提起嗓门,大喝道:“亮儿,叔叔在跟你说话啊!”崔轩亮没精打采的,一时头也不抬,低声咕哝道:“烦死人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套唠叨,我都会背了。”
“造孽的畜生!”崔风宪心头火起,将侄儿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说,叔叔这趟为何带你出海?你还记得么?”崔轩亮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觉,是你硬拉我出来的。”
“畜……生啊……”崔风宪气得快中风了,凄厉道:“你整日非吃即睡,与禽兽何异?记得么?叔叔带你去烟岛,正是要向魏宽提亲的!”听得提亲二字,崔轩亮终于双眼一亮,什么都想起来了,大喜道:“对对对,咱们是来向魏宽叔叔求亲的,叔叔,我……我一到岛上就可以洞房了么?”
“造……孽啊……”崔风宪气到了极处,左臂夹紧了侄儿,将之拖到船舷,正要拋入大海,来个眼不见为净,却听一人笑道:“震山,别这么大火气。歇歇吧。”
崔风宪定下神来,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面前好一名清隽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给两名婢女扶将过来。此人正是京城来的贵宾,前太常寺少卿徐尔正。
眼见老人家出来了,崔风宪赶忙抢上搀扶,问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么?”
徐尔正道:“好多了,太久没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将养几日便成了。”说着,他便朝船头行去,畅然道:“快哉!海天一色,万里无极,老夫自出使高丽后,可多久没见这壮阔气象了?”
崔风宪怕他滑跤,一时连搀带扶,诺诺称是,陪他走上了船头。
这徐尔正是船上的贵宾,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来禁不起风浪颠拨,居然大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歇息。难得有此清兴赏景,崔风宪自是不敢怠慢。他见日头炽烈,徐尔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实,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宽了衣襟,举扇扇凉。
两人眺望远海,徐尔正怔怔出神半晌,问道:“震山,咱们出海也有十几日了,什么时候抵达烟岛啊?”崔风宪忙道:“快了,快了,这几日只消不遇上飓风,很快都能抵达。”
徐尔正捋须微笑:“那就好。这魏宽生平最爱守时之人,难得他六十大寿,咱们万万迟到不得,否则喝不到寿酒事小,要是误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过意不去了。”
崔风宪有些尴尬了,忙道:“大人说笑了。劣侄性喜嬉闹,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还在未知,大人何必为此担忧?”
此行出海远航,目的地正是烟岛,岛上主人姓魏名宽,号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寿,此番崔徐二人远道中原而来,便是专程给他贺寿来着。不过崔风宪另还有些计较,却是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打算了。
魏宽与崔家兄弟一般,成亲得都很晚。他们这批人全是永乐帝的旧部,只因早年忙于国事,兵马倥偬,不免耽误了青春,所以魏宽直至四十三岁方才成亲,婚后也仅有一名爱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娇美可爱的魏思妍了。
崔轩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两个孩子幼年时见过几面,玩得颇为投契。如今虽说海天阻隔,可为着两家的交情,这趟提亲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还是值得。
两人说了几句话,却始终不见侄儿过来请安,崔风宪咳了一声,也是怕小孩失礼,忙回头喊道:“亮儿!去端张竹椅过来,让徐伯伯歇歇腿。”
“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却无人回应,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茓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声道:“亮儿!给我过来!”
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仿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
“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你两个去端杯茶来。”
“是。”两名丫环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离去,那崔轩亮哎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
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
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
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无怪尊夫人宠他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掉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晰,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俨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
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到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
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姻,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附,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
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
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当年魏宽选择烟岛作为退隐之地,实则大有深意。首先此岛地理奇佳,恰恰处于中原、东瀛、高丽、琉球诸国之间,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有人要寻他的晦气,自也鞭长莫及。其次这个岛屿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经营,不愁没人来此避风,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这烟岛十余年来人烟渐密,物资渐多,竟从破落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处气象万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宽也从大内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视东海,无可匹敌。
能者无所不能,回思往事,徐尔正不由叹息连连,道:“其实魏宽能有今日,宋莲香功不可没。魏宽没了她,身家少说去了一大半。”崔风宪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小丫头以前便是个鬼灵精,现下更是个算盘精。”
徐尔正笑道:“我看她这回趁着魏宽寿宴、宾客登门求亲,定会巧立名目,大剥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风宪叹道:“大人,咱们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剥见底。”
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则是愁容满面。徐尔正拍了拍他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对了,你方才不是说什么过三关吗?里头有什么花样,说来听听吧。”
崔风宪叹道:“大人不认得宋莲香啦?她设下三大关,还不就是想要……”说着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个圆圈儿,再来握紧拳头,示意挥打,最后五指成爪,漫空紧紧抓。
徐尔正见他变幻手势,仿佛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晓得了,这第一关是钱……第二关是拳……这第三关呢……”崔风宪叹道:“大人糊涂啦,你瞧瞧,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得要……”说到此处,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处乱抓。
“对啊!”徐尔正猛拍大腿,放声大笑:“权!就是要紧紧抓啊!”
这徐尔正笑归笑,心里对宋莲香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来日女婿出生何处、官居何职,只消能打通“钱”、“拳”、“权”三关,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这桩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徐尔正笑道:“老弟,钱拳权三关,令侄有哪条?说来听听吧。”崔风宪叹道:“钱嘛,我侄儿挣钱的本领是没有的,花几十万两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墙上壁虎,倒也还行。至于这个权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释兵权啦,还想什么?”
徐尔正听着听,不由笑道:“听你说得凄凉清苦,那你拿什么求亲?”崔风宪道:“三分义气、两代交情、一片诚心。”徐尔正扑哧一笑,道:“好好干啊。这魏宽膝下就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等令侄当上魏家的女婿,学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钱财,最后当上了烟岛岛主,你崔家不是钱、拳、权,面面俱到啦?”
崔风宪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许人物,你真把我当成是贪财小人么?跟你说吧,我此番过来提亲,不是为了什么三文五两,而是为了我大哥。”
“你大哥……”徐尔正沉吟半晌,猛地醒悟过来:“啊……我怎给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结拜弟兄啊。”崔风宪叹道:“多亏大人还记得此事。昔年我大哥与魏宽意气相投,有八拜之交,为了他俩交情义气,我此番才老了脸皮,带着侄儿过来提亲。所作所为,只是不负兄长所托而已。”说着低头下去,自顾自地抚摸腰间短刀,怔怔无语。
徐尔正撇眼过去,只见崔风宪腰间配着两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显弯曲,另一柄却似猎刀,形制粗犷,徐尔正咳了一声,道:“震山,你这两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么?”
崔风宪点了点头,忙从腰间解下双刀,恭敬奉上。徐尔正细目打量,只见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贵,鞘上金丝缠绕,上镶“日月三宝”四个小字,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宝太监的令刀?”崔风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是第四次出洋时,三宝公亲手赠给我的。”
三宝公,本姓马,赐姓为“郑”,时人称为“赐姓爷”,看这柄刀本是三宝之物,如今却传到崔风宪手中,这点明他真个下过西洋,到过异邦,抓过麒,摸过大象,绝非虚言空谈。
徐尔正是本朝耆宿,自也识得三宝太监,他抚着那柄匕首,怔怔叹息,过得好半晌,方才低头去看那柄猎刀。
面前的猎刀似是北国之物,收于皮套之中,握柄处略显破损,说来并不起眼,徐尔正沉吟半晌,自知这柄刀必有来历,当即缓缓抽刀离套,赫然见到上头的潦草刻字。
“帝赐……”徐尔正双手微微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令兄的遗物?”崔风宪点了点头,道:“永乐八年,皇上首次亲征蒙古,那年家兄于斡难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
帝赐崔广成志永乐八年斡难之功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划成,虽只寥寥数语,颇见草率,却是大帝的真迹无疑,望着这行永乐大帝的刻字,徐尔正的双手不禁颤抖。一旁崔风宪则是默默低头,他轻抚着永乐帝留在人间的遗迹,眼眶微微湿红。
崔风训,字广成,不同于追随三宝公的弟弟,他不曾下过西洋,也没看过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也去过异邦。只是崔风训并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骑着马,带着刀,穿过长城,越过草原,饮下了斡难河的血水,对着巴图拉戟指狂啸。
崔风训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带刀武将,所以他去的异邦并非是东洋西洋,而是长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国。崔风训追随的人物并非是“三宝太监”,而是“永乐大帝”本人。五次御驾亲征之中,他一共随行四次。若非过世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两人静默半晌,徐尔正不由叹了一声,道:“打了几十年仗,也真苦了你们兄弟俩。”他摇了摇头,又道:“对了,我听人提过,好似令兄的坟是在烟岛上,对么?”
崔风宪黯然道:“没错。我大哥是葬在烟岛海边,我好些年没去祭拜他了。”他触动了心思,正感伤间,又听徐尔正道:“听说广成是淹死的,对么?”崔风宪叹道:“是,当年他去烟岛拜访魏宽,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居然自行驾舟出海,之后便……便……”
徐尔正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这事,听说他过世的当天,恰巧儿子出生,是么?”
崔风宪嘴角下弯,两行老泪竟是滚滚而下,他不愿外人见到自己的丑态,便用袖子遮了脸,只管没声没息地哭着。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当年中原大乱,他俩的爹娘全给蒙古兵杀了,之后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十来岁就投身军旅。此后三十年,兄弟俩聚少离多,一个下西洋,一个征蒙古,本想晚年时定可衣锦还乡,共享天伦之乐,谁晓得大哥竟又死在烟岛外海,只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让崔风宪抚养长大。
眼见崔二爷哭了,徐尔正晓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难过了,我和广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分上,这回过去烟岛提亲,老朽定会给你们出力的。”
崔风宪听他有意出马,不觉啊了一声,大喜道:“大人,您……您是说真的?”
徐尔正笑道:“我先说了,老夫一来无拳无勇,二来没钱没势,三来无官命也轻。钱拳权三样,我一条都没有,就这张嘴皮子还管用。你若需要个媒人,那找我便对了。”
徐尔正是说笑了,凭他出身洪武官场,资历威望,那张嘴皮子只消动上一动,钱拳权三兄弟飞也似地赶来,尽数排列整齐,还怕宋莲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难?崔风宪早在巴望此事,此时听他亲口应允,自是欢喜得飞上了天,一时破涕为笑,连连作揖,就怕少了礼数。
正千恩万谢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听得一声“喂”,只见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掌,一人道:“你们要的热茶来啦,快趁热喝吧。”
咚地一声,茶水搁到了甲板上,人却开溜了。不消说,自是家里的小畜生现身了。眼见徐尔正一脸错愕,崔风宪自是勃然大怒:“混账东西!给老子滚回来!”二话不说,猿臂暴长,便朝侄儿的背心拍去。
徐尔正吃了一惊,知道老友掌力雄浑,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轻手些!别打伤他了!”
眼看侄儿如此无礼,崔风宪早已恼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训,哪管会不会打伤人,在两名婢女的尖叫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儿的背心,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急急转身,举掌一格,叔侄俩手心相触,但觉一股旋劲儿从侄儿掌中急急转来,竟带得崔风宪手臂微微发麻。猛听“咚”地一声,崔二爷座下凳子翻倒,双脚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险些滑了一跤。
崔风宪心下暗凛,徐尔正则是猛力一拍大腿,惊道:“雷霆起例!”
眼见叔叔脚步踉跄,崔轩亮不免又惊又急,忙上前察看,慌道:“叔叔,你受伤了么?”侄儿掌力不俗,自己一个不留神,居然吃了闷亏,崔风宪不以为忤,反而暗自喜悦,晓得这孩子武功有了进境。当即冷笑道:“小子,就凭你猴儿的把戏,还能打死我么?”
崔轩亮哦了一声,道:“没事就好,我要去玩耍了。”说罢向那两名婢女道:“小秀姐姐、小茗姐姐,我带你们去看陈叔赌博,很好玩的。”拉住两名少女,正要去参观赌博,却听背后呼吸声有异,随即把气一吐,扬声大喝:“雷霆起例!”
崔轩亮身上微微发抖,晓得叔叔要打人了。忙斜退半步,回臂胸前,施展打劲,又是崔门掌法起手式:“雷霆起例”。
双掌相接,但听“当”地一声如铜锣钹响,刺耳之至,徐尔正忙掩住耳孔,两名婢女则是齐声尖叫。只见崔轩亮半空翻了个筋斗,双脚落地,如陀螺般旋转不定,好容易站定了,身子却又摇摇斜斜,向后斜退五六步,勉强站住了,突然一跤坐倒,半空翻了个筋斗,跌成狗吃屎的惨状。
这招“雷霆起例”不单以气力雄浑见长,而且暗藏了五六道打劲,“径”、“紧”、“静”、“净”、“切”,糅合为一体,除非以相同招式回击,否则极难化解。也正因如此,崔轩亮才没给一掌击落到大海之中。
崔风宪有心测度侄儿的掌力,下手不轻,他行上前去,笑道:“还活着吧?”正要将他一把拉起,却见崔轩亮死命把他的手给甩开,竟是不愿起身。崔风宪皱眉道:“又要找打啦?”正要对着他后脑勺乱拍,却见侄儿眼眶湿红,竟放声大哭起来。
崔轩亮十七八岁的人了,说哭便哭,当众号啕,当真丢人现眼之至。崔风宪嘿地一声,正要痛加责打,两名婢女却抢了过来,先瞪了他一眼,随即安慰道:“崔少爷,你没事吧?”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没事。我……我自己起来。”他勉强爬起,却又有些头晕,小茗、小秀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搀住了。
崔风宪在旁边偷看,只见侄儿的兽爪子刚巧不巧,全搁在人家的纤腰上,左右逢源,大小通吃,还不忘附耳说话:“走……我们去看陈叔赌博……”崔风宪又惊又妒,猛地右手暴长,一把扯住侄儿的发髻,喝道:“臭小子,给我过来!”
崔轩亮脑袋向前,哎哎叫疼,如给他一路拖拉,堪堪拖到了徐尔正身旁。只听叔叔一声暴吼:“站好!给徐大人问安!”崔轩亮不大情愿,可叔叔又死盯着自己,料来无法脱身,只得向徐尔正抱拳作揖,喃喃地道:“徐……徐世伯,您……您好……”徐尔正笑道:“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啊。”说着拍了拍身边一张凳子,道:“来,坐下吧。”
崔轩亮双手连摇,惊道:“不要了,我不要坐。”崔轩亮生平最怕两种人,一种是行将就木的老头,一种是呱呱啼哭的婴儿。他见徐尔正望着自己,捋须而笑,似在等自己开口。一时间面有难色,支支吾吾,想了老半天,终于道:“徐伯伯,你……你吃过饭了吗?”
徐尔正笑道:“吃过了。”崔轩亮喔了一声,便又噎住了,只管低头傻站着。
这崔轩亮状似白面书生,可平日读书时光不多,此际要与饱学宿儒对面说话,不免成了个哑巴。他顿时神色茫然,目光呆滞,与遇上少女时的健谈判若两人。
眼看侄儿久久放不出个屁来,崔风宪自是暗暗咒骂,正要应酬解围,那徐尔正却已笑了,自行开口道:“孩子,你叫轩亮,是吧?”
崔轩亮低着头,嗫嗫嚅嚅地“唔”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真是好名字啊。”崔轩亮搔了搔脑袋,没有应声。徐尔正便又自行接口:“说来难为情啊,徐伯伯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没机会和你谈天。”
崔轩亮总算有话讲了,他低下头去,细声道:“不打紧,我……我不用你陪。”正说话间,只见两道凶恶至极的目光飘来,正是叔叔瞪人了。
崔轩亮吓了一跳,自知叔叔如恶犬,时时会暴起伤人,可搜刮肠肠,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左顾右盼,忽见小茗、小秀朝自己猛眨眼,不觉心下一醒,忙道:“徐伯伯,您……您家里可都安好?”崔风宪松了口气,看侄儿还晓得问候对方的家人,好歹不算蠢到家了。徐尔正捋须微笑:“托令叔的福,徐某家中俱都安好。”
崔轩亮松了口气,又道:“你……你家里有很多人吗?”徐尔正笑道:“当然。我有四男三女,都已婚嫁了,便又添了一大群内外孙,十五六个,我平日也记不全。”
徐大人多子多孙,崔风宪一旁听着,便要奉承几句吉祥话,却见侄儿嘴角含笑,低声道:“徐伯伯,您……您家里有很多丫环吗?”徐尔正微微一愣,反问道:“丫环?”崔轩亮微笑道:“是啊,就是像小茗、小秀那样漂亮的婢女,您家里很多吗?”
徐尔正喃喃地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七八个有吧。”崔轩亮听得悠然神往,叹道:“真好。我家里都没有婢女,只有两个堂妹。可没您家热闹了。”
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场里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良久,倒是那小茗先开口了,只见她问徐尔正:“老爷,这崔二爷过去是什么来历啊?为何这般武功高强?”
这小茗、小秀都是机灵丫环,日常专能给徐尔正添光,果然稍稍开口,便奉承了崔风宪几句,不着痕迹。崔风宪心下得意,还未言语,却听侄儿道:“我叔叔姓崔,双名风宪,自号震山。他是安徽人,平日最爱吃白鱼烩面、炒腊肉、辣椒爆红丝。他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像我婶婶,可爱活泼……”一时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正要长篇累牍说将下去,两名婢女忍不住扑哧一笑,那小秀更不忘端来一杯茶,低笑道:“崔少爷,口渴了吗?”
崔轩亮是个呆子,一时伸手接茶,偷摸小手,便又神思不属起来。眼看崔风宪羞愧无地,一旁徐尔正却笑道:“左右无事,我便跟你俩说说吧。这位崔二爷过去是个武将,战功彪炳,说来你俩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都得拜谢他。”
那小秀哦了一声,道:“为什么啊?”徐尔正笑道:“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将官,与黄金家族交手过。”小茗、小秀对望一眼,茫然道:“黄金家族?那是什么?”徐尔正道:“蒙古大元汗。这位崔二爷,便是本朝第一批抵达长城的士卒。”
两名少女微微一奇,道:“收复长城?那不是几百年前的事吗?”徐尔正叹道:“没那么久吧。”他问着崔风宪:“那年攻打大都,你们兄弟多大年纪?”崔风宪叹道:“我只十二岁,我大哥十六岁。”徐尔正道:“你们是追随神将徐天德,是吧?”
崔风宪摇头道:“追随这两个字,岂敢僭越?咱们只不过是阵前小兵罢了。”徐尔正道:“燕王呢?那时他几岁?”崔风宪低声道:“十七岁。”
自五代以降,汉人就失去了长城庇护,汉唐盛世不在,异族轮番南侵,汉人开始向南逃窜,他们一直逃、拼命逃,历经了三百一十九年的异族欺压后,终于举国上下一起归元。眼看汉人堕落至此,日本、朝鲜便开始轻视中国,整整五百年里,他们不再与中国朝廷往来,也不想再仿效汉唐文物。
汉人的贤者曾经预言:“五百年内必有王者兴”,在长城失守后的第四百三十一年,汉人终于诞生了一位王者,他扛起了一面大旗,向天下汉人奋力高喊。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他高举着日月王旗,率领着天下一切残存的汉人,向北方高歌奔跑,越过了失落三百年的黄河,抵达了沦陷五百年的长城,最后一举击毁了大都,再次统一了全中国。
反击的时候到了!六伐北元、七下西洋,连紫禁城也是在他手中建造的,“永乐大帝”威动万邦,声势之强,当代无人可及。他是汉武帝之后第一位开关远征的皇帝,也是东起朝鲜、西至天方的万国君王当中,唯一敢向“黄金家族”宣战的无上明君。
大海汪洋,日头炎炎,仿佛是永乐帝的万丈光芒,让人不敢逼视。崔风宪眯起了眼,嘴角露出了微笑。在他的心中,“永乐帝”的功绩早就超越了唐太宗、汉武帝,因为大帝的对手可不是突厥匈奴、也不是什么契丹女真,而是蒙古四大汗国的“黄金家族”,要想在他们面前开关出征,扫荡全漠北,那是谈何容易啊?
生在轰轰烈烈的当代,人人都是与有荣焉。崔风宪满面得意,双手叉腰,高高仰起头来,又听徐尔正继续吹捧:“崔二爷一生的事迹是说不完的,他开国时虽只是个孩子,可到了壮年后,却曾追随过三宝公,官拜西洋舰队海上同知指挥,统掌六艘大战船……”
正说嘴间,却听小茗小秀窃窃私语:“谁是三宝公?”小秀低声道:“好像是洪武帝手下太监,开船出去的那个。”小茗皱眉道:“洪武帝?你说错了吧,应该是攻打南京的那个。”
小秀忙道:“对对对,我说错了,是永乐帝、永乐帝,诛十族的那个。”
诛十族……“诛十族”!轰隆一声,这三个字好似雷轰闪电,直直劈在崔风宪的脑门上,打得他张大了嘴,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完了,什么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全比不上这简洁明快的三个字:“诛十族”。
“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一生总评出来了,原来搞了一辈子,自己竟成了“始皇座下一走狗”。崔风宪张大了嘴,脑中嗡嗡作响,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便倒,隐隐约约间,听得侄儿惊慌喊叫:“陈叔!林叔!叔叔要中风了!快来啊!”徐尔正也是震惊不已:“怎么回事?好端端聊着聊着,一下子就中风了?”
一片惊惶间,大批船夫赶来了,老陈颤声道:“完了!二爷没气了,快把他的鞋子脱了!”老林扯脱二爷的鞋袜,一旁又上来一个老黄,取出尖刀,将他的脚底割破,让鲜血流出,另一位老张则解开他的衣衫,朝后心|茓道使劲敲打。
忙了好一阵子,崔风宪悠悠醒转,猛见众人围着自己,不觉惊道:“干什么?怎么都挤在这儿?”老陈哭道:“二爷,你自己不知道么?你方才要死啦!”崔风宪骂道:“放屁!我的命硬得紧,你们想害死我,可没那么容易!”说着暴喝一声:“走开!我要起来了!”
老林忙道:“你先忍忍,咱们正给你放血,暂且别动。”崔风宪骂道:“放什么血?想要谋财害命是吧?放我起来!”老陈气了,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几斤几两?拿什么让人谋财害命?”众船夫也叫骂道:“是啊,你还欠咱们大笔工钱,别想一死了之!”双方吵骂不休,最后还是端了药汤过来,让崔风宪喝了下去。
其实这帮伙计并非外人,他们与崔风宪一般,过去同是“三宝太监”的手下。只是近年朝廷情势忽转,自永乐帝死后,一帮靖难老臣全数下野,便轮到读书人掌权了。这批人看什么都不顺眼,上台第一件事,便是撤裁“西洋宝船”,说什么三宝舰队大而无当,除了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外,对百姓的生计毫无益处。便极力主张废除。可怜崔风宪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晓得官场生涯已然玩完,只得拿出了毕生积蓄,买下了几艘商船,打算自行出海贸易。这帮老卒听说了,便竞相投靠,盼能谋份糊口差事。
说来这帮老卒倒霉得紧,他们年轻时追随三宝公,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如今临到老来,一个个无家可归,妻子无靠,晚景极为凄凉。可朝廷的读书人并不体恤这批人,为了那桩“诛十族”的案子,他们深恨前朝皇帝,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永乐兵马,平日总把他们当前朝余孽看待,绝无一分敬重之心。当然,崔风宪也恨透了这帮腐儒,每回见到了他们,总以为撞着了异族走狗,双方誓同水火,几至不共戴天。
心念于此,崔风宪不禁气结。他小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他的父亲是怎么给蒙古兵一刀戳死,母亲又是如何给鞑子争相蹂躏。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着蒙古人,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天下的读书人,恨他们放言高论,恨他们羞兵辱将,恨他们坐享其成,却从不肯牺牲一点半点。
无耻之徒,“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大家明明都从朝廷手里拿到了好处,却为何总是不认账呢?难不成普天下的坏事全是永乐大帝一个人干的,与满朝文武没半点干系?既是如此,当年皇上怎不学着始皇帝焚书坑儒呢?若能把天下的“读书种子”杀得精干光净,如今不也落得个耳根清静?
王八羔子……老子杀你个一干二净。想着想着,崔风宪目露凶光,脑中却又隐隐嗡嗡作响,猛然间,眼前发黑,手脚颤抖,身子向后便倒。
“***!又中了!快!快给他放血!”众船夫大惊奔回,老陈提起尖刀,暴吼一声,正要望脚底戳落,却见崔风宪茫然张眼,道:“你们要干啥?”老林干笑道:“二爷,有什么遗言,赶紧交代吧。咱们都在这儿听着。”
“去你妈的!”崔风宪醒悟过来,暴吼道:“老子还活着呢!你们却是急什么?”
眼见老板中气旺盛,众伙计自是四散奔逃,大惊道:“活了!老不死又活啦!”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崔风宪骂了几声,便自行挣扎爬起,坐到了竹椅上,两名婢女斯斯文文,赶忙奉上了茶水,柔声道:“二爷,请用茶。”
适才崔风宪给这两个丫头一激,险些中了风,此刻自不想答理,待想要她俩退下,又觉得自己气量狭窄,竟与小女孩较真了,反反复复间,那小茗、小秀已坐了下来,随即搁来一张凳子,将他的双脚搬了上去,轻轻为他捶腿。
崔风宪咦了一声,想他活到了六十多岁,何时有这般清福享用?正舒爽间,后颈竟又给人使劲揉了揉,忙抬起头来,却是侄儿来了。只见他满面担忧,低声道:“叔叔,你……你还好么?”崔风宪通体舒泰,什么气都消了,嘿嘿笑道:“小子,你只消管好你自己,发愤图强,叔叔什么都好。”崔轩亮低声道:“那……那你别老是乱发脾气,你要是死了,婶婶怎么办?”
崔风宪挥手笑骂:“胡说八道,专触霉头。”说着拉住侄儿的手,道:“坐下,陪徐伯伯说话,长点见识。”这会这侄儿也不敢造次了,只乖乖坐在一旁,给叔叔揉肩按颈。
徐尔正笑道:“震山,瞧你多好福气?赶紧要令侄讨房媳妇回家吧,天天有人给你敲背呢。”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自己若能把小茗、小秀一起娶回家,到时两个给自己敲背,闲暇时再替叔叔敲腿,那就大吉大利了。正想出言打听口风,却听崔风宪叹道:“大人说笑啰。这小子学文不成、练武不就的,谁肯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