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街上的朝阳，可以说是伴随着平仔他父亲脸上挂起的笑，一起出现的。他笑，脸就舒展开来了，每一块肌­肉­都牵动。此刻的他，心情是愉快的，向前走着的脚步的是轻盈的，手是前后摆的，说话的语气是欢快的，犹如未娶媳­妇­前的调侃。如果没人跟他说话，他便跟跟在后面的儿子说，太深奥了儿子听不懂，他权当跟自己的影子说。

“今天的太阳就出得巧了，刚从几个村­干­部那里借得一些钱出来，它就照在我的脸上，想必是给我们指引明路，为我儿照亮前程。”

“爸，别净瞎说！这话，要是给别人听到了，可会笑掉牙呀！”

“儿呀！今非昔比了呀！以前，我们没本事，你们兄弟又没个成绩，别人笑话倒也是实事。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了，还不一样穷呀！”话一说出口，突然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父亲没理会这些。

“现在我们经济上是穷，可你是状元了，口头上我们赢了，富有了，别人能评个啥说个啥。就这一点，足够顶死他们。再说了，你也得努力点，不能骄了傲，以后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争取。”他笑了笑，说。

“这个我晓得喽。”

“晓得就好，怕你忘了本，到时不成材怪了我们哪！”

说话的同时，父亲脸上一直舒展着笑。他说，在这向阳街走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过现在的轻松的感觉，以前的匆匆脚步却未能让他如此过。

向阳街上的人们是勤劳的劳作者，每当朝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男人扛起锄走向一年的生计上，女人们­操­劳一天的家务，孩子们背上书包向学校寻找自己发展的机会。父亲是这个村中勤劳的劳作者之一，也是目睹一切的见证者。

现在朝阳已经升起来了，父亲的脚步明显地也加快了。他没有时间跟身后的儿子说太多的原因，仅说要加快一点步伐。跟在身后的儿子，一手拿红纸一手执笔，追着父亲快速移动的影子走。父亲可能是尽了最大的力了，但儿子毕竟还年轻得很，几个箭步就赶上了。他瞄了一眼父亲，觉得父亲变年轻了一点，只有一点，他肯定。父亲带笑的脸上，肌­肉­有一下无一下的抽动，仿佛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

正如父亲所担心的那样，预料的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他领着儿子，走了三四户人家，空手而归的时候，他的那种顾虑越来越肯定了。勤劳的人们，顶着朝阳走向了一家人一年的生计上。

其实这些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因习惯做出的猜测，因此不必怀疑父亲也没有怀疑。他想，明天来吧，或许才是时候。

这样，我和我的父亲带着仅筹到的几百元钱，打道回府了。这时，父亲想说点什么，可没有开口，心里面想的事情也就没有从口中出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跟在他后面，回了家。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忙完自己的事情。父亲不想从自己的口中，给自己的女人知道，刚才带来能够影响一天心情的不愉快事情，所以扛了锄转身准备出门。母亲眼利，叫住了他。他说，有什么事晚上再说。说完，抬脚要出门，母亲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把他推到一边，细声说了几句。父亲愣了一下子，明白了。

放下锄，父亲点了根烟，母亲又忙自己的去了。我觉得奇怪，随口问了一句。父亲说没事儿，看你的书去吧！

母亲说，你去看看吧！

父亲换了套衣服，一脸沉重，出了门。

两天后的晚上，父亲终于回家了。身上的那套衣服，告诉了我，他的去处。记得，还小一点的时候，村里出现了白喜事的几天里，父亲也是穿着这么一套衣服出门，然后回来的时候满身的烟酒味、酸味、粪便味。这些气味单独的存在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混合在一起，更让我难以忘记。

父亲不在家的两天，我跟母亲和哥哥觉得除了玩耍和偷懒之外，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做了。所以，我们一直做着重要的事里该做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天空闲，我们都很珍惜，至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就没有留心眼观察了。可是父亲的归来，告诉了我们一切。

母亲知道，父亲会在这个晚上回来。于是，她早早地准备好两桶柚叶水，用来给父亲去一身的味道和晦气。这是我懂事的这几年里，看到我的母亲经常做的一件事。每次父亲走到母亲面前，他就像一个孩子一般，乖巧的听从母亲的指挥。母亲说蹲着，他便蹲下去，当头给他一瓢水淋浴……直到把父亲的全部衣服浇湿为止。

这天的晚餐，菜式和数量跟平常的差不多，可是父亲自言自语的话，多了几箩筐。他说以后都不管闲事了，累了也没什么好处，累倒了也没好话。他说还是现在好，我们几个还小，幸亏还不能到处跑。都说些什么，我们兄弟俩说。母亲说，他喝多了，没事儿的。你们早点睡觉。

乡村的夜晚，特别的显黑，微风吹树总能拂起人的错觉，夜鸟啼叫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毛坯房里，传来悄悄地谈话声，他们细细的声音，微微入耳。窗外的风吹过时，他们稍停一下，风停时继续，仿佛怕风把私语带走。

站在窗边，我把目光投向那些巷子里。所谓巷子, 那是两排毛坏房中间空出来的通道，平时人来人往落绎不绝。此刻，在黑夜的笼罩下，却空空的了，只有嗖嗖的风霸行。没有发现什么看头，于是我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大晚上的，不是空巷也只剩摇晃的树影了。一眼看得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一阵。

就在这时，村里的王保叔打了手电筒，出现在巷子里。他是镇上建筑队的副队，每次有任务都负责一一通知，这就是他这个副队所要做的。哥是队里最活跃的队员，年轻而且力足，一有任务经常第一个来通知。王保叔眼有疾，只要天一黑，手电筒便离不开身。村里人为此都感同情，生活上能够帮的尽量帮忙。还有，好心人为了不让他的手电筒弄丢，特意往他的裤头上缝了绳子，方便不用的时候挂在上面。

通知建筑队的十几个队员是他工作的任务，村里人都清楚，对这件事是避而远之，做到公私分明。所以，这个天黑有风的夜晚，王保叔孤身一人，打着手电筒在巷子里摸索着，关于脚下的路和赚钱的路。我蹭了蹭哥，问他，要不去接一下。哥说等等看吧，是不是来找自己的，那都不确定。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干­脆一直盯着他的那一束光看着。

哥的顾虑也许是对的。王保叔走到巷子头的时候，一户人家开了门，他便走了进去。空空的巷子又剩下风霸行了。

十几分钟后，当我再次把目光望向巷子的时候，刚才的那一户人家开了门，一束光把王保叔送出来，他们大声地说着客气的话。王保叔招手要他们回去，自己转身走了。他们把门关了，光收了回去。那把手电筒又在巷子里慢慢移动了，往我们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这回不用我说，哥自觉地打开堂屋大门，把光放出去，接他去了。

哥把他请到房里，他说，坐坐就走。我给他倒茶，他认出了。抓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旁边。

父亲知道是王保叔过来了，拿了包双喜，塞给他，说请他以后要多多帮忙。王保叔说父亲太客气了，把烟放入衣服口袋里。父亲借口有事去，走开了。

王保叔说，真是好人呀！应该得到善报的呀！他激动，用骨瘦麟峋的双手握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