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故事,几乎全是杨柳情缘。杨柳情缘本是我预先想好,要做别用的,如今胡乱搬出来了;所以金钱镖在结构上,竟被折成两截。但这样糟的结构,竟意外邀得读者同情……”
叶洪生在“白羽小传及分卷说明”一文中写道:“然而不可讳言的,《十二金钱镖》虽是近代武侠小说史上的经典作品之一,却因横生两大枝节而成为美中不足的败笔……本书从第九章(以乔茂脱身盗窟遇救事为引)起至第卅章止,用长达卅万言的篇幅来描写江东女侠柳研青与‘玉幡杆’杨华之间的儿女私情;后更加入苦命女子李映霞而发展成缠绵悱恻的‘三角恋爱’。再由杨华负气出走,偶得云南狮林观镇山之宝‘青镝寒光剑’而引起一连串夺剑风波。作者意犹未尽,又为此剑的归属问题,另撰《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加以赓续;遂成舍本逐末、漫漶之局。持平而论,白羽写情之曲折多姿,亦为当世一绝。本书前八章和后五十章原具有雄浑气势、阳刚之美;惟其Сhā入杨华、柳研青这一对欢喜冤家及李映霞的似水柔情,方臻‘刚柔并济’之境。揆诸作者本意,恐即在此。但毕竟这场‘三角恋爱’和‘寒光剑’纠纷,拉得委实太长(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终究有损于这部小说整体结构的绵密性。反不如将此一自成单元的故事独立出来,与‘钱镖’别传的《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合并。若能如此,则本传主阳刚、别传主阴柔,一样能收‘刚柔并济’之效,岂不美哉!”
在结构方面,叶君之高见,与白羽自评不谋而合。此际,叶君可能尚未见《话柄》的自评;笔者应叶君之嘱,!"#$年底,才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将《话柄》复印件赠予叶君。叶君此前之论,纯系是从小说写作技巧的分析,可谓白羽之知音也。
宫注:笔者正遵白羽之遗愿,从原著第九章至第二十九章抽出,按白羽生前本人所拟之书名《杨柳情缘》,又接受叶君之意见,衔接《血涤寒光剑》、《毒砂掌》,略加整理,成为一书。下文第九章即原著第三十章,笔者略加百数字,以与前文连接,仍为《十二金钱镖》内容。]
第九章
知己谈心衔杯论盗
缓急呼助策马访贤
(宫注:上一章所述女侠柳研青,及其与夫婿玉幡杆杨华婚变屡经周折的故事,笔者将放在“钱镖二部作”《杨柳情缘》中,详加撰述。这里从杨、柳喜结良缘开始,把故事再拉回到十二金钱俞剑平寻镖的正题上来。)
柳研青、杨华婚礼,铁莲子没有惊动人。那鲁镇雄父子不过是居停主人,却拿来当自己喜事办,竟邀了不少亲友;故此里里外外,竟摆下多桌酒宴。喜轿已发,贺客入席,直吃到两个多时辰,还是一桌又一桌,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
铁莲子柳兆鸿素厌俗礼,不喜酬酢;可是看见喜幛排满了喜棚,贺客各界都有,究竟是高兴的。柳兆鸿穿上古铜长袍,青纱马褂,却光着头顶,团着核桃,和这些江湖上的朋友,欢然道故,提起来就是三十年前如何,二十年前怎样,是很老很老的话了。
等到下晚,疏客多散,至交独留;在铁莲子所住的那三间精舍中,另摆了两桌便席,放两张圆桌,聚坐了二十多位宾客。内中顶年轻的,是万胜镖店的少东崔长胜,但是他也已经三十岁了;其余坐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这一回,大家脱略形迹;首由铁莲子把长袍马褂脱下来,只穿着短衫,科头敞襟的欣然叙阔。白日为行大礼,款接众宾,这些老友都未能快谈;这时候可就全不是外人了。二十多位老少英雄借喜酒,叙豪情。敬酒三杯之后,汉阳名武师郝颖先首先说:“柳老兄台,你如今把儿女情事安排停当,很可以重出问世。古人云:‘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弟兄可以热闹热闹了。如今江湖上很出了些新进的英雄,与我多不认识。我兄弟很想借机会,会会他们。”原来这郝颖先虽是拳术名家,肚里很喝过墨水。
那坐在东首的霹雳手童冠英轩渠(宫注:渠,通“举”,轩渠,形容笑貌。)大笑道:“好一个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小弟今年五十八岁了,我只是不服老。上次路过淮安,访闻那地方出了一个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少年英雄。据说此君男扮女装,武技惊人,我就想去拜山访艺,会一会此人;还是淮安开泰镖店的老朋友耿松年,把我拦住了。”
又有一个宾客说:“如今绝艺渐次失传。很有些武林名辈,临到老了不肯把独得的绝技传留后人;往往秘惜起来,动不动的带到棺材里去,这是不应该的。在下的意思,我们会武技的就应该抱着发扬武术的意愿,不可存心如此狭窄。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有了学问,都讲究著书立说,遗留后人,我们不当如此么?”
这位宾客就是广收桃李、大招门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怀亮。据殷老英雄自夸:他前后收有二百三十四个弟子。这位老英雄现下还在松江设着场子。可有一样,徒弟虽多,能得他真传的没有几个。若有人夸他太邱道广,桃李盈门,他就捻着白胡子直乐。但若有人说他收徒太滥,他可就恼了。他的为人和铁莲子正好相反;铁莲子连女儿带姑爷,一共才收三个徒弟。这位殷老师傅不算挂名徒弟,就算真跟他练过,经他宣布艺成出师的,就有六十多个。他的外号就叫九头狮子。
九头狮子殷怀亮说了这番话,童冠英欣然笑道:“老兄这话很有理。只不过在下也曾细心选过徒弟,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的传下来,可惜就全才难得。有的体质好,性子不好;有的体性全好了,却是家境过于贫寒,这练武与习文不同,常言道:‘穷秀才,阔武举!’练武的人没有钱,就别打算练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座的人都以为然。崔长胜说道:“十年寒窗苦读,学会了文,还可以货卖帝王家。学会武,又干什么?拿着三拳两脚找饭吃,是不行的。世上会武的不多,是有缘故的。卖艺、设场子、保镖、护院,这就是会武的人不得已挟技糊口的门路。像晚生开这个镖局,还算不错。真有人练会一身绝技,没得生路,挤来挤去,挤到绿林道上去了。”
座客中一个黑胖子,捉箸夹了一块鱼,送到口内;又呷了一口酒,说道:“绿林道怎么样?也是好汉子干的。我总觉得练武的到了给人看宅护院,那就糟透了,比做贼还不如。看起来,练武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好习,跟下棋画画一样,要说到用处,其实没什么,也不过是健身、御侮罢了。没有钱的人趁早别习武。”这话是很感慨的了。又有一个宾客接声道:“可不是,如柳老英雄的爱婿吧,他若不是游击将军之子,也不会练武;就练会武,也不能做官,考武场全靠弓马当先,那别是一套本领,跟咱们这套另有一工。”
九头狮子忽问道:“可是的,我听说新婿杨华是杨游击的后代。这小人儿怎么不练弓马,反倒学起咱们这一套来呢?他的功夫怎么样,他是哪一门呢?”
铁莲子柳兆鸿眯缝着眼,欢然笑道:“小婿也不是外人,他是懒和尚毛金钟的第六个徒弟。他学的是劈挂掌,功夫还差得多呢!就是弹弓打得不坏。”童冠英笑道:“令婿杨华,我是知道的。他那一手连珠弹打得很好,别的功夫倒是差点。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馆,翁婿情重,你老兄还不把掏心窝子的能耐抖露出来,传给他么?真格的还藏一手,带到棺材里去不成?”(叶批:“甥馆”即赘婿所居之所。)
铁莲子笑道:“我晓得你们二位是要骂我的。告诉你,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我是没那个耐性。再说我眼看我们二师伯受了徒弟的害,我实在存了戒心。如今内家、外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常常引起门户之争,这是很无谓的。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处。”在座众人问道:“令师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可是徒弟叛师了?”
柳兆鸿道:“那倒还不至于,这却是说来话长。我二师伯邵星垣为人谦退,武功虽窥堂奥,绝不以技功骄人自炫。若论起他老人家的武功,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那五行拳蜚声南北,掌法上确有独到的地方。他善用内力‘小天星’的掌法,以巧降力。他又兼得太极拳的精要,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这五行拳,全恃着粘、按、吐三个字要诀。诸位都是行家,当然也都晓得。可是我二师伯自己虽然谦和,他收的门徒稍嫌太滥。就有的徒弟列入门墙,艺未精纯,偏好标榜,到外面乱说起来。我二师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对门徒们说话,自然要讲究到本派的奥妙,又免不得拿来和别家拳术比较。这本是门内师徒授受之言。内中就有的徒弟们,把这些话在外面抖露出来;说是什么五行拳乃是武林绝技,练好了能够怎样怎样。又说到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却能制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必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别派的功夫,某一派偏于刚了,某一派偏于柔了,唯有五行拳有刚有柔了。这也不过是些私话,就有两三个徒弟,在外卖狂。”
柳兆鸿接着说:“哪晓得这话传播开去,又被人无枝添叶一转述,弄得太离奇了。这一来,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登门拜访,指名求见,说是要讨教小天星的掌力。我二师伯彼时年已高大,早已把功夫搁下了;又力守着拳家禁忌,当时接见来人,极力谦退。这来人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话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老前辈’、一口一个‘晚生’的称呼着;说是粗习拳技,未得深究,久闻五行神拳威名,特来请教一两处手法。我二师伯便说:‘自己研习武学,本为健身,非为争名;也绝没有得着什么绝技,老兄不要轻信江湖传言。小天星的掌法,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善用起来,可以借力打力,所谓不粘不按,不按不吐,能把这三字诀体验得到,运用得灵,再以小天星的掌力发出去,比较起来,用三分掌力,能得七分效力罢了。’我二师伯忠厚待人,虽然客气,到底不矜不饰,也说了实话。”
柳兆鸿叹了口气说:“岂料来人竟挟诈而来!那时就说:‘邵老师傅是五行拳名家,在下闻名已久;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我尤其钦慕。只是这小天星的掌力,原是少林派秘传的掌法,不幸本派失传,倒被邵老师傅得着,这真是我的大幸。在下不远千里而来,非为较量拳技的高低,专为访求绝招的奥妙。老师傅广开门户,一定愿意普惠后学了。那么在下虔诚登门,老师傅当不会教我失望而去。’言下定要领教领教;我师伯竭力推辞,不肯过招。那人一再的拿话挤兑,意思之间,我师伯再不过招,就是藏私了。我师伯被逼无奈,又误认此人当真的热心好学;然后情不可却,方才站起来。可是,神气上还是疑疑思思的,对那人说:彼此无仇无怨,不过是互相观摩;过起招来,点到为止,谁也不要动真力,免得误伤了。那来人满面笑容,连声诺诺。”
柳兆鸿接着说:“我师伯连练武场子都没有去,长袍也没有脱,就在厅房中,把自己的手法施展开,用五行拳开招。那来人却用少林神拳来接招,两下且说且演,连拆了十几手。我师伯用到第十一手‘猛虎摇头’,化招变式,改为‘白猿偷桃’,掌到来人华盖|茓;用粘字诀,五指已经粘着对手的衣裳。却将掌力往外一登道:‘小天星的掌法,只在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兄台明白了么?’我师伯若果存心与此人较量,只将这掌力一撒,来人必定当场负伤。讵料来人没容到师伯撤掌,他竟忽然说:‘这一招,要是这么拆……’突然也凹腹吸胸,离开掌心。却猝然把他的双掌圈回,一个‘撞掌’,照师伯两肋猛然一撮……”(叶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九头狮子听到此,不由说道:“哎呀!令师伯格开了没有?”铁莲子眼望九头狮子,又向众人瞥了一眼道:“格开,如何能够?我师伯两只手都撒出来了,这本是演样,他何尝提防到暗算?把个前胸两肋都卖给人家了。当下我师伯‘吭’的一声,立刻倒坐在地上。”
童冠英道:“嗬!”铁莲子双目微瞑一瞑道:“不但这样,那来人抓起长衫来,一声狂笑道:‘小天星绝技,五行拳名家,我领教过了!’这东西竟放了两句冷话,扬长而去。我师伯人已不能转动。也就在那人刚走出厅房,我师伯再忍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立刻脸上改了形,自己连起都起不来了。”
这一番话,把个九头狮子殷怀亮气得“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震得箸杯乱迸道:“好狠,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铁莲子侧头来答道:“他就没留真名字,他的名帖是假的。当时我师伯受伤,家中人谁也不晓得。后来还是我师伯的徒弟进来给客人换茶,才看见我师伯脸像蜡渣似的黄,坐在地上自己调气呢。他吓了一跳,把师伯搀起来,盘问缘故。我师伯只是摇头,半晌才强支着问了一句:‘那个客人去了么?把他追回来!’可是来人早走得没影了。诸位请想,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场。”九头狮子殷怀亮摇头笑道:“这不过是试拳轻敌遭了暗算,碍着收徒什么事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老哥还是不服气,这自然有缘故。请想我师伯的徒弟那么多,如今师父遭人暗算,他们岂肯罢休?就是我师伯的儿子,也曾拿着刀找寻那个少年。无奈这个少年早安着歹意来的,到店房找他,店房没有这个客人。到别处搜访,也没有下落。但是不久即寻出根由来了:这是师伯的第十七个门徒,在北京给惹出来的祸。这位十七师兄姓邱,名叫敬棠,在北京城当了王府的武教师;陪着少王爷玩拳弄棒,不过是哄公子哥。王府内的别位武师都打不过他,这位邱师兄可就得意洋洋,免不了狂吹乱唠;把别派的武术,褒贬得一文不值,日久可就传到外面来,人人晓得王府有一位五行拳大家,并世无敌。这就未免招忌。他又信口雌黄,说少林外家有刚无柔。又说少林外家十成的功夫,不敌武当内家八成的功力。仗着王府的势力,当地也没人驳他。”
铁莲子接着说道:“但到底惹恼了少林派的后起英雄,一个姓尹的竟登门来京访他。邱师兄对武术已得门径,他大概是看出来者不善了。他可就要耍滑头,干动嘴,不动手,要跟人家邀期择地较量。人家跟他说好了,就告辞而去。谁想邱师兄他却暗遣官面,把人家从店中逐出。听说还把人家押了几天,闹得很不像样子。这一来,可就激出来事了。”
铁莲子说到此处,饮了一杯酒,眼望九头狮子道:“后来,就在我邵师伯受伤两个月之后,邵师伯的第二十五个门徒,大远的从北京赶来送信。据说十七师兄在京城招摇过甚,得罪了不少人,人家扬言要找师父来问罪。可惜这二十五师兄一步来迟,人家已经找上门,师伯遭了暗算。嗣后我门中也曾设法子找场;可是不管后事如何,我这师伯连愧带恨,只半年光景,便已下世。这位十七师兄也被掌门师兄大会同门,将他逐出门墙,差点没把他废了。老兄,你当我说笑话么?当年家师和大师伯都曾为这事,找到少林寺海澄和尚,追究这个暗算的少年。这少年究竟是少林派哪一支的门徒,到底也没有根寻出来。你想,本门栽了这大跟头,我大师伯哪里肯饶?一定找海澄和尚要人,两下闹得很僵。若不是当时的前辈英雄出头和解,说不定引起了门户之事。”铁莲子叹口气道:“最惨的是我二师伯,负伤之后,意气消沉,恹恹待尽,见了我们就掉泪。嘱咐我们记着,千万不要胡乱收徒,他是恨透了十七师兄。十七师兄在北京招摇生事的所有劣迹,邵师伯特地打发弟子重访了一回,越访得仔细,老人家越悔恨得厉害。他老人家说,十七师兄把他寒碜死了。你看滥收徒弟,有什么好处?”
众人听罢,俱多叹息。独有九头狮子殷怀亮,听着不甚高兴,便说道:“收徒不怕多,你得长眼珠子。像你们令师兄那样人才,却也怕百不挑一呢!”
铁莲子笑道:“老殷挂劲了。我说的是实话,老兄别过意呀!”
这些人虽然大半须眉苍然,却依旧口直心快,很有少年的兴致。你挖苦我,我奚落你,闹得很热闹。当下,又讲了些江湖上的勾当。那镇江万胜镖局崔长胜,忽然说起镖行的近事来,对霹雳手童冠英道:“老伯,你老可认识海州振通镖局的铁牌手胡孟刚胡老英雄么?”
霹雳手童冠英道:“胡老二这些年来鸿运当头,一帆风顺。不到十年工夫,把振通字号创出万儿来。要提我跟他,早就认识,还在七八年前呢。那时候振通镖局的江南北这几条线上,还没有打开,常常碰钉子。要说干镖行这种买卖,单凭本领,一辈子红不了;总得一半仗着有人缘,眼路宽。老胡别看粗鲁,倒很是外面朋友,处处懂面子。他不骄不狂,待人有血性,镖无论走到哪条线上,他只要知道当地有武林名家,必定登门拜望;有里有面,求朋友关照他。他憨憨傻傻的,很能引人亲近。我只为承他看得起,竟自舍命冒险,帮他一次大忙,把海州到安徽的一趟线给他打通了。因此我跟金沙圩的陆地龙王隆老五,结下一掌之仇,隆老五总算栽在我手里。从此振通的镖就在这条线上走开了;只凭一杆镖旗,就没人敢动。在我当时,不过是在眼皮底下不愿搁砂子;隆老五在我眼皮底下做案,是瞧不起我,我不能不问。说起来我是一时的好事。那胡孟刚可就承情不尽。这些年一到三节,必定给我送礼。镖旗入皖,必定纡道来看望我。真难为他七八年来,始终如一。我这人不敢说恩不望报,可是胡孟刚这些俗套子,我实在受不了。我曾经给他带过话去,再这么着,可算骂我了。若教江湖上朋友听见了,好像我姓童的贪图什么的。饶这么说,他还是照常行事;逢年过节,必定打发徒弟来。”
九头狮子殷怀亮呵呵笑道:“老童,你口头上这么说着,心上可是高兴的。闹了半天,你是喜欢人家给你送礼呀,我明白了。”转脸来对崔长胜说道:“崔贤侄,听见了没有?你也开着镖局呢!千万记着,三节二寿,别忘了给你童大爷送礼呀!有你的好处!”
童冠英也忍不住笑了,崔长胜却正色说道:“老前辈笑话了。童老伯跟胡孟刚胡老英雄是多年的至友,他老人家新近遭了一桩逆事,你老也一定知道了?”还未等童冠英答言,那九头狮子殷怀亮就问道:“胡老二遭着什么事了?”童冠英道:“崔老侄,你说的莫不是他在范公堤走镖遇劫的事么?”崔长胜道:“正是。”
铁莲子柳兆鸿耸然注意道:“哦,这不是一个多月头里的事么?我在淮安镖局听人念道过;而且巧极了,出事的那天,我和小女路过范公堤,还跟胡孟刚、沈明谊两个人碰见面了。怪不得那时他们神色仓惶,可是他们到底没有说出来。听说他们失的是一笔官款,并且数目又很大。”
崔长胜道:“可不是,整二十万呢!我们镖局新近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单臂朱大椿、铁枪赵化龙、铁牌手胡孟刚,他们六七位镖头的联名公信,托付我们协助访镖;把劫镖人的年貌、兵刃、党羽人数,都开了单子寄来。听说他们访了一个来月,一点影子也没摸着,这真奇怪极了!”
这座上的贺客,倒有一半人和俞剑平、胡孟刚认识;也有接到俞、胡二人的来信的,众人不觉的纷纷议论起来。殷怀亮知不清楚,忙向崔长胜打听。
童冠英也诧异道:“他走的是南路镖;要说在北方,他的万儿叫得不很响,也许有人敢动他。这江南五省乃是他闯出来的天下,怎么会凭空栽这跟头?这话我只听见江湖上传说,我却没接着胡孟刚的信,所以我总疑心这是谣传。后来一打听,才知竟是真事,并且还牵扯到十二金钱俞剑平老镖头身上。这位十二金钱太极门剑客,乃是声震江南江北的成名英雄。我闻他已经亲自出马访镖,难道至今还没有访出头绪来么?”
崔长胜摇头道:“怪极了!至今还是没影儿。那劫镖的盗首是豹头环眼的老人,来历不明,武功出众;神出鬼没的把二十万盐款给劫走了,手法非常的干净利落。”
霹雳手童冠英听了此话,沉吟起来,他想:“此事太蹊跷。这胡孟刚和我十年旧交,既然失事,他怎么不给我一个信呢?”老实说,童冠英有点不痛快了。
万胜镖局崔长胜道:“童老伯,你老不用着急。事情早晚会找到你老头上来的。那十二金钱俞三胜俞老英雄,听说这一回把镖旗借给胡老镖头了。万想不到这支镖一出来,就遇上劲敌,俞老镖头的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家给拔去,俞门大弟子黑鹰程岳也身负重伤。俞老镖头为此大怒;我们镖局的宋师傅新近从江北回来,据说俞、胡二位还要大撒武林帖,普请江南江北武林中的朋友帮忙,要大举的寻镖。你老人家是说:没接着胡老镖头的信么?你老回家去看看,恐怕早有帖子送去了吧。”
殷怀亮笑道:“老童,你放心,你不能白收人家的礼。人家出了麻烦事,一定要找你帮忙的。”
童冠英笑道:“笑话,你当我愿意自找麻烦么?我是想江南道上,有咱们哥们在着,就不该教那不知名的外来的和尚把咱们压下去。我愚下也混了这些年,遇见不少的绿林道的好汉;但分手底下有点活,我没有不认识的。是怎的范公堤上,忽然又冒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来;我们连点影子也摸不着?咱们难道白吃五十多年人饭了?崔老侄,这个劫镖的主儿,我听说也是个老头儿,豹头环眼,约摸六十来岁;说是也会打|茓,拿铁烟袋当兵刃。胡孟刚和黑鹰程岳全败在他手下。风闻这老儿手下的党羽还真不少。你们听听,咱们这里有这样一个人物闯入,咱们竟会一点不知道;老殷,你不嫌丢人,是不是?我霹雳手等得着闲,一定要会一会此公。”
霹雳手童冠英双眸炯炯的,又吐出少年时的光焰来了。
众人把这劫镖的事情讲究了一回,欢饮而散。转眼就是三朝,新娘子柳研青和新婿杨华,双双回门,自有一番繁文缛节。铁莲子柳兆鸿因为很高兴,居然也把这俗套很敷衍了一场,面见这爱婿爱女,喜得双眼阖成一线了。柳研青来到鲁家内宅,自有鲁大娘子一番款待、道喜、调笑,并且也和李映霞见了。
过了三朝以后,铁莲子这些老朋友,由远处来道贺的,陆续告辞回去。只有霹雳手童冠英,他是个闲人,常带着爱徒郭寿彭,到处流连;他这次是逛西湖来的。童冠英既是铁莲子最要好的朋友,又和鲁松乔认识,他就在镇江耽搁下来。铁莲子留他宽住半个月,要烦霹雳手把他那“蛤蟆功”,练给鲁镇雄、杨华和郑捷等人看看;也教这些后辈见识见识前辈英雄的绝技。(叶批:“蛤蟆功”后来传给“西毒”欧阳锋乎?)
那万胜镖局的崔长胜也挽留童冠英,因为他新近应了一票镖,要由镇江北上。最近江北地面既然吃紧,在道上走起镖来,不很放心;有意拜烦霹雳手师徒,玩一回票,给代护送一程。他自己不好开口,他手下的镖客冯裕林是霹雳手的师侄,现在走镖出去了;他打算等冯裕林回来,由冯代求,所以也在旁怂恿着。童冠英无可无不可的,也答应了。鲁松乔请他下榻在自己家,童冠英不肯;他带着徒弟,住在万胜镖店。
一日,霹雳手童冠英到鲁宅来找铁莲子,要铁莲子陪着他听昆腔去。柳兆鸿不喜好看戏,又不肯拂意;只得披上长衫,两个人相偕着要走。忽然鲁宅的家人进来回话:“外面有一位海州振通镖局的趟子手金彪,奉他们胡孟刚镖头和安平镖局俞剑平之命,前来送礼,给柳老太爷道喜。他说,他一步来迟,在别处耽误了日期;要面见你老,还有话说,并有一封信面呈你老。”家人回禀了,随将礼物提来,放在面前。
铁莲子柳兆鸿愕然向童冠英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胡、俞二位打发人来了。”
童冠英笑道:“打发人来,是给你送礼道喜。”铁莲子摇头道:“我聘闺女,也没惊动他们。我办事又很仓猝,他们又正忙着找镖,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童冠英手捻短须,微微一笑道:“人的名,树的影。两湖大侠聘女,江东女侠成婚,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人家怎会不知道?我看俞、胡二位给你送了些什么来?胡孟刚一向作事,人情周到,这一回可误场了。怎么三朝过去,他才把贺礼送来?”
霹雳手且说且站起来,先把名帖礼单接过来一看,名帖上写的是双款:“愚弟胡孟刚、沈明谊、俞剑平顿首拜贺。”展开礼单,打开礼物看时,这份礼物菲薄得很,不过是一个红幛子,上绣“天作之合”四个金字;另外一件裙料、一件袄料罢了。
童冠英看了柳兆鸿一眼,心中诧异,暗想:“胡孟刚给我送礼,很是隆重,怎的这还是俞、胡、沈三位镖头公送的,又是铁莲子生平唯一爱女出聘的大喜事,他们倒送来这么戋戋的礼物?他们可是交情疏远?但是江湖上好汉讲究结纳,交情浅,礼物更得重啊!”
柳兆鸿倒并不这样想,千里送鹅毛,礼物轻,人情重!人家这是打海州奔波几百里地送来的,更得好好领情。遂对家人说:“请,把送礼的让进来。”童冠英道:“开发赏钱就完了。”铁莲子笑了笑道:“人家还有信呢?”
鲁宅家人把镖局趟子手金彪领进来。柳兆鸿看来人,年约三十六七岁,大高个儿,一脸的悍精干之气;穿着蓝布长衫、青靴子,手拿着草帽。到得客厅,未容家丁引见,趟子手金彪早向铁莲子紧行数步,上前请安道:“柳老英雄,你老大喜,小人一步来迟!”遂即拜了下去。柳兆鸿慌忙拦住,满脸笑容道:“金镖头很辛苦了,我谢谢你。”
金彪一侧身,又向霹雳手打量一眼,道:“这位老英雄,恕小人眼拙,你老贵姓?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兆鸿道:“金头,你不认识么?这是我们老乡,凤阳方家台的老英雄霹雳手……”
还未等引见,金彪慌忙施礼道:“哦,童老英雄!我们胡老镖头哪天不念道你老?新近我们总镖头还打发我们石伙计,给你老府上送去一信,你老可见着了么?”
铁莲子不由暗笑,向童冠英施了一个眼色道:“童老哥,怎么样?人家给你送信了;你是不在家接着,你脱不了清静啊!”
霹雳手童冠英也不由得一笑,正要动问:为何发信,可是为失镖邀助?那趟子手金彪立在两位老英雄面前,侧足垂手,发话道:“柳老英雄,我们一听见你老人家令爱女侠柳研青姑娘于归的吉期,我们胡老镖头就很着急,俞老镖头也是一样,都想给你老登门道贺,还要看看新郎官。无奈敝镖店正为访镖的事,把身子绊住,不能亲来,这才打发小人连夜地赶到。只是我们闻信较晚,到底教我给耽误了,你老人家多多原谅。”说时又请了个安,道:“并且我们镖头又在客边,草草备的礼,简直不成样子;教你老见笑,这可真是千里送鹅毛了。”
铁莲子心想:“这个人很会说话。”笑了笑道:“金头,你太客气了。我也没撒帖。各处的礼我都没收,却到底惊动了你们镖头。你大远的来了,这就很教我不安。既然这么说,我倒不好驳了;这礼我就收下,回去替我谢谢。我听说你们镖头失了镖很忙,现时在哪里呢?找着头绪没有?金头,坐下来说话。”
连让了两遍,这金彪等到两位老人全归了座,方才侧着身子,坐在茶几旁边。把小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赔笑站起来,说道:“这里有给你老一封信,这是由盐城县发的。我们镖头,头十几天还在盐城呢,现在大概奔淮安访下去了。这真是逆事,直到现在,竟没访出线索来。”又道:“这信一共发出百十多封,都在盐城发的;小人专送镇江、南京一路。”
金彪转脸向童冠英笑道:“童老英雄,我们还有往西去的一路。早知你老在镇江,我就把信捎来了。好在这些信都是不差什么的一个辞,给你老的跟这封也一样。我们镖头还教我对你老说,见信务必赏脸帮忙。敝镖局遇上这件事,二位老英雄想必已有耳闻吧。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老英雄、单臂朱大椿朱老英雄、楚占熊楚镖头、赵化龙赵老师傅、黄元礼黄镖头、周季龙周镖头等,一共七位具名,公请江南道上各位成名的英雄,相助查访镖银,一同在盐城聚会。这个劫镖的主儿,实在有点神出鬼没。我们搜根剔齿的寻缉,居然访了一个来月,至今连个影子也没摸着。这信里有一个单子,单上开着劫镖人和他的党羽的年貌、兵刃,……不知二位老英雄,可晓得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会打|茓、使铁烟袋做兵刃、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老人么?”
铁莲子拆信细读,霹雳手童冠英也凑着细看。此信前面是几句客套,后面便是奉烦的话。另外附的那张单子写着出事地点,出事月日,劫镖人的年貌、口音、兵刃,共列了五个盗首;又附着党羽的大概人数,至少当有一百多人。原来此信是九股烟乔茂未访出盗迹以前发出来的,所以还是约定在盐城聚会。霹雳手童冠英和铁莲子看完信,相视而笑。
趟子手金彪欠身说道:“柳老英雄跟我们沈明谊沈镖头,大概是早就认识,很有交情的了?”柳兆鸿抬起头来说道:“沈明谊么?我们认识十多年了……”金彪欢然说道:“我们沈镖头教我跟你老问安道喜,叫我恳请你老,看在江湖义气上,务必赏脸到盐城一趟。”又对童冠英道:“我们胡镖头天天盼着你老去呢!你老有工夫,更得务必赏脸。二位老英雄打算哪一天动身,请告诉小人;小人回去转告我们镖头,也教他们放心等候。我们邀了不少人,可是正缺两位年高有德、武功出众的老英雄作领袖;所以二位务必早些日子赏脸。”
趟子手金彪随机应变,说了许多好话劝驾。童冠英把失镖的事细问了一遍。金彪就说劫镖时他也在场,贼人是由他身上把十二金钱镖旗夺去的。六位镖师人人受伤,贼人手底下实在太硬;贼酋那种狂傲神气更是不可一世。童冠英便问柳兆鸿:“这种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还写回信不写?”
柳兆鸿道:“不用写了,回头烦金头拿我一张名帖就完了……金头,你看!我这是刚办完聘女的事;回去对你们镖头说,只怕我一时赶不到。要是匀出工夫来,我一定要去的。老童,你闲着没事,你先辛苦一趟吧!”
童冠英道:“我么?我也得回家一趟。”金彪忙道:“童老英雄别走,你老好容易身临切近,你老怎么好意思不管?你老总得帮忙,我们镖头快急死了。”
说着,金彪把语音放低,道:“不怕二位见笑,这二十万盐款沉重太大,我们胡老镖头的家眷现时就在海州衙门押着呢。要不然,怎么十二金钱俞老镖头人家一个退隐的人,反倒二次出山,跑出来相帮呢?这就是不但为寻镖,也就是搭救我们镖头。我们镖头这回栽得实在不轻,人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有别的仗恃么?这就全靠朋友帮忙。柳老英雄刚办完喜事,一时摘不开身子。童老英雄你老是逛西湖来的,你就先别逛了,给我们凑凑热闹,助助威吧。”他说着又请了一个安道:“回头寻着镖,那时候教我们镖头陪着您逛西湖,热热闹闹的,比您自己逛,准有趣!”
霹雳手童冠英大笑道:“金头,教你给柳老送信的,你倒讹上我了。真行么!胡孟刚用的人真够朋友。”
金彪很高兴的说:“您瞧,教您过奖!小人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再说我们素知你老对我们镖局有恩,我们可就长脸了,您别笑话我。您打算哪天动身,要不我陪着你老一块去?还有几封信,我就不送了,叫我们伙计送。”又对铁莲子道:“柳老英雄,您离得更近了。还是在咱们江苏出的事,就好比在你面前欺负人一样,您哪能不闻不问?将来寻着劫镖之人,动武讨镖,闹起来的时候,若没有你老在场,这可是个缺憾。”
当下铁莲子笑着沉吟了一回,命大弟子鲁镇雄,取出十两银子和一张名帖,都给了金彪。金彪哪里肯受?况且这礼物也不值十两银子,再三的推辞。铁莲子长眉一皱道:“怎的,咱们别犯酸!大远的来了;给你两个酒钱,你又不受了?”金彪不敢再辞,只得拜谢了;又向童、柳二人坚邀了一回,拜辞上马而去。金彪已去,霹雳手童冠英笑道:“把咱们的戏也耽误了。”
柳兆鸿笑道:“我本来怕听昆腔。”童冠英道:“怎么样呢?胡孟刚这场事,咱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咱们两人一块去好不好?”
柳兆鸿道:“按说是义不容辞;可是我没有工夫,我还有别的事哩。小婿救了一个难女,是知府小姐,我还得安Сhā她。小女又是刚成婚,怎么着也得出了月,那不把他们的事误了?”
这两位老英雄计议了一回,都觉得该去;可是童冠英坚邀柳兆鸿同去,而柳兆鸿偏不能站起来就走。童冠英就说:“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柳兆鸿无奈,这才说道:“等着我跟小女、小婿商量商量。”
两个人这么一犹豫,展眼就过了两天。铁莲子便去寻爱女柳研青和女婿杨华;对柳研青道:“青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范公堤遇见的胡孟刚、沈明谊那一伙人不?他们丢了镖,现在他们来信,邀我们去帮忙找镖了。”
这件事杨华一点不接头。柳研青却想起她在高良涧搭救九股烟乔茂那回事来了。当时她曾闹着要探贼讨镖,好不容易才被鲁镇雄、郑捷劝回来。但是这时一听她父亲打算亲自去,她忽又不愿意了。对铁莲子说道:“爹爹真个的去么?”
柳兆鸿道:“早晚总得去一趟。我跟胡孟刚没有交情,却跟沈明谊很好;我们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俞剑平也跟我不错。你看这信,他们出名的一共七位,若不去,就全得罪了。”
柳研青道:“,爹爹就是这样好管闲白,把自己的正事倒丢开不管。爹爹忘了,您还有别的正事呢?”铁莲子道:“什么正事?”
柳研青看了杨华一眼道:“你老真是的,太健忘了,您还记得那把寒光剑不?”
铁莲子道:“哦!”不由失笑了,故意说道:“寒光剑怎么样?仲英跟人家打赌,三个月为限,早过限了。早去讨,晚去讨,都一样,这倒不必忙。”
这一句话把姑奶奶惹急了,随向杨华狠狠一指道:“是不是?是不是?我说爹爹……你说爹爹一定准管!哼!你丢人,碍着爹爹什么事?……他可是您的姑爷,他栽了跟头,栽在白雁耿老道手里了,那可是活该!……我说,你也不用急,爹爹上了年纪,我知道大热的天,他老不愿意上去云南。赶明天咱们俩去,你瞧我斗得过白雁、黑雁不?别说这寒光剑还是把宝剑;就是破铁片,咱们也不能凭白教人讹了去。”
铁莲子手捻白须,面色一沉,道:“青儿,你还这么飞扬浮躁!你是新媳妇了,你婆婆没在这里,你叔公还在楼下呢!”
柳研青脸色一红,又看了杨华一眼,低头笑了,轻轻说道:“怎么啦?我又没嚷嚷,我不过这么说,这全看他了。……喂!我说,你领着我,咱们俩一块去,好不好?你只要说行,咱俩就走,你回头告诉叔公。”
玉幡杆杨华新婚燕尔,看着柳研青那焦急的样子,知道她是挤兑她爹爹的。其实,他和柳研青帐中密语,早就商量妥了。打算过了满月,等着叔公杨敬慈一回去,他们两口子就怂恿铁莲子,一同讨剑去。
当下杨华说道:“师妹,你别着急,听师父打算。师父,这把剑白白的丢了,不但面子难看,也实在可惜。师妹这两天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了,她又惯用剑,又爱着这剑;师父要是不嫌热,咱们就一块去。”
铁莲子摇头道:“你们大喜事价,怎好去闹这个!”柳研青道:“那又有什么法子,你老又不肯去。”
铁莲子道:“这丫头,我多咱说不去来!我不过说现时不便去,这把剑早晚我给你们讨回来就是了。现在是人家这二十万盐镖要紧,大远的邀咱们来了,咱们怎好置之不理?况且眼下又有个霹雳手,鳔着我一块去。”
翁婿商量了一阵,也商议不出所以然来。不意白鹤郑捷已然由鲁府急脚找来,一进门,先叫了一声:“师叔、师姑,你们两口子好,没热着啊!”转脸来,对铁莲子道:“师祖,现在振通镖局的沈明谊师傅,专程来拜访;还带着好些礼物来,是补给师姑添妆贺喜的。”
铁莲子讶然道:“沈明谊来了?可是的,他们金头送礼了,怎么他又送来一份?岂不是重了?”站wωw奇Qìsuu書com网起来道:“我出去看看,他大概又是来邀我讨镖的吧。”郑捷Сhā言道:“是的,沈师傅一进门就问我,他们趟子手金彪来过没有?沈师傅说,现在访镖已得下落,他是特意来请师祖和江南各地的江湖上名手,一同大举前去夺镖。因为劫镖的人不为劫财,乃是挑衅来的,一定免不了武力争夺。”
铁莲子道:“哦,访出来了?”
杨华和柳研青互相顾盼,杨华开言道:“那么师父去不去呢?”铁莲子皱眉不答。杨华道:“师父,要是不想去,那就不必见他;教郑捷对他说,师父出门了。”铁莲子摇头道:“不行,去也得见他,不去也得见他。沈明谊不是别人,我们怎好给他来俗套了,没的教江湖上笑我。”即问郑捷道:“沈师傅现在哪里?”郑捷答道:“已经让到客厅,由我师父陪着说话哩。”
铁莲子站起来就走,道:“我当面见他。”
柳研青追出来说道:“爹爹可别答应他讨镖去,你老千万别忘了咱们那把寒光剑哪!”又催杨华道:“我说,喂!你还不快穿衣裳跟爹爹去,见见这沈师傅?”
铁莲子皱眉笑道:“是啦,是啦!你这丫头,唯恐我不给你们夺剑,竟监视起我来了。”杨华也不禁失笑,当不得柳研青一迭声催促,杨华也就穿上衣裳,跟铁莲子径奔大东街鲁宅。
到了鲁宅客厅,杨华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镖师,黑脸膛,短胡须,很透精神;正由大师兄鲁镇雄陪着谈话。铁莲子当先拱手道:“嗬!沈贤弟,一晃又一个多月没见了。”那桌子上摆着许多礼物。鲁镇雄忙从主位退到一边,沈明谊满脸笑容站起来,举手一摒道:“老前辈,您大喜!你老怎么选得乘龙快婿,暗中就把喜事办了,也不给我们一个信呢?”
铁莲子大笑着,两个人对揖了,随叫过杨华道:“沈贤弟,这就是小婿,他名字叫杨华。”
杨华上前施礼,沈明谊急忙还礼,上下一打量,说道:“好,真是英雄少年,人中龙凤,大哥,难为你怎么选来。杨姑爷请坐!按说我可得掏点见面礼,可是杨兄也是我辈人物,这些俗套……也罢。”从手上摘下一支玉板指来,说道:“杨兄你大喜了,得配江东女侠,正是几生修到;这一点玩艺,望你哂收。”主宾落座,家人献茶。柳兆鸿看了看桌上的礼物,竟非常的隆重,足值百金以上。柳兆鸿道:“沈贤弟,我该得罚你!你们金头来了,送来一份礼了,怎的你又捎来一份?你们要送多少次礼?”
沈明谊一愣,道:“是金彪么?他什么时候来的?谁打发他送礼来?我这还是在淮安府狄永年的镖局子里,刚听见老前辈嫁女的信。”
铁莲子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金彪那份礼,是他见景生情,临时私自预备的。怪不得礼物甚薄呢!铁莲子大笑道:“不用说了,沈贤弟,你们这位金头,人也太能干了!”
寒暄话叙过,沈明谊直述来意:一来道喜,二来邀请帮忙。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乃是俞、胡二人具名,俞剑平亲自写的。沈明谊道:“老前辈,没有别的,你得赏脸,帮我们这回大忙。贼人的下落,已经我们九股烟乔茂师傅访着;大概贼人是窝藏在宝应县、高良涧附近。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我们胡镖头,朱大椿、周季龙、楚占熊、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马氏双雄,还有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少林派静虚和尚,这些能人都在淮安府了。这就缺少一位总揽群雄的老英雄。柳老前辈,这非您去不可!”
铁莲子柳兆鸿道:“沈贤弟,上回咱们在范公堤相遇,我就直向你们打听。我看你们神色上好像有些疑难事似的,我本来要向你们几位亲近亲近的。那时候你们胡镖头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沈贤弟,不是我现在拿捏人,你我弟兄谁都信得过谁;无奈我现在有事缠手,我简直走不开。”沈明谊作了一揖道:“老前辈!”
铁莲子道:“沈贤弟,你还能说我假意推辞么?”沈明谊道:“不是的,我想老前辈把儿女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正闲着身子,何不轰轰烈烈帮这一场?”铁莲子道:“不是的,我真的有别的事;不瞒贤弟,这几天我恐怕就要走。”
沈明谊呆了一呆道:“老前辈往哪里去?”铁莲子道:“云南。”沈明谊道:“大热的天,老前辈往云南做什么?有什么急事呢?”
铁莲子看了杨华一眼道:“这个……唉!左不过一点闲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找秋野道人去。”(叶批:闲事?真真混账透顶,重剑轻义,算是哪门子的“大侠”?作者舍“顺手推舟法”而不用,令人扼腕。)
沈明谊道:“原来,柳老前辈和云南狮林观一尘道人师徒也认识?”铁莲子点头道:“略有一面之缘。”
沈明谊沉吟了一回,叹气道:“老前辈!我的为人,老前辈是晓得的,我不会死乞白赖的央告人。你想,我大远的来求你老,你老总得教我回去呀!况且上云南,天太热,你老可不可以先到淮安帮帮忙?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找镖的事还完不了么?正好赶到秋凉,老前辈再上云南去,正是两全其美。”(叶批:言之有理。)
铁莲子笑着摇了摇头。沈明谊心中非常着急;不过他素知铁莲子的性格,是强求不得的。沈明谊不再劝驾,只与铁莲子谈起闲话来;说道:“群雄集会在淮安,要克日出发,到宝应县大举讨镖。劫镖的贼人,至今还未访出姓名;但已得着他的踪迹,是由辽东来的。此人是跟十二金钱俞剑平故意过不去的,不幸教我们胡镖头赶上了。二十万盐课,身家性命攸关。现在胡二哥的家眷还在州监押着呢!听说胡二哥的儿子还在监里病了……”
这些话说得铁莲子有点受不住,长眉一皱,寻思半晌,忽然站起来说道:“沈贤弟,我实在一时走不开。这么办,我陪着你找个朋友去。这个朋友比我还强,现时他就住在本城万胜镖局。”沈明谊道:“是哪一位?”铁莲子笑道:“提起此人倒也很有名,还是我的同乡;姓童名冠英,外号霹雳手。”(叶批:此老打得一手好“太极拳”!实实可恨!)
沈明谊道:“哦,我晓得。这位跟我们的镖局还很有来往,他不是江南凤阳人么?”铁莲子道:“怎么你也跟他熟识?”沈明谊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他跟我们胡镖头交情更深。”铁莲子道:“那更好了!沈贤弟,我是一百二十个对不起,我三个月内实在没空。这么办,我派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我的徒孙柴木栋、罗善林跟了你去。他们本领虽然有限,可是教他们跑跑腿准行。再有霹雳手童冠英替我出场,恐怕比我亲自去还好。话是这么说,要是一两个月内,我把私事办完,你们镖还没找出头绪来,我依然赶了去。那时候我的工夫绰绰有余,小女出阁也早过了对月,我们翁婿父女三人一定全到场。现在实在对不住,贤弟回去,见了俞、胡诸位,替我说好着点。”
沈明谊道:“老前辈,你越说,我越闷。到底你有什么急事,要忙两三个月呢?”铁莲子笑而不答,站起来道:“走,咱们说走就走!再过一会,就怕老童又看戏去了。我也不留你吃饭,回头寻着老童,咱们老哥三个一块下小馆子。我们这里东关‘一得居’的油豆腐,实在做得好,你也尝尝。”
铁莲子柳兆鸿、金枪沈明谊,两个人相偕径奔万胜镖局。事有凑巧,童冠英正要喧着他的徒弟郭寿彭出门。彼此相遇,一阵寒暄。沈明谊面吐来意,请助访镖银,协缉贼踪,铁莲子又在旁劝驾。(叶批:齿冷!)
童冠英听说胡孟刚家属被押,立刻发怒,对铁莲子道:“去!我一定帮忙去。这些盐商太厉害了,比劫镖的强盗不在以下。丢了镖,硬扣镖师。我们会武术的人就有天大本领,也惹不起有钱的阔人!柳老兄台,我童冠英就是这股傻劲,专爱管闲事,给朋友卖命。我是一准去,可是你呢!”
铁莲子道:“我三个月后准到。目下就烦你老兄携带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柴木栋、罗善林,先辛苦一趟。你老兄打头阵,我随后赶到。”霹雳手道:“柳仁兄,你可不要脱滑!”铁莲子道:“笑话,笑话!我的话难道你还不相信?”(叶批:重如鸿毛!)原来铁莲子是最重然诺的,霹雳手道:“好!就这么办。令高足哪天动身?”铁莲子道:“当然随着你了。”
霹雳手问沈明谊道:“咱们哪天走?先奔哪里?”沈明谊非常高兴,铁莲子虽未邀来,可是有霹雳手,正是一样。欣然答道:“明天后天都行。现在俞、胡二位率领群雄,已由淮安府直奔宝应县,我们聚会的地方改定在宝应县城义成镖店了。”童冠英道:“咱们就明天奔宝应县。”(叶批:作者亦知此举已引起“武林公愤”,乃就按下不提。柳氏翁婿故事续见《血涤寒光剑》与《毒砂掌》二书。宫注:笔者将之编入“二部作”《杨柳情缘》。)
万胜镖局的少东崔长胜Сhā言道:“童老伯,我烦你顺便劳点神,行不行?”霹雳手童冠英道:“什么事?”崔长胜道:“这事我早想对老伯说,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有一号镖,要由镇江押到淮安府。因为江北道上接连出事,没有拿手的镖师,我们大不放心。小侄意烦老伯玩回票,顺路给照应照应;我们这号镖打算后天动身。”
童冠英还未及答言,沈明谊忙道:“很好,我们就后天一起动身。我们几个人就跟你的镖一路走。”崔长胜大喜称谢。又嘱道:“我号镖押到宝应县,就烦沈老前辈替我转求义成镖店的窦焕如镖头,拨两位镖师,再给送出两站,一到淮安府,就算没事了。”沈明谊也答应了。遂由铁莲子做东,请沈明谊、童冠英、崔长胜、郭寿彭,同赴酒楼小酌一回。童冠英又请沈明谊看戏;沈明谊本没这么高兴,却也情不可却,看了几出昆腔。
到晚上,铁莲子便邀沈明谊到家里住,崔长胜就邀他到镖局住。沈镖师都婉言辞谢,回转店房;店中还有一个镖行伙计等着呢。沈明谊又耽搁了一天,却从童、崔二人口中,打听出扬州无名和尚、洛阳九头狮子殷怀亮的落脚,现时都在江苏盘桓,沈明谊很是欢喜。
转天早晨,金枪沈明谊辞别铁莲子,叮咛了后会;遂与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材师徒,跟万胜镖店的两号镖船,一同由镇江出发北上。
自从九股烟乔茂九死一生,访得盗迹,一径奔到淮安府;在店房内,与俞、胡二位镖头相遇,细说访镖被囚的经过,贼人的下落总算有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揣度贼人的声势,竟于劫镖的当日,不动声色把暗缀下来的镖客裹出好几百里地;可知贼人手法利落,是个劲敌。而且想见党羽很多;这一定免不掉用武夺镖。遂与胡孟刚、戴永清商量,立派急足,先到海州送信;向赵化龙镖头说,贼已访得,就烦赵镖头,向州衙和盐纲公所请求宽限。又派人到盐城县去送信;因俞、胡二人柬邀群雄,原定在盐城聚会;料想此时必已聚拢来不少武林朋友,现在就请他们一齐赶到宝应县。所有首拨派赴各地访镖的同道好友,也忙着追回来。俞剑平和胡孟刚把身边带着的镖行伙计、趟子手,几乎全打发出去了;然后策马急驰,率乔茂、戴永清等,由淮安府开泰镖局,直扑宝应县义成镖店。
到宝应县只过了几天,单臂朱大椿和周季龙、欧联奎、马氏双雄等人,陆续赶到;跟着各处访镖的朋友也都翻回来。随后海州赵化龙也派急足送来回信,已将访得贼踪的话,亲到州衙和盐纲公所说了。州官很喜,催令众人急速访镖。盐纲公所那面情形也不错;只是展限的话,只答应再限十五天。俞剑平屈指算了算,也还可以。跟着各处邀来的朋友越来越多;宝应县城北大街义成镖店,和斜对过的合顺客栈,此时几乎住满了客。俞、胡二人竭诚接待,义成镖店窦镖头也跟着忙活。
大家讲究起来,这件事实是九股烟的大功。虽然一切得来不易,曾经受尽挫辱;可是现在,打由俞剑平、胡孟刚起,以至振通镖局的同人、新邀来的朋友,哪一个不开口乔师傅,闭口乔师傅,满脸笑嘻嘻的向他讨教?要问贼踪,全得看乔茂的唇舌,九股烟简直乐得手舞足蹈了。
当天晚上,在义成镖店摆上酒宴;普请到场诸友,共商访镖办法。摆了五张圆桌,由俞剑平、胡孟刚和义成镖局窦焕如,分做了主人。
酒过三巡,十二金钱俞剑平持杯立起,对众发言:“诸位仁兄,这一次二十万盐镖被劫,镖是胡孟刚二弟保的,祸是我俞某惹的。据那劫镖贼人说,他这次拦路劫镖,非为图财,乃是专为会会我俞剑平;所以才夺镖、拔旗、题画、留柬,指名找我。诸位仁兄,这劫镖的首领,据说是年将六旬、辽东口音的老人。小弟再三追想,没有想出这个人是谁。但不管他是谁,他既指名会我,我不能不会会他。可是人家真有点神出鬼没的本领,行踪竟这么诡秘。惭愧小弟寻访至今,竟连准地点也没访着,更莫说姓名出处了。小弟实在惭愧,现在侥幸……”
俞剑平说着,用手一指九股烟乔茂道:“多亏人家九九……乔师傅,于当场护镖、拒贼负伤之后,竟拼命跟缀下去,把贼人的下落居然探着。”众人一起拿眼看乔茂,乔茂撅着那几根狗须,越发得意。(叶批:九九归元,书接正文。)
俞剑平又道:“今天我和胡二弟,跟本店主人窦镖头,设这个小酌,不为别的;既承诸位好友错爱,肯来给我们帮忙,我们只有心里感激,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大家聚会聚会,一面吃喝,一面还可以请大家帮助出个高见。这一杯水酒,先请诸位赏脸。”把酒杯一举。众人道:“俞镖头太客气了!”遂欢然饮干,当下又斟上一杯。
俞剑平接着说:“请诸位再饮一杯。这贼人的下落,是乔师傅访出来的,大概在高良涧附近。不过高良涧的情形,我却不太详细;所有乔师傅涉险访镖的经过,¨¨诸位有的听说过了,有的还不知道,现在教我说,我也说不仔细,这就求乔师傅重向大家细述一述,然后咱们再盘算怎样着手?”
俞剑平说罢落座,大家齐看九股烟乔茂。
乔茂这时候已然头洗澡,换了衣服,身上的伤痕也都平复,只有脸上神气还很难看。当下乔茂把腰板挺了挺,又一伸脖颈,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众位师傅们,我乔茂在振通镖局做事,跟我们胡孟刚镖头,乃是多年的至好。这回我们镖局摊上了事,我姓乔的论本事,论眼神,在座的哪位都比我强;就是我们镖局那些师傅们,个个也都有两手,是人都比我姓乔的高……”
乔茂说到这里,睁起一双醉眼,瞥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偷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两人暗说:“乔茂这小子可逮着理了,酸溜溜的,只好听着他了。”
九股烟把嗓子提了一提,接着道:“我们的镖在范公堤遇上事,我乔茂那时身受重伤,拼命的缀下去。这伙贼可不是泛常之辈呀!诸位师傅,你猜他们有多少人?”把手一比道:“这个数,嗯,至少足够一百多号,只是他们动手劫镖的时候,人没有全出来罢了。”
乔茂遂将他在范公堤西北野寺内探得贼踪,发现了被掳的五十名骡夫,以至自己两番探庙,身被贼擒,苦刑拷打,自己忍痛未肯吐实的话,细描了一遍。接着又说:“后来贼人到底没法把我怎样,然后他们才把我装上船,掳到高良涧;在一个荒堡内,囚了我二十多天。”然后说到自己仗三寸锈钉,斩关脱锁,逃出匪窟。
讲到这里,乔茂把贼人纵群犬赶逐他,和路逢女侠柳研青的话,轻轻带过去不提。只说自己逃出盗窟之后,就在近处打听了一天,把附近地名打听清楚,然后才翻回来,北上送信。跟着,将自己被囚的地名说出,大地名叫做高良涧,小地名不知道;只探出附近有两个村镇,一处叫苦水铺,一处叫李家集。
在座的三四十位好汉,听了乔茂这一番炫功谈往的话,一时都停杯沉思起来。
第十章
十二金钱六路遍访镖
一豹三熊多方故示警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等人,听了九股烟乔茂的被囚、逃亡经过,至此已大略得知劫镖的人出没之地。他们立即赶到宝应县,大撒请柬,在宝应县城遍邀大江南北的武林能手,请大家献计助拳,查贼窟,索镖银,一同对付这个Сhā翅豹子。
其中邀请的能人,已经到场的有:丹徒绵掌纪晋光、徐州智囊姜羽冲、阜宁白彦伦、信阳蛇焰箭岳俊超、奎金牛金文穆,和霹雳手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林师徒,少林寺静虚和尚,及柴旋风八卦掌闵成梁、孟广洪、阮佩韦、时庭光、叶良栋、云从龙、没影儿魏廉等人。
镖行方面有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兄弟,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楚占熊、欧联奎、金弓聂秉常、石如璋、梁孚生、于锦、赵忠敏、铁矛周季龙等人。
自己的人自俞、胡以下,有俞门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左梦云;有振通镖师金枪沈明谊、单拐戴永清、双鞭宋海鹏、追风蔡正、陈振邦、九股烟乔茂等。
居停主人是义成镖店窦焕如镖头和手下的镖头。老老少少,也有三四十位。唯有铁莲子柳兆鸿、女侠柳研青,这父女因故不能前来。(叶批:有他无多,无他不少!)
此外还有一些人,如青松道人和夜游神苏建明,汉阳郝颖先,济南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等;已答应前来相助,可是还没有赶到。
这一日,在义成镖店摆上盛宴,大家推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为首席,其余序齿而坐。首由俞、胡二人和窦焕如镖头,以主人地位,起立敬酒致词。献酒已过,又请九股烟乔茂述说贼情;然后俞剑平请大家设计献策。
等到乔九烟说罢贼情,在座的人就持杯沉思起来。俞剑平见众人还没有开言,便先说道:“那个高良涧地方,可惜愚下没到过,那里的地势,我一点摸不清。在此的诸位,有谁晓得那里的情形?那里窝藏着大拨子绿林人物没有?或者附近居民中间,也有好结纳、喜技击的人物没有?”
徐州姜羽冲把酒杯放下,说道:“这话很对!我们必须先要访明了当地的形势和那一带出名的人物,方好看事做事。乔师傅当日陷身盗窟,直至脱险逃出,一来是生死呼吸,二来又在昏夜间,所经过的地方也未必能记得准确。何况盗窟的虚实,党羽的多少,究竟还没有访着确实情形。此时必须仔细推敲,从各方面印证一下,方能断定。断定了才好着手,该情讨则情讨,该力夺则力夺。”
俞剑平眉峰紧蹙道:“姜兄所虑极是,小弟我也正想到这一点。等到真下手讨镖,还得费一回周折呢!我们现在必须访明高良涧一带的情形,众位有知道的,不妨说出来,千万别存客气才好。”乔茂闻言,低头不语。
丹徒绵掌纪晋光就说:“俞镖头,你现在不必着急。若说是贼人劫去了镖,远走高飞,那倒是死症;现在既然有地名,这就好想法子了。我说喂,在座的诸位有谁知道高良涧一带的情形,尽请说出来,大家揣摩揣摩。”
镖师欧联奎道:“若说这高良涧一带,我记得那地方多是荒庄野店、苇塘竹林,地势非常辽阔。要是一点准根没有,便到那里,恐怕也嫌无从下手。”
那阜宁城内永和店店主白彦伦,是当日刚赶到的,此时就Сhā言道:“若说这高良涧附近的人物,倒没听说有水旱绿林道出没的。只是距离宝应湖西南,双叉港附近,有个地名叫做火云庄;那里倒有个江湖有名人物,叫做子母神梭武胜文。此人少年时浪迹江湖,专在北方游侠。他的武功却也惊人,使一对纯钢短掌,运用开来,真有神奇莫测的招术。”(叶批:子母神梭。宫注:此人乃本书一关键人物。此暗器也为后来武侠作家常借用。)
白彦伦接着说道:“他那十二支子母梭,也是自成一家的暗器,发出来带响,极容易防,却极不好挡。这子母梭,子不离母,一出手就是两支;躲得开子梭,躲不开母梭。这一子一母的钢梭,分量是一重一轻;赶到发这种暗器,是先发母梭,子梭跟着出手。可是腕力的大小全在功夫的锻炼,母梭是虚,子梭是实;母梭先发后到,子梭后发先到。这种子母梭只一出手,敌人不死必伤。所以这武胜文仗着一双铁掌的兵刃和十二支子母梭的暗器,在北方横行了多少年。这几年方返回故乡,听说是洗手不干了。但是他这火云庄,不免时有江湖异人出没来往。乔师傅被囚的荒堡,可是紧挨着一个港岔子么?”
九股烟乔茂翻眼想了想,迟疑答道:“我被他们由野寺里架走的时候,虽然已近五更,可是教他们把我蒙头盖脸,外面任什么情形也没看见。我破锁逃走时,又在夜间;一道上夺路奔逃,被恶狗追逐,也记不清有港岔没有。如今思索起来,那地方是很荒旷的,四面荒林泥塘倒不少,村庄却不多。他们是由船上把我运来的,然后才把我搬到旱地;推算着,距荒堡不远,一定有河道,那是毫无可疑的。”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道:“如此说来,这就很对景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十分注意的看着白彦伦道:“乔师傅被囚之地,附近有苦水铺、李家集两个地名。白贤弟,可晓得这武胜文所住的火云庄,距离苦水铺、李家集有多远?”
白彦伦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小弟因为开着店,常常有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往来,听他们念叨过江北一带新出手的英雄。说到这个子母神梭武胜文,乃是由北方成名还乡的;小弟却跟他并不认识,也没有到过火云庄。”
俞剑平道:“那么这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是一个地方,还是两个地方,还在未可知之列。”
这时沈明谊Сhā言道:“乔师傅这一回,到底是摸着一点影子来了。依我看,还得请乔师傅引路,再去实地勘查一遍才行。”戴永清看着沈明谊,也说道:“可不是,现在我们只得着贼人囚禁我们乔师傅的地方罢了。囚禁的地方,是不是埋赃的地方?还有贼人的首领,是不是就在那里,还是在别处?似乎我们都得切实踩探一下。不过这还得乔师傅出力,引一引路。”
九股烟乔茂狠狠瞪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笑着不做理会。
众人纷纷核议良久,都说一个荒堡,一个火云堡,究竟是一是二,必须先探明。闵成梁也说:“事隔已久,我们还得提防贼人运赃出境。所以事情该赶紧下手,缓则生变。”众人矍然道:“这层不可不虑。本来贼人囚着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居然逃出来,他们追赶不上,一定要多加一番防备,就许要迁动地方。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防备贼人运赃出境。”白彦伦道:“依我拙见,我们可以派两拨人出去,先访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这须要年轻力壮、脚程快、地理熟的人。”
戴永清Сhā言道:“而且还得请乔师傅领路。”宋海鹏“嗤”的笑了。
智囊姜羽冲接言道:“那个自然。不过此外还得烦几位前辈英雄,武功超众的,率领群雄。就拿火云庄、苦水铺、李家集这几个地名作为核心,四面包抄下去,暗暗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赃出境。因为乔师傅这一逃出来,贼人便是输了一招,真得防备他先机逃遁。我们还要请几位年轻的英雄,专管往来巡风拉线之责。必得这样,方才有条不紊,也不致教贼人逸出我们的手心。”又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这一手真够贼人消受的,我猜想他们必然乱了阵了。”
此计一出,众人哗然称赞道:“果然不愧为武林先进,智珠在握,阅历规划胜我等十倍。姜师傅这番打算周密之极,劫镖的贼首就是本领高强,也不易逃出我们的掌握。我们看,就依着姜师傅这个主意动手,一定能把贼党的巢|茓、镖银下落,一网打着。”(叶批:此计倒也稀松平常。)
姜羽冲笑道:“我这是信口胡说,诸位过奖了。”又看着乔茂说道:“这件事真是多亏了乔师傅!你们看吧,贼人这工夫正吵窝子哩。”那九股烟乔茂正自悻悻不悦,恼着戴永清;此时一闻姜羽冲推重之言,自觉脸上有光,把怒容消释了。
姜羽冲年届五旬,举止文雅,素有智囊之名。他尤其是人情练达,对人非常的谦和,另有一种气派。当下对众人说道:“众位不要这么谬赞,在下不过是一得之愚,略陈拙见。还请纪老前辈、童老前辈和俞大哥、胡二哥诸位斟酌,并请在座诸位指教。”
十二金钱俞剑平忙道:“姜五哥不要过谦了。我俞剑平一介武夫,遭这打击,一筹莫展。这番普请江湖上同道帮忙,还求诸位捧场,给我弟兄挽回已失的颜面,寻回已失的镖银、镖旗。凡是到场的朋友,务必一扫客气,开诚指教,有何高见,千万说出来,好请大家参详。姜五哥刚才通盘筹计,先得我心,咱们就照这个法子下手。我看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姜五哥分派;哪几位探道,哪几位该下卡子,索性商量好了,明天就办起来。不是我俞剑平过于赶碌,实在展限不易,如今已经一个月零十天了,在座的诸位仁兄贤弟不辞劳苦,远道光临,绝没有不帮忙的,我先谢过。”
俞剑平、胡孟刚二人双双站起,再向众人作揖。姜羽冲慌忙起来,连连还揖道:“小弟赶来帮忙,专听二位老哥派遣;教我拿主意,点派人,小弟可是敬谢不敏了。”绵掌纪晋光仰面大笑道:“姜五爷,你不用装蒜了。谁不晓得你是诸葛亮?派兵点将,非你不可。来吧,我先听你的。”
姜羽冲还在推辞,坚让纪晋光为首。禁不得俞、胡二人一再情恳,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又一力怂恿;白彦伦、闵成梁等也齐声劝驾。姜羽冲情不可却,这才拉着纪晋光、童冠英和俞、胡二人,在宴席间,一同商量派遣探道放卡的人选。
大家一面饮酒用饭,一面商量正事。不一时宴罢茶来,众人聚在义成镖局的客室。纪晋光等特邀乔茂、闵成梁坐在桌边。因为他二人便是探镖的地理图;乔茂是身从盗窟逃出,闵成梁却熟悉洪泽湖、宝应湖附近的地理;分派的时候,必须先打听他两个人。然后由义成镖头窦焕如执笔铺纸,预备记事。
纪晋光见姜羽冲还在谦退,便捻着白须,首先言道:“这次俞、胡二位走镖失事,我们本着江湖义气,拔刀相助;在下跟童师傅、姜师傅一同分派办事,这却是难事。我弟兄点配人物,恐有不妥当地方,务请诸位多多原谅。有甚不相宜,请尽管说出来,咱们再另想法。”
众人哄然笑道:“咱们都是为这场事帮忙来的,三位老师傅只管分派,不要客气;我们大家一律遵命。”
纪晋光拱手道:“那么在下就有僭了。姜五爷,来吧。”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你一个人点派足行了,何必这些人七嘴八舌的?”霹雳手童冠英眉峰一皱道:“姜五爷,怎的这么不爽快?”
姜羽冲这才笑了笑,脸向众人道:“也罢,诸位仁兄,小弟可就要胡出主意,乱派人了。”众人道:“请,只管吩咐。”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我看头一位得先请乔师傅,带两三位助手,先到高良涧,重新查勘一遍。再须白彦伦白仁兄带三四位帮手,到火云庄访一访。其次,再请几位老英雄分张四面,布下卡子。这须得纪老前辈,俞老兄台,和……”说到这里,眼光向众人寻着。
此刻到场的三四十位英雄,镖客倒占一半,年在三旬、四旬左右;至于武功出众,可以独当一面,竟还不够。姜羽冲眼珠一转,改口道:“俞老兄台,小弟的愚见,我们暂且就火云庄和苦水铺、李家集、北三河这四个地方为界限,在四面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镖逃窜。可是这每一卡子,就得有五六位朋友才够用,并且还得每道卡子,推出一个头来。小弟不客气说,纪老前辈、童老前辈,足可独当一面。此外还有两面缺少领袖。”
纪晋光道:“那就烦俞、胡、窦三位镖头分占两面就完了。”
姜羽冲笑了笑道:“但是诸位可别忘了,宝应县这里,还得留几位要紧人物,作为四路的接应。再有续到的朋友,也好有人招待。所以我看俞、胡、窦三位全离不开这里。”
纪晋光道:“有了,姜五爷你管一路;我们童大哥跟这位闵贤弟和朱贤弟、楚师傅、沈师傅分保两路;在下当仁不让,也担一路。”智囊姜羽冲道:“也好……”意思不甚谓然,俞剑平却已听出来。楚占熊、朱大椿也说:“在下微技末学,实在不敢独当一面,怕误了大事。”沈明谊道:“这四个卡子非常要紧;比如贼人的首领率党羽夺路而走,凭小弟的能耐,实在挡不住,我本来就是败将。”脸向胡孟刚道:“总镖头,你说是不是?”胡孟刚道:“姜五爷,咱们都不要客气,我们沈贤弟说的是实话。那个劫镖的盗首,小弟六个人都败在他手下了……”俞剑平愤然道:“那么,怎么办呢?胡贤弟跟沈师傅在这里,我去挡一路。”
周季龙笑道:“诸位忘了这两位能人了。”用手一指姜羽冲和少林寺静虚和尚。童冠英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派兵点将,怎的忘了你自己?得了,你乖乖的也担一路吧。”
大家闻言,一齐推举姜羽冲。姜羽冲又转而推举少林寺静虚和尚。两人谦辞了一阵,到底由静虚僧担承了一路,姜羽冲却陪俞、胡二人居中策应。这一来三路都有人了。还短一路。正商计着,外面报道:“济南的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到。”俞剑平欢然说道:“好了,有他哥俩来了,就又有一路了。”霍氏双杰进来,与众人见礼。这兄弟二人武功出众,似可独当一面。
姜羽冲暂且把各路人选草草派定,随即散席。等到夜阑人静,姜羽冲邀着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义成镖头窦焕如,再和俞剑平、胡孟刚密谈。
姜羽冲说:“这四道卡子,力量单薄,人还是不够用。劫镖的飞豹大盗来历突兀,但既纠结至百余人之多,胆敢劫夺盐课,公然拔旗留柬,公然对名震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仁兄指名寻仇,这岂是无能之辈?就凭他这胆量,已很惊人,他的武功更是可畏。再看他劫了镖一走,竟至于寻访一个多月,寻不着他的踪影;足见此人智勇兼全,是狠辣稳练的老手。我们万万不能小看他,我们现在的人不过三十几位,实在不够用。这还得续请几位武林名手,可以独当一面的,才能卡得住他。不然的话,恐怕一击不中,落个打草惊蛇。我看目下可以先打发探访盗窟的乔师傅和白店主这两拨人先行出发。至于四面的卡子,必得拉开大拨,每拨至少也得有武功出众的朋友五六位才够。另外还得要跑腿传信的十几个利落踩盘子小伙计,给他们打下手。看这地段,西面由洪泽湖,东面到宝应湖,北面由李家集,南面到北三河,这方圆足有百十里地,人少了再分配不开。”
胡孟刚应了一声道:“可不是!我们上上下下,现在不过三四十位,人实在不算富裕。但是我们已派人到海州、盐城邀人去了,大概这三两天总能来一批的。”
姜羽冲道:“人来齐了,那就好办多了。不过,这四道卡子,并不是下在那里,就不动了。小弟的拙见,要采步步为营、层层逼紧的法子;分四路八方,拉开防线,却一步一步往里踏。约定一个日期,指定四个地点,四道卡子从四面收拢起来,往当中挤。到那一天,挤到那个地方打住。就好比张开了一张网,从四面收网一样;必得这样,才容易把贼人兜抄住。要是瞎摸,地势如此辽阔,我们摸到东,贼就许溜到西。贼人一看风紧,保不定明着运赃夺路而走。再不然就暗地埋赃潜踪而逃,教你再捞不着他的影儿。那么一来,我们白费了很大的事,反教贼人冷笑。所以小弟的打算,目下暂时分四路下卡,每处一共就要用一二十人才够。为首的更要有名的英雄,遇见贼首,足能截得住他;就是他们人多,也能挡他一挡。就是挡不住,也能缀住他,然后派急足到各处送信邀援。大家得讯,一齐赶来下手,把贼四面兜抄起来,贼人再不会跑掉。假如我们的人顶不住他,连送信候援的空都来不及,那又是白费事了。”
姜羽冲慢条斯理说到这里,俞、胡二人齐声说是。霹雳手童冠英却笑了,窦焕如便给姜羽冲斟过一杯茶来。姜羽冲说道:“谢谢你。……像这样,四面既然布下结结实实的卡子,内中又有乔、白两拨哨探寻踪的先锋,外面再留下一两拨巡风游缉之兵;另在这宝应县城,常时留下一批硬手,作为各路的接应,仿佛就是大营。这样子办,方才面面周到。总而言之,这回缉镖并不是采取寻常访镖的套数。平常失镖访镖,访得了下落,开镖局子的镖头可以依礼拜山讨镖;讨不成,托江湖朋友说和;说和无效,这才武力对付。这回事却不如此,乃是跟下海屠龙、上山打虎一样;捞得了,恐怕就得动手拚斗。”窦焕如道:“也许不至于吧?”
姜羽冲道:“不然!你看吧,非得拚一下不可。此贼手法如此厉害,分明不是劫财的强盗,乃是寻隙的仇敌。劫财的强盗不过是上线开耙,拾落买卖,我们自然可以按着江湖道走;破费一点财物,自可把镖讨回。无奈他们这次劫镖并非图财,当然不能以利打动;他们既是寻仇,当然也不能以礼打动。伤官劫帑,无礼无情!一旦狭路相逢,将镖银下落寻获,那时候就得由俞仁兄亲自出场,向这劫镖的主儿答话。若是三言两语,把过节儿问明了,揭开了,也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实际上,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俞剑平喟然叹道:“正是如此。这个劫镖的豹头环眼的老人指名要会我,我还不晓得他跟我是争名,还是斗气哩!”
姜羽冲道:“不管争名也罢,斗气也罢,反正过节儿不轻。断然不会片言讲和的;一定觌面之后,不免动武。一说到动武,我们要是人单势孤,莫说被贼人打败;就是我们抢了上风,若不能把贼的老巢挑了,那也怕起不出原赃来。他们败了,还许来一场群殴。群殴不敌,还许毁赃灭迹,一走了事。贼走了,镖还寻不出,依然是个不了之局。小弟反复盘算,这一回是非打不可。既然打,我们就得一战成功,直入虎|茓,得虎子。那么我们的人数总要压过贼人的党羽才成。纪老前辈,你说是这样看法不是?”
绵掌纪晋光捋着白须,很耐烦的听着,把大指一挑,道:“军师的妙算,实在不漏汤、不漏水。但是这番话,刚才你怎么不说?”姜羽冲笑了笑,不肯言语。纪晋光一迭声催问,姜羽冲道:“都是来帮忙的朋友,人家自告奋勇的,我能说你不行,等着我们另请高明么?人家只往后打倒退的,我也不能诘责他胆小呀!”纪晋光道:“你看你哪里来的这些顾忌?我老人家便不懂得这些。说了半天,军师爷到底要怎样呢?”
姜羽冲笑道:“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我说句放肆的话吧!这些人里面足能表率群雄、独御强寇的,除了你纪老英雄、童老前辈和人家静虚和尚、俞老兄台之外,别位朋友的资望功力都似乎差点。剪断截说,咱们还得再邀能人。咱们办正事,当着大众,说话不能不客气点。我能点出名来,说谁能行,谁不能行么?现在私地里,小弟可要说句不自量的话了。俞、胡二位镖头可以专在宝应县打接应,听各方的情报,款待续到的武林朋友,同时也好分配续到的人,到各路增援。纪老前辈和童老英雄、静虚上人,你们三位可以各管一道卡子。其实就这样,人力还嫌单薄;小弟不才,要是拨给我五六位硬棒的帮手,我也可以对付着管一道卡子。不过若教我当军师,我又离不开宝应县了。干脆说,此外还差一道卡子。必得另请高明。要是铁莲子柳老英雄来了,可就够了。无奈听沈镖头说,人家不能分身。”(叶批:柳某以私废公,竟一至于此!)
姜羽冲又看着纪晋光道:“老前辈,我知道你嫌我不爽快,可是我们总得要看眼色。你留神那位乔师傅么?他一起头,脸上的神气就很挂火;还有白彦伦白店主,又露出为难的意思来。像这些情形,咱们不能太已的强人所难。那自告奋勇的人,我们说话也得小心,别要打破人家的高兴。”
绵掌纪晋光道:“军师,练达人情即是学问,难怪你叫智囊,你的眼力是有的。……好吧,咱们就再邀能人。俞贤弟、胡贤弟,江北江南的武林名家,近处可以邀请的还有谁?”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皱眉互盼道:“近处可以说都请到了。可是直到现在,能来的全来了;不能来的,再催怕也赶不来。”胡孟刚道:“我想奎金牛金文穆也是成名的人物了,手底下很是不弱;那霍氏双杰在济南也久负盛名,武功很不含糊。俞大哥,你看他三位怎样,可以独当一面吧?”俞剑平看着姜羽冲道:“姜五哥你说怎样?”
姜羽冲默然不答,低头很想了一会,才说:“可也是!就再邀人,要待着邀齐了才动手,也真怕误了事。那么,先就现有的人派出几拨去。续有请到的,好在都是在这里聚齐,随到再随着分配出去,也倒可以。”纪晋光道:“好!咱们是急不如快,今天晚上定规了,明天就全数出发。”
姜羽冲微笑道:“全出发,那可有点来不及。小弟的意思,明天先派八卦掌贾冠南的大弟子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师傅,跟着九股烟乔茂乔师傅,前去踩探乔师傅被囚的那个荒堡。他们四位可以先到李家集,一路踩探,直到苦水铺、高良涧一带。只许暗探,不可明访。万一访不着那个荒堡,就折奔火云庄,和白彦伦白店主碰头重访。如果一举成功,访实了贼人囚肉票的所在;那就下心探明贼人的老巢、党羽和底情。只要大概访实了,便赶紧留下人潜踪监视,火速派人返回来送信。咱们就立刻纠合大众,前去找贼首答话。这一路完全是密缉贼踪的做法,须防打草惊蛇。另一路,就由白彦伦白店主,率领楚师傅、云从龙云壮士和俞仁兄的高足铁掌黑鹰程岳,也是四位,径奔火云庄;暗察地势,明访庄主。如果从子母神梭武胜文口中,探出贼情,也要请白店主火速派人回来送信。”
姜羽冲说到这里,又道:“贼人势众,我们每一路人少了,实在无济于事。我看还得续发请柬,续邀能人。好在我们已经访得贼人大概的踪迹,我们可以说,不是请人代访,乃是请人助拳。我们可以快快再发一批信,就说镖银的下落已然访得,催请他们作速前来,协力讨镖。有了准地方,人们一定肯来捧场的了。”
童冠英道:“这话不错,发信再普请一下,咱们大家一齐出名。”遂看着已请未到的人名单子道:“可以照单子,每人再发一封信,催他们都务必赶到。不过这单子上的人物不算齐全,咱们得再想一想。”
胡孟刚道:“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武进的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这个单子上都没列名。黑砂掌陆锦标是在没发信以前,就由俞大哥邀出来的。他已单人独马,自己访下去了。苏建明老拳师,是我私下去信邀出来的。他已经有了回信,这两天大概可到。”
纪晋光道:“我想起两位成名英雄来,一位是游蜂许少和,一位是九头狮子殷怀亮。听说现在江北,这都可以请,他们足可担当一面。哦,还有扬州的无明和尚,这个人也是有惊人本领的。”胡孟刚忙说:“游蜂许少和,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我们镖局的宋海鹏宋师傅跟他交情很厚;我们已经在盐城打发人请他去了。可是的,无明和尚乃是峨嵋派的名手,九头狮子殷怀亮也是成名的英雄,怎的把他二位全忘了?”霹雳手童冠英道:“九头狮子殷怀亮不用请,我在镇江见着他了,他不久必来。”
胡孟刚又道:“还有一位,是崇明青松道人,跟小弟交谊很深,却是路远点。上次已经去了一封信;现在要请他们几位,只怕来不及,赶不上了。”姜羽冲道:“请,很可以请;现在请不到,随后还许用得着。咱们只管多多的邀人;这一回事,我管保不是一举手,一张嘴,就可以顺顺当当了结的;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才能把镖银讨回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微喟一声,心以为然。当下几个人把各处的武林名家,交情深、路程近的,又尽力想一回;开出单子来,托付义成镖局窦焕如,转烦书手写信。就派振通镖师沈明谊、戴永清、宋海鹏、蔡正、陈振邦和俞门弟子左梦云这几位,以及振通、义成镖局的伙计,分头投信。有的只是空函,有的备下礼物,有的派伙计投书,有的由镖客登门邀请,情形不一样,全看彼此间的交情。这一批信具名的人更多了,已经在场的镖头和武林名家,俱各列名。众人列名的公信以外,又就私交,另附私信。送信的法子,除了径投直访外,也托各地镖店代为传书邀人。这一回声势,又比在盐城大得几倍。
这几人秘议了半夜,打算到次日早晨,对众宣布。没想到几个人议罢离座,正要各自归寝,那九股烟乔茂已然在外面等着呢。他在院中晃来晃去,神情似很焦灼。
俞剑平、胡孟刚回到屋里,乔茂也跟着进来了。俞、胡连忙向他客气道:“乔师傅,乔老弟,天不早了,你还没歇着么?”乔茂道:“我,还不困呢。胡二哥!……”胡孟刚自从乔茂犯险归来,很感激他,当然刮目相待。乔茂这几日伤是养好了,脾气又闹起来,跟戴永清、宋海鹏连吵了好几架。
前几天,戴、宋二镖师当着人故意夸奖他的功劳,夸得过火了,又近乎奚落。乔茂哪里肯吃这个亏,把一双醉眼一瞪,说道:“我姓乔的不是小孩子,任什么不懂!杀人不过头点地,挖苦我、损我,我都受着。我是振通镖店大家垫牙缝的奴才,行不行?访出贼踪来,没有访出贼踪来,那是胡孟刚跟我姓乔的交情;要是别位,我还犯不着呢!我本来无能,不错,教贼绑去了;可是我小子事到临头,我没有溜啊!哪位不服气,何不单人独骑,也自个访一访?”
戴、宋二人一看乔茂眼珠都红了,简直要玩命,都一笑住口,不敢再招惹他了。可是偏偏姜羽冲这次派兵点将,又要派他再去摸底。他本想已经访着贼人大概落脚地点,这就该大家一齐前往;自己跟着大帮,只当个引路的,用不着再犯第二次险难了。姜羽冲等又教他领着三个人重去查勘,乔茂老实说,有点怵头了。
当时乔茂把鼠须一扪,头上冒汗,两眼就露出为难的神气;可是戴、宋两人正自拿眼瞪着他,冲他暗笑,他也不好意思对姜羽冲说出别的话来,不过暗地里自己盘算主意。
这时胡孟刚议定出来,乔茂赶紧凑过去,跟着一同进了卧室。九股烟乔茂这才低头对胡孟刚说道:“胡二哥,咱们这访镖的事,就算定局了么?刚才你们几位,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打算没有?”
胡孟刚说道:“大致就是那样,刚才我们是斟酌谁行谁不行,所以背地议论一下,倒没有别的什么打算。赶明天早晨,就烦老弟再辛苦一次,这回非得你引路不行,你可以领闵成梁、魏廉、周季龙,由此地径奔李家集,扑到苦水铺,把贼人囚你的地方探实,你就赶紧回来报信。千万别跟他们朝相,更不要动手。这全靠老弟你这一趟了。”
九股烟乔茂把眼翻了翻,看见屋外戴永清、宋海鹏全没有睡着。他本不愿当着人,说出私话,无奈明早就要出发,今晚再不说,更没有说的机会了。
乔茂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胡二哥,我可不是脱滑。你是知道我的,这一回差点废了命,谁教咱哥们不错来着呢。这可不是我姓乔的夸功,别看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我访得不落实;可是我们好几拨人,直访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访出这么一个不落实的消息呢。这好比摸着一点影子,挨着一点边,到底有了下手的地方了。无奈我的能耐就这么一点,我可是都挤出来了。我敢说一点没藏私,还几乎把命卖了。现在教我再去一趟,我也知道该有这么一着。可有一节,我教贼人捉了去,把我蒙头盖脸的监禁起来,一直囚了二十多天。我是认不得人家,人家可认得我。我这回逃出来,请想放虎归山,贼人焉有不害怕、不防备的道理?贼人一准说,姓乔的回去勾兵了。”
俞剑平点头道:“这却是不假。”戴永清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宋海鹏说道:“放虎归山,这话还真不含糊。乔师傅一溜烟走了,贼人准吓酥了。”
乔茂霍地一转,冲着两个人一龇牙,就要大吵。胡孟刚连忙拦住道:“算了吧,少说两句吧!你们又好逗,逗急了又真恼,何必呢?……老乔,你说怎么样呢?”
乔茂恨恨的说:“我这回九死一生,还不够给人家垫牙缝的呢!说闲话,算得了什么?我也够不上老虎,老虎躺在床上装着玩呢。有这工夫穷嚼,怎么那时候不把贼人扣下,干么也跟我一样?”胡孟刚说道:“得了得了,瞧我吧!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九股烟乔茂又哼了两声,这才接着说道:“胡二哥,我就冲着你。别人哪,少挑刺!……胡二哥、俞老镖头,你二位请想,我这一走,贼人一准惊了。”胡孟刚说道:“那是一准的,怎样呢?”
乔茂说道:“你想,咱们这里是访着贼踪,往四下里安卡子,防备贼人逃走。贼人们一见我逃出来,他们也必定四下里埋伏卡子,防备咱们寻来。我这次二回头再去道,我不认得贼,贼可认得我;就好比贼在暗处,我去了,还会有好处么?”
胡孟刚听了,说道:“这可是真的。”眼看着俞剑平要主意。俞剑平却眼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的意思是打算不去么?”戴、宋躺在床上,两人齐声重咳。九股烟乔茂回头瞪了一眼,忸怩的说道:“,我怎能不去呢?不过我总得把话说明了。”(叶批:音响效果。)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说道:“乔老弟,咱哥俩心里有数就是了。你这回卖命似的卫护我,我不是任什么不懂……”
乔茂说:“胡二哥,你别错会意思。”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怔了一怔,方才吞吞吐吐的说:“我吃振通镖局的饭,把命卖给振通,那是该当。不过是贼在暗处,我这次再往苦水铺、李家集去,贼人这工夫一定不知撒出来多少人呢!他们一看见我,要明目张胆的跟我们动手。我就是死,我也死在明处,也还算值。二哥您想,我要是半路上教贼暗暗杀害了,我死了不算事,可是那镖还是耽误了访不着,我这一条命,可算白饶了!胡二哥,我可是冲着你,你说我这回去得么?你一定教我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算着。不过,你得估量估量!”
十二金钱俞剑平听出来乔茂是害怕,不敢再去了。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虽然不靠边,可是贼人认识他,他不认识贼,这倒有一半对。
俞剑平心中盘算,正要设法激劝;只见胡孟刚脸色一变,用很沉重的语调说道:“乔老弟,你尽管放心,我看这绝不要紧。反正这一回去的不止你一个,还有闵成梁、周季龙、魏廉跟着你呢。那紫旋风闵成梁,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可是他的武功已然尽得他师父八卦掌贾冠南的奥妙。铁矛周季龙你是晓得的,他是双义镖店的台柱子,他师哥赵化龙都不如他。没影儿魏廉,我跟他不熟;可是俞大哥说过,他轻功绝顶,纵跃如飞,你还看不出来么?他探访贼踪,定有把握,他本是绿林出身,贼人的诡计瞒不过他。况且老弟你也不是初迈门槛的人,你也是老江湖了,谁能暗算得着你?你难道怕半路上遇见打劫你的贼人不成?你还怕住贼店、上了当不成?你放心大胆的去。这回并不是请你明访,仍旧请你暗;也不要你直探贼巢,不过教你摸准地方,得了,摸准了,你就赶紧返回来送信,别的事你全别管。你不挨近贼巢,贼人决不会明目张胆的跑出老远来,再把你掳回去。就算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真敢乱来,你还有三个伙伴呢。就算他们人多,你们小心一点,你们还有腿会走,有嘴会嚷呢!你放心!大白天价,贼人不会硬绑票。夜晚算计你,你又是行家。乔老弟,你别作难我了;眼下事事都安排好了。就看你这一手了,你可别打退堂鼓。你要是还较劲,……这屋里没外人,我可就给你跪下了。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又变卦了,你、你、你真格的还憋拗我么?”
铁牌手胡孟刚双目怒蹙,面带焦烦。那九股烟乔茂辞又辞不掉,去又真不敢,他脸上的神气更是难看。不由把脖颈一缩,把头一扭,口中喃喃的说:“胡镖头,你别下跪,我给你先磕一个头吧。这是怎么说的,咱们不是商量商量么?我舍生忘死的跑回来,我又是净为找别扭么!”
十二金钱俞剑平一看两人又要闹僵,连忙劝解道:“胡二弟,你失言了。人家乔师傅决不是打退堂鼓,人家说的都是实情。胡二弟你别着急,乔师傅也别为难。我说二弟,乔师傅并不是过虑,咱们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人家自然踊跃前往;尽发急不行,倒耽误事。乔师傅,这台戏全靠你挑帘唱开场呢。你有什么高见,怎么去才稳当。尽管请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叶批:要紧语。)
乔茂说道:“谁说我不去,我说不去了么?我说的是我这一去,准教贼给毁了,我卖命总得卖得值……”
俞剑平把手一拍说道:“着啊!乔师傅这话太对了!乔师傅这一趟去,倒是越加小心越妥当。要知道咱们是寻镖,不是拚命;我说对不对,乔师傅?”再回顾胡孟刚说道:“二弟你别把乔师傅看错了,人家跟你乃是患难弟兄。乔师傅是一准去,不过……要盘算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免得打草惊蛇。”
胡孟刚缓声说:“乔老弟,我心里着急,你别介意,我当你不愿去呢。你不去,我可是抓瞎啦。喂,你说怎么去才稳当?”
俞剑平轻轻几句话,扣定了乔茂不好再推却。乔茂迟迟的说道:“拿稳的法子……刚才你们说,分四路啦,分八路啦,若教我看,满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些人宜合不宜分,给他个一击而上。你们全跟着我,先奔李家集摸一摸;摸不着,再奔苦水铺。贼人的垛子窑,反正不出这高良涧一带;不过方圆百十里地,还用分那些拨干什么?就是咱们这一堆,直扑上去,一下子准摸着了,咱们就按江湖道的规矩。这可就该你们二位老英雄出头,简直递名帖,拜山讨镖。给了镖,万事皆休;不给,咱们就跟贼人招呼起来。把他们的窝挑了,赃还起不出来么?这多干脆!还摆什么八卦阵做什么?左不过百十来个贼,又不是捉拿楚霸王,十里埋伏,八路兜抄,用得着这么大举动么?”(叶批:句句妙绝!)俞剑平捻须含笑说道:“乔师傅,你的功夫、阅历、眼力劲,我是很佩服,办这事非你不可。不过分路下卡之计已定,不好再改。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是怕遭暗算,可是乔师傅,你何不改了装去?你脸上抹了颜色,身上换了衣服,打扮一个乡下人,不就行了?或者装一个算卦卖野药的,再把口音改一改。闵、周、魏三位也改了装,暗暗的跟着你。着啊,你们四个人一块去。但在白天访下去的时候,你们尽可以分做两拨;走在路上,谁也别跟谁说话,你们装不认识。这么一来,贼人不论多么能,再也看不破了。乔师傅,我说一句话教你放心;这伙贼人乃是辽东口音,决计是外路来的,决非本地土寇。他们人生地不熟,说不定是潜伏在哪里,跟当地绿林勾结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访下去,你们出发以后,我再教一两个好手随后跟着你。你们只要在前途遇见风吹草动的情形不好,你就发暗号,我只一得信,立刻赶了去接应你。”
俞剑平拿好话挤,挤得乔茂不好再说不去的话了;可是他想挟着大家一同出发,他自然稳当了,不过这法子不行。
俞剑平不好明白的拦驳乔茂,眼望铁牌手胡孟刚说道:“乔师傅这话非常的对,实在说起来,这分路下卡子的法子,也显得太迂了。不过……”转脸来对乔茂道:“乔师傅你刚才说的很好。你一逃出来,不亚如纵虎归山,贼人这工夫不知怎样的骚扰哩。你这一走,不啻是先赢了他们一招。他们一发慌,乔师傅,咱们真得防备他们溜了。你辛辛苦苦访得贼人的踪迹,咱们在前边搜,他们往旁边溜,末了咱们赶去了,却扑一个空,岂不是一番苦心,白费事了?”
俞剑平又转脸对胡孟刚说道:“不过,只教乔师傅一个人去道,那也太悬虚。乔师傅断不是怕事的人,人家乃是小心,怕误了事;好在有三位跟着乔师傅一路访,那就稳当多了。乔师傅你要是嫌人少,咱们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你觉得哪位跟着你顺手,你就挑哪一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回本是暗访,人去多了,更扎眼。况且咱们就是全去,不过才五十六七个人,贼人全伙却有百十多个。所以,还是少去人好,少去人不显眼。着哇!少去人对极了。就是你们四位辛苦一趟,顶好顶好!”(叶批:曲曲写出俞剑平之老辣精明。)
当下,俞剑平、胡孟刚百般激励,九股烟乔茂百般的推辞。到底事情挤在这里,他不去是不行的;这才要约了许多话,俞、胡二人都答应了他;他无可奈何,方才答应。胡孟刚听了,这才把脸上的怒气平消下去;又和俞剑平斟酌了一会,方才睡了。到了次日,群雄纷纷出发。沈明谊等仍去分头送信邀人;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少林寺静虚僧和霍氏双杰等人分四路布卡。白彦伦与铁掌黑鹰程岳、楚占熊等奔火云庄,拜访子母神梭武胜文。乔茂和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等四人就先奔李家集。俞剑平、胡孟刚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等,暂时在宝应县义成镖店,一面候人,一面听信;准备哪一路有了消息,便驰往接应。人数虽不多,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些人依照计划出发,俱都踊跃而前,面无难色。只有九股烟乔茂和上刀山一样。同行的三个人中,他和紫旋风闵成梁不熟,铁矛周季龙又有点瞧不起他。只有没影儿魏廉,是俞镖头的晚辈,又受俞、胡的密嘱,对乔茂倒很客气。
临行时,乔茂便请大家一律改装。闵成梁、周季龙夷然不屑,两人只将镖客的服装换去,穿上便鞋,披上过膝的长衫。乔茂无法,又找到俞、胡二人,嘀咕了一阵。俞、胡暗劝数语,闵、周二人这才笑了笑,扮做两个小买卖人;但两人体格魁梧,改装起来也不很像。
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都是身材轻捷的人,商量着扮做扛活小工。二人穿短打,用根木棒挑着小小的铺盖卷,内中暗藏兵刃。四人又约好了互打招呼的暗号。这才向众人告别,雄赳赳的径奔高良涧、李家集。
跟着,白彦伦备好了名帖礼物,便和程岳、楚占熊、云从龙等,穿着长衣服,骑着马,前去投刺拜访武胜文。
俞剑平、胡孟刚送走众人,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留在宝应县城,暂且听信。预料至多三四天,定有回报。不想就在众人陆续出发的当天下晚,义成镖局柜房上,就遇见了一件怪事。一个乡下模样的人,拿着一个小包,先在镖局门口张望了一会,忽然进了柜房,说是:“由海州来的,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带来一包药。”
有柜房中人便要往里让。这个人说道:“俞镖头在里面没有?”镖局柜房道:“在!”转身要去请,那人连连摇手道:“这是俞镖头的乡亲托买的,大远的烦我捎来。我的事情很忙,我也不认识姓俞的,你把包儿交给他就完了。”柜房道:“哦!你等一等,我请本人去。”那人笑道:“你们这字号还有错么?我交给你们转给他就行了。”竟转身走出,顺大街入小巷,徜徉不见了。那柜房先生一拿着这小包裹,觉得这也是常事,刚刚迈步往里走,义成镖店的总镖头窦焕如恰从后面来到柜房,问:“是什么事?又有人托寄包裹么!”柜房道:“倒不是烦咱们捎带的,是俞镖头的乡亲烦人给俞镖头带来的。”窦焕如惊讶道:“什么?”急接过小包来,就桌上打开,且解且盘问道:“那个捎包裹的人哩?”柜房道:“刚走。”窦焕如道:“怎么个模样?像哪里人?”柜房道:“是个乡下人,三十多岁,好像是北方人……”
窦焕如已将包儿打开,里面竟是一包包的刀伤药,一共百十多小包。小药包之外,还有一幅纸,画着一个刘海洒金钱、金钱落地的画儿;旁边画着一个Сhā翅膀的豹子,作侧首旁睨之状。窦焕如猛然省悟,骂道:“娘卖皮的,捣鬼?送包的人呢?”飕地窜出柜房,急扑到门口,往外一望;又喝问柜房:“你快出来,你看是这个人不是?”用手一指街上。街上一个精壮的汉子手拿纸扇,敞胸露臂,披着短衫,刚刚从镖局门口走过。那柜房跟出来一看道:“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回头往镖局瞥了一眼,停了一停,却又闲然走去。窦焕如向柜房叫道:“黄先生,到底哪个是送包的人?你怎么把他放走了,也不回一声?”问得柜房黄先生哑口无言,道:“我寻思着……”
窦焕如忿然说道:“你寻思什么?告诉你,往后无论有找谁的,给谁送东西,甚至于揽买卖走镖的;从今天起,你千万告诉一声,别再把人放走了。你不知道,这是个奸细!他就是劫取盐镖的探子,特意来向俞镖头卖弄一手花活的。真是,你们真误事!”一顿吵嚷,闹得后面也知道了。
俞剑平、姜羽冲忙出来询问。窦焕如道:“俞大哥,你瞧!我们这黄先生多么糊涂,这是刚收到的!”一指桌上的包裹,百十包刀伤药漫散在桌上,最刺目的自然是那金钱落地的图画。俞镖头说道:“呀,那送信人现在哪里?”窦焕如道:“我这不是正说着哩!他们竟把人放走了。”
姜羽冲伸手拿起那画来,俞剑平就仔细搜检那一个个的药包。姜羽冲忽然笑道:“哈哈!”俞剑平抬头道:“怎么样?”原来姜羽冲正翻着这张画的背面,背面却写着字:“书寄金钱客,速来宝应湖;盐课二十万,凭剑问有无。”
俞剑平嘻嘻的冷笑道:“好贼,他倒先找起我来了!”
姜羽冲看了看俞剑平的神色,劝道:“俞大哥,他们是激将计,大哥不要答理他们。”但是俞剑平非常气恼。姜羽冲向柜房问明了送包人的年貌,立将镖局的人派出一多半,去到各处穷搜了一遍。这当然搜不着,姜羽冲却也晓得,但是不能不这么做。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天。到傍晚,赵化龙老镖头忽从海州派专人,送来一封信,是送给俞、胡二人的,拆开一看,首先触目的,竟也是一幅金钱落地、飞豹旁睨之图;另外才是两页信。信上说,俞、胡二人报告寻获贼踪的信,已经接到了,展限的事正在托人办理。既已觅得贼巢的大概地点,请二人火速设法讨镖。能不用武力更好,因用武力恐怕难免迟误,仍以情讨为是。又说此幅画乃胡孟刚的振通镖局收到的,由苏先生给赵化龙送去,赵化龙特意派遣急足送来。
至于这幅画是怎么收来的,何时接到的,信上草草一说,竟忘提及。俞、胡二人和姜羽冲、窦焕如,读信的读信,看图的看图。这张图的背面巧得很,也题着二十个字,是:“书寄金钱客,速来大纵湖,盐课二十万,凭拳问有无。”
窦焕如一拍ρi股,骂道:“捣鬼!一个样的把戏,没出息的贼,没出息的贼!”
胡孟刚道:“一样的词,两处送,这有什么劲!”
但是姜羽冲道:“怎么是一个词?你不看这是两个地名么?”胡孟刚道:“唔,这是大纵湖。”俞剑平这时候默然不语,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半晌才道:“这恶贼戏我太甚,咱们走着看!”
但是,事情越逼越紧,俞剑平离家之后,丁云秀和留下的小徒弟陆嗣清,整日指拨着练拳,倒也平安无事。忽一夜,听外院“啪哒”的一响,丁云秀霍地蹿起来,到院中一看,只见一条人影,箭似的越房逃走。丁云秀仗剑急追,赶出院外。忽一想,恐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又返回来;招呼长工起来,点灯寻照。这才在外院,倒座屋门门框上,看见Сhā着一支钢镖,镖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锦囊一看,便发现这幅怪画。丁云秀不是外行,从此家中戒备起来。又一想,恐怕丈夫不知,才又派人给俞剑平送来。
俞剑平拆开家书细看,这幅图画也题着二十个字:“书寄金钱客,速来洪泽湖,盐课二十万,凭镖问有无。”
几天中,连接了三张画,竟邀定三个地点,一、宝应湖,二、大纵湖,三、洪泽湖;却也凑巧,全在江北地方。胡孟刚竟未看出词句似同而大异,俞剑平和姜羽冲却已看出;不但地名是三个,第一凭剑问有无,第二凭拳问有无,第三凭镖问有无。分明指示着俞剑平三绝技,一剑、双拳、三钱镖,劫镖的贼人都要会会。(叶批:正是:狡兔有三窟。)
俞剑平勃然大怒,立刻与姜羽冲商议,要派人分到宝应湖、大纵湖、洪泽湖三个地方,去寻访这飞豹为号的仇敌。姜羽冲道:“但是,贼人如果是藏头露尾的戏弄你,他并不在邀定的地点等你呢?”
俞剑平道:“我有法子!我此行恰巧把金钱镖旗带来一杆,我就打着镖旗走,贼人要是有志气的,我看他敢不敢动我的金钱镖旗,而且,他会画画儿戏弄我,我就不会挂幌子找寻他?我一定这么办!”
俞剑平怒气冲冲的吩咐手下人,快买一匹白布来。他要在白布上亲题文字,指名要会这个藏头露尾的Сhā翅豹子,他要教人打着这一丈二尺长的白布幌子,幌子上写着“十二金钱寻访Сhā翅豹”。就这么游遍宝应、大纵、洪泽三湖。他要公然叫阵,看看贼人有没有胆量来答话。
姜羽冲道:“万一他不出来答话呢?”
胡孟刚紧握双拳道:“那他就栽个死跟头,还是怕人家十二金钱……”这个主意,立刻就这样打定。
第十一章
探盗巢九烟作向导
露马脚二客诈镖师
十二金钱俞剑平怒欲历游三湖,寻仇挑战。姜羽冲劝他不要受了贼人的激诱。俞剑平已经忍耐不住。
却是正当俞剑平准备动身、还未起程的时候,那阜宁店主白彦伦已遣人奔回送信。说是身到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家,投帖拜访的结果,武胜文辞色可怪,显然与贼党通气。现已弄得双方失和,业经变颜诘明,立下誓约,催请十二金钱俞镖头本人到场。人家武胜文不要俞剑平的名帖、礼物和慕名致候的八行书,却单要领教俞剑平的三样礼物:一剑、双拳、三钱镖。人家也备了还席,那是一槽子母神梭和一对铁掌。
俞剑平一听这话,怒气更增,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俞某末学微技,不承望武大爷如此抬爱,我当然要登门献拙!”
俞剑平含嗔改计,正要策马先奔火云庄,偏偏这时候,九股烟乔茂已垂头丧气,从李家集奔回来了,照旧又弄得一身轻重的创伤。不用说,又吃了大亏了。
据那乔茂喘吁吁的说,已经和贼党碰上,而且交了手,过了话,寻着他那一度被囚的古堡。只是贼党凶恶,公然以乡团自居,倒把紫旋风、九股烟等当贼看待,动起手来。贼人势众,四个人几乎全折在那里。
俞、胡二镖头更问起同行的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三人。乔茂拭着汗说:“还在那附近潜伏着呢,恐怕贼人见机迁场,所以必须监视他们。”说罢,又道是事情紧急,请俞、胡二位赶快先顾这一头,不然就迟则生变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两个人气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九股烟乔茂坐在一边,挥汗喘气。半晌,还是由姜羽冲发话道:“俞大哥不要生气。教我看,咱们还是依着乔师傅的话,先到李家集去一趟要紧。贼人留柬所说的什么大纵湖、宝应湖、洪泽湖那一定是虚幌子。他们的舵主准不在那儿。武胜文有家有业,咱们也不怕他跑了,这缓一步都行。只有乔师傅访的这个荒堡,我们必须赶早过去盯住了。”
俞剑平一跺脚站起来,道:“对!咱们就先奔李家集,可是火云庄那里,也不能搁着;这可怎么办呢?”
汉阳武术名家郝颖先应邀刚到,谦然接话道:“若是没人去答对这位武胜文武庄主,小弟不才,还可以替俞大哥走一遭。”姜羽冲未等俞剑平开口,就忙答道:“郝师傅肯去,那太好了!”就请后到的几位武师,相伴着郝颖先,同奔火云庄。欲烦窦焕如镖头就近留守宝应县;姜羽冲亲陪俞、胡二人径奔高良涧、李家集。这样分派,总算面面顾到了。
一路上,姜羽冲细问乔茂。乔茂才将他们数日来访镖的经过,重说了一遍。
原来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四人,分做两拨,改装私访,当天走了一站。次日走到过午时候,远远望见一个小村落。没影儿魏廉向乔茂问道:“喂,我说当家子,这一早走出三四十里地,越走越荒凉,总没碰见大镇甸。离着高良涧还有多么远?这是什么地方?”
九股烟乔茂本与众人约好,千万别管他叫乔师傅、乔二哥;只管叫他赵二哥。魏廉便开玩笑的说:“我也姓赵,我管你叫当家子。”就这么当家子长、当家子短,整整叫了一路;说是叫顺了口,省得到地方,叫错了。
当下乔茂把前后地势看了一转,四顾无人,这才说道:“我从高良涧逃出来,是奔东北走的。咱们现在是往西走,这里的路我没走过,我也不知道距离高良涧还有多远。问问梁大哥吧。”梁大哥就是闵成梁,他已走在前边,魏廉赶上去问。闵成梁止步回头道:“我从前在李家集住过几天,高良涧一带也走过;不过那时我是从盱眙奔淮安办事,走的是正路,这里的地理也不很熟。不过看这光景,大概离李家集不远了,估摸也就是还有几十里路。苦水铺我却没到过。”
闵成梁转而问乔茂。乔茂把一双醉眼翻了几翻,末了说:“等个过路人,咱们问问吧。”铁矛周季龙却不言语,双目一寻,看见前面有道高坡,遂抢步走上去;向南北西三面一望,走下来说:“靠西南好像有个镇甸,也许是个大村子。咱们何不投过去,连打尖带问路?”众人称是,遂又绕着路,直奔西南。
走出八九里地,没影儿魏廉忽然若有所悟的说:“这里好像离苦水铺不远了。”闵成梁道:“怎见得呢?”魏廉道:“你看这里的土地都生了碱,这里的水又很苦,一定是苦水铺无疑了。当家子,你看像不像?”
乔茂又复东张西望的看了一晌,还是不能断定。铁矛周季龙道:“不用猜了,咱们到前边打听去吧!”
四个人又走了一程,已到那村舍密集之处。走到切近处一看,这里还够不上一个小镇甸,只可算是稍大的村子罢了。进入路口,街道两边茅茨土屋,百十多户人家,横穿着很直的一道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哪有什么买卖,只不过寥寥三五家小铺罢了。靠街南一家门口,挑出来一支笊篱,上缀红布条,石灰墙上写着四个大字:“汪家老店”;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
四个人本分两拨,到了这时,不觉凑到一处,东寻西觅,要找个打尖的饭铺茶馆;却没有找到。在汪家老店对面路旁,倒看见一家老虎灶,带卖米酒。乔茂凑过去问道:“借光二哥,苦水铺离这里有多远?”卖酒的抬头看了看乔茂道:“由这里奔西北,还有五十多里哩。”魏廉又问:“大哥费心,这里有小饭铺没有?”卖酒的用手向西边一指,四个人顺着方向寻过去,原来就是那个汪家老店。四个人虽然嫌脏,也是没法;相偕着才走进店门,立刻“哄”的一声,飞起一群苍蝇来,更有一阵马粪气味,冲入鼻端。里面走出一个像害黄病的店伙,问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周季龙等全不愿在这里落店,就说是打尖吃饭。
店伙把四人让到饭座上。天气正热,又挨着厨灶,热气扑面,令人喘不过气来。闵成梁很胖,头一个受不住,就问:“有单间没有?给我们开一个。”店伙说:“有。”又把四人殷殷的领到一个单间屋内。这屋又潮又暗,只有一张桌、两个凳,一架木床支着破蚊帐,七穿八洞,很有年代了。紫旋风闵成梁催店伙打洗脸水沏茶,一面吃茶,一面要菜,这里的鲜鱼很现成;四个人要了两大盘煎鱼和炒笋、盐蛋、盐豆等物。跟苍蝇打着架,胡乱吃了一饱。(叶批:奇句。)
铁矛周季龙喝着酒,向店伙打听附近的地名。店伙说:“这里叫冯家塘。李家集离这里只有十八里。苦水铺距此较远,还有四五十里,须经过风翅岗、药王庙、卢家桥、鬼门关等地。”乔茂一听“鬼门关”三个字,心中一动,睁着醉眼,把店伙盯了半晌,倒把店伙看毛了。
乔茂道:“好难听的地名,却是为何叫鬼门关呢?莫非是常闹鬼么?”
店伙笑道:“鬼门关这个地方,倒从来没闹过鬼。不过那里是个高土坡,又挨着个泥塘;牲口、车辆走到那里,一个不小心就溜下来,陷入泥塘里了。因此人们管它叫鬼门关,无非是说那里很难走罢了。有一年,一头水牛惊了,竟奔陷在泥塘里;越挣越陷,那牛瞪着眼‘哞哞’的直叫,人们也不敢下去救。等到牛的主人向邻近人家借来板子,设法搭救,时间已经晚了,活活一条牛陷死在泥塘里面了。这泥塘又是个臭坑,又是个要道,上面只架着一个小竹桥,很不好走,所以人们就管它叫鬼门关。”
乔茂打听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可是都不愿在这里住下。算还饭帐,四个一商量,还是赶到李家集再落店。四个人出离汪家店,走出村口没多远,忽然听见背后一阵马蹄声。
四人急急的回头一看,只见从岔路上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乘客是一个中年人,穿一身土布短衣服,手里擎着马棒,背上背着一个黄包裹,风驰电掣的奔来。到了四人身边,便把缰绳一勒,牲口放缓了,竟从四人旁边走过去;却又回头把四人打量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眼。然后这人把马缰一抖,马棒一挥,策马飞跑起来。一霎时抹过庄稼地,奔西北走下去了。
访镖的四个人相顾愕然。这样一个荒村野镇,又不是正路,不会有驿卒走过的。这个骑马的人神情很昂藏,令人一望而知是江湖上的人物。而且奇怪的是这人走过去好远了,还是扭着头往回看。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呢?几个人都把眼神直送过去;唯有九股烟乔茂,一看见这匹马,立刻将手中拿着做扇子用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把上半边脸遮住,又把头扭到一边去。
等到骑马的人驰过去,没影儿魏廉凑过来道:“有点门儿,这东西就许是老合?”闵成梁向四面一看道:“赶下去!”魏廉应声道:“好!走,咱就赶上去。”这两人便要施展陆地飞纵术,凭四人的足力,追赶奔马。
铁矛周季龙笑了笑,问乔茂道:“乔师傅,你看刚才那个人怎么样?咱们追不追?”
九股烟乔茂疑思过了半晌才说:“大白天,咱们四个人在这旷野地拚命一跑,有点太扎眼了。梁大哥,咱们还是径奔李家集好不好?你看这个骑马的,也是奔李家集去了。”
闵成梁把长衫放下来说道:“随你的便,我看是追好,再不然咱们四个人,分出二个人追下去,留两位奔李家集。”
乔茂最怕拆开帮,还是不甚愿意,说道:“闵大哥,咱们加紧走得了。我看这个骑马的,若不是过路的江湖人物,就一准是贼人放哨的,咱们到李家集看吧。这么望风捕影的,拿两条腿的人追四条腿的牲口,太不上算了。”闵成梁和魏廉都笑了。
四个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李家集,天色已经很晚,太阳落下去了。一进街里,未容打听,九股烟乔茂便已顿时记起这个地方,确是李家集无疑。他从匪窟逃脱出来,在泥塘荒岗边,路逢女侠柳研青,扯谎挨打之后,曾经柳研青询明情由,把他放走。临行时还赠给他十两银子做路费,他便一直逃到此处。就在这街西茂隆客栈住了一夜,还在此地小鞋铺买了一双鞋,又打听了一些情形;第二天就由此处动身,一直北上送信。
九股烟乔茂遂同没影儿魏廉在前,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相随在后,仍旧投到那个茂隆客栈住下。四个人本想分住两个房间,可是商量事情又很不便。结果还是住在一块,占了一明一暗两间房。
到了起更以后,没影儿魏廉悄问乔茂道:“现在到了地方,今天晚上咱们出去一不?乔师傅你估摸你被囚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那个荒堡是冲哪一面?可是地势很高么?大约一共有多少间房?”紫旋风闵成梁也道:“咱们四个人白天在一起道,究竟有点扎眼。魏兄说得很不错,咱们今天晚上就出去一趟;就按夜行人的规矩,两个人摸底,两个人巡风,先去扎一下子。”
九股烟乔茂简直吓破了胆子,临上阵还是挨磨一刻是一刻,抓耳搔腮的耗过一会;见三个人都拿眼瞪着他,他这才嗫嗫道:“三位这么捧场,总是为我们振通镖局,小弟实在心上感激。不过这有一层难处,不瞒三位说,我教贼人囚了二十多天,蒙头转向。那个荒堡到底靠李家集哪一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不很远罢了。那天我仗着一根锈钉子,斩关脱锁,逃出虎口来。后有追兵,外无救援,我只顾往黑影里一阵乱钻,拚命似的瞎跑,实在连东西南北也不知道。况且又在半夜里,又心慌意乱,一路上的情形,也没顾得留神。我打算明天一清早,烦你们哥儿三个跟我辛苦一趟,白天到底好琢磨一点。”
铁矛周季龙微微笑了,前天当众报告时,乔茂没肯说出这些泄底的话,他还端着劲呢!现在事到临头,他方把实底端出来;可是这一来又不亚如大海捞针一样了。贼窟究在何处,还是没谱。
闵成梁眉峰一皱,道:“闹了半天,咱们连个准方向、准地方也摸不清啊!”(叶批:瞧不见。)
乔茂脸一红道:“虽然摸不十分清,可是多少还有点影子。贼人的垛子窑至多不出二十里,总算是圈住了。咱们就拿李家集、苦水铺两个地方做起点,我记得那地方是有个高坡和泥塘的。那个荒堡也有点特别,地势比近处都高。”
四个人接着商量,周季龙两眼盯着乔茂道:“乔师傅,我看今天晚上出去一趟最好。你的意思,是怕晚上看不清楚;但是你逃出来也是在晚间,现在乘夜去重勘,岂不更好!夜景对夜景,倒容易辨认。”
乔茂无言辩驳,就说道:“要不然,明天白天先一回,到明天夜间,再重淌一下。今天晚上,我实在去不得了;也不知怎的,我脑瓜子直晕。”闵成梁、周季龙相视而笑,也就不便勉强他了。
乔茂搭讪着,向魏廉说道:“魏老兄,你瞧咱们路上遇见的那个骑马的,可有点怪。咱们进了李家集,就没碰见他。”闵成梁霍地站立起来说道:“对呀!既然晚上不出去,咱们何不出店,到街上遛遛,先把镇甸以里的情形察看察看,怎么样?”说罢,不容乔茂答应,竟自穿着小衫,邀同铁矛周季龙出去了。没影儿魏廉起来说道:“一块走!”也要跟出去。
九股烟乔茂连忙拦住道:“魏老兄得了,你同我做伴吧!这不是闹着玩的;刚才那个骑马的,我提心吊胆的,总疑心他是贼人的探子。我怕他认得我,他们或许成帮的来找寻我。”
没影儿魏廉想不到乔茂也是一个镖师,竟如此胆怯。他哪里想到,乔茂曾吃过大亏,至今谈虎变色!魏廉嘻嘻的笑着,只好不走了。过了一会,他对乔茂说:“屋子里闷热,我可要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了。”
乔茂眼珠一转,心想:他也许要溜?忙说道:“可不是,真热!咱俩一块儿凉快去。”
乔茂鳔住了魏廉,殷殷勤勤的抢着把茶壶端到院中,又搬来一个长凳和魏廉一同乘凉。此时昼暑犹热,院中纳凉的人竟有好几个,在月影下喝茶闲谈。乔茂低声跟魏廉说话。因魏廉对他不错,遂将自己访镖遇险的事,都对魏廉说了,只没说柳研青打他嘴巴的话。他又对魏廉说,自己逃出匪窑后,贼人曾放出八九条恶狗追赶他,这些狗比人还凶。他又悄悄的告诉魏廉:“我们寻访贼窟,可以专打听养狗最多的人家。”
闵、周二人到李家集街上溜达,魏、乔二人在店中乘凉。约到二更时分,乔茂倦眼迷离。自历凶险,乔茂的精神总还没有恢复过来。那没影儿魏廉连喝了几碗茶,仰面看了看天色,忽然对乔茂说:“当家子,你头晕好点了么?”
乔茂把手一摸额角道:“这一凉快,觉得好多了。”
没影儿魏廉道:“嘿嘿,你好多了,我可肚子疼起来了。我知道我是在路上吃甜瓜吃的。不行!我得泄一泄。”魏廉遂到房间内,找了两张手纸,奔店后院厕所去了。
九股烟乔茂仰面看着星河,寻思明日之事。白天道,就是遇见了贼人,在这人烟稠密的村镇中,他们也不会硬捆人,还是白天寻访稳当。又见店中人闲谈,乔茂就想凑过去,也跟他们谈谈,也许能够探出一点什么情形来。
乔茂又想,不要向人乱打听,只打听养着八九条狗的人家就行了。如果问得出来,就算探出贼人囚禁自己的地方了。不过,看那荒堡情形,未必就是贼人的垛子窑;也许是他们囚禁肉票之处。但是他们的老巢,也必相距古堡不远。
乔茂凑合着,跟店中客人闲谈。没想到他只问了几句话,闲谈中的两个壮年人,忽然问起他的名姓来,又问他从哪里来的?乔茂心中一惊,信口胡诌,答对过去。那两个客人反凑合着跟乔茂攀谈,又问乔茂:“你们那几个同伴呢?”又问:“客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很像北方人,不是江北土著吧?”越问乔茂越发毛。
乔茂闪眼四顾,闵、周二人全未回来;魏廉上厕所,也一去没回头。这可糟!乔茂不是傻子,是行家!张望四顾,面呈可怜之色;可是又慌不得,只可提心吊胆的支吾着。
那两个客人却也怪,竟不与别人闲谈了,一边一个,挨到乔茂身边。先是一口一个“客人”叫着,后来竟改口叫起“相好的”来了。
其中一个说道:“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扛活的,不像呀!我看您倒像个在江湖上跑腿的,对不对?别看月亮地,认不清面貌;我就只听你的口音,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相好的,可是由打北边来的吧!你贵姓?姓赵,怪呀,巧极啦,我也姓赵,赵钱孙李头一个姓嘛!一张嘴就来。相好的,姓赵的可太多了,张王李赵是熟姓。相好的,我也姓赵,咱们是当家子,你也会姓赵?”
九股烟乔茂久走江湖,月影中忙辨这两个人的面貌,两人背着月影坐着,竟看不甚清。可是听口音,也听出来不是本地人,是外乡人。尤其教人悬着个心的,他们也是北方口音,而且身躯雄健;敞着怀,拿着大扇子,已经不热了,却仍忽扇忽扇的扇着。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两个人无缘无故,忽然扬声狂笑。
九股乔茂恨不得站起来躲开,却又觉得不妥,未免太示弱了。这两人好像故意开玩笑,把乔茂问了一个够,随后两人又自己闲谈起来。谈的话却又似有意,似无意;忽然讲起出门在外的事。从车船店脚牙,说到绿林劫盗,又由绿林劫盗扯到江湖上医卜星相、卖艺保镖,和看宅护院。内中那个胖子笑着说:“行行出状元,哪一行不是人干的?就只有文的教书行医,武的保镖护院,不是人干的。教书害人子弟,行医误人性命,弄不好都损阴丧德。护院保镖的比这个更不如!”那一个瘦一些的同伴就笑着问:“这话怎么讲?”
胖子答道:“你想,护院的跟财主当奴才,保镖的跟富商当奴才,卖命给人看家护财;就好比看家狗一样,但再有点人气,也不干这个。我说这话可有点伤众;却是巧啦,咱们这里没有一个保镖的。”把头一转,冲着乘凉的人说:“我说喂,咱们这里头,哪一位是保镖的,可别挑眼。我说的话冒失一点,可也跟骂我自己一样,我家里就有保镖的。”
那瘦同伴就问:“是你什么人?”那人嘻嘻的笑道:“就是我的二侄子,他现在就吃镖行的饭。新近丢了镖,憋得孩子成了孙子啦!满处乱撞,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镖。”
这一席话把乔茂骂得背如负芒;暗中端详两人的体格,又很猛壮。他心上又是疑惧,又是惊喜,心想:“这两块料,不用说,什九是贼人的探子。他们必是瞧出我可疑来,故意使诈语,骂贼话给我听,要瞧瞧我的动静。我还是不接这个碴;你会骂,我也会骂,我骂臭贼!……”但是转念一想,又骂不得:“这两块料不是贼,我就白骂。要真是贼,就许骂翻了腔,当下给我苦子吃。”
这么一算计,乔茂只得忍辱装傻,也不敢再套问这两人;他只一开口,就被这两人给几句冷讥热嘲。这两人又是一边一个,紧挨着乔茂。乔茂实在悬着个心。挨到三更将尽,乘凉的人陆续归寝,乔茂也站起来要回房间。这两个人突然也站起来,把乔茂一拍道:“相好的,别走。”
乔茂吓得一哆嗦,失声道:“干,干什么?”两人笑嘻嘻的说:“再凉快一会呀!相好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咱们多谈一会啊!”
乔茂窘得一颗心突突的直跳,怯怯的一闪身,把那人的手拨开道:“不行,我困了。”扭头就往屋内走。那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又坐下来,竟没有用强。
第十二章
抵隙捣虚金蝉惊脱壳
捕风捉影白刃误相加
乔茂像鬼赶似的进了房,暗恨闵、周二人不该任意出去,更恨魏廉不该借屎遁溜了,连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他心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万一这两人半夜来动我的手,可怎么好?”
乔茂提心吊胆,背灯亮坐在屋隅,睡也不敢睡,溜又不好溜。试向外面一探头,那两壮汉守着一壶茶,还在院中乘凉呢!乔茂自知落在人家掌握中了,心想:“难道他们半夜真来暗害我,还是绑架我?”又想:“跑是跑不开,我会跑,人家就会缀;还是在店中稳当一点,除非这里是贼店。”
九股烟乔茂为自卫之计,把兵刃暗摸在手下,挑灯而坐,眼睛看着门窗。忽又想不对,忙把灯拨得小小的,身子藏在暗影里;似坐困愁城,挨过一刻又一刻。忽然外面有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乔茂深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听出这是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个人回来了。他忙把灯拨亮,站起来迎过去,向二人招呼了一声,又偷眼向那两个壮汉瞥了一眼。那两个壮汉并不在意,还在乘凉闲谈。
闵、周二人进了房间,率尔问道:“乔师傅没睡,魏老弟呢?”
乔茂忙向两人施一眼色,悄悄用手一指院中。闵、周问道:“什么事?”顺着乔茂的手往外看,看到乘凉的人,闵、周二人立刻注意。果然这两个纳凉的人体格精强,不同寻常;又看乔茂脸上的神色不宁。二人纳闷,便又重问了一句:“什么事?”又问魏廉上哪里去了。
乔茂悻悻的说:“谁知道他哪里去了!他说是上茅厕,你们二位刚走,他就溜了。你们三位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可就遇上……”说到此,把话咽住,低低的问道:“真格的,你们两位出去这一圈,想必也不错吧。摸着什么没有?”
但是闵成梁、周季龙,却是白出去一趟,结果只打听来一点恍惚的消息。两个人相偕出店,本想绕着李家集一道。只是听乔茂说过,那个荒堡大概是在高良涧一带,从这里寻起,也是白饶,况且又没有乔茂跟着引道。复又想起,贼巢如果是在高良涧附近,这李家集也算是要道,贼人也许在此伏下底线。
两人遂假装查店的官人,把此地几家小店都走了一遍。问他们:“这里可有骑马的一个单身汉投宿没有?”但是问遍各店,俱都说没有。旋在一家字号叫双合店的柜房上,跟一个饶舌的店主打听;却问出来,前几天有几个骑马的客人,曾来打尖。打尖的时候,也是不住的向店家问长问短,情形有点可疑。店主又说,这几个骑紫马客人好像隔一两天,就上李家集一趟,却不一准住在哪个店;很眼生,自说是跑驿报的,到底也不知是不是。闵、周又问:“附近有匪警没有?”回答说没有。
当下二人回来。记得胡孟刚说过,劫镖的人有几匹马都是紫骝驹,双合店这几个骑马的客人,却是很对景。两人不由动念,正要回店以后,问问乔茂;不意乔茂神色惊惶,倒先反诘问起二人来。
诘问完了,乔茂这才悄声的对闵、周两人说:“你们二位在外面没有探出什么来;我在这里坐等,竟跟贼人的探子朝相了。”遂暗指两个纳凉的人,将适才之事草草说了一遍,道:“这两个汉子翻来覆去的套问我,问我是干镖行的不是。他们打听过你们二位是干什么的,刚才出门干什么去了?神情语气傲慢得很。”只有两个壮汉骂镖行的话,乔茂吃了哑巴亏,没好意思学说出来。
闵、周二人向外瞟了一眼道:“这两个人倒像是走江湖的,不过就凭几句要打听的话,也难做准。人们就有多嘴的,他们也许瞧出乔师傅像个镖客,所以要问问。”
乔茂摇头发急说道:“不对不对!哪有那么问人的?他们还说了好些个别的话呢!(宫注:“个别”天津土语“特殊、讥讽”的意思。)他俩简直绕着弯子拿话挤我,我只没上他的当就是了。这两个东西太可疑了,我管保他俩来路不正,我还保管他俩一定是劫镖的贼人打发来的底线;若看错了,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去。二位费神吧,咱们琢磨琢磨怎样对付吧!要是放走了这两个点子,不但丢了机会,我敢说我们往前道,可要寸步难行了。”
乔茂的意思,是要把两个壮汉看住了,就由两人身上动手。闵成梁、周季龙却怕乔茂看走了眼,弄出笑话。乔茂自嫌丢人,又不肯把刚才受窘的情形说出来;因此他着实费了好多唇舌,才怂恿动了闵、周二人。二人说:“这么办,就依乔师傅,咱们先鳔鳔这两个小子。”
三个人悄悄商计好,再往院中看时,那两个客人已经回房了。闵、周只顾谈话,一时疏神,竟不知两客进了哪间店房。九股烟毫不放松,身在屋中,两眼不时外窥;看见这两个客人走进对面西房第二个房间,遂暗向闵、周一指。
闵、周点头默喻,溜溜达达出来,假装小溲,到店院走了一圈,暗暗的将两个点子的住处,前门后窗俱已看清,这是八号房,和闵、周住的东房十四号遥遥相对,却是个单间。
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向八号房间隔帘张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客人的背影,正立在灯前,似有所语。周、闵二人更不再看,转身便回。九股烟忙问:“二位看清了没有?究竟怎么样?”
闵成梁点点头道:“倒似乎可疑。”他探头仰望天空道:“这时也不过三更来天,稍微沉一沉,咱们就摸一下子看。周三哥你说怎样好?”(叶批:以下对白多用江湖唇典行文,味道十足!)周季龙道:“可以摸一摸;但是,要看事做事,别冒失。乔师傅虽说招子够亮的(眼力明),不会看走了;不过咱们要真动手收拾他们,还得先对一对盘(看看面貌)。”
这时候全店客人什九已入睡乡;各房间只有三两处还没熄灯,院内悄然寂静下来。乔茂又挨了一刻,低问周、闵二人:“咱们该下手了吧。魏师傅一个人溜出去,顶这时候,怎么还不回头?……要不然,你们二位在屋里等一会,我先把合(巡视)一下,看这两个点子脱条(睡觉)了没有。”说罢,乔茂把精神一抖,蹑足轻行,掩门屋,向外先向全院一照,内外漆黑,又向西一抬头,不由愕然,只见八号房灯光依然辉煌。
乔茂道:“唔,怎么这两个东西还没脱条呢?”回头看了看,屋中的闵、周二人无形中给他壮着胆子。九股烟这才提起一口气,出房门循墙贴壁,由南面溜到西边。他先附窗倾耳,八号房内声息不闻,也没有话声,也没有鼾声。屋门依然大敞,上垂竹帘,灯亮就从帘缝射出来,在秘道上织起一条条的光线。
乔茂心中纳闷,又向四面一瞥,然后一伏腰,一点脚,窜到门畔。猛探头往里一张,急急缩回来;暗道:“莫非真输了眼?要是老合(行家),决不会这么大意呀?”
这八号房不只灯明门敞,而且屋中一张桌、两铺床,两个壮汉各躺在一铺上,面向外闭眼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两个人的面貌,隔帘看得分明。莫说江湖道,就是常出门的人,也不会这么疏忽。就说是空身汉,天热没有行李,不怕丢东西;可也没有住店房,敞了门睡觉的。难道这两个东西故意摆这阵势么?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暗想着,乔茂又探了探头,偷觑了一眼。
闵、周二人听乔茂出去以后,院内一点声息没有;两个人不耐烦,也轻轻探身出来。恰见九股烟在对面房前伸头打晃,乔茂的影子被隔帘射出来的灯光映照在秘道上,铺了一条长影。乔茂忽一回头,看见了闵、周二人,立即将身形一撤,没入墙根的暗影中。他用弹指传声之法,把中指指甲往拇指指甲下一扣,轻轻的连弹了两声,是招呼闵、周二人过来。
闵、周二人相视一笑,微讶乔茂这么老江湖,怎的在窗根下,乱弹起这个来!这扣指传声之法,只能掩盖外行的耳目,道上朋友没有听不懂的。乔茂既拿这两个“点子”当“合子”,怎的又拿“合子”当起“空子”,真也太疏忽了。两个人忙溜墙根绕过去,乔茂也溜墙根迎上来。三人相会;乔茂一拍两人的肩头,一齐蹲下来。乔茂低声悄语道:“这两个合子怪得很,你猜他们干什么了?他们竟亮着盘儿,全脱条了,这是什么意思?”闵、周二人诧异说道:“睡了,这可是怪事,等我照一照。”立刻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纵到那号房间之前。周季龙|茓窗一探,闵成梁就隔帘一瞥。倏然的,闵成梁一缩身,向铁矛周季龙一挥手;高大的身躯一旋转,提气轻身,脚尖点地,“飕”的连纵,已窜到自己房间门前,直入屋内。
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料到闵成梁一窥而退,定有所得;两个人也一先一后,纵身飞窜,轻轻退回来,走到屋内。闵成梁向外面一看,回头将灯拨小了。乔茂问道:“怎么样?”周季龙也问道:“闵贤弟才一过目,立刻抽身,必定确有所见。”闵成梁说道:“乔师傅所断不差,就请你费心把合着井子里(院内)。”乔茂靠门口一坐,一面往外瞟着,一面听闵成梁、周季成二人的意见。闵成梁向周季龙说道:“周三哥,可看出这两个点子的来路么?”周季龙微笑道:“我眼睛拙得很,没看出什么来。我只看见他们全暗合着青子(兵刃),一个放在枕头底下,一个Сhā在右腿上。大概他们故意摆这样儿,引我们露相。”
闵成梁大指一挑道:“佩服佩服,这两个东西一定跟咱们合上点,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逗咱们上阵。赶到一看出他们暗合着青子,事情就更明了,怪不得乔师傅断定他们路数不正,你看!咱们在井子里做活,人家已经觉察出来。靠西墙的那个老合,竟用击木传声的法子,示意给那伙伴。”
周季龙道:“这个我却没看出来。”闵成梁说道:“您是窥窗孔,自然没看见。我正窥帘子缝,瞧见他那只搭在板铺上的手,食指动了三动。咱们人来人往,他们是连人数都知道了。尤其是乔师傅弹指传声,人家一定听出来了,所以我就赶快退下来。咱们得合计一下,要是动他,就别容他扯活了;要是缀他,咱们也该布置了。”
九股烟乔茂Сhā言说道:“咱们怎么布置呢?咱们要是缀着他们,倘如他们真是劫镖的匪徒,就怕缀不成他,反教他们把咱们诓到窑里去,上他一个当。咱们要是动他,可是咱们一不在官,二不应役;硬在店中捉人,只怕也使不得。不过我这是拙想;我近来时运颠倒,专碰钉子,我说的不算。闵师傅,周三哥,我听你二位的。你说咱们该怎么着?”
闵成梁微微一笑,道:“在下年纪轻,阅历少,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好。家师派我给俞、胡二位镖头帮忙,胡、俞二位又教我跟着乔师傅来道,我是跟着乔师傅走。乔师傅只管分派,我是唯命是从。”
铁矛周季龙素来瞧不上乔茂,可是现在眼看闵、乔二人要因言语误会,只得从中开解道:“闵贤弟、乔师傅,咱们商量正事要紧,千万别来客气。都是为朋友帮忙,谁有主意,谁就说出来。”转脸来单对闵成梁说道:“说真的,缀下去也许上了他们的当。我们莫如动手捉住他们,逼出他们真情实话来,倒是个法子。不过咱们决不能在店里动手,咱们可以把这两个点子诱出店外;找个僻静地方,凭咱们三个人,只能捉活的。喂,乔师傅,你说好不好?”
乔茂总是疑心人家看不起他;不想他才说了一两句冷语,闵成梁把脸一沉,一点也不受他的。乔茂不由脸上一红,气又馁下来,忙赔笑道:“周三哥说的很对。闵师傅,你说他这着好不好?说实在的,出个主意,料个事,我真不行。”过来作了个揖道:“你可别怪我,我简直不会说话。”
闵成梁看了周季龙一眼,“嗤”的笑了;这个乔九烟,怪不得人家尽挖苦他,简直是贱骨头!闵成梁这才说道:“我可是胡出主意。若教我想,我们应该先把外面的道,探一下子,看好了动手的地方,然后还是由乔师傅出头,逗他们出窑(离店)。我和周三哥到敬涡子口(野地)一等,再不怕他逃出手去。捉住了,稍微一挤他,我保管问他什么,他说什么。乔师傅,你可把合(看)住了,两个点子大概扎手的。”他说到这儿,又对铁矛周季龙道:“咱们哥俩得赶紧把道探好了,天一亮,就没法子动人家了。”说着立刻的站起来,把衣服收拾利落,把兵刃也带好;这就要邀周季龙,一同出去勘道。
九股烟乔茂一看这个劲儿,暗吸一口凉气道:“好么!硬往我身上拍!两个点儿要是老老实实的睡大觉,还好;倘若人家一出窑,我老乔就得伸手招呼两下;两个打我一个,饶让人家毁了,还落个无能。这种好差事,我趁早告饶吧!”
九股烟慌忙一横身,满脸赔笑道:“闵师傅,周三哥,二位先等一等。”紫旋风闵成梁怫然站住道:“我也是胡出主意,也忘了请教你了,你若是看着不行……”
九股烟乔茂没口的说道:“不是不是,我的闵大哥,你老可别价误会!您这招好极了!不过有一节,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可得有什么说什么。”周季龙皱眉道:“乔师傅,你就一直说吧,别描了。”
乔茂道:“不是别的,这两个点子一定够扎手的,我看还是你们二位撵底看桩(留守)。要是教我一个人在这里把合这两个点子,万一他们灵了(睡醒),一想扯活,二位又不在这里,我一个人是拾不拾?要是拾,我伸手拾不下来,岂不误了大事?闵师傅武功出众,掌法无敌,准可以把两个东西扣得住。要不然,简直咱们换一个过,我跟周三哥出去道,你老在这里把合。等着我们看好地方赶回来,您再把两个点子移到外面去取供,这万无一失。我说这话,可不是我胆小;我是量力而为,怕耽误了事。这要跟外人说,好像我是吹;贼人在范公堤劫我们的镖,上上下下六十多个镖行,净镖头也七八个,没一个敢缀下去的。只有我姓乔的匹马单枪直入虎口,两次被他们捉住,都教我挣脱出来。我绝不是胆小怕事,无奈人各有一长,各有一短,我手底下太顶不住……”
铁矛周季龙刚要发话,闵成梁连连摆手道:“好啦,好啦,乔师傅不要多心,我焉能往死处照顾好朋友。我不过看透这两个点儿,就当真跟咱合了点子,他们也不会在店里明目张胆的动手。留下不过是看住他,决打不起来。既然乔师傅怕他们扎手,拾了(失败);索性把这两个差事交给我……”
乔茂还要分辩,闵成梁一挥手道:“二位赶紧请吧,天实在不早了,咱们办正事。”
九股烟乔茂见闵成梁正颜厉色的,竟不敢再还言了;转向周季龙道:“那么,咱们就别耽误了,闵师傅多辛苦吧。”闵成梁摇头不答,只将手一伸,做了个手势,催二人快走。九股烟乔茂这才跟铁矛周季龙,悄手蹑脚的掩到店院中;对面那个八号房间,依旧灯光很亮。周、乔两个人溜到静僻处,施展轻功,飞身蹿上后房,翻出店外。
八卦掌紫旋风闵成梁容得二人走开,便将屋门闭上,又把油灯拨得微小,布置了一下,然后坐在窗前暗影中,从后窗洞往对面窥伺。估摸着周、乔二人刚刚跨墙出去,那八号房通明的窗扇,忽然黑影一闪,分明是有人起来了。
闵成梁暗暗点头:“这可得缀住了。”赶紧的站起来,要开门出去;忽又一想,看了看屋内,忙把门闩上,翻身来到后窗前。轻轻一启窗扇,涌身窜出窗外。他回手把窗扇阖好,一下腰,飞身蹿上房顶,伏脊探头,往八号窗前房后一望,丝毫没有可异处。他遂又相了相地势,八号房是西房,自己住的十四房是东房,这须要绕南房奔西南角,比较得势。遂一飘身,蹿下房来,循墙贴壁,奔西南角。西南角两排交错,旁有小棚,很是僻暗,足可隐身。
闵成梁先把退身觅好,这才绕过去,就隐身在暗影中。身未临近,他先凝神侧耳,细细听了听,八号房内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来。又看了看周围,正要扑奔八号后窗;忽然听南房后,“啪哒”的响了一声。“这是问路石子。”闵成梁急急的一缩身,就势一伏,将身退藏在小棚门旁不动,两眼注视南房和西房。
紧跟着南房房顶微微一响,闵成梁忙探头一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外面窜进来。初疑是自己的同伴没影儿魏廉回来;但立刻见这条黑影,从院中偏南一掠而过,好像胸有成竹,走熟路似的,身法迅速,竟一直抡奔八号房。看来人穿着打扮,和魏廉、乔茂、周季龙迥乎不同;一身夜行衣,背Сhā短刀,蓦然已到八号后窗前,把数枚铜钱投入屋内。
闵成梁艺高人胆大,藏身处看不准八号房后窗全面的情形,竟将身一挪,挪过这边来,凝眸再看。只见这个夜行人,立身在八号后窗前,也不知怎么一来,屋中人已然答了话:“起了风吧!”
外面的夜行人轻轻应了一句,却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但只一问一答,顿时见这夜行人抹转身,绕奔前面。闵成梁跟着也挪了几步。这夜行人忽又转到八号门前站住;回头瞥了一眼,撩起竹帘子,直走入屋内。屋内灯光忽然间黑暗了。
紫旋风闵成梁潜身暗隅,闪目四顾;这来的自然是老合无疑了,倒也得盯住他,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想罢,立即一伏身,窜奔贼人后窗;侧耳倾听,屋中人喁喁私语,只能辨声,不详语意。他心里要想挖破窗纸,向内偷窥;却又怕行家遇行家,做这把戏,被人识破太丢脸。正自迟疑着,意欲举步,转到前窗,不意竹帘子一响,从八号房间,一先一后走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先行的是屋中两个客人中的一个,随着的便是刚来的那个夜行人。这两个到当院站住,四面一看,忽然一晃身,上了南房。闵成梁暗道:“不对,要出窑!”正要缀下去,再看这两个人,原来跟自己一样的打算,竟从南房绕奔东南角,又蹿下来,扑奔闵成梁等人住的那个十四号房间去了。
闵成梁大喜,暗想:“得了,这可对了点儿了。我们偷看他们,他们偷看我们;倒不错,看看谁斗得过谁。”他忙从黑影中挪了几步,匿身墙角,探头外窥。见这两人中,一个夜行人留在十四号房前巡风;另一个径上台阶,舐窗往里窥看。但是,屋里的灯早教闵成梁临出屋时拨小了,什么也看不见。贼人回身一摆手,那巡风的夜行人立刻跟过来。两个人低低私语,好像也商量了几句话;又轻轻的推了推门,竟相偕绕奔十四号房后窗去了。紫旋风暗骂道:“好大胆的贼,他竟敢进屋行刺不成!”
当下,闵成梁勃然动怒,便要上前拿人;又一想,要过去把贼人堵在屋内,教他先栽个跟头,给自己看。闵成梁才高气豪,不把敌人放在眼里。敌人是三个,他是一个人,他竟傲然不惧,从隐身处旱地拔葱,托地一跃,直蹿上南房,径掩到东南隅。
闵成梁身躯魁梧,举动却轻捷,不愧旋风之名;“唰”的像一支脱弦箭,从南房东排一跃,飘落到短墙上。又趁势一拧身,早蹿上了东房;东房一排是五间。闵成梁急伏身蛇行,将近十四号房,施“夜叉探海”式,往下面一望,急又缩回。虽然只一瞥,却已看见西房客和那夜行人,一个人在外巡风,另一个挨到十四号房后窗前,把手指微沾唾津,将窗纸弄湿,挖了小小一个月牙孔。
这夜行人却也胆大,明知屋中住的是行家,他仍然窥窗往里瞧。这一瞧,屋内昏昏沉沉,残灯微明;明暗两间房,内间房床上像躺着一个人,却是声息不闻。殊不知这床上实在没有人。
紫旋风临行时,料到自家去后,恐怕贼人潜伏的同党多,也许来窥探自己;便将带来的铺盖卷打开,在床上凸凸昂昂的堆成两个人形。他把枕头竖作人头,上面搭着一条手巾;暗影中乍一看,倒像两个人躺在床上,蒙巾遮面而睡,其实也无非暂掩人一时的耳目。
这夜行人看到床上,心里觉得奇怪,回头来低问巡风的伙伴:“喂,并肩子,你不是说,这里窝着两个点子,听动静好像都出窑了么?怎的这里还有两个脱条?”
巡风的西房客急忙过来,先四面一瞥,小心在意的侧耳听了听,然后探头往里一张。这贼人先用右眼看,又用左眼看,随后把窗孔扯大了,用两只眼细看。看罢回头,悄声说:“不对,这是空城计,你瞧床上不像是人吧?”又撕了一个纸孔,两个人一齐往内看。
巡风的人忽然一笑,伸手把窗户一推,竟悠悠的推开。回头来说道:“并肩子,你输眼了。哪里是人,这是空屋子。人早离窑了!”
两个人在房后窗前,窃窃私议。一个就要一直掀窗入室搜检,一个就说使不得,不要鲁莽了。房上的闵成梁却不禁欲笑:“屋里没有,房上可有人。可怜两个笨贼,连我在房上也听不出来。值不得在此跟他动手!有本领的人仓猝遇敌,不会喊出来。像这两个笨货,挤急了就许炸了;在店里喧闹起来,或者反而害了事。”但又一转念,还是阻止两贼,不教他进房胡翻的好。
闵成梁顿时想了个打草惊蛇之计,把身上的鹅卵石取到手中一块;“飕”的一窜,退回短墙,跃到南房上。然后一探身,抖手打出去;不待石落,自己忙一腾身窜开,潜藏起来。那块鹅卵石“啪哒”一响,掉在东房顶上;咕碌碌的一滚,坠落到平地上,立刻又是“啪哒”的一声,正掉在二贼跟前。
二贼吃了一惊,叫道:“风紧,昏天里窝着点儿了!”意思说黑影里有敌人埋伏。那个夜行人身法也够快,顿时一煞腰,猛一纵身,已蹿上房顶。那个巡风的西房寓客很矜慎,独往斜刺里一蹿,登上后墙,借房山墙隐身探头。两个人急忙四面一打望。约摸石子的来路,疾如电光石火般搜寻过来,又分两个人斜折东南,搜寻过来。
不意紫旋风闵成梁,石子才发出手,早已看准潜迹之地。这南房过厅上,前后有二尺多长的厦檐探出来,门楣上还横着一块匾。闵成梁预有打算,施展轻功,在房上骤将身子一探,由檐上“珍珠倒卷帘”,往檐底一翻,双手一找檐前的方橼头,立刻将身一卷,“金蜂卧蕊”、“壁虎游墙”,顿时悬空转来。他面向檐外,背贴檐里,手指扣方橼,脚尖找横楣。提一口气,轻轻借力,脚登楣框,胸腹往下塌,全身悬成弓形。闵成梁手脚挺劲,俨然将魁梧的身躯挂在檐底黑影中,纹丝不动,上半身借横匾遮蔽,只两腿两手微伸出来。这种轻功全凭手劲脚劲,会者不多,见者少有,是最好的隐形法。(叶批:笔触细腻,历历如绘。)
两个贼人前前后后搜了一个遍,不见一个人影,二人似仍不死心,改由一个人在房上,一个人跳下地,一上一下横搜。又搜了一个圈,却再想不到檐下黑暗影中会有人悬空。两个人心知遇见劲敌,将那鹅卵石拾起来,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个敌人神出鬼没,错疑他腕力强,也许从店外打来的。店外西面和西南面,恰有几棵高树;两个人对着大树端详,又不信人的腕力会打出四五丈远来。
两个人正自骇异,目注十四号房,打不定主意。那八号房的同伴却等耐不得;见两人一去半晌不回,微闻房上有人奔过,急忙掀竹帘窜出来;口中微打胡哨,把两个同伴叫过来盘问。
容得两人进房,又隔过一刻,闵成梁试量着轻轻跃下平地,竟潜行南房过道,倚着门往外探;又慢慢的溜出来,打算自己索性把贼人诱出店外。不想八号房后窗忽开,房中的三个人忽又窜出一个,还是那个夜行人。这夜行人背刀急驰,竟腾身跃墙;向四面瞥一眼,如飞的窜出来,没入黑影中,绕向西南而走了。
这一番举动,竟难住了闵成梁;是赶缀这个夜行人呢,还是看住屋中的两个人呢?是立刻就预备动手擒贼问供呢,还是等候乔、周二人回来再动手呢?闵成梁主意还没打定,猛听八号房门扇一响,竹帘子一掀,又窜出一个人。这个人面向着十四号一看,回身转脸,对着闵成梁潜身的这边,唇边微打胡哨,低声叫道:“相好的露相了,不要藏麻虎了!”
紫旋风心中一动,心想:“他要叫阵,且先不理他。”果然这个使的是诈语。这个人当门发话,后窗却又一掀动,声音虽微,闵成梁正在留神,恰已听到。他暗道:“不好!贼人要分散溜走,这一定是回去送信。”紫旋风更不迟疑,回身一稳背后刀,从过道闯然窜出,向对面人招手道:“相好的,风起了!”
那人闻声侧步,似觉骇异;略微停得一停,只见他一回手,亮出兵刃来,卦闭门户,向闵成梁这边注目端详。想是看不清,这贼人口唇微微作响,低问道:“伙计,带了多少本钱来?”这自然是暗号,闵成梁猝不及答,顺口说道:“本钱带得不多……”
一句话露出破绽,与人家约定的暗号不符了。那人失声笑道:“唔?朋友,还会蒙事么?来吧,光棍遇光棍,有什么说什么。你是鹰爪、老合,还是托线?”这是问闵成梁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官面,是江湖道,还是镖行。
闵成梁不答,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像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
两个人相隔不过数丈,空费唇舌,谁也不说实话。那人突将手一抬,闵成梁急一闪身;“啪哒”一声,暗器打在墙上。那人向四面一看,骤转身,“刷”的一个箭步,退回八号房前。闵成梁道:“不要走!”回手扪一扪背后刀,挺身上前拦截。那人微微闪身,两人立刻低声叫阵。那人说道:“外面宽敞。”闵成梁说道:“龙潭虎|茓,随你的便!”两人全不愿在店中动手。
那人回手一拍八号窗户,低叫道:“并肩子,我挂着点子出窑,你马前点,往漩窝里拈。”意思说他这就诱敌离店,催同伴速到旷野聚齐。说罢一转身,健步跃奔南墙根。他那同伴却从八号房窗窜出,跃上了东墙。
闵成梁道:“野地聚齐,就让你们聚齐。”立刻奋身跟踪追出。他跃上墙头,闪目四顾,心中稍有点后悔:“一只手掩不过天来。三个贼人先放走了一个,这一个跳上南墙,那一个却跳出东墙;万一全溜了缰,乔茂回来,我就搪不了他。他一定要说便宜话。”
闵成梁脚上加紧,心想:“这贼人定与劫镖有关,至少也是附近的匪徒。他就逃到老窑里去,我也得追上他,把他掏出来。”立刻认定了跳南墙的那个夜行人,追赶下去。
夜行人前行,闵成梁后追。夜行人刚才关照其同伴的切语,本是说到野外聚齐;不想这人逃出店外,竟不奔野外,反而顺着镇甸的后街飞奔。闵成梁觉得奇怪,便一步也不放松,紧紧缀着,恐怕贼人别有诡计;不便欺近了,只在六七丈外盯着。
那人掠过后街民房,倏上倏下的急驰,忽然间似乎到了地方,那人竟跳进了一所大院子内。闵成梁跟踪赶到,见贼人已然到了落脚的地方,又防他钻小巷逃走;忙飞身上房,往下察看。这才看出,这地方乃是刚才去过的那个双合店的后门。
闵成梁把全副精神贯注敌人的行踪。贼人到双合店后门,腾身上房,越墙而过。闵成梁恰好跃在斜对面一家民房的后脊;看双合店全院的情形,恰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那人恰似轻车熟路,回头瞥了一眼,立刻跳入店内;拐弯抹角,竟奔到东南一排店房之前,由南数到北,数到第四间房,便站住了。闵成梁也跟着往前挪了挪;再看贼人,略停了一停,也不晓得他在那里鼓捣什么。
突然“嗤”的响了一声,似穿窗投进去一物,跟着那第四号房间里,“呀”的一声,门开处,窜出一条人影。两条人影往前一凑,倏然分开;一左一右,出离了双合店。二人仍从后门墙隅窜出来,到后街墙根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什么;立时两个人又分手,各奔东西。
紫旋风闵成梁在房上,隐约看了个大概,暗自点头,却又心惊。料到这双合店和那茂隆栈,俱都有贼人的党羽潜伏着,贼人的势派可见不小。看举动,这几个不过是安桩放哨的小头目,可是身手便已如此矫健,他们的领袖恐怕更不可轻视。而且由此推测,已失的镖银分明可从这里根究出来。
试想这小小一个地方竟有绿林能手出没,布置得这么严密,而乔茂又恰是在此处被囚逃出的;镖银的下落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呢?这么一想,闵成梁心中又喜不可支。更见贼人头也不回的直往北走下去,闵成梁立刻飞身一掠下房,拔步如飞的追下去。闵成梁心想:“在茂隆栈走了两个贼党,在双合店还有一个贼党。这一个不用说,是往各路卡子送信去的。先捉住他,就好像寻着了乱线头一样。”
那贼刚跑出来时,是在街上飞奔;这一回出离了双合店,却不走平地,竟登房越脊,沿着街道的铺面房,往北曲折飞窜。闵成梁为恐失了贼踪,也就蹿上房去急追。又恐贼人若有埋伏,故设诱敌之计,一面赶,一面还得留神下面人。此奔彼逐,相隔三四层院子,眼看就追出镇甸以外,闵成梁往旷郊瞥了一眼;外面全是一片片田畦和一簇簇浓影。紫旋风暗暗欢喜,在街市多顾忌;这一到野外,就可以纵步急追了。
忽然,那贼人在房上停了一停,似向闵成梁一招手。此时相距约有四五丈,那贼人猛然一蹿,由房上落到平地。闵成梁也一纵步跃下来,急忙跟缀过去。眼见这贼竟跳到小巷,钻弄堂,跳墙头,弯弯转转奔到镇外去了。
闵成梁倏然掣出刀来,厉声喝道:“呔,朋友慢走!”旷野无人,但闻犬吠,黑影绰绰,遍地都是青纱帐。
那贼人闻呼回头,脚上却加快,一抹改道折向东北而走。东北面正有一大片浓影,横遮在路前。闵成梁暗道:“不好,要钻树林!”“飕飕飕”立刻的施展赛旋风似的身法,疾如电掣的赶过去,要想阻止贼人入林之路,但是相隔十数丈,一步来迟,贼人竟投入前面林中,不见了。
闵成梁大怒,夜行人的大戒,是“逢林莫追”。闵成梁虽然胆豪有智,却顾忌地理不熟,怕中了人家诱敌深入之计。若非诱敌,自己人单,贼党势众,他们何必散开了逃走?闵成梁不肯大意,按刀从侧面近前一看,这不过小小的疏疏的一座矮林罢了,不像有埋伏。闵成梁一声也不响,“飕”的一窜,为截断贼人的逃路,抹过侧面庄稼地,急急的绕林一转。东边虽是苇塘,没有路径,贼人跑不出去;忙又兜到南面。
这南面林木丛杂,隐约露出一段矮墙。闵成梁一鼓作气,飞身蹿上矮墙,在墙上只一瞥,便已恍然。这原本是座茔地,可是跟着又爽然若失了;满心只提防林中有贼人埋伏,谁想这林子倒成了穿堂门!贼人莫非是穿林而出,绕茔地循墙逃走了么?
闵成梁不信自己脚程这么快,会放贼逃开。顿时飞似的绕林踏勘了一圈,竟不见贼踪;忙又伏身倾听、窥视,林木疏落,黑影掩蔽,又听不出一点意外的动静来。紫旋风既恚且惭,像疯了似的,又像飞也似的,倏然转身,一跃窜入矮墙以内,矮墙内丛莽乱生,中有数道狭径,和一堆堆的坟墓。
闵成梁跃上坟头,纵目四眺。忽见北边远隔数箭地以外,似有人影奔驰。闵成梁骇然暗道:“这贼的脚程比我还快么?怎的一个展眼竟奔出恁远!”他不由惭愧起来,自己一步没放松,居然会把贼人追丢了,放跑了,自己还叫什么紫旋风?一想至此,他越发忿怒;立刻一纵身,跳下坟头,又望着这人影追去。但要追这人影,必先出离茔地,绕过苇塘,蹿上高坡,再扑奔小路。
紫旋风闵成梁跃上高坡,再一看那人的趋向,竟是由北往斜刺里奔西南。闵成梁不由愕然,回头望了望树林,心中纳闷:“莫非这另是一人么?怎的往那边走?不管他,只好先捉住了再说。”相了相贼人的路线,他又是往斜刺里横截过来。闵成梁跳下高坡,有青纱帐;横穿狭径,前面又是一片青纱帐。
闵成梁算计着,再绕过青纱帐,定可把此人截住;这一回一定跑不了。脚下攒劲,备力一跃。……冷不防从近处青纱帐,相隔两丈远近,骤纵起一条黑影。这黑影迅若飘风,突然扑到自己身旁,冷森森一把钢刀,斜肩带臂的劈下来,真个是来势迅猛,猝不及备。
闵成梁吃了一惊,刀锋已到,急忙的往左一塌腰,左掌往外一穿,用“龙形穿手”掌势,身随掌走,右脚尖用力,身躯如箭脱弦,凭地蹿出丈余远。他立刻将厚背折铁刀交至右手,封住门户,才待发招;来人手下更快,头一刀劈空,霍地腾身而起,刀尖一展,跟踪扑来。闵成梁还未容身势转回,已闻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正是间不容发。
紫旋风闵成梁幸而利刃在握,施展八卦刀,回身探臂,“苍龙入海”,左脚往外一滑,右脚尖擦地一旋,厚背折铁刀已随拧身回旋之力,向后面扫去。敌人的刀挟着一点青光递过来,却又走了空招,“唰”的撤回。闵成梁更不容情,“腕底翻云”,往外一展,刀锋抹过去,正斩敌人的小腹腿根。这个敌人不但身形快,手法也很快。倏然变招为“跨虎登山”,用力一撤,往下提刀攒,亮刀刃,骤向闵成梁的刀上一挂。“当”的一声响,二刃相碰,都是纯钢利刃,顿然激起一溜火花。各自抽招换势,往回一收。
紫旋风闵成梁吸了一口冷气,却未免有点寒心,想不到一个跑腿踩盘子的小贼,居然有这么硬的功夫。亟将掌中刀一紧,施展开六十四手八卦刀,往前进招,一开手连环四式,那敌人却用十二路滚手刀法,展开来也是进手的招术;刀法很巧捷贼猾。闵成梁一点也不放松,奋力应敌。展转数合,抓着一个破绽,暗影中虚领一刀,借势一攻,喝一声:“着!”拦腰横砍,敌人急闪,只斜身一蹿,横纵出一丈多远,却一脚登坑,险些滑倒。
那敌人不禁出口骂道:“鬼羔子,太爷今天非得活活捉住你!”(叶批:妙在哑斗半晌才出声。)
闵成梁闻声愕然,不由得闪身侧目,停刀封住门户,厉声喝问道:“喂,你是谁?”
敌人早挺刀揉进,猛攻过来,闵成梁挥刃接架。那人忽又撤回去,他侧着头往这边窥看,喝问道:“你是谁?……哎呀,原来是你!”
闵成梁也听出来了,不禁失声惊呼道:“咦,你是魏仁兄!你上哪里去了?刚才不是你呀!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给我一刀!”没影儿魏廉收刀顿足道:“嗬,糟透了!闵大哥,我太对不住,我再也想不到是你。你不是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么?周师傅呢?”
两个人凑过来互相询问。才晓得魏廉只身缉贼,转了一个更次,也是追赶两个夜行人,到这一带不见了。因瞥见闵成梁从茔地飞窜出来,魏廉这才埋伏在青纱帐里,满想伏隅暗袭,定可刺倒贼人,捉个活的来问问;不想阴错阳差的,和自己人打起来。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愧。魏廉不住向闵成梁道歉,说:“小弟实在太冒失了,我只想你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决不会落了单,这是怎么说的!”言下很觉对不住。
闵成梁笑道:“这没什么,魏兄千万别过意。早知道是自己人,怎么也得问一声,谁想咱们竟哑打起来。”闵成梁遂将店中之事对魏廉说了,又道:“我是在店中把合着三个点儿,竟全给放跑了。现在乔、周二人出去勘道,这工夫也许回来了。费了很大的事,三个贼跑到三下里,我一双手拾掳不过来,只得认准了一个追。追到这里,竟教他溜出手心,你说多么丢人?”又问魏廉,独自访得怎么样?
魏廉道:“唉!我本来是出去瞎撞,东扑一头,西扑一头,倒是没白忙。在道上遇着一个夜行人,也不晓得跟镖银有关没有。我也是追了一程,追丢了;回头就瞧见你从那边茔地跑来……”
闵成梁耸然道:“哦,你也遇见夜行人,在什么地方?”魏廉一指北边高地,黑影隐约,是个小村落。闵成梁往四周看了看,也用手一指丛林茔地,道:“我是追到这里,把人追丢了。又望见那边有条人影,往这里跑,我这才斜截过来。照这情形看,他们也许都是一伙。”闵成梁停了一停,又笑道:“不管他,我只纳闷,这座茔地,孤零零的,贼人是怎的会溜了?魏仁兄,你我正好是一样,都是丢了人。咱们合起来,再搜搜吧。真格的空手回去,一定要听那位九股烟乔师傅的闲话了。”
两个人立刻结伴重到丛林茔地查勘,哪里还有人影?他们又登上高坡,往四面望;一片片的青纱帐,到处都容易潜藏人踪。闵、魏二人都很不乐,正要下坡,忽见李家集街里,又窜出两个人影,东张西望,竟往这边奔寻过来。没影儿魏廉道:“闵大哥你看,这两个东西鬼鬼祟祟的,保管又是两个夜行人。”
闵成梁道:“倒像是道上的朋友,好歹捉住,就可以追究出真情来了。咱们迎上去!”魏廉道:“还是埋伏起来的好。”两人站在高坡上,眼见两个黑影越走越近,这才溜下坡来。再看两个人影,竟也似看见闵、魏二人了;两影顿时凑在一处,似在商量什么话。忽然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竟直向高坡扑来。魏廉大喜道:“有门道,你看他们这不是搜过来了,快藏起来。”
闵成梁一笑,跟魏廉到后坡,一同潜藏在高粱地内。魏廉将刀拿在手内,静等敌到,就猝然袭击。闵成梁目注前方,忽然说道:“且慢!魏仁兄,你可留点神;不要冒冒失失的,再伤着自己人。我越瞧这两个人,越像是周师傅和九股烟。”
魏廉道:“是么?”又看了看道:“倒是一高一矮。”当下,只见那两个人影,箭似的驰到坡前,忽然站住;目望青纱帐,似又低声密议。两个人影倏复分开,一个直抢土坡,一个绕奔侧面。魏廉暗笑道:“他们还想兜抄咱们呢!”
忽然那高身量的人先抢上高坡;那矮身量的绕向后坡,巡了一圈,也蹿上坡去。两个人影背对背,往四面张望,立刻发出疑讶之声。一个尖嗓子的人说道:“又扑空了,简直是活闹鬼!”那个高身量的答道:“准是钻了高粱地了。”
闵、魏二人一听这话,互推了一把。听口音这两个人影分明是自己人,一个像是乔茂,一个像是周季龙。闵、魏二人失声笑道:“你瞧这事!”
这一句话又教乔茂听见,也是一推周季龙道:“那里有人!”周、乔二人立刻亮出兵刃,扑下土坡。这一边,闵成梁连忙窜出来,鼓掌招呼魏廉;魏廉应声也钻了出来。
第十三章
拨草寻蛇环参唇典
临流买渡蓦遇骡夫
四个镖师瞎转了一圈,竟在李家集镇甸外相遇。周季龙忍不住大笑起来。魏廉道:“我们简直教鬼迷了。”九股烟乔茂似笑不笑的,冲着魏廉说:“嗬!你们两位倒凑到一块了。魏师傅,你不是上茅厕去了?你原来独自个访下去了;不用说,一定不虚此行喽!”又冲闵成梁说道:“闵师傅,你怎么也在这里?店里那两个点子怎么样了,您都给撂倒了吧?”闵成梁摇头道:“他们溜了。”
乔茂道:“咦,怎么溜了?这可倒好,我跟周师傅把道也好了,地方也琢磨定了,净等着闵师傅诱贼人入网了。刚才我们扑回店去一看,敢情鸡飞蛋打,剩下空房子了!我这么一琢磨,也许两个点子要扯活,闵爷不肯放,缀下去了,我们才又翻出来。哪知道闵师傅也捞空把了!这可真是,怎么样呢?想必这两个点子手底下有活,拾着扎手?”
说着,乔茂又回顾周季龙道:“幸亏是闵爷,要是搁在我身上,一准是连我也得教他们拾掳走了呢。真险哪!”说着吸了一口凉气。没影儿魏廉听了这些话,嘻嘻哈哈的冷笑了几声。
紫旋风闵成梁不由冲天大怒,抓着九股烟,厉声道:“乔师傅,你说话可估量着点!我也知道把点儿放空了,是怨我无能;但是事机不巧,我一路追下来,竟在这里误打误撞,跟魏师傅动起手来,才把贼人放松了。我本来少智无才,只会说两句闲话;我不过奉了家师之命给俞老镖头帮帮忙,跑跑腿。说真的我本来就是废物,我别耽误了您的正事。乔师傅,请你访你的吧,我别在这里现眼了,我跟您告退!”一松手,忿忿的Сhā刀甩袖,转身就走。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忙一齐拉住,同声劝解。乔茂也慌了,作揖打躬的告饶道:“闵师傅别怪我,我是加料浑人,我不会说人话!”
平地风波的又闹了一场误会。周、魏二人作好作歹,才把闵成梁劝住。周季龙特为岔开这事,又问魏廉,出去这一趟,结果怎么样?
魏廉笑道:“我本来没打算踩探去,乔师傅疑心我匹马单枪的访下去了;其实我诚如闵大哥所说,我也是加料废物,离开人,我半步也不敢多走。不过我刚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偶尔听见窗外有人弹指传声,听着好像夜行人通暗号。不由引起我多事了,要出去瞧一瞧;也许与镖银有关,我就从墙头跳出去了。不料出去一看,墙外并没有人。我想,或者有人早溜了,我就信步瞎撞起来。一路瞎遛到镇甸外,竟赶巧遇上两个走道的人,搭伴急走,迎面而来。不知怎的,一见我,拨头就转弯。我立刻随后赶,这两人忽然施展起夜行术来。”
魏廉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是道上的朋友,出来拾买卖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地方,怎么会有绿林光顾?说是过路的夜行人吧,又未免太巧了;怎的偏会教咱们访镖的碰见?当时我就上了心,把两人缀上了。谁想我只顾跟缀人家,人家后面还有缀头,反过来又把我缀起来;想着也怪可笑的。我就装傻,连头也不回,直着脖子往前走,耳朵却留了神;我是要试试他们怎么通暗号的。跟了一会儿,前头那两个人竟不进镇甸,反向大路边斜岔过去,绕奔西北。却是他们走着走着,又不跑了,反而慢慢的踱起来。在我身后缀着我的那个东西,居然也把脚程放慢了。我们四人简直成了一串。果然又缀出几箭路,前后两拨贼通起暗号来,前面的两个点子,一个矮个儿的,有意无意的忽把右手一曲一伸,立刻哗啦一响,顺手坠落下几个铜钱来。”
闵成梁默然的听着,听到这里,不禁出声道:“哦,也是铜钱,你没有拾起来看么?”
魏廉道:“谁说不是?铜钱堕地,我也想看看丢钱的人是不是故意留暗号;因此我借着一提靴子的当儿,偷偷往后窥了一眼,我就俯身要拾地上的铜钱。我才刚刚的弯腰,那后面缀着我的那小子,冷不防的给我一袖箭。他当我真不知后面有人呢!袖箭奔下三路打来,被我闪开。我一怒之下,揭开了假面具;并冒充官面,喝骂拿贼。我抽刀翻身,要料理这东西……”
闵成梁又Сhā言道:“到底你拾起铜钱来没有?”
魏廉道:“拾起来了,要不是顾着拾钱,焉能挨他一袖箭?他发这一箭,明明是阻止我,不教我拾他们的暗号。这东西一箭无功,拨头就跑,我拨头就追。”
乔茂也问道:“前头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魏廉道:“前头那俩么?你别忙,听我说。我翻身追捕,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意思,总在西北一带打转,似乎不愿跟我动手,又不肯离开此地。他的脚程好像不如我,眼看被我追上;这东西忽然口打唿哨,从那边丁字路口道边上,忽然又钻出两个人,他们竟想把我围住。可是这两人也全不是我的对手,竟又奔向高粱地,钻了进去。我便要闯进去,谁知我先追的那两个人,倒追起我来,内中一个高身量的人,也使一把厚背刀,蹑手蹑脚,从后面溜来,要暗算我。被我打了一暗器,两人又翻回头,奔庄稼地。我紧追着,一步也不放松;两个东西竟又扑奔小村。我追入小村,眼看他跳到人家院内,我就蹿上房,也要往下跳。不知怎么一来,把本家惊动了。一下子弄炸,好几户人家一齐喊着拿贼,放出几只大狗,乱叫乱咬。”
魏廉接着说道:“这么一搅,我也不好缀下去了,那两个贼也溜了,我只好退回来。撤到这里,忽然又看见一个人影,在茔地树林旁边打旋。我只当又是贼党了,我这才悄悄的溜过来,藏在高粱地里等着。我想这么一下子,敌明我暗,总可以出其不意,把他料理了。哪知茔地里乱钻的不是贼党,乃是闵大哥;阴错阳差的瞎打了一阵。要不是听出声来,工夫大了,我准得受伤。”
周季龙听罢,说道:“吓!这小小李家集,到底潜伏多少道上朋友啊!你看两个一伙,三个一伙的。你们三位遇上多少人?就是我一个也没遇见。”
乔茂是在店中遇见两人;闵成梁是除了店中两人以外,又遇见一个夜行人;还在双合店看见一个,刚才又看见两个人影。魏廉遇见了五个;合起来,至少也有十个。而实际上才七个人,他们有遇重了的,他们自然不晓得。茂隆店确有两个,另外一个是传消息的,一个是在野外巡风的,两个是在路口放卡子的。(叶批:何必说破?)
九股烟乔茂此时不敢多说话了,实在憋不住,这才对周季龙说:“咱们怎么样呢?是先回店看看,还是再在这里探勘一下呢?”闵成梁默然不语。周季龙道:“近处可以搜一搜;咱们一面搜着,一面往回走。”
四个人于是又分开来,把近处重搜了一遍,一面往李家集走。四个人都是没精打采,白闹了一夜。几人将入镇甸,正由双合店后门经过,闵成梁不由止步。周季龙看出他的意思来,对乔茂、魏廉道:“这里恐怕还躲藏着人呢!”
魏廉道:“贼人的举动可真不小,我们总得把它们的垛子窑和瓢把子访出来,才算不虚此行。闵大哥,咱们进去搜一搜,怎么样?”
闵成梁道:“也可以。”四面一看,“嗖”的蹿上店房。魏廉道:“周师傅、乔师傅,给我们巡风。”说罢,跟踪也蹿上去。
两人直入双合店,从房上翻落平地暗隅;然后放缓了脚步,就像住店的客人起夜似的,从厕所旁边,一步一步踱过去,一直找到东房第四个门。张目一看:门窗紧闭,屋内灯光已熄。因为里面住的是行家,二人不敢大意,四顾无人,急急的抢奔后窗。俯身贴墙,二人侧耳一听,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闵成梁向魏廉一点手,急忙撤身退离窗前,悄声道:“大概窑是空了。”
魏廉点头道:“我们试一试。”闵成梁复又翻回来,手扶窗台,点破窗纸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闵成梁回手从身上取出几文铜钱,划破窗纸,抖手把铜钱放入屋内;铜钱“哗啷”的一声,触壁落地。闵成梁、魏廉急忙抽身,窜开两丈多远,四只眼睛齐注视着后窗和前门。但铜钱投入之后,屋内依旧寂然无声。闵成梁对魏廉说:“贼人一定早已出窑了。”重复扑到窗前,轻轻用指甲弹窗,屋中还是不闻声息。两人至此爽然,立刻一纵身,出店院,越墙头,来到后街。
九股烟乔茂、铁矛周季龙追了过来,问道:“怎么样?”魏廉道:“走了,只剩下空屋子。”
九股烟乔茂道:“要是这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进屋搜索一下,看看他们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反正他不是正路,就是拾炸了,有人出来不答应,咱们也有话对付他,咱们是奉官访镖。”
周季龙微微一笑。夜行人私入人家宿处,是可以的,镖行却差点事。没影儿魏廉却不管这些,说道:“屋里头我们听了两回,确实无人喘气,钻进去看看,也没有什么。这么办,我豁着进去;要是教店中人堵上了,或是屋中竟有人藏着,拾炸了,我就赶紧往外撤。我把他诱出来,你们三位就上前打岔;我也躲开了,你们也可以跟他朝相过谈了。”
紫旋风道:“好,哪位带火折子了?”
乔茂道:“火折子现成。”连火折子带竹筒,都递给魏廉。魏廉笑道:“这个我也有。”没影儿魏廉展开飞行纵跃的轻功,与闵成梁第二番来到客房后窗之下。
魏廉抢步当先,身躯斜探,右手压刀,伸左臂,叠食指中指,再将窗格一弹,屋中依然没有动静。暗想:反正屋中人不是空了,就是扯活了。立刻刀交左手,把鹿皮囊中Сhā的火折子,从竹筒里抽出来;只一抖,燃起了火光,又一抖手,把火折子带火苗投进屋去。
魏廉把刀仍交回右手,闭开了面门前胸,破窗往内看;火折子在屋内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屋中清清楚楚,屋内空空无人。他向闵成梁低声只说得:“入窑!”两个人立刻一长身,左手一按窗台,右手握刀,推开窗扇,就将刀暂作了支窗杆。魏廉腾身一跃,一个“小翻子”,轻似猿猴,掠入屋地。
火折子散落在地上,松脂腾烟,烟火甚浓,没影儿伸手拾起,捏得半灭。紫旋风闵成梁见魏廉入窑太猛,很是担心,急忙窜出来,只探头向内张望,未肯入内;暂且留在院中,替魏廉巡风。魏廉笑了笑,身在屋中,如游蜂一般,倏地先往屋门一窜,验看双门扇;门扇交掩,轻轻把Сhā管开了。急抽身到桌前,晃火折一照,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摸了摸灯壶。闵成梁低问道:“怎么样?刚走的?早走的?”
魏廉道:“灯只有一点热,走了一会了。”
没影儿魏廉又到床前,床上只有一床薄褥,此外一无所有。
掀褥子,看下面,枕旁褥下也没有什么。猛回头,看见前窗窗棂上,挂着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条,信手给扯下来,带在身旁。魏廉还在满屋中搜寻,将床下、墙角都借火光细细的察看。忽然,紫旋风在外面轻轻一吹口哨,道得一声:“快出窑!”飕的蹿出上房去。
没影儿魏廉知道外面有警,却恶作剧的把火折丢在地上,把薄褥引燃;回身一窜,直往后窗窜出去。脚不沾地似的又一作势,跃上了墙头。张目一望店院,这才看见恍恍悠悠,从双合店前院,走来一个赤臂起夜的人。没影儿一声不响,追上紫旋风,从店房上抄过去,跳到后街。
这很经过一会工夫了,周季龙、乔茂正等得心急,也都上了房。一见闵、魏二人出来,忙凑过来,问讯道:“怎么样,人是溜了么?”
魏廉道:“早溜了。”
闵成梁回头瞥了一眼道:“快回店吧,少时双合店一定闹起来。”
周季龙问道:“怎么啦?”魏廉笑道:“我临走时,放了一把烟火。”
周季龙道:“那又何必开这玩笑?”魏廉道:“这就叫做打草惊蛇。店中人看见失火,必然闹起来。只一闹,就发觉他们屋中没人。那个卧底的朋友,再也不好在这里住了。”
四个人说话时,都上了房,往双合店房看。果然双合店惊动起许多人,哗然喊叫救火。果然乱了一阵,发现失火的房中,那个自称姓严的客人失踪了;店中的掌柜和伙计全惊异起来。
店家也略略懂得江湖上的勾当,嗅出这把火的气味来,明明不是失慎,乃是人故意放的松香火种。店中人倒疑心是这姓严的客人临行不给房钱,反倒放了一把火,断定他不是好人。那姓严的客人也很乖觉,他竟没有再回来。
没影儿这一手坏招,果然颇收打草惊蛇之效。九股烟乔茂暗暗佩服没影儿魏廉,心说:“他这一把火不要紧,屋中的贼人恐怕在这李家集,就没有立足余地了。店家必定猜疑他跟店伙怄气,才挟嫌放火。将来这个贼走在这条线上,也怕有点麻烦。人都说我乔九烟做事缺德带冒烟,看起来这位没影儿比我更阴。”(叶批:“瞧不见”加“没影儿”,无独有偶。)
闵成梁等四人,眼看着双合店的火扑灭,方才悄悄从房上溜走。展眼间来到茂隆栈,天色已经不早;四人各将兵刃Сhā好,就要越墙入店。
紫旋风闵成梁微微笑道:“等一等,咱们会给人家使坏,也得提防人家给咱搁苍蝇。我们四个人出去这一会子了,说不定咱们店屋中,也会有人给咱们来一下子。”铁矛周季龙道:“这可是情理上有的。”
魏廉道:“我先进去看看。”他即从店后飞身上了墙头,先往院里一看,店院中依然寂静无人。没影儿看明白了,飘身落下来,急急的了一趟道。
本来店房中难免有值夜的伙计不时出入。魏廉循墙试探,院中昏暗,却喜没有什么声息,这才翻身回来。那九股烟乔茂已然跟踪而至,正伏着墙头,欲要跳进来。魏廉忙打了个招呼,乔茂也向墙外递出一个暗号。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立刻蹿上墙来。三个人一条线似的,轻轻跳进茂隆栈后院。
乔茂和魏廉从房上窜过来,直奔自己的房间。闵成梁和周季龙就往东绕;从那夜行人住的东房前面走进,这里也是一点动静没有。四个人分两面,来到自己住的十四号房前;闵成梁稍稍落后,要看看九股烟乔茂的举动。
九股烟乔茂果然是个老江湖,一点也不敢大意。虽到自己门口,也不敢直接进入,仍然很小心的侧耳倾听了,闪目微窥了,等到确已听出自己的屋中无人,回头来向没影儿魏廉道:“喂!您瞧!咱们这里可真是有了人,动了咱们的底营了。”
九股烟又绕到后窗,不住向三人招手,故意俄延,竟不肯先进去。居然也和没影儿的手法一样,要过火折子来,晃着了,也抛到屋内。火光一照,屋中景象毕见;九股烟这才放心大胆窜入屋内,把屋门开了。
闵、周二人推门进来,没影儿却从后窗跳进来,顺手把火折子拾起来,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四个人仔细察看屋中的情形。乔茂一看自己的行李卷,已经改了样;向着闵、周、魏三人说道:“得!人家果然动了咱们的东西了,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快看看丢了钱没有吧?”
周季龙很不高兴。看乔茂的意思,仿佛把一切失误,都推在闵成梁身上,一个劲的向闵成梁翻眼睛。乔茂又将自己的小褡裢打开一看,却喜白花花的银子分毫没短。乔茂是有点犯财迷的,一见他的银钱没丢,不由情见乎词的指着银子,率尔说道:“咦,这屋子明明有人进来了,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动!你瞧这劲,他们或许不是贼呢!”
紫旋风闵成梁冷笑道:“可不是!这年头财帛动人心,小毛贼哪有见财不起意的?莫怪乔师傅觉着稀奇了。他们或许是好人,他们不过是闲着没事,上人家屋子溜达溜达。他们居然连乔师傅的十好几两银子都舍不得动,二十万盐镖,他们更不肯动了。咱们趁早往别处访去吧!”九股烟乔茂才晓得自己随便一句话,又教人奚落了一顿,低着头不言语了。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都向他暗笑,却各自动手,细细检查屋中的情形。果然看出屋中进来了人,进来的还是个高手,并没有留下什么露着的形迹。他们四个人携带的包裹行囊,全被人搜索了一遍。
闵、魏等人检毕,没影儿魏廉用手一指桌上灯台道:“这可不错,针尖对麦芒!你搜我,我搜你,暗中斗上了。乔师傅,你瞧这里有火折子松香末没有?进来的点子还真不含糊,很有两下子,他也是走后窗进来的。可是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呢?”
九股烟乔茂忙答道:“这可得问闵师傅,闵师傅是末一个离屋的。”乔茂到底又给了闵成梁一句话。闵成梁哼了一声道:“不对,你和周师傅不是还翻回来一趟么?你们回来的时候,贼人进来没有?乔师傅一定知道了。”
铁矛周季龙见两个人又暗中较劲,忙Сhā言拦阻道:“不错,我们两个人回来过一趟。可是我俩是好了道,匆匆回到屋中一看;闵师傅没在屋,我们立刻就到对面八号房窥探了一下。见贼人门窗洞开,人已不见,我们就料想贼人溜了,闵大哥必是缀下去了,所以我们才出来赶。现在不要管他了,先说眼下的吧,咱们再到八号看看去;闵大哥,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闵成梁情知周季龙是排难解纷的意思,便站起来说:“好!”两个人开门出去了。
九股烟乔茂咳了一声,说道:“魏师傅,我现在走背运,说一句话,碰一个钉子,镖没有访着,我的脑袋先肿了。魏师傅,咱哥俩投脾气,您可别怪我,您得帮帮我的忙。赶明天,我打算……”
魏廉正向门外探头,漫答道:“明天打算怎么样呢?咦,又是一条人影!”
没影儿突然从屋中窜出去。乔茂骇然,从床上爬起来,也跟着出去;只见没影儿魏廉箭似的竟抢奔后院而去。乔茂窜到院心,突然止步,望了望八号房,房中火亮一闪,乔茂心中一转,竟不追了;就在院墙根一蹲,眼睛瞪着东西两面。
片刻之间,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从八号房扑出来。乔茂忙站起来,迎过去。闵成梁也不言语,径与周季龙回到十四号房;乔茂搭讪着跟了进来。闵成梁却手举一物,与周季龙就灯下一同端详。
周季龙道:“魏师傅呢?”乔茂道:“他说他又看见一个人影,他追出去了。”闵、周二人惊讶道:“唔,还有人影?”
乔茂道:“你们搜出什么来了?”也凑到灯前看时,见闵成梁手中拿了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用红绳编成一串。又道:“这是在他们屋里找出来的么?他们人全走了吧?”
周季龙点点头,说是在八号房靠南床的板墙上,钉着个小钉,挂着这么一串钱,不知是什么意思?
乔茂道:“给我瞧瞧。”
闵成梁不语,把钱放在桌上,躺到床上去了。乔茂把鼻子一耸,将这一串铜钱取来一看,是十二文康熙大钱。乔茂道:“这不过是贼人遗下的钱文罢了,他们屋里没有别的扎眼的东西么?”周季龙道:“干干净净,只有一份褥子,什么也没有。”
乔茂把十二文钱暗数了一遍,抬头偷看了闵、周一眼,方要说话,复又咽住。心里说:“你们不用瞧不起我,嘿嘿!咱们往后走着瞧。十二文钱,你们懂得么?”
乔茂正在寻思着,没影儿魏廉在外面微微一弹指,撩竹帘进来;没等人问,就先说道:“我瞧见一条人影在南房上一探头;我紧追出去,又没有追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三位,我不知你们怎么想,若教我看,这地方大有蹊跷,我管保附近必有大帮道上的朋友潜伏着,李家集简直可以说是他们的前哨。你绝不能说他们是外路的绿林,在此探道;这是个小镇甸,哪有油水?不会值他们一盼的,他们必是在这里下卡子。我们明天必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摸一下子。说句武断的话,这什九跟已失的镖银有关;我还琢磨着咱们的动静,他们是报回去了。”
闵成梁坐起来说:“我也这么想。”周季龙道:“我也这么想,他们一定跟咱们对了点了。明天我们务必要和衷共济的访一访,咱们可别闹闲气,折给人家。”说时,就抬手把那一串铜钱指给魏廉看,道:“这是我们刚在八号房搜出来的。”
魏廉只瞥了一眼,立刻恍然,对闵成梁道:“闵大哥,镖银的下落一准是落在这里,现在我可以看十成十了。”乔茂道:“怎么呢?你从哪里看出来?”
魏廉道:“就从十二文铜钱看出来。乔师傅,你难道不晓得这十二文铜钱,是贼人的暗记么?”
乔茂心中一动道:“他倒看破了。”故作不懂道:“怎么见得呢?”
魏廉面向闵成梁道:“闵大哥眼力真高。”又对乔茂说道:“闵大哥人家早就看出,贼人是拿十二铜钱做暗号,这分明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我和闵大哥在双合店里,也搜出这么一串铜钱来,还有一张纸条。”乔茂矍然道:“闵师傅就没对我们说……”
魏廉忙道:“本来还没顾得说,这纸条和铜钱都在我身上呢。”急将一张小纸条和一串铜钱掏出来。周季龙、乔茂一齐凑过来,就着灯光,一同比较这两串钱。果然全是十二文康熙大钱,全是用红绳编成一串。
四个人相视默喻,忙又看那纸条。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
乔茂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像咒语。”
闵成梁冲着魏廉一笑,立刻教乔茂觉察出来了,忙说:“我是个糊涂蛋!你们哪位解得出来,告诉我,让我也明白明白。莫非这是他们的暗号么?”
周季龙道:“别是他们的口令吧?……一对,二对,三对!……哦,一共十三个字,倒有九个数目字。除了数目,就只一个‘南’字,一个‘火’字,和‘来凤’几个字。你瞧这‘来凤’两个字,许是人的名字。那连着的两个‘四’字,末一个也许不是四字,也许是个‘向’字,有姓‘向’的吧?这许是‘向来凤’。”
四个人八只眼睛,翻来覆去的琢磨这十三个字。这里面乔茂最糊涂,周季龙也不明白。魏廉和闵成梁是首先看见纸条的,已经揣摩了一会子了。半晌,闵成梁“哦”的一声道:“今天是几号?”
乔茂抢着回答:“今天是二十七。”周季龙眼珠一转道:“我明白了,这‘六百二十七’,莫非就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意思么?”魏廉道:“这一猜有谱……”
闵、乔二人也连连点头,魏廉又道:“末尾三个字大概是人名,再不然就是人的绰号。这里最难解的,是‘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了,这不定是什么哑谜呢!”转向闵成梁说道:“大凡绿林中做案,暗暗通知党羽,就许把做案的方向、动手的时候约定出来告诉伙伴。这个‘南九火十四’,也许指的是方向;下面‘火十四’三个字,莫非指的是夜四更的意思?”
周季龙想了想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南九’就许点的是靠南边第九家,‘火’字倒许是说‘夜晚点灯火’,‘十四’未必是四更天,这不是做案的时候。”
乔茂道:“是不是明火打劫,要来十四个人?”
魏廉道:“这也许是有的。”但是闵成梁却说:“那么猜,可就跟咱们寻镖的事无关了。那十二文一串钱,也没有意思了。这纸条和十二文钱确是放在一处里。我们必须认清,纸条和钱串互有关系的。”
周季龙道:“这话不错,我们必须照这意思猜。”于是四个人重新揣摩起来。周季龙把末尾的几个字,看了又看说道:“我刚才猜得又不对了。这决不是‘向来凤’,道上的朋友断不肯把全名全姓露出来。”
魏廉道:“况且就露出来,也不会遗落在店中教外人搜着。
这两个‘四’字,必定另有意思。四四是一十六,二四得八,……这是什么数目呢?”越猜越猜得远了。
闵成梁道:“咱们先别猜这十三个字的哑谜;咱们先猜这条子,有什么用意?是贼人约会同党,共赴作案之地呢?还是密报同党,潜通什么消息呢?若教我拙想,咱们共是四个人,这里可有两个‘四’字……”紫旋风这么一解释,众人一齐憬然道:“着啊!这话很对。”
周季龙本着这意思,联贯下去,逐字解释道:“那么‘六百二十七’说的是日期,六月二十七正是今天。‘南九’许是方向,或者就是南边第九门第九家的意思。‘火十四’就算它说的是时辰,再不然,就是咱们来了四个人。‘四来凤’可不晓得是怎么讲。总而言之,他们这一定是密报同党,潜通消息的了。”
闵成梁道:“周三哥猜得很对。不过,这‘火十四’决计另有意思。‘四来凤’倒许是说咱们来了四个人。”没影儿魏廉道:“那么,我们可要小心这‘火十四’。他们或者是要在夜四更天,邀人来对付咱们。”
四个人像猜谜语似的,从各方面揣测,都觉得日子很对景,人数很对景,而贼人出没窥探的举动更足参证。这十二文钱暗暗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四个人又惊又喜,觉得镖银的下落现在可以说摸着门了;但是贼人今夜还有什么举动,却难以揣度。
乔茂惴惴的说:“现在正好是三更已过,四更正到,咱们怎么着呢?”
没影儿魏廉率尔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依我说,咱们吹灯装睡,他们真格的跟咱们对了点儿了,咱们正好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周季龙道:“好!咱们预备起来,可是哥们别忘了‘南九火’这几个字;这店里南房第九门,咱们倒要探探。”闵成梁摇手道:“不用探。”
乔茂道:“怎么呢?闵师傅探过了么?”闵成梁道:“你们全没留神,我可留神了。这里就没有九间房,哪来的南房第九门?”魏廉道:“由此看来,这‘南九房’,又不对劲了。”周季龙道:“不管对不对,咱们总得防备。”
四人议定,熄灯装睡。然而事情很怪,四更天转眼度过,五更破晓,转瞬又将天明,外面一点异动也没有。又挨过一会,天色大亮了。乔茂、魏廉忍不住假装出来解溲,溜到南房巡了巡,不论怎么数,怎么算,南房一共才五间,并没有第九号。
但在魏廉解溲回来时,一抬眼看见自己住的这号房,钉着“十四号”的木牌,这才想起了“南九火十四”,这“火十四”联看起来,岂不是指“南九火第十四号房”?魏廉顿时又跑出茂隆栈外,站在街上数了数。巧极了,这茂隆栈恰是路南,恰是第九户。
这一来,“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也算揭明了。魏廉忙跑回来,告诉三人道:“这十三个字的秘语,我全猜出来了。”继而面向周季龙道:“周师傅,你猜这‘南九火十四’怎讲?”周季龙道:“怎么讲?”
魏廉满面喜色的说道:“原来这个火字太古怪,我刚才才看明白,这是指客店,写一个火字乃是代替‘火窑’。”
闵成梁正洗脸,也回头来问道:“你是怎么悟出来的?”魏廉笑嘻嘻的说:“我刚才出去数了,咱们住的这茂隆栈,恰好是大街上路南第九门;所以这个火字就是指南房……”
周季龙恍然道:“不用说,这火十四就是说咱们住在火窑第十四号房里了。哈哈,这纸条原来是贼人窥探咱们,得到结果的一个密报!”
于是,全文悉解。“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正是说:“六月二十七日,李家集大街南火窑(茂隆栈)第十四号房,有四个点子来了,凤。”
下面的凤字,自然是写条的人的暗号,也许姓凤,名凤,或者外号带个凤字。这一张纸条,贼人一时的自恃,以为旁人猜不透,无意中遗留下来;不意镖行四人,人多主意多,居然逐字解开了。头一个就是九股烟乔茂,非常的欢喜,立刻对三人道:“这一定无疑了。魏师傅,我真佩服你,还是你呀!”
乔茂话里总是带刺的,总要伤着一个两个人才痛快,他是不管周、闵二人下得来下不来。他接着说:“好极了!咱们算是访实在了,咱们该回去报信去了。咱们四个人,应该留两位在这里;两位回去送信,请俞、胡二老镖头,率众前来寻贼讨镖,一举成功。……好好好!咱们一下子就访着实底了。魏师傅,要不然,就是咱俩回去一趟。闵师傅、周师傅二位留在这里把合着。”这就站起来,拍拍ρi股要走。
但是,周、闵二人不必说,就是魏廉,也一动也没动的笑道:“访着什么了?就访着这么一个纸条,我们就回去么?倘若回去了,宝应县现有大批能人,不论哪一位,问问我们可访着贼人安窑在何处?藏镖在哪里?共有多少贼?为头的到底是谁?我们可是半句话也答不出来呀!”
闵成梁哈哈的笑了起来,周季龙也笑了起来。乔茂不禁脸通红道:“魏师傅,您的意思还想在这里露一手,您不怕打草惊蛇,把贼逗弄走了么?”
这一回,闵、周、魏三个人,齐主张还要细访,乔茂随便怎么说,也扭不过三个人去。闵成梁等教店伙进来,打水净面,略进早点。因为通夜没睡,在店房歇息了一会,方才由闵成梁、周季龙二人,找到柜房上,打听八号房的客人。
此时柜房也正在诧异;据说这八号房的客人是前几天投店的,都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一到掌灯,便把第二天的店钱交了,人很规矩,自称是买卖人。不知怎的,昨晚临上店门,没见人出店,一夜之间,两个客人竟会全不见了。店中人很疑心,也觉得他们有点来路不正;查阅店簿,写的是姓于、姓钱,也不知是否真姓?
在茂隆栈问不出什么,又到双合店探询。这双合店却很热闹。昨夜那把火,直到此时,还惹得店家疑神疑鬼。周季龙下心套问一回,也无所得。打听附近有无强人出没,店家也都说:“地面太平,倒没有成帮的匪人。”魏廉道:“我们出去访访吧。”
四个人仍分两路,把这李家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了一遍,再没有遇见可疑的人。又按着昨夜追贼所到的地方,来回寻了一遍;在丛林、古茔、荒郊、高岗、青纱帐,盘旋了几个时辰;只遇着两三个乡下人种地的,也不像是绿林道的眼线。
周季龙笑向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看怎么样?当真我们就这样回去,岂不是笑话?”
乔茂无言可答,过了一会道:“白天看不出什么来。一到晚上,贼人就要出现。”
闵成梁道:“可是出现的不过是贼人放卡子的,摸不着他们的老巢,总算白访!”
四个人转了一圈,随后在一棵树阴下坐了,商量着如何奔哪边访下去。闵成梁打算今晚还在李家集住下;如果贼人与镖银有关,他们必定再窥探我们来。没影儿魏廉却打算就此往西南访下去;昨夜所见的人影,揣度来踪,应该是从西南来的,并且苦水铺也正在西南。周季龙又打算先奔苦水铺,摸一摸看,如果摸不着,再翻回来打圈排搜,反正贼人离不开苦水铺、李家集这一带。
三个人三样打算。及至一问乔茂,乔茂只想翻回宝应县去;以为贼人的下落算是访着了。闵、周二人不由大笑道:“咱们四个人正好分四路,各干各的。”末后,还是依了魏廉的主意,由这里往西南,一步一步访下去,自然就访到苦水铺了。
在镇外又绕了一会,四个人回店用饭,算还了店饭钱,一直投奔西南。乔、魏在前,周、闵在后,迤逦行来。离开李家集约有八九里地,前面横有一道高坡,没影儿魏廉望了望,用手一指道:“当家子,你看这地方!”
乔茂立刻站住,周、闵二人也跟了过来。原来这片高地,后面通着一道小河,旁有泥塘,这地势很像在前途打听的叫做鬼门关的地方。魏廉见乔茂皱眉咂嘴的看了半晌,也没有言语,忍不住嘲笑道:“当家子怎么样,还没咂出滋味来么?”九股烟乔茂把一双醉眼,盯着魏廉说道:“唔?”魏廉道:“到底你瞧这地方对景不?不要哑巴吃偏食,肚里有数啊!”乔茂舒了一口气道:“什么,你说对什么景?”
魏廉不悦道:“咱们干什么来的?你不是说,你逃出匪窟的时候,曾经被狗追入泥塘么?可是这泥塘不是?当家子你可别玩劲,咱们干正经的,你若是老这样,我可恕不奉陪了。”
想不到又把魏廉怄恼了。九股烟乔茂这才慌忙说道:“不像,不像!我记得陷入泥塘的那地方,这边是一带疏林,那边才是一个高坡。”又将身一转,手指后面道:“后面不远,估摸二三里地,就是一座高堡,这哪里像?我琢磨着,这倒很像那个什么鬼门关。人家不是说,鬼门关闹过路劫么?我是琢磨这个来着。咱哥俩很好,我怎能跟你玩劲?我是揣摩这条小河,不知道能行船不能?”
魏廉哼了一声,不愿再问了。铁矛周季龙在后面Сhā言道:“这里可真是一个险僻的地方,线上朋友在这里开耙,倒是个绝地。只是……”展眼四顾道:“这附近一带,却没有安窑的地方,就有歹人,也不过是小毛贼打杠子和,不像窝藏大盗的所在。我们索性不要三心二意的到处闷猜,莫如一径先奔苦水铺倒爽当,由苦水铺再往四处排搜。闵贤弟,你说怎么样?”
闵成梁道:“好!”只说一个字,迈步就往前走。魏廉道:“但是,咱们也得到这里扫听扫听,一步也别放松了。”
没影儿魏廉记得昨夜追逐人影时,恍忽是从这里窜过来的;便绕过泥塘,通过斜径,走上高坡。这是一道斜坡,一步走滑,就要陷入泥塘的。到了高处,向四面展望;一片一片的青纱帐,高低起伏;唯有偏南是一片草原,看来很荒凉。江南膏腴地方,象这样的还不多见。那条小河曲折流波,好像也能行船。因想着要找个乡下人,打听一下;这还得往东绕,未免又多走半里路。魏廉便要溜下坡来;紫旋风闵成梁跟踪走过去,也要登高一望;周季龙也不觉得信步跟来。
九股烟乔茂却呆望着小河,心想:“记得自己被囚时,是经贼人装船,从水路把我运来的,莫非就是这里么?可是那囚我的高堡又在哪边呢?”他正要独往河边,顺流探看;忽然听闵成梁、魏廉二人在高坡上,手捏口唇,轻轻的打了一个唿哨。九股烟乔茂说道:“什么事?”
魏廉催道:“二位快上来,你瞧那边!”乔茂慌忙绕过泥塘,走狭径,奔了过来。魏廉催道:“快着,快着,要看不见了。”
九股烟乔茂“嗖”的一个箭步,连蹿带蹦,跃上了高坡。铁矛周季龙眉峰一皱,恐怕教乡下人看见,不愿施展武功,只紧走上几步,也上了高坡。
魏廉说道:“你看,你来晚了一步!”周季龙急顺手往西南看;西南面一带疏林大路,相隔一里来地,征尘起处,有人跨马飞驰。路随林转,周季龙一步来迟,仅仅的看见了马尾一摇,一个骑马的人背影眨眼没入林后。那片疏林拐角处,恰巧遮住了视线,林后浮尘却扬起很高。
铁矛周季龙只瞥得一眼,回头看九股烟乔茂、紫旋风闵成梁,都跷足延颈,目送征尘。周季龙问:“这过去的是几匹马?”乔茂将二指一伸道:“两匹。”没影儿魏廉说道:“而且全是紫骝马。”闵成梁说道:“并且骑马的人全是短打扮,后面背着小包裹,细长卷,很像是刀。”
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两个人跃跃欲试的都想追下去。周季龙不以为然,徐徐说道:“这里相隔一里多地,假如真是劫镖的主儿,他给你小开玩笑,两条腿的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他把咱们遛一个大喘气,又待如何呢?依我说,反正到此逐步缩紧,总不出这方圆数十里以内;咱们加紧排搜,也跑不掉他们。咱们还是奔苦水铺。”没影儿对闵成梁说:“不追就不追,闵大哥看这两匹马是干什么的?”闵成梁道:“不是放哨的,就是往来传信的;我们便不紧追,也该履着他们的后尘缀下去。”
九股烟乔茂却站住不动,只呆呆的望着那条小河,道:“三位师傅,记得我被他们掳去以后,他们就把我带上船,从水路走了两天半;随后就把我移上旱地,囚禁起来。你们看,这不是一条小河么?你们再看那边,地势很高;若教我揣度起来,我们还是奔正西。刚才这两个骑马的是打正西,往西南去的。我们不如履着河道走。”
紫旋风、没影儿还在犹豫,周季龙就说道:“乔师傅说得对,咱们就奔正西。乔师傅是身临其境的人,总错不了。”
四个人打定主意,傍水向西前行。走了一程,河道渐宽。前面横着三岔河口,河口上有两只小小的渔船,料想横当前面这一道较宽的河,必然是正流。问了问渔人,这个三岔河口地名叫七里湾。要想坐船上苦水铺去,还得往西南走,到了卢家桥,才有搭客的船。
九股烟乔茂拿出江湖道上的伎俩,向渔家打听地面上的情形:“有一个地方,紧挨首河沿,地势很高。有这么一家大宅子,养着十几条恶狗,这是谁家?”
渔人看了看四人的穿戴、模样:闵成梁、周季龙是雄纠纠的,穿着长衫,打扮成买卖人;魏廉体格瘦小;乔茂形容猥琐,打着小铺盖卷,一张口摇头晃脑,倒像个公门中的狗腿子。这渔人赔笑回答说:“我们打鱼的天天在水里泡着,除了上市卖鱼,轻易不上岸的。你老要打听什么,你老往那边问问去。”用手一指道:“你老瞧,由打这里再往西走;过了庄稼地,不到半里地就有一个小村子。”
周季龙道:“叫什么村?”答道:“就叫卢家村。哦,卢家村地势就不低,你老打听他们,他们一准说得上来。他们本乡本土,地理熟,哪像我们。”
乔茂一点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还不死心,又问:“附近可有辽东口音的人在这里浮住的没有?”又问:“这里安静不安静?”打鱼的全拿“说不清”三个字回答,乔茂脸上带出很怪的神气,索性不问了。离开渔船,乔茂向周季龙讨主意:“咱们是奔卢家桥雇船,还是先到卢家村问问?”
周季龙道:“等一等。”回身向渔人大声问道:“二哥费心,这卢家村紧挨着河么?”渔人道:“离河岸不远,不到半里路呢。”周季龙“嗤”的笑了,对乔茂说:“这个老渔翁滑得很,你没看他神头鬼脸的,拿咱们也不知当什么人了;好像咱们会吃了他,他一定是拿咱们当了办案私访的公人了。乔师傅,你也疏了神了。”
乔茂道:“怎么呢?”周季龙道:“你一开口就叫他相好的,这可不像个小工的口气,你没看他只转眼珠子么?这是老滑头,咱们还是奔卢家桥吧。”
四人走到卢家桥,果然看见桥下停着几艘小船。讲好价钱,四人上船;船家划起桨来,径往苦水铺驶去。乔茂坐在船头,两只眼东瞧西看,全副精神注意两岸;没影儿和紫旋风低声谈话;铁矛周季龙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船家攀谈。
周季龙的口齿可比乔茂强胜数倍,他本是双义镖店的二掌柜,功夫也强。慢慢的闲谈,片刻之间,把船家笼络好,一点顾忌心也没有了。问什么,答什么;居然问出地势高而傍河近的三四个地名,又居然打听出养狗最多的人家。有一家民宅,养着六七条狗;有一家烧锅,养着十多条狗。又有一家因养得狗多,惹了祸,把人家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咬伤吓坏,几乎打了人命官司;后来拿出几百串钱,方才私了结了。又问:这里为什么好养狗?据说是地面上不很太平,养狗的人家,不是豪绅,就是富商。
正在谈得起劲,九股烟乔茂突然失声道:“咦,那不是他们么?”
铁矛周季龙愕然四顾道:“你叫谁?”看乔茂时,两眼都直了。这时候恰有两艘小船,箭似的迎面驶来。小船飘摇如叶,船头上搭着两个客人,并不坐在船上,却昂然立着。两个人俱在壮年,短衣短裤,敞着怀,手摇黑折扇,很显着精神。
紫旋风、没影儿一齐注意;以为乔茂必定看出来船可疑,再不然,船上的客人和他认识。但是转眼间,一艘小船掠着他们的船,如飞划过去了。再看乔茂,两眼还是直勾勾的,并不回头,似乎眼光远瞩,正倾注在前途东岸上。九股烟猛然站起来,一迭声的催船家拢岸;把整个身子往前探着,似要一步跳到岸上去。船家甚是诧异,呆看着乔茂的脸道:“客人,什么事啊?你老可留神,别晃到水里去呀!”
乔茂只是发急,催促:“快拢岸,快拢岸,我们要下船!”把手举得高高的,冲岸上连连招呼:“喂喂,前面走道的站住,走道的几位站住!”
紫旋风等急顺着手势,往岸上看;东岸上果有五个行人,像是一伙。听九股烟这一喊,五个人倒有三个人回过来瞧;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伙人立刻住脚回头。没影儿忙问:“当家子,他们是谁?”
九股烟急口的说:“是熟人!”他又大声招呼道:“我说你们站住啊!”
船家努力的摇动双桨,小船掠波靠岸。岸上的五个人忽然喊叫了一声,一齐翻身,拨头就跑。九股烟急了,未等得船头抵岸,飞身一窜,“嗖”的登上了陆地,没影儿、周季龙紧跟着也飞身跳上去。
紫旋风闵成梁也要离船登岸,船家拦道:“那不成!客人,你老坐不坐的,也得把那一半船钱付了。”闵成梁不禁失笑,忙掏出一块银子,说道:“这使不了,你等着我们。”这才飞身上岸,跟乔茂一同追赶那五人。
这岸上五个行人一见乔茂等下船赶来,越发的连头也不回的急奔下去,那样子竟要奔入前面那一带竹林。没影儿莫名其妙,在后面追问乔茂:“喂,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乔茂顾不得回答,只催快追。
前面五个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有三个手里拿着木棒,两个空着手;有的头上蒙着破手巾,有的顶着个草帽,看模样很不像当地的农人。铁矛周季龙见事情可疑,也顾不得忌讳,长衫一撩,施展开轻身提纵术,立刻赶过来。
九股烟乔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一指路旁,叫道:“三哥奔那边,咱们两边截。”一面跑着,一面提起喉咙喊道:“呔,前面走道的人站住!喂,站住!”
前边的五个人着实可怪,若是五个人分散开逃走,就不好追了,这五个人却抱着帮,拚命往一块跑,镖师们顿时就要赶上。五个人失声叫了一声,互相关照了几句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依然大踏步奔竹林跑。九股烟乔茂喊道:“呔,前面可是海州泰来骡马行的骡夫么?快给我站住!”
乔茂这一嗓子顿时生效,五个人骤然吃惊,一齐回头,情不由己的往前狂跑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张惶失色,不敢再跑了。五个人又互相关照了几句,好像晓得脱不开身,老老实实的回身止步,不等乔茂、周季龙追到,反而惴惴的迎上来。内中两人满面惊慌的说:“爷们,我们尽快走着,一步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走错了道。我们一路上任什么话也没说。你老不信,只管打听!”
这五个人说的话很离奇,铁矛周季龙飞身急追,越过了乔茂,首先赶到。把兵刃亮出来,提防着五人动手,正要喝问他们。谁想这五个人,倒吓得跪下了三人,齐声的央告道:“我们真是没说话!你老算一算路程,我们连半天也没敢耽搁呀!除非是走错了道,那是我们路不熟呀。”
周季龙一见这情形,简直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你们说的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五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周季龙的话本很明白,这五个人竟瞠目不知所答,只是瞅着周季龙那把短刀害怕。那站着的两个人一见同伴跪下了,也跟着跪倒。青天白昼,五个人打圈跪着,只叫饶命。
周季龙忙催道:“这是怎的!快站起来,不要下跪,起来!起来……”
五个人还是磕头礼拜的央告,展眼间乔茂斜抄着追过来。铁矛周季龙忙问:“乔师傅,他们五个人都是谁?你一定全认识他们了,难道他们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么?”
乔茂摇头道:“不!不!”用手一指内中的一个胖矮汉子,说道:“我只认得他,他就是咱们海州泰来骡马店的骡夫。”
周季龙一听这话,猛然省悟过来,把头一拍道:“嗬!看我这份记性!这可不像话,你们快起来吧,别跪着了。”五个骡夫惴惴的跪着;周季龙一开口,露出海州口音,五个人顿时上眼下眼,把周、乔二人打量一个到。周、乔二人为访镖银,都改了装,这五个骡夫偏偏也都失了形,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竟对盯了半晌。
乔茂失笑道:“周三哥,我不信你还不明白,他们就是在范公堤失镖被掳的那五十个骡夫。这一位胖矮个,脑袋长着一个紫包,所以我才认得他。”骡夫也省悟过来了,先后站立起来;垂头丧气,脸上都很觉挂不住。那年老的一个向周季龙面前凑近了一步道:“你老是咱们海州双义镖店的周二掌柜吧?”那个额长紫包的胖矮汉子也对乔茂发了话:“你老估摸是咱们海州振通镖店的达官,是不是?我记得你老不是姓柴,就是姓乔。”
说话时,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也都赶到。周季龙把刀Сhā起,忍不住哈哈大笑。五个骡夫越发的难堪,怏怏的抱怨道:“好么!二掌柜,哪有这么来的!你老拿刀动杖的,差点没把我们吓煞!”五个人个个露出羞惭怨忿的神色来。
但是,四镖师无意中得逢被掳脱险的骡夫,自然人人心中高兴;以为这总可以从他们口中探出盗窑的情形来。
第十四章
歧途问路紫旋风逞威
荒堡款关九股烟落胆
铁矛周季龙忙安慰骡夫,向他们道歉道劳。九股烟转对闵、魏二人夸功道:“他们五个,周三哥竟没看出来!你瞧,我在船上,老远的就盯上了,这一位脑袋上长着这么一个紫包,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连我也认不出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巧事。这一来,贼人的巢|茓算是没有跑了!”
说到这里,他兴高采烈的向骡夫一点手道:“哥们多辛苦了!教你们哥几个担惊受怕;我们镖局正为搭救你们哥几位,派出好些人来,苦找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可好,来吧,哥们,这里说话不合适,咱们上那边去。周师傅,咱们到那边竹林子里头谈谈去。”
五个骡夫一个个形神憔悴,衣服褴褛,脸上也都带轻重伤痕。
周季龙、乔茂引着五人要进竹林,盘问他们怎么脱得虎口?怎么事隔月余却在此处逗留?五个人愣柯柯互相顾盼,面现疑惧之色,不愿和周、乔二人久谈,恨不得立刻躲开走路。但是四个镖师雄赳赳的盯住了他们,神气很不好惹。
那年长的骡夫怯怯的向四面望了望,见实在无法可躲,路上又别无行人,这才说:“说话可要谨慎一点。”对同伴说:“没法子,咱们只好到竹林子里去。人家一定要打听咱们么!”四位镖师忙引五个骡夫进了竹林,找了一块空地,拂土坐下。
九股烟乔茂抢先说道:“你们哥几个到底教他们掳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逃出来?就只逃出你们五位么?那四十五位怎样了?是你们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贼人把你们放出来的?这一个多月,贼人把你们关在什么地方了?”
忽又想到自己探庙被囚的事,乔茂复向五个骡夫说道:“你们可晓得我么?我跟你们一样,也教贼人掳出去好几百里地。你们可知道我们振通镖局的趟子手张勇、马大用、于连山哥儿三个的下落么?他们是第二天缀下去访镖,至今一去没回来。也不知落到贼人手里没有?”
五个骡夫并不理会趟子手访镖失踪的事,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险苦。未曾说话,先摇头叹气道:“我们教人家绑去了,哪里还知道别的!我们喊救命,还没处喊去呢!乔爷,您说我们多冤!差点把命卖了,这有我们的什么事?”
铁矛周季龙忙又安慰五人:“我们知道你哥几个太苦了。你放心,镖局自有一番谢犒,决不能教诸位白受惊。”
年长的骡夫摸了摸脑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周掌柜,这回事提起来,真教人头皮发麻!白晃晃的刀片,尽往脖子后头蹭,这怎么受得了?我们吃这行饭,不止一年半载,路上凶险也碰着过;我的天爷!可真没遇见过这个。谁家打劫,连赶脚的也掳走的?这些天,挨打、挨骂、挨饿,这是小事;顶教你受不了的是渴!还不准人拉屎撒尿,一天只放两回茅房,憋得你要死!一个人就给两顿馍,一口冷水。这么老热天,渴得你嗓子冒烟!吃喝拉撒睡,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臭气烘烘,熏得人喘不出气来。”
那一个年轻的骡夫道:“顶吓人的是头几天,这一位过来说:‘累赘,砍了他吧。’那一位说:‘放不得,活埋了吧!推到河里吧!’一天吓一个死,不知哪天送命!而且不许你哀告求饶,连哼一声都不行。你只一出声,‘啪’的就是一刀背;单敲迎面骨,狠透了!乔师傅,你老不也是教他们掳走了?这滋味你老也尝过了吧?你老说可怕不怕?”
九股烟瘦颊上不禁泛起了红云,支支吾吾的说:“我哪能跟你们一样?我是自投罗网,自己找了去的。贼人够多么凶,你们是亲眼见的,我们镖局没一个敢缀下去;就只我姓乔的带着伤,舍生忘死硬盯下去。一直缀了十几天,没教他们觉出来。是我自己贪功太过,不该小瞧了他们;我一个人硬要匹马单枪搜镖,一下子才教他们堵上。他们出来二三十口子,那时我要跑,也跑了。无奈我寻镖心切,恋恋不舍,这才寡不敌众,落在他们手里……我是镖头,哪能跟你们一样?他们往上一围,我一瞧走不开了,我还等他们捉么?我就把刀一抛,两臂一背,我说:‘相好的,捆吧。’那老贼直冲我挑大拇指,说:‘姓乔的别看样不济,真够朋友。’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相好的够味,我们不难为你,暂且委屈点,把亮招子蒙上点吧。’很客气的把我监起来。他哪里想到,只囚了二十来天,我可就对不住,斩关脱锁,溜出来了……”(叶批:大吹法螺,神气活现。)
乔茂还要往下吹,周季龙皱眉说:“咱们还是快打听正文吧?”
于是五个骡夫开始述说他们被掳的情形。据那年老骡夫讲,贼人在范公堤动手劫镖,先把镖行战败,立刻留下二三十人,占据竹塘,拦路断后;另派十几个骑马贼,在四面梭巡把风。然后出来一伙壮汉,口音不一,衣装不同,穿什么的都有,个个手内提着一把刀,过来把骡夫们围上。两个贼看一个,三个贼看两个;拿钢刀比着脖颈,把五十个骡夫逼着,赶起镖驮子就走。东一绕,西一绕,一阵乱转,走的尽是荒郊小径、没人迹的地方。骡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急走。谁也不敢哼一声,只要一出声,就给一刀背。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前前后后,尽是片片的草塘。贼人这才分开了,一拨一拨,把骡夫裹进草塘去。镖驮子到此,也不再教骡夫赶了;却将五十个骡夫,挨个上了绑,先蒙两眼,又堵耳朵,后来连嘴也塞上麻核桃,就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又把骡夫们五个人一串、五个人一串全拴起来,一共拴成十串。然后派一个贼在前头拉绳牵着,又派一个贼在后面持刀赶着。就这样,赶到一座庙里! !这庙就是九股烟被擒的那座庙。
一到庙中,群贼暂将众骡夫蒙头之物摘下,把五十个人全拴到偏庑地上。镖驮子自此便看不见了,连骡子也看不见了。囚了一个多更次,才听见车轮声、牲口动的声音,可是乍响旋寂。又过了一会,进来一大批贼,把骡夫们个个撮弄起来,连推带打,又轰出殿外,把脸罩又给蒙上。隐隐又听得群盗一拨一拨,奔前窜后,好像很忙碌。
忽然间,一个粗喉咙的人吆喝道:“走啊!”立刻奔过来许多人,把五十个骡夫重新绑上。这一回都是二臂倒剪,耳目和嘴全都堵上,把五十个人拴成一大串,拿马鞭赶着跑。
五十个人磕磕绊绊,一路上栽了无数跟头,挨了无数的践打;唧溜骨碌,像这么赶了一程子。五十个骡夫全转晕向了;不但东西南北不知,连经过多久,走出多远,也晓不得了。奔了一阵,忽又打住;却又另换了一种走法。把骡夫两个做一捆,横捆在牲口背上,教牲口驮着走。有的又不用牲口驮,另用几辆小车装。车装牲口驮,忽又分了道;有的上了船,有的仍用车子载,这样又走了两天半。
骡夫们述说到这里,九股烟哼了一声道:“有牲口驮着,比赶着跑总舒服点吧?”
年轻的骡夫把嘴一咧:“我的乔师傅,舒服过劲了,比打着走还难受!我们是活人,不是行李褥套,横捆着一跑;牲口颠得你肝肠翻了个,绳子勒得你疼入骨髓,还舒服?我们不知哪辈子作的孽,那一晚上全报应了!”
继而五个骡夫又述说被囚的情形。这却各人所言有殊;因为他们囚禁的地方不同,所受的待遇也就各异了。据这五个人说,大概仅只他们五个人,就已被囚在三个地方。
那头生紫包的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最苦,是囚在地窖子里头。人多地窄,能蹲能坐,不能睡倒;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满窖子臭气熏蒸。每天只给两个老米饭团吃,有时候就忘了给水喝,渴得要命。
那年老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是很高大的一间空房,潮气很重,好像久未住人。也没有板床,也没有土炕,只在砖地上铺着草。屋内共囚着六个人,倒很宽绰。同囚的人都倒背手绑着,墙上钉着钉环,半拴半吊着。所以地方虽宽绰,还是睡不下。而且仍堵着嘴,蒙着眼睛;这几个人和别人囚的不同,想必是离着农户近的缘故。
那年轻骡夫却说,他被囚的地方是五间草房,屋里有长炕,窗上关着窗板,屋内黑洞洞的,整天不见阳光。同囚的人大概不少,同屋就有八个。每个人脖颈上,拴一根细铁链;一头紧锁在咽喉下,另一头穿在一根粗铁链上。把八个人串在一起,只一动,便哗朗朗的响;倒是只蒙眼,不堵嘴。每天只给两次馍,也是常常忘,一顿有,一顿无,不免挨饿。一天放两回茅,有时贼人忙了,就顾不得放茅。骡夫说到这里,叹气道:“憋着的滋味真难受啊!”
没影儿魏廉望着乔茂,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老骡夫倒恼了,瞪着眼道:“你老别见笑,我们够受罪的了!告诉你老,我被囚的时候,我们嘴里全塞着东西。吃饭了,他们现给拔塞子。可是我们的嘴筋早麻痹了,饿得肚子怪叫,嘴竟不受使;张不开,闭不上。看守我们的硬说我们装蒜,诚心要自己饿杀,拿皮鞭就抽!还是我们结结巴巴,一齐跪求,才容我们缓一口气再吃。白天受这份罪,到了晚上,蚊子叮、跳蚤咬;别说搔痒,你就略微动一动,立刻又是一皮鞭。你们老爷还笑哪,你们老爷是没尝过!告诉你老吧,挨打还不许哎哟!”
紫旋风笑劝道:“你别介意,他决不是笑你,他也教土匪绑过。”
九股烟一听这话,又扎了他的心,瞪了闵成梁一眼,哼道:“人家受罪,咱们笑……”
周季龙忙道:“得了得了,咱们还是扫听正经的。到底你们哥五个怎么逃出来的呢?可是他们释放的么?”五个骡夫道:“可不是人家放的?凭我们还会斩关脱锁不成!”
五个人又述说被释放的情形。他们被拘了许多天,昏天黑地,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一夜,从囚所被提出来,倒剪着手,五个人一伙,照旧蒙头盖眼,给装在车上。乘夜起程,咕咚咕咚,尽走的是土路。五个人挤在车厢里,双手倒缚,不能扶撑;车一颠,人一晃,五个人像不倒翁似的,前仰后合乱碰头。一路上磕得五个人满头大疙瘩;后来越走越颠,把五个人全颠簸得晕了。
琢磨时近四更,“格登”一响,车站住了。又过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扛下来,扔在空屋里。屋子很宽敞,倒不觉热。就这样扔了一整天,也没给水喝,也没给饭吃。耗了一白天,觉得有许多人七出来、八进去,唧唧哝哝,也不知讲究些什么。猛然间进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脑袋一按,立刻有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往脑角皮上一蹭,明明觉出是一把刀。
五个人不觉战栗,有的人竟失声号叫起来;被兜脸打了几个嘴巴。耳畔听见骂道:“小子,老爷们服侍你,你倒鬼嚎!”冰冷的刀片在头皮上硬蹭起来,五个骡夫这才觉出是给他们剃头。他们被囚月余,头发已经很长了,这么用刀片硬剃,未免拔得生疼;却不能蠕动,一动就是一个嘴巴。但虽挨着打,五个人心中却暗暗欢喜,自以为死不了;强盗杀人,决不会给死人剃头的,这一定是要开恩释放了。
但剃头的去后,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人马喧腾起来。众骡夫担心生路,都侧耳偷听。忽又进来一个人,骂道:“死囚,全给我躺下!”立刻把众人推倒在土炕上。这时天色已黑,又进来一人,像个首脑人物,先提灯向五个骡夫脸上照了一照,随用深沉的语调,对骡夫告诫了一席话:
第一,释放以后,立即回家;勒定了日限,指定了路线,沿途不准逗留,不准声张,也不准信口打听什么。
第二,到家之后,立即装病;十天以后,方准出门。
第三,不准报官,不准对亲友声言;更不许见镖局的人,也不许寻找牲口。
如果遵守告诫,必将已掳去的牲口送还,另给压惊的钱。否则,不但牲口不还,还要找各人的家口算帐。很威吓了一阵,当下又给了每人五两银子,都给塞在怀内;命大家好生呆着,今天晚上一定发放。
众骡夫心头刚一放宽,暗暗念佛。不料听得那首领猛喝道:“送他们回去吧!”立刻从各人身旁,扑上来一双手硬扣住各人的咽喉。众骡夫大骇,就拚命的挣扎,哪里挣得动?只觉得有湿漉漉的一块布,照他们鼻间一堵;立刻有一种香息息的邪味,扑入鼻管,呛得窒息欲绝。五个人起初还在扭动,渐渐的也挣不动了,顿觉天旋地转,耳畔轰轰的乱响。昏惘中又觉得头顶上被猛击了一下,耳畔又听得一声叱咤,立刻都死过去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凉风一吹,五个人才悠悠醒转。睁眼一看,五人做一串被拴在一处,仰面朝天躺在旷野密林里,时候正在夜间。每人身边给留下一根短棒,一个小包,包内有些干粮。五骡夫定醒移时,不敢乱动,直耗到天亮,看了看四近无人,方才晓得虎口逃生,居然被释放了。可是手脚还被捆绑着;那其余四十五个同伴,也不知道生死去向。
五个人慢慢的互相招呼,慢慢的去了缚手的绳套。你给我解缚,我给你松绑,这才全都恢复了自由,爬起来连夜往北逃……五个骡夫说到这里,却还是谈虎色变,痛定思痛,脸上带恐怖之色。
几个镖师静静的听了半晌,觉得他们说尽了身经的险苦;可是贼情、匪党、盗窟,一切有用的消息,只字未曾提及;他们所知的事,也并不比乔茂多。
紫旋风摇着头,开口盘问道:“你们受的苦,我们全知道了;镖局子自有一番报答。可是,贼人的巢|茓到底在哪里?你们被释的树林中,是什么地名?有一个豹头环眼的盗首,六十多岁年纪,你们看见过没有?”
骡夫们翻着眼睛向闵成梁看。半晌,那年老骡夫才慢慢吞吞道:“爷台!我们囚了二十多天,他们看得很严,也不许我们说话,眼睛又蒙着,也看不见什么。我们除了受罪,任什么都不晓得。再说就晓得,我们也不敢随便乱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泄了底,他们还要我们一家大小的命哩!”
九股烟忙说:“我们不能教你白说呀,还有赏钱哩!”
骡夫连连摇头道:“我们可不贪那个赏,只要贼大爷不找我们算后帐,我们就念佛!”说着站起来,道:“得了,爷们,咱们再见吧!贼人给我们回家的日限很紧。我们还得紧赶,误了限,还要割耳朵呢!”四个同伴也跟着站起来,这就要往竹林外面走。
紫旋风见骡夫心存顾忌,似不欲吐实,便勃然的把面色一沉,厉声道:“什么!你们就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们么?好好好,你们是只怕贼,不怕官噢!你们晓得这二十万镖银是官款,你们不知官面上正在严拿劫镖的犯人么?你们可晓得匿案不报,罪同通匪,你们是怕贼不怕官!好,走!跟我到县衙门辛苦一趟,看那时候,你们说是不说!”
五个骡夫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嘀咕起来。没影儿魏廉也加上几句威吓的话。骡夫更是害怕,以为闵、魏二人气度严厉,必是私访镖银的官人。
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一看这神气,忙开口圆场,向骡夫哄劝了一阵,道:“你们哥几个是教匪人吓破胆了。你们别听他们那一套,他们哪有工夫长远缀着你们!你们也琢磨琢磨,话是对谁说。出你们的口,入我们的耳,怎会教贼人知道?稍微小心一点就是了。真格的他们会未卜先知不成?他们是吓你们。哥们趁早说吧,说出来有你们的‘相应’。你们估量估量,这是二十万官款哪!”
骡夫们吐舌道:“吓唬我们?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不说,你老也不信,他们真缀着我们了。”一歪头,把小辫一揪道:“你老瞧瞧!”
五人的小辫都齐齐截截的被剪短了一缕。问起来,是昨夜住店,被贼人跟踪剪去的。据他们说,五个人被释之后,出了密林,急急的北返,在路上一句话也没敢说。次日住店,因被囚日久,身上肮脏,五个人就跑到澡堂,洗了一回澡,在澡堂中解衣见伤,抚创思痛,情不自禁的曾忿忿咒骂了几句。入夜后,躺在店房的大铺子上,五个人又少不得我问问你,你问问我,互诉前情;又悄骂了一阵,就睡了。
想不到下半夜,不知怎的,贼人竟进了屋,把五人的头发,每人割去一绺,他们竟会一点不知道。只在睡梦中,猛听大响了一声,惊醒睁眼看时,床沿上明晃晃Сhā着一把匕首,匕首下穿着一张纸和五绺头发。字纸上写着:“大胆骡夫,任意胡言;割发代首,速归勿延。初犯薄儆,再犯定斩不宽。”这一来,把五个人吓得亡魂丧胆,一路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骡夫说完这件事,九股烟不禁骇然。紫旋风却高兴起来,笑道:“好啊!你们五个人放心吧。他们故意吓唬你们这一下,他们就翻回去了。”周季龙道:“这话对极了。你想你们五十个人,贼人若是人人都缀着,那得派出多少人来?别害怕,快讲吧!他们这是故意留一手,镇吓你们的。”
五骡夫半信半疑,万分无奈,这才说道:“你老要问快问。我们说也只可说,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也编不出来,你老别见怪。只求你老替我们瞒着点,对外人千万别说是我们走漏的呀!”四镖师齐应道:“那是自然,我们何苦害你们哩。”闵成梁随即放出和缓的声调来,慢慢盘问道:“你们听我问,你们知道什么说什么,可不许替贼扯谎。我先问你们,贼人囚禁你们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劈头这一问,五个骡夫就互相眙愕起来。那年老骡夫道:“地点真是不晓得,我听贼人们话里话外念道,大概是宝应湖。”年轻的骡夫道:“囚我们的地方,好像是在大纵湖什么地方。”那额生紫包的骡夫却说:“我是被囚在洪泽湖。”至于小地名,五个人全说不知道。(叶批:嗬,还是狡兔三窟。)
九股烟道:“你们说的是真话么?”紫旋风冷笑道:“不管他,咱们再往下问。”他和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绕着弯子,反复盘问;又把五个骡夫分到两处,隔开了盘问。问了半晌,五个人只说出被释出的那座密林,地名叫枯树坡,地方在高良涧的西南五十里以外。至于五个人三处囚所的准确地点,却到底问不出来;只晓得有一座囚所是地窖子,又似菜园子菜窖。有一所囚所地势甚高,似乎养着许多狗。往往入夜听见群犬乱吠;此外也就任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再问贼党,据五个骡夫参差的述说,人数足有百十多个,和乔茂所猜的倒相符。问及贼首,据说有一个瘦削人材的少年贼人,像是头目。这个人精神满脸,眼光射人;看人时,一种令人不敢逼射的威棱。此人短装佩剑,白面黑衫。
还有两个被人称为大熊、二熊的,也不晓得是姓名,还是外号。还有一个黑面大汉,气度威猛,可是性情和蔼,并不虐待被掳的肉票。
另有一个黄焦焦面孔的人,这东西却异常粗暴。生得两道重眉,一个鹰鼻子,旱烟袋不离嘴;他不但模样凶,手底下更歹毒,裹腿上总Сhā着两把叉子,犯上野性,动不动的就要扎人。那年轻的骡夫大腿上就被他刺了一下,至今伤口没好。
另外还有一些人,也像是贼头;听口音,看相貌,倒很有些像是辽东人。但内中也有的人说话是江北口音。至于那个豹头虎目的六旬老人,在贼党中颐指气使,很像是大当家的;可是只在劫镖时当场看见过他,以后见不着了……
四个镖师把骡夫问了好久,可是盗窟确址,贼党实数,依然不得其详。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又续问了一些话,把乔茂、魏廉叫到一边,低声商计:“没的可问了,这五个骡夫该怎么办?”
依着魏廉,还要把五个人押回宝应县,请俞、胡二老镖头细问;再不然,把五个人交到官面上,经官严讯一下,多少还可以挤出一点真情来。闵成梁、乔茂都不以为然,对周季龙说:“这五个人讲的话,并没有隐瞒什么。他们实在是不晓得贼人的底细罢了。贼人若是高手,断不会把老巢泄给肉票知道。依我说,放他们去吧,留下也没用。”
四个人商量好了,却又故意对骡夫恐吓道:“你们的话还有不实不尽之处。现在海州缉镖的官人正在宝应县城;你们是逃出来的肉票,官面上正要取你们的口供,要你们做眼线。你们随我们到宝应走一趟吧。”
骡夫一听大吃一惊,连说:“使不得!那一来我们可毁了。贼人一定要我们的命,我们家里的老小也活不成了!怎么你们四位盘问了一个够,临了还是不饶?”五个骡夫又怕又恼,怪叫起来,没口的哀告。四镖师笑了笑道:“便宜你们,去吧!”
五个骡夫拔腿就走。铁矛周季龙道:“等一等!”却从身上取出五两银子,分赠给五人,善言安慰了几句,嘱咐五人回转海州,务必到双义镖店去一趟,找铁枪赵化龙镖头,报一个信。五骡夫没口的答应了,长叹一声,这才告辞上路。却又央求四镖师,千万不要泄露了他们的话,恐被贼人知道,不肯轻饶。紫旋风等人笑着答应了。
容得五人去远,四镖师立刻商量起来;都以为骡夫所说的三处囚所! !大纵湖、宝应湖、洪泽湖三个地名,全都不可靠,定是贼人愚弄骡夫。倒是骡夫被放之地,那个枯树坡比较的可信,猜想定距贼巢不远。
这番巧遇骡夫,盘问了好半晌,九股烟乔茂以为枉费唇舌,一无所得;紫旋风却道:“获得的消息不少,我们已从骡夫口中探出贼巢定有地窖,并且贼人还养着许多狗。从许多狗猜测,贼人的垛子窑大概混在人家丛中,必然不是孤零零的山寨。”
四个人揣议了一回,决定顺着路线,还是先奔苦水铺,再访枯树坡。遂一同出离竹林,来到河边。不想河边停泊的那条小船,久候客人不来,又已得了船钱,竟悄没声开走了。四个人只好顺着河沿,往西南步行下去。一路上仍然注意两岸,寻视高岗古堡,和菜园地窖之类,在道上并未寻着。四个人便进了苦水铺,投店进食;店号叫做集贤客栈,却是一家小店,字号倒很响亮。
乔茂等人心想苦水铺必很热闹,哪知进镇一看,不过是较大的渔村。街道并不多,人家倒不少,却也算是水陆的小码头,居然有三四家店房,六七家大小饭馆。照顾的客人,多是鱼贩水手们,并且居然有串店卖唱的花姑娘。
紫旋风等忙着吃了饭,趁天气还不晚,立刻出去勘访。假作找人,先把各店房都走到了。又打听临河的高岗古堡,又打听丛林泥塘,四个人作一路摸索下去。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前面走,紫旋风和铁矛周季龙搭伴在后跟着,因料到迫近贼巢,乔茂不愿意把四个人分成两拨,怕人单势孤,再遭人暗算。
一路行来,直走出十几里路,竟发现两处大泥潭相连,中间有一狭土岗,人可以勉强通过。泥塘东面又有一道荒岗,乱草丛生,有几棵高杨,偏西又恰有一片小树林。这地方和乔茂逃出囚所,被狗追逐的那个地方,倒有几分相似。
九股烟乔茂立刻站住,就从这泥潭起,打圈徘徊起来;越端详,越觉有点相像。这地方非常空旷,荒草碱地,不类江南膏腴之区,倒似塞外不毛之地。乔茂搔首遮眼的把四周看了又看,觉着有两件怪事。这泥塘很像,可是当初记得是一座大泥潭,这里却是两处泥潭;当初泥潭很浅,这泥潭却深,潭心还漾着两汪深绿的死水。
还有一样古怪,记得那一夜是由南往北跑,跑到泥潭,险些陷在泥潭里去。可是如今这泥潭的南面近处,并没有古堡;北面远在七八里之外,倒有两三片村舍。却又方向不对,地势也高低不同。
九股烟乔茂立在这似是而非的地方上,倒怔住了。紫旋风闵成梁和铁矛周季龙紧跟过来,看了看四面的景象,动问道:“怎么样?是这里么?”
这时候夕阳西斜,暑气犹盛;四个人立在太阳光下,好像挥着汗晒太阳似的。大路上有两三个扛着农具的乡下人,口唱山歌,走将过来;似为四镖师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所动,竟从大路上,折向泥塘这边走来。
没影儿魏廉人虽瘦,却更怕热,不住催问乔茂道:“怎么着,老乡到底是这里么?”
乔茂道:“谁知道呢!”手指着小树林、土岗子和这泥潭道:“这都对!就是那边土堡不像。我分明记得我被囚的那座荒堡,是在泥潭南边。你瞧,这南边倒是一片大空地。还有这泥潭也不对,我记得是一个泥潭,而这里却是两个。”
紫旋风闵成梁道:“那片泥潭是比这个大,还是比这个小?”乔茂道:“仿佛比这片大。”紫旋风嗤的笑了,向周季龙道:“人的眼没准稿子,乔师傅今天夜里再来看看,也许两片泥潭变做一片了。”
乔茂恍然省悟道:“我可真许是蒙住了。那天夜里一路急跑,也许我把两片泥塘看成一片了。不过这土堡……”
周季龙道:“你记得土堡在南边,不在北边,是不是你那天转向了?”
乔茂寻思道:“不会转向,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座土堡地势很高,怎么这近处一块高地也没有呢?”这时,三位镖师一齐向乔茂催促道:“咱们别在这里发怔了,北边有村庄,咱们先往北边看看去。”
四个镖师在泥潭边讲究,那三个农夫戴大竹笠,肩荷锄头,已经走了过来,他们径到泥潭边,各将那农具放在泥潭水里洗泥。洗了又洗,很少停住手;扛了锄,又唱着山歌,奔北头走了下去。
在先,乔茂等对这三个庄稼汉,并不曾理会。直到他们走出十几步去,没影儿魏廉忽然赶上去,叫住三个农夫道:“老乡,等等走,我跟你打听点事。”
三个农夫一齐止步扭头,两下里对了盘。紫旋风陡然注起意来,这三个农夫,内中一人面色黄中带黑,鹰鼻子环眼,在这猛一回头之际,眼光一扫,十分尖锐。另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是个黑胖子,末一个是年轻人,细高个。魏廉上前拱手问路,三个人倒有两个一声不响,只让一个人答话。那黑胖子操着江北的乡音,答道:“你们做啥事情?”
魏廉道:“老乡,我向你打听一个地方。”黑胖子农夫道:“啥个地方?”乔茂等也不觉走了过来,道:“我们打听一个古堡。”魏廉接着说:“那古堡有很多狗,有菜窖,地窖子。”三个农夫齐声道:“哦!”还是那黑胖子答话道:“你问的这是啥话?你要打听地方,你要告诉我个地名呀!”魏廉赔笑道:“地名我们忘了;就记得那个古堡,有家大户,他家养着十几条狗,很凶很凶的。”
农夫翻眼把四位镖师打量了一下,忽对同伴笑了笑。那个鹰鼻子黄脸的农夫,忽然把锄头往地一拄,往前凑上一步,道:“你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你们打哪里来,找的是谁?”这说话的口音却不是江北方言,不南不北,另一种腔调。没影儿魏廉说道:“我们打苦水铺来,要找一家大财主。我们是瓦木匠,给他做活的。他们管事人姓赵,我们只记得他家有好多的狗;那地势很高,院子很大,房子也多。偏偏我们忘了问地名了;我们转了向,找不着了。”
那个黑胖子一低头,忽然抬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你找的是别名叫恶狗村的那地方吧。你们看!那边,那地方叫捞鱼堡。”(叶批:捞俞也。)却又自言自语道:“怪道来!今朝有两三起人打听捞鱼堡。我对你们讲,捞鱼堡上是有一家大户,养着好多的狗,专咬歹人,小毛贼都不敢傍它的边。那里倒是一块高地,后边有河,专钓大鱼,不钓小鱼,所以地名叫捞鱼岗,又叫鲍家大院。”
说罢,嘻嘻哈哈笑起来,笑得没一点道理。他随又望着四个镖师诧异的脸,说道:“你们四个人辛苦了,你们从苦水铺来,不认识地名,可怎么找人?我对你讲,那里那家大户很有钱,家产值个二十万,我们这里没有不晓得的……”
铁矛周季龙探进一步,双目一张,厉声说道:“他姓什么?”黑胖农夫还是那么一字一顿的讲道:“他姓鲍,喂!姓鲍,很有钱哩。二十万家私,一点也不假的。你们可是找姓鲍的?你要找姓鲍的,还是跟我们走;我们领你去,也不要你的谢犒。你们自己去,小心咬了狗腿。……不是的,小心狗咬了你们的腿。”紫旋风闵成梁陡然走过去,一拍这农夫,厉声冷笑道:“相好的,你姓什么?我看你一定跟姓鲍的认识,说不定你们是一家子!”
农夫笑道:“我么,我们自然认识的,我们是老邻旧居,这个不稀奇。你问我姓?我姓单,叫单打鱼。(叶批:单打俞。)我不仅种地,我也打鱼。都告诉你了,再会再会!”倏然转身,却又桀桀的一笑,唱起山歌来;与两个同伴且唱且走,也不回头,竟投北去。
乔茂、魏廉、闵成梁、周季龙四位镖师不由相顾愕然,八只眼灼灼的不约而同,一齐贯注在三个农夫的背影。容得相隔稍远,闵成梁狂笑道:“好大胆!咱们是碰上了,此行不虚!”周季龙也神情紧张的说:“好!既然碰上了,咱们是过去挑明了硬上,还是暗缀下他们去?”
紫旋风闵成梁此时大怒,对三人说:“还讲什么明上暗缀?他们简直是伏路兵,前来巡风诱敌。他们前路走,咱们就给他一个随后赶!”魏廉一捋腕子道:“对!”周季龙也说:“就是这样办。”
只有乔茂还在犹豫道:“我们就这样直入虎|茓么?”闵成梁说道:“怕什么?青天白日,莫不说他们还敢活埋人不成?”四个人立刻拔步缀下去。那三个农夫头也不回,直往前走;正走着,忽又转了弯,竟不往正北,折奔北面上一条小道走去。约摸缀二三里地,魏廉咦了一声,叫道:“乔……”九股烟连忙拦住道:“瞧什么?”
魏廉忙改口说道:“瞧啊,瞧前边,你看那里可是鲍家大院那个古堡不是?”用手一指西北;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一齐顺手寻着。只见三四里外,竟有孤零零的一座土围子,地势固然不矮。那三个农夫且唱且行,竟奔土围子后面去了。同时又从东南面,看见两匹马,沿旷野飞奔,直进了土围子。马上的人戴着马连坡的大草帽,穿短打,扬鞭疾行,马的皮毛又是紫骝色。
没影儿魏廉向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暗打招呼道:“闵大哥、周三哥,你看人家布置的情形,实在不可轻视。这明明是知道我们已竟下来,这才又派出人,故意引逗我们上圈。我们明知道他们已有提防,可是我们势逼处此,又决不能示弱,还得跟着就上。”周季龙奋然道:“那是自然,咱们一定得上。咱们一个前怕狼,后怕虎,可就现眼到家啦。”
紫旋风闵成梁点头道:“不错,咱们哥们就是把性命都扔在这里,咱们也得往前闯。”又一回头,问乔茂道:“我说对不对,乔师傅?”
九股烟乔茂一时无言可答,若说明知道是个圈套,反倒故意去钻,分明是不智。但如一退缩,当下就要叫同伴看不起。他吞吐着说道:“咱们要是今天夜里来探呢?”
紫旋风道:“可是就那么办,现时也得一道;准了,夜里才好来。”乔茂默然不语,只得跟着三人,一齐往这古堡走。这时斜阳西坠,日渐衔山。四个人脚下加紧,展眼间已到古堡前。紫旋风拔步当先,且不入土围子,引着乔茂等在古堡外面走了半圈。只见这土围子,高不过一丈四五尺。土垣上生着一丛丛荒草。有几处土垣已经残缺了,用泥土苇草现修补的;上面的垛口俱已参差不整。又有一道壕沟绕着,沟水已干;壕上仍然架着木桥,桥板半朽了。
木桥上正有两个人。一个穿一身紫灰布袄裤、白骨钮子,白布袜子,蓝纱鞋,正蹲在桥上。那另一个穿得倒整齐,绸长衫,衣襟半敞;手拿洒金扇,面色微黑,一脸风霜之色;站在那短衣人面前,比手画脚,似正说话。
紫旋风闵成梁瞥了一眼,抬头恰看到土围子上;隐然见正面垛口上,还有庄稼人打扮的一个人,头顶大笠,面向田野,很淡闲的看那夕阳落照的野景。
四个镖师绕了半圈,侧目注视桥上两人。两人依旧谈话,一点也不看他们。没影儿魏廉一扯九股烟乔茂,不带一点神色,徐徐的从古堡东边绕着走。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遂也不作一声,跟随过来。
将近桥边,九股烟乔茂故意落后,佯作脚下一绊,踉跄的往前一栽,“呀”了一声,险些没绊着,却把鞋踩掉了;偏着身来穿鞋,乘机侧目,一瞥这桥上的两人。哪知这两个人好像没理会来了人似的,连身子都没转,照样谈话。可是那个穿短衣蹲着的人,眼角闪光;斜往这边一扫,正也偷看乔茂。
乔茂慌忙把靴提上,紧跟上三个人走过去。四个人改从斜刺里往堡门走,相距已然很近了。紫旋风闵成梁昂然转身,直上木桥。没影儿却跨过壕沟;乔茂也跟没影儿从那平浅的旱沟跨过去。四个人分从两边来到堡前。
乔茂紧行几步,追上魏廉,低问道:“还往里么?”没影儿魏廉悄答道:“干什么不?”
就在这工夫,陡听见堡上垛口后有人大声道:“宝贝蛋,来了么?你小子倒真有料!”
乔茂吃了一惊,急仰面看。土围土垛口后,突然走来一个人。这人面向里,指手画脚的,好像堡内正有人跟他说话。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一点也不顾,一径过了桥,才把脚步放缓,容得乔茂、魏廉赶到,就用眼神示意。乔茂略略的点了点头。
紫旋风遂毫不犹疑,举步当先,直入堡门。刚刚的挨到堡门口。突从里面闪出三个人,短打扮,持木棒,拦路一站,把四人进路挡住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紫旋风闵成梁却步一看,这三个人个个精神剽悍,不带一点庄稼汉气象。紫旋风微然一笑道:“借光,我们要进去找一个人。”
三人中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把两眼一张,将闵、周、乔、魏四个人看了又看,道:“哦,你们是找人,我晓得了。”突然一板脸道:“你们找谁?”
紫旋风闵成梁道:“我们找一位老爷子,六十来岁,爱抽关东烟叶,手里常拿一根旱烟袋,可是铁杆的,劳您驾,有这么一位没有?”
那人一听,“唔”的一声,倏然变了脸色;身旁两个同伴也不由提起木棒来。但是紫旋风昂然不顾,只看定那人的嘴,听他回答。那人陡问道:“你找他干什么?”这一嗓子不像问话,简直是嚷起来了。
紫旋风不动声色,徐徐答道:“我们找他有点事情。我们是老主顾了,我们是承他老人家带口信招来做活的。”那人道:“找你们做活?……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看你不出,你们手底下还会做活?我们这里也正找做活的哩,你们来了几个?”
铁矛周季龙忍不住迈了一步,Сhā言道:“二哥,你别看我们这样,手底下管保比别人强。拾掇个什么,只要你点得出来,我们就做得出来。什么十万、二十万的大活,搁在我们手里,满不算什么。”说到这里,周季龙满脸上露出偾张的神气。
紫旋风向周季龙瞬了一眼道:“别打岔,咱们打听正格的要紧。我说二哥,费你心,这里有这么一位老者没有?”
周季龙把眼一瞪道:“你忙什么!人家不是问咱们来了几个人么?你瞧,人家向咱们打听人数,不是没有意思的,人家这是照顾你!你怎么不懂?”转脸向那人赔笑道:“二哥,我们来的人不多,就只七八十个,可是只要有活,一招呼三百、二百,要多少有多少。”
那人眨了眨眼,冷笑道:“才七八十人么?越多越好,可是不要吃材货。”
那人身边的两个同伴,一个是细高挑,三十多岁;一个是二十一二的少年,生得粗眉环眼,面圆身矮。这圆面少年突然出了声道:“相好的,你们眼下就来了四个人不是,你们是不是昨天才到李家集的?”
那个细高挑推了少年一把,眼望闵、周,指着魏廉、乔茂问道:“我说这两小矮个,也是跟你们一块来的?那个小脑袋怎么看着很面熟?他难道手底下也有活么?”
闵成梁冷笑道:“人不可貌相。”一拱手道:“我还是向你老打听;到底你们贵处,有这么一个使铁烟杆的老者没有?”那中年男子很镇定的说道:“你打听你们的老主顾,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紫旋风闵成梁故意搔头道:“这位老者我们只知他姓鲍,名字可说不上。”
中年男子道:“你们算打听着了,这捞鱼堡真有这么一位姓鲍的老爷子,生平打鱼为业;可是他不常住在这里,这位老爷子本来四海为家……”说着不言语了,两眼盯着闵成梁。
闵成梁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来得不巧了,可是他的家住在哪里?你费心,领我们认认门,下趟我们来了好找他。我想鲍老爷子也许不嫌我们来找吧?”
那圆面少年立刻接声道:“怎么会嫌恶?人家还竭诚款待哪,就怕你们不肯去!”
中年男子道:“对了,告诉你,你们来得很巧。别看他常出门,今天可是正在家里。他说跟人有邀会,他正候着哩!这时候你们去找他,别提多好啦。这位老爷子别看家称二十万的大财主,他可非常好交,也真疼苦人,像我们全都受过人家的好处。你们四个真的揽了他的活,那可是你们的造化。”说罢,桀桀的笑起来,回顾同伴说:“我说,咱们就把他们四个人领了去吧!”两个同伴道:“怎么不领去呢?人家大远的寻来了,咱们难道连领个路都不肯,岂不教人笑掉大牙?来吧!相好的,我领你去。”少年过来一拍闵成梁,就要拉着手往堡内拖。却被紫旋风用手一拨,使了个八分力;那少年一龇牙,把手松下来了。
紫旋风闵成梁哈哈一笑道:“二哥,你别忙。我们大远的来了,一定要找上门的。不过有一节,我们承做他老人家这一票活计,我们也有头儿。我们不过是小伙计,手底下稀松平常;我们就想跟鲍老爷子面前讨脸,也怕他看不上眼,不肯答理我们哩。你们三位费心,只要把门户指给我们,我们回头就请我们头儿来。三天为限,我们头儿一定亲来。不过就怕人家不放心我们罢了。”说着也桀桀一阵狂笑。
九股烟乔茂颜色一变,站在紫旋风背后,始终一言未发,心头却扑咚扑咚的跳。到了这时,自想再不答话,未免太丢人了;忙接声道:“对了,我们是小伙计,我们不过是打发来认门的。正经揽生意,还得我们头儿来……”
那中年男子瞥了同伴少年一眼,脸上似很难堪;双眼一瞪,突然大声道:“岂有此理!你们大远的找来,哪有不进门的道理?别看我跟鲍老者不过是邻居,我也可以替他做东。相好的来吧,你们过门不入,那就不够朋友了,那还配做有字号的生意么?”两个同伴一齐接声道:“对呀!快进来吧。进堡东大门就是,你们辛辛苦苦摸来,哪能白来一趟?”三个人一齐发话,桥上那两个人此刻也站起来,横在桥头上,脸冲着里,看着九股烟乔茂等四人。土堡上戴大笠的乡下人此时已然下去,看不见了。在堡东大道上,哗啦啦奔来两匹马。马上的人短衣襟、小打扮,空手拿马鞭,策马飞驰;展眼间径奔围墙,抄后门进去。
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九股烟乔茂四位镖师立在堡门前,心下犹豫起来。像这么信口编排,暗藏机锋的探询,不过是借这言语的刺激,可以察颜辨色,揣度贼情。哪想到就在岩|茓之前,他们胆敢公然直认不讳!就算他们大胆,也不至大胆到这个份上。他们不怕镖师,难道不怕报官么?
四位镖师尽管勇怯不一,智愚不同;可是全对这贼人的意外举动,起了惶惑之心。越想越觉怪道:“莫非他们直认之后,就要动手,活捉访镖之人么?”一念及此,九股烟乔茂头一个害怕起来,惴惴的闪目四顾。此地纵然空旷,究竟天色未晚,来来往往,尽有耕田走道的人;贼人似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来绑票吧?
九股烟瞻前顾后,心中打鼓。乍着胆子挨过来,立在紫旋风身旁;咳了一声,反诘堡前三人道:“这位二哥说的很不错,我们当然不能白来一趟。不过天晚了,我们先不进去了。我再跟你老打听打听,这位鲍老者手底下……做活的有多少人呢?他家里养着那些猎狗,现在还养豢着了吧?一共有多少只啊?”(叶批:问得可笑之至。)
那少年脱口道:“他老人家手底的伙计可惹不起,说多就多,说少就少;你见过他的面,你就知道了。那狗不止还养着,并且越来越厉害,反正尝过的都知道。那些狗也怪,不咬好人,专咬邪魔歪道兔子贼。等我领着你们进去一看,就全明白了。”少年说着话,瞟了乔茂一眼,故意“噗嗤”一笑。乔茂一扭头,忙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这时堡里不时有人走动往来,对这四个镖师,好像满不理会似的。紫旋风闵成梁一看这情形,有些棘手;当时闹穿了,未免打草惊蛇;可是急退下来,又未免示弱;一面口头敷衍着,一面用眼光示意。看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的神色,大概不肯退缩,似有深入一步的意思;唯有九股烟乔茂是惊弓之鸟,恨不得拿腿就跑。
紫旋风眼珠一转,淡然一笑,很不当回事的说道:“这位大哥好热心肠!我总算没白来,往后我们全靠爷们照顾哩。”九股烟一听这口气,心知更糟,闵成梁分明要涉险;慌忙Сhā言道:“天太晚了,咱们明早再来吧……”
那中年汉子竟凑近一步,把头一晃道:“你们就不用嘀咕了,干脆来吧!天晚点怕什么?”立即一扬手,吆喝了一声。堡前桥头的人,顿时齐往四镖师身旁凑来;吓得九股烟情不自禁往后一缩。
紫旋风眼看四面,微微一笑,突然大声道:“走!你瞧我们是干什么来的?怎么不走?劳你驾,前头引引路!”说到这里,闵成梁抢前一步,反倒分开面前三人,昂然先行,直入堡门。铁矛周季龙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急跟上来。没影儿魏廉一拍乔茂,也说得一个字:“走!”并肩跟进去。九股烟事到临头,无可奈何,也只得一挺腰板,跟着三个人往前撞大运。
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季龙,带着九股烟乔茂,旁若无人的进了捞鱼堡堡门。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脸冲着同伴说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我说伙计!你先去告诉鲍老爷子一声,就说他的老主顾来了,也好教他款待款待。”少年男子答应一声,如飞前去。
当下两个堡中人伴着四个镖师,后面紧缀着桥头那两个人。这时堡中又出来一个人,眼角斜瞥,神情蹊跷。闵成梁眼看前面,暗中留神身畔。走出不多远,从一个大门口又出来一个人,与引路人一照面;引路人自言自语的说道:“鲍老爷子的主顾,真会寻来了,?”迎面那人抬头把四镖师挨个盯了一眼,翻身便回。
九股烟乔茂暗吸凉气,低叫道:“梁大哥!”闵成梁回头一笑,并不答理,脚下不停,眼光四射。只见这土堡正门坐北朝南,微偏西北,由堡门起,四面是一丈多高的土围子,内有更道,可以上下。
围子里面,当中是极宽的一条泥鳅背的土沙子道路,垫得尚还平坦。但已微露失修之状。夹道两旁,植着两行桑树;年代深远,桑树很高,只是有截根锯了的。东边一大片麦场,足占二十多亩。西边有两处井台,还有一座马厩,都已破烂不堪了;棚顶颓漏见了天,棚面也生着荒草。由这马厩走过去两箭地,前面亮出一大片宅院来,远望去像有十几丈深似的。这片宅子是东西两大所望衡对宇的列峙着,东边这一所是处座子门楼,西边这一所却是一座大车门。但是房舍尽多,全都残破失修,瓦垄上生芜草,满眼显出颓败之象。两片宅子散散落落,还有几处房子,全是三五间、五七间的小房院。一望而知,这大宅是当年大地主的住所,小房子便是长工、佃户的住处了。
却是这么大的一座土围,不但房舍芜废不葺,而且出入的住民极少;除了刚才所见的那几个男子以外,望去几乎没有人烟,更没女人小孩。这些景象瞒不住久闯江湖的紫旋风等人,四个人不由互递眼色。九股烟乔茂尤其忐忑,他想:“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古怪。”想到这里,脚下竟不愿走了。没影儿魏廉还拉着乔茂的手,不禁一扯,低声道:“喂,伙计,走啊!”
展眼间,四镖师到了两所大宅的中间。“忽隆”一声响,那东边虎座子门楼的两扇门突然打开了。紫旋风、铁矛周、没影儿、九股烟各自戒备着,闪眼旁睨。从这个大门口,又出现两个壮年男子。一个苍白脸,细眉毛;一个黑面孔,厚嘴唇,一脸野气。两人跨步出了门槛,回手关门,转脸上下打量这乔装访人的四镖师。
闵成梁和乔茂分明看见两人脸上带出惊讶的神气。那黑面男子“噫”的一声,匆匆推门,回身进去。
九股烟猛吃一惊,不由缩步;再想多看这人一眼时,他已掩上门扇了。只剩下那个苍白脸汉子,倒背手当门而立,向闵、周等死盯了两眼。那引路的中年人大声说:“到了,相好的。”转脸对闵成梁道:“喂!告诉你,认准了这个门,这就是鲍老爷子的家。你要找他,可别认错了门。”
紫旋风闵成梁立刻止步,向引路人拱手佯笑道:“好极了,认得门就好办了。劳你驾,替问一声吧。”遂即堵着门一站,暗与乔茂等打个招呼;四镖师雁行站着,各照一面。那引路人也不答理闵成梁,自向门前站着的苍白脸人说:“找鲍老爷的人来了。”
苍白脸人道:“来了很好,教他们一块进去。”一侧身,伸手推开门。那引路的两个人,一先一后,将右手木棒换到左手一拄地,右手向门里一指道:“哥四个请进来吧!”
紫旋风挺身当前,迈步来到门口。没影儿魏廉在后连忙招呼道:“梁大哥,没见真章儿,可别乱往人家宅里闯呀!这里的狗厉害,找不成|人,把裤子咬破了,就穿不得了。”
但紫旋风闵成梁哪肯贸然上当?他来到门口,向内一张望,不待叮咛,立即止步。面向那往里请的少年引道人说道:“这位二哥,我们可不敢就进去,人家这是住家户。二哥你多受累,给我们问一声;请这位鲍老爷子出来,我们见见。只要对了碴,我们就可以死心塌地的搬铺盖上工了。”
那少年双眉一挑,厉声呼叱道:“相好的,别这么又要吃,又怕烫。进来吧,少给人添麻烦。”竟伸手又来拖紫旋风。紫旋风一提劲,立即一翻手,把少年的手腕猛一格,这一下比前一次更重。顿时间四个镖师各展开身法,似欲准备动武。
那个中年引道人,忽换做笑容道:“这是怎的?好容易摸到门口,又爬桅了,你就给他回一声去。”遂向少年一使眼色,少年撤步回身,悻悻的瞪了一眼,走进门去。也就是刚进去,从宅中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出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穿灰绸半短衫,高腰袜子,紧打护膝,脚蹬青布双脸便鞋;手里果然擎着一杆烟袋,系着烟荷包、火镰、火石。看相貌,顶已半秃,额起皱纹,高颧骨,疏眉深目,眼光灿灿,身量并不高;走路塌着腰,似很迂迟。没影儿魏廉站在紫旋风背后,早看出这老人走路的神情,并不是真衰老。
这老人好像一脸不耐烦,到门口一站,咳了一声,道:“谁找我?”眼光横扫,把四个镖师打量了一遍。紫旋风闵成梁忙道:“我们找你老,你老可是贵姓鲍?”老人道:“唔,不错!我就姓鲍。”
紫旋风微微一震,往后撤了半步,急回头看九股烟乔茂。乔茂把头连摇道:“不是这位,错了!”回身就走。没影儿魏廉和乔茂正并肩站着,忙拦道:“怎么不对么?”乔茂道:“不对,不对。”拔步又要走。
紫旋风和铁矛周季龙也是一怔,把老人连看数眼。那劫镖的豹头老人,听说是赤红脸,身量魁梧。这个老人却矮,并且也不是豹子头;这根烟袋也分明不是铁杆。紫旋风双眼注定老人,双手一拱道:“对不起,我们找错人了。”
那中年男子冷笑道:“怎么,找错人了?捞鱼堡没有第二位姓鲍的,你们倒是找谁?”
九股烟回头道:“我们找使铁烟袋管的老爷子……这位老爷子不是。”对闵、周、魏三个同伴道:“咱们走吧!这不对,不是这里。”
但九股烟才一挪身,要从人群中钻出,立刻被三四个人挡住。那个当门而立的老人厉声说道:“陆老三,他们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胡乱往堡里领人?”中年男子道:“他们说他们手底下都有活,要揽鲍老爷子的活计。”
老人哈哈一笑,左脚一抬,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翻着眼看定闵成梁、周季龙、乔茂、魏廉四个人,冷笑发话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谁打发你们来的?快说实话!”
从这大宅出来的人和这个老人、桥头上站着的人,现在都凑在一起,已有七八个人了;摩拳擦掌把四镖师看住。乔茂被挡回来,脸上改了颜色,紧立在魏廉身旁。紫旋风独对宅门,站在四五个人中间;铁矛周季龙走上一步,和紫旋风闵成梁错身接背而立,暗中都留神身步。
紫旋风气度最豪,闲闲的说道:“你问我是干什么的?告诉你老,是找人的。我们可是找错了,对不住,这也没什么要紧,你老多包涵,惊动你了。再见,再见,我们还得往别处找去。”又提了提嗓子,大声道:“伙计,咱们走吧!”
陡见那老者往门外一迈步,厉声断喝道:“站住!你们倒随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倒瞧着便宜,相好的!说老实话,你们是冲谁来的?来干什么的?”
没影儿魏廉咦了一声,道:“老大爷,这是哪里的事!难道找错了人,还有啥罪过?”
魏廉还想跟他们支吾;紫旋风庞大的身躯如旋风一转,一双巨目一张,声吻陡变道:“哪里这些废话,咱们走。我不信找错了人,还会砍头!这堡里我倒是看见了,没什么!”紫旋风就公然揭开了假面具。
瘦削的老人一声冷笑,声色俱厉,道:“你们是找人的,找错了人的?我看不是吧!我看你们分明是踩道的土匪。嘿嘿,你们也不睁开眼打听打听,我们这里不许蒙事!我看你们这些鬼头鬼脑,一定不是好人。来呀!”老头子把腰一伸,伸了个笔直,向众人叱道:“陆老三、蔡老二,你们还不过来!这几个东西全是土匪!绑上他,交乡公所。”
老人的话才出口,没影儿魏廉瞥见身旁少年壮汉,已伸手向铁矛周季龙抓来。那两个拿木棒的人竟同时举棒来打紫旋风。没影儿魏廉喝一声:“干什么!”右臂一抓贴身少年的右臂,左腿往下拨,右掌突往外一送,“蓬”的一下,把少年打倒在阶旁。
这时候,门前街上几个壮汉哗然大叫:“好奸细,敢来撒野!”饿虎扑食,一拥而上,把四个镖师围在当中。紫旋风口中说:“怎么真打人?”却是手脚早已先发,一个“靠山背”碰倒一人。铁矛周季龙却被堡中人踢了一脚,晃一晃,幸没栽倒。
九股烟乔茂乘机往外一闯,被人扯住了小辫。乔茂怪叫了一声,没影儿魏廉忙赶来应援。两下夹攻,乔茂夺出小辫来;却又劈面被人打了一拳,将鼻子打破,弄了半脸血。九股烟捂着鼻子,没命的逃脱出来。只有紫旋风如生龙活虎似的,一举手,一投足,身边三四个人立刻被他打散。他冲出圈来,急引铁矛周、没影儿,往堡外退。
那老头发怒,大骂道:“你们这些屎蛋!快去叫牛儿来!”一言没了,突地从宅内窜出一个黑面孔、长脸盘的大高个儿来,如卷起一阵黑风,跟着引起一阵狺狺的狗吠之声,五六条肥大的狗猛扑出来。
九股烟头像拨浪鼓似的,且跑且四顾,小辫子早盘在顶上,一溜烟的奔向堡门。蓦然间,靠堡门小屋又窜出两个人。这时四个镖师,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且战且走,稍稍落后;唯有九股烟跑得最快,已扑到前头,四个人相隔五六丈远。这一来,他第一个被堵住了;小屋中的两个人当堡门一站,横短棒,截住了去路。却又出来一个人,要关堡门,堡门木栅早已朽败,支支吾吾的合不拢。
九股烟一弯腰,把手叉子拔出来,瞪着眼向这两个人夺路。两个人大喊道:“好土匪,敢动凶器!”齐将木棒没头没脑,照九股烟打来。九股烟虽有利刃,竟非敌手;一霎时,身上挨了三四棒。却幸他会挨揍,保护了要害,只ρi股上、后背上,挨了几下。可是就这样,已急得他怪叫,因为他空挨了打,还没有闯出去。
但转眼间,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一窝蜂赶到。紧跟在三人身后的,是那一个黑大汉和五条大狗。这小小土堡竟像有守望相助的乡团似的,忽然敲起锣来。堡上堡下,一迭声的听人喊嚷:“拿臭贼,拿奸细!”空旷旷一个荒堡,一个妇孺没有;从两面败落的破屋中,前前后后钻出来十多个壮汉。听呼喊的动静,竟像有百八十人一般。
九股烟鼻孔中滴着血,一肚子的怨恨;怨恨紫旋风之流胆大妄为;平白的牵扯着自己,落在人家陷阱之内。虽然怨恨,还得拚命;九股烟挥动了那把短短的匕首,怪叫着与堡中人苦斗。堡中人两根木棒,只在他头顶上盘旋。顾得了上盘顾不了下盘;“嘭”的一声,就挨上一下;“啪”的一声,又挨上一下。九股烟被打得叫苦连天,一迭声催喊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一齐快来夺门。百忙中也忘了顾忌,三个人的名字,一个不落全被他喊叫出来。
紫旋风腿长步快,首先赶到,只一展手,便打倒一个,将木棒夺过来。就拿敌人的棒,来暴打敌人。一连三四棒,那另一个人的棒也被他夺过来。两个把门的人呼叫一声,退入空舍。堡门半开,紫旋风、九股烟恰可逃出来。但是一回头,又看见没影儿和铁矛周已被五条大狗包围。那黑大汉也已加入,和铁矛周打在一起。铁矛周和没影儿上顾敌手的巨棒,下顾五条大狗的利齿,不觉手忙脚乱,危急万状。
紫旋风咬牙切齿,招呼九股烟奔回去救援,九股烟却捂着鼻子,一溜烟往堡外逃;跨过浅壕,直投大路。紫旋风冷笑,急挥双棒,上前迎敌助友。百忙中,将短棒递给没影儿一根,又递给周季龙一根;他自己竟捻双拳和人、狗打架。形势稍缓得一缓,紫旋风喝一声:“快走!”接引同伴,再抢奔堡门。
堡中人由那老头儿督率着,一拥而上。那个中年男子尤其迅猛,一纵步,首先赶到。紫旋风闵成梁原本奔到前面,一看敌人追来,霍地翻身止步;雄伟的身躯一横,把敌人挡住。中年男子已如飞扑到眼前,左掌往外一递,喝一声:“打!”
紫旋风更不上当,一偏头,一掌护身,一掌迎敌。果然这中年汉子倏将手一撤,换掌为“黑虎掏心”,照紫旋风前胸击来。紫旋风不用他那纯熟的“八卦游身掌”接招,反用“岳家散手”,右掌由右肋下向上提,左掌“回光反照”,翻背回身“嘭”的一掌,打中敌人的左肩。
这一掌用了个十成力,中年汉“哎哟”的喊了一声,斜身往外一栽。紫旋风这才趁势转身,一个箭步,窜出一丈多远,急闪目寻敌,见没影儿魏廉又被三四个堡中人围住;那黑大汉连声唆狗,掠过了铁矛周的身旁,一直追赶那逃出堡门的九股烟乔茂。闵成梁也顾不得隐匿拳招,伪装工匠了,顿时暗运用他那八卦游身掌,“云龙探爪”,一冲而上;先把人打伤了两个,救出了魏廉。一迭声催同伴快走,然后一顿足,连窜出六七丈,从后倒追到黑大汉。
这黑大汉就是那辽东有名的大牡牛田春江。两个人立刻堵着堡门,搏斗起来。五条大狗呜呜的一齐嗥叫着,追咬九股烟。九股烟跟狗群打着架,不管同伴,飞似的逃出堡门;跳壕沟,越过大道,一头钻入青纱帐逃走了。
但是堡中人打着乡团的幌子,连喊拿贼。那个苍白面孔的小伙子,抢到堡门边,从侧面来袭击紫旋风。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一面往外退,一面双双挥棒来拦击这个少年。少年施展“双撞掌”,已照紫旋风后肩肋击来。周季龙厉声喝道:“呔!看后头!”急忙奔来截救,早被那圆脸汉子挡住,两人对打起来。苍白脸少年的掌风已然击到紫旋风肋旁,不防紫旋风霍地一翻身,“霸王卸甲”,早已拆开少年的毒手。少年双掌扑空,紫旋风一个“秋风扫落叶”,勾腿盘旋把少年扫个正着;那少年连抢出三四步外。
在这要倒未倒之际,被没影儿抽空赶上来,狠狠的一棒,将敌人打倒在堡门边上。堡中人哗然大叫:“好土匪,敢伤人!”立刻横过来两个人;两个人都抡木棒照魏廉便打。没影儿慌忙一闪,却只闪开一处,被左边棒梢扫着一下。没影儿负痛猛窜,施展轻功,“嗖”的一声,直从周季龙顶上跃过去。持棒的人趁势照周季龙便打;铁矛周正与圆脸敌人挥棒对打,猛觉得背后一股寒风扑到,也不暇回头,只左脚往外一滑,微转半身;敌人木棒已突然劈到,再闪万万来不及。
铁矛周季龙忙一拧身,右手棒照面前敌人一捣,倏地飞起一腿。背后敌人霍地将棒掣回,却才抡起再打,魏廉急翻身接敌。那另一个持棒的,又照周季龙腰眼捣来;周季龙一顿足,从斜刺里窜过去了。没影儿魏廉也跟踪窜过去了。
一霎时,四镖师陆续退出了三个;只有紫旋风闵成梁,挡住那黑大汉,还在堡门边展转大斗。那大汉将一根木棒使得飕飕风动,别个堡中人也围上来。紫旋风迫不得已,这才将腰间暗带的七节鞭抖开来,与他们相抗。
此时夕阳已坠,天色将黑未黑;旷野田边只有三五个晚归的农夫,担筐荷锄,穿小径走来。遥望见荒堡之前有人群殴,这农夫们只远远立定了,指点观望;没有一个走过来看热闹劝架的。更奇怪的是,堡中拥出来十多个人,以乡团自居,把四人当贼;却抡棒的抡棒,徒手的徒手,竟没有一个操利刃,动刀枪的。紫旋风又诧异,又侥幸。虽然如此,仍不敢恋战;只容得三个同伴先后逃脱出来,立刻对黑大汉大叫道:“相好的,别装蒜欺生!我领教过了,看透你们了;咱们后会有期!”七节鞭一抖,猛往前一攻,倏往后一退,抽身扭头就走。
黑大汉怪叫道:“妈巴子,你看透什么?好汉子有种,别走!”拔步就追。
却又奇怪,堡中这些人一开初气势汹汹,穷追不舍,似乎定要把四个人扣在堡内不可。却只一出堡门,他们便已彷徨缩步;一越过壕沟,奔到大道边,索性都不往下赶了。不但人不再赶,就是那五条大狗,本已追出很远,乱扑乱窜,狂嗥横咬,非常的凶猛;此时却也被堡中人连声唤回。
那个自称姓鲍的瘦老者,更始终没有动手,也始终没有跨过木桥。一起初,他催促手下拿人;这工夫反而站在堡门上,大声的呼唤,催手下众人回来。但又对紫旋风等叫骂道:“你们这群毛贼子,哪里来的?好大胆!也不打听打听,敢上我们捞鱼堡来偷东西!再来伸头探脑,教你尝尝鲍老太爷的厉害!”叫骂了一阵,堡中人竟全收回去,连一个缀下来的也没有,竟不晓得他们这等虎头蛇尾,究竟是怎么一个用意。
闵成梁撤退在最后,看了个明明白白,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急展目四顾,四面仅有那几个乡下人,交头接耳的往古堡看,此外并无他人。闵成梁满腹疑团,暗想:“自己这边人单势孤,敌人为什么干闹唤,不肯下毒手?”
闵成梁此时也无心还骂,立即抽身急走;绕过青纱帐,顺大路赶上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这才晓得,周、魏二人身上全都受了伤,伤却不重。三个人忙又寻找九股烟乔茂。乔茂早已跑得没影了,直寻出一里多地,三个人齐声招呼:“当家子,赵大哥!”叫了好半晌,方才把九股烟乔茂从庄稼地里寻唤出来。
九股烟乔茂神色很难看,也倒不以先遁为耻,他反而抱怨同伴不该冒险。他的鼻子被人打破,连嘴唇齿龈也都被打破了。九股烟乔茂忿忿道:“你们三位也回来了!……教人家打了一个够,赶了一个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要是咱不进门……”
铁矛周季龙道:“得啦,乔爷,咱们不是为寻镖么?这一来,不是古堡,到底访实了。”没影儿魏廉嘻嘻的笑道:“当家子,咱们没有白挨打,这一下可就摸准了。回去报信,乔师傅定可以请头功了。”
乔茂却摇头撇嘴说道:“这个古堡,我早已认出来了,不进去也断定了。”
几个人在大路上,一面走,一面哓哓的拌嘴。紫旋风按纳不住,唾了一声道:“这是什么事,不说商量正格的,总好卖后悔药!就是抱怨一会子,挨了打,也揭不下来了。周三哥,我跟你商量商量,像咱们这么走一步,吵一声,什么事也办不好。现在总算寻着门了;依我看,趁早回去交差,请俞老镖头自己来答话。我敢说,像我们这样嘀嘀咕咕,你啃我,我咬你,不管干什么,一准砸锅。”紫旋风实在气极了。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劝他回转苦水铺店房,算计算计,再定行止。紫旋风只是摇头,说道:“我受不了这罪!像乔师傅干什么都怕烧怕烫,小弟我实在搪不了,我只好敬谢不敏。”
九股烟也变了脸,说道:“回去就回去,回去倒是正办!”
紫旋风的一张紫脸顿时变得雪白,连声说:“好好好,好极了!”大撒步就走;到了店房,把自己的八卦刀一提,就要回去。魏、周二人再三苦劝,乔茂也觉得这么对待请来帮忙的人,未免差点。好在他能软能硬,立刻又赔不是告饶。闵成梁气忿忿的坐在一边,也不言语。
四个人在店房中吃了晚饭,掌上了灯,闵成梁沉吟了半晌道:“跑了一天,累了,我要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返回去。”周季龙道:“可是咱们不能全回去,总得留一两个人在这里看着。”紫旋风说道:“这得问乔师傅,我是帮忙的,寻着准地方,没我的戏唱了。”周季龙说道:“得了,闵大哥,你不要介意。咱们都是给俞、胡二位帮忙的,咱们得任劳任怨。”
闵成梁说道:“任劳也行,挨打也行,我可就是不能任怨。”又道:“明天再讲吧,我要睡了。”没影儿魏廉笑道:“着哇!受点累没什么,受埋怨可犯不着。谁也不是谁邀来的,谁也没欠谁的情,听闲话凭什么呢?”说得九股烟翻白眼,不敢再还言了。
天气正热,闵成梁并不在店院纳凉,却独自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喝了几口茶,进了房间,把小包裹拉过来,当做枕头,竟倒在床上睡去。没影儿说道:“我也困了。”走出去解溲,也将小包裹一枕,扇着扇子,倒在床上打呼。
四个镖师睡了两个;只剩下周季龙满脸的不高兴,坐在店院长凳上,默默的喝茶。九股烟乔茂鼻破唇裂,加倍的倒楣;招得紫旋风、没影儿,凑对儿冲他说闲话,他也怏怏不乐,只得拿着周季龙当亲人,一口一声周三哥,商量谁先回去,谁留在这里。
乔茂的意思,要同魏廉回去送信,请周季龙跟紫旋风留在这里看守。周季龙待答不理的说:“他俩全睡了,有话明天早晨再讲吧。”
九股烟无奈,忽然跑到店外果摊上,买了一包瓜子、二斤梨;笑嘻嘻拿来请周三哥吃,搭讪着跟周三哥谈话。周季龙只打呵欠,还是不言语。耗到二更,周季龙又打了个呵欠,竟进房睡觉。
院中只剩下九股烟一人,守着一壶茶,坐着思量日间的事情。一时想这三个同伴,怎么个个这样可恶,全都看不起他;一时又想到查访的情形,这荒堡一定是劫镖的贼窑。但一时他又心中觉着奇怪,这荒堡里的人,除了开门的那个小子看着似乎面熟,其余十几来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岂非怪道?那个五十多岁,自称姓鲍的老头儿,固然不是那豹头虎目的劫镖大盗;那几个年轻些的人也全不是当日劫镖在场动手的那几个。可是他们竟自称姓鲍,又自称是捞鱼堡的住户。
乔茂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暗道:“怪!这个地方后面离着河,还有半里多地,捞不着鱼呀,怎么会叫捞鱼堡呢?别是不叫这个名字吧?……”一想到“鱼”、“俞”同音,乔茂就以为所见甚卓,慌忙找到本店柜房,向店家打听了一回。(叶批:后知后觉。)
那帐房先生说:“捞鱼堡在哪里?这里没有这么个古怪地名。”
乔茂唔了一声,将捞鱼堡的形势学说了一遍,又说堡中有一个姓鲍的老头,养着许多狗等话。……那帐房先生翻了翻眼睛,思索了一阵,道:“你老说的这个荒堡,是离鬼门关不远吧?”乔茂说道:“不错呀!”帐房叫了一个伙计来,问道:“鬼门关西北,有一个土堡,那里的地名叫什么?”
伙计道:“那堡没有名,俗话就管它叫邱家围子。”乔茂说道:“唔,怎么叫邱家围子?”急忙向伙计仔细打听。
伙计所说的邱家围子,的确就是乔茂所说的捞鱼堡。伙计也道:“这里没有这么一个捞鱼堡。这邱家围子先年本是此地富户邱家的别墅,早就荒废了。前几年还有邱家的一两户穷本家在那里住;现在房子多半倒塌了,一到冬天就没人了。只有夏季才有一两家佃户住着看青。”
九股烟一听,这倒是闻所未闻,他灵机又一动,道:“哦,我明白了!这一定……”忙又咽回去,改口打听枯树坡。却也怪,店家也还说近处没有这么一个枯树坡。九股烟越发恍然,向店家搭讪了两句话,忙回转房间。
乔茂一向肚里存不住事,更存不住得意的事,急要告诉同伴。但紫旋风太骄,犯不上对他说;没影儿也跟紫旋风顺了腿了,乔茂只好找周季龙。哪里知道,才一转眼,周季龙也扯起呼来了。(叶批:由此起,作者采“反跌法”,全从乔茂自作聪明上落笔,乃本书最精彩的一折,万万不可放过!)
九股烟心道:“好!你们这些能人,敢情全是睡虎子!倒是我老乔……”忽然又灵机一动道:“不对!他们三个人哪会这么困呢?哦,我明白。他们三个东西,不用说又要甩我!他们一定商量好了,今晚上要避着我,偷去探荒堡!”
乔茂心里想着,忙向床头瞥了一眼;三个同伴紧闭着眼,动也不动。乔茂暗暗冷笑道:“你们捣鬼吧!要甩我就甩我,这不是美差,去了就有凶险!”索性不点破他们,先将门窗掩上,又把灯挑小,横身往床上一躺,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走法!”
第十五章
三镖客结伴探贼巢
九股烟怀妒甘落后
(叶批:以乔茂的“单一观点”贯穿两章,所有故事情节全由其心中想、眼中看、耳中听交代。洵为最上乘的现代小说技法。)
店房中暑夜灯昏,三镖客扯起浓鼾来。九股烟乔茂瞥一眼,恨恨不已;暗骂道:“你们这群东西,哼哼,你们不用装着玩!你们背着我去?你们去就去吧,你们甩我就甩吧!……”忿然站起来,将门窗闩上,灯光拨小,心说:“我看着你们走!”
紫旋风闵成梁和没影儿魏廉在一个床上;乔茂最后睡,自然就睡在床外。临就枕时,故意的长吁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们哥三个睡了,就剩我了……咳,这一趟差点没把我吓煞!弄得我浑身骨头疼,娘拉个蛋!把我的鼻子也捣破了。……睡一觉吧,明天还得回去,怎的这么乏!”念念叨叨,同伴一个答腔的也没有,只有铁矛周翻了个身,头向里睡去了。
这时候也就在二更刚过,店里的客人多一半刚才就寝;院中还有几个人乘凉,嘈杂的声音渐渐的寂静下来。九股烟觑着眼,静看三人的动静。约摸有一顿饭的光景,这个装睡的人竟渐渐瞌睡起来,心里一阵阵的迷忽;再耗下去,要真个睡着了。
朦胧中忽听对面的板铺上“呼噜”的一响,似打了一个沉重的鼾声。乔茂急将倦眼一睁,疲怠的精神一振,把头略微抬了抬,双眼微眇,往对面铺上看时,昏暗的灯影中,果然见没影儿魏廉伸出一只手来,往紫旋风闵成梁一推。紫旋风闵成梁霍地坐起来,低声道:“还早点!”
九股烟暗骂道:“好东西们!”暗憋着气,纹丝也不动,双眸微启,只盯住闵、魏二人的举动。
闵、魏两人坐在床上,竟不下地,只听叮叮噹噹的响,似正穿衣裳,又似鼓捣什么。独有铁矛周季龙,在乔茂背后床上睡着,一点动静没有。乔茂想道:“是的,周老三这一回大概跟我一样,也挨甩了。……咳,我不如把周老三招呼起来,我们两个人合在一处,也下去。是这么着,铁拐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想得很高兴,赶紧闭上眼,打算等闵、魏走后,立刻唤醒铁矛周,跟踪缀下:“你们夜探荒堡,我们也不含糊啊!……”
不意闵、魏二人坐起多时,还没下地,突有一物从他身后直伸过来,竟轻轻向他脸上一拂;九股烟吃了一惊,立刻省悟过来,忙作迷离之态,喃喃的哼了一声,伸手乱拂落了一把,身子也蠕动了动。那拂面之物立刻撤回去,紧跟着身后瑟瑟的响了一阵;出乎意外,铁矛周也悄没声的坐起来了。
九股烟这一气非同小可,暗骂道:“哼,好小子们!你们三个人全拿我当汉奸哪!……你们诚心跟我姓乔的过不去。你们合了伙,各显其能,单抛我一个人;教我栽跟头,没脸回去见人。好!就让你们抛吧。咱们走着瞧,还不定谁行谁不行哩!”
九股烟恼恨极了。就在这时,听紫旋风“噗嗤”一笑,霍地蹿下地来。跟着没影儿魏廉也蹑脚下了地,悄悄过去拔闩。那铁矛周看似忠厚,尤其可恨,他竟俯在乔茂脸上端详,试验乔茂睡熟没有。九股烟沉住了气,一任他查考。
过了片刻,铁矛周一长身,竟从乔茂身上,蹿下地去。三个人凑在一起,低声忍笑,附耳悄言。只听没影儿说道:“他怎么样?”紫旋风笑道:“别叫他了,当心吓着他!”
三个人轻轻的、急急的收拾利落。铁矛周将长衫包在小包袱包内,打成了卷,往背后斜着一背;把那柄短兵器竹节钢鞭抽出来,也往背后一Сhā。紫旋风和没影儿都空着手,一点东西没拿;毫不迟疑,竟这么结伴出房而去。倒是铁矛周季龙,虽然恶作剧,临行时仍到乔茂卧处看了看,又替他闩了门,熄了灯,然后开窗蹿出去。
三个镖师结伴走下去了,把个九股烟气得肚皮发胀。倾耳静听,知三人去远,这才坐起来,点上了灯,在床铺上发怔。一霎时思潮涌起,怨愤异常;搔搔头,忙站起来,到闵、魏二人的铺上一摸,哪知他两人的兵刃早拿走了。
乔茂这才明白,闵、魏二人是主动,早有准备,把兵刃先运出去,安心要甩自己的。九股烟赌气往铺上一倒,骂道:“你们甩我么,我偏不在乎;你们露脸,我才犯不上挂火。你们不用臭美,今晚管保教你们撞上那豹头环眼的老贼,请你们尝尝他那铁烟袋锅。小子!到那时候才后悔呀,咳咳,晚啦!我老乔就给你们看窝,舒舒服服的睡大觉,看看谁上算!”
九股烟躺在板铺上,于昏暗的灯光下,眼望窗前,沉思良久。忽然一转念道:“这不对!万一他们摸着边,真露了脸,我老乔可就折一回整个的。明明四人一同访镖,偏他们上阵,偏我一人落后。教他们回去,把我形容起来,一定说我姓乔的吓破了胆;见了贼,吓得搭拉尿!让他们随便挖苦,这不行,我不能吃这个,我得赶他们去……”这样想,霍地又坐起来。(叶批:一转念。)
但是,他又一转念道:“不对,不对!缀下去太险。这一出去探堡,贼人是早惊了。事情挑明了,人家还不防备么?哼!这一去准没好,明知是陷阱,我何必还往里头跳呀?还是不去的好。”(叶批:二转念)
但是,他再一转念:“不对!不去也不行,太丢人!”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了最稳当的一招。还是立刻缀下他们去,却不要随他们上前,只远远的看着。“是的,访出真章来,见一面,分一半;我在后头跟着,自然也有我的份,我不是亲身到场了么?”但是,如果竟遇上风险呢?“那就任听三个冤家蛋上前挨刀,我却往后一缩脖,就脱过去了。对对,是这么着!我不进堡门,只在外面着。”(叶批:三转念。)
越想越妙,这法子实在好。九股烟立刻站起来,把浑身衣服绑扎利落;立刻探头向窗外一望,又抽身向房内一巡。停步搔头再想:“这法子的确妙,不可犹豫了。而且,这得赶紧办,别等着汤凉饭冷再上场!”(叶批:阅此拍案叫绝!古今描写“开口跳”心理,殆无人能出白羽之右。真乃天下奇绝妙文!)
于是他霍地一窜,重到窗前。伸手开窗,穿窗外窜;“嗖”的一溜烟,人已耸到店院中。闪目四顾无人,一抬头,望到店墙,又一伏身,早已蹿上墙头。然后里外巡视一下,刷地又窜回来。这时候天昏夜暗,正交三更。
九股烟第二次穿窗入内,抄兵刃,Сhā匕首,挎百宝囊,打小包袱,把一切斩关脱锁的家伙,都带在身上。这才翻身,穿窗出屋,将门留了暗记,垫步拧身,跃上店墙。
外面虽是鳞次栉比的民房,此时早已家家熄灯入睡,悄然无声。九股烟低头看了看近处,然后一抬头,手拢双眸,往远处一望;有一片片丛林田禾遮住视线,看不见古堡。他那三个同伴,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季龙,早已走得没影。苦水铺全镇的街道,内外空荡荡,渺无人踪。
九股烟立刻伏身往上一蹿,跳落平地。又一拧身,施展轻功小巧之技,登房越脊,捷如狸猫,展眼间,飞窜到镇口边上。又立刻从民房上飘身,往镇口外一落。脚才沾地,蓦地从镇口外墙根黑影下,跳出来一人,只差着两三步,险些跟九股烟撞个满怀。那人“哎呀”一声道:“嗬,吓死我了!你是干什么的?”九股烟也吓了一跳,料到这人许是蹲墙根解溲的,猝不及备,脱口答道:“我……是走道的。”拔步就要走。不想那人猛截过来,喝道:“不对!你是走道的,怎么从墙上掉下来?你……你不是好人!”
九股烟往旁一闪道:“你才不是好人呢!”扭头仍要择路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道:“我是打更的,你这小子一定不是好人,你给我站住!”
乔茂一看不对,心说:“真糟,太不凑巧了!”彷徨四顾,陡起恶意;窜过去,冷不防,照那人“黑虎掏心”,就是一拳。那人只一闪,把乔茂的腕子叼住,顺手一抡;“咕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出乎意外,这更夫竟有两手!乔茂立刻“懒驴打滚”窜起来,拨头就跑。这更夫顿时大喊:“有贼,有贼!”蓦然间,从墙隅街尾,应声又窜出来一个人;短打扮,持利刃,一声不响,飞似的奔过来截拿乔茂,抡刀就剁。
九股烟吃惊道:“又糟了!”也亏他有急智,百忙中往四面一寻,外面是荒郊,这容易逃,不容易藏。又往镇内一望,这层层的房舍,段段的街道,处处有黑影,自然不易跑,但比较易藏。立刻打定了主意,骂了一声,抽刀一晃,回身一蹿,立刻上了道旁的民房,心想:“这两个东西万一真是打更的,便不会上房,就逃开了。”
但这才是妄想呢!一个更夫断不会一伸手就把他摔倒一溜滚,这分明是劲敌、行家。这两个行家齐喊:“拿贼!”倏分两面,一齐蹿上了民房;而且一齐亮出兵刃,苦苦的来追赶。
这一来乔茂大骇,更不遑思忖,霍地腾身一掠,从一所民房跃上另一所民房;那两人也一蹿,越过一处民房。九股烟越加惊疑,慌忙的一蹿一跳;连连逃出六七丈以外。略略停身,倏然伏腰,一头纵下去,身落在平地小巷内。
那个人“吱”的吹起一声唿哨,霍然分做两路。前一个跟踪跳落平地,在背后急追;后一个身据高处,连连迸跳,仍从房顶上飞逐。一高一低,一跟踪,一掠空,如鹰犬逐兔,星驰电掣;把个九股烟赶得望影而逃,寸步也不放松。
九股烟一面逃跑,照顾四面;怕暗影中再有埋伏,受了暗算。心中说不出的惊惶、懊恼,尤其怨恨同伴无良。他本可与这两人拚斗,却成了惊弓之鸟;莫说动手,连动手的念头也没有。而且江湖道的规矩,无论遇何凶险,也须避开追兵的眼目,方敢入窑。
九股烟一开头若奔荒郊,倒可以幸免;他却惊惶失智,竟一溜烟的抢奔店房,才觉出不妥,这岂不是引狼入室?急回头一看,还想把两人调开。不料那房上的追者,用一种奇怪的调子,连吹了几声胡哨;声过处,突然从集贤客栈房顶上,应声也发出来低而哑的回啸。
这时候九股烟登高跃低,一路狂奔,已经斜穿小巷,跃上店舍东邻的隔院。心想:再一跳,便入民房;斜穿民宅院落,可以障影攀墙,潜登店中的茅厕。再溜下去,便可以假装起夜的人,潜入己室,就脱过追捕人之手了。
再想不到唿哨声中,猛一抬头,瞥见集贤客栈,南排房脊后,蓦然长出两条人影来。紧跟着,东房脊后,也闪出两条黑影。这四条黑影公然也口打微啸,与追捕的两人相为呼应。九股烟大骇,他的心思如旋风的一转,立刻省悟过来,这两伙人分明是一伙。并且立刻省悟过来,镇口所遇的人,哪里有什么娘的更夫,分明是荒堡潜派来窥探镖客的贼党。
九股烟吓了一身冷汗,却幸见机尚快,一见不是路,猛然抽身,拨头再跑。登房越脊,飞似的改往镇外狂逃去;一面逃,一面回头瞧。果见那两个巡更的,冲着店房上四条人影,也不知通了一个什么暗号;四条人影忽地全窜过来,一声不响,结伴穷追下来。
九股烟把刚才与同伴怄气的打算,早抛到九霄云外,也不跟踪了,也不探堡了,也不寻镖了。两眼如灯,急寻逃路;脚下一攒劲,直蹿出数丈以外。头像拨浪鼓般往回一瞥,便一头钻入一条小巷内,伏隅一蹲;但追赶他的人已电掣般赶到。
九股烟心上一犹疑,暗道:“不好,这里藏不住!”听上面“飕”的一声,似从高处又追来一人。九股烟竟沉不住气,忙钻出来,拨头又跑,跑出数步,倏又变计,不再顺路窜了;顺路跑,未免看不见房上敌人的动静。他就奔到一家民房墙根下,“嗖”的往上一拔,由墙根跳上人家屋顶。第二次把身形纵起,连连迸跃,从人家的一排排的房顶上,一路飞窜。
但赶他的人立刻瞥见,立刻唿哨声起,几个人都上了房,依然前前后后合拢来包抄他。九股烟越慌,竟顾不得有声音没声音,有动静没动静的,踏得人家屋瓦嘎吱吱的山响。连踏过四五家宅院,到檐墙交错、黑影遮掩处,九股烟就忙忙一伏身,还想藏躲。
他既疑心生暗鬼,这院中不得人心的狗又猛然惊吠起来。跟着又听得“唰唰”窜过来两人,似已寻见他。九股烟害了怕,爬起来,蹿上房又要逃。这可更糟!恰有一敌人,刚从房上赶到,两个人几乎碰了个对头。九股烟慌不迭的一抽身,窜到邻舍,敌人也立刻跟窜到邻舍。
隔院的狗大吠,九股烟急一顿足用力,敌人倏地打过一件暗器来,这却是一座灰房,大概很失修了。九股烟闪身躲避暗器,往旁一窜,脚下一滑;“呼啦”的一声,带下一大片灰泥。一个“吊毛”,“扑通”一声,整个翻下房来,掉在地上。(叶批:武丑身段。)
这里正是人家的跨院。那贼人不知怎的,也似一滑,也“扑通”的掉下来。动静很大,敌人更毫无顾忌,“吱”的吹起一声唿哨。
两个人相隔一丈多远,九股烟霍地窜起来;贼人也霍地窜起来;冷笑一声道:“哪里跑?”搂头盖顶,赶过来一刀。九股烟哪敢还手?唰的往旁一闪。“呜”的一声,后面扑过一条狗,汪汪的对二人乱叫。那本家的人立刻在屋里大声咳嗽,拍山镇虎,作出响动来。贼人毫无忌惮,吱吱连打唿哨。从东面、北面,首先窜过三个敌人,都掠空一窜,落到院中。这就要瓮中捉鳖,擒拿乔茂。内中一个高身量的贼尤其凶猛,握着刀,两臂大张,做出攫人的姿势,道:“小子,来吧!”恶虎扑食冲上来,右手刀一晃,左手来抓乔茂。
乔茂不敢还招,一晃小脑瓜,一个翻身走势,竟没躲闪开;被敌人一把,将包头抓住,两下较劲,各往怀里带,“嗤”的一声,把包头扯下一半来。九股烟恍被焦雷轰了一下似的,失声锐叫,耳畔嗡嗡冒火。但是脚底下还明白,就劲往前一纵身,蹿上西面民房,脚才着檐口,倏地又有一条黑影扑到。刀光一闪,斜肩带臂,往外一挥。虽砍不着,九股烟却已立不住脚,身躯又不敢往后闪;也亏他身法轻灵,倏地往左塌身,用力往旁一展,手中刀就势照敌人扫了一下。
敌人微微一闪,九股烟乘机窜出五六尺,已到了北山墙头。回头一瞥,就在院中本家房主人狂呼有贼的声中,敌人已一个跟一个,跳上了房,齐往自己这边挤来,单给他留出东北角一隅之地的退路。(叶批:一路写乔茂逃窜,忽张忽弛,文情不测之至。)
乔茂觑定了这东北面,似是一排小草棚;立刻脚下攒力,飞身纵起来,往草棚上一落,随即腾身而起。却真倒楣,这草棚也禁不住人跺,“哗啦”的塌下去。乔茂忙一挪步,幸已拔出脚来,略一停顿,敌人“飕”的从三面扑到。
九股烟乔茂百忙中一望前面,是一道矮墙,相隔一丈多远。心似旋风一转,料想还蹿得过去。脚尖一点,登草棚边墙,立刻的“旱地拔葱”,腾身而起,往前面墙头一落。脑后突有一股子寒风袭到;九股烟一低头,一缩脖,“嗤”的打过一支袖箭来。九股烟吓得一身冷汗,连回头都不敢,顿时往下一飘身。但才一落脚,便觉得地势不对;再想换力,如何来得及?“噗嗤”的一下子,脚踏入泥坑里,大概是尿窝。身子便不由得往前一栽;赶紧的双手抱刀,急一拄地,一拔身,又就势往旁一窜。脚踏实地,这才用力一登,又一迸,跳出泥坑来了。
紧接着两个敌人跟踵赶到,也这么一飘身,也这么一落地,也这么“噗嗤”一声,照方抓药,头一个人掉在臭坑里了。未容得叫喊,第二个贼也接着掉在臭坑里了。九股烟绝大欢喜,贼人却大骂倒楣。两个贼人拔出腿来,忿怒之下,又吱吱的连吹唿哨。声过处,外面也“吱吱”吹起唿哨,响应起来。(叶批:接连三个“也这么”快笔如风,一齐落坑!)
九股烟晓得贼人是聚众。贼人不知有多少,就这么几个,便搪不起,何况再勾兵?九股烟喘吁吁脱出臭坑,跳上又一道短墙,努目急往外一望,心中大喜。这前面只隔着一条狭巷,便展开了一片旷地。这分明是一路狂逃,已经临近镇外了。敌人明目张胆,追擒自己,一点顾忌也没有;像这样总在镇里绕,决计脱不开他们的毒手,自然还是往镇外荒郊逃跑的对。况且,贼人坠坑深陷,自己得以乘机先登,这真是运气:“这可逃出活命来了!”
九股烟既惊且喜,思潮万变。殊不意乐极生悲,只顾前面,冷不防在这一霎时,听背后“唰”的一声。再躲已来不及,“嗤”的一下,硬硬的、尖尖的一件东西,直穿入九股烟的后臀。“嗬,好疼!”乔茂连摸ρi股拔刺的工夫也没有,带着这暗器,舍命的往外窜去。竟没够着对面墙,半空掉下来,落到平地。踉踉跄跄,急钻入面前黑忽忽一道小巷内。然后藏身拔创。一支瓦棱镖正打在右臀上,入肉四分,热血随镖溅出来,弄了一手。
“真他娘的倒楣!”九股烟乔茂恨骂了一声,把这支镖信手一丢,拔步往前奔去。出了小巷,有一道斜土坡当前;越过斜坡,便是旷野地。乔茂如同死囚遇赦一样,心想:“这可逃出活命了。”精神一振,纵跃如飞。刚刚的往土坡上一蹿;坡前大树后,飕的窜出一条黑影,疾如飞鸟,掠到乔茂身旁,“饥鹰搏兔”,探掌便抓。
九股烟吓得一哆嗦,抽身便跑,但已稍迟;“刮”的一把,被敌人捋住左肩头。乔茂一着急,“金蝉脱壳”,一俯身,一躬腰,按住敌手,拚命的一拱;立刻把这个敌人,从自己身后拱起来,猛然用力往外一抛,“嘭”的一声,立刻把这敌人从自己头上抛出去;咕碌碌,正从坡上滚到坡下。
乔茂顿觉得肩头上被抓处,热剌剌的生疼。也就顾不得,急耸身形,往坡下一纵,从敌人身旁窜过去。不管敌人如何狂啸,立刻飞奔青纱帐。心中说不出的又惊又喜,居然被他打倒了一个敌人!(叶批:调侃得妙!)
但是坡上挨摔的敌人爬起来,吱吱的连打唿哨,冲着苦水铺高声喊:“托漂子万的点儿,往旋兀里扯活了。并肩子,马前团上他!”乔茂立刻听明,这切语是说姓乔的往地里逃跑了,催党羽火速前往围攻。
九股烟心中害怕,一头钻入青纱帐里面,将身顺着田垄躺倒。心想:“我不动,你就搜不着。”侧着耳朵,听四面的动静。果然工夫不大,外面窜过来,奔过去,似至少也有四五个人,围着这青纱帐,来回搜寻。九股烟心说:“天气热,我老人家索性也不探古堡了,也不回店了,我就在这庄稼地睡一夜觉,有事咱爷们明天再说;好贼,看你有多大本领,能把我怎样?”只是睡在这里,地潮湿,气闷点,ρi股也疼点。“理他呢!我老人家是不到天亮,绝不出去了,哼哼!”九股烟在田中鬼念,直耗过半个更次,一点也没动。夜静声沉,分明听见那几个敌人搜来搜去,搜了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远,大概又奔苦水铺去了。九股烟一骨碌爬起来,往外看,竟然连半个人也没有。“哈哈,兔蛋们,到底教我给耗走了!”仍不放心,又蹲下来,拢眼光,再往外偷看。
看了东边,又溜到西边;看了北边,又溜到南边。饶他十分小心,可是黑夜中碰着禾秆,难免作响。费了很大的事,把外面都窥探清楚了。九股烟暗道:“好兔蛋们!你们全走了,我老人家可要回店了。”伸头探脑往外走,钻出青纱帐,四面都没有动静;又越过斜坡,四面仍然没有埋伏。九股烟心中明白了,这群东西们一定搜寻紫旋风、没影儿去了。把颗心顿时放下,一直的往苦水铺镇甸走去。
不料刚刚望见小巷,忽从巷边房脊后,冒出一条人影来;立刻“吱”的一下,吹起低低的一声唿哨。九股烟大骇道:“不好,还有埋伏!”抽身就往回跑。也就是刚刚转过身来,突从斜坡那棵大树上,“扑登”的跳下一人。刀光一闪,哈哈一笑,把退路给截住。
九股烟失声叫了一声,抹头急往旁边跑。只跑出三四步,立刻又从小巷房头,蹿下来两个人影,箭似的奔乔茂背后扑过来。九股烟越慌,拚命往青纱帐钻;更没想到,这青纱帐刚才没有动静的地方,忽然有了动静;竟也毫不客气的窜出一个人来,纵声狂笑道:“相好的,爷爷早等着你啦!”
唿哨连吹,顿时前前后后,聚拢来五六个敌人,倏然抄到身边。九股烟悔之不迭,急张眼四顾,寻觅逃路。苦水铺镇外,一片片不少田地;但只麦田豆畦为多,高粱、玉蜀黍地,近处只有两三处,都被贼人扼住,闯不过去。
九股烟二目如灯,伸手重拔下短刀,又一探囊,摸出石子,立刻拚命往前冲突。先奔到东面田边,东面近头站着一个贼人,抖手中兵刃,哗啷啷一响,喝道:“姓乔的,咱们爷俩有缘!”九股烟不禁一哆嗦。黑影中注目急看,这贼人手中拿的正是一对双怀杖;这贼人正是劫镖也在场、探庙也在场的那个粗豪少年贼。这少年贼杖沉力猛,九股烟曾被他一杖,险将短刀磕飞。
九股烟这时候哪敢迎敌,急急一抽身,又往回跑,改奔南面竹林。南面也站着一个少年贼,手提一把剑,把竹林阻住。九股烟侧目一瞥,这个少年使剑的贼似曾相识,大概就是探庙时生擒他的那个人。九股烟倒吸一口凉气,拨头又奔西面,西面就是苦水铺镇甸了。
他这一打旋,可就给敌人留下了合围的机会,五六个敌人倏然的往当中挤来。内中一人喝道:“相好的,趁早躺下吧!你小子的伙伴,都教太爷们收拾了。只剩下你,还有什么活劲?”
九股烟急怒交加,便要与贼拚命。一双醉眼一转,忽望见北面那敌人,似乎手法软点,也许就是刚才被自己摔倒的那一个废货。九股烟嗷唠的一声怪号,唰的往北一窜,抡手中刀,照那人便砍。那人霍地一闪,挺刀猛进;九股烟蓦地又往旁一闪,扬手喝道:“看镖!”把手中那块飞蝗石子,照敌人劈面发去。这北面敌人慌忙往左一闪,九股烟一溜烟挺刀扑过来。
那敌人却也了得,虽往左闪,却往右一挡,横刀逼住乔茂。乔茂再往回退,已经来不及,刀锋碰刀锋,叮当一声响,激起一溜火星,那敌人依然把树林挡住。九股烟手腕被震得发麻,竟倒退下来。猛回头,四五个敌人,瓮中捉鳖,悄没声的都掩到背后了,九股烟眼看就要倒楣。
但九股烟没有别的本领,还仗他身法轻快,手底下贼滑。一转眼间,未容敌人近身,他怪叫一声,就“唰”的一个“夜战八方”式,用力打个盘旋,刀花往下急扫。看样子好像要拚命,贼人为护下盘,齐往上一蹿;九股烟趁这夹当,一伏身,“飕”的往东猛窜。
使双怀杖的敌人喝一声:“打!”哗啷啷一响,双怀杖挟风当头砸来。乔茂再不肯上当,这家伙扫上一点,都受不得,决不能硬碰。乔茂就忽地一矮身,左肩头找地,就地一滚;“懒驴打滚”,“黑狗钻裆”,刷刷刷,直翻出四五步去。(叶批:不是驴就是狗,妙极!)
这招术好汉子不使,乔茂倒不在乎,只求逃得了性命。
这一下,果然出乎贼人意料之外,然而乔茂已翻滚到使剑贼的脚下。贼人喝道:“哪里走?”挺剑便往下扎。九股烟“鲤鱼打挺”,霍地翻起来,一扬手道:“着!”好像打出暗器来,但只是一句谎话。立刻往下一杀腰,刀尖反向敌人胸膛扎来。敌人往左一上步,九股烟刀走空着。背后的敌人又到;“哗啷”一响,双杖下照九股烟双腿扫来。
九股烟往上一拧身,把怀杖让过,左手早摸出一块飞蝗石子。身躯往下落,敌人前后夹攻已到;九股烟忙一抖手,怪喝一声,照敌人打去。持杖贼人一闪,不防乔茂这又是一手空招;抹转身,往斜刺里急窜。敌人挥剑追踪砍下来;被乔茂一旋身,一扬手,“唰”的一下,这一石子却真打去了。相隔太近,持剑的贼人慌忙往下一扑身,几乎头点地,才把这一石子让过。
好乔茂,就这么一叠腰,往上一拔,“唰”的从敌人头上飞掠过去。果然身法轻捷非常,脚一落地,又一点,唰唰唰,连蹿出四五丈远。百忙中,又摸出三块石子,回头点手,厉声大喝道:“俞镖头,我在这里啦,教贼人围上啦!”使剑的、使双怀杖的二贼,不禁微一错愕;顺乔茂的手,回头往身后一瞥。
乔茂认定了使双怀杖的贼,抖手又打出一块飞蝗石子。“啪”的一下,似打中敌人后颈。敌人哼了一声,身躯一转,好像受伤不轻。九股烟更不缓手,运足了劲,再耸身,再抖手,另一块石子又照那使剑的敌人打去。
贼人一闪,厉声大叫道:“好小子,敢使诈语伤人!活剥不了你!”立刻五个人各摆兵刃,齐追过来。(叶批:一路写得快绝!)
九股烟早趁着机会,一溜烟的奔竹林抢去。那使双怀杖的敌人痛恨着乔茂,箭似的追来。大叫道:“并肩子,秧子奔你那边去了,快出来围上他!”
九股烟已奔到竹林边,相差还有六七步。猛听竹林内,“哗啦”的一声响,不由吃惊止步。没想到他会使诈语,人家也会使诈语。这竹林中的暴响,只是外面持刀敌人投进来的一块石子。九股烟微微一怔神,后面使双怀杖的、使剑的和另一个敌人已经赶到。
使双怀杖的贼赶上一步,悄没声的抡双杖,照乔茂后背,狠狠一下,连肩带背打来。只听“哗啷”的一响;乔茂猛回头,双怀杖竟到身后,吓了一个亡魂丧胆,拚命往竹林一窜。到这时,也不顾林中的吉凶了。但是贼人双怀杖“啪哒”的砸空,一赶步,旋身又一抡,照九股烟拦腰打来。“嘭”的一声响,双怀杖竟打到九股烟的臀部,足足实实,正落在刚才镖创伤上。
这一下真疼,九股烟禁不住狂号了一声:“哎呀!”直栽出两三步,就势往林中一扑。忍疼提气,“懒驴打滚”,连滚带爬,一头钻入竹林。可惜晚了一点,使双怀杖的敌人恶狠狠的跳过来,痛恨一石之仇,喝道:“小子往哪里钻,二太爷定要把你掏出来。”竟抢上一步,跟踪追入竹林。(叶批:或驴。)
第十六章
埋首青纱帐乔茂被围
怅望紫骝驹盗焰孔炽
乔茂大骇,狠命的向竹林急钻。回头一瞥,却幸追进来的,只这使双怀杖的少年莽汉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余敌人心怀顾忌,不特没有跟过来,反招呼少年莽汉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险。这少年莽汉竟不肯听,将双怀杖分竹枝开路,奋身一直追进来。
竹林不比树林,几乎没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烟占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钻数步,忽听后面枝叶乱摇;九股烟身形陡转,一抖手,用阴把反打,将一块飞蝗石子,照贼人下三路打去。少年莽汉急忙一侧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烟伏着腰,“啪啪啪”,不住手的照后面连打出三四个石子。
到底林深影浓,处处阻障,那少年莽汉分拂打枝,往前赶了几步,脑袋上挨了一下。他怒骂了一声,依然不肯饶,拂枝猛进;忽然迎面又飞来一块石子。少年贼急急的一闪身,竹枝反打回来,把眼角扫了一下;吃了一惊,抚着眼往旁一跳。九股烟趁势,唰唰唰,伏着腰,用“蛇行式”,像狗似的又爬出数丈。冒险开路,竟绕出竹林头处,爬在地上,往外探头。“天不绝人!”外面竟接着一大片玉蜀黍地。(叶批:或狗。)
九股烟大喜,一长身纵过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躯,背倚玉蜀黍地,急游目往四面一看:敌人漫散开,把住了竹林。九股烟暗道:“你乔太爷不玩啦!”一缩身,轻轻的钻入玉蜀黍地内,择深僻低洼处,趴伏下不敢再动。
这使双怀杖的敌人怒骂着,钻出竹林,对同伴骂道:“喂,并肩子,这小子可会装狗,别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剑的敌人奔到竹林后、玉蜀黍地中间,道:“并肩子,这小子爬进这里了,看住了他,别教他再溜了。”其余两个敌人奔前绕后,窜了一阵,也都凑到青纱帐边。
一个使刀的敌人呼喝道:“这小子真个又钻进玉蜀黍地了。我说喂!咱们这就算了么?我们快从四下里,往当中挤。这小子眼睁睁没离这块地,我们一齐吧。可得留神这小子的暗器,刚才把我打了一下。”说话声中,玉蜀黍地四面,脚步声往返奔驰起来。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烟却也不住冷笑,抹了抹头上汗,暗骂道:“兔蛋们想使诈语,把我吓出来?,又想骗我发暗器,你们好让我献出藏身的地点来!嘿嘿,乔二爷惹不起你们,却跟你们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着,这一回就死心蹋地的,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个敌人,啧啧呶呶的密语。忽又分布四面,呼喝道:“搜!赶快往那里排搜!”跟着又一阵响动。九股烟心中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小子们不真搜到我跟前,我还是不动。”
敌人又叫道:“拿砖头砍个鬼种的!”立刻劈劈啪啪,从空地投进来一阵碎砖石块;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险些打着乔茂。
乔茂这回沉住了气,心说:“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头,老子还是给你一个不动弹。”遂将身子一蹲,缩小了面积,准备挨打;可是只打过一阵,石子又不投了。只听另一个敌人道:“我去把咱们的猎狗叫来,将几条狗放进去,看不把这个王八蛋叼出来。”
立刻听见奔跑之声,由近及远。这一着却阴损,九股烟不由伸出头,往外看看,当然黑忽忽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头,半坐半卧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吓谁?转眼天亮了,你们反正不敢明绑票。放狗来咬我,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还有手叉子哩,还有镖哩,打死你们的狗!”
外面敌人用种种话,诱吓九股烟。九股烟装作不闻不见,只不上套。竟耗了半个更次,突然听远处有一阵怒马奔驰之声,远远的似从西南,向这边冲来,一霎时扑到苦水铺镇甸前。那扼守青纱帐、围困九股烟的几个强人,立刻吹起唿哨来。
九股烟大大的吃了一惊,心说:“糟!狗贼又添人了,不好!”竟稳躺不住,情不自禁的爬起来,跪在地上,顺竹根往外偷看,又侧耳偷听声息。似有两匹快马,应声奔逐过来,近处胡哨吹得越响。马到田畔,骑马的人把马放缓,立刻也打起胡哨。跟着听见下马之声,双方的人凑合之声,互相问答之声。
骑马的一个人招呼道:“并肩子,是哪一个在这里把合?”问话的声口很生疏,答话的似乎就是刚才那个持剑的少年贼人。答道:“并肩子,念短吧!削码儿托线被围在大粮子里了。”(意思说:“伙伴禁声,有一个保镖的被我们困在高粱地里了。”)骑马的人很高兴的说:“并肩子,可转细这托线的万儿么?”(是问他知道这保镖的名字么?)答道:“还是那个托漂万(姓乔)的屎蛋,就只是他一个;其余别个,我们没见。”
骑马的人说道:“别看屎蛋,当家的就要的是他。别个点儿,现在有交代了,落在我们手里了……”接着大声传令道:“并肩子听真,瓢把子有令,不到五更以后,不准撤卡子。田里的屎蛋,务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话的道:“那一定该这么办,饶不了他。不过这屎蛋钻进田里,只不出来,怎么好?并肩子,你把狗弄来吧。”
骑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贤栈还伏着咱们六个人呢,我还得给他们送信。你们要几条狗?五条狗么?好了,回头我立刻叫大熊带来。”随即飞身上马,蹄声“得得”,又奔驰走了。听声音,似奔入苦水铺。
饱闻贼语之后,把个九股烟吓了个骨软筋酥,“这些东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还不肯饶。他们真要弄出狗来,这些狗可惹不起,专咬他娘的脚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风三个人,大概他们也跟贼人朝了相,栽给人家了。他们真个失了脚,他们是找死。无奈只剩下我一个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里头竟又伏着六个贼党,怨不得我刚往店里跑,就从店房上窜出好几个人影来。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来,我这可毁了!”
九股烟乔茂从田洼里爬起来,坐在那里,搔头,咧嘴,发慌,着急,要死,一点活路也没有。他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三个人:“这该死的三个倒楣鬼,他们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块儿奔回宝应县送信去,多么好!偏要贪功,偏要探堡。狗蛋们,你妈妈养活你太容易了。你们的狗命不值钱,却把我也饶上,填了馅,图什么!”
乔茂一时又想起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不禁发恨道:“这两个老奸巨猾,我说大家一块来访,偏教我独自冒这个险!这两个老东西一死儿的拿话挤我,又拿面子拘我。现在眼看落到贼人的手心里了,他们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说,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诈。俞剑平,俞剑平,你这个老奸贼,你害得我好苦……”(叶批:阅此忽叹:天下之妙文,无有出白羽之右者!而其刻画心理之细、口语运用之精,即金庸辈亦将为之倾倒,望尘莫及!何况等而下之者乎!)
乔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听田禾外,有人哈哈的大声狂笑起来,道:“姓乔的屎蛋在这边啦!你们没听他自己个捣鬼,骂姓俞的么?”
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罢,是怎的竟骂出了声?一时鬼念,说走了嘴,竟被贼人寻声猜出他的藏身之处。立刻劈劈啪啪,打进来一阵石头子。九股烟枣似的小脑瓜,“啪”的被打着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黍秆猛然间纷纷摇动,四五个贼人忽从四面冒险进来。九股烟不由得倏然一窜,跳起身来。
这一窜更坏,贼人已顺着禾秆摇动之势,拿着长竿,照他藏身处扑打过来。方向虽不对,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烟越发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实他如果大胆,依然伏着不动,贼人还不至贸然追进来。贼人从两侧扑打,来势尽猛,却只探进来不多远,便即止步;只将临时拔来的长竹竿,照九股烟出声的地点,东一下、西一下瞎打。
乔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来,择那玉蜀黍秆深密之处,钻逃过去;恨不得把身形缩成薄片,免得碰着了枝叶发响。贼人就好像料定乔茂的暗器已经打完,起初还试试探探,一步一停的往田地里赶;随后竟挺着长竿,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进来。顺着玉蜀黍枝叶“唰唰啦啦”响动之声,用长竿乱划乱扎;竟有一根竹竿梢,扎着乔茂的后腰;几根竹竿排山倒海似的冲入禾田。
可怜九股烟,也是保镖的达官,挨了窝心打,只得咬着牙爬起来;侧身乱窜,连哼都不敢哼。幸而贼人只追动静,没见踪影。九股烟横钻斜绕,奔逃出数十丈,长竹竿居然不再在ρi股后头耍弄了。可是敌人的动静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后,忽然在身旁,劈劈啪啪,乱扎乱划,像赶羊似的,扑着黑影追打。
这一来,倒给九股烟造成躲闪的机会。避着这庞杂的声音,九股烟踉踉跄跄,越逃越远,居然把贼人追赶的声音甩出十几丈以外。
九股烟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头探脑,自找倒运了。任听贼人往来排搜,狂呼乱骂;任听敌人使诈语,抛砖石瞎砸;九股烟弯着腰躲避着,一味往青纱帐黑暗无声的地方钻。一霎时急钻到田边,侧耳听了听,往外探头;趁贼人不见,猛然窜出来,越过田边一条小道,钻到偏西另一片竹林内。四顾稳当,一头放倒;躺在地上,再不敢妄动。连自己吁吁喘息都嫌声大,极力的闭着气,为的是怕贼人听见,再寻声找来。
竹林内时有爆裂的声音,乔茂听人说,人在竹林中,千万不可蹲着出恭。因为竹笋是暴长,往往从地里面向上一钻,就滋长出半尺来;也许蹲的地方太巧,扎着ρi股。乔茂晓得这个,躺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地皮,心想:“万一身子底下,就是竹笋,竹尖儿万一往上一钻,扎我一下,可不是玩的。”
他也不晓得竹笋是在什么时候才暴长;他也不晓得长成竹竿,便不暴长了。他只想:“我现在倒运,可留神教竹笋扎了ρi股。”摸了又摸,挑了块自以为稳当的地方,这才重复躺下,只慢慢的喘息侧耳听。
外面贼人奔来跑去打着唿哨,往返搜寻;夜静了,乔茂听得真真的。可是他拿准了主意,再不要挪窝了。挨过半个更次,外面动静渐寂。忽然又听见快马奔驰之声,自远而来,经过这竹林,似又奔苦水铺去了;随又听见唿哨声。九股烟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心想:“躲避贼人最好是睡一觉,哪怕外面天塌了,我乔二太爷给他一个不闻不见。”
可是想得尽好,他如何睡得着?苦挨了很久很久的时候,只盼望天亮。不知怎的,这一晚分外夜长;自觉耗过三四个时辰,依然听不见收更,听不见鸡叫;只远远听见群狗狂吠,似在西北。
九股烟暗说:“得!紫旋风这三个狗蛋一定吃亏了,准教Сhā翅豹子活捉着;教他们也尝尝被俘的滋味,那才解恨哩!挨到天明,我老爷子不管别的,回店扛起行李卷,就回宝应县交差。胡孟刚、俞剑平两个老奸贼,再教我一个人出来呀,哼哼!给我磕头,我也不干了。真要再挤兑我,我不保镖了,告退行不行?”
九股烟闭着眼鬼念,听竹林这里一响,那里一响,很是吃惊。蚊子又多,把个小脑袋瓜和两只手,都咬起大包来了。而这蚊子也真歹毒,隔着衣衫竟咬肉,很痒痒,乔茂两只手不住的搔。外面的动静,这时居然一点也没有了。
九股烟站起来,往四面看,可喜可贺,东边天空已露鱼肚白色。他忙往东试探着走了几步,隔竹林又张望了一回。东边天空下方,分明透映红霞,似朝日将升了;竹林内依然朦胧,有些黑暗。九股烟吁了一口气,索性溜到竹林边,向外探头。还没有走出林外,便吓得一缩脖,急忙抽身回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外面树后,似正蹲着一个人。
九股烟溜回竹林深处,暗骂:“贼羔子们,还在外头憋着我哩!咱爷们倒要耗耗看。”却不知自己乃是疑心生暗鬼,那树后不过是块土堆。又耗过一会,朝暾已上,天色大明,远闻田野已有推车走路的人、荷锄上地的人。九股烟心头犹有余悸,只是不敢出来。“贼人赶尽杀绝,就在白天,贼羔子们也许隐在偏僻角落里,等着我哩。我老人家还是吃稳的好。”
但他用什么方法吃稳呢?第一,他要躲着苦水铺和古堡两面的道路不走,要从别处绕着过去。第二,他就站起来,先换衣裳。乔茂自问夜行的伎俩,比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都在行。他们夜行,未必把白天穿的衣服带出来。乔茂临出店时,却防到夜出昼归,应该脱换夜行衣靠。遂一回手,把腰间系着的小包袱解开,照例先向四面瞥了一眼。近处的确没人偷瞧,便忙忙的打开包袱,把那件长衫提出来。脸上尘汗,就用包袱角拭了拭。
一夜露宿,身上夜行衣被露水打潮。乔茂就脱下来,包在包裹内;还有兵刃和百宝囊、夜行用具,也都打在包裹内。脱下软底靴,换上便鞋,然后把长衫披在身上。这样打扮,已然不是夜行人,可也不是小工打扮了;这样子,他扮成一个出外跑腿的人。手提这小包袱,装做良民,一步步往竹林外面。敌人居然一个也没有了;果然把他们都耗走了。
九股烟依然不放心,将出竹林,却还是急急探出头来,往竹林外一瞥。林边一条土路,土路南头正有两个农夫扛着耕具走来。九股烟心一动,急忙缩进来。直等到农夫走过竹林,看清了农夫的面貌举动,这才两手提着长衫襟,装做入林出恭才罢的神气,悄悄的溜出来。
九股烟心虚胆怯,总疑心过路农夫是贼人的探子,惴惴的不敢傍着人走;单择僻径,往苦水铺走来,那意思是要回店。他才走了几步,忽想:集贤栈内显见窝藏着贼人的底线,紫旋风三个人结伴探堡,侥幸若已平安回店;那么自己回去,自然不要紧。倘若三个倒楣鬼竟被一锅煮,落在贼人圈套里了;自己贸然回店,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万一贼人使坏,甚至于硬绑票,岂不是又糟了?“回店不对!”
九股烟眼望苦水铺,怅然搔头。一狠心,就要翻回宝应县交差,不管紫旋风三个倒楣鬼了。但是四个人一同出来,只自己一个人回转,被俞、胡问起来,又真没话答对。九股烟想到这里,探头又往四面看了看。
原来昨夜一阵乱钻,距离鬼门关很近了;隔着一片片的青纱帐,那座荒堡距此也不很远了。九股烟心道:“我要是往荒堡附近看一看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衫,既已改了装,贼人也许认不出自己来,也许认得出来。但是,只不靠近古堡,只在外面巡绕,也许能扫听出一点动静来。譬如遇见了乡下人,探问探问……
九股烟盘算了一阵,拿不定准主意。旋即打了个折衷的主见,趁着早晨农人下地的多,不妨远远的到古堡附近望望;挨到辰牌,便进苦水铺街里,看看风色,这样办倒很稳当。于是乍着胆子,往荒堡那边。只要路上负载的行人,不像乡下土著,乔茂就远远的躲开。大路不走,专择僻径;贴着竹林青纱帐,一步一步往下,自以为这决出不了错。
但是,凡事不由人料。九股烟走出不远,突然间,听见十数丈外,另有一片青纱帐的后面,“吱”的响了一声唿哨。九股烟吃了一惊,慌忙张眼四顾,竟是什么岔眼的事物也没有。他却从骨子里觉得不妙,更不犹豫,急急的一个箭步,又窜入近处青纱帐内,蹲下来,侧耳听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果然,西边青纱帐也听见“吱吱”的响起一阵唿哨,声音断续,有低有昂。九股烟吐舌道:“嗬!这里多少埋伏,幸亏我小心!”隔过工夫不大,蓦然听见蹄声,竟从西北飞奔来两匹马。
九股烟乔茂头上出汗,容得马跑过去,急探头往外偷看了一眼,又是两匹紫骝马。马上的人,短衣装,背长条小包裹,面目没看着,只这包袱显见裹的是一把刀。更可怪的是这两匹马不是过路的,尽只围着附近鬼门关一带,打圈奔绕。紧跟着又从东边青纱帐后,一片树林内,“飕飕”的凌空发出一片响亮的锐音。九股烟不禁抬头一看,任什么也没看见。但已猜出:这是两支响箭。好大胆的贼,公然在这村落夹杂的旷野地,任意玩这绿林的把戏,他们竟一点顾忌都没有么?土路上三三两两的农夫,果然闻声仰面,疑讶着看天。
九股烟心惊胆战,贼人竟白昼出没了。这不用说,是冲自己几个人来的;贼竟在这里布卡子,放哨巡风。“哎呀!他们三个人一定逃不开,看来性命难保了!可是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赶紧扯活为妙,能逃出苦水铺,便是我的造化!”九股烟越想越怕,在庄稼地绕来绕去,简直白天也不敢走了。
挨过很久,青纱帐中的唿哨声渐寂。九股烟心中依然悬虚,直到辰巳之交,这才试探着往外。他料到由苦水铺到古堡一带,那疏林田禾里,都有贼党所下的暗桩;便大宽转,紧往远处绕。由一片荒草地绕过去,慢慢的曲折趋奔苦水铺。又特意找到一处高岗,登高向荒堡那边眺望;相隔太远,林木掩映,当然什么也看不着。
九股烟此时的心情,恨不得拔起腿来,立刻返回宝应县。但他想紫旋风等既然吉凶不明,回去之后,自己可对俞、胡撒什么谎呢?要说紫旋风栽在荒堡了,万一他们三人平安回去,岂不又受他们诽笑?抓耳搔腮想了一阵,还是进苦水铺,到店房内,先看一看好。
却喜此时野外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田地上,大路边,往来的农夫行人越来越多,九股烟加倍小心,把百宝囊中带着的姜黄拿出来,往脸上一涂,化妆好了,这才又往前走。只走出不多远,忽闻迎面快马奔驰。抬头一望,又是两匹紫骝马,抹着苦水铺镇外,如飞的由南往前兜过来。
九股烟一哆嗦,回头四顾,旁边有一苇坑,急忙钻了进去。这两匹马好像不为找九股烟,刚绕到北面,霍地又兜转马头,直穿入苦水铺去了。过了半晌,九股烟从苇地钻出来,只是吐舌。刚走了半段路,两匹马忽又从苦水铺奔出来,紧紧加鞭,直向古堡那边奔去。九股烟出了一身热汗,心说:“我的娘,一步比一步紧了!”
九股烟只是皱眉,搔着头;提着那小包裹,左思右想,一步一看的,由巳牌直走到近午时,才离开青纱帐。乍着胆子,摸到苦水铺镇口。贼人如此张狂,九股烟很怕他们青天白日,硬来绑票。却不想他一直走入苦水铺镇甸内,从小巷又钻入大街,只遇见几个打鱼的人。
这苦水铺依然熙熙攘攘,不带一点异样,倒又是九股烟多疑了。可是九股烟仍然不敢冒失,进了苦水铺,竟不敢入店,尽在大街上徘徊了一遭。忽然找到一家山货店,买了一顶大草帽,顶在头上,脑袋小,草帽大,几乎罩到眼睛上。
乔茂自己想着:这也很好,本来为的是遮人眼目,低着头走,在帽子底下找人,人家认不出自己来了;但是他走在路上,人们直拿眼看他,倒看得他发毛。不由得自己打量自己,是不是身上有可疑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抹的姜黄,并不很匀,成了鬼脸了,人们自然要看他一眼。
乔茂心中嘀咕,把大草帽扣了一扣,把大衫又扯了一扯,这才来到集贤栈前;不由脚步趑趄起来:“进去好呢?不进去好呢?”这店一定有卧底的贼人,虽已改了装,他还怕贼人认出来。在店门口一打晃,他主意还没打定,店伙却从门道走了出来,道:“客人是住店哪,是找人呀?”
乔茂乍吃一惊,却又暗暗欢喜;这个店伙居然没认出自己来。乔茂把眼看着地,变着嗓音说道:“我找人。”店伙道:“你找哪位?”
乔茂道:“七号屋里住着四个做活的,有一个姓梁的,还有一个姓龙的,姓赵的……”那店伙“哦”的一声,顿时把乔茂打量起来,道:“你找他们什么事?”
乔茂忙道:“我找他们没什么事。……我跟你打听打听,你费心,进去看看,他们在屋没有?我找他们只打听一点闲事。”店伙带着惊诧的神色道:“你老贵姓?跟那四位客人是怎么个交情?”
九股烟忙道:“我不认识他们,我是他们找来做活的。费您心,把那位姓龙的叫出来。”
店伙依然上眼下眼打量乔茂,还是不答话,反而盘问乔茂。乔茂这时明白了一半,竟突然直问道:“到底他们四个人在屋没有?你领我进去找找。”
店伙道:“您先等等,我向柜房问问去。”店伙便留住乔茂,往柜房里让。
乔茂只往后退,道:“这里没有,我往别处找去了。”店伙越发猜疑,忙说:“你老别走,这几位客人倒有,从昨天就出去了。您进来,等他们一会。”
九股烟心下恍然,立刻变了一种腔口道:“掌柜的,你别拿我当扛活的。我告诉你,我找的就是他们四个人。这里头很有沉重,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相好的,放亮了眼珠子,这四个人既然落在你们店里,你们多留点神。你等着,我找我们头儿去。”说罢,翻身就走。把店小二倒唬得丈六罗汉,摸不着头脑,急忙溜到内院去了。
九股烟撤出身来,急急走出两三步,回头一看,店小二竟没有暗盯他。他就急急的往镇外走;一面走,一面心中猜想道:“是了,三个冤家蛋一锅煮,都掉在人家手心里了。我是趁早回宝应县。我的姥姥,好险呀!多亏了我随机应变,弄不好,这个集贤栈就得找我要人,我乔老二没白吃三十八年人饭!”自己庆幸着,低头急走。
忽然看见一双双脸皂鞋,从对面走来。九股烟往左一闪,双脸皂鞋也往左一闪;九股烟急往右一闪,这双脸皂鞋也往右一闪,直往九股烟身上撞来。九股烟急忙退步道:“咳咳咳,怎么往人身上走?”不想那双脸皂鞋的主人吆喝道:“咳咳咳,怎么净低头走路,也不抬头看一看?”
说话时,九股烟早一仰脸,看见对面那个人满面含着古怪的笑容,把右手比着嘴唇,九股烟不禁失声道:“是你!”
那人道:“当家子,可不是我,又是谁?一天没见面,想不到你的黄病犯了,还是真不轻!来吧,欠我的帐,还我的钱吧!”一伸手,捋住九股烟的手腕子,便往小巷里揪,九股烟一点也不挣扎,跟了就走。
这个穿双脸皂鞋的主人,正是那没影儿魏廉。魏廉提拉着九股烟,曲折行来,到一小巷;内有一家小店,把九股烟引领进去。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人,全都在那里了。三个人一个也不短,并没有死在荒堡。
九股烟见三人无恙,心里先一宽松;跟着一股怨气又撞上来,向闵、周两人一龇牙,便要发话。还没说出来,他那副姜黄脸色,倒把闵、周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齐声问道:“乔师傅,你怎么了?”
九股烟气哼哼,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才说:“怎么也不怎的,我倒楣就完了。你们三位溜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可见我老乔无能,哪想到贼大爷偏偏来照顾我……”
闵、周互相顾盼道:“怎么!乔师傅昨晚又遇上点儿了?”乔茂只是摇头,说道:“那是闲白,不在话下。我先请问请问三位,昨天探堡到底怎么样吧!一定是很得意的喽?”一夜挣命,枯渴异常,九股烟伸手端起茶壶来,嘴对嘴灌了一阵。
三个镖师打听九股烟昨夜所遇的情形,九股烟钳口不说,反而盘问三个人昨夜探堡的情形。不想三个人昨夜出去这一趟,¨¨也并不比九股烟露脸。九股烟一直问,没有问出来。又绕脖子问他们,为什么搬在这个小店内。紫旋风依然调头不答。
周季龙托着下巴说道:“现在我们的人都凑齐了,赶快商量正事吧。劫镖贼人的下落已经摸准,我们四人到底谁留在这里盯着,谁先翻回去报信呢?”
九股烟道:“哦,劫镖的贼准在古堡么?”
没影儿道:“那也难说。乔师傅,你就不用问了,我们昨晚上反正没白忙。”遂冲着闵、周二人道:“现在有眉目了,就请周三哥辛苦一趟,回宝应县送信,我和闵大哥留在这里。乔师傅随便,愿回去就回去,愿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紫旋风答道:“就是这样。”
三人居然擅作主张,竟把乔茂丢在一边了。九股烟气得肚皮发炸,却又不敢惹他们三人;实在忍耐不住,缠住了周季龙,直叫周三哥,道:“到底你们三位踩探的结果怎么样?费您心,先告诉我一声成不成?若不然,我回去怎么交代?”
铁矛周“嗤”的笑了,说道:“可是乔师傅你昨晚上的事,也可以对我们说一说么?你这一副尊容,又是使什么东西,弄成这样?”
九股烟没法子,只得把昨夜跟踪遇贼之事,挑好听的说了一遍,仍求周季龙把探堡之事告诉他。周季龙看了魏、闵两人一眼,这才说出昨晚间犯险探堡,被贼环攻,一路上辗转苦斗之事。(叶批:乔茂主戏落场,此人言行,可谓妙绝天下!)
第十七章
走荒郊伏贼试轮战
入古堡壮士拒环攻
昨天夜间,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背着九股烟,各打各人的主意。紫旋风和没影儿先行溜到外面,把捞鱼堡的情形,暗暗打听了一遍。只有周季龙沉住了气,任什么也没打听。
耗到入夜,紫旋风和没影儿暗使眼色,预有约会;周季龙看在眼里,只装不懂。候到二更以后,闵、魏二人才一欠身起来,周季龙也悄没声地坐起身来,用一条手巾,一拂乔茂的脸。乔茂装睡不动,周季龙一跃下地。闵、魏二人低声笑道:“三哥,一块儿走么?”
周季龙道:“你们二位还想瞒我不成?”三人暗笑着,收拾利落,结伴出了店房。
三个人认定乔茂是个砸锅匠,讨厌他,不肯约会他;又怕他暗中跟下来,三人遂不直奔古堡,反往斜刺里去。三人展开夜行术,一霎间,斜穿田间小道,奔到一座树林前。忽见树林中挂着一只红灯;没影儿心中一动,忙告诉闵、周二人,二人拢眼光细看,低声说:“林中好像有人。”三人正自纳闷张望;忽然从林中,飞出数道旗火,霎时间数条火光乱窜。过了好半晌,又飞起三道旗火。没影儿便要过去查看,周季龙道:“这大概是贼人摆下的圈套,咱们不要管他,还是到古堡附近踩探一下。”
三个人的脚程,以紫旋风为最快,没影儿也可以,周季龙稍差着点。但紫旋风留着余地,并没有疾奔。三人结伴而行,一口气又走出三四里地。
面前黑影甚浓,一片片青纱帐相连,右边还有一带竹林。夜风吹过处,突闻林后“梆梆梆,梆梆梆”,竟似有打更的击柝之声。这荒郊旷野会有更夫,却是一件奇事。三镖师不由又站住脚,东张西望,心想:“青纱帐后面,莫非有村落么?”互相知会了一声,斜穿竹林,仍往前走。突然间,梆声顿住,从林后奔出两条人影,把大路一遮,厉声喝道:“什么人?”
紫旋风止步侧目,观看来人。黑暗中看不甚清,只辨出这两人全是短打扮,一个提花枪,一个持短刀,很像更夫。铁矛周季龙抢先答道:“走道的。”昂然不顾,举步硬往前闯。对面两人猛然大喝道:“站住!知道你们是走道的。你们往哪里去?”
没影儿没有寻思,率尔答道:“上鲍家大院去。”一言未了,蓦地从竹林后,陆续窜出三四个人影,齐展兵刃,把路挡住。为首的一个人忽将手中物一拨弄,却是一盏孔明灯;把灯门拉开了,射出黄光,直往紫旋风、没影儿、周季龙身上照来。内中一个人厉声喝道:“站住了,别动,你们是干什么的?”又一个人喝道:“哈,这小子还带着凶器哪。呔!抬起手来,不准乱动!”又一人道:“这得搜搜他们,一准是土匪!”
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方才诧异,旋即恍然。这拦路盘诘的几个人,个个持刀绰枪,说话的口音并非江北土著,内有两个人分明是关东方言。紫旋风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一面答对,一面回手拔刀,道:“相好的,先别来这一套。我倒要先问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搜检我们?”
对方那人狂笑道:“好大胆,这小子倒盘问起咱们来了?告诉你,爷们自有搜检你们的道理。你姓什么?”一言未了,猛然听“唰”的一声,那个持花枪的人一声不响,从侧面照闵成梁刺来一枪。
闵成梁手快,没影儿手更快,“飕”地窜过来,“唰”的一刀,将花枪格开。持枪的人一斜身,慌忙一退步,又突然把枪一挑。紫旋风闵成梁抡八卦刀,往外一磕;刀背又一转,照敌人拍去。
这一刀背,正拍在敌人肩膀上,那人负疼一哼,“飕”地窜退下去。顿时之间,迎面五个人哗然大噪:“土匪,土匪!拒捕伤人了!哥们上,捉住他!”“吱吱”的吹起胡哨来。青纱帐后又跑出两个人,一共七个人,抡刀枪齐上,忽拉的把三镖师围住。铁矛周季龙抡竹节鞭,没影儿抡翘尖刀,紫旋风抡厚背八卦刀,齐往前猛闯,立刻跟敌人动起手来。
三镖师虽然动手,还有点疑惑;但只一照面,便知这几人必非乡团。这几个人纵跃如飞,居然会很好的夜行术,当然是土堡的贼党。紫旋风猜想那个持单刀、拿孔明灯的人,许是贼党头目;“擒贼先擒王”,八卦刀一递,立刻展开“八手开山刀”,进步欺身,专向此人攻来。
这个敌人闪展腾挪,一把折铁刀连拆了五手。到第六手“大鹏展翅”,紫旋风喝了一声:“着!”刀法一紧,敌人一个封招略迟,闪转稍钝,八卦刀“嗤”的一下,削在对手右肩上。这敌人失声一叫,踉踉跄跄栽出三四步,“扑通”跌倒在青纱帐旁边。
紫旋风八卦刀一展,便要追捉逃寇;黑影里,早又扑出三个敌人来,邀劫闵成梁。闵成梁急横八卦刀,又与三寇拼在一起。没影儿持一口翘尖刀,攻入寇群,与铁矛周贴背相护,抵住三四个人。
周季龙马上的功夫强,此时持一柄竹节鞭,跟敌人一把刀一杆枪,招架在一处。铁矛周一声大喊,鞭猛力沉,把敌人的刀磕飞。黑影中,却险被敌人的花枪扎着胸口,幸而往旁一窜,刚刚躲开。
没影儿才交手,力敌三个人,这时候只剩了一敌,那两个扑奔紫旋风去了。没影儿这边顿见松动,他施展开十二路“滚手刀法”,和面前敌人的一把单刀,对敌起来。忽又听一声叫喊,紫旋风竟又刺倒一个敌人。跟着铁矛周也夺住了敌人的枪,一钢鞭打去;敌人松手,弃兵刃而逃。也就是不到十数合,三镖师已占优势。只有没影儿遇见劲敌。夜战不比昼战,不敢久恋。没影儿把掌中刀一紧,用滚手刀连环四式,“叶底偷桃”、“金针度线”,往外一撤招,居然把对头敌人的刀崩撒了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敌人“鹞子翻身”,急往外窜;被魏廉一个鸳鸯跺子脚,踢个正着,直栽出很远去。
三个镖师立刻分从三面,向敌人猛冲来。那几个自称乡团的人呐喊一声,倏然往荒林败下去。铁矛周拔步急追,一个敌人猛回身,一扬手;周季龙急闪不及,一支暗器贴周季龙左肋,透过衣服穿了过去。
周季龙失声叫了一声,退了下来。没影儿骂了声:“鬼羔子!”拔步便追;紫旋风急忙叫住他;两人退回来齐看周季龙。周季龙道:“不要紧,没打着。”
这几个敌人败入树林,临退时,竟没有放下半句话,却从林中射出几支响箭来,往西北天空射出去。没影儿、铁矛周和紫旋风搭伴出离树林,查看了半圈,贼人已逃得没影了。三个镖师又会在一处,互相猜疑起来。没影儿道:“这八九个人,大概是贼人巡风放哨的,半道上撞见咱们了。”
周季龙道:“恐怕不对吧?他们足有八九个人;巡风放哨的,哪里用这些人?恐怕他们是故意邀劫咱们来的。……闵贤弟,你看!今晚上又比在李家集加紧了,咱们还往前么?”又道:“不过,咱们既出来,似乎总得看看古堡的边,才算没白出来一趟。魏贤弟,你说呢?”
没影儿魏廉道:“我也这么想,要是半途而废,又给乔师傅垫牙了。”
三个人略微歇腿,听了听附近青纱帐的动静。空寂寂的,只一阵阵微风起处,木叶沙沙发响,近处远处听不见人声。三个人一齐说道:“走,还是往前!”
周季龙道:“咱们三个人不要并肩走了。”没影儿道:“我们半道上还得加倍留神。这样子贼人明截还好抵挡,咱们可小心暗箭呀!”紫旋风道:“那可难说!小弟在头里走吧。”没影儿道:“还是小弟开道;到了古堡,闵大哥打前阵。”
三个镖师重又施展开夜行功夫,“鹤行鹿伏”,顺小路走出二三里,地势更见险恶。一丛丛荒林苇塘,夹杂着禾田。三个镖师各持着兵刃,提着气,轻蹑脚步,一条斜线错落着往前攒行。
没影儿魏廉挺刀当先,走近一段苇塘。没影儿回头低嘱道:“这里可要留点神,我瞧前面,周三哥看左面,闵大哥看右边……”口里说着,脚下并没停。刚刚走到芦苇边,只听得“唰唰”地一阵响,“飕”地射出三支响箭来,射向西北而去。
三镖师吃了一惊,急仰面往上看,苇塘后又发出数道旗火来。没影儿低叫道:“这里藏着大拨子人哩。”“唰”的一声,从后面冲出一条黑影来。这条黑影疾如飞隼,落到三镖师面前。
没影儿魏廉缩步挺刀,侧目细看。还未得看清,猛听黑影喝道:“哪里走?打!”也不知是什么暗器,分向三个人打来;三镖师霍地一闪。这黑影又一窜,连人带兵刃齐下,挟着一股子寒风,照没影儿扑来。
没影儿一撤步,挺刀封住门户。这才看出,来人是一个穿一身黑色短装夜行人,手摆着一对乾坤日月轮,当头照魏廉砸下。没影儿把精神一提,喝道:“来得好!”往左一上步,避开贼人的正锋,手中翘尖刀往外一展,“顺水推舟”,反向敌人左肋斩来。这敌人霍地往右一倒退,又一伏身。原来从没影儿身后,突然打过来一件暗器,是紫旋风发出来的。这敌人身手好不矫捷,竟与先前遇见的那几个人大不相同。
没影儿乘机伏身而进,利刃照敌人上盘扎去。只见这敌人唰地一个旋身,左手乾坤日月轮往外一挂,右手的日月轮反向魏廉“华盖|茓”点来。魏廉一闪,敌人右手的日月轮拦腰斩到。
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一齐大怒。两个人一纵身,双双跟踪而上;一声不响,竹节鞭和八卦刀齐照敌人攻来。敌人霍地一跳,喝了一声:“呔,上啊!”双轮一摆,复又攻上来。苇塘后,“唰唰唰”一阵乱响,应声连窜出三个夜行人;个个轻装短打,各持利刃,分三面抄过来。铁矛周季龙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拦路劫人,什么道理?”三个夜行人齐声答道:“朋友,你长着眼珠子没有?你瞧太爷像干什么的?”铁矛周怒骂道:“我瞧你们像土匪!”那使日月双轮的还骂道:“瞎眼的奴才!你们三个东西分明是强盗,你还敢装好人?……伙计们上啊,把这三个秧子捉住了,活埋!”一纵身,日月双轮照魏廉当头砸来。
没影儿魏廉霍地一闪身,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臭贼!你简直是豹子手下的贼羔子,你还腆着脸装乡团?别给你娘的现眼了,爷们不吃你这个!”翘尖刀一领,往心窝就刺,双轮、一刀打在一处。闵成梁、周季龙挺刀鞭赶到,就与那后出来的三个人交手。
这三个敌人,一高、一胖、一矮,手中兵刃是单刀、双钩和一条七节鞭。长长短短,软软硬硬,很不好对付。紫旋风闵成梁把牙一咬,狠了心,将掌中厚背刀一紧,施展开六十四路八卦刀;迅猛异常,极力的挡住刀、鞭二寇。铁矛周季龙手持竹节鞭,与虎头双钩相打。他的竹节鞭不如他的铁矛纯熟,夜战尤其不济。却是他手劲强,膂力大,足与敌人支持得过。三个敌人只有那使七节鞭的手法狠辣,其余二人只是副手;所以虽是三比四,倒也一时分不出优劣来。
没影儿魏廉偏偏又遇见劲手。敌人这一对日月双轮是外门兵器,专夺对手的兵刃;只要被轮子内的月牙咬住,只一绞,一甩,对方的兵刃就要出手。没影儿早识得这兵器的厉害,为应付强敌计,急忙地展开了小巧的功夫;蹿高纵低,乘虚抵隙,将这翘尖刀上下飞舞,随着轻巧的身法,只想把贼人缠住。刀法一味地封闭遮拦,身法一味挨帮挤靠。来往走了十几个回合,天气燥热,已累得出了汗。
贼人这对日月双轮,得自名家传授,共有七七四十九手;运用起来,有崩、拦、剪、捋、挂、封、闭、锁、耘、拿十字要诀。敌人虽够不上炉火纯青,可是招术轻灵,已得窍要。只见他把招术一撒开,攻守进退,挥霍自如,十分的猛辣。
没影儿又对付了十几招。猛听得铁矛周大呼一声,“铮”的一声响,敌人那对虎头双钩没捋住铁矛周的钢鞭,铁矛周的钢鞭竟砸着敌人的月牙钩。若不是钩有护手,贼人的左手钩竟得脱手。可是这一来,贼人更吃苦头,叫了一声,“飕”的窜下来,左手背和虎口竟震得十分疼痛。铁矛周大呼,抡鞭便追。那使七节鞭的贼人忙抛了紫旋风,把铁矛周截住。当下,七节鞭和竹节鞭打在一处。
紫旋风的八卦刀,翻翻滚滚,力敌二寇,有攻无守;铁矛周战胜,敌人忽然减少了一个;紫旋风越发得手,“唰”的一刀,用了招“飞星赶月”,道声:“着!”那使单刀的敌人,竟随着紫旋风的刀风退了下来。黑影中虽看不清,听动静,想必也负伤了。
紫旋风哈哈大笑道:“这样屎蛋,还想在这里打劫?”收刀急看,铁矛周的竹节鞭与敌人的七节鞭,一个鞭梢带得悠悠的生风,一个鞭节带得钢环哗啷啷响成一片,斗得十分激烈。看铁矛周的武功,绰绰有余。再看没影儿魏廉,他那把单刀,竟不是日月双轮的对手;只有闪展腾挪,不敢删砍劈剁。单从兵刃这一点上,便占了下风。
紫旋风把八卦刀一摆,便要过去帮助魏廉;突然见没影儿故意卖了个破绽,“举火烧天”,把刀锋往上一扬,照贼人面门就刺。贼人的日月轮一晃,便来找魏廉的刀口。魏廉急急地往回一撤招;贼人的左手日月轮“春云乍展”,急又一进步,断然喝道:“砍!”右手抡“金龙归海”,斜肩带背砸来。
魏廉斜身往旁一窜,旋身猛进,翘尖刀刚刚地避开轮锋,急攻敌人左侧。这一招疾如掣电,几乎与贼人相碰。满想冒险成功,这一刀定可刺通贼人的左软肋。哪知敌人这种兵刃实在厉害!日月双轮往外一推,这是一个虚招;却是身躯半转,倏然一个败势,左手轮竟照翘尖刀套来。
魏廉暗道不好,急忙收刀。哪想敌人这一招也是虚的,右手轮此时也抡起来,用尽浑身力,猛往下一砸,“当”的一声,如火花乱迸。魏廉右手发麻,翘尖刀竟被砸落在地上。敌人日月轮趁势一推,直奔面门而来。
好魏廉!势已落败,心神未乱;猛然双脚一登,面向后仰,“飕”地倒窜出一丈多远。百忙中,左手早摸出一块飞蝗石子。这贼人好狠,日月双轮一摆,道:“哪里跑?”“唰”的一个“龙形一字式”,快似脱弦之箭,追了过来。
这时节紫旋风闵成梁刚刚抄赶至前,厉声叱道:“呔,看招!”右手厚背八卦刀一抡,“横扫千军”,从敌人侧面邀击过来。刀花一晃,左手抡起鸡爪飞抓,“悠”地照那使日月双轮的贼人抓去。贼人急闪,魏廉一扬手,飞蝗石脱掌而出;“啪”的一声,恰好打在贼人左腮上。
这一下是股急劲,使双轮的贼人腮肿牙破,“哎呀”一声,扭头一窜,窜进了苇塘,紫旋风提刀便追,却又悬崖勒马,连跺了几脚,便即止步。
没影儿魏廉趁敌人退走的当儿,飞纵到落刀之处,先把刀拾起,转身来接应铁矛周。那使七节鞭的敌人很是乖觉,见同党接连败逃下去,猛奋全力,抖七节鞭,喝道:“躺下!”“哗楞楞”的一个盘旋赶打,把七节鞭抡圆。
这一招不论你有多大本领,使什么兵刃,也得用“旱地拔葱”才能躲开。铁矛周急忙往起一纵身。敌人一个“怪蟒翻身”,“飕飕”地脚不沾尘,一连几纵,已到了苇塘边,回头冷笑道:“二大爷不陪了!小子们把脖子伸长了,早晚挨着二大爷的刀。”铁矛周季龙怒叫:“贼小子别走!”往前一纵身,追了过去。身躯方在一起落之际,敌人猛然一抬手,“格登”一声,一股寒风奔铁矛周面门打来。铁矛周赶紧低头,“飕”的一下,一支袖箭擦头皮打过去。惊得铁矛周一身冷汗,再看敌人,已没入苇塘之中。
那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也全赶过来。三人分散开,沿着苇塘,蹑足潜踪地搜察过去。听声觇迹,芦苇禾秆乱摆,敌人似奔西北一带退走。三镖师会在一起,没影儿很觉惭愧,向紫旋风说道:“闵大哥,我真谢谢你。”
闵成梁道:“自己兄弟,何必客气?”
彼此一计议,不再追敌,仍然探堡。绕过了苇塘,三人慢慢走着,权代歇息。走出两箭地,互相招呼了一声,一伏腰,又飞奔起来。刚刚又走出二里多地,猛听背后快马奔驰之声,夹杂着呼啸。三个人不禁回顾,口虽不言,都觉得前途越来越紧。
一霎时蹄声渐近,没影儿魏廉在暗中一扯闵、周二人,立刻齐往青纱帐钻进去,屏息静窥后面来人。也只一转眼顷,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顺大道从后面驰来,竟扑向古堡而去。三个人暂不稍动,容得蹄声去远,再听胡哨声,仍在后面,却似绕奔正东去了。
又过了一会,没影儿钻出来,低低对铁矛周、紫旋风说道:“二位看怎么样?贼人步步安设埋伏,我们还不?”紫旋风默然筹思,反问铁矛周季龙道:“三哥你说呢?”
铁矛周把下唇一咬道:“冲啊!冲到哪里算哪里,实在闯不过去再说。”紫旋风身量高,跷足北望道:“可是,你二位瞧,古堡那边闪着灯光哩。”没影儿道:“是么?……但是咱们倒要过去看看,只要小心点,别掉在里头。”
三人立刻把精神一振,二次趱行,不走正路,曲折前进,不一刻发现了那片大泥塘。又往前走,在西北面远远展开了黑压压、雾沉沉的一片浓影,这很像是古堡了;却有一点黄光,在浓影上面闪耀。三镖师隐身在荒林中几棵老树后,往前端详。要从立身处直走过去,似嫌不便,当中正隔着一大片空地。南面也不行,那是一条土路。这须要绕奔北面和西北面才好。
没影儿睁开一对圆眼,相了相;向伙伴一打手势,竟抄荒林奔田径小道向北面溜过去。却才举步不远,“梆梆梆,皇皇皇!”竟又有一起梆锣巡更下夜,恰从正北面走来。听更点,敲的正是四更。三镖师都觉得奇怪,怎么这转眼工夫,竟耗了一个多更次?
三镖师不愿露相,急忙缩步,想退回荒林,已是来不及。恰有田径小道当前,三个人蹲下身来,藏在禾田内,相隔半箭地。突闻巡更的发话:“喂!深更半夜,伸头探脑,干什么的?”
紫旋风只道是行踪已露,挺身而起,回手拔刀,正要向外窜。没影儿魏廉急忙一把拉住,附耳低语道:“大哥别忙,再听一听。”铁矛周也道:“也许是诈语。”紫旋风依言而止,雄伟的身躯,急忙蹲伏下来。
不想三个人才这么一咕哝,那敲打的梆锣,陡然住声,跟着飕飕地听见纵跳之声,望见黑影闪动。接着从田径那一端,射出两道黄光,又是孔明灯。灯光似车轮一转,倏又隐去;立刻飕飕地射出几支响箭,跟着窜过三个人来。全是青衣装,短打扮,各持利刃往这边扑来。
没影儿暗道一声不好,对闵、周二人道:“这是他们的卡子。”
紫旋风又看了一眼,悄声招呼同伴:“不错,一定是卡子……”距古堡已近,若露出形迹来,容他们堡内的人跟卡子上的人一通气,就糟了;再想探堡,更不易了。紫旋风道:“退!”没影儿头一个蛇行鹿伏,往后撤退下去;闵、周二人也忙退下去。
这一来,却上了人家的一个当。敌人一梆、一锣、几支响箭,便把西北一路堵住了。
紫旋风等听得这三四个打更的往来搜寻、咒骂,并不当回事。依然拿定主意,大家改奔西面;西面并没有人。铁矛周道:“这时候有四更天了么?”
紫旋风摇头道:“决计没有。”铁矛周季龙道:“我想着也没有。”没影儿道:“大概三更来天,我们只有一更多天的活好做。”紫旋风道:“赶紧入窑吧!”说罢向古堡仔细一望,堡内堡外悄无人声,却从里面挑出一盏红灯来,好像过年红灯似的。三个镖师昂然不顾,先后涌现身形,直扑古堡西面。眨眼间到了古堡墙外,蹑手蹑足,走了半匝,看稳,择定,三个人便分两处跃过干壕沟。
这古堡的破栅门依然洞开,三镖师伏身偷窥,外面没有埋伏,里面也没有动静。紫旋风向没影儿一点手,不入堡门,跃上了土围子墙;没影儿跟踪蹿上去。铁矛周季龙飞纵的功夫稍差,身躯重,脚下也沉,倒退数步,往前一顿足,也努力蹿上去。
这土围子上有垛口,内有更道,在初建时,原有很好的防盗设备。三镖师跃登更道,急忙伏身,且不下蹿,忙张眼四顾。堡内层层爿爿的房舍,约有一二百间。黑影中看不甚清,似大大小小,分成一二十个院落,多半坍坏了。那一竿红灯是立在东大院内。各院落通通静悄漆黑,堡内的更楼望台也不见灯火。紫旋风拔八卦刀,伏腰当先,履着更道,窥探了半匝,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狗吠也听不见。三个镖师倒疑虑起来,这简直是空城计。
时逾三更,星河灿烂。堡当中一条南北砂石走道,东西两排房,历历可数。没影儿魏廉随着紫旋风深入堡内,留铁矛周季龙藏伏在土围子西更道上、垛口后面,教他巡风。然后紫旋风、没影儿试探着,奔那东大院走去。两人记得这挑灯之处,正是白天所访的那座大门。虽猜疑这只红灯设得古怪,两人仍奔红灯而来。
转眼间,绕近东大院,相距还有五六丈,若是细察院内的虚实,必须走下更道,跃上邻近的房顶。紫旋风一指灯,又一比量远近,又一指房下面,向没影儿低声道:“下!”
没影儿掏出问路石子,往下面一投,“啪哒”一声,知是实地。没影儿霍地先蹿下来;紫旋风也轻轻跳落地上。脚尖一点,庞大的身躯如箭脱弦,“飕”地一窜,竟抢在没影儿前面。
更道的下面,隔着一丈多宽的一块空地,好似一条夹道。两个人忙掠空地而过,蹿上近处一道土墙。土墙年久失修,几乎着不得脚,稍一用力,便簌簌落土。两个人提着气,轻轻由墙头跃上房顶。伏在房脊后,先向院里看了看;又向院外正中那条走道上看了看。尤其墙隅巷角,加倍留神,深恐敌人藏有埋伏。
这是几所小院,灰土四合房;可是各院山墙都相连。有的失修坍塌过甚,不是有房无顶,就是有院无房。两镖师不走平地,单择高处。紫旋风在前,没影儿在后,施展提纵术,连窜过数层小院。
紫旋风由一道短墙往一排灰瓦房上跳,又由房顶往别院墙上跳。脚尖一踩房顶,才一用力,不想他身高体重,竟把这灰瓦房踩塌下来。幸仗他身法利落,急忙一滑步,霍地一闪,人没有掉落下去,房上的灰土顿时噗噜的坍下一堆来。
紫旋风好生惭愧,急闪眼观看动静,这动静不算小,可是堡内依然沉寂没有反应。没影儿赶过来,忙道:“闵大哥,我身子轻,我在前面道吧。”于是没影儿在前,紫旋风在后,两人先把西面这一排房踏勘过一半,走到马厩附近为止。抽身回来,又转而跃下平地,横穿南北走道,又跳上东面那排房上。黑影中一阵风过处,隐隐听见一点声音;没影儿急侧耳细听,又不见了。忙即伏身止步,隐在房背后;等紫旋风过来,往西北一指,低声道:“大哥,听见了没有?”
紫旋风道:“好像是马嘶?”没影儿便要翻回去重勘;紫旋风止住他,用手一指那座东大院有红灯处,轻轻说道:“还是先看看那边吧。”没影儿依言,在一排房舍的后山坡后面,伏身急行。又连连越过几道院墙,距白天所见的东大院虎座大门已近。
两镖师到此早已深入重地,急忙止步,背对背,伏在东面一座小房的背后,只探出头来,向那东大院的红灯端详。这红灯是一根长竿挑出来的。两人已将土堡探看了一半,竟似入无人之境一般。紫旋风越发地疑惑起来,莫非白天那次窥探,便把贼人弄惊了不成?他们也许由打前半夜就逃走了?可是他们又在外面层层设卡,不像逃走的样子。
紫旋风把这个意思问没影儿,没影儿也猜不透。忽地立起,摸出一块石子,要照红灯打去;只是相隔过远,比了比,怕打不着。
两个人要再翻过一层院子;不想距这东大院只隔一层房,在对面房顶上,忽然透露出一线光亮。紫旋风心中一动,忙指给没影儿看。两人轻轻地从房上溜过去,才看清这光线是从一排南房的一角破房脊透出来的。
依着没影儿,便要过去一窥。紫旋风看了看这房子的格局,觉得跳下房,再翻上房,又须穿过一道院子。既有灯火,必有敌人;惊动了敌人反倒不妙,劝没影儿还是先奔东大院。魏廉称是,仍顺着这东面一排排的北房,往大院那边溜。将到近处,二人又伏身藏起,侧耳倾听,偷眼细看,仍然一无所得。
忽然一阵风吹来,又听见西南一阵马嘶,比前次更清楚了。没影儿轻轻一推紫旋风闵成梁。闵成梁道:“又是马嘶,可是这里狗很多,怎么听不见狗叫呢?”没影儿道:“这可古怪。”又道:“大哥你看,这大院真像没有什么人似的。”
两个人爬起来,刚要贾勇再往前探。这时候,隔着那座门楼,只有一层院子。忽一回头,堡外面突然射出一溜火光,又是旗火,一连飞起三道旗火。没影儿首先瞥见,忙叫紫旋风快看,果然这旗火正是从鬼门关那边射过来的。紧跟着“飕飕”一声响亮,分明又射出一支响箭来。两个人怔住了;忙将兵刃抽出来,目注堡外,沉机观变。却是旗火响箭之后,隔过半晌,堡里堡外还是没有意外的动静。潜藏的敌人竟没有出现,这古堡真像空了似的。
两个人纳闷,互相知会了一声,握刀站起来;围着东大院的邻房,闪来窜去,连了两遍。到底忍不住,试用问路石,往东大院“啪哒”的投下去,竟半晌不闻反应。两人沉吟,这一趟可以说任什么也没看见,太访得无味了。遂低声附耳商量,堡内断不能说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决计要冒险,把贼人诈出来,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人。也可以过一过话,看看那个Сhā翅豹子究竟在这里没有?
商量已定,不过若要闹动起来,三个人应该聚在一处才好,不应该分在两处。没影儿、紫旋风忙飞奔回去,要找铁矛周。他们跳下东排房来,横穿走道,跃上西排房。忽又见西排房北面光亮一闪,二人索性寻光逐亮,直向这发亮光的地方去。
这透亮的所在,竟也是一所破房屋顶。两人轻轻蹿上去,这是五间破瓦房,靠房脊角,漏出碗大一块破洞。两镖师急忙绕爬起来,轻轻地伏身,从破洞口往里张望。两人自觉身法极轻,不想刚刚一探头,屋内的光亮忽然没有了。里面黑洞洞的,任什么也看不见了。
紫旋风和没影儿悄声打喳喳:“这里头一定有人。”正自猜疑,突然听屋内一声怪笑道:“妈拉巴子,你打算看什么!这里没有人,就只爷爷自己一个。要偷,偷你妈的巴子去吧,爷爷就只一两蛋!”(叶批:粗话亦妙不可言。)
听来似在屋洞那一边说话。紫旋风、没影儿相顾失笑:“他倒灵了!”
屋内又骂道:“妈拉巴子,破屋子!妈的一走就掉土,你当爷爷不知道么?滚吧,你姥姥在外头等着你呢。要偷,偷有钱的去,上这里来干啥?我还不知道抢谁去好呢!”突然一道强光,对着屋顶破洞照射出来;是一团圆光,分明又是孔明灯。紫旋风急一拉没影儿道:“留神暗器!”一言未了,“格登”的一声,打出一物,竟穿破洞而出,一定是袖箭弩弓之类。紫旋风忽然一笑,忍住了,手扯没影儿,用较小的声音说道:“别理他,走咱们的。”暗暗一拍没影儿的豹皮囊,两人各将暗器装好;只等屋中人往外一闯,就冷不防给他一下子。
哪知行家遇行家,谁也不上谁的当。猛听“飕飕”的连声响亮,黑屋子射出三支响箭来。这与堡外的响箭的响声不同,这三支响箭才出,顿然听更楼望台上,也“飕飕”的响起三支响箭。跟着东排房、西排房、东大院、西大厅,一齐响起了响箭;同时,“当当当”更楼上又敲起一片锣声。跟着“呜呜”的一阵狂吠,从一处破院内的破房中窜出来一二十条大狗,顿时逐人迹而狂叫。同时从好几处破院内,突然射出数十道孔明灯的圆光来;尽只往房顶墙隅,不住地照来照去。却有一节,只见这灯光照,不见人影出现。那虎座门楼内,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都觉得不妙,立刻打定撤退的主意;互相关照了一声,急急地伏身一溜,退下房脊。堡中走路上群犬狂吠,两个人不便下房,就伏腰蛇行;用尽办法,不教孔明灯照着自己。
两人身法快,脚步轻,“唰唰”地退出数丈以外。回望堡内,竟还没有一人蹿上房来追赶。没影儿魏廉低声啸唤闵成梁,刚要问一句话;紫旋风身高目远,猛然叫道:“不好,快躺下!”更楼上忽然火光一闪,窗扇一开阖,“唰”地射出一支响箭和数支弩箭来。更楼上果然有人。果然就看准了两个人的来踪和去路;那支响箭直照着二人的出没方向射来。
没影儿低骂了一声,与紫旋风伏着腰,顺着一排排的房屋,仍往南面退。退后不到十数丈,走尽房顶,须跳过一道墙,下穿一道小院。倏然北面不知从哪里又射过一支响箭来,“啪”的一声,落在两丈以外的屋瓦上。
紫旋风、没影儿脊背相倚,急张眼往四面寻着。箭的来路尚未寻明,忽看见西面堡墙根下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历历落落冒出七八个人影;一条线似的,横抄山墙,一声不响,捧刀而伺,竟把闵、魏二人的退路斩断。闵、魏二人要想跳下房,踏过平地,跃上土围子更道,逃出堡外。照这样,须从七八个人眼前绕过去。再不然,便须直下平地,径抢堡门;再不然,就得从斜刺里,翻堡墙跳出去。但不管怎样,闵、魏二人一出一入的行踪,确被堡中人盯住了;否则就是那更楼上的响箭跟着作怪。
夜行人的规矩,从哪道而来,还要从哪道而去,走熟路方免涉险。当下紫旋风很着恼,把八卦刀一顺,从房脊后直立起来,就要涌身上跳,硬往敌人面前闯。才一打晃,没影儿魏廉轻轻一嘘气吹唇,把闵成梁猛然揪住,道:“快蹲下,看对面!”
“嗤”的一声,一道轻风,掠身飞来,跟着“啪哒”的一声响,敌人又打过来一件暗器。紫旋风急忙寻声看去,对面小院房顶上,一个人影一晃,竟学自己也伏在房脊后藏起来;只探头,不现全身,也不过来掩击。
地上一二十条恶狗,竟像嗅出气味似的,也冲着魏、闵二人潜身的房屋发威,一声声号叫,像要扑上来。紫旋风、没影儿怕受了堡中人的暗算,又恐中了埋伏。两个人忙又背对背,侧身蛇行,躲避敌人,往旁边另一处房顶退过去。
就在这时候,铁矛周季龙忍耐不住,突从堡墙更道上抽鞭现身,要赶来接应自己人。听锣声一起,铁矛周季龙料到紫旋风等必然有失,或竟被围;急忙走到更道垛口边上,往下探看,身子才离开堡墙垛口,全形毕露。西墙根七八个堡中人立刻看清,随即抡刀上前。“吱”的一声,连吹起胡哨,分一半人来阻路,分一半人从别的磴道上,抢奔堡墙更道。一贼喝骂道:“好贼!真敢捋虎须,把脑袋留下来!”
顿时四对一,和铁矛周季龙交手狠打起来。铁矛周力战四敌,这堡中的四个人竟很不济。头一个刚奔过来,被铁矛周一鞭,便将兵刃打飞。第二个、第三个奔过来接战,挡不住周季龙鞭沉力猛,也被打退。只剩了一个人,大呼进攻,武功特强。
铁矛周手脚松动,急抛敌夺路,寻找同伴。百忙中瞥见西排房上一高一瘦两人,水蛇似的由房顶弯腰奔来,猜是闵、魏二同伴,越发地且战且进,迎了过去。
更楼上的锣声,这时由连声敲动,忽改了五下一敲,六下一敲。这自然是发号令。紫旋风、没影儿思量着若要退得利落,必先诳敌一下。两个人遂不走原路,竟假装窜奔堡门。登房越脊,曲折飞行,佯投正南。忽然一支响箭过处,对面东排房两所破落的小院内,又窜跳出两个人。一在南,一在西南,也登墙上房,一扬手打出两件暗器来。
紫旋风、没影儿闪身躲开,顺手还打出两石子。两敌人一闪身,伏下去,竟隐在东排房脊后。闵、魏二人连忙又奔南跑,这两敌人忽又现身出来,如飞地也往南跑;隔着当中一条走道,追得很紧。内中一人出声叫骂道:“贼种,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乡团的厉害!趁早滚下来受死吧,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