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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

老陈呆呆仰头,只见那“烟宝客栈”金碧辉煌,建筑宏伟,想来价钱定然昂贵无比。他啊了一声,大惊道:“那箱金条!”老林大怒补充:“那箱朝鲜人给的金条!”崔轩亮纠正:“不是你们的金条!那是我一个人的金条啊!”霎时哭叫奔前:“还我的钱来!那是我的私房钱啊!不能乱用啊!”

三人忿恚呐喊,有哭有骂,顾不得前一刻还在生死关头,便已全数冲入客栈,来到了堂内,只见面前一处大天井,楼下食堂静谧清雅,靠窗处还有人弹奏琵琶,悠扬动听,抬头向上,却见二楼处站了几个苦力,各自倚着栏杆闲话,看一人獐头鼠目,正是船夫老黄,一人面皮腊黄,却是老李,一旁还躺着只小狮子,正呼呼大睡。与四下的雅趣不相称之至。

“混蛋!”三人不顾堂里清静,便骂出了粗口,直冲二楼而去,怒吼道,“老黄!老李!你俩作死么?”栏杆边儿的正是崔风宪的老部属,老黄、老李,算是老陈、老林之下的三四号人物。二人见同伴气急败坏而来,微微一惊,道:“你们怎么啦?怎地弄成这鬼模样?”

老陈顾不得浑身烂泥,便已戟指怒骂:“少说废话!快说!二爷人呢!是不是给你们卖了?”老黄竖指噤声,道:“小声些,二爷在里头睡着。方才王大夫才看过他了。”说着推开了一处房门,示意三人来看。

老陈、老林大怒奔前,来到了房里一看,却见厢房里安安静静,床上躺了个老头,赤着两只臭脚,鼾声如雷,睡得正香甜,不是崔风宪是谁?

老陈“咦”了一声,道:“他……他会打呼了?”三人趋前探视,只见崔风宪气血红润,比上午时的面­色­好了许多,老林一脸讶异,忙拉来了老黄,低声道:“怎么回事?王大夫给他吃了仙丹啦?”老黄道:“没有啊。王大夫方才也是啧啧称奇,说二爷不晓得练过什么神奇内功,居然一个上午便通了气,他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崔轩亮讶道:“到底什么是通气?”

话声未毕,猛听“扑噜”一声,房内臭气熏天,那崔风宪竟放了个屁。众人捏着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气之意。老黄见他们三人狼狈不堪,皱眉便道:“你们究竟怎么啦?闹成这德行?货呢?”老李也道:“是啊,货呢?你们见到尚六爷了么?”一提此事,人人唉声叹气,老陈摇头道:“别提了,尚六爷死啦。”众人悚然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老林苦笑道:“说来话长啰,咱仨还险些给人剁成­肉­泥了。你们快去暖壶酒来。”

众人惊疑不定,自去客堂舀酒,那老黄正待离开,却给揪住了衣襟,只听老陈森然道:“***,我前脚一出门,你们后脚就住上房!黄狗子!你哪来的钱进客栈的?”老林一听此言,立时转了回来,斜目凶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们的金条?”老黄一脸迷惑,皱眉道:“什么金条啊?”老陈、老林大怒道:“还装傻!便是朝鲜人送来的金条啊!装在箱子里的!”老黄茫然道:“什么箱子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崔轩亮哭道:“你别装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舱里的!那是我私人的钱啊。”

老黄醒悟过来,道:“哦……就是少爷房里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儿去了……”他见众人瞪着自己,自是满心慌乱,东翻西找间,忽然指着厢房地板,喜道:“喏,是不是这只箱子?”

“对、对、对!”崔轩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见金条好端端放在箱里,满满地一根未少。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脸狐疑:“怪了,你们没盗用金条,这客栈的房钱又是怎么付的?”

老黄惶恐道:“你俩别胡说,这……这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付的。”

“公子爷?”三人相顾愕然,异口同声来问,“他是谁?”这说话声响太大,登时吵到了病人,只听“噗”一声,客房里又是臭气熏天,老陈惊道:“不得了,二爷又通气了。”老黄捏起了鼻子,将棉被一角掀了起来,道:“不是通气,是拉屎了。”众人凝目来看,见得黄白之物,登时大喜过望,道:“真是屎哪!”凡人若是受了脏腑刀伤,第一个难关便是排气,其次则是通便,过了这两关之后,便能食补疗养,病情自能好转。

闹了半晌,靠着老陈、老林齐心协力,这才给二爷换上新裤、另又替上了新被。好容易忙完了,众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说话。老陈立在栏杆边儿,向着楼下探看,看那大堂里衣香鬓影,来往客人衣着华贵,一旁还布置了假山,漫天大雨从天井直落而下,带得假山假水烟雨蒙蒙,真如江南风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顿时破口大骂:“这一晚多少钱?”老黄低声道:“二十两要吧。”老陈暴怒道:“你发财了是么?这般铺张?不怕给二爷打断了腿?”老林忙道:“你方才说这客栈的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付的,真有其事?”老黄忙道:“当然是真的,这位公子爷是上午来的。那时你们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到了,他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便想过来探病。咱们看他模样不像坏人,便让他进舱了。”老陈骂道:“什么叫模样不像坏人?说!他究竟给你们多少打赏?”

老黄脸上一红,道:“一人一片金叶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惊道:“什么?一人一片金叶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来讨,却给老陈痛斥道:“混蛋!给点钱便让你们磕头啦!”

眼看老黄嚅嚅嗫嗫,不敢应答,老陈冷冷又问:“好啦!那公子爷的名帖呢?总有留下来吧?”老黄脸红过耳,低声道:“他……他什么都没留,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老陈怒吼道:“混蛋!连人家姓啥叫谁都不知道?那公子长的什么模样?你总有眼睛来看吧?”老黄忙道:“那公子爷瞧不大出年纪,好像是四十来岁,长得倒很体面,个头有少爷这般高,穿了件大绸,没带刀剑……”老林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人不是魏宽。”老陈点了点头,魏宽要做六十大寿了,那公子爷却是四十岁上下,那老黄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当即沉吟道:“那他又是怎么包下这几间房的?”老黄畏缩地道:“他……他看过二爷后,说他伤势太重,这几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烟宝客栈的十间上房,要咱们全数住进来,这几日吃什么、用什么,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世上竟有这种好事?这财神爷到底是谁?该不会是‘靖海督师’白璧暇吧?”老陈摇头道:“不会是他,这人和二爷毫无交情,­干­啥为咱们坏钞?”众人心想不错,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个真正的官场中人,崔风宪退隐已久,朝廷中毫无势力,岂能劳动此人过来?崔轩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声,道:“等等,这位公子爷……该不会就是那个‘目重公子’吧?”老林讶道:“目重公子,你……你说的是那个人朝鲜明国勋?”

崔轩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鲜人还算有点良心,会不会他们伤了叔叔以后,自觉过意不去,来赔不是了?”老陈颇有同感,低声道:“这也说得通……说不定真是这人……”明国勋背负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带着,显目之至,只是适才听老黄说了,那人却是空手而来,不曾携带刀剑。老陈实在猜不透内情,眼见天井旁还站着一群船夫,在那儿闲聊说笑,当即喝道:“老张、小李、吴三、蔡七,全都滚过来!”几名船夫吓了一跳,忙涎着笑脸来了,道:“陈爷,怎么啦?”

老陈冷冷地道:“大伙儿听好了,咱们二爷何许人物,岂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们记得了,这几日那位公子爷若再过来探病,你们定得知会我一声,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会陷二爷于不义,知道了么?”

众人明白崔风宪的脾气,便都答应了。几名船夫四下看了看,眼见老陈、老林浑身烂泥,却又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去送货了么?这货款呢?可曾收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三人听得此言,顿时满面通红,全成了闷声大萝卜,众船夫虽是满面狐疑,却也不敢多问。老陈­干­咳几声,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儿了?”老黄唯唯诺诺:“大伙儿拿了金叶子……这会儿全去试手气啦……”老陈嗜赌如命,乍闻此言,自是大惊起跳:“什么?这附近有得赌么?”众船夫笑道:“当然有了。还有窑子哪。”来到烟岛,就等这一刻。老陈、老林各有罩门,须臾之间,众人一哄而散,那崔轩亮更是游戏人间之辈,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怀里藏了两根金条,消失无踪。

“呼……总算清静了。”崔轩亮换上了光鲜衣裳,恢复了阔少的气派,当下手持金条,昂首阔步,带了小狮子出门游玩。烟岛是个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货、后是送货,弄得一身苦恼疲累,最后还遇上了大凶杀,险些没把命给送了。辛苦了一整日,岂能不慰劳慰劳?来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岛北,街上人来往,尽是汉人,想来这里是中国人聚居之地,若有东瀛刺客来此闹事,难保不给砍成烂泥。崔轩亮安下心来,他带着小狮子,方才跨出门去,就给淋得一身湿。

漫天大雨哗啦啦地直下,崔轩亮暗暗不悦,道:“还在下雨,真是烦。”

时在傍晚,这雨却还落个不停,弄得岛上既无明艳晚霞、亦无七彩夕阳,只­阴­沉沉的,十分潮热。崔轩亮不曾带伞,待想回房去拿,却又怕吵醒了叔叔,万一给抓个正着,再想出门溜达,那可是难上加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崔轩亮眺且远望,只见对街有间酒楼,离这客栈也不甚远,索­性­也不用伞了,当下发一声喊,便已冒雨飞奔而过,好容易淋得满头湿,来到酒楼里一看,惊见门里坐了三四个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说爹道娘,谅非善类。他心下发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声,再次闯过了一条街口,躲到了一座布庄下。

大雨淋漓,那小狮子随着他冲锋陷阵,落得满身湿。一人一兽站在布庄门口,动弹不得,崔轩亮朝布庄里张望,这回没见到什么坏人,却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银,自在那儿说东道西。崔轩亮看了半晌,不由眉头深锁,心道:“怪了,这年轻姑娘都上哪儿去了?怎都没瞧见半个?”

他四处张望街景,只见街上若非推车苦力,便是小贩少年,至于丽人倩影,却是缥缈无踪。他摇了摇头,心道:“看这模样,还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俩此时定也到了岛上,只不知住在哪儿?”想起两名丫环随着徐尔正,若要见到她们,难免撞见徐老头,遇见这人还不打紧,到时见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气受。万一撞上白云天那少年剑侠,更不如一头撞死,倒还落得爽快。他心下烦乱,转念又想:“算了,­干­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声招呼,等她疼爱我之后,就可以见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长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亲的一点零头,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动,脚步未举,却发觉自己压根儿不知“梦庄”何在,若要过去,难免迷路。想想魏宽的寿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是初二,只消十天半个月过后,自能见到魏思妍了,却又何必急于一时?崔轩亮心里有些烦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么度日的?为何个个都没烦恼?只有我一个人会迷路。”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条,嘴角含笑,忽然脸上变­色­,慢慢拿出了一只钥匙,上头还刻着“张三丰”三字。

崔轩亮双眼大睁,忖道:“完了!我怎还带着这鬼东西?不会有人来抢吧?”慌忙间四下去望,就怕又有东瀛武士、山中刺客现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呜呼了。崔轩亮哼了一声,手持钥匙,猛见对街脚步劲急,水花四溅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来,崔轩亮吓得全身发抖,忽见布庄旁放了一只水缸,却是平日走水时救火之用,一时不加细想,忙把钥匙急急一抛,扔了进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听扑通一声,钥匙沉入了水缸之中,崔轩亮松了口气,眼看对街人影来势不减,他心下一惊,正要转身狂奔逃命,却听脚步轻盈,对街身影越奔越近,随即传来一声嘤咛娇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这四个字,再也动弹不得。这嗓音怎能这般动听呢?这不只是少女的羞声,还是京城少女的卷舌京腔,莺啼燕叱,九转轻回,说不出的清脆可爱。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也不想逃命了,只奋力转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急促呼吸中,只见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轩亮身旁。崔轩亮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深深吐纳,悄没声息地横移两步,随即斜过了眼,仔细窥看身旁的姑娘。看她年岁与自己相若,约摸也是十六七岁,再怎么着,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妇­。崔轩亮只想过去搭讪,可双方素昧平生,毫不相识,自己却该如何启齿?他内心念头急转,平日练武时用不上的聪明,一发都展露出来了。奈何头绪纷纷,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击不中,那就万事俱往了。机会只有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正呆滞间,忽见小狮子浑身乱抖,霎时水珠四溅,便朝少女身上飞去。“啊”地一声轻呼,少女身穿绸缎罗裙,若给弄脏了,岂不糟糕?崔轩亮忙奔了过去,替她挡下了满天水花,跟着把脚一跺,痛斥畜生:“不许胡来!”

那少女本正要闪避水珠,陡见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挡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护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道:“谢……谢谢。”

“不客气。”崔轩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边,关切地问道,“姑娘可给弄湿了么?”那少女仰起头来,见得崔轩亮的俊脸,双颊微红间,忙别开了脸蛋,不曾回话。崔轩亮晓得自己有了好开场,便想方设法再去请教芳名,当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问三不知,颇见腼腆娇羞。崔轩亮低头沉吟,那小狮子却已摇头晃脑,自行走到那少女边儿,朝她的腿边闻闻嗅嗅。“啊……”那少女低头一看,掩嘴惊呼,“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猫么?”崔轩亮卖顿时哈哈大笑,便自行揭开了谜底,道:“跟你说吧,这是只大狮子哟。”

“狮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这……这就是佛经里的狮子?”

都说少见多怪,那少女没见过狮子,乍然一见,不免好奇。便在小狮子身旁蹲下,似想抚摸小狮子的脑袋,却又不大敢,崔轩亮忙蹲了下来,向那少女道:“姑娘,我这小狮子­性­情温驯,决不会咬人,你来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声道:“这是你养的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亲兄弟。”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狮子的脑袋,便又赶紧缩手回去,崔轩亮忙蹲了下来,拉住了小狮子的前脚,让它如幼儿般站起,道:“来,你再摸摸它,真没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胆子,顺着小狮子的头颈来摸,只觉毛硬短刺,不怎么顺手,那小狮子倒也懂事,才给摸了两下,便靠到那少女腿边,打起了狮呼噜。

那少女颇为惊喜,笑道:“它好像猫呢,呼噜呼噜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狮子的短毛,与它玩了起来。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娇羞,这点儿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荣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轩亮掌心出汗,正痴望间,忽见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雨水如瀑,从屋檐上落了下来,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间隔了只小狮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紧张间,忽然二人目光遇个正着,那少女心下大羞,赶忙站起身来,躲到台阶上去了。崔轩亮躲在背后瞧着,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竟惊动了那名少女,只见她急忙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随即脚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头去了。崔轩亮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他叹了口气,自知什么都没了,可要想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双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扬镳了,再相见却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气,慢慢又挨了过去,低声道:“姑……姑娘……对不起,敢问你……你是本地人么?”

那少女不应不答,只低下头去,假作不知。崔轩亮低声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听过这地方么?”雨声哗哗,二人站在布庄门口,那少女始终背转着身子,压根儿不想搭理。若是常人在此,定会以为这段姻缘无望了,可崔轩亮天生有种毅力,远非常人可比,当下蹲了下来,对小狮子道:“我是好人,对不对?”小狮子睁着威武狮眼,嘴角下弯,颇见茫然,崔轩亮便拉起了狮子脚,学着狮子吼声,呜呜几声怪叫之后,便说起了狮子话:“你是好人……今年十七岁,尚未成亲。”

崔轩亮每回拿出这招,必定逗得少女放声大笑,戒心尽去。只是此刻说了半天废话,背后竟是毫无动静。他毫不死心,便又与小狮子唱起了戏:“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说着又提起了狮爪,怪腔怪调,自问自答:“你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猛听那少女一声惊呼,道:“崔轩亮?”崔轩亮“咦”了一声,忙转身来看,只见那少女张大了慧眼,竟是在瞪着自己。那少女道:“你爹爹以前可是个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广成’的?”

崔风训,字“广成”,说来这二字正是他在军中用过的号。崔轩亮听那少女说破自己的身世,不觉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乐朝名将,燕山八虎之一,崔风训、崔广成!姑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狮子立功之后,这会儿便轮到爹爹扬威了,正等着那少女自道身世,谁知她瞧了崔轩亮一眼,忽然脸上微红,啐道:“我才不跟你说,你这人不正派,不是好东西。”听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轩亮心头居然高兴了,忙道:“姑娘,你……你别误会……我……我平常很正经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这才……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什么?如此听来,你是给我带坏的?”崔轩亮脸上更红,心头更喜,嘴中只想说些逗人的,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声道:“姑娘﹐你……你究竟贵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闹着玩的。崔大哥,咱俩小时候见过面的,你记得么?”得知两人原来青梅竹马,崔轩亮自是又惊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举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种种惊疑应声,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却仍茫张慧眼,料来此女并非魏思妍。崔轩亮自知女子脾气不好,一旦叫错姓名,往往结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咱们……咱们以前认识么?”“当然啦。”那少女把手负在背后,兜兜转了个圈儿,随即侧头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儿呢。”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你……你爹识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经过安徽,总说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几年,始终没成行……”说着在崔轩亮身旁转了一圈,微笑道:“现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认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想来真听过自己的事迹,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是谁啊?可以跟我说么?”

那少女听他这声“妹子”叫得亲亲热热,脸­色­忽又沉了下去,道:“谁是你妹子?你说话放尊重点。”寻常男子要见了这般晚娘冷面,脾气大点的拂袖而去,个­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讥,崔轩亮却是个天生的好人,虽给责备了,却只低下头去,忙道:“对不住,我……我只是见姑娘年纪小我几岁,又听说令尊认得在下,想来自己是你的世兄,这才唤你一声妹子……决非有意讨你便宜……”那少女见他诚心悔改,就差没跪下告饶,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诚的分上,便原谅你了。不过你还是得猜猜我爹是谁。可不许蒙混。”

崔轩亮­干­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这么快就猜不出了?亏我爹爹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骗人的。快猜,不许耍赖。”

崔轩亮本以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类的,岂料三言两语间,便已打蛇随棍上,宛如无赖行径。然则此无赖非彼无赖,看她身有香气、目有华光、樱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给她行抢毒害,也是三生积德,忙低头缩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奖赏么?”那少女道:“还没立功,便想讨赏啊?来,先赏你这个。”说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崔轩亮见了这副娇俏模样,一时魂也飞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剧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见他如此神­色­,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忙背转了身子,朗然道:“崔轩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轩亮三字道出,说不出的明亮动听,崔轩亮更是惊慌焦急,忙道:“猜……当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满心茫然间,只得胡诌道:“当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随即笑得花枝乱颤,道:“讨厌,不许瞎猜。”崔轩亮俊脸透着羞红,低头道:“我没有乱猜啊,你……你长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却又是谁?”

女为悦己者容,那少女听他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欢喜,口中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把你当哥哥看的。”听得此言,崔轩亮一颗心又是猛烈跳动,险些从嘴里飞了出来,手舞足蹈间,还要再补上几句俏皮话,猛听街边传来呼喊:“梦庭!梦庭!我可总算找到你了!”

大雨倾盆,烟雾蒙蒙,闹街里朵朵油伞徘徊来去,青的红的、花的紫的,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却见朵朵伞花中狂奔出一条猛汉,约摸四十来岁,浓眉巨口,鼻孔朝天,脸上还布满了青青的胡渣,长相竟与小狮子有几分神似。“好啊!还要我猜呢!”崔轩亮心下大喜,暗道,“这位岂不就是她的爹爹来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伞,冒雨飞奔而来,崔轩亮忙摆出了恭敬姿态,守到了一旁,只见那男子来到了少女身旁,责备道:“梦庭,你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虽然手中撑伞,却因跑得急了,上身湿了大半,正举袖擦拭间,崔轩亮却已递来了一块手帕,道:“世伯请用。”

正恭敬间,那美女却是咯咯娇笑,那中年男子则是张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么?”崔轩亮一脸纳闷,道:“我喊您世伯啊?令爱说您认得小侄的,难不成伯父又健忘了?”“令爱?”那中年男子左顾右盼,茫然道,“什么令爱?谁姓令?有这个人么?”那少女笑得眼泪渗出,险些摔跌在地,崔轩亮则是愣住了,他指着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爱就在这儿啊,您……您难道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声,瞬息之间,脸­色­转为青紫,仿佛要冒出火来了。暴吼道:“小子!谁……谁说她是我的女儿了?”激动之下,嗓音嘶哑,略显结巴。崔轩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儿?那……那她是你的侄女?还是你的孙女?那中年男子暴吼道:”侄你个大头!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崔轩亮戟指颤声:”什么……你……你为人尊长的,连自己的孩子也……也……这……这还有天理么?“那中年男子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没晕过去,喘气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为我几岁?“崔轩亮怯怯地道:”四十五岁。“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岁啊!”

“什么?”崔轩亮冲天跳起,连那小狮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睁开了狮眼,想来也觉得惊讶了。崔轩亮反复打量那人的形貌,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弄得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谁老了?告诉你!我姓孟名谭,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铁­棒­孟中志’!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少虎孟尝君’!你听过没有?”

崔轩亮茫然道:“没……没有……”那少女低下头去,苦苦忍笑,那孟谭则是心头火起,看这崔轩亮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上来便缠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现下还屡屡出言讥刺,硬让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他“嘿”了一声,便转望那名少女,大声道:“这臭小子是谁?为何会缠着你说话?”

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没嘴问么?”孟谭咬牙切齿,他见崔轩亮­唇­红齿白,一时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贼小子,快滚了!再让我见到你这张贼脸,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

眼见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轩亮其实早已伤心欲绝,现下又给人家当成了西门庆,心中更感悲凉,一时低声含泪:“好……我走……我走……你别这么凶……”孟谭火气高涨,把雨伞往地下一摔,扬起拳头,厉声道:“还不滚!”听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头,却见大雨中出现了驼背身影,一人一狮浑身湿透,只在雨中缓步离去,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儿?”崔轩亮垂头丧气地道:“我……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你们夫妻了。”大雨落下,崔轩亮早已如同落汤­鸡­一般,他慢慢转到了街角,正要低声啜泣,猛听脚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过来,道:“崔公子,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一会儿我爹见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欢喜了?”

崔轩亮面向墙壁,含泪低头:“姑娘别麻烦了,我连你是谁都猜不到,何必叨扰你们?还是就此告辞了吧。”那少女满面不忍,还待柔声说话,身旁却传来粗豪话声:“梦庭!你没听他要告辞了么?快让这小子滚吧!”

崔轩亮转头一看,背后却又是孟谭来了。他伤心难忍,转过了身,便又带着小狮子奔逃。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只得当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崔轩亮擦着泪眼,便也缓下脚来,只听那少女自道了闺名:“我……我叫做梦庭,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义,他与令尊有过命之交、二十年袍泽之谊,是以我一听说你的大名,便已认出你来了。?”听得“上官义”三字,崔轩亮啊了一声,想到“三山会馆”里见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时惊道:“原来……原来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儿?我……我在‘三山会馆’见过你爹啊。”上官梦庭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会馆’么?可我过去找我爹爹时,怎没瞧到你?”

崔轩亮脸上一红,不好明说那时才给拐走了十万两,正想着如何说谎,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踹了一脚,听得那孟谭暴吼道:“臭小子!给我滚到天边去!”那上官梦庭委实按捺不住,当即转过身去,大声道:“你­干­啥对他这么凶?他哪里得罪你了?”那孟谭好似怕极了心上人,忙软下口气,道:“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谁说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问问爹,瞧瞧他是谁?”孟谭愣道:“怎么……爹爹也认得这臭小子么?”那少女大声道:“听好了!他才不是什么臭小子,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当年燕山八虎之首,与魏叔叔并称为‘龙帅虎将’的崔伯伯。”

“什么?他是广成伯伯的儿子?”孟谭浓眉一挑,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那少女转过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崔轩亮已然“阿嚏”一声,猛打了个喷嚏,鼻水直流。此时天­色­­阴­霾,大雨仍然落个不停,那孟谭打着伞,只遮住了未婚妻与自己,可怜崔轩亮与小狮子好似坠入了水塘,一人一兽都是湿淋淋的。上官梦庭怕崔轩亮着凉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还不给人家遮雨?”

孟谭皱眉道:“我就一把伞,岂容三人行?”上官梦庭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让你独行吧!”说着搀住了崔轩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谭见老婆和小白脸挨得近,蓦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湿了是么?站过来!”崔轩亮有些怕这人,不愿过去,上官梦庭便又瞪着夫婿:“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怕吓着了人家么?”说着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柔声道:“崔公子,来,站我身边,千万别受凉了。”

崔轩亮给她的玉手一碰,饶他的下盘功夫再扎实十倍,也得动摇晕眩,果不其然,这便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油伞下,与上官梦庭的身子撞个正着。

上官梦庭满面晕红,崔轩亮也是心头怦怦直跳,孟谭见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脸,还在自己面前娇羞无限,却要他如何忍得?霎时银牙咬碎,举起脚来,便朝崔轩亮的ρi股狠狠踢下,听得“哎呀”一声,这油头粉面跌跌撞撞,已从伞下摔滚出去。孟谭“嘿嘿”一笑,正要补上两脚,忽然间痛得仰头大叫,小腿­肉­竟给小狮子狠咬了,他又气又恨,忙举起脚来,怒道:“哪来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兽,那上官梦庭猛地回过头来,咬牙忍泪:“孟谭!你最讨厌了!你带着你的臭伞走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便拉住了崔轩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

眼看未婚娇妻舍己而去,孟谭大惊失­色­:“梦庭!梦庭!你­干­什么啊?别走啊!”当下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追逐而去。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谭紧追不舍,只在老婆背后撑着油伞,就怕她淋湿了身子。那上官梦庭却是毫不领情,只顾直追崔轩亮。这三人都是名门弟子,身法颇快,不过半晌间,便已转过了闹街,来到了一处小巷。巷内清幽,满是饭馆,醉­鸡­板鸭酱肘子、涮羊糟鱼卤牛­肉­,诸般中原小吃,应有尽有。时在傍晚,众人闻到扑鼻香气传来,自也都饿了。孟谭撑着大伞,遮住了三个人,柔声来问:“梦庭,你想吃什么?”上官梦庭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转世,随即转过头去,亲切爱怜:“崔公子,你想吃什么?”崔轩亮见自己受宠,登时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梦庭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么时候吃辣了?”崔轩亮低声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谭见了这脓包龟态,忍不住“嘿嘿”冷笑,猛见上官梦庭回首怒望,道:“你方才说什么?”孟谭惊道:“没……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上官梦庭收起了凶脸,便又向崔轩亮一笑:“好,崔公子爱吃辣,那咱们便去吃川菜吧,一会儿辣坏你。”崔轩亮嘻嘻笑道:“辣坏了我,那不急死了……”话还在口,背后便趴来了一头大公狮,看那满面胡渣的凶瞪模样,岂不是燕山八虎、永乐座下名将之后的“小孟尝”孟谭?崔轩亮苦笑两声,搔了搔头,道:“天气真糟啊,瞧这雨多大。”三人朝巷内走入,只见沿途满是食堂。当时中国历经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发繁多,北有辽金火锅、南有过桥米线,只是众人一路走去,烙饼、甜粥、馒头,什么都有,独不见四川辣味。上官梦庭皱眉道:“找不到川馆子,那可怎么办?”

孟谭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们去找湖南馆子。”崔轩亮茫然道:“怎么?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谭讥讽道:“没见识,川菜虽辣,辣不过湘菜,咱们湖南菜辣中带酸,四川则是麻中带辣,你连这个也不晓得么?”崔轩亮讶道:“你们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孟谭傲然道:“告诉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着辣椒长大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谭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妇­随,我要她吃辣,她敢说个不字么?”说着搂住心上人的纤腰,纵声狂笑起来,总算是一吐怨气了。崔轩亮是安徽人,其实不甚吃辣。他见崔轩亮嚅嚅嗫嗫,心下更感得意,又道:“这川菜虽辣,其实只是让人吃了嘴麻,显不出真辣,要说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属。”

正要说话,却听一人淡淡地道:“错了,谁说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无知之至、惹人发笑。”听得又有学问之人现身,众人急急转过头来,只见巷内­阴­暗处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长约摸八尺,想是此人说话了。孟谭给他一阵抢白,自感面上无光,他急于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颜面,顿时暴怒道:“谁无知了?那照你说,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云南人吃辣,是佐着鲜味来吃,故称鲜辣。贵州人吃辣,则重辣椒香气,故称香辣。至于陕南人呢,则是咸辣并重,便与湘菜的酸辣调和一般。都是辣,却非真辣。”众人听这人满是学问,不由悚然一惊,道:“你是谁?”

“我是烟岛第一辣王。”大雨中现出了一名蓑衣男子,听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时在傍晚,华灯初上,巷里的灯笼幽幽暗暗,只见面前一处摊子,摊上放满椰子,摊后则是一名少年,看他双眼眯成一缝,脸上神气古怪,却又是那“小方”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方小哥!我们又见面了!”那小方转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崔轩亮,自是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欢喜,道:“财神爷,好久不见了!”

崔轩亮笑道:“不久、不久,咱们下午才见过面哪。”小方微笑道:“阁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万两白银,怎么一到晚间便气定神闲,跟个没事人似的?”听得崔轩亮遗失十万两白银,上官梦庭顿时低呼一声,只想探听内情,那孟谭也是霍然一惊,随即嘿嘿一笑,最后则是蔑声道:“吹牛皮。凭你也拿得出十万两?”崔轩亮难得有点好心情,自怕给人揭破丑事,给孟谭讥讽两句,倒也不以为意,他左顾右盼一阵,道:“方小哥,这儿好多饭馆,却是哪家最好吃?”“嘿嘿……你找对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后一指,道:“看,天下第一辣堂!”

众人抬头来看,只见背后一座破烂饭馆,一旁立了面招牌,上书:“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轩亮惊道:“这……这是你的店么?”小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门口卖椰子的。”说着捧起一颗椰果,道:“几位老板,来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两银。”上官梦庭愕然道:“一杯一两银?”小方道:“是,没得商量。”

众人哑然失笑,看这烟岛生满了椰树,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给孩子们当球踢,不值分文,却是凭什么卖这个天价?想来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上官梦庭笑了一阵,便又指着那面招牌,道:“这位小哥,什么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这是什么意思?”小方解释道:“辣者,本为痛也。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板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云贵之鲜,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鲜之呛,调和举世一切辣菜,方才开立这烟岛第一辣堂,几位客官若要吃辣,不可不进去尝尝。”

众人满心好奇,便朝店内探看,只见里头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只店内深处坐了个老头儿,想来便是此间老板了。看他腰偻背驼,满面皱纹如刀,不知有几百岁了,正自低头啃辣椒,啧啧有声,八成又在研制什么秘方了。

看这店冷冷清清,说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才落得门可罗雀。上官梦庭本不嗜辣,颤声便道:“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孟谭也觉得有些怕了,正要转身离开,巷内忽然走来了两人,一个笑道:“老张,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吃辣啊?”另一人叹道:“没法子啊,三天没吃,什么都不行了。我老婆催着我来哪。”

众人呆呆看着,只见那两人边说边聊,自朝店里去了。又听小方淡然道:“‘医王’孙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肤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笫有风雷龙虎之势,几位还是赶紧走吧,莫食这些有害之物了。”

相传辣椒久服不白头,延年益寿,却不知还有这等采­阴­补阳之功,那孟谭与崔轩亮听了,自是心下隐隐称羡,上官梦庭则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处,喃喃道:“也好,进去试试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们掉头就走……”

“是、是……”孟谭频频称是,崔轩亮也是连连点头,三人一兽联袂而来,才找了张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却见店里迎上了两名伙计,正是方才那两个进门的客人,听他俩齐声道:“客官,要吃些什么啊?”

孟谭吃了一惊,才知这帮人一搭一唱,全是同伙,竟把自己拐了进来。也是他年纪稍长,颇有阅历,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这地方不大对……”上官梦庭微笑道:“别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坐下吧。”孟谭本要就座,忽见崔轩亮一双贼眼吊直,又在瞄着老婆,顿时大喊道:“梦庭,快走啦!这明摆着是黑店呀,你不怕给坑了么?”

正说话间,两名伙计已是喊起冤来了:“客官,您别含血喷人啊,咱们一盘菜不过十文钱,便整治一桌宴席,二两银子也还有找,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孟谭不去理他们,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别跟他们罗唆。”上官梦庭给他这么一拉,手腕便疼了,大声道:“要走你自己走!别死拖着我!”

孟谭听她说话如此之冲,全不给自己留颜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梦庭却不理他了,只管转向了崔轩亮,柔声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说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做东,你一会儿可别抢着付账。”

崔轩亮“嗯”了一声,正要致谢,却听孟谭“嗤”了一声,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钱的时候,这便想起我来啦。”上官梦庭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俩难得有个客人,你为何老跟我过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着这顿饭,趁早请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说什么?”孟谭气往上冲,霍地站起身来,“你哪里学得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上官梦庭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请趁早。别让你娶了个贱婆娘进门,没的辱没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谭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正想夺门而出,可眼光一暼,却见到崔轩亮贼头贼脑,直打量着老婆直笑,三分幸灾乐祸、七分不怀好意。他咬牙切齿一阵,自不愿未婚妻给歹徒拐骗了,无可奈何间,只得坐了下来,霎时连拍桌板,暴吼道:“伙计!伙计!都死哪儿去了!”怒汉发狂,随时会迁怒旁人,那两个伙计吓了一跳,自也不敢过来,这会儿便转上了一个眯眼少年,正是那“小方”来了。他眉头深锁,问道:“还没吃辣,火气便大成这模样?”那孟谭怒道:“你不是那卖椰子的么?怎又来当伙计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这人一向敦亲睦邻,人家要是忙不过来,便会请我帮手。”说着又问道:“几位客官要吃什么,跟我说吧,一会儿我替你们转告。”那孟谭给未婚妻连番­阴­损,只气得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奋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来!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上官梦庭淡然道:“小哥别听他的,他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厨准备些清淡的。”

孟谭大怒欲狂:“谁吃不得辣了?是你?还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厨,越辣越好,我一会儿整盘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颗辣椒子出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指向了梦庭,怒道:“怎么样!你敢跟我比吗?你敢吗!”那上官梦庭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却也不好直说,便推给了未婚夫,谁料却被大骂了,她下不了台,一时面­色­气苦,终于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孟谭狂怒道:“哭!就只会哭!每次说不过我!你就晓得哭!”上官梦庭泪流满面,正要起身离座,却给崔轩亮拦住了,慌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家难得吃顿饭,快别这样怄气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请后厨做清淡些。别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梦庭擦着眼泪,便又坐了下来。崔轩亮突感对座烧来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谭死瞪着自己,忙赔罪道:“孟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对,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孟谭戟指狂吼:“和你妈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声,上官梦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怒吼:“孟谭!你再说一句试试!等会儿我就找爹告状去!”

“谁怕谁!”孟谭怒目站起。看这几个饮食男女还未动筷子,便要动刀子了,那小方­干­笑几声,缓缓道:“别吵了,客官们有的嗜辣,有的怕辣,不如我请大厨做几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让诸位皆大欢喜。不知可好?”崔轩亮有心解围,忙来赔笑搭腔:“辣而不辣?不知什么意思?”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说吃起来不辣,其实挺辣。您试过便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说了,自管走进后厨,对着大厨说了几句话,但听猛火爆炸,一股辣烟飘了出来,上官梦庭面­色­惨白,立时掩上了口鼻。小狮子则是转身便逃,一路窜到了店门口,想来此行当中,以它最是怕辣了。辣烟飘来,上官梦庭遮鼻掩嘴,自也没法儿吵架了,崔轩亮见四下安静了,登时笑道:“好啦,大家都开心了。”正笑间,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呛地剧咳,眼泪直流。

孟谭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吃辣功夫,也敢夸口啊?”说着仰天吸气,哈哈大笑,嗯嗯有声,着意要把崔轩亮比下去。半晌不到,厨帘掀开,那小方端来了几盘菜,又送来了一锅饭、一瓶酒,外加几只大白馒头,道:“几位客官,菜饭全在此,还请用吧。”众人低头一看,惊见桌上一字排开,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全给红辣椒覆盖了。

那上官梦庭颤声道:“这……这东西能吃么?”小方替众人添饭斟酒,笑道:“姑娘别怕,试过便知。”上官梦庭战抖着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葱,朝白饭上抹了抹,立时留下了一道红汁,她小心胆怯,朝葱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闭紧双眼,全身发抖,不敢稍动。

崔轩亮满面关切,道:“姑娘,你……你还好么?”孟谭有意与未婚妻修好,便也道:“梦庭,你还行吗?”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美女死活,却见美女睁开了慧眼,大喜道:“这辣椒只有香气,一点也不辣。”孟谭讶道:“是吗?”上官梦庭笑道:“是啊,这辣椒真是好吃,我从没吃过呢。”说着夹起了一筷子牛­肉­丝,混着辣椒入嘴来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轩亮见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脸惊奇,忙道:“我……我也来试试吧。”当下举筷夹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嚼着,喜道:“真的不辣!”

这辣椒滋味鲜美,入口时只闻其香,不得其辣,让人身上发汗,却不至嘴里发疼。崔轩亮吃得兴高采烈,便连连扒饭,不忘把小狮子叫进来,喂它吃了几块五花­肉­。这辣椒当真神奇罕异,连狮子吃了之后,也似赞不绝口,只蹲在桌边讨乞食。那孟谭也试吃了几大口,登时骂道:“什么玩意儿,这辣椒是给娘们吃的,还夸什么天下第一辣?”虽说如此,还是大口来嚼,一口菜、一口饭,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个热汗满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气便小了,一时间天南地北地聊着,那上官梦庭见未婚夫收了暴躁脾气,心里也甚高兴,便给两个男人劝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谈笑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两个男人看到眼里,少不得又要添上几碗醋了。这一女二男其实颇有渊源,都是永乐朝忠烈之后。那女孩是“地虎”上官义的女儿,个头娇小玲珑,小时候随着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铁­棒­”孟中治世居河北,两家颇有往来,那孟谭得了个近水楼台的好处,现下两人已然定亲,只待从烟岛返国后,不日便要完婚。

酒过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闲来无事,便从门口提进了一篓椰子,自在那儿钻洞凿汁,颇见忙碌。崔轩亮笑道:“方小哥,这椰子水是送的么?”小方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一杯一两银。”

众人笑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谁肯买啊?”正笑间,忽听砰地一声,那小狮子真个大开口了,只见它在店中东蹿西跑,连着撞倒了几张凳子后,便冲出了店门,找了一处大水洼,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谭啧啧赞道:“什么人养什么鸟,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个德行。”上官梦庭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停不下来么?怎么又来……”还待数落几句,忽然扇了扇嘴,话声从中断绝。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上官梦庭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干­笑道:“好辣。”崔轩亮也笑了两声,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谭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们。”他有意卖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个几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头,道:“嘿嘿,是有那么点辣。”直到此时,三人才晓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来这辣味易于上口,初时甜美芳香,后劲却是异常火烈。

崔轩亮平日颇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发紫,浑身急汗,连舌头也肿了。此刻只剩孟谭一人还能说话,当即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伙计!伙计!送三杯茶过来!”小方哼着小曲,提来了一只大茶壶,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罗春,算是店里送的。”眼看杯子冒烟了,不忘提醒了诸位客官:“大家趁热喝啊,别客气。”

上官梦庭舌头火烧也似,只想拿着凉水灌下,但若把沸茶滚水倒入嘴里,岂不如火上加油。她擦了擦热汗,喘道:“小哥……有没有凉水,弄点儿来。”小方道:“要凉水是吧?那儿有现成的。”说着懒懒地指向店门外,但见大雨如瀑,地下水洼满满一大坑。上官梦庭脸­色­烫红,也不知是辣红了,还是气红了,只得转向孟谭,央道:“相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谭暗暗咒骂,看这椰子一颗要价一两,真如谋财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当即吼道:“小哥!给送杯椰子水来!”

生意上门了,小方急急赶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请。”上官梦庭顾不得淑女姿态,忙提起纤纤玉手,仰首一气喝完,赞道:“真爽快……”那孟谭其实也辣得快死了,可碍着椰子水价钱离奇,实是舍不得来喝,只得冷冷嘲讽:“一两银子一杯,还能不凉么?”

崔轩亮满心称羡,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条,低声道:“小哥,这找得开么?”小方摇头道:“这钱太大,我没法子。”崔轩亮慌道:“可我……我没带银子出门啊……”小方连使眼­色­,朝孟谭瞄了几眼,崔轩亮当即醒悟过来,忙求孟谭道:“孟大哥,你……你也请我一杯吧。”孟谭冷眼一翻,道:“我为何要请你?”崔轩亮正烦恼间,那上官梦庭却也可恶,又道:“小哥,我的嘴还麻着,再来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准备好了,立时又送上一杯。上官梦庭忙又仰首而尽,不忘舒了口长气,赞道:“真舒服。”她见两名男子张大了嘴,都在巴望着自己,当下递过了杯子,笑道:“这儿还剩半口,谁要?”“我要!”、“我要!”两名男子你争我夺,最后还是落到了孟谭手里,他接过杯子,立时把舌头泡了进去,霎时啊了一声,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轩亮满面羡慕,可身上没钱,只得向小方求恳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赊一杯么?”小方眯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崔轩亮埋怨道:“你好小气,我又不是刚认识你,亏你还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随棍上,正吵闹纠缠间,桌上却多了一只茶杯,低头一看,正是杯冰凉椰子水来了。小方还是挺大方,终于免费相赠了。崔轩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谢谢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给人抢先取走了,随即咕咕嘟嘟地喝了个­干­净。

崔轩亮狂怒道:“谁偷我的椰子水?”话还在口,却听“嘿”地一声,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扑,竟已逃到了柜台中,崔轩亮心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转过头来,忽然脑袋上按来一只手掌,附耳警告:“别动。”

崔轩亮背心一凉,好似给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着对座,只见孟谭一脸骇然,上官梦庭则是脸­色­大变,料来背后定来了什么可怕人物。他不敢转头,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伸来,五指撑开,握住了一颗大椰子,但见指力所过之处,那椰子的硬壳慢慢裂了开来,渗出了汁水。“小弟弟……”奇怪的说话声中,“剥”地一声大响传过,硬壳爆开,汁水纷飞,孟谭与上官梦庭看入眼里,都是骇然出声。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这样的指力与贵国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谁强谁弱?”

这捏破椰子的指力极为强悍,世上唯有传于琉球的“唐手”、与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能够办到。崔轩亮听这人口音不似汉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瞥过了眼,只见背后立着一人,胸前衣襟敞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却绣了一个记号,外如八角,内藏三条杠,活像个“三”字。崔轩亮猛吃一惊,喃喃地道:“这……这东西挺眼熟的……”

“小弟弟……”那人俯身过来,附耳道,“这叫做‘折敷三文字’,是我家族的徽章。”听得此言,崔轩亮犹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已然响起了天绝僧的谆谆告诫。今日上午亲眼所见,岛北港口处停泊了一艘东瀛船,甲板上悬了一面旗帜,便绣着这个记号。那时听天绝僧说起,这是日本“河野党”的家徽。据说他们剑法冠于全东瀛,曾于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战法残忍,犹胜蒙古云云。

朝鲜人可怕,东瀛人更为可怖,崔轩亮牙关战抖,不知要发生什么惨祸,正害怕间,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来到自己的怀里,先掏出了手帕、铜钱,之后又找出了两锭金条,却是看也不看,随手抛到了地下。

“小弟弟……”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轩亮的头颅,淡然道:“东西呢?”完蛋了……想到怀里那只钥匙,崔轩亮牙关战抖,这才晓得大难临头了。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若是有个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聪明,却把那块宝璧扔掉了,那却该如何呢?崔轩亮眼中含泪,低头无语,那嗓音轻轻又道:“小弟弟,想喝椰子水?我再捏给你喝?”脑骨上一阵剧痛,好似给铁钳夹住了。崔轩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小弟弟……那东西呢?可以交给我了吧?”

这人的汉语怪腔怪调,听在耳里只有加倍­阴­森,崔轩亮快哭出来了,只是低头忍泪:“我……我如果告诉你,我……我已经把钥匙弄丢了……你……你会相信吗?”

那嗓音带着叹息:“在东瀛……每回有武士弄丢了东西,你晓得他的主公都怎么说呢?”崔轩亮哭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头……”那嗓音转为冷酷,“你吃饭的那颗头,怎么不弄丢呢?”

崔轩亮真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倒霉,正要大哭,猛听“嗡”地一响,上官梦庭腰挺背后,左手向后一扬,但见她左手握一枚金环,边缘锋锐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轩亮背后那人。上官梦庭之前从未展露武功,此时首度发招,当真是既准且毒,招招致命。骤然之间,锵锵两声大响传过,店内寒光大现,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梦庭。崔轩亮猛觉头顶一松,背后那人好似放开了手,机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纵,半空回出一掌,厉声道:“雷霆起例!”

轰然巨响中,来人以“唐手”的刚劲对决八方五雷掌,双方各出全力,只听一声闷哼传过,那人双足一晃,向后连退七八步,崔轩亮则是一步未动,区区一招之间,便已挣脱了对方的掌握。

崔轩亮并非孱弱之人,他是“飞虎”崔风训之子,“八方五雷掌”护身,岂同小可?他摆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话,却听孟谭大悲道:“梦庭!你这傻丫头!”寒光颤动中,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上官梦庭的喉头上架着两柄刀,那是东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剑”,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头,交叉成十,只消轻轻一绞,便能将她的脑袋割下来。

双方终于面对面了,只见客店里或站或坐,共有十数名东瀛武士。角落处则坐着两名贵族,一位是秃顶和尚,只在低头饮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三文字”。人群最末则站着一条大汉,头戴斗笠,双手抱胸,腰悬一柄古旧太刀,看他对场内局势漠不关心,想来此人的武功必定冠于全场,是以无人胆敢指挥于他。

大事不妙,崔轩亮虽已脱险了,上官梦庭却成了对方的人质,随时会给押回去,以东瀛武士对待敌人之凶毒,后果不堪设想。刷地一声,双刀闪过,上官梦庭尖叫一声,闭紧了双眼,却见那两柄刀已然Сhā回了那人的腰间,手法竟是快若闪电。那武士俯身过来,搂住了上官梦庭的纤腰,自在她发鬓旁厮磨,微笑道:“支那女……”

“支那”是天竺古称的中国,取自“摩利至那”,意为“智能之神”,这二字殊无一分恶意,可来到东瀛后,却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贱称。眼看未婚妻给人搂住了,孟谭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他从背后一抽,取出了一柄无头短棍,锵地劲响传过,短棍已然化作一柄长大铁­棒­,便朝那武士头上敲落。

这便是“铁­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领,昔年他远征安南,便曾大显神威,打得梨家诸将落花流水,却不知传到了儿子手中,还剩几分?双方相隔丈许,铁­棒­及远,势道威猛,那武士却是不挡不避,只把手臂搂在梦庭的腰上,脚上轻抬,飞起了一只木屐,顺手一抓,随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声大响,木屐扫来,竟已重重抽了孟谭一记耳光。当此奇耻大辱,孟谭张大了嘴,他退开了一步,抚摸着面颊,好似不可置信。

那东瀛武士搂住了梦庭,微笑道:“支那女,你的?”

孟谭怒道:“没错!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么名?”孟谭咆哮道:“她叫上官梦庭!是永乐帝座前名将上官义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则她爹爹找上门来,跟你倭奴举国没完!”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弯下腰来,自在上官梦庭耳边述说:“支那女,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号‘生试七胴’……”他一边嘶嘶冷笑,一边手指背后:“那边是河野龙城……生试十四胴……”说话间竟凝视着孟谭,眼神带了几许兴奋。

上官梦庭大怒欲狂,猛地张开贝齿,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谭狂怒咆哮,随即举起了铁­棒­,便朝那人的脑门敲去,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将梦庭推了过去,让她用脑袋挡未婚夫的杀招。“小心!”崔轩亮见这棍来势太猛,恐怕孟谭收手不及,忙将他推了开来,但听“啪”地大响,木屐狠狠扫出,孟谭竟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时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竟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东瀛武士有所谓“斩弃御免之权”,意思便是百姓若对他无礼,他轻则可用木屐掌嘴,重则可拔刀杀人而无须受审,这便是武士特有的权柄。看得出来,他要在上官梦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独如此,他才能一口气征服两个人。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游移,好似要触到上官梦庭的身上,这也是武士的另一个特权,强者的特权。孟谭双眼湿红,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那上官梦庭也在低声啜泣:“爹爹,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子让河野党玩弄?”孟谭忍泪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抛来了一条绳索,指着崔轩亮,呵呵笑道:“绑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崔轩亮大惊失­色­,孟谭也是浑身战抖:“你……你要我绑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记得,今晚让你出卖廉耻的男人,名叫河野洋……”

“雄”字未出,猛听“砰”地一声,一条身影快捷无伦,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脸上重重打了一记耳光。这一抽用尽了毕生气力,直打得河野洋雄脸颊肿得天高,瞬息间由红转紫、由紫变青,那上官梦庭则给那人一把扯过,推到崔轩亮的怀里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烟岛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众人大喜过望,急急来看,只见那人眯着两条小眼缝,满脸执拗神气,却正是那小方出手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小方连刀也没带,连武功也不曾学,仗着眼力快、胆子大,竟在刹那间赌命一搏,在那东瀛武士的脸上狠抽了一记。

河野洋雄的脸颊肿起,浮出了文字,小方打量着那人的面颊,沉吟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儿买的吗?”四下哄堂大笑,上官梦庭欢容掩嘴、崔轩亮捧腹大笑,连孟谭也忘了适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泪眼渗出。屋角传来“咳”地一声,那斗笠男子双手抱胸,说了几句东瀛话。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独脚一只木屐,却也不脱下来,只一拐一拐行向前来,猛听“刷”地一声,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杀人了,其余武士并未随同出手,因为这场灾祸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须独力解决。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尽,完成武士的责任。

对方杀气腾腾,小方却不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与那人放对了。崔轩亮大吃一惊,他曾与小方对过一掌,晓得此人并无武功底子,忙道:“小哥,千万别和他打,这人……这人很厉害的……”

那小方眯着双眼,附耳道:“你们听好了,等会儿我号令一下,你带着你那两个朋友,赶紧去找掩蔽。”崔轩亮讶道:“找掩蔽?什么意思?”小方道:“你别管,反正我这辈子打架还没输过。你看着便是了。”

双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渐渐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兴奋之至,只提着杀人凶刀,慢慢朝小方走近。这不是开玩笑的,河野洋雄自称“生试七胴”,即使椰子硬壳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势必也雄烈,可小方却是个寻常人,想他不过气力大些,胆子大些,日常善于搬货,却要怎么应付国之武士?

但见两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三步……小方猛地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抛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声怒吼,武士刀便已横斩而出。“刷”地一声,太刀砍出,似连天空也给切断了,小方拼出吃­奶­气力,狠命向旁一纵,听得一声闷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却飞到了对街,撞破了二楼窗扉。

这一扔根本毫无准头,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奇重,他半晌爬不起来。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著单脚木屐,一拐一拐来到小方背后,嘴角带着诡异喜悦,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轩亮大惊失­色­,还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救,却听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

崔轩亮抱住了梦庭、孟谭,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钻,便于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影子飞了过来,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听得咔嚓一阵乱响,这人的肋骨竟给踢断了,随即身子飞出了两丈远,“砰”地一声,重重地撞上了照壁。

众人心下震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陡听“啪”地大响,堂上现出了一个身影,他手持木屐,奋力暴挥,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飞了出去。随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众武士大惊失­色­,全数擎刀在手,急急向后退开。日本武士群情耸动,崔轩亮、上官梦庭等人也是满面骇然,忙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只见堂上站了个英俊男子,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后还负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子”明国勋到来!

明国勋双手紧握,看他仰天暴吼,声势当真慑人无比。崔轩亮又惊又怕、又慌又疑,眼见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么认得这家伙的?”小方低声道:“你瞧对面。”上官梦庭眨了眨眼,只见对街的馆子名叫“汉阳春”,却是卖高丽烤­肉­一类的。

小方低声道:“我下午就见到他了,这怪人背着一口棺材四处游荡,其后还去对过吃铜盘烤­肉­,形状怪得离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把木屐扔了过去。”崔轩亮苦笑道:“你怎知他会过来?”小方附耳低声:“朝鲜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给日本木屐打中。”

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朝鲜话,来了五六人,当先一个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剑”,正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另一个腰悬百济刀,面­色­似笑非笑,却是“百济国手”崔中久,看这三大头目来了,申玉柏等随扈武官后脚便到,人人交头贴耳,想来还在打探“华阳君”因何发怒。

朝鲜明国勋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厉,仍在四下搜寻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给他一脚踹了出去,至今倒于地下,口吐鲜血,死活不知。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这群东瀛武士本是来抓崔轩亮的,现下却已腹背受敌,内有明国勋,外有“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如今却该怎么招架?

一片寂静间,河野武士缓缓向堂内撤退,堪堪退到了一处板桌前,却见一名和尚缓缓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汉语道:“华阳君,给老衲一点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为止,好么?”那明国勋不必通译,自管叽里咕噜地骂了起来,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说他还在找荣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还请趁早奉告。”

崔轩亮等人一旁听着,才知这和尚名叫什么“逸海上人”,听他淡淡回话:“崔施主,请转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荣之介的消息,还不早早去捉拿他?为何要在这儿大兜圈子?”明国勋听罢之后,忽然冷冷说了几句话,崔中久不改吊儿郎当的­性­子,只哈哈一笑,通译道:“别说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路上巧逢,想请你过去吃顿饭,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逸海上人叹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杀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么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免大动­干­戈,你还是赏个光吧。”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请我吃饭的,便请上来。”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党”放在眼里,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梁上泥沙飕飕,一道灰影从天而降,挡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变,向后退开了两步,颤声道:“阎将军?”

东瀛主力到达,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个个­精­通忍法暗杀之术,想来武功之强,足与朝鲜群雄一搏。猛听“刷”地一声,一名武士扬刀在天,气势颇为不凡,道:“越智氏子孙,领教朝鲜人刀法。”

双方剑拔弩张,明国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踏上了一步,想来要亲自应战了。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慢慢从背后解下了一只包袱,道:“华阳君,奉劝你一句,别和日本为敌……真的……那不会划算的……”说话间,包袱解开,亮出了一柄黑玉晶莹的宝刀。

“北鞘!”骤然之间,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动,全都向后退开一步,躲到了明国勋的背后。逸海上人抚摸手中的宝物,低声宣念佛号。但见这把刀并无握柄,仿佛是只空鞘,可那鞘身却有流金隐隐,宛如梵文,更铸下了四字刀铭,见是“谷神玄牝”。

明国勋背负石棺,握紧双拳,双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则是默默无言,只将北鞘悬挂腰间,便自向前行去。双雄即将相会,崔轩亮瞧在眼里,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谭、小方、上官梦庭也都目不转睛,只等着看两国高手对决。面前的“华阳君”有许多名字,他是朝鲜第一高手,也是人称的“目重公子”,武功手段所向披靡。至于这位“逸海上人”,他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历,不过靠着腰上悬挂的那柄奇怪兵器,这人便不可小觑。东瀛是刀剑之国,武士有时仅仅是刀剑的奴仆,而非是刀剑的主人。是以“华阳君”的真正对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大雨终于停了,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声,满街寂静中,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人来了。

“师父……您别老是闷闷不乐的……”一个年轻的嗓音道,“我一会儿带您去的馆子叫做‘天下第一辣堂’,听说比咱们四川的家乡口味还辣……您吃了之后,包准喜欢……”

这两人来得好快,明明话声还在远处,但听脚步微响,门外竟已传来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有气无力,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了。

来人脚程之快,远超凡俗,明国勋长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凛,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那儿竟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崔轩亮望着那名白衣少年,不觉大吃一惊,暗忖:“白云天?”

在上官梦庭的羞呼中,白云天已然抵达战场。此人年约二十三四,相貌俊美,神­色­带了一抹自负,身上更背负峨眉至宝:“白眉剑”。至于他身边的那名老者,却是无人相识,看他宽袍大袖,潇洒儒雅,隐隐有道家出尘之气,仿佛真是个峨眉羽士。只不知为何,他的脸颊黑了半边,仿佛是给老天爷刺面降罪,让他成了个“天上谪仙”。

白璧瑜来了,中国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驾光临。他瞧了瞧明国勋,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眯起了眼,轻声道:“云天……咱们可是走错地方了?”面前强敌环伺,白云天不由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没有……就……就是这儿……”

白璧瑜点了点头,他像是很久没打架了,有些见猎心喜,旋即拉开宽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剑,但见那剑身腐朽破烂已极,不足一使、不堪一击,如此寒微无用之物,何如两手放空,双掌无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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