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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来风轻花飞霰(八)

最普通不过的粗瓷碗,洗得­干­净到连碗壁上的细纹都丝丝发亮,碗里的稀粥其实不算稀,但他不敢肯定是主人有意煮稠点儿还是她不大会掌握水米搭配的分寸。米­色­微微泛白,入口略能尝出有一丝焦味,想来是煮得太久了些,且没拿捏好火候。而,可以想见的是,住在这儿的日子,他每天应该只有稀粥吃了。

凭着二十多年来养成的好涵养,琴圣公子无论吃怎样的东西都绝对是品金莼玉粒一样的用心且举止温雅。

各人的一碗粥静静吃完,小丫头不放心但又明显没甚底气地问:“呃,那个,洹公子,我煮得……很差劲是不是?”眼角眉梢都垂了下来,很带了几分沮丧。

“不,很好了。”雪栈温言笑答,一双墨玉眸中满盈了澹然笑意,而这一句也真的并非客套,这粥尽管差强人意了些,但就这小丫头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情况来说,的确是比他想象的要好上许多。况且琴圣公子游历中原十三年,眠山宿水,涧下拂琴时,餐风饮露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绝非镇日享口腹之欲,不解寒苦的富户子弟。

还有最后一点么,就是……雪栈很清楚要是他自己来下厨的话,那情况怕只有更惨的份儿。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情,的确没有多少资格来要求别人。

“真的么?”晓霰有些惊喜,满满的欢喜盈在了那双似水明眸里“我还怕你会觉得难以下咽呢。”

“五谷禾栗,皆自田间长成,耕耘割碾,费尽农人一岁辛劳,积了万千血汗,哪里有难以下咽的道理。”雪栈笑意澹远,四岁给父亲教过的话重浮耳际,如今却已有几分恍惚。

下一刻,蓦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颇有些说教的意味,心下歉然,看向小丫头的目光里就带出了一丝歉意。

晓霰对此却是浑不在意的,明明他的笑语里隐约蕴了一丝说教,但一向最讨厌听人说教的晓霰竟然也听得顺耳,似乎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是这样让人怎么都无法排斥,永远是这样雪玉一样的温润天成,清华澹然。

目光不自禁抬了那双似水明眸看向他,却在细细端量了片刻之后蓦然怔住,讶异得瞪大了眼睛,定定盯着他背后,目光凝在那雪­色­的冰绡琴囊上:“你一直都背着这琴!”语声里满满的诧然。

仔细一回想,似乎从昨晚在马车上看到他起,这碧漪琴就从没离过身,晚上睡觉,乃至刚才过堂屋来吃饭,琴就一直在背上负着,只因他通身一­色­的雪白,白衣白袍白玉冠,而那冰绡琴囊也是素皎的雪­色­,所以向来大意的她一直都没留意罢了。

“嗯。”雪栈微微颔首,笑意依然“是一直背着。”因为看出了她此刻无比的错愕,所以又澹笑着解释道:“自我十一岁时起,这碧漪琴就几乎从不离身的。”

晓霰惊异更甚:“从不离身,难道连晚上睡觉也带在身边么?”

“那倒不是,在家中时我的居室内置有一张青金石的石案,夜间放在那案上倒也不碍事的。”雪栈温言笑答。言下之意就是若不在家中,身边没有石案,那就常常是要与琴同眠的。

“为什么只有置在石案上才不碍事?”晓霰讶然之下满满的不解。

雪栈见她好奇,也便耐心地细细解释道:“因为这碧漪琴当年与青穹剑同出一源,皆是取材于百多年前九嶷山玉琯岩上一方偶落岩巅的天石,那天石的石质奇坚无比,却也奇沉无比,所以之制成的碧漪琴琴身极重,寻常的案几怕是不堪重负,因而平日并不好安置。只是这琴乃是择主的灵物,若是在它认定的主人手上,则轻若无物,所以……我才处处带着它。”说起了碧漪琴,雪栈眸间的笑意便不由自主地暖了几分。

在主人手上轻若无物,放在其他却重得只有石案才承得起?晓霰懵了一下。

果然是稀世的灵物呐!

再仔细一想,这屋子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地方能同青金石案一般承得起千斤的重量,放在地上倒是省事儿,可……那样稀世之珍的名琴,她自己怕都不舍得,市坊传闻中爱琴如痴的广陵琴圣怎么可能?

幼时爹爹也曾请过不少金陵城颇负盛名的师傅教她琴棋诗赋,可……学了十多年,似乎也只有琴还有点儿眉目,她倒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最是清傲自许的琴师秋亦水教六岁的她学琴的第一日便说过这样的话:“晓霰,记住了,境由心生,曲随意动,指下的七弦间自有你的喜怒哀痴,且即已习琴,自该敬之、护之、重之,万不可有分毫轻亵。”这琴,于一个真正懂琴的人而言,的确是堪比­性­命的东西罢。不过,她自己只是单单喜欢弹琴,到现在也未必懂这么多的。但,他一定是这样的人罢……

看到小丫头竟是怔怔发楞了半天,雪栈微有些惑然,却也并不去探究,只是无意间移目看向了屋外,入目的是晨间晴丽如洗的天穹,琉璃蓝一般的空澈明净。几抹舒白的淡云悠悠闲浮,随了仲春时节煦然的惠风东西不定地疏散飘游,时而萦合,时而离散,逍然于琉璃蓝的无际穹庐间,分外的轻漫洒逸。

看着这天边悠游的云翳,雪栈心头莫名地舒然起来,于是顿时起了出门踏青的心思,目光移向身侧尚在神游天外的小丫头,煦然一笑相邀道:“今日天和景明,□正盛,姑娘若是无事,一同出外走走如何。”

“啊?”晓霰刚刚给他这一问点得回过神来“好啊,今天天气这么晴,出去走走也的确不错呀。”

得了她的答复,雪栈报以轻浅一笑,随后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他们住的屋子原本是建在柞林东边邻近官道的地方,二人出门自然是沿着林中的小道往西边走,林间的柞木大都菁茂,郁郁葱葱地荫了天,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繁密的柞叶间零零星星地透过,金亮的小光点儿斑斑点点地碎落下来,碎在晓霰如缎的发上、素淡的衣上、玉润姣丽的粉颊上……雪栈只是始终在她身后静静地相随,一路看着这小丫头出了门之后就如离笼的雀儿一般全没了拘束,尽意地跑着、尽意地笑着、尽心地欢快着,完完全全地享受着此刻满心的欢愉,若是偶尔停步下来的话,大半是好奇地问他这一种花或那一种草的名字,这样毫无心机的小小头呀,她高兴得都忘了现在扮着农家女的是她自己么?雪栈笑着摇摇头,不过,有时心底真是很羡慕她这样的简单呢,一片晴丽的美景就能给她全然的好心情,不去顾虑之前或之后的许多,只要眼下尚有开开心心的理由,那就尽意地去享受这份欢欣喜悦……如果他自己也能如此,那,或许会过得轻松许多罢……

“呀,你快看,前面好大的一片空地呢!”晓霰忽然笑音一盛,朗声冲他喊道,雪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是很大的一片空地,约有十一二丈见方,整片林子都是郁郁的柞树,偏这儿却未生高木,只一毯碧茵萋萋铺开,蔓延了满目怡人的晴翠,这一方平畴给四围的柞树合圈环住,愈显得新绿养眼,舒心怡神。

“倒真是个休憩的好去处。”雪栈笑向她道。

小丫头却是不及应他就满心欢悦地朝前奔了去,在这一片逼人的翠­色­间高兴得扬足抬臂打起了转儿,身形步法跹轻无双,带着身上素淡的长衣也翩然若举,隐隐透出几分闲庭舞剑时的轻飏灵逸……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好想再有一个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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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来风轻花飞霰(九)

雪栈始终只是歆享一般静静看着她,就着一毯碧茵席地而坐,澹澹笑着解了背上的瑶琴,褪下冰绡琴囊细心有致地叠齐放在了身侧。置琴于膝,雪栈屈指调弦,先是轻拨了三两声不成曲的调子,琤琮琴音自莹皎七弦间潺湲流泻,清得如月下涧水、逸得同九天流云、澹得似天山缈岚,只一刹便让人失了淡了心头的所有思虑,不觉间就把心融进了那皎皎七弦间流溢出的一派空明澹远里……

而下一刻,雪栈指下的琴音却是渐渐轻柔和暖,煦然得如这孟春时节的惠风一般,悠缓间里尽透了洒逸,另露一分浅淡的悦然,翩然欲扬的欢欣韵律仿佛就是为了配合身边不远处那少女似羽跹轻的步法,而晓霰此时也恰从方才那天籁纶音一般的绝响中回过神来,耳际如此轻悦的琴音让她大大起了舞剑的兴致,身随意动,莲足轻轻一点,便掠上近处的一棵柞树树梢折下了一截趁手的青枝当宝剑,持剑于手,剑势随着他的琴音翩然而动:

琴音起时,若凤翥九霄,清鸣玉振,剑势亦随之腾若蛟龙。

琴音落时,若雨入秋潭,渺似无声,剑势亦依之潇然轻悠。

琴音疾时,若闪电惊风,迅然无形,剑势亦伴之飒踏流星。

琴音徐时,若落梅飞雪,翩跹洒逸,剑势亦同之写意无形。

那般的自然随心,那般的契合洒逸,少女的一套落英剑法和着一段他即景而作的琴曲,如此随意的配合竟也可以默契到令这般,两人心底齐齐讶异。

一曲罢,余韵止,剑势收。

而直到完全停下手的这一刻,终于回过神来的晓霰才蓦地反应上来自己方才在兴奋之下都­干­了什么,紧紧攥着手里刚刚用来当剑舞的那截青枝,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雪衣公子,心头涌上满满的懊恼,既而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习过剑的事——寻常女儿家谁会去学武!

把她紧皱眉头的窘态尽收在眼底,雪栈心头掠过一丝微微的笑意:唉……这简单的小丫头现在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么?

打算继续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替她圆谎,雪栈只抬眸笑意澹然向她扬声赞道:“姑娘剑舞得很好,以往可是家中有人教过?”她的内功修为的确尚欠火候,但毕竟出身武林三大望族中以剑术称雄的金陵驭罡山庄,一招一式间除却那份天成的跹逸轻灵,另兼了剑术世家惯有的洒然气度,大家之风。

“嗯,是……是我哥哥教过”晓霰只得硬着头皮答了这么一句,既而继续皱眉筹措着接下来该怎么解释她的哥哥为什么会习武,却不想雪栈那边已开了口“原来是令兄,看姑娘的剑法倒是带了几分柳营中的利落气魄,令兄他是早年从军已归,但近来边乱又起,所以赴了塞上么?”

“嗯,嗯。”晓霰使劲儿点了两下头,她自己实在也想不出比这更合乎情理的解释来。

“原是这样,雪栈虽不习武,但也极喜剑术,见姑娘的剑法已如此不俗,想必令兄更是卓荦人物,他日若能有幸识荆,必是雪栈之幸。”琴圣公子笑意澹然,舒心已极。

“噢,我哥哥他也一定很想认识你呢。”晓霰匆忙应道,心里却想着这一句可是比真金还真的真话,那日听三哥的言语对这位琴圣公子可是甚为重慕的。可……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相识的罢,就如她自己,等离开了那间小茅庐,离开了这片林子,离开了这朔州,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他了……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向来万事不上心的晓霰忽地有一丝感伤,再也不能见了呢……

不远处的雪栈却是看着小丫头那双明澈见底的似水明眸里忽然浮起的一丝恍惚略略失了神:她竟也有心事么?

他却是丁点儿不想见小丫头神思不振,于是清然扬声朝她招呼道:“这边景­色­更佳,姑娘不妨过来坐坐?”

“噢,好啊。”晓霰一应,便轻快提步朝他这边奔了过来,顺便甩开了方才的一丝郁卒情绪,反正眼下他还好好呆在她身边呀,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好了……

两三步跑过来在他身侧的如茵芳草间坐下,晓霰的目光立时就胶凝在了他膝上横置的那尾美到炫目的碧漪瑶琴上,那是一尾通体莹碧的连珠式玉琴,看不出是什么玉质,只觉比那最上品的和阗碧珺还要莹润剔透上百倍,一看便知是稀世奇珍。琴身极是纤巧,长约三尺六寸有余,与普通的七弦琴无异,而尾宽却只五寸,比寻常的琴要窄上一寸,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皆为雪域冰蚕丝所制,应该是淬了浮玉山的珠心蓼蓝,莹皎的青蓝中幽幽浸出一脉润泽的碧,更衬得澈碧的琴身明若春水。

瑶琴上并无华饰,只琴尾处镌着一整幅的玉画,画上却只是流云水漪,再无他物。只是单这简单已极的水漪与云纹就已美得让人舍不得移目,乍看似乎略显单调,但细察之下,每一笔都巧致无双且匠心独具。深深浅浅的莹碧玉玟缀合为画,清到极致、丽到极致、澈到极致、娟到极致、幽到极致、静到极致、雅到极致、澹到极致、也飘然洒逸到极致,灵韵天成,曲尽“云自悠然水自闲”之妙。这镌画的匠人运斤成风的神技可见一斑。

“这幅画叫做《云水逍遥》,亦是当年‘剑痴’老人欧轸的呕心之作。”看她对着这画怔然半晌,雪栈含笑道。

“什么?你说这画是也是“剑痴”欧轸镌上去的?晓霰因他的一句话回了神,但明显被惊到了“欧轸——竟然有这么高明的雕工!”

“欧前辈的雕篆技艺堪称冠绝一代,就是后世,怕也唯有当代的“一品斋”中的石臻老人能与之比肩,只是前辈他一生痴于铸剑之艺,并不以雕工为傲,故后人大都不知罢了。”雪栈淡淡笑着解释道,很是怡然地细看着她惊愕时微微翘起的纤长眉梢。

“他竟然……竟然会那么多东西,真是……”小丫头未敛了之前的诧然,却是说不下去了,不知是该怎样表达自己心中此刻全然的惊叹还有……景慕。晓霰虽离经叛道,但对幼时几个哥哥在她耳边传奇故事一般提过的那些陆地飞仙似的武林前辈,她心里一直是近乎神话的景仰崇慕。

雪栈见她感兴趣,便也继续叙了下去:“欧前辈五十余年间一人独居锟吾山流觞涧中,其实原本是冬日闲寂,所以时常雕雪自娱,日久天长,也便练就了一手绝顶的雕工。后来宝剑瑶琴赠了洹氏先祖洹穹与琴漪后,顺便也就为他们夫妻镌了这幅《云水逍遥》,寄望二人能悠然一世,逍遥此生。”说到此处,一向­性­情恬澹的琴圣公子语气里也透出一分歆羡的意味,先祖洹穹、琴漪少年结缡、仗剑天涯十载,风雨同舟,生死与共,而后又在盛年因情隐退,于诗乐繁华的维扬城中建起这一座远于尘嚣的绝世琴园,皓首苍颜,相伴以终,如此的挚情笃意,如此不世出的凤俦鸾侣呵……

“你在想什么呀?”晓霰见他讲完这句话竟发起呆来,不由看着眼前的琴圣公子问道。

“在想这世间似先祖洹穹、琴漪这样的伉俪怕百年不得一呢。”雪栈目光移向她,笑答。

“洹穹,我知道,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原第一剑’呢,琴漪是他的妻子罢,据说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妻子起一座绝世琴园才隐退江湖的呢?”晓霰眸光里漾着一波深切的憧憬。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分衷心地感谢亲们这些日子对这个小故事的支持,

偶只有努力日更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了……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

“洹穹,我知道,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原第一剑’呢,琴漪是他的妻子罢,据说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妻子起这座绝世的琴园才隐退江湖的呢?”晓霰眸光里漾着一波深切的憧憬。

“确然如此,先祖伉俪情笃,令人歆羡。”雪栈看着她亦漾了笑意回道。

“你也羡慕么?”晓霰看着眼前的雪衣公子问,在她看来,似乎像他这样的人本身就天经地义是给人羡慕的,哪里还用去羡慕别人。

“嗯。”雪栈澹澹点头,“其实不只先祖洹穹、琴漪,广陵苑的历代主人也都足堪后辈歆羡。”

“广陵苑的历代主人呀,嗯,以往每一任的广陵苑主都是自幼习剑的么?”小丫头忽然想到了这么个问题。

“不错。”雪栈澹笑里隐约有一分自豪“洹氏子弟历来都是四五岁上便开始习武,且多有剑术高绝的剑客。”

“那,你为什么不学剑呢?”晓霰终于难耐心底的好奇,把一直晃在嘴边的问题问出了口。

小丫头没有留意到自己话甫落音时身侧的雪衣公子眸光倏然一黯,转瞬却是带了一丝笑意看向不远处郁郁的柞林道:“我么,是幼时懒散,所以不肯习武罢了。”

“呃?”晓霰一怔,既而却是不认同地微微努了嘴“实在是个不高明的藉口,连我都不信。”

雪栈听罢面上笑意一盛,看得小丫头微微闪了神,而后只听他深深然道“的确是个不高明的藉口,但……我不能告诉你原因,却又不想骗你,所以也只能拉出这么个不高明的理由来了。”

“啊?”晓霰明显楞住了,竟然……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么?

“嗯。”雪栈再次点头肯定道。是呵,编一个殊无破绽的理由出来何其简单,可……他真的不想对她说谎了,洹雪栈其实从不喜欢矫饰造作,平生也几乎从不作伪,可是自从昨夜里遇到这个小丫头起,不得已之下他已经说了许多的谎话,他绝不想如此。况且这样毫无心机的小丫头,白纸一样的简单,单纯得让人不忍去伤了她分毫,那怕只是为了替她解围。

晓霰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她还在念着刚才那个话题:“你不想说啊,那……那就算了罢。”她是很好奇他不学剑的原因,可是他既然不想告诉的话,她也就没有理由问下去了。而且她自己有数不清的事情都瞒着他呀,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一直……根本都没有讲过几句真话,甚至,现在她仍是在劫持着他呢。小丫头忽地有几分懊恼,她自己竟然是这样不堪的人呢……和他,根本是天上地下呢……

虽然不知道小丫头在恼些什么,但雪栈见她皱了眉头心中便有一丝莫名的不忍,近乎本能地想给她慰藉,所以轻浅带笑向她道:“刚才说到广陵苑的历代苑主,倒是记起了许多的趣事呢。”

“嗯?什么有趣事地呀?”晓霰立时就来了兴致,忙不跌地凑近了他几分,顺带着把之前的恼然尽抛了脑后。

看着她瞬时变得晶亮的一双似水眸子,雪栈心底竟极少地轻轻荡了一下,­唇­边漾开几分发自内心的笑:“广陵苑自本朝乾定二十九年间建成,至今已一百二十七年,在我之前共历六任苑主,这些苑主呢……”雪栈微顿了一下,笑意盛然“大都是极有趣的人物。”

“玄祖父(从雪栈往上推五辈)洹翊生平最是嗜酒,恰其妻秋篱迹也极好这杯中物,结果新婚之日两人在苑中凤鲚池边斗了整夜的酒,据说苑中珍藏的一百三十六坛百年‘春风醉’被喝了近半,而余下的那一半却是被两人在酣醉之下统统给踢进了凤鲚池里,结果第二日……池中浮了满塘的醉鱼……”说罢,琴圣公子自己早已是忍俊不禁,笑意直达眼底。

“啊?”晓霰笑得愕然,“天底下,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夫妻!”见惯了渝家的妻贤妾顺,夫­妇­伦常,她自己虽是个离经叛道的,但也实在很难想象在广陵苑那样一个世人当作化外圣境来崇慕的地方,竟然曾有过这样不羁言行的男女主人!

雪栈见她的愕然也并不多说什么,只含笑续起了方才的话题:“太祖父洹清扬曾携妻钟离涵同游湘西,两人虽都是慧敏人物,却是……俱不识路的。”

说到这儿,他­唇­边已漾开了几分的笑意:“结果他们夫­妇­二人在地形复杂的幕埠山中东弯西绕地便走散了,其后是太祖他偶间在林中打死了几只野狼,救下了一个被狼群围攻的当地白族姑娘,这本是桩行侠仗义的好事,可,那名唤水畹的姑娘却因此对太祖他生了爱慕之心,带了太祖出林子回水寨后便告诉家人要嫁与这个汉人。

太祖无奈之下以家中已有妻室相拒,那水畹姑娘原本也是族中极出众的女子,竟浑然不为所动,只问太祖道自己长得是不是比他的妻子更美丽,歌喉是不是比他妻子更动听,世祖心下万般无奈,不欲伤了她却又摆脱不得,直到次日在山中寻到了太祖母钟离涵。

太祖母她听了事情始末后也并未计较那水畹姑娘的任­性­无礼,反是慨然应允了与她对歌,太祖母钟离氏原是教坊出身,歌舞皆冠绝一时,那水畹姑娘自是不及,白家女儿本就爽朗,那姑娘认输认得极利落,更对太祖母的歌艺景佩不已,自然也弃了之前招太祖之婿的念头,且随后因对太祖母她崇慕已极,所以亲为向导带太祖夫­妇­二人畅游了幕埠山中幕阜丹崖、天门寺、天岳关、集善宫、沸沙神庙等诸多景致,水畹姑娘热忱率­性­,明朗爽利,与生­性­洒然的太祖母竟是十分合缘,十多日同游,两人情谊日深,临别还结了异姓姐妹,直到后来回了江南仍多有书信往来……”

雪栈含笑叙得平和,而晓霰早已楞到瞪大了眼睛:“竟然会这样!那,你的太祖父不会很郁卒么?”原本该是一桩二美争风的风月案,最后,竟会这么收场了……

晓霰这一句问得颇有些失礼,但雪栈却是知道这小丫头生来率­性­,所以才并未顾忌这许多,因而依旧是温言笑回她道:“太祖对此确是颇多感慨,人生际遇果然难测呢。”

雪栈一语带过后又续起了之前的话题,这一次讲到了他的祖父洹憬。

“祖父他年少时遍游中原,仗剑四方,在越州时曾破过一桩大案,是越州城中高门巨富频频失窃,丢的多是价值连城的古玉名画类的奇珍,而那窃贼也是十二分的大胆,每每行贼之前都会大张旗鼓地漫天散帖通告全城,甚至言明时间及欲盗之物,但即使有了如此多的线索,官府历时整整五月仍是未能将其缉拿归案。

至于原因,据说是那窃贼武艺高绝,各府请了庄丁护院无数也没能奈何得了那个才只十六七岁的隽秀少年,身负如此通天本领,也难怪那少年艺高人胆大,敢在这越州横行无忌了。

祖父当时还只是弱冠年纪,少年意气正盛,也自负剑术过人,所以听闻此事后对那窃贼的武艺颇有兴趣,于是在对方新下了盗帖后便依帖上的时间地点伏在了暗处,后来么……与这窃贼果然狭路相逢,对剑拆招比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终是险胜了一招,将那个才十六七岁年纪的秀逸少年擒拿当场。

但祖父并非替官家出面,也从不想与官府有什么交集,且着实惜这少年一身卓绝武艺,所以拿了他后只是要其允了将之前所窃之物悉数归还,且日后再不为盗就是,谁知那为窃的少年竟是极犟的­性­子,怎样规劝都不肯松口,祖父其时也正少年气盛,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颇有些恼了,忿然之下­干­脆趁夜悄然将他投进了越州官狱,而后负气离开。

结果,次日清晨,越州并未传出大盗归案的消息,而祖父他醒后则惊觉自己竟丢了洹氏一门世代相传的青穹剑!

这盗剑的,除了那窃贼,不作第二人想。

于是祖父他开始了长达三年之久的追踪,从越州到泉州、明州,再及庐江、岳阳,甚至连极北的涿鹿、宣化,极南的黔州、苗疆也有涉足。那少年并未随身带着青穹剑,但任他怎么逼问对方就是不肯说出宝剑的下落,且那少年武艺虽武艺稍逊了一筹,却是轻功奇高,常常是好容易寻着了形踪,却在交手数招后就给他遁了。而这一路上,祖父也是看着他一路把之前盗来的宝物尽数拿来戏玩,鲛泪明珠随意用来打弹弓,和阗美玉给他做了学雕工的材料毫不吝惜地来练手艺,而那些吉光片羽的名家字画则是他借宿时就随意当房钱抵给了主人家,倒是有没见识的店家不认得那字画,只当他胡乱拿了坊间的玩意儿来搪塞,少年也并不生气,只会再另甩了几颗金豆子然后得意地看着主人家满目错愕再潇洒地走人。而凡是在街上看到行乞的,他也总会大方地舍下不少银钱。

一路追踪下来,日子久了,见多了他的言行,祖父也渐渐明白过来这人应是早已惯了不拘俗法,生­性­无羁,而且他从来也只是打高门巨富的主意,并不曾扰了平常百姓半分,所以祖父心下对他倒是有了不少好感,颇有了些结交的意向。”雪栈说到此处微顿了一下,又是笑意陡然大盛。

晓霰却是等不及了,急急问他道:“那你的祖父后来就是和他成了朋友,所以他还了你家的青穹剑么?”

“是也不是。”雪栈说得意味深长。

“嗯?怎么讲啊?”晓霰追问。

“她后来会归还宝剑的确有与祖父交好的关系,但,她与祖父,可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呢。”雪栈笑意更深了几分,看得小丫头有些惑然:“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她复姓司徒,单名一个霁字,也就是我的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两个错字儿,

偶刚刚才发现,

脸红加冷汗啊,

亲们看文时可以帮忙捉虫子么?

感激不尽呐!!!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一)

“啊?”小丫头惊愕得大张了嘴巴“她女扮男装!”

雪栈看到她这副模样,眸间无意识地就流出一抹笑意:“不错。”

“同行三年,你祖父……居然都不知道!”晓霰这下可不只是吃惊了,话里另带出一分异样的愕然:追着人家跑了三年都没看出对方是个姑娘家,这人,未免也……太迟顿了罢。

敏悟如雪栈,自然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澹澹笑着补了一句“祖母她早年师从一代怪医褚风羽,所以谙于易容之术。”

“唔,原来是这样啊。”如果是易容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不过,一个女儿家常年以男装示人,又是这般不羁的­性­子,背后想必有着不凡的故事罢。

知道她好奇,雪栈笑看了小丫头一眼后也就接着叙了下去:“祖母原本出身武林望族,但自六岁上起就因从师学艺而常年游历在外,十七岁上艺成归家,却恶极家中的利益之争,至亲相忌,又因她生­性­桀然,所以一次在义愤之下出言直斥族中长辈,也为之同家人都生了嫌隙。而后祖母她索­性­长年不归,易钗为弁,扮了男儿装束纵游四方,且依了一身武艺肆意寻乐,游戏人生,直到遇到我祖父为止。”

“噢,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呐,难怪了……”小丫头这次并不怎么惊讶,反而是有一分歆羡从那双明澈见底的水眸里流了出来,微显潋滟的波光晃了近旁那一双墨玉样温润的眼。

下一瞬雪栈已敛了方才的片刻失神,笑意澹然,娓娓续道:“祖父与祖母一生情意笃深,育有一双儿女,也就是我的父亲洹雩与姑母洹霖。”

“呃,那,那你见过你的祖父母他们么?”晓霰听到这里时蓦地发问,略急的语声里带出那么一丝期盼。

雪栈听了笑着点头,眸间漾开了了融融的暖意:“八岁时祖父母曾回过广陵苑一次,所以见过。祖母她是最不耐静的­性­子,在苑中住了不过两月,便又同祖父一道起程打算去重游西域,姑母洹霖十九时远嫁到了楼兰,他们这次或许会顺道去探探女儿吧。”

“那,他们几时会回来?”小丫头亮了一双似水明眸定定问道。

“这个,可当真不好说的。”雪栈移过目光目带笑看向身侧“洹氏一门历来多有以畅游山水为志的主人,一旦儿女成|人,没了羁绊,更是寄情鸥鹭、尽兴烟霞,归家的时候的确极少,甚至在外选了一处好景致结庐而居,长住上十数年也是有的。”

“唔。”晓霰闷声应了一句,看来自己是没机会见了,连想想都是做梦的。

把小丫头满脸的失望尽收了眼底,雪栈温言向她道:“不过祖父母依广陵苑的惯例,将这些年所游所到之处的见闻尽录了下来,山水景致,各地俚俗,详尽已极,连两人日间所遇的趣事逸闻也尽记了下来,姑娘若是不嫌琐碎,我倒是可以一一说与姑娘听。”

“真的?”晓霰一双似水明眸立时亮得星子一般。

“自然。”雪栈笑答。

许多年后,雪栈都清楚地记得这一日,煦暖春阳下,无垠碧茵间,他就这样静静地讲着,她就那样专注地听着,从维扬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直到西出阳关、玉门关,穿过无垠广漠后所见的异域毡帐,豪犷民风。

祁连山下伴着夕阳的牛羊牧歌,疏勒河边灿如流金的落照,敦煌的佛窟壁画,楼兰的风情衣饰,罗布泊如银如雪的盐池,于阗无价的绝世美玉,极西之地金发碧眼的胡儿,大宛日行千里的雪域神驹……

那勾起人无限遐思,无边憧憬的一切都随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杂了草木清香的仲春惠风里美好真实得不像只是心头的臆想。

他叙得陷了进去,她听得痴了开去,浑然不觉日已西斜,轻绯夕晖晕了半边天宇……

直到两人都饿到有些疲软,她才抬头蓦然惊觉天已近暮,然后,看向他的目光里立时就多出了几分歉然,而后,今天的讲叙也就随之暂告一段落,两人一道起身、回家,再是晓霰进屋后硬着头皮去了灶间煮粥,而雪栈在堂屋中更加清楚地不时地听到水淋热锅的滋滋声、铲勺落地的咣当声,以及小丫头给浓烟呛到的咳嗽声……而且,琴圣公子带了笑意想像着小丫头此刻的一脸窘态……

之后,朔州官道旁这一片郁郁柞林间的闲散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着,每日三餐的稀粥,天气晴丽时林间的漫步,偶尔他信手拂琴,她折了青枝当剑舞,还有每天必续的趣意盎然的故事……

展眼间,已过去了半月时光。

所叙的故事已经近尾,这些日子里雪栈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从未有过的舒心与适然,他不想亲手打破这份得之不易的美好,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啊?”小丫头惊愕得大张了嘴巴“她女扮男装!”

雪栈看到她这副模样,眸间无意识地就流出一抹笑意:“不错。”

“同行三年,你祖父……居然都不知道!”晓霰这下可不只是吃惊了,话里另带出一分愕然:追着人家跑了三年都没看出对方是个姑娘家,这人,未免也太……迟顿了罢。

雪栈自然清楚她的心思,只澹澹笑着补了一句“祖母她早年师从一代怪医褚风羽,所以谙于易容之术。”

“唔,原来是这样呀。”如果是易容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不过一个女儿家常年以男装示人,又是这般放纵不羁的­性­子,背后想必是有着不凡的故事罢。

知道她好奇,雪栈也就接着叙了下去:“祖母原本出身武林望族,但自六岁上起就因从师学艺而常年游历在外,十七岁艺成归家,却恶极家中的利益之争,至亲相忌,又因她生­性­桀然,所以义愤之下出言直斥族中长辈,也为之同家人都生了嫌隙。而后她索­性­长年不归,易钗为弁,浪游四方,且依了一身武艺肆意玩乐,游戏人生,直到遇到我祖父为止。”

“噢,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呐,难怪了。”小丫头这次并不怎么惊讶了,反倒是有一分歆羡从那双明澈见底的水眸里流了出来,微显潋滟的波光晃了近旁那一双墨玉样温润的眼。

下一瞬雪栈已敛了方才的片刻失神,澹然续道:“祖父与祖母一生情意笃深,育有一双儿女,也就是我的父亲洹雩与姑母洹霖。”

“呃,那你见过祖父母他们么?”晓霰忽地问道,心里生了那么一丝期盼。

雪栈笑着点头,眸间漾开了融融暖意:“八岁时祖父母曾回过广陵苑一次,所以见过。祖母她是最不耐静的­性­子,在苑中住了不过两月,便又同祖父一道起程去重游西域,姑母洹霖十九时远嫁楼兰,他们这次或许会顺道去探探女儿吧。”

“那,他们几时会回来?”小丫头亮了一双明眸定定问道。

“这个,当真不好说的。”雪栈移过目光,带笑看向身侧皎丽可人的十八岁少女“洹氏一门历来多有以畅游山水为志的主人,一旦儿女成|人,没了羁绊,更是乐得寄情鸥鹭、尽兴烟霞,归家的时候的确是极少,甚至在外选了一处好景致结庐而居,长住上十数年的情形也是有的。”

“唔……”晓霰闷声应了一句:看来这样的传奇人物自己是没机会见了,连想想怕都是做梦的。

把小丫头满脸的失望尽收了眼底,雪栈心底有一丝不忍,于是温言向她道:“不过祖父母他们依着广陵苑的惯例,将这些年所游所到之处的见闻尽录了下来,山水景致,各地俚俗,详尽已极,连两人日间所遇的趣事逸闻也殊无遗漏,姑娘若是不嫌琐碎,我倒是可以一一说与姑娘听。”

“真的?”晓霰眼波一闪,一双似水明眸立时亮得星子一般。

“自然。”雪栈看着她满满流溢在眼角眉梢的欢欣,一笑作答。

许多年后,雪栈都清楚地记得这一日,煦暖春阳下,无垠碧茵间,他就这样静静地讲着,她就那样专注地听着,从维扬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直到西出阳关、玉门关,穿过无垠广漠后所见的异域毡帐,豪犷民风。

祁连山下伴着夕阳的牛羊牧歌,疏勒河边灿如流金的落照,敦煌的佛窟壁画,楼兰的风情衣饰,罗布泊如银如雪的盐池,于阗无价的绝世美玉,极西之地金发碧眼的胡儿,大宛日行千里的雪域神驹……

那勾起人无限遐思,无边憧憬的一切都随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杂了草木清香的仲春惠风里美好真实得不像只是心头的臆想。

他叙得陷了进去,她听得痴了开去,浑然不觉日已西斜,轻绯夕晖晕了半边天宇……

直到两人都饿到有些疲软,她才抬头蓦然惊觉天已近暮,然后,看向他的目光里立时就多出了几分歉然,而后,今天的讲叙也就随之暂告一段落,两人一道起身、回家,再是晓霰进屋后硬着头皮去了灶间煮粥,而雪栈在堂屋中更加清楚地不时地听到水淋热锅的滋滋声、铲勺落地的咣当声,以及小丫头给浓烟呛到的咳嗽声……而且,琴圣公子带了笑意想像着小丫头此刻的一脸窘态……

之后,朔州官道旁这一片郁郁柞林间的闲散日子就这么悠悠闲闲地过着,每日三餐的稀粥,天气晴丽时林间的漫步,偶尔他信手拂琴,她折了青枝当剑舞,还有每天必续的趣意盎然的故事……

展眼间,已过去了半月时光。

所叙的故事已经近尾,这些日子里雪栈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从未有过的舒心与适然,他不想亲手打破这份得之不易的美好,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直到半月后的这一日。

这一天,已经过了日暮时分,林子里已然全暗了下来,寂寂地笼进了静谧清旷的夜­色­里。可外出嬉玩的小丫头仍是没有回来,雪栈渐渐有了几分心忧。虽说晓霰她的出身武林世家,但毕竟学艺不­精­,若真在林中遇到了什么危险,那……

心里蓦地不安起来,直到这一刻,雪栈才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他是怕的,怕她有事,怕到不敢去深想……才认识半月的人呐,可那个丫头,就是这样白纸一样的简单,因为这样的简单,所以与她在一起时他总是分外的舒心,但也因为她这样的简单而让他……放心不下。

更因为放心不下,而总有那么一丝牵念萦在心头,似乎--怎么也斩不断,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去斩罢……

心里有些恍然有些乱,不过也只一瞬时,下一瞬,琴圣公子已经警觉地神思一清,不再想这许多:现下,尽快寻她回来才是正经。

雪栈脚步匆匆,回屋取了挂在壁上的那只绘墨纸罩的竹蔑灯,提到灶间点亮,正打算出门的这一刻,雪栈才蓦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手无寸铁的,若是她真的遇了歹人,那现在可得准备一下。

偏雪栈身边一惯只带常用的伤药和自己从小服的玉薏丹,暗器迷|药之类的东西也真是寻不出来……不过,那个小丫头那里或许还有那天剩下的罢。

迅然提灯进了她的屋子,发现这里同自己的屋子一样都小得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箱,雪栈直向角落里那只装衣物的箱子走了过去,快步走到床边时却给脚底的不知什么东西滑了一下,险险跌倒,他疑惑地俯身拾起,发现那是一只寸许长的鹅羽管,中有夹信。

作者有话要说:偶加把劲儿,

晚上再更出一章来,

亲们可以留一两个字儿做动力么?

两眼放光滴期待呀……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二)

“洹雪栈自五台山携剑返家,三日后途经朔州,望君勿失良机。”这一行楷字直直跌入眼际,舒展劲挺、锋锐遒然的瘦金体刺得雪栈双一痛,从指尖开始浑身微微地颤,头脑中意识瞬时一片惨然的空白:果真……果真是你么,小翟——怎么可以!

门外轻快的脚步声惊回了他的神思,旋即握了那只鹅羽管疾步退出了她的居室,在晓霰进门时琴圣公子已经力持平静地立在了堂屋中。

小丫头手中竟出人意料地提着一只不知是什么树的新枝编成的小篮子,篮子的简陋程度分明地显示着主人拙劣的手艺,但满满一篮快滚出来的圆润鲜亮的野果却分外的喜人,红艳艳的颜­色­映得小丫头粉润的双颊也晕了薄薄一层轻绯。

“看,我采了这么多果子呢,快来尝尝,味道可甜了!”晓霰得意地把手里的果篮举得老高,一脸明灿的笑“谁知道林子那边竟会有好几树的野果,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果子,竟熟得比枇杷还早,太多了呵,我就费了好大工夫编了这只篮子,好容易是带了这一篮回来,够我们俩儿吃好几天了呢,你不用天天只喝粥了。”话尾处略略带出一分歉然,却隐在满脸的欢喜中并不明显。

见眼前的雪衣公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没有任何回应,晓霰这才注意到他手里已经点亮透了昏黄柔光的竹蔑灯:“噢,原来你是打算出去找我啊,真是不好意思呃,我下次一定不会这么晚回来了。害你担心了……”

“嗯。”雪栈有些艰难地应了一个字。

呃?晓霰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目光落在了他微微泛白的脸上:“啊,你生病了么?脸­色­很不好呢。”继而她有些着急地快步走近了几步,就习惯­性­的忙忙伸了手打算来探他的额头——像平日在家里对几个哥哥一样。

雪栈见了小丫头满目的关切还有那只眼见就要贴上他额头的纤纤素手,之前萦在心头的沉沉痛切顿时微有些舒解,目光也随之清明了几分,然后下意识地侧过去了头去,避过了她这个稍显亲昵的举动:“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不打紧的。”

小丫头给他这一避才蓦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她家中的哥哥,而是个认识只十多天的外姓男子,立时触电样慌忙地缩回了那只纤皙的柔荑,匆匆低了臻首,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悄然晕上微微一抹霞红。

同他相识不过半月时间,可在一起时她总是格外地开心,所以是几乎不自觉地同他亲近。和家中的亲人们不同,他总能那样敏悟地明白她的所有心思,理解她的一切言行——无论怎样的不合礼法,也不动声­色­地包容了她许许多多,让自幼都只同家中的父兄相处过的她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别人会用另一种方式对她好。

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同就一起他住在这林间的茅庐里,听他弹琴,舞剑给他看,还有那么多让她总也听不够的异域趣事……渝晓霰,想什么呢!蓦然有些警醒过来的小丫头脸上的红晕霎时又深了一层,且渐渐地烫了起来,她现在可不是懵懂的小孩子了,自然明白怎样关系的两个人才可以一直往在一起。

可……他和她,那怎么可能呢。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罢,而她,无论嫁人与否,也总得回到那个有父亲和哥哥的家去的。她与他的生活原来就没有交集的,如果不是她这次为青穹剑而来了朔州并而劫持了他,那么他们彼此这一生根本连面都不会见的。能同他相处这半月时光,能有这些日子里如此多的美好到近乎不真实的回忆,已经是她以前的十八年里岁月里都从没有过的奢想了,她不是不贪心,也曾偷偷想过能不能在他身边呆得更久一点儿,哪怕只是几天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神思渐渐清明的雪栈发觉小丫头怔怔地一个人发着呆,面­色­是罕有的沉郁,好像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自己虽心情也沉重,却仍是反过来关切地问她道:“小跹,怎么了,有心事么?”

“呃,没有,真的没有。”晓霰急急掩饰,要是给他知道自己居然在想这些,天呐!

“噢,那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小跹你也早些睡罢。”雪栈的面­色­仍是泛着微白,说话时也极少地未有素日的澹然笑意。

而晓霰心里正乱作一团,根本没有细听他说了什么,只一股脑地点头应着。

那一晚,两人都未睡好。

月近中天,泠泠然的霜天月华如水流泻,浸上那扇半启的木格长窗,透进了半室银辉,幽幽的冷,皎皎的清,而借着月光看了那张澄心堂白笺一遍又一遍,对着那笺上的字迹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心也渐渐被这幽涧寒水样冷寂的月华浸作了一片如水的冰寒。

沉沉的痛抑在那里,无从排谴,雪栈在月光明皎的室中静立良久后终是携着琴推开了门,迈步走进了林间。

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心头无意识地浮起许多年前的一幕幕……

“一张、两张、三张……才十一张啊,还差得远呢,翟哥哥,这还要写多久呀?”广陵苑的点墨轩中,六岁的聿清一张张数着黄梨木弦纹高雕书案上那一沓刚刚临好的字,苦着脸有些沮丧地问。

“还有一百三十九张,怎么也得三个多时辰罢。”七岁的明翟头也不抬地回道,手下仍是奋笔疾书。

“这张,这张,呃,还有这张,都得重写,肯定过不了关的。”同样是七岁的雪栈静静接过聿清手上的临好的字看了一遍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同时看到小翟本已难看的脸­色­又黑了不少。

“啊,重写?”聿清这次是头都大了“先生他罚什么不好,偏要翟哥哥临字,徽宗的瘦金体这么难,临一张都很辛苦的,何况是一百五十张。好容易写了这几张出来,要是再重写,那,翟哥哥他今天是不用吃晚饭了。”六岁的孩子定定地看着埋头临字的明翟,几分关切几分忧。

下一刻,六岁孩子的目光却是转向了身边一身雪白衣裳的小孩子“公子,你快帮翟哥哥想相办法啊,不然……”像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聿清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央求。

“办法……”他低头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眼下看来也只得这样了。”目光落向聿清:“阿清,你去轩外把风,我帮小翟写,我写得快,两个人一块的话应该要不了一个时辰的。”明知道这法子不智之极,可颖悟如他此刻也别无他法,总不能真就这么看着小翟饿着肚子写上三个时辰罢。

“真的?”聿清眼睛一亮。

“馊主意!”明翟从字帖上抬起了头不客气地丢给他俩一记白眼“先生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们两个想玩火的话尽管折腾,别扯上我一块遭罪!”

“翟哥哥……”聿清有些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雪栈则是在心里无奈道:小翟从来都是这副嘴硬心软的­性­子呐,明明是怕连累了他和阿清两个,偏偏还要说得这么不尽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更,补回前两天的……

还有,偶良心发现,花大力气修改了前十章,

自己觉得细节上进步不少,

亲们可以回头看看噢^^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三)

不过,小翟说得丁点儿没错,做弊的事儿的确比玩火还要危险上几分,依先生在课业上那副严谨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定然是严惩不贷的。而且,先生他是怎样的洞察的一个人,凭他们三个小孩子想糊弄过去,真是天方夜谭。

西席先生北堂弈是自两年前开始来广陵苑给他们三个授课的,撇开学业要求上的严苛,他们三个小孩子其实极喜欢这个学识渊博又为人风趣的老师。北堂先生他学贯古今,但讲经说史几乎从不因循故常,多喜欢另辟蹊径,也极鼓励学生别开思路,各抒已见,而面对他们这三个小孩子时不时叼钻古怪的提问,他竟也常常能旁征博引,诙谐以对。

也正是因着素来这样不法先贤,亦不屑去附会前人的做法,北堂先生虽才识卓绝却四十多年来始终声名不著,不过先生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这许多年来依然故我,几乎从不与江南一地的名儒雅士交游,更懒于应酬找上门来的许多琐事。而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之所以愿意来此为他们三个小孩子授课还是广陵苑的女主人——洹雪栈之母毓氏亲自出面,并千金一诺,许了北堂先生他一个众人艳羡的酬劳才应的聘。

这酬劳么,就是授课期间,做为西席先生的北堂弈可以任意游赏广陵苑中的各处景致,甚至当学生的三个小娃娃——洹雪栈、明翟、聿清要负责讲解苑中一百多年来的那些趣闻掌故。

虽然自当年洹氏先祖洹穹、琴漪在维扬建起这座绝世琴园至今已有一百余年,但因为洹氏一门历来有着一不入仕,二不涉江湖是非的家风,而历代广陵苑主也大都低调,绝少与高门显贵交游,所以一直以来也就极少有外姓人有幸能进广陵苑一览这“江南第一奇园”的绝丽景致。因而,能在这名冠一方的无双琴园中任意游览,的确是极难得的殊荣了。

而先生他素日里同他们几个相处得其实也极为融洽,可……昨天的事情,唉,是他们三个真的过分了罢。可,原本他们真的只想开先生一个玩笑的,哪里知道会出了这样的意外呢……

给小翟失手掉进了挹菡池的那一本百衲本的《虞书》是前朝传下来的孤本,先生平日闲时最喜欢随意上几页的,所以常常就随身带进了园子来。昨天么,先生翻着翻着就靠在苑中洞庭佳处挹菡池畔的灵壁石桌上打起了盹儿,而他们三个,总算觑到个机会打起了那本书的主意。

首先行动的自然是阿清,六岁的孩子敏捷地攀上了池边的桂树,摘了一把小小的桂子,拈起其中一粒指尖着力向几丈外远的一点轻巧弹出,堪堪击在了先生腕间尺关|­茓­上,原握在手中的那卷线装厚册子也随之落地,掉在桌旁茸茸的碧茵上并没有多少声响,而倦极而憩的人自然也没有被吵到,沉眠依旧,丝毫没有反应。

然后是小翟轻手轻脚地踮着步子移到了先生身侧,小心已极地俯身轻轻捡了地上的书,而后又同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踮着步子移了回来,同样没发出一丝声响。

待到终于轻步走到了三丈外的池边,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距离仍不算安全,但毕竟已经得手了,他得胜的将军一般意气洋洋地把手里的书举了老高,向几步外蹲在池边垂柳下的两个同伴使劲儿扬着,眼角眉梢尽是炫耀的笑意。

“你在­干­什么!”

蓦地,颇带了几分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间的怒意激得刚刚得手还未回神的孩子浑身一个机灵,正扬在半空的手就猛颤了一下,然后随着这一颤,本来在手上被晃得正欢的那本《虞书》就脱了手,方向一偏,不幸地“扑通”一声掉进了几步外的挹菡池里。

直到这一声响才把怔在当地的明翟惊了回神,然后明白过来状况后急急几步奔到了水边,而后一个轻捷的纵身跳进了满种菡萏的清水池里——捞书!

他们三个都是自小在广陵苑的大大小小数十计的水塘里摸鱼长到这么大,泅水自然不在话下,但,问题是……谁都知道捞上来的会是一团纸糊。

而先生看到那本自己几乎从不离身、满满做了眉批的古籍现下的悲惨下场,脸­色­铁青地从­唇­齿间吐出了几个字:“瘦金体,一百五十张!”

再然后,事情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其实,他明白先生的确有理由气得不轻,那本《虞书》是百衲本,原本就身价不俗,更何况还是前朝传下来的孤本,比寻常的古玩字画不知要贵重上多少倍,先生家境也只一般,当年却能下血本购了这本书,可见是钟爱已极。

如今眼见着自己随身携了这十多年的爱书就这么给几个淘气的学生毁了,不心痛——怎么可能!

虽然他相信以先生过目不忘的本事,要再依着原文默一本出来并非难事,如此经典不至于就此不传,可……毕竟不可能是原本,且还有先生他素日里看书时随手作下的那一页页的眉批……

这次……看来真的是麻烦了……

明翟仍是埋头临字,这话说间的工夫,他已经又临好了一张,可……雪栈略略扫了一眼,瘦金体又称鹤体,重在笔迹瘦劲,锋芒毕显,可这张……笔锋不够犀锐,落墨也欠了几挺劲,怕仍旧是没法儿过关的。

而聿清在一旁­干­着急,时不时地看向屋外渐暗的天,浓浓的长眉早就苦皱成了一团。

六岁的孩子只得又弱弱问了一句“公子,要不,还是我们两个帮翟哥哥一块写吧,学得像些,说不定……说不定先生看不出来的。”这一句话讲得很没底气。

雪栈心底万分无奈,要是帮小翟抄他自然有把握让先生瞧不出破绽,可……先生他这次是下了决定要整治小翟的,又怎么会让他们这么容易过关?

作弊作得再好怕在先生的审查下也难免会露了馅儿,尤其阿清这样直的心­性­……,咳……先生为什么不­干­脆一起罚,他们三个都乖乖受了自然也就不用纠结这么多了。偏罚小翟一个,明摆着要让他们两个急不择法地帮着作弊嘛。

对了!雪栈脑际灵光一闪,先生他不一起罚……就是要他们两个一起帮着作弊。依先生的洞察又怎么会不知道昨天的事情是他们三个一起行动的,就算罚起来也最多分个轻重,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和阿清,只罚了小翟一个呢?

而如果小翟被罚了,凭他们三个自幼的交情,他和阿清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然后,会一起作弊给先生抓个现形……再然后……

心里蓦地有了底,雪栈深吸了一口气,暗叹着这果然是不循常理的先生才做得出的事情呐:“阿清,你去找先生,看他现在是在秋江渡还是览雅斋?然后,请先生过来一趟。”

“啊?”六岁的聿清似是没有听清一般:“公子说请先生过来?现在?”

“嗯,就现在。”他清晰地重申道。

“噢,知道了。”尽管不清楚为什么,但聿清知道他家公子一向遇事都是最有办法的,所以就立时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你怎么知道先生一定是在这两个地方呢?”案前埋头临字的孩子微顿了一下笔,抬头问。

“因为他笃定了我和阿清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你一个人遭罪,所以急不择法的时候一定会帮你作弊,那样的话当然不可能要三个时辰那么久。所以先生也有耐心等等。

先生他平日里因为要早些回家,所以留了当天必须完成的作业时,也就嘱咐风爷爷(风落野,后面会另提到他)帮他监督一下,然后第二天才会来细查。但今天却是一直留在这儿,恐怕就是等着抓我们的错呢。这一两个时辰,他想必会悠哉游哉地吃了晚饭,然后去距这点墨轩近些的秋江渡钓鱼或是到览雅斋赏上几幅丹青来消磨时间,捺着­性­子等我们作弊完了去找他来看,然后再抓个现形。”雪栈答得微带了一分无奈,这就是他们的先生北堂弈呐……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

半刻后,广陵苑,点墨轩。

“洹雪栈,你请先生过来所为何事?”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面貌并不如何出众,却是浑身异样儒雅的温文气质里另透了一分疏朗不拘,让人不自觉地心中就生出几分景慕来。

不过,此刻已经看清了他本质的洹雪栈可不这么想。

七岁的孩子沉敛地抬了头,静静地与老师对视,脆稚的童音里满满的执然:“学生想请问先生,《荀子》有言:‘若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为人师表,是否更应遵从此道?”

“这个当然。”北堂西席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一向颖悟的学生,眉目间带出一分笑意。

“那学生再请问先生,如果数人合伙行凶,只惩主犯是否服众?”七岁的孩子续问。

“自然不是。”先生笑意渐深。

“那,学生斗胆相询,请先生是为昨日的事做个解释。

一,先生假寐,见学生几人意图窃书而不相阻,有意相欺,以待之后再惩,是为不教而诛,有违师范。

二,先生的书落了水,学生几人故然有错,但先生身为师长,不教在先,原本就难脱其责,亦属从犯之一,其后却单惩明翟一人,有违君子之道,更难以服众。

以上两点,先生是否承认,是否自觉失职?”

七岁的孩子一席话讲完,身边的两个同伴才算把事情明白了过来。原来先生他昨天并没有睡着,从聿清打落了他手里的书,到明翟去捡的时候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就是为了等自以为他们得手之后再陡然醒来吓他们一吓,好让他们几个小鬼长点儿记­性­,谁知道会出那样的意外,把自己最钟爱的那本《虞书》给赔了进去,实在……有点儿自作自受……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听着雪栈这一席话,自然是相当地顺耳。

而那位北堂西席,却显然也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听着不顺耳的意思来,笑意依然:“唔,洹雪栈,你的意思是先生只罚明翟一个人罚错了,应该连你们两个,还有先生自己也一起罚对么?”

“先生连不连自己一起罚学生无权置喙,可,我和阿清两个,先生原本就没有打算放过的罢?只是先生昨日并未见到我俩儿参与进来,罚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表面上只重罚小翟一个,却等着看我们两个帮他作弊,最后再落了把柄给先生,先生自然也就罚得有理由了。”七岁的孩子这几句讲得颇有些忿然,语气也终于带出几分孩童特有的执拗。

“喔,原来,都给你看出来了呀。我就是好奇你们几个小鬼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就多了个心思,”北堂西席答得一派自然,丝毫不见窘迫。

而聿清、明翟却是真的忿然了,额上开始冒黑线:先生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拿他们几个开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面对三个冲龄孩童的齐齐怒视,向来悠哉游哉的北堂先生也依旧悠哉游哉,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本《虞书》从我十九岁时典了祖上的所以田产买下它,于今已经有二十三年了。《虞书》本身并不算多贵重,但这本是前朝宗正胥先生费了半生光­阴­所以集出的百衲本,原本也影印了数十册,尽藏于明州天水阁。可承光三年那场天火毁了阁中大半古籍,这《虞书》也只堪堪抢出了五本,前朝瑞帝也颇重文治,所以后来命御史中丞沈熙尽集天下古籍于帝家书阁,这五本幸免于难的《虞书》自然也在上贡之列,可各地运往京都的古籍在上京途中无一不是被沿途的大小官吏层层盘剥,真正送抵时已失了近半,据说,那些污吏贪墨之后为怕落下把柄,那些被扣下的珍贵古籍后来尽被高价贩去了倭国、高丽,而这五本《虞书》里也只剩了零落的两本。”话到此处,先生的语声渐趋凝重。

“前朝国破之时,义师大军一路攻入禁宫,虽说是义师,但抢掠之事亦是难免,在劫掠中被毁的金玉珍玩、名画古籍不计其数,尤其“铁翼将军”钟离塍为泄当年私愤,一炬焚了皇家内苑,整个藏书楼都尽毁于此。世人皆以为其中古籍无一幸免。”三个小孩子虽然仍是冲龄,却已明了些事理,听到先生如此言论都不免心下微微有些惊,敢如此议论本朝吏治的,天下怕也只寻得出他们先生北堂弈一人。

“而二十三年前,我在一家不甚有名的书斋中竟不意中看到了这本,当时欣喜如狂,任主人出了天价,仍是尽典了家中田产购了下来,珍爱非常。”说到此处,北堂先生的脸­色­才缓了一缓。可三个小孩子却只觉冷汗透衣。

“可……实在不料昨日竟会就这么毁了,这一本虽不知它当时是如何得以幸存,但怕整个中原怕也只存了这么一本,所以不只惜它这二十多载的相伴,更惜古书之不传,心下着实痛切……”一向疏朗不拘的先生此刻眸间沉沉的尽是黯­色­。

微顿了一下:“所以,满腹郁卒无从排遣,明知是自已不慎在先,却只想狠罚你们三个一通,加上你们三个小鬼平日也确是太淘了些,因而就定下了那等处罚。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有错也的确是我在先,真的……愧为人师呢……”

“先生……”三个小鬼终于有了一丝愧疚,齐齐低了头:归根结底,昨天是事情是他们三个淘气惹的祸啊。

见三个小家伙难得的乖觉模样,先生可是什么微微有了些讶异,而后么,脸­色­里就带出了那么一丝算计。

“现在知道你们自己也有错了?”北堂弈温言问道。

“嗯。”三个小脑袋点得齐齐。

“那,作为对先生的补偿,答应一件事不过分罢?敬业的北堂先生再接再厉。

“好!”

“什么事?”

“什么事?”

这次三个声音终于有了差异,爽快答应的自然是老实的好孩子聿清,至于另外两个么……两只小狐狸问得一脸警惕。

北堂西席沉沉叹了口气,看来聪明的孩子教起来果然更伤脑筋些,连苦­肉­计都不好用(尽管他是真的很为那本书难过,但又想利用一下这几个淘气学生难得的愧疚)。

看来,他也只得来硬的了:“好了,早知道就直接布置成作业,不和你们商量了。”

三个小孩子这下只得老实得听了。

“明天我会把那本《虞书》原文默下来,你们每人抄一遍。”意料之中地看到三张同时垮下来的小脸儿,先生仍是不满意地加了句“用瘦金体。”

“唉……”这次是近乎齐齐哀叹了。

“先生,是不是背下来了就不用抄了?”一个脆稚的童音有些不满地问,抄书不就是为了熟记么。

北堂先生有些讶异地移目看着眼前这七岁的小娃娃“洹雪栈,你……能背下来?”尽管两年来已经见识了这个孩子过人的天资,不过,他还是总能每每给他新的震惊。

七岁的雪­色­衣裳小孩子不答话,顺手取了墨­色­珊瑚笔格上一枝湘竹管兼毫笔,在黄梨木高雕案上铺开一张澄心堂白笺,神清思明,运笔如风:“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斋,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而这孩子,用的不是他素日写惯了的一手极漂亮的“飞白书,却是刚刚自己要求的瘦金体,舒展劲挺、锋锐遒然,正得了要领,虽仍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但……已经让人不免惊艳!

等他一章《虞书?尧典》默完,不只先生有些愣,就连整日玩在一起的聿清都怔怔的,而同样七岁的小翟,只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而后低头,暗自绞紧了衣角。

“洹雪栈,你真的……只有七岁?”良久,北堂西席从怔愣中回神,一本正经地温言问道。

“嗯?”七岁的孩子微怔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回道“差三天就七岁半了。”

“呵呵……”先生却是笑出了声“果然只是小孩子,虽则聪明些,毕竟稚气啊……”竟答得这样正经。

雪栈这才听出先生只是在开他玩笑,只得无奈他这老师劣­性­不改。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先生,那我们三个的《虞书》是不是不用抄了?”

“嗯,不抄了,不过给你们一月时间,背过。”这个要求要宽松多了,要是再叫他们抄书不知这小娃娃会再拿出什么法子来,就先放过另外两个小鬼吧。

“噢,太好了!”聿清欢呼,满满的欢欣绽在六岁孩童稚­嫩­的笑靥上。

明翟未有那样的欢喜,目光仍胶凝在案上的那卷瘦金体的《虞书》上,一副深思模样……

雪栈清楚地记得,后来,小翟是只用了三天就背下了整卷《虞书》,后来,小翟亦能写一手标致的瘦金体,后来,他不论做什么小翟都会努力去追赶……

直到十一岁时,他开始同阿清一起离家远游,而小翟则回了明家开始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就这样到了如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状况不断,

但偶还是咬牙更出了一章,

话说,

想看雪栈后面华丽丽向晓霰求婚的亲们,

书评啊书评……

望穿秋水滴书评啊……

为啥偶总是被霸王捏……

5555555555555555555………………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五)

素皎的澄心堂白笺迎着林间清泠幽寂的月华泛上一屋淡淡的莹白光晕,更衬得那笺上的那行楷字分外鲜明,沉沉的墨­色­抑得雪栈心头黯不见底。

小翟,给我理由,一个人的野心真的会大到有一天怎样的给予也无法满足么?还是,你真的……是为了心底那一点可笑的忌妒?

忌妒?呵呵……雪栈心底轻轻苦笑出声,洹雪栈,真的那么值得人忌妒么?

右手探入贴身的衣间,静静地摸出了一只锁纹的细颈白玉小瓶,莹润的温甸玉在清皎月华下漾着微微一层辉­色­,衬着他那细细摩挲在玉瓶上的修长五指更显出一种近乎给人给透明错觉的莹洁皎白.

有十九年了罢,自他五岁时起,这只小小的药瓶就从未离过身,每次远游后回广陵苑,细心的娘亲最上心的事情莫过于给这瓶中续上新的“玉薏丹”。而这些事情,就连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阿清都毫不知情。

阿清和小翟都是在他五岁那年来的广陵苑,所以都不曾见过他幼时病弱到近乎命悬一线的模样。他们俩儿知道的都只是小公子先天内弱,故而有些微的体虚罢了。

是呵,这世上除了他的父母和当年为他诊过病的风氏父女,清楚这病的也只有他自己。娘亲说得丁点儿不错,洹雪栈从来都是顶要强的那一个,从不希望任何人的同情或怜悯,更不要身边任何关切他的人为他而担心,所以无论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小翟和阿清,还是莫逆之交的挚友南望舒,他都从没有透露过一个字。

十九年后的今天,他仍清楚地记得五岁时,那个两鬓微斑的老医者风落野一脸慈蔼地笑看着他道:“小娃儿,记得了,以后呀,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绝对不可以伤心难过,更不能生气,否则呀,这两年工夫的调理可就全白费喽!”

“不可以难过,也不可以生气?”眉目如画的五岁孩童仰起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儿问道“那,要是很不开心很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年过半百的老医者显然也犯了难,毕竟,眼前的孩子才是五岁的稚龄,能勉强懂得“伤心”“生气”的意思都不错了,哪里还能有再严苛的要求?

“雪栈,要是不开心的时候啊,就弹琴好了,从明天起,娘教你学琴,愿意么?”娘亲的声音永远是这样的温婉明润,在幼年时所有心悸的时刻给他最柔暖的慰藉,让人莫名地就觉得心安。

“嗯,雪栈要和娘亲学琴。”五岁的孩子眼里满满的欢欣。

“琴之为物,最能抒心释意,宽怀宁心,倒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老医者也点头应道。

而,同样就在他开始学琴的那一月的月末,他的父亲洹雩与“药王”风落野的女儿风漓也终于在历经三载艰辛,几乎走遍九州大地后,总算是配齐了制这“玉薏丹”所以的数十味珍奇药材,且不说玉叶参、绛珠荨、涧心蔹这些千金难求的奇药为数不少,就连以往只在市坊传闻中听过的般若花、雪萼朱菸、蓝蕊茑萝也有九味之多。

而,父亲与风漓姑娘三年的风霜跋涉也终于有了结果,所有人忧悬了近五年的心总算稍稍安了下来。

可,也就是在两月后——“玉薏丹”甫制成的那一晚,广陵苑中风云剧变,雪栈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所有的一切。

在那一晚,五岁的他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晚间,洹氏祠堂中,而立之年的伟岸男子稽首而跪,沉重的语声里只余了深不见底的自愧:“洹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弟洹雩,忝列洹氏门庭,今既与发妻结缡,而后又用情不一,心有别属,自知愧对家中妻小,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心知再难见容于洹门,因而甘愿自此舍剑易姓,远走异乡,此生再不踏进维扬一步,再不以洹氏子弟自居,断不辱及洹氏门庭!”

言罢,青穹剑铮然出鞘,锋锐剑光划破了腕脉,生­性­刚直的男子以血沥剑,而后封剑琴中:“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洹雩此人!”

直到许多年后,雪栈才渐渐明白那一日,父亲心中是怎样的惨然凄凉。洹氏一门历来有着男子不得二妻的家风,父亲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有些事情,明明清楚,却未必能做到。

他与风漓姑娘为寻药三年间几乎走遍九州大地,风雨同担,艰险与共,也因之互生情愫,他是坦荡磊落的伟丈夫,不会去骗妻子,更不能骗自己的心,所以坦陈了一切,也甘愿承担所有。

违洹氏祖训者不得再列洹氏门庭,不配再握青穹宝剑。

以血封剑时,父亲心里定是苦痛万分的罢,四岁学剑,十六小成,弱冠之年游历中原,仗剑四方,何等的飞扬意气,洒落不羁!

无论洹这个姓氏,还是青穹剑,曾经,都是父亲心里最深的骄傲罢。

如今却……,可,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择。

那一晚,父亲在祠堂中跪了整夜。

次日清晨,那是记忆中他的父母最后一次相见。

他永远清楚地记得素来那样傲­性­的父亲见娘亲进门的那一刻,陡然屈膝一跪,以首触地:“清流,洹雩负你!”

娘亲未阻这一跪,却是闭着眼偏过了头去,声音沉凝中透了决然:“洹雩,你听着,我毓清流从不悔嫁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如今……既然你已违当年誓约,那,两相了断于你于我都好。栈儿,我会将他教养成|人,必不辱了洹氏门庭。至于洹雩你,最好记得昨晚说过的话,此生再不踏进维扬一步,毓清流——再不想看到你!”

那日,五岁的他第一次知道向来温婉慧静的娘亲骨子里是怎样的骄傲与决绝!

当年,秦淮河的桃叶渡上,静慧高华的名士之女与仗剑四方的洹姓少年诗意地相逢,数月后,喜结鸳盟,相许白首。本以为是天成佳偶,凤侣鸾俦,谁想,她竟会有一日如此决绝地挥剑斩情丝,将这个少女时那样坚信会一生相守,皓首苍颜的男子彻底驱逐出境!

但,她不悔,当年嫁他不悔,如今的了断亦不悔。她要的情,不容一丝瑕疵,既然一切已不复当初,留之何用!

数日后,天下皆知广陵苑主洹雩罹急症而殁。

而此后,广陵苑中却未有多少伤感,不久,小翟与阿清来了苑中,成了他的小玩伴,北堂先生来授课,与他们三个小鬼闹剧不断,还有身为医者的风爷爷因为不放心他的病况留在了苑中,却终日无事,倒是整日与苑中的满园花木打趣了交道,颇得逸趣。

所有的一切,都安适而恬然。

十一岁,他开始带着碧漪与阿清一道离家远游,岭南漠北,苗疆燕云,他想走遍九州大地,不只为这是他自幼的向往,也不只为舒心怡情,其实,在他心底,始终有那么一丝微微的期冀,希望着或许有朝一日能在这辽旷九州的山山水水间偶遇那个与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父亲。当年,父辈之间的是非纠葛,他无权置喙。可,单单作为一个儿子,他……一直都想再见父亲一面的,让父亲看看长大后的他,洹雩的儿子,并没有辱没洹氏门庭……

一丝恍惚的笑意浮起在雪栈­唇­边,没有了素日的静澹温润,此刻的琴圣公子是从未有过的迷惘,如同一个想不通世事的孩童,无意识地走在浸了月华了林间小道上。直到看到前方那一片在夜月下分外清旷的林间平畴时,雪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雪栈的亲们不用担心,

下一章雪栈和晓霰就会很甜了……

亲们期待的话要留言噢^^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六)

直到看到前方那一片在夜月下分外清旷的林间平畴时,雪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记得那一日,也是在这里,他信手拂琴,晓霰折了青枝当剑舞,琴剑相和,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与怡然,那个小丫头,总有让人轻松起来的本事呢……不自觉地,一抹笑意就流出了雪栈眼角,让方才的沉郁消散了许多。

轻缓信步走到了平畴正中的无垠绿茵间,像那日一样席地而坐,横琴于膝,当玉白修长的十指触上莹皎的七弦时,雪栈的神思渐渐宁澹清明,仿佛指下的冰弦天生就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或是,这尾伴他走过十九年岁月的瑶琴这些年来在所有黯淡的时刻给了他最好的慰藉,所以,如今的他早已习惯了从这铮铮七弦间流溢出的清明澹远里汲取安慰。这怕也是娘亲当年教他习琴最重要的原因罢……

屈指而拨,悠悠澹然的琴音自皎然冰弦上缓缓流泻而出,石涧流泉一般的清、月下松涛一般的澈、深山梵呗一般的明净空灵,莫名地让人心神清明……

满浸了霜天月华的寂夜深林间,衣如雪,人如玉的琴圣公子信手调弦,佛旨纶音一般的无伦曲韵静然流泻,使得这月夜的幽林也透了无尽的清寂与诗意……

晓霰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专注得近乎怔然,不同于那一日与她琴剑相和时的欢愉欣悦,此刻他的琴音有着一种别样的清泠与明澹,清泠似是弹琴之人此时的心境,而明谵则更像自我的抒解。

晓霰学琴并不算顶好,起码自认为与雪栈差了好远一截,可……她是懂琴的,而且,极会听琴。幼年时教她琴的秋亦水师傅说过,她是一个心思极纯明极净澈的孩子,所以可以不存丝毫杂念地去一心一意地感知这世上一切乐律间流动的美好,这其实是极难得的。这是晓霰幼年时得过的极少的称赞之一,所以她至今仍深铭于心。

此刻,晓霰正用空前的专注听着他的琴,清清然,泠泠然,澹澹然的调子,似蕴了满怀的沉郁,但又皆渐渐转入了清宁之中,一分分地疏淡,一分分地悠远,直至最终,再听不出一丝晦暗……

原来……他并非没有心事,而是,习惯了这样安慰自己,从不把心头的万般情绪表露人前,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小丫头怔怔地想。

“是小跹么?”温润如玉的声音自那边传来,让她蓦地回过神来。

原来是琴圣公子一阙奏毕,借着清皎的月华看到了树后她未完全隐去的一角素淡衣裾。

“呃……是,是我。”小丫头被发现了,立时失了所有从容,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天哪,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因为不放心他所以一路跟着来了这里,还一直藏在树后听他弹琴……

雪栈一见到小丫头的样子就已经一切都了然于心,不想她为难,琴圣公子温言道:“先过来坐罢。”

“嗯。”轻轻应了一声,小丫头乖觉地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绵柔的绿茵上,眸子却始终垂着,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不敢去看雪栈的眼睛。

“你跟出来,是因为……担心我么?”他轻声问,润如墨玉的眸子里泛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嗯。”小丫头本能地点了头,却在下一刻玉琢的姣丽脸儿开始微微地烫。幸好这是晚上,看不多清楚,但却让晓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你刚才,也一直在听我的琴?”雪栈再问,眸间笑意更盛了几分。

“嗯。”晓霰又点头,却不似方才的沉默,她犹豫了半刻,终于是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你……有很多心事么?”

“噢?”雪栈微讶,小丫头是几时看出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自然明白他这一句反问的缘故,晓霰暗自给自己壮了壮士气:“你的琴音开始时清泠幽寂,分明有很多心绪蕴在其中的,后来却是一点点地清明澹远了开去,你一定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心里郁结,但却很会安慰自己,别人才都看不出来的。”

雪栈这下是真的有些惊愕了:“你懂琴,你学过?”那日琴剑相和时他与她那般的契和无间,他原本只以为那是自己的琴音恰衬了她的剑法,所以才有那样的投契,却从未想过,原来……她竟是懂琴的,而且……懂到这般……

“嗯,幼时学过的,不过……学得不好。”晓霰有些讪讪地说,在名倾江南的广陵琴圣面前,这世上谁又有资格说自己学得好?

“这样啊。”雪栈澹然笑道,已不见了方才的失态“那,小跹你最喜欢什么曲子呢?”

“嗯,当时教琴的先生说过我只有一首曲子弹得好些,要么,我弹给你听罢。”其实晓霰十五岁时的一曲《碧涧流泉》是很让秋先生惊艳了一回的,小丫头为这偷偷乐了好久呢。

想到这里,小丫头此刻心情大好,信心一下子高涨了许多,甚至还未得主人许可(她没有想到他有不同意的理由),说话间,那纤纤五指就已经毫无顾忌朝琴弦地伸了过去。眼看要碰上那琴柱上莹皎透碧的七弦。

“小心!”未料到小丫头这么快的动作,急急地拿住了她的手,素日都温润已极的声音此刻满是焦切,顾不上去解释许多。然而,却发现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给他拿住时,右手的三管纤指的指尖已经落在了皎皎的雪域冰蚕丝琴弦上。

而下一刻,她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给这琴弦伤到。

反而,小丫头看着那暖暖覆着自己柔荑的男子修劲玉白的手,满目呆愕!

琴圣公子注意到小丫头的异样,这才意识到已经愈礼,既而刹那间触电样迅然收回了握着少女柔荑的手,目光也随之游移向了别处。

其实……他并不像寻常的儒生仕子那样看重男女之防,自幼在广陵苑中,教他功课的北堂先生从没有如私塾里的老夫子们一般古板,而洹氏的历代子弟也从未有过怎样迂腐不化的,但……他真的怕她会误解……

半晌半晌,总算等到小丫头努力地让自己渐渐平静了些,至少,已经稍微敛了方才的愕然神­色­,只是……又一次眸子垂得低低,夜间的光线并不亮,但雪栈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晕了满颊的轻绯。

不过,小丫头眼眸里明澈的余光落在碧漪琴上,想来,还是念着刚才说要弹琴给他听的事情。

而他,却也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解释刚才的事情。碧漪琴与青穹剑同为九嶷奇玉所制,皆是灵犀之物。青穹乃为五忌之剑,,一曰忌戾,二曰忌贪,三曰忌妒,四曰忌邪佞,五曰忌­阴­柔。五忌者任触其一,轻则伤身,重则殒命。而与之同出一源的碧漪琴虽然未有这样的计较,但,仍是有忌讳的:凡心有邪念者,触弦则伤身。

但,刚才是他自己太过草木皆兵了罢,这世上,找得出几个比她更单纯净澈的人?

他尽量静持地出声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小跹,你……要弹什么曲子?”顺便把横在自己膝上的碧漪琴轻轻移放到了她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继续很甜,

喜欢的亲们,

留言啊留言,

两眼泪汪汪滴说^^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七)

而晓霰似是因为方才的窘然还未褪去,所以仍是垂了眸子未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抬手按上了琴弦。

纤纤十指皆触上雪域天蚕丝的莹皎琴弦时,水银一般的沁凉让晓霰的思绪顿时一清,“凡拂琴之时,心必静,思必明,神必清。”幼年时秋师傅的话此刻清晰地响在耳际,小丫头渐渐澄清了心头的所有情绪,落在琴弦上的指渐稳渐静了下来……

琴音清悠静然地自弦上涓涓流了出来,仿佛深山石涧中浸出的那一泓清极静极澈极的幽泉,悠悠然,恬恬然,澄澄然地流着,趟过深林幽壑,浸过细砾寒沙,绕过芷坞兰丛……却不染一丝尘滓,亦不带一缕俗香,永远保留着生命最初时那一份超然物外的纯澈,那一份不沾红尘的明净……

雪栈竟真的痴在了这一曲《碧涧流泉》里,痴在了这石涧清泉一般纯澈无染的心境里……

琴诣绝伦的琴圣公子生了一双极挑剔的慧耳,自十岁后就极少有乐声能入得了他的耳,更遑论能得他一两句赞语的,可,此刻的这一曲《碧涧流泉》却真的让雪栈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击节而赞的冲动。

《碧涧流泉》旨在一个“澈”字,论到心思净澈,他……真的无法同这个白纸一样纯白无瑕的小丫头相较罢。琴之为物,最初韵随情动,相契相合,他自己亦奏得好这支曲子,但……只怕永远不及信手调弦,境由心生的她来得轻松……

一曲将罢,余韵渐收,渐轻、渐悠、渐远……直至最末一缕韵调也渐散入这满浸了霜天月华的沁凉夜风中……

良久,雪栈与晓霰俱从适才这曲净澈清灵的琴乐间缓缓回过神来。

晓霰见他听得专注,纯然的欣喜早已盈上了眼角眉梢:“我学琴不大用功的,所以学了十多年也弹得不怎么好,但这支曲子可算是顶拿得出手的了,连秋师傅都赞过呢。”小丫头话里透着一分难得的自豪。

“的确弹得极好,比我还要好上几分。”雪栈笑意漾漾的眸光里满蕴了诚切。

“呃?”小丫头给他的话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后却是不大信似的问道“你……你不是……哄我开心?”

“我记得那日已说过了不想骗你,所以至少自今往后,不会再欺你一字。”雪栈的话里带出一分毫不掩饰的郑重。

晓霰虽然也觉得他的话有一丝丝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只是半晌后呐呐了一句:“其实,其实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所以……反而觉得都不像真的了。”

“幼时你的家人都不大夸你么?”雪栈神­色­微疑——这样的小丫头在家中应该是受尽宠护的罢。

“嗯,家里的人其实都极宠我的,可……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从来都不是因为我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小丫头这一句答得闷闷的,颇有些失意的模样。她甚至在心底暗暗地想过,是不是因为她在山庄里什么事都帮不上忙,所以爹才会想随随便便就把她嫁了出去呢。

雪栈看着她极少地黯了目光,心下也明了了几分。金陵驭罡山庄是怎样的武林望族?庄中能人高手无数,尤其渝老庄主的几个儿女,几乎皆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人物。却只这个排行第七的小女儿,据说自幼深闭闺阁,连外人都极少见的,父兄对她的宠护,由此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这十多年间一直是自幼画阁从娇养才造就了这小丫头如此单纯憨真的­性­子罢,生­性­纯然本是极难能可贵的,但……在血雨腥风的武林中,纯真稚气却只代表着前途的凶险。

小丫头其实也隐隐有些明白的罢,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失意。

不忍看她黯黯垂眸的样子,雪栈澹笑温言道:“小跹你怎么会没有出众的地方呢?我这些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原,可第一次见小跹这样心思简单的姑娘。”

“心思简单?这……算是夸奖么?”小丫头仍是有些闷闷道,好像怎么听都是个褒贬意义不明的词儿哎。别急!小丫头蓦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你以前游历中原时在各地见过许多姑娘么?”

“这个,自然。”颖悟如雪栈一时之间也没有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所以顺口就答了。

“那……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姑娘呢?”小丫头问得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嗯,这个呢,中原各地山水民风不同,俚俗也是迥异,所以各地女子也各擅胜场,岭南种茶女多见于茶圃之中,素手兰心,慧质天成;越溪采莲女生于水乡,风姿秀逸,多擅歌舞;若耶浣纱女……;苏杭织绣女……;湘西船家女……”雪栈对多年来见过的各地女子条分缕析,款款而叙,没有注意到小丫头垂得越来越低的眸子。

待听到雪栈终于叙完时,晓霰才抬头呐呐问了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怎么会……怎么会连这些都这样注意,记得这么清楚呢?”

任雪栈颖悟已极,但毕竟二十四年来从未与什么女子深交过,所以自然不大懂女儿家的心思,只是觉得小丫头的神­色­莫名地有些黯,所以忍不住同她玩笑道:“古人有言,人生最乐者莫过于‘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这‘松下琴、月下箫、涧边瀑、空山梵呗’这些年来我听过不少,‘楼侧山、城头雪、灯前花、舟中霞’也看了不少,至于美人么……”雪栈微微一顿“在月下见的可真不多,今晚倒是十分有幸。”说罢,眸间蕴笑落向眼前清姣无双的素衫少女。

晓霰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玩笑,分明是带了一丝佻笑的话给他说出来却不含半分轻佻,仿佛只是同平日里一般寻常的赞语罢了,所以小丫头薄晕了双颊。

但,晓霰同时也蓦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真的,真的觉得……觉得我很……很漂亮么?”小丫头螓首垂得快挨到地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更霞­色­晕开了几分,但仍是吞吞吐吐的终是问了出来。

“嗯,真的很美。”雪栈虽然不大明白她今晚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但仍是认真答了。目光落在少女润玉一样莹泽幼­嫩­的粉靥上,莫名地温暖柔和了许多……

“那,那在你见过的姑娘里,是……最,最漂亮的么?”她的话里竟都带出了一丝颤音,脸上怕早已赧得看不出颜­色­,却仍是执着地问了,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他的答案。

“呃……不是。”微有一丝犹豫,但……他说过再不欺她的。

晓霰原本赧红一片的脸­色­一刹开始发白,心里沮丧到了极点,原来……自己还真是什么优点都没有啊。

像哥哥说的,不懂女工,不事烹饪,日后不可能是贤妻良母;不会歌舞,诗词文墨也并不­精­通,所以也做不了解语花;甚至……连哥哥们常赞的美貌在他这儿也都不算顶好的了……十八年来,渝晓霰第一次这样看重自己的容貌,也是第一次懊恼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什么优点都没有的人……根本,根本半点配不上他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有点儿事,

所以实在欠帐欠到不好意思了,

某岚正在反思中……

所以,今晚不睡觉都要更出一章来,

努力码字中……

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八)

看着小丫头的一副懊恼模样,雪栈心下微微有些疑惑:是自己说了她并非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所以小丫头心里有些难受么?她……竟这么在意?怎么看这小丫头都不像是会对这种事情斤斤计较的人呐!

但琴圣公子仍是温文澹笑着开解她道:“小跹其实不必这样在意的,妍媸美丑不过外物而已,何况……小跹你虽非雪栈见过容貌最出众的女子,但……却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

“呃?”小丫头又给他愣到了,最特别的,“为什么呢?”

雪栈笑着续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呀,小跹你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心思最简单的姑娘,自然特别。”

“唔。”小丫头听了这一句仍是没提起多少­精­神,半晌后才抬起头闷闷问“心思简单,这真的算是特别的优点么?”为什么她自己从来不觉得这算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雪栈答得挚切笃然“心思纯明之人大都不怎么为这世俗所累,所以通常也少有烦忧。”雪栈自己其实……极羡慕这样的人,譬如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才不是呢!”小丫头立时反驳道“我烦恼的事情可多了。”满满的懊恼堆满了一张玉琢的小脸儿。

“呃?”雪栈微讶,“小跹你……有事扰心么?”怎么看她都是深闭闺阁不知愁的无忧少女哪。

“呃,呃……”小丫头一时却不知要怎么和他说,呐呐了半晌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道:“如果……如果你的家人打算要你嫁人,可,可你不想嫁,那……那你怎么办啊?”一脸的焦切与恼然,问完后,小丫头皓齿紧紧咬了粉润的­唇­瓣,兰笋纤指有些发泄似的绞着并不细滑的苎麻衣襟。

嫁人?这两个字击入耳际的一刻,雪栈的心蓦地一沉,说不出的沉重感突然压得他心头郁郁的。竟是……竟是她要嫁人了么?

生­性­恬然的琴圣公子此刻却是怎样都维持不了素日的澹然笑意,目光凝然,深深问向她道:“小跹你……为什么不想嫁呢?”

满心苦恼的小丫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勉强提了­精­神低低接口道:“我不想……不想嫁人的,一点儿都不想。

我爹他……他娶了我娘,可也还娶了其他的人。小时候,我总记得爹对娘很好很好的,可……可后来,娘她……”小丫头蓦地收了话,眼圈有些微微泛红。

“后来,后来爹他也对其他姨娘很好……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只要长得美,只是­性­子好,无论是谁对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呢。

但……当年成亲是不都会说相守一世,白头到老的么,为什么一转身,一转身就变了呢?”最后几个句轻得像自言自语的呢喃,从来都不知愁的小丫头此刻是满脸的迷惘,一双素来明澈见底的眸子此刻只余了恍惚。

雪栈把她的神情尽收了眼底,似是忆起了什么旧事似的,温润的声音里带出几分慨叹:“情最难久,是故多情者必至寡情。世间两相倾心,互约鸳盟的男女有几多,而真正能得携手百年的又得几人?”

可小丫头听了他这一句感慨,却生了几分误解,心头闷燥之极,几乎是不分对象地冲口而出道:“那,那将来你娶了妻子,也……也会对她三心二意么?”

“呵……”琴圣公子听到这一句,不由有些感慨地带了笑意道“既然结发为夫妻,自然要相看一生不厌,相守一世不疑的。”洹雪栈……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

但这话显然没有让小丫头放心:“那,那……你见过那么多的女子,而且还……还记得那么清楚!”晓霰这丫头硬是钻了牛角不松口。

看到小丫头这副模样,素来颖悟的琴圣公子总算是明白了症结所以,心底竟莫名地一动,一波波的柔软自那处漫延显在面上就是煦然的笑意:“我是说我见过那么多女子,可……没说过她们也见过我啊。”

“呃?”小丫头给愣到了,这话什么意思?

半晌,半晌,看着他眼里笑意透出的满满笑意才终于反应上来:“你……你会易容!”她可没忘了他那个传奇的祖母司徒霁谙于此道。

“只是略懂皮毛罢了。”雪栈笑答道“虽不­精­通,但毕竟做些修饰能免去许多麻烦。”太过出众的外貌其实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负累,对生­性­澹然的人而言尤是。

“噢,那,那就是没有几个人见过你的真正样貌了?”小丫头问,脸­色­总算是比之前缓上了一些。

“嗯,的确极少,算起来,小跹你是第二个。”雪栈看着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神情,眸间笑意渐深了开去。

“那,那第一个是谁?”小丫头似乎蓦地又有了一丝紧张。

雪栈见她这样,微微无奈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晴好,连笑意都愈漾开了几分:“是钱塘镜湖边的一个采莲少女。算起来,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五岁,同阿清两人去了钱塘观潮。因去时离即望(农历十六)还颇有些日子,所以也就有了许多闲暇在钱塘四处游赏。

那日,在镜湖上乘兴泛舟,竟就赶巧救了个险些溺水的小姑娘。”

“呃?你……救了她?”晓霰不信似的看向他。

显然,因为从见面起,就是他被她用迷|药迷昏,还是……还是给她从马车里抱进了屋子,所以虽然早从哥哥那里晓得了眼前的人是个厉害人物,但晓霰潜意识里就觉得眼前的文雅公子似乎天生就是那种需要被救而不是救人的类型。

雪栈明白她想到了什么,了然一笑道“我不习武,但水­性­却是极好的。自幼我、小翟、阿清三个可是在苑中的鸥鹭塘里摸鱼长大的呢。”看着小丫头脸上的错愕,雪栈知道她的确无法想像幼年时的调皮情形,所以也就只含笑续道:“就是那日救人,也是我同阿清一道跳下去的,但阿清武功虽好,水­性­却不及我,所以也就是我把那小姑娘救了上来。”洹大公子笑意澹澹,他自然不会说出聿清对英雄救美的事情实在没多少兴趣,之所以会跳下水去,纯粹是关心过度,不放心他家宝贝公子的安危。

“唔。”晓霰只是继续听着,然后等待他的下文。

“因为跳进了水里,所以脸上的易容药自然也给洗掉了,那小姑娘当年约是和我一般年纪,醒来后见了我,可是足足发了半天的呆。”雪栈笑言道。

对这样的情形早有心理准备,晓霰还是更急于知道后面的事:“那……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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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要到雪栈华丽丽滴求婚了……

哓来风轻花飞霰(十九)

“后来呢……”清皎月华下雪栈的笑意微带一丝恍惚“她就提了自己是这镜湖边的船家女,小名叫做笙儿,今天本是趁晴来采菱的。笙儿她自小便有轻微的气疾,平日倒也无碍的,谁知适才泅水到湖心采菱时不慎给水里的苦草绊了脚,呛了水后这气疾竟就发作了,也正巧给我和阿清两个赶上。”

雪栈眸间的澹笑漾开几分:“笙儿听了我俩儿是特地来钱塘观潮的后,一下子兴奋起来,颇有几分自豪地告诉我们她自己就是钱塘江上的弄潮儿,还是极厉害的一个,去年的时候水旗舞得比她的几个浪里白条的哥哥还要好,夺了头彩呢。所以等过两天到了既望时候,我们两个去观潮时一定顺便留心一下……”

弄潮之戏在江南临海之地古已有之,“碧山影里小红旗,依是江南踏浪儿”讲得便是江南弄潮时的盛况。只是历来弄潮的似乎只有水­性­绝好的矫勇少年,女儿家弄潮的当真是头一次听到。不过,笙儿她……当真是极厉害的呢……”

“那日的钱塘大潮确是雄浑壮阔,波涛如怒,巨浪翻雪,几有撼天动地之势。但较大潮更为引人注日的却是波尖浪头上那数百个搏击风浪的弄潮少年,一­色­的黄布葛衣,炽红水旗,击水踏浪,相竞挥旗,个个十二分的矫勇。而最令众人瞩目的却要数浪峰最高处的那名轻矫无双的红衣少女。“弄潮女儿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她自浪尖上御着雪­色­巨波疾滑而下时,整个人轻灵得如乘风踏云而来的仙子……而后是岸边的喝彩声随了江波震涌不息,那里面,也有我的……”

“那,再后来呢?”哓霰听得有几分入迷,情不自禁地问。

“后来我就回了扬州,自然也就再未见过她了。”雪栈答得淡然。

“那,你都没有去找过她么?”既然知道是钱塘人士,住在镜湖边,以广陵苑的势力,找个人应该没什么难的呀。

“为什么要去找呢?”如水月华下,雪栈的笑意有几分悠远。

“你既然九年了还把当时的情形记得那么清楚,你心里一定还时常想着她的罢。既然想,为什么不去找呢?”小丫头没什么立场地急道。

“人世苍茫,能够有缘相遇,有幸相识已是极好了,何必还要去强求更多,扰人且扰已呢。”明知她会不满这个说法,雪栈仍是澹然应道。

“你这个人真是……”小丫头眼里满满的不赞同,可这句略带了忿然的话冲口而出后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收尾。

寡淡或是……凉薄罢,雪栈在心里替她续上,琴圣公子依稀澹然的笑意在清寂月华下杂进微微一丝落寞。

如她一般心思简单的小丫头大抵很难明白他罢,可,以往事的许多年里,洹雪栈……一直就是这样的。

游历中原十多年,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遇到过数不清的人,因着自幼的好涵养,又兼过人的学识阅历,他这些年间交游过的名儒学士、渔樵闲人乃至贩夫走卒多不胜数。但……其实,从来没有人真正影响了他的人生。

望舒,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罢。

“雪栈呵,要是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苑中亲植的这一苑花,哪天你带了这琴出家去,我大抵也不会太奇怪。”记得当年,望舒对他这副寡淡的­性­子也是无奈,于是一向端肃的状元郎也千年难得一次地同他开了这句玩笑。

“不过,望舒你知道我可把这一园子花看得同琴一样重,所以,断不会舍了她们的。”雪栈记得十八岁那年的自己如是答。

“一尾琴,一苑花,令堂,洹氏家业。雪栈,你心里真正在意的东西只有这么多罢?”望舒笑看向他,问得认真。

“以前是,现在么……看在宵旰忧劳的南御使难得休一天旬假还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维扬看我这个老朋友的份上,再算上你南灏南望舒一个罢。”十八岁的雪衣少年眸光漾漾,笑答。

昔年广陵苑竹里馆中品茗闲话时的笑语仍浮想在耳际,而今回首,却发现六年的时光似乎并未改变什么。

望舒的确是了解他的,当年讲得几乎丁点儿不错,这世上,洹雪栈真正在意的东西原本就极少的:一尾琴,一苑花,血脉相连的母亲,挚友南望舒,还有……就是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得不在意的洹氏家业。

也是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人的一生也许可以喜欢许许多多的东西,但可以守住的其实只有极少一些。所以衷情在意的东西越多,日后失去时的苦痛便也越深。而于洹雪栈而言,未必经得起这样的苦痛,他自己也从不想去体尝。所以,自懂事起,他就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太贪心,只能去在决那些对自己而言最珍贵的东西,而一旦在意了的,就一定要守住!

许多年了,洹雪栈,一直就是这样的。

“你,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生气了呀?“耳边传来小丫头有几分小心的探询声“对不起啊,我刚才,刚才说话太急了,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见他半天未答话,晓霰颇有些歉然地说道。

这一句让深思中的雪栈蓦然回神,却并未回应她的歉意,雪栈只是清澹一笑,极轻地向晓霰道“小跹,我说一下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罢,愿意听么?”他并不知道同她讲了自己以住的经历,她能明白他多少,但此刻,他莫名地有同这个小丫头一起回顾往昔的冲动。

“嗯。”小丫头给她这句微显突兀的话问得怔了一下,随即,看着如水月光下他那样清华澹然的笑意,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琴圣公子笑意更漾开了几分,轻声开了口:“我自小在广陵苑中长大,五岁开始随娘亲习的琴,也是同年,北堂先生开始来苑中授课,他是一个极有趣的先生,年纪不大,只四旬有余。没有多少西席的架子,常同学生一处玩闹,也做过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譬如,初来的那一年,三五之夜去苑中洞庭佳处的映月泊赏月,却在那里迷了途,几番试探后也未寻着出路后,先生他­干­脆睡在了映月泊畔的太湖石洞里。谁想夜里竟会起了大,水随风扬,涌进了石洞里,一直漫到了五尺高,要不是我和阿清找去时,先生他早已形容狼狈,颇有些落汤­鸡­的滑稽模样……还有那次在醉渔洲……有一回在沧龙庭……”

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

“在广陵苑中同我一处长大的两个玩伴是明家的明翟和聿家的聿清,小翟一向很聪明,虽然比我小了些,但读书习字都总要做得同我一般好。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明家伯父开始学着打理商肆的事情,一直极出众……,阿清­性­子很直,有时候很有些拗的,记得当年我和小翟第一次捉弄先生时打算拉上阿清一块,可是费了两三天功夫,还以往后不带他一块玩做威胁,才磨得那个五岁多一点儿的小娃娃松了口。阿清根骨奇佳,所以习武进境很快,九岁时就已经学会了一套剑法和一套掌法,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要练会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这样长大了就可以护着我和小翟两个……”

温润如玉的声音伴着那些暖暖的往昔岁月悠悠缓缓地淌在月夜的清寂茂林间,分外的宁谧而恬然……

时光一分分流逝,夜­色­一点点褪去……直到东边的天宇渐渐亮白起来,几抹烟绮样绚烂的朝霞映开一脉轻绯的柔光,轻轻匀在晓霰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时,正抬了眸子看到她两颊上晨光晕开了点点明丽轻绯的雪栈才意识到:原来竟已是清晨了。

而他们两个,竟在这儿从昨晚夜半时分一直叙话到了现在……

听到他的话突然止了音,晓霰有几分不解地抬头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似乎有意将目光落在了她颊边的眸子,于是小丫头颊边的轻绯瞬时又深了一层,匆匆低了眉去……

“不想都清晨了,夜露太重,这儿不宜久坐,小跹,我们回去罢。”注意到小丫头微显涩然的赧­色­,雪栈的心情愈晴明了几分,连带着语气都较平日里要轻松了一些。

又是信步在林荫间,小丫头因为昨晚一夜未眠,所以­精­神头毕竟不比素日,难得地没有一路走走停停,寻了一种又一种山花野蔌来问他名字。

而终于安静下来的雪栈此刻心下却是颇不平静的,其实自昨晚她提到“嫁人”时,他的心情就再无法平静,所以昨日才带开了话题……

她的家里,应该已经开始为婚事做准备了罢,而小丫头临阵偷溜出门来了朔州,家中的父兄应该也不知道她突然离家的目的,所以只会以为是小丫头任­性­逃了婚,如此一来,找人的话从一开始就会给误导了方向,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都离家半月了驭罡山庄的鹰卫竟还没有探到消息。

而如果他们找寻未果,也多半只会扩大搜寻范围,怕十天半月里也找不到这中原以北的朔州来。

何况,就是找来了朔州,想必也是慎之又慎,不敢有大的动作。毕竟,朔州城可是屹寰门的地方,若是不慎给左丘壑探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那,必会陷晓霰于险境。

屹寰门,左丘壑,想到这两个名字,雪栈倒是记起了另一个人。应该称不上是故人罢,只是六年前,她在广陵苑名拂遍了整整一百七十支江南名曲,而他一曲续一曲地在苑中听了,而后­干­脆地请了她闭门羹罢了。

那年,还是尚书千金的她也只十五岁的初笄年纪,其时他也少年气盛,只因不喜她以琴艺来搏弈就给了那样的冷遇让她难堪。

六年后,回首往昔,只余恍然一笑的慨叹,谈不上后悔,若当年的事重演一遍,他仍是会如当年那样拒了她不远千里从京赶去维扬见他的好意——道不同不相与谋。那样才当笄龄便心机如此深沉的女子,以他的­性­子,绝对是敬而远之的。

但,而今心底终究是有一分歉然,毕竟,令她颜面扫地也并非他所愿……也曾想过若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总要向她致句歉的,不过……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罢……

四年前,年方十七岁的慕家千金嫁进武林三大望族之一的屹寰门,与掌门左手壑结缡时,引起的轰动更甚于之前她独赴江南在广陵苑外整整拂琴五日的那次。甚嚣尘上的流言几乎盖了半边天,也几乎没有人看好这桩婚事。

毕竟荆州慕氏一门,世代簪缨,位极台辅,而慕昀儿之父慕明琚更是官居户部尚书十三年之久,素有清名,政绩卓著,是为一代之名臣。

如今,慕尚书虽赋闲在家,但名望不减,这样的人,怎会任掌上明珠的女儿嫁与武林中人?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尽管武林中各门各派自成一统,不属朝廷辖制,但一旦江湖势力太过强大,到了足以威胁江山社稷时,当权者自然也不会坐视,历代招安、清剿、结盟者皆有之。

大熙朝自当年太祖晏祈定洛阳为都,改元天瑞起,建国至今已有二百六十七年,到了如今,怕终是国祚将尽了。内有主上昏聩,佞臣当权,外有四夷窥伺,边防不稳,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已是自顾不暇,更遑论拿出­精­力兵力来管制武林势力,所以近年来武林中不少门派势力迅速壮大,而林中三大望族:屹寰门、驭罡山庄、凌风阁的发展更是如日中天,尤其屹寰门盘距朔州,经过这三十余年的经营,如今在朔州城中已有一手遮天之势,几乎是自成一体,同朝廷划地而治。

但无论屹寰门怎样的声名势力,这桩婚事也是不为世人看好的,毕竟,慕家千金那样莺闺燕阁中长大的娇花弱蕊,怎么看得惯这武林间的血腥杀伐,又怎么经得江湖风波?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两人结缡四载,屹寰门中争传的只有掌门夫­妇­的琴瑟相谐,伉俪情深。

掌门夫人慕氏虽不懂武艺,却哓畅兵书,­精­于机关阵法,另兼胸怀丘壑,谋略过人。四年间所出奇计妙策无数,也因此赢得了屹寰门中上下的钦服景慕。

记得当年听闻她嫁与屹寰掌门左丘壑时,雪栈也有过几分错愕,但并不曾质疑过什么,那样一个聪明且要强的女子,应该是真心喜欢所以才要嫁的罢,而且,她想必也是不甘于向任何事情低头的。

尽管自己认定的婚事并不为世人所看好,但如果不搏上一局的话,谁又知道一定是输局?她试了,而且,胜了。

是呵,不搏上一场,谁又知道谁与谁一定是兰因絮果,一定会没有一个好的前景呢?

雪栈怔然抬头看向前方那一道晨曦下分外明艳的丽影,心下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晓霰,晓霰,我打算搏这一局,从今往后,洹雪栈在意的人,再加上一个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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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一)

朔州城外柞林间小茅庐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悠悠缓缓地过着,他静静追忆着这许多年来的过往,她懵懂孩童一般无限神往地听着,痴痴同他一起回顾:雁荡山上鸣声如玉的山乐官(鸟名),洞庭湖上月夜泛舟时群起而飞的白鹭、蛾眉峰顶如浪翻涌的云海……还有巫峡间的乘风破浪的少年舵手、燕云之地纵马横沙闯天涯的游侠儿、炊烟落照里披着霞光收归家的渔家儿女……

距那日说要讲他的往事给她听已经一月有余。今天——是六月十五了。

自那日做了决定后雪栈就嘱咐聿清着手安排一切,如今,应该已经都就绪了罢。

傍晚时分,回到小茅庐时琴圣公子也终于看到了案角背光处一枚同木案一样颜­色­的蜡丸,如果不是如他一般细心的人,怕真是不易发现的。而里面封着的是一纸薄薄的白笺——聿清送来的信。

雪栈看毕后眸间带出一痕轻浅的笑纹:原来是驭罡山庄他们不日就要找来了,时间倒是刚刚好,今晚,正好……是三五之夜呢。

晓霰,你会永远记得今晚的罢。

那双润如墨玉的眸子静静看着天边渐渐明皎起来的一轮镜月,笑意渐漾了开去……

晓霰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晚他会约她在这么晚的时候一道来林间赏月,抬道望了一眼墨蓝夜穹间那轮将近中三的皓月,应该……都快三更了罢……

依旧是两人常来的那处林间平畴,如练如素的清皎月华下,一毯碧茵此时被浸作了萋萋的黛­色­,清阒、恬然、宁谧……让人的心不知不觉间就静了下来……

雪栈一路上竟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静静带她来了这里,目光落向晓霰时眸间的笑意澹然里就更多了几分异于平日的暖意,看得小丫头几次闪了神……此刻,他像素日一样,轻轻褪下了碧漪琴上的冰绡琴囊,却并未同平时那样置琴于膝,而是放在了他与晓霰之间浸了月华的绵柔碧茵上。

通体莹碧的连珠式玉琴此刻似乎比平日更美得炫目了几分,但晓霰还没时间细看就给身侧雪栈的一句话引了所有思绪。

“小跹,你听过青穹剑和碧漪琴的故事罢?”温润得像浸在深山古泉里的上品阗玉一样的声音,却依稀带了一丝澹远的笑意。

“嗯。”晓霰很认真地点了头“青穹宝剑瑶的碧漪瑶琴同出一源,都是当年剑痴老人欧轸煅砺出的稀世之珍,似乎……琴艺与剑法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你们广陵苑世代相传的宝物。”

“其实,不只这么简单呢。”雪栈听了后淡淡向她笑道,两道较平日略显锐气的目光随即落向天宇间正至中天的那一轮镜月,再回落到身侧的碧漪琴上,愈来愈深了开去……

晓霰不明就里,便也随他一道看向了他俩中间碧茵横置的那尾玉琴,初看时也只是觉得那琴身比适才似乎更莹润、更剔透、更炫目了几分,而渐渐地,小丫头的目光开始因愕然而凝滞,连呼吸都有意无竟地屏了起来……

皓皎如水的满月之华自天宇间宁静又清幽地流泻而下,深山古泉般温文地浸润了莹碧的琴身,更浸润了这幅名为“云水逍遥”的镌玉画。云似游离,水若流漫,澈碧的连珠式玉琴在满月之夜的霜天月华下静静地流溢着惊世的美丽。

琴尾前端镌云纹,单岐云、双岐云、三岐云、灵芝云,或萦合或离散,似翛然于无际穹隆间,飘逸空灵。琴尾后端镌水漪,深深浅浅的碧­色­涟漪在通体莹碧的瑶琴上圈圈漫开,流溢出超然物外的静谧与澈然,韵致无双。

整幅镌玉画在如水流泻的霜天月华下,清到极致、丽到极致、澈到极致、娟到极致、幽到极致、静到极致、雅到极致、澹到极致、也飘然洒逸到极致……

简直——美到奢侈!

晓霰的目光与雪栈一样痴痴凝在了这幅灵韵天成的镌玉画上,良久……良久……

最终,是雪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小跹,其实……青穹与碧漪不只同出一源这么简单的。”他的目光仍没有从这尾惊世美丽的瑶琴上移开。

“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渊源……”雪栈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修长玉白的五指静静拂上碧漪的琴尾,一分分划过“这双琴剑从问世起就是‘琴为剑鞘,剑即琴心’,碧漪琴原本就是作为青穹剑的剑鞘而存在的。”温润的语声里带了几分沉然的凝重。

晓霰开始似乎没有听懂,片时之后明白了过来,她蓦地一惊:“琴为剑鞘,剑即琴心,碧漪琴是青穹剑的剑鞘,那不就是说……”

“猜得不错,青穹剑现在就封在这琴身之中。”雪栈移眸向她澹然一笑,证实了小丫头的臆测。

晓霰满满的愕然涌在眸中,雪栈却只是轻轻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父亲他……”语声又是微微一顿“……离开前,曾以自已的血把青穹剑封进了碧漪琴中空的琴身中,如今,已经十九年了……”最末一句语声带了一丝恍惚。

晓霰听到雪栈说父亲“离开”时语气似乎低沉了些,所以小丫头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指他的父亲过世罢,既而脸­色­也随他一起黯了下去……但,她不太明白,他今晚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起这些呢,这……似乎都是广陵苑极机密的事情啊,怎么……怎么会让她一个外人知道呢?

直到,琴圣公子说了下面一句话。

“小跹,其实,父亲当年以已身之血封在琴身上的这个封印是可以解开的,不过,要在三五之夜的月至中天之时,比如——现在。”

“而解开这琴上封印的方法是以血祭剑,要将鲜血沥在琴尾这幅‘云水逍遥’的画上水漪与云纹相接的地方,就像——这里。”他玉白修长的中指点向了琴尾上一处,细看的话,似乎能发现一条极轻极细的莹碧玉­色­玟线,比其他地方稍微显眼一点点。

“只是,祭剑的必须是父亲的嫡系血脉的血,比如——我的血。”这一句说完,他静静看着眼前已经惊愕欲绝的姣丽少女,又澹澹一笑道“时间可不多,从月至中天时起,只有前后一刻钟的时间,现在——只剩半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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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二)

晓霰怔怔地看着他,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他现在竟然——竟然是在告诉她取走青穹剑的方法!小丫头愕愕回不了神。

雪栈看着她,笑意如旧,晓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这青穹剑,还为它千里迢迢来了这朔州,可,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但,只此一个。

不过……你不会的,对罢?雪栈温文澹然的笑意里蕴了一丝丝的狡猾,

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小丫头怔了许久许久之后,只是有些呆愣地抬头看向了眼前的琴圣公子,然后像学堂里夫子面前的好学生那样点了点头说:“噢,原来这琴剑有这么多讲究啊,还真是……不简单呢。”

雪栈笑了,暖暖融到心头,漾开在眸子最深处的笑:“嗯,是很不简单的,不过这琴剑也还有其他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晓霰没有听出他这句话里的深意,只是高兴地点了头。

“小跹,我……弹首曲子给你听罢。”雪栈笑意漾漾看向她,说话间身子已经移到了碧漪琴前,自然也离晓霰更近了许多。

“什么曲子啊?”十八岁的姣丽少女仰起一张玉琢的清美脸儿,欣喜无限地问。

少女粉润晶莹的玉颊在如水月华的浸润下更迷蒙美丽了几分,一双翦水明眸里像漾了满池的波光,滟滟地荡漾,­精­巧玲珑的瑶鼻下是樱粉润泽的­唇­,沾露花瓣一样的柔湿在月光里显得美丽而……诱人……

洹雪栈!琴圣公子蓦地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惊了一下,陡然收回了神思,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竟有微微的一脉绯­色­晕上了那玉白隽雅的侧颜,不过在月夜里并不明显。

只是他这样突然侧开目光的举动,倒真是让小丫头不明就里,看得有些奇怪。

“你还没说你要弹什么曲子给我听呢?”晓霰轻声却有几分期待地提醒道,她是真的迷上了他指下那天簌佛旨一般的琴音,但想着以后离开了这里就再没有机会听了,所以……现在能多听一曲是一曲罢。

这句话总算让琴圣公子彻底回了神,纤长修劲的十指拂了上碧漪琴上雪域天蚕丝的七弦,神思一定,笑意渐渐漫开:“小跹,这是……我为你谱的曲子,一定要听好了。”

言罢,不顾小丫头尚为那句“为你谱的曲子”而陷在了全然的怔愣里,悠悠缓缓而洒逸清扬的调子已经开始自皎皎七弦间流泻而出。

不似素日石涧流泉那样的清泠、不似素日月下松涛那般的纯澈、不似素日深山梵呗那样的明净空灵。

这琴乐里是全然的轻悦舒然,而且,带了那样一种异样的缠绵与柔情,没有多少炽烈,却似千千万万看不见的情丝一根根绕向你,浓得化不开,韧得剪不断,就这份直直表露在她面前的情愫,已经让懂琴的小丫头满身的血气似乎都在往脸上涌,胜霞的嫣红自玉润的脸颊一直晕开,直至耳根都是羞赧的一片绯­色­……

一曲罢,余韵渐渐收了,雪栈看着小丫头此刻的境况,眸间的笑意一分分深了开去……

“这曲子叫做《洹水月沉》,雪栈自认琴诣不输裴生,不知是否也能如他那般幸运,博得仙子垂青?”他的眸子里像是月夜里最清最静的一汪潭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影子,亦让问出口的这句话带上了十二分的诚挚。

小丫头一刹震愣——他,他竟是,竟是在向她,向她示爱么?

“小跹,愿意随我回广陵苑么?”他的一双墨玉样的眸子就这样定定看着她,那样认真专注又满含了期待的神情仿佛带了某种蛊惑,让任何人都没有勇气拒绝。

几分是鬼使神差地,小丫头看着近旁那双敛了素日温雅后,满透了柔情与惑力的眼,重重点了头“嗯。”

雪栈笑意一下子暖到心底,再肆无忌惮地漫开在了眼角、眉梢、眸间,那笑容,月夜里盛绽的雪昙一般的明华灿然。

他知道是他诱惑了她,很久以前望舒就说过,这世上怕少有女子在洹雪栈的拂琴一笑的风华里还能保持清醒,他今晚做的,的确算不上光明磊落。

但,他真的衷情于她,真的想要留住这两月时光里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暖,同她相依相守长长的一生一世,凤俦鸾侣、皓首苍颜!

晓霰,自今往后,任世事迁流、光­阴­荏苒,你都是我洹雪栈此生认定的女子,无论怎样,我会尽毕生之力爱你、惜你、护你,你我会像广陵苑中世世代代的夫妻一般,携手共老,此生无憾!

那一晚,两人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晓霰一直是垂了眸子晕了颊,怎么都不说话,雪栈则是一路看着她的羞窘模样,笑意不自禁地漾漾漫开,只有所以当晚,两人怕是谁都没有睡好,自然也一夜无梦。

而次日清晨,晨曦才刚刚透进了柞林里,雪栈和晓霰也才刚刚相继起床来了堂屋,小茅庐里就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我是晓霰的娘亲。”她进门后如是说。

“晚辈洹雪栈,见过伯母。”雪栈并没有多少错愕,温文如旧地躬身行礼,一揖到底,恭谨已极,仿佛眼前这人真就是晓霰的母亲,他日后的泰水老大人。

反倒是晓霰愣了一愣,半晌后才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愕愕地喊出了一句“娘。”就再没了话。

听见这一声“娘”叫得只是愕然,而并没有多少别扭,雪栈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眼前这四旬上下的中年女子,虽非晓霰的生母,但……定然也是情份极深的。

“晚辈本是归家途中在林间遇了强人,不幸昏迷,承蒙令嫒相救,如今已在贵处搅扰两月有余。相救之义,收留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今日伯母终于自沧州归家,晚辈也正好得了这个机会当面致意,诚谢二位之德。”雪栈温文道,躬身俯首又是一揖到底。

“洹公子不必客气,乡野之地原本就鄙陋,小女少乏教养,­性­子也粗浅,公子不怪招待不周就好。只是,老身此次回来是打算带小跹她去外地投亲戚的,公子的家人近日也该寻到了罢,如有可能,洹公子请尽快离开就是。”分明是尚带了几分委婉的话,但最后一句,已是极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洹水之畔那个典故,在《碧漪调 》的下部里会提到滴,

稍稍等一下下哈~~~~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三)

“伯母,晚辈正有事要禀与伯母知道,晚辈这些日子里与小跹同处一室,日久生情,两心相悦,昨日已订了白首之盟,如果近日真要返家的话,也定是要带小跹她一起回广陵苑的。之前互许终生确是太过唐突,万请伯母涵容。但,晚辈对小跹真心无二,望伯母成全。”言罢,琴圣公子今日第三次躬身行礼,长揖到底。

“哼,我原当广陵苑还能有几个仁人君子,原来行这私相授受之事也这般顺当。洹公子,小女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你当几句轻薄言语哄了她,就带得走了么?”眼前的长者眸­色­已然透冷。

“池——娘,这事不怪他,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你不要这么说他!”晓霰立时护雏的大鸟一样一大步跨出来挡在了雪栈身前,直直与这个自幼照料她长大,一直视她为已出的慈爱长辈对视。

虽然这次的事情她对池姑姑有很多很多的歉意,也知道姑姑她是一心为了自己好,但,她不许别人这么说雪栈。

唉……连一向最是温和宽宥的池姑姑这次也这般火大,看来是真的给她气极了呢。

“小跹,你退后。”雪栈轻轻拿住了她的手,站在了晓霰身侧“伯母,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好,我也觉得有些事儿单独和洹公子讲清楚的好些。”池锦冷然应道。

“你们什么话要避开我说?”晓霰着急地看向雪栈,顾不得羞赧,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肯放:池姑姑今天显然是气极了,雪栈又不懂武功,万一要是一会儿和池姑姑动起手来,那……不行!她绝不能答应。

“小跹,听话,乖乖呆在这儿,不用担心,伯母他不会为难我的,对罢?”言罢,他目光落向对面的人,隐晦地示意她点头:要避开晓霰,先得让这丫头放心才行。

“我不会对一个不码懂武功的人怎样的,晓霰你不用瞎想。”池锦轻过头对小丫头道,声音里虽然余怒未消,但仍是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晓霰无奈之下只得应了,惴惴不安地松了他的手,满是焦切地看着雪栈和池姑姑一起进了一侧的小屋。

确定已经掩好了门,池锦开门见山:“洹公子,明人不讲暗话,你早就猜出了晓霰的身份,对罢?”她的目光湛湛,眸底尽透了犀利。

“不错。”雪栈坦然承认。

“晓霰这孩子,一向都是这样,一点心眼也不长,这次,也不例外呐……”池锦有几分无奈地微微叹了声。

“那,洹公子,你也应该知道,晓霰她同你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勉强在一起,于谁都没有好处。所以,劝公子你还是趁早收了这份心思的好。放过晓霰罢,一手照料长大的孩子,我不想看她日后伤心”池锦的话里透了一分无力。

“事在人为,”雪栈抬眸定定看向她,答得笃定“我既然决定娶晓霰为妻,自然会珍她护她惜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了她。”

“呵呵……”池锦的笑意里带了几分嘲弄“真容易啊,这话说起来可真容易。”

“洹公子,你应当明白,今日你之所以喜欢晓霰,无外乎是她生来率­性­,天真无邪,可,似洹公子这般了悟的人,想必也该晓得她这样不通人情事故,更言行不忌,往后真成了亲,定于你于你们洹氏家业都毫无助益,公子可当真想好了,当真选定了她?”

“晓霰她自幼娇养,从不懂知疼着热、嘘寒问暖,女红之类更一窍不通,几日几月或许还好,但若是一生相守,你家中长辈可能容她,你可会一辈子迁就她?”

“晓霰她虽自幼失恃(丧母),但在庄中也是受尽宠溺,十八年来几未受过丁点儿委屈,你可能保证一生一世都珍她护她,分毫不伤了她?”

“晓霰她虽­性­子简单,但心底却也有着禁忌,父亲的负心薄幸让这孩子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她怕是经不得朝秦暮楚的事情,你可能承诺一生只衷情一人,永不负她?”说完这句,池锦语重心长地缓缓道:

“洹公子,情之一事,不是一句衷情,一时冲动就能保证的了什么的,请务必三思而行,我不想公子你日后悔了,伤了晓霰也误了自己。”

雪栈敛了心神静静恭听,片刻后挚然看向眼前的长者道:“前辈,我既然决定了娶晓霰为妻,这些自然都想过的。洹雪栈平生极少许诺,也从不宿诺。

今日,雪栈可以在前辈面前立誓,洹雪栈愿娶渝晓霰为妻,此生此世只衷情于晓霰一人,且倾已身之力珍之护之怜之,苍天为鉴,死生不悔!”

池锦微微一震,敛了眸光,沉声问:“洹公子当真想好了?”

“是,望前辈成全。”雪栈又是躬身一礼,长揖到底。

“洹公子,其实,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强带晓霰走的,对罢?”四旬年纪的中年女子眸间凉过一丝锐芒“洹门暗使在附近伏了不少罢?”

“公子也真是好打算,料定了晓霰家中父兄宠她,不忍她伤心,这次来朔州定然会先礼后兵。所以等到了这个机会让晓霰同家里人道过别,心里再无牵念。然后又早早伏了人马在附近,若庄里的人要强带晓霰走,你自然占尽了先机,胜券在握……真真是好心机呐。”

“原来给前辈看破了,雪栈惭愧。”琴圣公子不见一丝窘迫,应得依是温文尔雅“我既已经认定了晓霰,就绝不会放手!”仍是素日温润如玉的声音,却是隐隐的气魄自骨脉中透出,让人不敢有分毫轻视。尽管眼前这人一副温文隽雅的儒雅公子模样,但他毕竟是洹雩寄与厚望的儿子,是十三岁稚龄就一肩扛起洹氏家业的广陵苑少主!

“你当真,这般看重晓霰?”良久,池锦看着他,深深问。

“雪栈明白现在同前辈说什么都显得年少浅薄,所以不会再多做解释,日久自当见人心,雪栈只能说自己今日在此所说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雪栈既说了,自然有把握做到。既下了决心娶晓霰为妻,也自然会让她幸福。”琴圣公子语声挚挚,眸光凝然。

池锦犀锐的目光直直逼视向他,良久,未见一丝退缩。

“呵呵……看来晓霰这丫头,运气倒是也真不赖。”眼前的长者忽地解颐笑道,眉目一瞬都变得可亲了许多 “晓霰她……也应该有个好归宿的。若你当真能如此,那……九泉之下,我大抵也能向玉染小姐交待了。”

雪栈一怔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的所有,都是试探。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雪栈这章是不是有点儿腹黑~~~~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四)

“我同晓霰的娘亲玉染小姐是幼时一起长大的主仆,小姐她为人极好,一直都是姐妹相待,二十多年了,情份自然是极深的……”静了一瞬后,池锦的目光透过身侧的木格长窗,落向了屋外郁郁葱葱的柞林,似是陷入了全然的追忆中……

“小姐十七岁那年嫁与了渝庄主,当年玉染小姐虽算不上倾城绝­色­,但在金陵一地,也是再无其匹的佳人。嫁进驭罡山庄中自然也极得庄主宠幸,第二年,便有了晓霰。”她的声音微微一顿。

“可豪门望族里的人那个是简单角­色­?玉染小姐独得专宠,早不知招了多少人嫉恨,庄主再护着,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么?

就在晓霰三岁那年,庄主去衡阳办事时,晓霰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染上怪病,庄里的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小姐忧急交加,可整个驭罡山庄小姐她能信的人也只我一个。

所以寻医访药的事儿自然也就落在了我肩上,不过是一日半的工夫,回家时……”声音蓦地沉重了下去,隐隐带出一丝喑哑“玉染小姐就没了……”

雪栈心头蓦地一震。

池锦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晓霰也是幸得有那个叫秋葶的名医及时赶来才险险保住了­性­命。”

“这事情,其实庄上知道的人不算少,可……晓霰她却是给瞒得最死的那一个。这孩子一直就以为她娘真的是病死的,为这,小时候还一度想学医的……”

“也正因为晓霰这样毫无心机的­性­子,加上又是个女娃儿,不会威胁到庄里哪个的地位,所以也才能平平安安长到了这十八岁。”

“庄主因为玉染小姐的事,对晓霰始终是有着一份愧疚的,所以这些年来对她宠得也就多些,又因着晓霰天­性­纯稚,一副讨喜模样儿,庄里的几个少爷也是真心待她好,所以,这些年下来,竟是真给宠成了这样不通世事的直率­性­子……”池锦一点点地叙着,最后时声音已几近叹息……

“凌风阁蔚家的那桩婚事,若是换了庄里其他的小姐,有驭罡山庄这样的娘家做后台,自然是风光无限的,哪怕没有什么夫妻情份,也大抵没人敢对她怎样。可晓霰她于感情一途上却偏是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加上心机谋略……比当年的玉染小姐还要不如,我真怕——”池锦声音一哑,没有再说下去。

而雪栈,此时才真正明白了这个照料晓霰长大的长辈是怎样的良苦用心。

“洹公子,既然你已决定带晓霰走,那就赶着点儿罢。三少爷带着人从金陵已经赶来了,现在就在三里外,刚才是为着不让晓霰伤心他才答应了让我来劝晓霰回家的。三少爷他……定不会让晓霰随你走的。”语声一顿,池锦从袖中抽出了一纸白笺“还有这个,驭罡山庄的鹰卫在各处都守了人,但从这张图上朱砂点了线的路走应该不至于有大的麻烦,虽则我知道以洹公子做下的布置,应付这些不在话下,但……不起冲突总是最好的。”雪栈怔然的片刻她已经将那一纸白笺递了过来。

“那前辈你……”雪栈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图纸,但问得微有一丝犹豫,这样的话她要怎么向晓霰的三哥交待。

“这个……不劳洹公子费心。”池锦却是带出了一分笑意“三少爷极疼晓霰,也知道晓霰与我的情份,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我的。”

听她的话这般有把握,雪栈才算是放了心。

“唔,还有这屋子里的事情,莫要……”池锦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向他开口道。

“晓霰什么都不会知道的。”雪栈接着她的话说。

池锦微微一怔后,又淡淡笑了:“洹公子,以后晓霰她……托你照顾了,池锦……替玉染小姐谢你。”

“应该是雪栈谢前辈成全才对。”雪栈语声诚切,俯道一礼。又是长揖到底。

晓霰在小屋外等了半晌,终于到小丫头的耐­性­快给磨光的时候,屋中的两人走了出来,看到果真毫发无伤的雪栈,晓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几步朝他快奔了过来。

而雪栈看到小丫头松了一口气似的的神情,不由无奈得暗暗失笑,连池锦的脸上也带出了微微一丝笑意。

“小跹,伯母她同意我们的事情了。”雪栈走到她身边,眸光漾笑对她说。

“啊?”小丫头反是满脸不相信似的,目光急切地落向了一边的长辈。“池……”

“晓霰,今后随洹公子回了广陵苑,千万收收­性­子,嫁为□,再不可像以往那般任­性­了,可记得了?”池锦力持平静的目光里终是透了几分不舍。

“呃?”晓霰却是给愣到了,“池姑姑你……真的,真的答应我和雪栈走了!”最末一句笑喊出声的已经近乎是欢呼。

“嗯。”池锦走到了她身边,爱怜地抚了抚她鬓边散开的几缕发丝,细心地一一替她绾回髻间“以后,就再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些,明白么?你这孩子,总让人放心不下……”

晓霰之前还正在为池姑姑同意他们的事儿正高兴,此时却从这话里蓦然意识到自己以后……就不会再有多少机会回家了,也终于觉出了几分伤感来“池姑姑……晓霰,晓霰以后还会回家看你的……”小丫头语声有些低闷,全没注意到这句称呼已然露了馅儿,雪栈也只当没留心。

“说什么傻话,我只盼着你在夫家合合乐乐,安安宁宁的,以后别整天闯祸让我­操­心就烧高香了,快!时候不早了,你们要走就快些动向罢。别再耽搁了。”池锦目光落雪栈,示意他快些带晓霰走。

“小跹,我们先走罢。”雪栈知道时间紧促,也不再多话,紧紧牵了晓霰的手“昨日阿清找到了这里,马车现在应该已经备妥了,现在起程,明晚应当就到家了。”雪栈的尾音里带出一丝笑意。

晓霰心里明白,池姑姑既然来了,哥哥他们肯定也会找来,再不走的话,她和雪栈怕真是走不了了……

于是,尽管心里千千万万个舍不得,仍是硬撑着向眼前的长辈笑了一笑道:“那,那晓霰走了,以后,以后我再不会闯祸了,你……你放心。”

“那就好。”池锦只简单地应了这三个字,最后一次看向雪栈道“晓霰,以后……就交给你了,还请多包容她些。”

“伯母放心。”雪栈承诺似的点了头,诚挚已极地应道。

午阳初上时分,一辆穹顶格窗的寻常马车驶出了朔州地界儿,一路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成亲了,

求撒花~~~~~

有花的话偶会写得更甜一点儿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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