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笑:“他跟他老婆住在一起。”
当晚,我坐地铁去塞纳河边,一个人待到很晚。手机弄丢了,谁都无法联系。天暗了后,街灯倒影在河里,安静、华贵,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巴黎。天已足黑,想着晚点回去,不知不觉在河边坐到半夜。
等我回去时,李丹的男朋友恰巧要走,我们在门Kou交叉而过。他是一个50来岁的中年人,长得像这里任何一家中餐馆的老板。中年人浑浊而油滑,一双眼不住地打量过往的年轻女孩。
房内有冲凉的水声。
几只空酒瓶,几盘食物残渣,烟味,酒味,窗帘厚厚的,灯光不透。
桌上放着5张100欧元的纸币。
李丹冲凉出来,问我明天要不要跟她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我说明天有事。
她喝了很多,噼里啪啦地开了房间内所有的灯,光线很亮,亮得泛白。李丹没化妆,非常憔悴。她跟我说,美丽城的老妓汝,一个才5块钱。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出来做这事,然后寄钱给国内儿子买房,老女人皮肉越来越不值钱,国内的房价嗖嗖涨。
她又说这里的男人才不会包养她,来一次算一次价,所以她宁可要得多点。
家里人等她的钱用。
她哭,说跟她一起住的女孩找了个法国人,两人要结婚了,可以不用做这事。那女孩没她那么漂亮,就是运气好,虽然找的是个老头。李丹说:“我不要老头子,身上一股子臭味。”
闹腾了很久,才睡去。
第二天,李丹又软声细语,温柔地问我昨晚睡得怎样。妆容精致,跟昨晚判若两人。
灰色的公寓坐落在灰色的街角,人来人往,各自携带着各自的故事。每当我来13区购买中式食品时,都会想到这个漂亮的女孩。
其实她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也许她早搬走了。
亿万富翁
接连几天没见到安祖,我连搬出去都没跟他说,手机丢了后,彻底失去联系。某天上课时,小夜子跟我说起,她曾在校门口看到安祖,穿很少的衣服,靠在学校大门口,看人来人往。小夜子在卢浮宫见过他。“送你玫瑰的那个男孩。”她说。
那几天,中午或者傍晚,一放学我就去找房子,没遇见他。
小夜子提醒了我,我赶到香榭丽舍他的家,家里有个打扫卫生的黑人嬷嬷。我跟她说明来意,嬷嬷说:“他爸爸在呢,你跟他要电话号码。”
安祖的继父姓林,人人叫他林老板。
林老板给我安祖的电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对继子很冷漠,没有恨意,是空空的冷。安祖是他眼前的风,如果不裹沙子,他无所谓。
后来,我听说了他的故事。
林老板20多年前来的法国,跟那时大部分来法的国人一样,偷渡、黑工、没有合法身份。安祖的母亲叫玉琴,那时已生下安祖,她的身份是“法国公民的监护人”,一纸在手,她迅速从黑转白。某天傍晚,她住的地方挤满男人,都是来要求跟她结婚的无身份男人。她看中哪个,就可以结婚,男人的身份也会跟着洗白。
安祖的父亲,那个意大利男人,是有家室的。
玉琴选中林老板。别人说她是有眼无珠,看皮囊不看品性。林老板对玉琴说:“安祖的父亲有钱,向他要点儿钱养孩子,有钱开家店也好啊,比为别人打工强。”
几年后,林老板开了一家小餐馆。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林老板很有商业头脑。那时开中餐馆是不错的谋生手段,林老板的餐馆迅速扩大,从巴黎扩展到外省,再从外省搬回巴黎。他不愿止步中餐,尝试着雇佣法国厨师和服务员,做法式海鲜餐馆,结果赔得一塌糊涂。
法国人不买账,说他的法式海鲜不够地道。
林老板又做起了中餐馆。
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大方、爽朗的人,笑起来眼角织出一大片纹路。林老板的性格转变是因为一件事。
一天,两名女警闯入他的饭店,要求所有工人出示身份证明。林老板见势,一手箍一个女警,用中文向厨房内大喊:“快逃!”
黑工逃得七零八落,聪明点儿的跳上地铁逃到郊区,在玉米地里过了一夜。木讷点儿的,以为没什么事,逃往林老板住的地方,坐在门口等老板回来,结果被抓了。
在法国,雇佣黑工是很严重的案件,林老板没聘请好律师,结果被罚得倾家荡产。
林老板大起大落,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大落。
在监狱里,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就雇佣了几个没身份的人替他打工,为什么要关他,还要罚那么多的钱,他想不通。
此后对法国绝望,性格大变。
但林老板不会离开法国,依旧开着他的餐馆,把赚钱目标移到国内。林老板说:“法国这破地方,要不是欧元值钱,老子早走了!等钱赚够了,老子就滚回去,不回来了。”
他开始招待国内的考察团,跟国内做官的打交道,在上海等地买房,没几年就发了大财。林老板在上海给自己置房,那个小区据说能见到姚明还是巩俐或是哪个明星。他有空就往国内跑,在上海,一年收的房租就有好几百万。
他在法国舍不得买房子,住的是继子的房,花的是妻子的钱。他赚的钱统统寄往国内存好,等老了回国享受。有时,他会嫌弃玉琴,嫌她粗俗、没文化,他忘了自己早年是怎么过来的,甚至当着继子和女儿的面,对妻子口出恶言:“你是Сhā在我ρi股上的一根刺,我早想拔掉了!”
挨了安祖一拳后,林老板再不会当面骂妻子,他开始偷偷办理离婚手续。
这是林老板20多年走过的路,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地下坟墓
巴黎地下是座坟场。
安祖告诉我时,我还以为是他故意吓我,结果是真的。catabes绵延300多公里,从巴黎4区、5区,延续到15区,几百万具尸体安眠在巴黎地底。巴黎是座风情城市,玫瑰、梧桐,春来百花秋落叶,花树摇曳,开落不一,飘过巴黎人家的阳台,整座城市仿佛浸泡在香水里。等夜幕落下,花砖路拾着跌落的灯火,也许星火就飘进了地下坟墓……
入口很小,130级阶梯通往地下,螺旋形的楼梯,绕着进了坟。开始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我们一个骷髅都没看见。不少铁栅栏断了道,只有一条参观主道。据说这条地下通道还有另外个用处——秘密基地,对付过二战时期的德国人,当过避难所。
阴风凉飕飕的,时不时有黑暗的小房间侧身隐现。有灯,灯光也打得神秘怪异。洞|茓不高,安祖低着头走在前面。我真怕他一拐弯消失不见,然后突然蹦出来吓我。
果然,走着走着,安祖消失了。
我怔怔地站了会儿,转弯,一道骨头墙扑面而来。
18世纪,巴黎曾爆发天花等传染病,大批巴黎居民死亡。当时的公墓已白骨满溢,当时的警察局长决定把白骨转移到废弃的地下采石场,由虔诚的教士承担此项艰巨任务。由于尸骨数量众多,教士们按类别存放,先将大腿骨堆积码放,其间镶嵌头骨。在18世纪的大革命时期,巴黎激|情四溢,流血不止,唯有教士们在巴黎地底做着与世隔绝的活儿,把几百万具尸骨堆成艺术品。
安祖站在一个被游客摸得发亮的头盖骨前。两个世纪前,人们的头盖骨似乎比现代人的小一些,或许是那时候营养不佳。我对安祖说:“也许它是你的前世。”
安祖回一句:“也许这里所有的骨头都属于同一个灵魂,它不停转世,不停死亡,每一世都被人收藏在这里。”
吓他不成,我反被惊出一身冷汗。
堆成骨墙的是平民百姓的尸骨,墓场里也有名人,比如孟德斯鸠,比如罗伯斯庇尔和丹东,他们的尸骨被安放在棺柩内,永世安宁。
人和人之间的待遇,生前不同,死后悬殊。
灯煲着光,拂落一片,拂亮墙角的碎骨。墓室很安静,就我们两人。我始终不敢碰触尸骨,与其说敬畏死者,不如说胆小。安祖站在阴影里,脸上映着疏漏的灯光。
我问他:“这个地下坟墓曾是采石场,石头运到哪里去了呢?”
“建卢浮宫、巴黎圣母院。石头堆在巴黎地面变成漂亮的房子,然后建造工人都埋到地下,代替原来石头的位置。很奇怪的感觉是不是?”安祖摸了把骷髅,回身问我。
他其实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不怎么爱说话,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善良,几许身世造就的忧郁气质,并不妨碍他年轻而明亮的心。我并不知道,世事比想象复杂许多。他心里或许住着一个人,而那人未必是我。有好感是多么容易的事儿。
置身于骷髅堆里,我妄自猜想。
洞|茓深处,越来越潮湿,地上积满水。我看到几个长满绿毛的骷髅,残缺的牙,两大黑窟窿。谁家的孩子那么不幸,被教士摆到这个位置。
我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终于走到出口。按例搜查包,不少游客偷骷髅或腿骨,悄悄带回家。外面的阳光很温暖,天地空明,风落树间,树叶沙沙响。
我们走在树影里,很久都没有说话。
圣诞老人
那年圣诞有雪,雪花落地,铺了薄薄一层,人踩过,路面结了冰。我们在冰上行走,有时故意侧滑一下,“哧溜”滑出好远。这里是巴黎16区。
安祖的爷爷奶奶住在这儿。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