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五)
马车驶进扬州时,已是次日黄昏,水云疏柳、诗乐繁华的维扬古城尚未入夜,又兼雪栈一路选的都并非繁华的街市,所以尽管晓霰一路上不停地好奇地探出头往外看,也终是未见到那书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的风流豪奢。
但,在随雪栈下了马车,踏进广陵苑中的那一刻,小丫头险险给眼前的景像惊得呆作了木鸡:映入眼际的竟是偌大的一片湖泊,碧波潋滟,锦鳞跃金,水畔是散植的一片碧影曳曳的银琏竹,幽幽篁林里一座小小竹楼掩映期间,素致已极。而竹后似乎还有大片的园林,只是此时给竹林荫了视线,暂时看不到而已。
这一片碧湖的中心处则是一方水心小洲,洲上花木扶疏,远远地便能见许多群起而翔的鸟影,而洲畔是一座凌水而起的六角小阁,朱檐流丹,碧瓦琉璃,并没有多么繁巧富丽,却是一眼之下就让人觉出一种出于尘俗的雅致。
驭罡山庄当年也是请了江南一地声名鼎盛的名匠来建的园林,布置格局,轩堂纜乳空庑┠昀匆驳A似亩嗟囊缑乐词,可现在,只同这广陵苑的一角相比,已是早拜了下风。
看到她之前的那一愣,雪栈的眼角流出一脉笑意:“那竹林里的是‘竹里馆’,当年我同望舒常来的地方。待会儿去娘亲的‘毓芸阁’时要经过那儿,我会带你过去看。”
“你的娘亲?”晓霰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这个已经是人家准儿媳的小丫头才蓦地意识到:雪栈的娘亲,也就是……她的婆婆!
“对,娘亲她已经知道我们今天会到家,所以,应该早就等着了。”雪栈很是怡然地细细欣赏着小丫头发愣的样子,她无论怎样的神情,都……很美。
“这样啊……”小丫头有些苦恼地低低垂了眸子,眉头都皱了起来。半晌后,有些无措地抬头问他道:“那,那你娘……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晓霰很认真的样子,那怕是现在临阵磨枪,了解一下雪栈的娘亲,也总比一无所知要好些罢。
雪栈也看透了小丫头的心思,却并不多说什么,心下暗想着让她现在多知道娘亲一点儿的确会好些,于是轻轻笑着开了口“娘亲她原本是洛阳人士,姓毓。小跹你听过‘毓况’这个名字么?”
“‘侠骨书生’毓况?那个一道《平戎策》震动京都,名满天下的毓况?”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小丫头仍是给重重地愣到了,难道,雪栈的娘亲是……
“他是我的外祖父,娘亲就是毓家长女。”雪栈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小丫头愣过之后却是颇有几分沮丧,原来雪栈的娘亲是这么厉害的人物,不对!应该说这广陵苑的每一任女主人都是极厉害的人物,只有她……唉……晓霰十八年来第二次恼恨自己竟然是个什么地方都不出众的人……
看着小丫头的懊恼模样,雪栈莫名地想笑,于是终是强忍了笑意宽慰她道:“不用担心,娘亲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是么?”晓霰问得很怀疑“你娘亲很有学问,也很懂针黹女红,对么?”
“嗯,娘亲自幼从外祖父学书习字,非是我不谦,当世女子,怕真寻不出几个学识比得过娘亲她的。至于女红之类,娘亲她也的确娴熟。”雪栈答道认真。
“唔。”晓霰回得闷闷的,沮丧更添了几分:原来雪栈的娘亲比她原想的更要厉害。那,看到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是这个样子,只怕涵养再好的人也……小丫头实在没什么勇气再想下去了,于是,索性心下一横:反正,反正她喜欢雪栈,非嫁给他不可!
雪栈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小丫头的神色突然这么坚决起来,不过,这的确是好事。
于是,两人都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雪栈目光落向眼前一碧万顷的水塘,兴致极高地向晓霰介绍道:“我们眼前的这片水塘叫做鸥鹭塘,既取名自古曲《鸥鹭忘机》又因塘中常见禽鸟,有鸥鹭偕飞之意。”
“呶,看那边”他又笑着抬手指向了水心的小洲“那个小洲是‘醉渔洲’,离洲不远的那座水阁是‘潇湘榭’,分明取境自《醉渔唱晚》和《潇湘水云》,醉渔洲上辟有一个凤鲚池,就是那次我提过的玄祖父洹翊和妻子秋蓠迹醉酒的地方……”雪栈一处一处细细讲给她听,小丫头也渐渐入了迷……
然后是他们终于沿着水畔一路走进了那片一脉碧翠的银琏竹林,行到了篁林中的小竹楼下,雪栈刚才说这里叫做“竹里馆”,这竹楼倒真是称极了这个清雅潜静的名字。
竹楼两边是一幅竹制曲水纹的楹联:
未出土时便有节
及凌云处尚虚心
横批便是三大清隽如竹的颜体楷字:竹里馆。
晓霰虽于文墨一途不算精通,但也在心里暗暗称绝,为这字,更为这联:既言竹之本性,又喻人之品格,寓意极佳,即景称情且极见风骨。
“这楹联是还是望舒当年第一次同我一道来这里临风品茗时题的。”雪栈见她看得专注,便随口讲了来历。
已经在朔州听了他讲过不少以往的事情,知道了南灏南望舒——辰亥年的状元郎,十九岁誉满京华的“夺锦才子”是他生平唯一的挚友,所以此刻也并不惊奇,只是有些静地略略垂了眸子。
“怎么了,小跹?”雪栈关切地问。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的亲友……好像都是些很有名的人哎……”晓霰闷声道。
“呵呵……”雪栈真是给她逗笑了,不由玩笑道“那当然,况且,难道我……不是很出名的人么?”琴圣公子眸光漾漾笑看向她道。
小丫头给他说得怔了一下,随即一双涧水般明澈的眸子里亦带出了几分轻浅笑意,她也是近几日才知道眼前这性情温雅的琴圣公子其实也是极喜欢玩笑的,不过……仅限于熟识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急了点儿,
明天会仔细改稿子,
亲们先将就一下下呵~~~~~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六)
现在,她和他,应该算是极熟了罢,他们……要成亲了呢。想到这里,小丫头觉得脸有些热,她的确是想嫁给他的,可……这两天一旦稍稍闲下心来,想到一年多前她在一本偶然翻到的《天下至道谈》上,知道了男女成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差点烫了手似的扔了那本书时的情形,仍是不由得每每又窘又赧地深晕了双颊……
雪栈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忽地由沉闷转到羞赧的神情,目光落到少女那张微微泛了樱红,显得格外姣美明艳的脸颊时,一向定力极好的琴圣公子也不禁心下一荡,于是怀不自禁地低道俯近了她几分,续着之前的玩笑道“等过些日子,你……同我成了亲,晓霰你自然也很快就成有名的人了。”
谁知这个并不过分的玩笑却让小丫头顷刻间脸上熟透,头低得快挨着地,再不敢看他……
雪栈虽不知原因,却有一分窃笑偷偷漾开在眼底,再不想再让她发窘,于是解围似的出声说道:“过了这竹里馆,前面就快到主园了,一路上还有佩兰轩、捣衣亭、弄梅坞、落雁阁、沧龙庭、春晓楼、醉月小筑许多呢,我们快些走罢。”说完,就在前面领着路,带小丫头穿过了竹林尽头的那道镂花回廊,于是,眼前的景象蓦然开阔,晓霰又一次惊得瞪大了眼睛,错愕更胜之前……这真的,只是一座园子么?!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非凡景至,尽为出尘之境,相合相嵌,一派融然:
有竹篱茅舍,石屋花轩之逸;
有松柏群吟,藤萝翳景之幽;
有流水绕户,飞泉挂檐之清;
有烟霞欲栖,林壑将瞑之静;
书屋前,列曲槛栽花,凿方池浸月,引活水养鱼;
小窗下,焚清香读书,设净几鼓琴,卷疏帘撷雨。
密竹轶云,长林蔽日,浅翠娇青,笼烟惹湿,构数椽其间,竹树为篱,不复葺垣。中有一泓流水,清可漱齿,曲可流觞,放歌其间,离披蒨郁,神涤意闲。
晓霰看得只一个“叹”字,原来饮誉江南的广陵苑就是这般,果真——举世无俦!
雪栈见她入迷,于是将这里各处的布局细细讲与她听:
“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所以那边‘洞庭佳处’的小君山上架了飞瀑,水畔的太湖石上生了绿苔,映月泊里藻荇交横……”
“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所以‘渔樵幽境’里错落而置了灵璧石、掬花石、龟纹石,又散种了云松、青松、苍针松……”
“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所以‘佩兰轩’植了玉萼兰,秋江渡种了雪月菊,挹菡池里白莲田田……”
雪栈一处处细心讲着,晓霰入神无比地听着,到最后,已经是全然痴进了这更胜世外桃源的奇绝景致里……
良久良久,因快到“毓芸阁”了,所以今天的游赏也就暂告一段落。
“雪栈,广陵苑……当年从建园到竣工,一共花了二十六年时间呢,对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晓霰也是回忆了半天,才从记忆中搜寻到了这一点材料,记得当时她偶然听人提到只觉讶然,驭罡山庄那样大的园林,也只统共花了不到七年呢。
雪栈听了淡淡一笑:“其实,准确些说,应该是整整四十六年才对。”
“啊?”晓霰一愣,怎么可能是四十六年,从乾定三年,到乾定二十九年,的确是二十六年,她没有记错呀。
“这园子的确是从先祖琴漪二十七岁那年,也就是乾定三年时开始动工的,但……早在琴漪她七岁时就开始着手设计了,从七岁到二十七岁,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不知多少卷的画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画,几乎耗尽了毕生心力……。
这园子是从她七岁时开始构想,二十七岁时动工,等终于建成的那一年,她已经是五十三岁的年纪了……”雪栈的语声里微微带出一分恍然。
晓霰今天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给愣到了:竟然为了幼时的一个梦,耗了毕生的心血,可叹可慕更可敬罢。“
“那,当年,她的丈夫——你们洹氏先祖洹穹也真的是为了园妻子自小的梦想才隐退江湖的?”小丫头以往听过这个说法,不过,她记得她的哥哥们都不信的。
“嗯。”雪栈点头,“先祖他们夫妇二人伉俪情深,结缡十载,风雨同舟,死生与共,其中情份,非常人可比。”雪栈看着眼前的人,笑意淡淡舒开:日后,我们也会如他们一般的。
小丫头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琴漪她……也是武林中人么?”
“不,不是。只是……琴漪的出身,连《水云志》里也寻不到一字痕迹,我幼时也好奇了许久的。不过,既然是七岁稚龄时便能有那般见识,想必是出身不凡的。”雪栈答得有微带了一分遗憾。
晓霰以往也听他说起过《水云志》。洹氏历代子弟成年后,大多会四方游历,也都会依着洹穹与琴漪当年的旧例将游历时日常遇到的各类趣事逸闻皆录了下来,到晚年时编辑成册,既可以借此回顾往昔岁月,也能令后代儿孙开阔眼界,兼汲取一些有益的殷鉴。
这样的东西就是广陵苑中代代相承的《水云志》,至今广陵苑已经有过七任主人,除雪栈仍未编辑外,已有之前六位主人集下的共三十九卷之多的册子。
里面内容多样,繁复有趣,几乎每一册每一故事都令人耳目一新,实在比市坊间卖的话本小说之类的玩意儿要有看头得多,所以雪栈自幼便爱不释手,就是之前讲给晓霰听的祖父母洹憬与司徒霁的西域游历的故事,也是自《水云志?憬霁卷》中看来的。
等过几天闲了下来,她一定也要雪栈把这样的好书拿给她看,晓霰如是想。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七)
正想着,忽地觉察到了有脚步声向这边近了过来,极闲适而从容的足音,晓霰还未反应过来,已听得雪栈向那边笑道:“娘,栈儿正打算带小跹过去看您呢,您倒是自己过来了。”
“知道你们俩儿今天到,我可自一大清早盼到现在了呢,刚才出了‘毓芸阁’,见你们都到了这儿,我走几步路过来有什么打紧。”清朗的笑音,洒然的语气,让晓霰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中年女子:
约是四旬有余的年纪,一身极素致简约的打扮,素丽中却隐隐透了大家之风,发绾流云髻,只束了一支水漪云纹的碧玉簪,极晶澈莹润的色泽,却看不出是什么玉质。上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衫,下配青纱雪芝纹长裙,腰间是缥青色的轻绡缦带,除此之外,再无一分华饰。
“是小跹罢,嗯,果真是个标致的女儿家,谁看着都喜欢。”毓清流眉目融笑端量了一下这个准儿媳,如是说道。
晓霰尚有几分怔然,待回过神来后立时急急执了晚辈礼欲躬身下拜:“小跹,小跹见过伯母。”
半途却是给未来婆婆稳稳地扶住了;“怎么这般多礼,雪栈昨日的信里可提了你是个率性的女儿家呢。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跟家人哪里有这般客气的。”笑意澹然漾开,晓霰发现这个笑同雪栈简直神似。
但,实际上,雪栈的容貌与眼前的女子只三四分像,其余的怕是像了他早逝的父亲,可有些举止却是得了母亲的真传。
“小跹,近日连着赶了两天路累着了罢?待会儿用过了晚饭就在眠幽馆歇下罢。明日一早,雪栈带着你在这儿四处看看,可好?。”毓清流温言问道。
“好。”晓霰忙不跌地答道,她实在没想到雪栈的娘亲会是这样一个顶平易和气的人,好得让小丫头都有些发懵。
“那,小跹在这儿有什么不惯的就同我说,眠幽馆离我的毓芸阁很近,极方便的。”毓清流带笑向眼前明显有些怔然的少女道。
“嗯。”晓霰仍是有几分局促,只呐呐地应了。
看出她的拘谨,毓清流笑道:“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俩儿了,栈儿,切莫带小跹转得太晚了,她早些歇下好些。”后一句话是移了目光向雪栈说的。
“栈儿明白的。”雪栈也笑应了,却在心里微微一忖,明白了娘亲这句话的题外之意。
晚间,广陵苑,毓芸阁。
“娘。”雪栈进了门,向早候在厅内的毓清流问了声好。
“嗯,栈儿来了。”毓清流从厅中的玄纹影雕椅上起身,将儿子让进了厅内。
“小跹已经歇下了?”毓清流问。
“是,这两天车马劳顿,她也真是累着了。”雪栈带了一丝笑道。
今天送小跹回幽眠馆后他就直接来了娘亲这儿,娘亲之前在园中的话也就是示意他晚上有事相商罢。
也是,这次的事情,之前完全都没有和娘亲打过招呼,实在是……急了点儿,他欠娘亲一个解释罢。
于是雪栈先开了口“娘,小跹她……”
毓清流却是淡淡一笑阻了他的话“你既带了小跹她回来自是下了十二分决心的。何况……”她的笑意漫开几分“栈儿一向眼光极好,小跹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也很喜欢。”
雪栈知道母亲自小就是最理解他的,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连对他婚姻大事先斩后奏也能大度到这般,雪栈心下已然动容。娘亲……
只一点,毓清流想到这人准儿媳的身世,终归是无法完全宁下心来,于是微微一顿后开口道:“只是,栈儿……有时候多想小跹她真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农家女儿,没有那许多的牵扯。”
“娘,既然小跹嫁了我,我自然会护着她,她的出身又能阻了什么?”雪栈言语沉挚,眸光凝然。
“可……栈儿你想过这样情形么?若是有一日她因出身而卷入了江湖是非中,必须以身涉险,但广陵苑也护不了她的时候呢?到了那时,栈儿你又当如何?”毓清流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语气一时间有些沉重。
“若……真有那一日,风雨同舟,死生与共!”没有多少犹疑,一向温文的琴圣公子此刻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雪栈不会想到,也只短短三年后,一切真的会一语成谶,他和整个洹氏会真的护不了她,而他……却终究也未能真的与她同生共死……
“好,不愧是栈儿你呢。”毓清流却笑了,眼中露了几分激赏“其实,我要的也就是栈儿你这句话,既选了,日后无论怎样也悔不得。小跹她……我极喜欢,要是日后你让她受了委屈,娘亲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
雪栈拿母亲有一丝无奈,为什么全天下的长辈都喜欢试探?
只是,娘亲的最后一句却是让他蓦然觉出一种“儿子不比儿媳好”的错觉,莫名的笑意流出眼角……小跹她从今往后可是有个不小的后台了……
不过,他不会让小跹受委屈的,丁点儿也不会!
“那,我昨日查了历,下月二十四和下下月的初九都是难得的吉日,栈儿选哪个?”毓清流带了笑问。
“呃,就下月罢。”雪栈应得随意。
“唔,原来是栈儿自己有些等不及了呢。”毓清流故意同儿子玩笑道,眉目间微带了一丝戏谑。
“娘……”雪栈继续无奈。
顿了片刻后,雪栈蓦地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娘,至于小翟……”
“栈儿打算放过他,对么?”毓清流问得平静,没有多少错愕。
“嗯,我想把庐江、建业两地的产业都渐从他手里收回来,算作警示,而后再将岳阳一地的商号暂交于华旭来管,限制小翟几分,毕竟……自幼一处长大,只望他能迷途知返……”雪栈的眸光一下子黯了些许。
毓清流也默了一瞬,聿清、明翟和栈儿都是自幼一处长大的,都是她一日日、一年年看顾着到了今天的孩子,明翟这孩子一向机敏又谨慎,所以她也极看好的,谁知如今……竟会走到了这一步!
若不是栈儿已有了安排,无论怎样,她都断不会轻饶了他!毕竟,哪一母亲知道儿子给人设计,有可能身陷险境还能无动于衷?
栈儿心里,一定也是极难受的罢,一向谨小慎微的儿子,对自己亲近的人却从来都是殊无保留的信任,谁知,竟就是这份全然的信任给那个自幼亲密无间的友伴利用,并想要了他性命……
所以,她的确不想放过明翟,但……栈儿既做了决定,也是容不得别人置喙的罢,他的儿子,自小就是极自主的一个人。
而且,这次,栈儿他其实……还有其他心思在里面……
“除此之外,这么做……也是为了小跹罢?”毓清流淡淡说道,自幼看着长大的儿子,她怎么能不了解。
作者有话要说:求撒花,
看着本文的惨淡境况厚脸皮滴说~~~~~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八)
“嗯。”雪栈顿了一瞬后还是点了头“小翟在洹氏产业里一直身担要职,若是突然出了什么事,小跹她就算再万事不上心也会觉出不对劲儿来的,然后……怕我怎么解释也总要牵出之前小翟泄密的事情。
小跹是我此生认定的女子,栈儿真的不想骗她……也更不想再让小跹她为以往的事情心头不宁。
不论以往的十八年她是怎样,自今而后,她就是我洹雪栈的妻子,我会尽毕生之力珍护她,不让她受了丁点委屈,丁点儿伤害。”
知道儿子的决定,毓清流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下一刻眸间漾开几分笑意:“那,婚礼明天就开始筹备罢,我可等着把这个准儿媳快点迎进门呢。”
“婚礼……”雪栈笑意忽地盛开“这个不劳娘你费心了,栈儿自己来筹备,”
“你……一个人?”不明白儿子打什么主意,但见他极有把握的样子,显然是早就有了预想。
“嗯,栈儿一个人就好。”琴圣公子似乎连对母亲不大愿意透露太多,只笑意漾漾道。
毓清流也一笑:“那,我可就做个闲人,只等着看喽。”
承乾十一年的七月二十四,大抵维扬城所以人都会记得那日广陵苑里的满池梅灯,一夜烟花。
小跹……更是如此……
那日的婚事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繁奢,凤冠霞帔,明烛喜堂,她只匀了淡妆,却足以让人一眼惊艳!至少,在挑开鸾凤偕飞的喜帕,看到一脉珠光辉映下的她时,他的目光只有“惊艳”二字来形容最为贴切……
而那一日,一身喜服的他却让小跹呆了那么一瞬,明明是绯艳的正红色,在他穿来却不显一丝华艳,反是逼人的清俊里透了那么一分贵气。原来他平日喜着最素最皎的雪衣,是把天生的这一份矜贵全给掩了下去……
而后,却是他俩儿不顾那许多繁文褥礼,待室中人尽退后悄悄提了一盏琉璃宫灯来了离涵雪居好远的弄梅坞,雪栈变戏法儿似的从梅影廊边的落幽池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株只三尺来高的小小梅树。
他告诉她,这弄梅坞取境自《梅花三弄》,但坞中并不种梅,据说是当年这弄梅坞修成时,洹穹、琴漪二人并未寻着绝品的梅株,所以宁缺勿滥,便未种梅。
而“三弄”则是暗指坞中“梅夕亭”“梅影廊”和“暗香小筑”。
而他手里的这株正是梅中绝品的“点翠绿萼”,那晚,他同她一道把这株小小的梅树种在了梅夕亭畔,相约以后每年都要种一株梅花,待到老来皓首苍颜之时,携满堂儿孙来再忆当年的少年情怀……
那晚最后时,是他带她来了洞庭佳处的映月泊,她永远忘不了随他转过太湖石的假山,见到一池月波上梅灯浮动,溢彩流光那一刻心头的震撼:天际星辉弦月,池面月色泠然,波光月影里一盏盏梅花样的水灯随着漾了漫池的月波一分分沉浮漫动,流开满池的华光……
梅灯月影的簇拥下,一只兰木舲舟停在映月泊边,她怔怔随他登了舟,他轻轻扬棹,拨开了满池月色……
等到池心时,他静静停了棹,笑看向她:小跹,我会让你永远记得今晚的一切。
温润如玉的语声甫落了音,水中四处流光异彩凌水而起,炫目华光辉亮了整个夜空:是烟花!置在水下的烟花!
她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满满的欢欣雀跃!
而他,只是静静欣赏着此刻在满池月色里明姣不可方物的她,伴她一起看那流光华彩绚烂绽放,再一点点星子一样落入池中……
小跹,据说所以女儿家少女时都做过极美极美的成亲梦,我不知道你的梦是怎样,但……我会尽已所能地给你所有的美好记忆……
弦月下,星辉里,满池梅灯,一夜烟花……俪影成双……
“这个……是怎么回事啊?”小跹好奇地指着一座灵璧麒麟石雕的犄角问身边的雪栈,明明是用一整块润青色的灵璧石雕成的,但……这犄角的颜色却微微泛了一丝米黄,虽然不明显,但倘若细看的话,总还是能发现的。
新婚燕尔,他几乎是整日带了她四处在这苑中散步游赏,顺便讲这儿一处处的掌故趣事给她听,好让她早些熟悉广陵苑——起码,别再迷路了。
这天,就是两人走到了挽春庭的这座石雕前,她又耐不住好奇发问了。
雪栈看着那只尽管经过了能工巧匠的修饰仍是显得有些滑稽的麒麟角,神色微微有了一丝不自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偏过了头去……
他怎么了?小跹更好奇了,这个样子……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唉,但……他会不好意思,谁信!
成亲那晚在船上……天!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天知道他有没有不好意思?!
记得清楚的是,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窘得只差一头扎进水里,好冲散了满身满脸的燥热。
可……却是给某人从身后拥住,在耳边温温道一句:晨起水凉。
轰!小丫头脸熟了。
原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对任何人都是适用的,小跹窝在他怀中时闷闷地想。
现在,他千年难得一次地露出了疑似“不好意思”的表情,小丫头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追根究底绝不罢休!
“这个犄角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小丫头再接再厉地问道。
雪栈见势不妙,知道小丫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也只得老老实实把以往的糗事给交待了出来:“这个角……原本,原本颜色和身子是一样的。后来,呃,我听北堂先生讲世上极珍贵的东西叫做‘凤毛麟角’,想着凤毛虽然没有见过,但麒麟角还是有的,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呀。所以……”
“所以?”见他神色实在为难,她越发好奇了,像他这样自幼学孔孟之道,习经史子集的懂事孩子还能干出什么出格儿的事来。
“所以,就伙同小翟阿清他们俩个把麒麟角给……给掰了。”他把目光彻底转开。
“噗……”小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你……居然,居然也干过这么笨的事情?”名满江南的广陵琴圣呵……
雪栈无奈:“那年我六岁。”
但这句本该很有用的解释却也没能止住她的大笑,他于是静静看着她肆意笑开时分外舒展也分外明丽的眉眼,也算不错的放松了……
等她终于是笑完了,才又想到问起:“那,后来呢?你们三人挨骂了没?“
“没有,我自小到大从没有挨过骂。不过那次……的确挺惨。”雪栈带出一丝笑意道。
“那挨罚了?罚你们什么呀?”小跹好奇。
“不是我们,是我。”琴圣公子淡淡一笑。
“只你一个?”小跹讶然道,太不公平了罢。
“嗯,因为是我起的头,小翟、阿清他们都只有从犯。而且,也算不上是罚,只是要我想办法把它修好罢了。自己做的事,自然要负责的。”雪栈继续说。
“那年你才六岁嗳,修好那个,娘她居然这么为难你!”小跹现在是彻底地不平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六岁,已经不算很懵懂的年纪了。一百多年来,洹氏一门的儿女,从来就没有娇惯的。
而娘亲她……其实极疼我的。那天我一直对着这石雕发愁连晚饭也没吃时,她始终放心不下,就悄悄在一边看着的,却……不让我发现,好不让我觉得……她会心软……,或者,觉得还有所倚仗。
这样,才能靠自己真正学会一些东西。”雪栈叙得平静,小跹却是错愕已极“你,一直就是……就是这样长大的?”不知怎的,她的话里有一丝心疼。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是广陵苑日后的主人,所以,我必须早早就学会许多东西,不能……让任何人失望。”雪栈忆起以往,神色平静里带了一分澹远的笑意。
见她却是一副很为他不平的模样,雪栈心里融融漫开一层暖意,却是不想再让她继续不安下去。
于是笑着接话说:“你知道这件事后来是怎样解决的么?”
“那,那你到底是怎么过关的啊?”小跹被成功引过了注意。
“娘亲说了要我自己负责,便没有说必须是我自己把它修好啊……所以,我去和风爷爷做了一个交易。”雪栈的笑意里透出一丝丝的狡猾。
“风爷爷?他是什么人啊?”小跹却不解地问道。
雪栈这才想到和她提起往事时有意没有讲到过药王的事,今天,却是无意中说了出来,于是,也就接着说了下去:“风爷爷姓风,名落野。”
“药王风落野?他……他竟然也在这里住过?”小跹惊叫出声。
“嗯,住过八年。”雪栈平静道。
“是谁生了病?”小跹急急问道“你……父亲么?”
“噢,不是,是我幼时体弱,所以风爷爷为帮我调理,就在苑中住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求撒花~~~~
哓来风轻花飞霰(二十九)
“你,体弱?”她看着眼前风华无双的琴圣公子,她的相公,眼里满满的尽是怀疑。自初见那日至今,他哪里有丁点儿病弱的样子?反是因为天性中的那一份不拘洒逸让人常常有一种‘这人为什么永远这么好精神’的错觉
“只是幼时。”雪栈笑着安抚她说“自十一岁上就好全了。”
“噢。“小丫头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而这放心之后么,下一刻却是说了一句让雪栈哭笑不得的话:“风药王那倔老头,一向出了名难缠难请的怪脾气,架子高到天上去。他竟然肯在这里呆上八年,你家可实在太有面子了!”
雪栈有几分无奈地扶了扶额,既而好脾气地说道:“风爷爷他极喜欢这苑中的花木,又一向来去随心的性子,于是就决定留下来照看她们了。
而当时,我闯了祸后来找风爷爷帮忙,和他交易的条件就是,他找人来修好麒麟角,而从今往后,我就同他一起照料这些花。
后来日子一久,我也就真心喜欢上了她们,十三年前风爷爷离开后,我就一直亲自看护着……就这么到了今天……”
“唔,怪不得你这么看重这些花,原来是有原因的呀。”小跹有了新发现,一脸的欢欣。
看着她一瞬明亮起来的笑意,雪栈的心情也更好了几分:“小跹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些其他东西来种的,渔樵幽境那里还留有一方未垦的野坪,种在那儿并不会碍到这苑里的格局。”
“种花?还是算了,我同你一起种好那株梅树就好,不对,是以后每年都要种一株梅树。”小跹这句话里透出了一分异乎寻常的坚定,“但,其他的就算了罢,花木之类的都极娇贵的,我肯定养不好。种庄稼的话……似乎有点儿奇怪……种果木也不合适……种茶么,好像我也没把握种好嗳……”小丫头有些沮丧地紧了下眉头。
下一刻,小跹却是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对了!说到茶,你今天早上还没喝雪莲茶是罢,待会儿回去了一定记得啊,不然我一会儿又忘了怎么办。”
一向万事不上心的小丫头之所以会记得这事儿是因为刚来广陵苑的第二天,雪栈的娘亲,也就是她的婆婆毓氏就嘱咐她告诉过她其他的事情不上心都还不打紧,可一定要天天记得叮嘱雪栈早间喝雪莲茶,晚间吃薏仁粥当晚饭。
小丫头觉得微微有些异样,天天吃么?好像不像是吃饭,反倒有些似……吃药……
所以心里藏不住话的小跹就这么问出了口“要天天吃?他……这么喜欢雪莲茶和薏仁粥啊?”小丫头记得婆婆听了后是微微顿了一下,既而淡淡笑了:“嗯,栈儿极喜欢。”
“噢。”心思简单的小丫头从来不会对自己信任的人起疑,尤其这个人还是雪栈的母亲,所以自然就十二分地信了,而后,也就真的当了金科玉律,天天雷打不动地叮嘱雪栈,算是破了十八年来都万事不上心的先例。
今天见她又是这副模样,雪栈却是笑了:“我自己十多年来都记得好好的,娘亲却还要你再来提醒一遍。”但琴圣公子心里十二分明白,娘亲这么做只是不想他在小跹日后好奇问起时不好解释,所以索性这么和小丫头说了,一举数德。果然……是他最为妥帖细致的娘亲呐……
“十多年?原来你真是打小就喜欢这雪莲茶和薏仁粥啊,而且吃了十多年都不腻。你生来就对什么东西都这么专一么?”小跹却是没留意他微微的失礼,带了几分好奇问。
“嗯。”雪栈点头,随即却是抬了一双墨玉样温润的眸子,深深看进她的眼中,俯首贴近她耳旁,语声里暖暖地透了缠绵暗昧:“对你尤是。”
“你!”小丫头两颊飞霞,急得忙跳开几尺远“你又不好好说话!”
雪栈暗暗失笑,成亲半月了,她还是听不得几句情话。每每略显些柔情就能让她飞红了双颊,不过,他真的喜欢她这副羞涩模样,所以,偶尔会有意逗弄,可……琴圣公子一向是最会拿捏分寸的,每次都能正好止在让她虽羞虽急却不至于生气的点儿上,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雪栈再抬眸细看眼前人,春衫罗袖绾双髻,同成亲前别无二致,唉……小丫头果然是不知道成了亲就要盘髻的。
记得新婚次日,她醒后羞窘得赧红了满身满脸,然后徒劳无功地拼命想躲开他的视线,无比狼狈地在船上理好了衣衫,再同他一起偷偷溜回了涵雪居。然后,等理了妆从屋里出来时,她就是这副打扮了。但,他喜欢她这样,觉得不变什么就挺好,娘亲看了也无异议,只淡淡笑了一记。
还有,那一声“相公”,她挣扎了无数次,别扭了无数次后,仍是叫不出口。最终以他笑着一句“小跹何必勉强,你叫得别扭的话,我听着自然也别扭……”告结。
所以,成了亲,小丫头仍然是小丫头。
九月的扬州瘦西湖,正是江天暮色。
萋萋汀洲,隐隐烟树,接天芜草,晚云孤鹜。夕阳余晖里烟柳融金,栖鸦渐悄,蔼然暮色间只一脉绯丽霞光透水铺来,洇开一江明澈的丽红,映着一天如绮烟霞,一地似锦夕晖,宛然画境。
而在这如画之境中,江畔汀洲边静静泊着一叶竹舲,舲舟中,正有入画之人。
“雪栈,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想带我来这儿啊?”舲舟的竹舱内,传出一个极清越的语声,好奇里满透了欢欣,可是因为竹舱上的精致小窗只是半启,因而舟中人可以尽见窗外景致,但外人却是窥不到舱中的半点风光,所以闻声之人也只能暗自臆想这舟中语声如此动人的女子是怎样风华。
舱中竹几旁静静品茗的雪衣公子闻言抬眸看向她,语声温润里透了笑意:“都来这扬州三个多月了,不到这最负盛名的瘦西湖来看看怎么尽兴。何况你整天都呆在苑中,我怕你闷了,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
小跹心道:那么个世外仙境一样的广陵苑,呆上一辈子也不会闷的,何况这两天刚刚拿到了那三十九卷的《水云志》,正看得废寝忘食,离闷……还真是好远好远呢……
不过,看到雪栈这么为她着想,小丫头的笑意仍是禁不住流出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内容很YY,
亲们就YY着看吧~~~~
很快,情节就有大转折了噢~~~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
雪栈的目光透过那扇半启的竹窗,淡淡落向沐浴在一派绯丽霞光中的江天暮色,渐渐地,神思就带出了一分恍惚:当年,也是如此的夕晖晚景,也是如此的江天暮色,连这满江的如织画舫,云集的名儒雅士也似乎都是一般模样……只是,望舒……时隔七年,我又回到当年你我初识的地方,竟蓦然觉得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恍惚……
那些锐气不羁的少年岁月,再也回不去了罢……
“在想什么啊?”蓦然听到近旁带了稍稍带了一丝疑惑的轻快语调,雪栈怔了一下,方才回了神,移眸看向身侧的发问的小跹,他的妻子——对,现在,她是他的妻子!
其实,上苍已经够厚待他了罢。无论过去的二十四间如何,至少现在,她是他的妻子,还在他的身边这样明快无忧地笑……
琴圣公子眸间漾开了几分融暖笑意,轻缓向她道:“那次在朔州还没来得及和你提到,这瘦西湖,也是当年我和望舒相识的地方,那年望舒十九岁,我也只十七岁……一晃,都七年多了呢……”最末的笑意里微带了一丝恍然。
“那,从四年前起,你们……就再没有见过了么?”承朔七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监查御史南灏因在朝中一桩震惊朝野的重案中受到牵连,削去官职,永不起用。
而离任后,似乎这世上也就再没有人知道夺锦才子南灏的去向了。以致市坊间如今还流传着众说纷纭的无数话本子,大多是讲这位才识卓绝的状元郎虽不见容于朝堂,但离任之后逍遥江湖,与无数奇人侠士相交,亦是颇得意趣……
对于那样一个深得民心的好官,百姓总希望他过得好罢,所以也才会有了那么多喜剧结尾的话本子。不过,众人也大都明白这怕只是百姓们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其实,我知道望舒的去处。”下一刻,雪栈望着天边的几抹浮云,无意识地说了这句话。
“什么,你知道!”小丫头愕然。
“嗯。”雪栈再次点头,声音里透了几分暖意“望舒现下在蜀州的雀儿山,结庐竹林,种茶看花,身侧贤妻,膝下麟儿。虽不似市坊间传闻的那样逍遥江湖,但的确也是安闲自在。”
“既然知道,那你都没有去看过他么?”小跹不解。
“知道望舒他如今一切安好就已经很好了,况且……”雪栈微顿了一下“当年阿清他们是一路暗中护着望舒去蜀地的,望舒他自己并不知情,以望舒那样的性子,若是给他知道又欠了我一个人情,怕会不安的,呵……他总是不想牵累了身边任何人。”
“再者,我若是真的去了看他,再怎么谨慎也有可能会露了他的行迹,于他实是不利。况且,日后等时候到了,也自然能见的。”
“呃?时候到了,那是什么时候啊?”小跹不明白他的语声末尾怎么会有一丝异样。
雪栈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但最终还是力持平静地开了口“小跹,其实,当年望舒去蜀州前来过广陵苑,而且……和我之间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呀?”小丫头问得满是好奇。
“嗯……是……是儿女姻亲。”。雪栈敛了眸光,有几分歉然,这句话总算是说出了口
“儿女姻亲?”小跹的一双涧水明眸瞪到月圆,一向都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这次是错愕已极,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眼前的雪衣公子“你是说,四年前,订了儿女姻亲?”
“嗯。”雪栈答得无奈,他也知道这乍听起来有点儿荒谬,而且,实在不像是他自己一向的作风,不过,当时他毕竟还是未及弱冠的年纪,多少有几分少年意气。况且,那时,他是真的担心望舒仕途失意后会对所有一切都心灰意冷,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望舒你现在可是真的自在逍遥,带了如花美眷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几月后再喜得麟儿,尽享天伦之乐,可是将我这个好友撇得干净。”广陵苑的竹里馆中,丹青竹案上的缥瓷茶盏里斟了亮碧莹澈的敬亭绿雪,茶烟氤氲,雪衣少年笑意漾漾道。
听着少年的戏虐,茶案旁与他对坐的清峻男子声音里也未透出几分离别的感伤,笑应着他说:“要是仔细论起来,雪栈你是怕是舍不得现在悠游自在的日子才不想成亲的罢,所以,这妻儿相伴的天伦之乐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其实么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是一心想觅个有缘人的,奈何天公不作美,至今不遇。”他语声旧似带了几分憾意,但那双笑意如旧的墨玉眸子里哪里有半分不如意。
“雪栈你呵……”望舒无奈地笑了声“以住你还说过日后要教出个如你一般懂琴的女弟子来,我原本也很有几分期待的,如今看来还是算了。雪栈你自己已经是天下难偶的人物,若是日后再有个如你一般品貌无双的女儿,那,怕日后你是挑花了眼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那可就不妙了。”
“那是自然,若我洹雪栈真的日后有个玉质娉婷的女儿,怕世间男儿真没几个配得起她呢?”雪衣少年笑道,下一刻却是眸光一转,看向对面的好友“望舒,你说,若是你一手教养长大的儿子,应该配得起罢?”
“呵……雪栈这样说,难道是有意结亲么?”望舒笑问他道。
“结亲,有何不可?”雪衣少年反问,笑意深然。
“父母之命,倒的确没什么不可,只是……儿女之事,他们日后成|人,自己来定毕竟好些。万一如今订了姻缘,日后两个孩子并不投契,那可就违了你我的初衷了。”望舒这一句说得慎重。
“那,这桩姻亲就先订下,日后等他们长大成|人,若是投缘自然好,不然就解了这婚约,难道我们两个还能为难孩子不成?”雪栈笑着将目光落向了案旁的那支青玉琯“这个是你刚刚送的,正好就算作了聘礼罢。”
望舒见好友这样说了,也觉得并无不妥,所以就朗然应了:“好!”
“那,望舒,既定了这门亲事,那你可要倾尽心力教我的小侄儿噢,他日后必要是如你一般的伟丈夫,否则,我洹雪栈的女儿可不嫁。”
“雪栈呵……”望舒无奈失笑,然后却是气魄夺人道“南灏的儿子,断不会让洹雪栈失望!”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会加紧更新,
把之前的都补回来,
然后是良心发现,
打算好好修一遍文~~~~~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一)
四年了,望舒你如今,一切应该还好罢。
我明白十余载寒窗苦读,一朝得以跻身台阁的不易,削去官职,永不起用,对你而言意味着心中大志此生再不得展,前路是永远的明珠暗投,那是怎样的打击呵,再坚强的人怕也会意思消沉罢。
尽管在我面前谈笑自若,可……你心里又怎么可能释怀?
所以,才会有了这个儿女姻亲,起码日后你还有你的儿女,他们会给你新的希望,你说出“南灏的儿子断不会让洹雪栈失望时”我由衷地高兴,你也明白我的意愿罢,所以应了这桩实在有些荒谬的姻亲。
所以,尽管荒谬,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选择了极有效的方式……
只是,今日,小跹她又怎么能明白当日的情形?
果然,此刻小丫头仍是一脸的无法相信:“你怎么会,怎么在四年前就订了儿女姻约?”
雪栈抬了眸,几分歉然几分无奈地开口向她道:“这个……说来话长。”
“有非如此不可的缘故么?”见他慎重,小丫头问。
“嗯,算是罢。”雪栈轻点了头“那时望舒刚刚离了京,打算去蜀州之前先来了扬州同我作别,我同以往一样讲他喝茶,就在那日带你看过的竹里馆……”
雪栈一点点把当时的事情细细讲来,小跹听得认真。
听毕后小丫头理了理思绪后发了话:“那就是说,虽然定了婚约,但如果日后我们真有了女儿,如果她不愿意,你不会逼着她嫁人喽!”
知道她是思及以往在家中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的担忧,雪栈笑意渐渐漾开,温言向小丫头道:“小跹,我向你承诺,若是我们日后有了儿女,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他们成为这世上最幸福无忧的孩子,起码,绝不会逼他(她)做任何不情愿的事。”
“嗯,那就好。”听了承诺,小丫头此刻心情轻松了许多,然后……忽然意识到刚才无意中和他都说了些什么,一刹脸红到耳根:孩子,她在想些什么呀!
小丫头忽然间觉得头有些闷闷的,不,不是忽然间,是从刚才起就有些闷,不过因为刚才太紧张那个话题所以一直没觉得,现在……好像越发重了些……而且,胃里有些不舒服,好像有些想呕,但刚才并没有吃什么,所以也呕不出什么来,只扶着竹舱壁脸色愈来愈白……
“小跹,怎么了?”雪栈见着她的脸色愈来愈白,神情一刹转为忧切“头晕么?怕是晕船了,别急,我这就带你回去……”
……
“恭喜公子,少夫人有喜了。”广陵苑的临雅厅中,一向肃重的老医者向雪栈喜声贺道,笑纹密密萦了眼角眉梢。
方才同小跹泛舟游江,她突然不适,他立时就带了她回来看大夫,原以为是晕船,谁想竟真的……
他要当爹了!
雪栈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怎样喜怎样笑,满溢了肺腑的激动热切,他要当爹了!
“你是说,我……有喜了……”小跹一时愣住,梦呓似的问了一遍。
“回少夫人,胎儿已两月有余,如今胎心渐稳,夫人自今日饮食上宜荤素搭配,多食蛋肉之类,另兼多加休息。真是蒙上苍福佑,洹氏有后了。”老医者似乎比这小夫妻俩儿还要激动上几分。
“真的我们两个……有小孩子了?”小跹仍是有满脸的难以置信,不过这次,目光是转向了雪栈问。
“是,我们要有孩子了……”琴圣公子声音里都激动得几近带了为颤音,满满的欢欣笑意直达眼底——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们……要有孩子了。”小跹仍有几分神思不属,但比起之前总算清醒了几分“他是说,我有了……我们两个的孩子。”
“是。”雪栈笑得温和里透了满满的暖意“你要当娘了,而我……要当爹了。”
“真的?”小跹问了最后一遍,似乎在无比的错愕后终于要接受这个消息,
“真的!”他最后一遍回答,满心的激动漾在心间眸底里。
之后数月的日子,广陵苑中的人就过得一团忙乱,鉴于小跹的万事不上心,某个要当父亲的人只好一次次地提醒着大夫的医嘱,再利用余下的时间勤快地翻医书,然后逐字逐句细心总结出一整套的合理计划:
一,忌食胡萝卜、瓜子、烤肉,尤忌酒……
二、宜食晶糕肉片、桑椹粥、荠菜黄鱼卷、虎皮核桃仁、玻璃肉、扒银耳、清蒸冬瓜杏仁鸡……
三、宜晨起散步半个时辰、午间小憩半个时辰、傍晚听琴赏画一个时辰、晚间早些休息……
…………
日子就这样一月月地过去……美好而安恬……
一年多后,广陵苑,弄梅坞。
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在如茵绿草间铺了一地,满目琳琅:
几册《幼学琼林》《千家诗》《增广贤文》、两三支秦竹管湖笔、一方锦鲤戏莲池端砚、一沓澄心堂的白笺、几株玉制的云纹钱、一轴古画、一堆粉黛钗环、几把小勺小铲、两个竹蜻蜓、一只小纸鸢、汝窑美人觚里正绽的一大捧点珠兰、一把封鞘的银柄小剑、一张冰裂纹雕弓,旁边是几支三棱小矢……
而给这一大堆精巧的小玩意儿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明雪可爱,漂亮到耀眼。尤其一双明月一样清皎的眸子,眸间波光只略略一转,灵动得就仿佛凝尽了天地灵气,让人再舍不得移目。
“沉月,可看好了,抓哪个?”雪栈着看地上今天正满周岁的女儿,满目的笑意煦如春风。
“沉月,快看,这边有剑呢,还有马弓也不错。”一旁的小跹似乎没有多少为人父母的觉悟,只引着女儿去看哪些兵器类的东西,雪栈看着一旁兴致满满的妻子,温暖的笑意里透出几分宠溺似的无奈。
而今天抓周的主角——端坐在一方绿茵间的那个玉雪可人的一岁小娃娃正转着一双明月样清皎的眼睛,看看爹,再看看娘,再依次看看地上的一应事物,最终,她是粉嫩的小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还不大稳的步子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绿茵边那张比她还要高上许多的灵璧石桌边,掂着脚伸出小手去够横置在石桌上的那尾碧漪琴“沉月,沉月要这个……”刚刚学会说话的稚儿娇糯的声音讲得断断续续,但足以让父母听清楚。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二)
“呵呵……”雪栈率先轻笑出声“我们的沉月竟这般喜欢琴,倒是当真配了这个名字。”
记得当初小跹诞下女儿时,取名确是难到了他们俩儿,之前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列了好几张的,可偏是挑不出个最合适的来。所以后来雪栈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展颜一笑向小跹说:“记得当初在柞林里的那曲《洹水月沉》么?《沉月》原本就是琴曲名,不过那支古曲失传已久,我当日借了洹水之畔裴生抚琴引仙的掌故为你谱了那支曲子,女儿又随我姓洹,不若就叫“沉月”罢,既取了琴曲为名,又暗合了促成你我姻缘的这曲《洹水月沉》,再则,意境也的确好。”
小跹也觉得“沉月”这名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于是,洹氏一门第六代孙女洹沉月的名字就此敲定。
现在么,看着粉嫩一团的小沉月掂着脚尖伸了同样粉团儿一样莹白软嫩的小手要去够横置在石案上的那尾碧漪琴,为人父母的两个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雪栈笑意煦然,快步走到了女儿身侧,伸开双臂轻轻抱起了案旁一团轻软的小人儿,让她的手终于刚好能够到碧漪的琴弦“来,我们沉月要这个是么?爹爹帮你。”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总算是够到了那莹皎透碧的七根丝弦,明丽无伦的灿烂笑容一刹绽开,眼角眉梢的灵气尽流了出来,尽管才一岁年纪,就已美得几乎炫花了人眼。并不怎么有力的笋嫩指尖更是用尽了这个小小的身子上浑身的劲儿拨弄了起了那几根琴弦,那样纤小软嫩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划着,轻快简单的几个调子没有什么力度,听着却是分外的舒心,让正抱着她的琴圣父亲笑意直扬到了眉梢……
看到爹爹更漾开几分的笑,小小的人儿似乎得了鼓励一般更起劲儿地拨起了丝弦,琴声也随之变得更清晰更明快了些……,
看到这边一团热闹的小跹终于忍不住掺了起来“沉月要学琴么,娘和你说啊,学琴可是很辛苦的,像娘,当年这十根手指头可是都肿过的。”一副舍不得女儿吃苦的心疼模样,但她给女儿谆谆忠告时,似乎是忘了在学琴这件事上身边的某个当爹的可比她更有发言权。
“辛苦……”小小的人儿转着一双皎月样的眸子思量了一瞬,似乎还不大能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看着娘亲已经走近了她,立时从琴弦上转开了目光,向着小跹走过来的方向绽开了一个灿笑“抱抱,娘亲抱……”
明明已经会走路了,却还要捡这个特别的日子向娘亲撒娇要抱她,雪栈神色间有丝无奈:要不是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应该还不会耍心眼,他真的怀疑自己这宝贝女儿刚才之所以撇下地上抓周的一干精巧玩意儿来够这她根本够不到的琴,就是为了让他抱她一会儿,现在目标又转向了小跹……
某个后知后觉的妻子却是不知道丈夫心里的思量,见到女儿这副可人疼的模样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立时春风满面地盈盈笑着迎向了一双皎月眸子晶晶亮着,眼里满涌了期待的小人儿:“来,娘亲抱抱。”说话间已经从雪栈手里接过了笑意怜人的女儿。
而终于达到目的的小人儿似乎还并不打算见好就收,赖在娘亲怀中可不丁点儿不安分,小脑袋蹭着小跹的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暖暖靠了上去,呆得好不惬意。然后是小人儿今天竟然反常地早早就打起了磕睡,不消半刻,已经在小跹怀里睡得稳熟,可等他俩儿回了涵雪居,想把小沉月放在她自己花梨木垫鹅羽的柔暖小床上时,怀里的小人儿却是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娘亲的衣襟不肯松手……
于是,某个心软的娘亲只好一直就这么抱着这惹人怜的女儿,再困也不忍心硬扯了女儿的手放回小床上去,看得一旁的雪栈心底尽是无奈,暗自思量着女儿的性子八成像了他……
想当初小跹身怀六甲时,曾问他儿子好些还是女儿好些,他暖暖笑答:“这是我们的孩子,无论怎样都好。”
“可是我很想要个女儿的,最好……嘻嘻,最好能长得像你,我一直就在想,雪栈你如果当初生成女孩子,一定也很好看。”小跹盯着丈夫雪玉无瑕的一张俊逸容颜,一双水眸晶晶地亮。
于是,某个正沉浸在要当父亲的无尽喜悦中的人终于给搅乱了一团心绪,看着快要当娘了可性子还一团孩气的妻子暗自无奈……他以往也知道女儿家都是喜欢浮想联翩的,可……没想到会到这个份儿……
最终,女儿的样貌却是六七分都像了小跹,只一双眼睛与他神似,那明月样清皎的眸子里似蕴了天地芳华,凝了九天灵韵,只流波一转间,就让人怔怔失了神……
这就是他和小跹的女儿,是他们彼此的生命融合与血脉的延续,即使日后他们生老病死,永远地从这个人世消失,但他们还有这个孩子,她有着同小跹肖似的轮廓眉发,有着同他一样的眼,这一切会随着她一代代地传下去……这也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它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牵系与羁绊……
日后,这孩子也许还会像他们两个一样喜欢琴,也许还会像小跹一样的憨直率真,也许也像他一般喜欢诗书曲赋,也喜欢游历四方……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因为未知而充满美好的期许……
洹沉月周岁那天,终于是一直在娘亲怀中赖到了晚间,因为已经“熟睡”了整整一天,所以实在不能再睡下去了,只得乖乖回了自己的那张轻暖舒服,但怎么都不及娘亲怀里舒服的鹅羽小床上睡了……
日子就这样静澹而又美好安恬地流过,一天天,一月月,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渐渐五官长开,愈发丽质无匹;渐渐可以吐字清晰,变成了稚嫩悦耳的童音;渐渐步子稳了起来,可以追着娘亲的身影在漫天翩跹如蝶的梅花雨里蝶儿一样轻快奔跑;渐渐粉嫩的指尖上也有了力气,再拨琴弦时偶尔可以划出几个不成曲的散调……
两岁的孩子已经伶俐早慧得让人惊喜……
可,也就是在这时,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自武林间传入了扬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好久没有一个留言了,
泪奔,555555…………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三)
可,也就是在这时,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自武林间传入了扬州城……
“你说什么?屹寰门近日要同驭罡山庄交恶,渝老庄主病危?!”小跹震愕欲绝地盯住那个闲话里无意间说出了这个惊天消息的老花农,目光在一刹的惊悸里近乎呆滞。
“少夫人,您怎么了?我老头子哪儿能欺哄少夫人呀,原本是近些日子听说金陵的莲萼墨兰正到了育苗的时候,所以才动身去了那儿,想拣品相好的苗子移栽上几株回来的。谁想刚到了金陵城外,就见城门口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一打听才知道竟是朔州的屹寰门近日里要打到金陵来了,这几天怕和驭罡山庄就要有一场恶战。
要是以往,驭罡山庄毕竟也是一方霸主,虽说势力不比屹寰门,但因着和衡阳凌风阁的交情,屹寰门也不敢这么公然动手的。但蔚、渝两家近年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两三年前起往来似乎就少了起来,甚至还听说渝三少那次在衡阳不知怎么的,好像为了几句不着边际闲话竟然就和蔚大公子身边一个侍从大打出手,险些要了蔚公子那个心腹的半条命,搞得蔚阁主和远在金陵的渝老庄主都颜面扫地。从那之后,两家的关系似乎也就更僵了下去,虽不至于决裂,但却是再不复以往的热络了。
而这次,屹寰门怕是铁了心要拿下驭罡山庄的,工夫实在做得够足,据说屹寰掌门左丘壑半月前就风尘仆仆地走了趟衡阳,怕是和蔚家已经谈好了什么条件,所以随后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发兵金陵。武林纷争向来都是杀伐无度,流血漂橹,即便为了不惹上官司,那些江湖人常常声称不扰良民,但武林中翻云覆雨的那些个大人物说话又有几个作数的?
再加上如今驭罡山庄庄主病危,那样一大家子人眼睛可都盯着偌大的家业,族里内斗自然也就厉害,所以连现下连临时推个主事的人出来都是麻烦,还怎么去挡屹寰门的人马?这些且不论,就算没有渝老庄主的这档子事儿,驭罡山庄对战屹寰门,那也没有什么胜算呐,金陵城……这次可真是难逃一劫了……”老花农满心的叹息里透了几分感慨,他自洹公子十多岁上起就常常来这苑里送花,所以算是半个熟人了。后来又见这少夫人也同公子一样是个难得的好人,待他们这些底下人也是极亲近和气,所以没多少日子也就同她熟络了起来,时常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给这个带了些孩子气的少夫人听,老人家性子直,也一向不大顾忌什么,所以今儿也就这么实打实地说了。武林里的掌故趣闻常常是平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即使是老人家这样老实巴交的寻常花农也能戏段子一样说得头头是道,而小跹……则是脸色一片惨白……
一向不长多少心眼的老花农自顾自地讲完之后才发现了少夫人的白得异常的脸色,一下子给惊了一跳:“少夫人,这是怎么啦?您可别吓我老头子呀……”
“小跹!怎么了?”一声惊悸里满溢了忧切的询问在身后响起,听到公子这一声,老花农总算是稍稍定了心:好歹主心骨是来了。
雪栈迅然几步到了小跹身侧,轻轻揽了她的肩,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一向谨言慎行的琴圣公子此刻丝毫不顾忌眼前还有外人“小跹,怎么,受了惊么?脸色这么难看。”
“雪栈……”她虚脱了一样无力地伏在他肩上,“我,我……”她试着艰难地开了几次口,却都语不成句。
“不急,我先带你回房,回去了慢慢再说罢。”雪栈轻轻抚着小跹的脊背,动作柔缓地帮她顺着气,另一边轻声安慰。
怀中的人脸色依旧白得吓人,却是意识清醒了些许一样,看着他,弱弱地点了下头。
一路扶她回了涵雪居,亲自煮了一碗雪莲蕊的参茶一勺勺喂了,又小心地将她抱上了榻:“先好好睡上一会儿,不管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好么?”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时,雪栈轻声问。
“嗯。”小跹依旧虚脱无助,孩子一样乖乖应着。
“什么都不用怕,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他见了她眼里的空洞,心下一痛,轻轻将手探进衾内,把她略凉的小手包在了掌心,用那里的温度暖暖地护着“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嗯?”
感觉到了手上渐暖的温度,她的神智终于恢复了许多,目光渐渐清明,静静抬了眸子看着近旁那一双墨玉样温润的眼睛,陡然间就安心了好多:“嗯。”
凝眸看着她一点点睡熟,脸色仍是有些虚弱的苍白,雪栈的目光再不复平静。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其实昨日阿清就带回了金陵那边的消息,他听到时也震愕了一瞬。
若是在三年前,广陵琴圣洹雪栈对这样的事情大抵连错愕都不会罢,广陵苑一向远于纷争,洹氏一门自百多年前就有了不惹江湖是非的祖训。
所以,无论武林间怎样的血雨杀伐,只要不扰了广陵苑,他就从不必上心的。而一直以来,因为有洹门暗使的威慑,再兼洹氏在江南的势力,所以这世上也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扰了广陵苑的安宁。
近几年来,甚至连一直觊觎着青穹剑的屹寰门、凌风阁、驭罡山庄他们也陆续知难而退了。
作为洹氏一门的少主,,他自幼便熟于武林间的掌故秘辛,后来十一岁起行走四方,更在这十多年间的游历中了解了江湖中各门各派的势力及无数武林纷争的内幕,知已知彼,方能百战而不殆。
现在没人能动得了广陵苑,不代表一直都没有。所以,作为洹氏子弟,未雨绸缪才是长存之道。
自从先祖洹穹、琴漪当年在维扬建起这座绝世琴园开始,每一代的洹氏子弟都以守护它为己任,洹雪栈——也不例外。
自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洹氏一门不会参与任何武林纷争,而武林中人也休想动洹氏半分!
这是他自己乃至洹氏每一个人的原则,可……小跹她呢?这次,将要有血光之灾的不是别的什么武林门派,那是她的亲族,她的家人,是自幼宠护着她,与她有着血缘之亲的父兄字姊妹……
她……如果知道了,会怎样,会怎样呢?
他昨日就想过把什么都告诉她的,毕竟,她应该知道。
可,晚间回到涵雪居,看到昏黄明柔的灯火下,她在那张花梨木的小睡床边那样入神地轻声哼着小调哄沉月入睡,良久后才终于抬眼看到了立在门边的他,而后,她立时笑颜一展蹭到他身边,小孩子一样开心地嘻嘻笑笑和他着说今天沉月在弄梅坞里时是怎样的淘气,怎样捧了满捧的花瓣洒了她一身……
看着眼前那张明丽无忧的笑颜,雪栈心中蓦地一恸,事先准备好的话再也开不了口……
他怕,怕这一开口,就会将眼前的这一切幸福瞬时击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好几天没有一个留言了,
呜……………………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四)
他怕,怕这一开口,就会将眼前的这一切幸福瞬时击得粉碎……
洹雪栈二十七年来,从没有过这样懦弱的时刻……
现在,她终究……还是知道了呢……
紧紧拢了她的手在掌心,感受着那一处经久不褪的凉意,一如她少了血色后略显苍白的粉颊和菱唇,看得他一向波澜不惊的心揪得紧做一团。
小跹,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会怎么做呢?但,现在我真的很怕,因为我不知道日后究竟会怎样,不知道是不是会因此……失去你……
渐渐心悸,雪栈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而是将目光渐渐凝向了静静沉眠在榻上的人。室中的青雀炉里他燃了助眠的苏合香,另外也有宁神的功效,起码可以让她好好睡上一觉罢,起码这片刻里她是宁静平和的,没有什么事情要痛苦,要惊悸,要矛盾……
可,这沉眠的一觉,能有多长时间呢?
雪栈就这样静静守在榻边,痴痴地近乎贪恋地看着她,惟恐错过了那怕一瞬……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夕阳醇西斜,轻绯余晖入户,小心地给榻上沉眠的人轻轻覆上一层通透却明艳的绛纱……
许久许久,小跹终于醒了,睁开了那又涧水般纯澈的眸子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雪栈,我想回家一趟。”声音虽轻,但却坚定。
他听了,只是初时微怔了一下,然后就轻轻笑了,暖煦得春日和风一般的笑:“我这个女婿可真是够失职,小跹你都嫁来三年了,还一次都没有归省过呢,自然该回去看看岳母她的。原是我不好,竟都给忘了这一茬儿。小跹你若是思家心切,明儿一早动身可好?小翟上次送来的那匹日行千里的紫骝神驹还未用过,小跹你这次正好试试它的脚程。
还有,记得那次我们两个一起在映月泊边采下的那些凝波竹花么?那可是万金难求的药材,整个中原也只广陵苑才有呢,上次的那些已经都送去药司制成了丹丸,老人用来补益养身最好不过,尤是对习武之人大有裨益。”雪栈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下一瞬却仍是带了暖笑续道:“虽说伯母她身体康健,你带上一些回去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好的……”
她静静看着他,却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支起身来半坐在了榻上,良久,眼睛开始蒙了湿意,轻轻把头靠在了他肩上,声音呜咽里带了微微一丝颤音:“雪栈,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他暖暖地拥她入怀,两臂渐渐收紧,直到紧得怀中的人儿喘息都有些急,好像这样他就能真的永远把她锢在怀里一样,琴圣公子平素静澹清明的眸中,此刻暗潮激涌,沉沉的痛楚里杂着万千不舍:小跹,你是我的妻,是我洹雪栈此生唯一认定的女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而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只愿,你一切都好……
维扬与金陵相去二百余里,以紫骝的脚程也只花了小半天工夫,小跹牵着马扣开家门时,也只是午阳偏西的时候。
不明不白失踪三年的七小姐突然归来,在此刻人心惶惶的驭罡山庄里立时掀起了轩然□,面对族中所有人或惊或疑或愤的目光,她只沉默以对……
来到父亲床前时,见到眼前的情形,晓霰一下子哭出声来,泪水汹涌得不消片刻就花了那玉琢的脸儿……
瘦骨嶙峋的老人阖了眼沉沉躺在高雕弦纹的楸木榻上,气息微弱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刻就再也没了这一口气,脸色枯槁里带了死灰,只是三年功夫,原本才只两鬓微斑的头发竟已花白,苍老得如此陌生……
紧紧握了老人那双满是褶皱,瘦得筋脉都清晰可见的手,唤了一声“爹。”榻上已经沉沉昏迷了多日的人丝毫没有反应。
“爹,你醒醒,我是晓霰,晓霰回来了,……”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到手背上,再到老人的枕边上,一点点洇透了那只青绫枕……
“爹,爹……”任泪水肆虐,,榻边的人仍是不死心地一声声唤着,好像只要她再多唤一声,榻上这一直疼她已极的父亲就还能像儿时一样,不管多忙,听到小女儿这一唤,都能立时丢开手边的事儿,俯下身子怜爱地轻轻抱起萝卜头高的她来,用脸侧的胡碴蹭蹭她的小脑袋,朗朗笑意看着怀里的小囡囡不高兴地扭头躲了一下:“唔,晓霰呀,不是说了不许来书房找爹的么?又忘了是罢?好了好了,看你委屈得,知道我的晓霰儿记不住这些繁琐的事情,不说你了就是,来爹给你骑大马好不好,乖,不生气了啊……。”
“好,好,晓霰要骑大马,爹给晓霰骑大马……”小小的萝卜头孩子一听这话立时笑得三月阳光一样灿烂,一又清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父亲就要他兑现。
“唉……”无奈低叹了一声,然后威凌四方的驭罡山庄庄主渝曜终于在五岁的小女儿天真可爱的眼神里低低俯下身子:“上来罢。”
“噢,骑大马喽,骑大马,马儿马儿跑快点儿……”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此刻全然的欢欣,一张玉琢的小小脸儿上是纯粹的欢快与得意……
“晓霰儿,等明年你长大些了,爹就帮你请师傅来教你琴棋诗赋,然后再长大几岁,到了及笄的时候啊,爹就帮你找个好夫婿嫁了,你成亲了爹也护着你,不叫我的晓霰儿受了人家委屈……”当爹的含笑说着,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晓霰才不离开嫁人,晓霰要一直呆在爹身边!”小小的五岁女童坚定无比的脆声说道,呆在爹身边可以常常骑大马呀……
“呵呵,真是爹的晓霰儿呢,爹……也舍不得你呢……”尽管知道女儿这只是孩子话,当父亲的听着还是很受,微起了褶皱的脸笑成了掬花……
爹……
往事成烟,渐渐散了开去,所有的一切都遥远得像是梦,只是她一个人的梦……
眼前榻上的人,再不复记里那慈爱亲和的笑模样,略陷下去的双颊苍白里都透了病态的黄褐,额间那道深深的川字犹如刀刻,病弱苍老得让人不忍卒睹……
泪……泛滥成灾……
“晓霰。”身后蓦地响起了一声轻唤,是……三哥。
作者有话要说:呃……这几章会激烈点儿——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五)
“晓霰。”身后蓦地响起了一声轻唤,是……三哥。
知道这个自幼最亲近的哥哥轻步走了过来,感觉到他暖暖的体温就近在身后,却只是静静地就这样立着,不再上前,似乎走近只是为了多给她这一点点温暖,一点点安慰……
她就这样在伏在榻边恸哭了很久,而他就这样一直在她身后静静地立了很久,看着这个自已一惯宠着护着长到十八岁,最最天真无忧小妹此刻这样的哀楚伤恸,心痛得无以复加,可……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陪着她……
那天,晓霰只记得回自己回屋前,听到一直静默的三哥对她说了那天除了最开始的问候外唯一的一句话,轻声却也清晰:“其实,晓霰你……不该回来的。”
她没有听懂似的抬眸看向这个自幼同她为最亲厚的兄长,却只见他的目光有些晦暗地移向了别处,仿佛抑制着什么似的,眸子里一片沉沉的黯色,再也没有说话。
直到到那一晚,晓霰才有些明白了三哥的担心。
沉沉的夜,已经是人定时分,可驭罡山庄的明德堂里仍是一片灯火通明。里面的争吵声终于渐趋激烈,一声声尖锐地刺进耳际……
“……到现在你们几个还优柔寡断下不了决心,是觉得对不住晓霰那个丫头么?可现在我们给屹寰门逼到这个样子,跟那丫头脱得了关系?
我们哥儿几个自小怎么疼她的?想想渝家的孩子那一个不是自小习武,刚刚晓事就随着爹腥风血雨闯江湖,就可她呢?自小爹宠着,你们也护着,恨不得捧上了天,可你们瞧瞧那丫头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庄上的事情帮不上忙吃白饭也就算了,连安份守已地过日子都不肯。一个女儿家不知廉耻地跟人跑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白凛,你够了!”渝青凌沉声冷喝,面色不善地看向自己的五弟。
“哼,三哥,你到现在还护着她!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忍了这么久,今天决不再忍了!她自己如今风光无限当着洹氏少夫人享着清福,可她顾过爹和我们么,顾过这个家么?她想过那个那姓蔚的等了她整整五年后得了这么个结果,颜面扫地后他会怎么忌恨我们渝家么?现在好了,屹寰门打来了,姓蔚的记仇,凌风阁袖手旁观,这个家就要完了,可……我们不就是想要她夫家帮忙救急,哪里过分了?他洹氏是自诩清高,是不Сhā手江湖是非,可那个洹雪栈总不能绝情到不顾晓霰的死活罢?要是我们扣下了晓霰,看他答不答应!”渝家五少渝白凛忿恨道。
“你!”渝青凌看着这个自幼偏执的弟弟,目光已然透寒。
“其实……三弟,我们,我们也未必非要扣下晓霰不可的……”一向极有主意的渝家二小姐渝紫凝看着这个实际掌权的弟弟已经泛冷的脸色,话也终于有些吞吞吐吐,但仍是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们也不一定要洹家出手相助,只是要屹寰门相信广陵苑一定会帮我们而已,如果有信物,相信也不太难……”
“信物?”六少爷渝玄淞挑了挑两道浓眉“左丘壑是什么人,什么东西能骗过他?”
“广陵苑里能让左丘壑都不起疑的,还会有什么东西?”渝紫凝这一句稳稳落音,目光沉然。
“你是说……青穹剑!”渝白凛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蓦然出声。
其他几个人对视一眼,也是都暗暗点了头。如果有青穹剑在,他们起码有七成把握让左丘壑信。
“青穹剑那样的东西,就算晓霰是洹家的媳妇,洹雪栈也不可能交给她,……”渝青凌声音不大,但仍是一句话就让眼前这细心谋划的一堂兄弟姊妹噤了声,是呵,洹雪栈怎么可能把那样的东西交给一个外姓人,就算是他的妻子……
“那就不让他知道,悄悄把剑带出来,怎么样?”渝玄淞提议“晓霰是他的妻子,总该不怎么提防的吧?只要不出什么在大破绽,应该也行得通。”
“你们……真的要这样?”渝青凌看着屋中已经都是默许神色的众人,有些冷然的出声问。
“三弟,我知道你疼晓霰,可我们几个难道就不疼她么?
那丫头自小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带大的,她何时开口说的话,哪天会走路的,几岁学的琴识的字,幼时给先生罚过多少回,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楚,连晓霰惯用的那把洗泉剑都是十五岁时我送的生辰礼。三弟,我们……都是疼晓霰的呀!
就是三年前的事,我气归气,但心底里却从没怎么怪过晓霰。自幼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打小一直给我们宠着,心思简单成那般,遇到的又是广陵琴圣那样的人物,相处些时日就动了心也实在再寻常不过,再说……那洹家公子这三年来也的确没让晓霰她受了什么委屈……这门亲事,其实也不算糟的。
至于蔚家,晓霰她任性逃了婚,那也确然是我们理亏,世上怕没有几个男子忍得了这样的气,那蔚斐明又不是有天大肚量……这次不帮我们也怪不得他什么。
只是……如今家中这局势,已经是危如累卵了呀!
三弟你自十岁上就随着爹四方征伐,应该知道武林间的血腥杀戮是怎样的可怕。这次如果没有助力,怕几天后,我渝氏满门都会喋血金陵……你、我、其他兄弟、还有云初、涵烟他们几个没有长大的娃娃,甚至府上那几百个下人,一个个……都得死!
若是已经别无他法……我们驭罡山庄也只得认了,可,晓霰她……能给我们一个机会的……为什么,不试试呢?
三弟,你真能看着这个家毁了,真能看着家里所有人都去死么?而晓霰她……更不行吧?如果此次我们驭罡山庄被灭了满门,那个丫头恐怕这一生也再不得安宁……,况且……晓霰她自小从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这一次,她也该尽一份力了……”生来带病,不大参与家中内务的渝家长子渝金冽缓缓说,语声里透了几分沉郁。
“大哥说得在理,三哥,你不要固执了……”
“三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啊,最多三天屹寰门就打过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三哥,你真能看着这个家毁了?爹他现在还躺在病榻上,如果连他老人家临死前都不得安宁,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见……”
“闭嘴!”男子隐忍地沉声短喝了一声,却拿不出什么真正有力的理由来反驳他们……
门外,一个娇小的身影有些瑟缩地渐渐矮了下去,玉琢的姣丽脸儿一片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家里断网了,所以承诺的双更今天会补上!!!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电脑终于修好了,偶泪流满面…………
晓霰脚步虚浮地一点点向远处移去,平素明澈如涧水的一双眸子此刻恍恍惚惚地黯着,再没有焦点……
她无意识地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了一记稚嫩的唤声:“姑姑,姑姑……你怎么了呀?”那是一个小小的五岁女童,正好自穿花回廊的另一侧走了过来,看着晓霰苍白如纸的脸色,急急奔到她身边担心地问出了声。
随着这一记唤声,晓霰的神思回转了几分,定睛看着眼前的小小人儿,下一刻认得了这是三哥的女儿涵烟,当年她常常带着玩耍的几个小娃娃之一。一恍都三年了,记忆里那个才萝卜头一样高的涵烟都长这么大了呢。小小的女孩子,俏脸俏眉俏鼻俏唇,整个一明颖可人的俏娃娃,眼角眉梢更萦了几分爽落英气,像极了她的父亲……好招人疼的孩子呢,沉月她日后……也像她一样玉雪可爱的罢,不……沉月一定还要更漂亮上几分的。
“我渝氏满门都会喋血金陵……你、我、其他兄弟、还有云初、涵烟他们几个没有长大的娃娃,甚至府上那几百个下人,一个个……都得死!”大哥的话蓦地震响在耳边,刺得她耳膜一痛……连涵烟他们……也会死的,如果她自己什么也不做的话……
爹会死,三哥会死,其他人通通都会死……不!!!
就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么?不!她做不到,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
悲凉自心底一波波漫开,浸得那一处一片冰凉……雪栈,我真的……没有选择。
紫骝马还静静停在她的栖霞小筑外,无声牵着马出了庄门,“驾!”一声短喝之下,沉沉夜色里,一骑绝尘而去……
而在她策马离去的一刻,金漆玄纹的紫檀木大门边,一个青衫男子静静看着那一袭素衣消失在夜色里,苦痛沉凝的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歉疚……晓霰,对不起!
又是小半日的工夫,回到广陵苑时正是次日清晨。
晓霰带着一身夜寒进了涵雪居时,雪栈正备好了早点,他眉目里尽融了暖意,笑说她可真是赶了巧。是呵,巧得和他专程在等她回来一起吃这顿早饭一样。
眉毛酥、水晶烩,再配上兰青缥瓷盏里透了清淡甜香的什锦百合羹,尽是她平日最喜欢的,而且这熟悉的香味甫一入鼻,晓霰就知道是婆婆的手艺。记得三年前初到广陵苑的那一日,她就在当天的晚宴上见识过了婆母比起那卓荦才学来也不遑多让的绝好厨艺……当时只是心里涌上莫名的愧疚:在柞林里的那些日子,她实在……太委屈雪栈了呢。
可,她记得那日他第一次吃她煮的稀粥,只笑说:“很好。”是呵,雪栈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一向宽以待人,一向随遇而字,一向对她珍护已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样的情形,都不愿去伤了她半分……可她呢?从相识时起,她就在骗他,一直以来……她都在骗他的,甚至,他到现在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罢……渝晓霰,你真的很不堪呢。这样的你,根本配不上他的罢,从来……就配不上的!
三年来,你心安理得地受着他所有的好,受着他倾尽心力给你的一切,现在,还想仗着他对你的情,仗着三年的夫妻恩义悿不知耻地要提这么可怕的要求么?
洹氏子弟决不染指江湖是非,这里广陵苑百多年前就立下的祖训,无论洹门暗使还是其他,那些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看洹氏,信任着他,忠诚到把性命交到他手上任他驭使的人,他怎么可以把那些人拉入无谓的武林纷争里?况且,他告诉过你的,无论怎样的缘故洹氏一门断不染指江湖是非……很早的时候,他就告诉过你了呀!
现在呢,他不会答应的罢,是的,不会答应……他会惜你宠你护你,倾尽心力待你好,但无论他心里怎样在意你,怎样珍视这段情,都不会弃了自己的原则,不会忘记洹氏子弟的肩上的责任,雪栈——一向都是极有坚持的人,他永远有着自己牢不可破的底限。
所以,她能走的,只有下下策了么?心头落下尖锐的刺痛,她的脸色一点点失了血色,褪作如纸的苍白,渝晓霰,你真的很不堪很不堪呢……
琴圣公子却似乎是全然不觉妻子的半晌失神一样,温文含笑地简单问了岳母的近况,还玩笑说是不是才走就想他了所以这么着急赶了回来……,晓霰只是有些呆然地愣愣点着头。
见她这副呆楞模样,雪栈带笑靠了过来,趁她不备抬手轻轻一记弹在如玉莹洁的额间,见妻子竟仍是未有多少反应,他的目光暗暗沉了一下,语声却是温润融笑:“我家小跹何时变作了呆头鹅,平日里若是遭了戏弄可会不依不饶缠我半日呢,今日竟这般乖了?”
她回了神静静看着雪栈,她的丈夫。一袭雪衣的儒雅公子温润清隽得一如初见,如旧的风华无双如旧的煦然含笑,待她亦是如旧的知疼着热,珍护已极,一如这三年来的每一日……
看着看着,晓霰的泪莫名地一下子涌了出来,瞬时模糊了视线,雪栈什么也没有再说,只紧紧拥她入怀,他的怀抱很暖很温厚,三年来就是这样时时刻刻温暖着她护着她,而今后……她就要永远地失去了罢?
“雪栈,如果……”她的声音哭哽咽地颤着,却仍是断断续续的说了下去:“如果以后我……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要我了,那……那你就忘了我好不好,忘得干干净净得,这样你……你就不会难过了……”
“小跹!”他声音一厉,喝断了她,少有的眸间有了怒气“不许乱说话,我不会不要你,更不可能会忘了你,怎样都不会!”
下一瞬,见她给惊得呆了起来,他轻声放缓了语气:“好了,小跹,刚刚赶了那么多路,你一定是累了罢?吃了东西就去歇下,好么?”
她无力再说什么,只弱弱点了头。
他说得对,她真的很倦了,这一觉睡得好沉好沉,做了好长好杂乱的梦,梦里尽是血,好多好多人的血,爹的,三哥的,涵烟的……还有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夜霜,栖霞小筑里种花的画绮,能做得一手好甜糕的穸儿……不!
梦醒时,冷汗透衣。
睁开眼,榻边是那双永远温润如墨玉的眸子,暖暖看着她,轻轻地出声抚慰……
可,她却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生生强迫自己别开了头去……
他似的觉察出了什么一样,却只是不说话,紧紧把她的手拢在手心,好紧好紧,紧得一生一世都松不开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电脑终于修好了,偶泪流满面…………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七)
那一晚,广陵苑,弄梅坞。
千峰翠色瓷碟里细置了几样鲜泽果品,冰纹玉颈瓶里今年新酿的竹时青淡淡沁着清冽的酒香,灵璧石案旁,一双璧人静静对坐在月夜的梅树下,对月小酌,赏景听风。
“小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甫一坐定,雪栈眼角眉梢尽融了笑意,问。
“六月十五。”她轻声答,语声恍惚得近乎于无,目光落向天边的那一轮如镜月胧,一双似水明眸沉沉地黯了下来。
“难得小跹你这次记得这么准,以住可都是我提醒了你才想得起来呢。”雪栈轻笑,“还记得么?三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云微风清的晚上,这样的月下,你答应了嫁我为妻呢。现在想起来,还美得像做梦一样……”雪栈笑意漾开了几分,眼里像落了星子一般奕奕地亮。
“是啊,真的像做梦一样呢……”晓霰轻轻接口说,仍是恍然的目光里带起了几分追忆。那样美好得让人深镌心底用一生来细细回味的难忘日子,那样溢满胸臆的巨大幸福,比她少女时最绚烂的梦还要美上几分……
而成亲后,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在这弄梅坞里摆她最喜欢的竹叶青和几样佐酒的果品,拉她一道来赏月,细细回味平日里琐碎却温馨的种种,雪栈他……是在倾尽心力待她好,好到细致地为她珍藏着两人间的每一份美好记忆……雪栈,雪栈,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的你?
“小跹,还是依着旧年的惯例,先弹上一曲《洹水月沉》罢,这次,轮到我了呢。”倏地,耳边他的轻声笑语唤回了她的神思。
《洹水月沉》,这支当年定情的曲子,成亲之后她亦是时常随着他练习的,三年下来已经是熟极而流,分毫不比他逊色。所以每逢了六月十五这一日,开头戏总是他俩儿轮流来奏这支曲子。今年,是到他了……
雪衣公子洒然一笑间修劲且玉白的五指已经谙练地拂上了莹皎七弦,轻轻一拨,悠悠划出一缕泠音,初时明澹清然,而后渐柔、渐轻、渐暖,满满融进了情愫,切切蕴进了挚诚,如落花春梦的朦胧幻美,如莺啼燕啭的婉然清悦,又如少女笑靥一般明媚嫣然……,一切……美好得一如当初……
待雪栈将将曲罢韵收的一瞬,身侧的晓霰不知怎的蓦然倾身向前一移,两臂一抬,纤纤十指就这样拂上了琴弦,且续着他将止的琴音奏了下去,调子却是全然不同于原本曲子的欣然轻悦,渐渐转入低迷恸恻,渐冷,渐凄,渐寂……流开满弦的苦痛迷惘,溢出满心的凄惶无助,矛盾、挣扎、恸切,一切的一切,一分分地痛入骨髓,直到藉着那七根鸾弦一点点地散着无尽的凄楚……直至最终吐尽了心中最后一分迷惘苦痛……
他静静地看着她续了他的琴音,静静地听着她曲韵间的惶然无助,心痛到近乎窒息,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只平静地待她一曲奏罢,含笑问道:“这曲子以住从未听过,是小跹你今晚即景新谱的么?倒与原先这《洹水月沉》接洽得极好。只是……今夜美景良辰,何故作此凄音?”
“雪栈……这世上万千的琴曲,韵律不同、曲调各异,原本就是有哀有乐的,如果只有乐境,缺了哀情,怕老天会嫌忌呢……”她静静低低地说,眼底一片惨淡的暗色。
“呵呵……”他却是全然不觉异样似的轻笑出声,“小跹你什么时候也想得这么深了?说得确然不错,万千琴曲万千情,如若总取喜去悲,反而失了琴乐的本真。但,我却是常常不喜悲乐的。”最末一句,隐隐透出几分自嘲意味。
她不会看到,他的眸子深处尽是痛惜心疼:什么时候他的小丫头眼里也有了这样的惶然无助,这样的苦恸凄哀?
两人都静静默了许久,许久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向了灵璧石桌上的玉颈瓶,竹叶青微薰的酒香里,她深不见底的苦痛挣扎激烈地纠结在眼底……最终,却仍是颤着手执起了酒器,向以住那样浅浅斟了两盏,一盏推向了他,一盏留在自己面前,深深垂下了眸子,再没有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雪栈静静对着眼前酒香微薰的竹叶青,眸间带出几分莫名的笑意:真是个笨丫头呢,呆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了竟也没有多少长进,酒里下个药手也颤成这样,怕没给他看出来么?
况且,不是告诉过这丫头药王风落野曾留在广陵苑照料过他八年么?寻常迷|药哪里能奈何得了他身上药王亲手调的樨露香?
眼角笑意无意识地深了开去,心底却是一分分地悲凉到深不见底……她的矛盾,她的苦痛,她的挣扎,他怎么会不懂?那是他的晓霰,是白纸一般单纯善良的晓霰呀,他之所以会衷情于她,不就是倾降于她天性中的这一份纯然无瑕么?所以,无论她要怎样,他……都会成全。
像素日里一般温文带笑持起了那黄杨根浮雕的酒盏,脉脉蕴情看着她,手举盏高,一饮而尽,静静品着美酒余香道:“这竹叶青还是一样的清淡醇香呢,由小跹你来斟,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醇酒入喉,滚起一脉炙热,连带的酒量极浅的琴圣公子颊边微微泛了红潮,藉着酒意,雪栈蓦然倾身一侧,双臂一收,就揽了身侧的人儿入怀,紧紧箍在胸前,紧得她连气息都有些急,一向温文已极的雪衣公子此刻却似乎有些迷乱,尽失了平日的风度气韵,目光切切地胶凝着她,固执又里带了醉后的狂乱,就这样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姣丽女子,口里静静叙着轻声却坚定的絮语:“小跹,小跹,你一定要记得我白天说过的话呀,无论日后生了怎样的变故,无论你我处于何种立场,那怕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我都不会不要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洹雪栈的妻子,是沉月的娘亲,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女子……”
话尾一点点含糊,他终于如她所愿的那样睡意渐重,药力作用下连素来清明澹然的目光亦透了沉沉的倦惫,慢慢地就着刚才紧紧搂揽着她的姿势,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着他一分分在她怀中睡去,晓霰轻轻摸索着将双手环在了他腰间,反揽住了他,眼里的苦恸深不见底:雪栈,我还是伤害了你,对不起……而且……我不配你这样的良苦用心来相待,做了这些之后,就算——就算你能原谅还要我,但——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半揽半扶着他进了涵雪居,静静将他躺放在了卧房中那张他俩儿睡了三年的锦绣纹高雕的黄梨木绣床上,剔透的琉璃灯盏淡淡透着柔和的光晕,映得的雪衣公子清澹退清的睡颜有一种出尘的清华与俊逸,她有些痴地静静守在榻边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明净如雪玉的颊,温润里透了一分铮然的眉,静静阖着的眼睑下覆着两轮墨玉样的眼睫,笔挺的鼻弓下是柔柔弯出优美弧度的唇……凝眸细细痴看了良久,眼里蒙上了湿湿一层水雾,低低俯首,鬃边如缎的的青丝柔柔垂下,掩了两人此刻的亲密举止,她的唇落在他的眉心,轻柔却痴缠地顺着温润的曲线一点点辗转开来,细碎湿热的亲吻缠绵在他微晕的颊、修长的眉、轻阖的眼……直至他沾了酒意后润泽微烫的唇,深深地嵌进,轻吮浅噬,笨拙的技巧,却是用尽了毕生的缠绵……,深吻里往昔的一幕幕掠过脑海……
月夜柞林间,昏黄灯火里惊为天人的初见……
次日清晨,雪衣公子在竹榻上温雅起身:“在下洹雪栈,昨晚不慎林中遇险昏迷,承蒙姑娘仗义施救,相援大恩,雪栈铭感五内。”……
“昨晚多有搅扰,雪栈甚是歉然,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羽小跹?原来姑娘姓羽,这姓可不多见的,不过‘似羽翩跹’,这其中寓意倒是的确很称姑娘的人。”……
“我不能告诉你原因,却又不想骗你,所以也只能拉出这么个不高明的理由来了。”……
“小跹,起码自今往后,洹雪栈不会再欺你一字……”
“小跹,这是……我为你谱的曲子,一定要听好了。”……
“这曲子叫做《洹水月沉》,雪栈自认琴诣不输裴生,不知是否也能如他那般幸运,博得仙子垂青?”……
“小跹,我们以后每年都在这梅夕亭畔种上一株梅花,等到将来我们成了皓首苍颜的老公公老婆婆,就携了满堂儿孙来看,细细给他们讲我们俩当年种梅花的故事……”
“小跹,你瞧,我们的沉月长得多像你,等再长上几岁呀,我就教沉月学琴,你呢教她习剑,我们的女儿就是个小小跹……”
“小跹,无论日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不要你,你是我的妻,是我洹雪栈此生唯一认定的女子……”
心痛到几乎把自己撕裂……往昔的所有柔情此刻都是刺骨的痛……
汹涌的泪肆无忌惮地涌出,顺着她此刻略显苍白的颊潸潸而下,长吻里已经洇湿了他的鬓发……微微的咸苦因着这个深深嵌进的吻融进他的舌尖……滋味像极了他此刻心底漫开的苦笑:小跹,成亲三年了,你第一次这么主动呢……是知道再没有机会了么?你这次真的会是你我的永决么……
心痛得难以自已,却强迫自己静静贪恋着与她最后的这一点亲近……
很长很长的吻,涟涟的湿润泪痕映着琉璃灯光剔透而脆弱……良久良久……久她终于注意到窗外的月胧已然近了中天,她的面色骤然间更苍白了几分……最后的带着沉沉泪意看了一眼榻上似乎正在沉眠的人,入骨的苦痛凄恻,却知道自己无法回头……雪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愿,一切结束后,你……永远忘了我……
动作轻柔地抱起了小睡篮里的小小粉团人儿,手却是不停地颤着,沉月,日后……你一定会恨娘亲的罢……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八)
月华清皎,烟水般浸上那尾横置在灵璧石案上的瑶琴,琴身是一色澈碧,在如水月华下光华流溢,美得近乎奢侈。
晓霰迎着澄明月华用心地在琴尾的那幅“云水逍遥”的镌玉画上一分分细细寻觅,走到终于在当年他指给她看过的“水云相接处”如愿找到了那条细细的碧色玉玟,就是这里!
然后,要做的就是——取血祭剑。
她低了头目不容瞬地看着自己怀中粉团儿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两岁的沉月半夜里被娘亲从自己小床上抱了出来搅了好梦也没有半点儿不高兴的意思,反而在看到清皎月华下那尾较平日里美丽了许多的碧漪琴时顿时兴奋了起来,小小的孩子挥着小手作势就要去摸……看到这一幕,晓霰原本哀恸的的目光里不自禁地就带出了几分爱怜宠溺:这样喜欢碧漪琴,果然是雪栈和她的女儿呢,他们的沉月以后也一定能弹得一手好琴罢,和琴诣惊世的雪栈一样好。
可心底的笑意泛到脸上就成了悲凉——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更没有资格看到了。心下狠狠地刺痛——沉月,日后你长大了一定会恨娘亲入骨的罢,你要恨的话……就恨吧,我……做了这些,已经再不配做你的娘亲了……
目光划过天际已经正悬中天的一轮镜月,心下蓦地一震:她没有时间了。
力持平静地摘下了发间的那枝点翠流苏梅花钿,下一刻,锋锐的玉尖儿在她微颤的眸光里已经划破了孩子粉嫩的中指,殷红的血珠自指尖涔涔沁了出来,蓦然自指上传来的痛感让怀中的小人儿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也只是本能地把身子向娘亲怀中倦了倦,任母亲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以至血迹淋漓都没有一丝抗拒,像所有年幼的稚儿一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信任着自己的母亲,本能地笃定着只要她还在身边,就一定会爱惜保护自己。
女儿这样的反应让晓霰的泪一刹涌出了眼眶,身子颤着紧紧拥了着怀里粉团似的小人儿,只任泪流潸然,泪顺着颊边落下,凉凉地滴在了孩子粉嫩的手背上,小小的人儿仰了头看到头顶上娘亲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尚是不谙世音的年纪,小人儿却是忙忙伸了那只不曾受伤的笋嫩右手触上了娘亲的脸,粉团捏成的小手儿胡乱地急急揩着她眼角的涟涟涌出的泪“娘,娘不哭,不哭,沉月,沉月不疼的……”稚嫩的童音清晰地响在表寂的夜里,完全是平日她哄女儿时的语气。晓霰的泪,却是给她越揩越多了……
可下一刻,天际渐渐西移的月胧却让她蓦然清醒了几分——时间不多了,她不能错过!
不忍女儿流更多的血,她只得将小人儿纤小的玉指贴在了琴尾的玉玟处,沿着那条莹碧的纹线缓缓地下划,让鲜血沿着玉玟渗进了琴身中。
接着,几乎不可思议地,那道原本莹碧的纹线渗入鲜血后渐渐化作了殷红色,而后,一线红芒乍起,琴尾沿着这条纹线分明地同琴身分成了两部分。
晓霰静静把手握在了琴尾上,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奋力一拨,下一刻“呛——”一声清鸣,湛清剑光锋芒无匹,惊电样划破了墨蓝的天幕!
这就是……青穹剑。
两日后,庐江,摘星阁。
古朴考究的雅间内,一张错银冰纹高雕案边两个男子静静对坐,左侧的男子约是三十六七的年纪,此刻一身深沉的墨青劲装,衬了略显狷狂的眉目不怒自威,让人莫名地就生出几分敬畏来,这人就是屹寰门现任的主人——左丘壑。
而客位上的清俊男子则要年轻上许多,眉目温文,带了江南男儿特有的秀气。只一又炯然的眼瞳湛湛有神,如同封在鞘中的剑,虽平日里不显多少杀气,但出鞘必刃血!
“渝三公子,你所言属实?广陵苑果真会助你驭罡山庄?”左丘壑问得沉凝,一双深睿的眼里不掩探究.
“青穹剑在此,青凌所言是真是假,左丘掌门应该心里有数罢?”渝青凌一语古井无波似的平静,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却是笃然得让人无法生疑。
左丘壑的目光随之移向了近旁案上乌檀木剑匣内的那柄锋华湛然的绝世神兵,即便是收在匣中,也仍旧难掩其无匹锋芒,如此神兵,世间谁人可以仿冒?
只是——竟能让一向不理江湖是非的广陵苑出手,渝氏……怎么会有这等能耐?
他心下正在权衡,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年轻男子一句心焦的:“掌门,是属下,有急事待禀。”
左丘壑蓦地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事让藜风急得这样?
名唤藜风的得力下属得了主人首肯进门后只低低附在左丘壑耳边说了句什么,却见一直不动声色的屹寰门片时间神色骤变“你说什么,夫人她……”
“夫人遇险,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只是,只是现下,怕只有掌门您救得了夫人了呀!”藜风身子抖作一团,咬字却清晰,一句句敲在主人心上。
刚刚心下犹疑不决的屹寰掌门此时失了再犹豫下去的机会——如果再迟了一刻,或许……有许多事再难挽回……
只是瞬时,左丘壑已经下了决定,目光稳凝地目光落向渝青凌,语声郑重:“如你所愿,屹寰门三日内退回朔州,五年内不犯金陵,只是——我要你驭罡山庄一样东西。”
“什么?”渝青凌不见喜怒,平静地问。
“绛珠荨。”左丘壑说出了这种千金难求的灵药名字。
“好!”渝青凌也答得爽快。
协约一订,男子立时起身离座,脚步匆匆赶了出去。
而后,进门的渝烨也同自家公子渝青凌说了事情的始末。
原是凌风阁毁了之前与屹寰门的协约,趁左丘壑发兵金陵之际用计掠走了身怀六甲的左丘夫人慕昀儿,用以胁迫左丘壑。这一招,下得够狠。
不过,却正好解了金陵之围。
只是,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蔚家走了这一招棋是为了助他们驭罡山庄一臂之力。凌风阁原本的算盘应该是先假意应了屹寰门,再趁左丘壑出兵之际掳到左丘夫人这张王牌。再待屹寰门攻下了驭罡山庄,一定也大伤了元气,而凌风阁此时就敲准时机带了这张能牵制左丘壑的王牌来坐收渔翁之利。谁人不知左丘夫妇伉俪情深,且左丘夫人现下正身怀六甲,方才左丘壑之所以向他要了那枝灵药绛珠荨怕就是担心妻子动了胎气。而蔚斐明有了这张王牌在手,算是有恃无恐,再加上屹寰门刚刚经了一场大战,实力不比平日,凌风阁占尽了优势。若无意处,怕真能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拿下中原武林,好大的胃口!
怕他们唯一算错的就是自己这边得了青穹剑,有了筹码同左丘壑谈判,所以两方并未在原来预计的时间开战,而此时,凌风阁也因掳了左丘夫人而暴露了自己,这下——那两家估计会打个热闹,庄中,总算得了五年安宁……晓霰,真是难为你了……想到这里,渝青凌的眸光瞬时黯了下去,他对不起晓霰,不只是那丫头以为的那样!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有一手策划的,否则为何晓霰在扬州那么远的地方竟能这么快得了父亲病危的消息?为何晓霰那晚会在那个时候来明德堂找他?而堂中正好就为晓霰的事争得正火?
是他有意安排了这场苦肉计。他太了解晓霰,了解她的善良,了解她的毫无心机,也了解她对亲情的在乎,所以——他利用了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无耻,可是——面对整个家族的灭顶之灾,他身为实际的当家人,别无选择!
晓霰,三哥利用了你,让人伤了自己的至亲到爱,对不起,日后三哥会用千倍万倍的付出来弥补,希望……还来得及……
而就在几日后,琴圣千金洹沉月忽患奇症,药石罔效的消息也自扬州传遍了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前几天的更新速度,偶抱歉得都不好意思了,只能保证从今天起更新正常,亲们见谅呵见谅~~~
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九)
“怒老朽不济,令千金的病……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公子你,还是请另觅高明吧。”有着“洛阳医仙”之誉的老医者语声沉肃,看着眼前这一双连夜赶来求医的父女,神色里满满的尽是歉然。
风华无双的雪衣公子闻言似乎情绪也并没有太□动,只是淡淡向他回礼道:“麻烦端木先生了。”语声仍是温文清润,说着又柔柔地将怀中已裹了三层狐裘,可仍冷得打颤的女儿拥得更紧了些;“沉月,累了罢,赶了这么久的路呢,想睡就先睡会儿吧,到了下一个地方,爹爹再叫醒你。”轻柔的语声里满溢了爱怜与关切,着得端木晔心头一紧,想着这孩子药石罔效的绝症,心底又是沉沉一声叹息……
这一对父女自然就是雪栈与忽然病重的沉月。就在晓霰离开的次日,雪栈一早就惊心地发现独自睡在小床上的女儿脸色白得糁人,浑身泛凉,正是六月天气,她却冷得不住打着寒战……之后几任医者都诊不出病因时,雪栈蓦地想到了什么,他的心——一刹间蓦地跌入了谷底,不!怎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让这么残忍的事情发生在沉月身上!
晓霰她并不知道,碧漪琴因为当年欧轸制琴时曾在至寒的幽溟涧水中浸过整整千日,琴身之中至阴至寒,所以以血祭剑向来只选盛年男子,而沉月她本身就是个女孩,况且才两岁的稚龄,怎能受得住这样的阴寒侵体?
这样的寒症……治愈的希望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但——那怕是丁点儿的可能,他也绝不放弃!
一直守在外面的聿清见公子抱着小姐从院中出来,忙问道:“公子,现在我们……要上岳阳么?”
“嗯,岳阳的‘梅溪隐士’梅衍先生亦是医术过人,或许能看好沉月的病。”雪栈波澜不惊的应道,可聿清却听得心下一酸。才几天工夫,可他已经陪着公子星夜兼程,几乎访遍了江南半数名医,可……沉月小姐的病,仍是无果。
少夫人猝然病逝,公子他早就是伤恸之极,而今小姐又生了这样的病,这些天来,他只是陪着公子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地转辗,一个名医又一个名医地走访,他知道,凡是有一线希望,公子就绝对会为沉月小姐争取,而他——会舍命相陪!
聿清也没有想过,寻医问药的日子就这样过了整整四年,走到四年后的那一日,一切才终于有了转机。
那天,他同公子一道在九天内从北边的渔阳赶到了江南的越州,堪堪赶上了萦鹴宫“十日义诊”的最后一日。
萦鹴宫是市坊传闻里蓬莱赢洲一样的化外仙境,是三百年前开始的一个传奇,它建在长白山的栖鹔峰之巅,千倾的月骞林环护,隔出一方与世相绝的清宁圣境,宫中奇珍异兽,莳花瑶草无数。
而宫中的弟子则皆是幼时被带上山的无依孤女。宫中分四司,其中岚沁医司乃是百多年前医术冠绝一代的“鬼医”洛浔所建,其中多有医称国手的女医者,而历任的岚沁司主更是当中翘楚。这恐怕——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机会了吧。
义诊期间,见到一向神秘的萦鹴宫弟子并不难,就连她们的司主也只是随着宫中普通弟子一道住在越州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民宅中。
现任的岚沁司主苏梓墨是个年只双十的沉静女子,看到眼前风华无双的雪衣公子也只是微微失礼了一瞬,而后平静如初。
短短的几句问答后,她就静心敛神,敬业地开始为六岁的小女孩儿诊脉,片刻后沉敛的年轻女医者抬眼向雪栈,目光里已经尽是歉然。
早料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雪栈并不意外,于是仍是平静如常地回了淡淡一笑,既而低头向怀中的女儿道:“噢,大夫说我们沉月的病一点儿不要紧的,细心调理就好,明年的这个时候呀,就能和爹爹还有筠霖一起去越州的潜园看掬花了,还记得爹爹提过的那儿的碧心菊么?可真是天下罕有呢,水一样清亮的碧绿,最配我们沉月的这身碧衫子了,到时候沉月你就和筠霖一同立在菊丛里,爹爹再帮你们画上一幅最好的丹青……好么?”语气轻松得就像真的同沉疴将愈的女儿商量着来年的出游,不露一丝忧切,似乎是要让自己先相信话里的一切并非天方夜谭。
沉月已经六岁了,懂事到让人心疼,记忆里只有两岁初初发病时她每次冷到浑身发颤,哭到天昏地暗,可后来……她渐渐晓事起来,每次发病时就会忍着,再冷,再疼都不会落泪,甚至连痛吟也不会有一声,可他明白的,寒毒世间至阴,病发之时,痛如砭骨,那样的苦痛怕是连成|人都远远无法忍耐,可他的沉月,才两岁的沉月却是一年一年地熬到了今天,还极力地压抑了所有痛楚——怕他心疼,这是一个怎样倔强,怎样懂事的孩子呀!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明白的事情越来越来,小小的孩子已经不再懵懂。他能做的,就是每次都给她一个希望,让她相信一定会好的,他不会放弃,所以,她自己也绝不可以放弃!
此刻,听着他的话,小小的孩子绽了满脸灿烂的笑:“嗯,沉月要去看碧心菊,还要带好多好多回来,都帮爹爹种在涵雪居里。”如此虚弱,那笑靥却仍是美得让人一眼惊艳!
雪栈蓦地心里下刺痛,却只能决定下次再带她去下一个地方,去找下一个大夫……
正打算起身时,却见一侧一个一直静静旁观,目光始终不离沉月的老者走了过来,是个约有五旬年纪的女子,打扮同外面的萦鹴宫弟子都不大一样,青冠束发,手持一根雪色的麈尾拂尘,精神矍铄,面上始终带了煦暖的笑意,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和平易。
老人是方才岚沁司主正诊脉时进来的,所以专心致志的年轻司主并没有注意到她,而此刻,她是带了清和笑意向沉月走了过来,那样和煦暖然的笑意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一直目光只驻在父亲脸上的六岁女童也移目看向了这个老人。
而此时,之前目光留在沉月身上的岚沁司主也终于注意到了老人,似乎要起身相迎,却给老人含笑一个手势止住了。
哓来风轻花飞霰(四十)
老人就带了那样暖然的笑意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沉月纤弱的小手,老人的手应该很暖,雪栈注意到女儿被握住后一瞬间神情似乎都轻松了许多,而后老人亲昵地抬手替沉月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然后六岁女孩儿那张冰雪样莹洁的绝丽容颜便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换来老人一个更暖更深的笑意:“真真是人天上难偶,地下无双的女娃儿呢,更难得骨骼清奇,习武应当也是资质绝佳的。”又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六岁女孩儿的乌缎似的丱发:“这孩子同我很合缘呢。”
说话间,老人已褪下了原本系在自己腕上的一颗堇色玉珠,并轻轻托起了沉月的左腕……
一旁一直静静看着老人的苏梓墨见到她此刻的这一举动,神情一刹焦切起来:“宫主,这--”
“不碍事的。”她淡然回道,并移目向年轻的女医者投过去了个安抚性的淡笑,手上动作未止,转瞬间那颗玉珠已被转系在了沉月纤细的腕上。
她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雪栈,依是眸光蕴了煦暖笑意:“这颗这颗珠子可作御寒之用,于令嫒的寒症恰是极有裨益,贴身而置,不出两年,当可痊愈。”语声轻缓,眼角的余光始终未离那狐裘里的六岁小女孩儿,淡淡的笑意里满是爱怜,
她的话刚刚一落音,只见眼前丰神如玉的雪衣男子身形骤然一颤,难以置信似的眸光一凝,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极喜之下浑身都难以自抑地微微颤着,无尽的惊喜伴着一分难以觉察的湿气在那双墨玉样温润的眸子里一点点氤氲开来……
此时,室中的三人恐怕都不会想到,萦鹴宫主闾丘煦一念之仁,舍了已身性命救下的这个名唤洹沉月的六岁女童,十三年后,会成为萦鹴宫历史上最年轻的宫主。
而她与萦鹴宫的牵连,也正始于这颗救了她性命的堇冰芎珠……
两年后,广陵苑,弄梅坞。
又逢江南初春,满庭梅英缤纷,整整九株梅树绕着梅夕亭植作半月状,龙游梅、玉蝶梅、照水梅、台阁梅、洒金梅、绿萼梅、雪里红……据他与晓霰的初识已经整整九年了,所以这梅树也正好植到第九株……
各色的梅瓣翩跹了满庭,雪白的绿萼,紫白的玉蝶、粉白的龙游、嫣色的雪里红、樱粉的照水……
零落了一地的锦绮繁华,交织出别样的旖旎情味……
“我们两个以后每年都要种一株梅花,等到许多许多年后,两人都成了白头发的老公公老婆婆,就带着满堂儿孙来看这一坞的梅花,给他们讲我们两个当年种梅花的故事……”
“嗯,雪栈,真是个好主意呢,我不大会种花的,以前种什么都种不好,不过我会跟着雪栈你慢慢学的,一定会一定要种好这些梅花……以后好告诉我们的孩子,他们的娘亲也很厉害的,并不是……并不是……什么也干不好呀!”
“有人说小跹你什么也干不好么?”他轻笑。
“嗯,嗯,雪栈……你,你不会觉得我一无是处,对罢?怕也只有你才不这么想。其实,连我自己都一直觉得……觉得我实在没什么好处的,脑袋不聪明,一点儿都不善解人意,书念得不算太好,剑也学得差了几个哥哥好多,人长得也不算很好看……可,可雪栈你……什么都好……”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莫名的沮丧“我有时候会想,自己……或许根本配不上雪栈的,可是今天我们已经成亲了,你就是我的丈夫了,我,我不聪明,不过……不过我会努力学着做事情的,努力学着当妻子,只是……你既然是我丈夫,就绝对,绝对……不可以嫌我的!”她急急地说着,率性的小丫头一身绚烂绯艳的红嫁衣,眼睛却是微红,快哭出来的样子。
“傻丫头。”他轻刮了她粉粉的小鼻子“我认识你的时候,自然就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既然决定了娶你为妻,当然是十二万分地喜欢你,喜欢你就自然喜欢你的一切,包括你不够聪明、书念得不太好、剑学得不拨尖……这些我都喜欢的呀,”顿了下,他又带笑继续道“还有,谁说我们小跹什么都做不好的,我这么挑剔的人都给小跹你迷住了,要娶回家当我的新娘子,小跹不是很厉害么?记住喽,小跹你是这世上最最惹人怜爱的小丫头,而且从现在起还是这广陵苑独一无二的女主人!更重要的,你是洹雪栈此生唯一珍爱的女子,明白么?”
“嗯!”小丫头眼睛似乎有些湿了,重重地点着头,之后却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他伸了修长玉白的指想替她拭去颊边的泪珠,她却在他的指刚刚触到颊的那刻立时退了开去,微微的绯色晕开在颊边……“你,你……”却“你”不出个什么来——
雪栈明白的,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日,但之前两人的亲近还仅限于那次在朔州见到池姑姑的那一日,为了护他她主动握了他的手而已,现在么……雪栈想逗逗他的新娘子……
他有意带笑看着她一脸的退缩,故意再次伸了手过去,重又触到了她的颊,她下意识地躲”你,你……”却又没了后话,她自己也想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今天,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他要对她做什么……都是,都是……可以的,何况,何况……只是碰了她的脸颊……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一触即止,那修长的五指轻轻摩挲着她粉润如玉的颊,带着一阵阵的□,面上的霞红一分分晕开……而且,她发现他已经伸了另一只手臂环在了她腰间,完全禁锢了她的行动,而指下的动作则是愈演愈烈,轻轻地自颊边下划,一点点移到了她嫣红粉润的唇上,尤其是他的目光也是似乎掠取一般地锁住了那嫣红的一点,好像,好像想……吞吃入肚……
她的脸色早已红得同那嫁衣一般的颜色,却……再没有推开他……
直到他蓦然警醒,意识到映月泊那时的烟花已经快到时候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未识□的小丫头神思清醒过来后窘迫得再不敢看他的眼……
尾声
初春的风里还沁了微寒,一阵晓风轻掠而过,几片沾了晨露的梅瓣凉凉地缀到了雪栈颊边,让沉陷在思忆中的人蓦地回过神来……
“爹爹,爹爹……快看啊,看沉月找到了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声明快无忧的脆唤,让雪栈不由自主地就漾开了眸间的笑意。
回头看向急急向他跑过来的小人儿,晨风扬起了那件水碧的衫子,不顾自己刚刚梳好的丱发给颠得偏到了一边,一张玉质天成的脸儿上累出的细细薄汗……却是那样快步地跑着,边跑一声声地唤着“爹爹”。
两年了,自从两年前戴上那颗珠子后,沉月的病果然一日好过一日,如今终于能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嬉闹玩乐,看着她那样开心、灿烂的笑着,欢快的雀儿一般嬉戏在广陵苑里,作为父亲的他从心底都透出暖意来。
“来,给爹爹看看,我们沉月又寻着了什么好东西呀?”待女儿奔到身边时,雪栈俯低了身子笑问。
“是这个。”玉雪可人的八岁女童献宝似的把收在手里的东西亮了出来“这个上面的绣花……好特别呢,但是……沉月不认得是什么。”
雪栈的目光却一瞬间凝住了:那是一条素白雪绸缦带,颜色恰配了他素日喜穿的白衣,上面用月白带青的丝线绣着一幅极勉强的“百年好合”,原本略锐的百合花瓣都是拙劣的椭圆状,也难怪沉月说认不出上面绣的是什么。但雪栈的目光却定定怔在那百合蕊上几点并不明显的细细红点,是——针扎到手留下的血迹。
那腰带下系着一个小小的素绡同心结,亦是手艺拙劣,密密的线孔却看得出是用心的……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你是在……在哪里找到的?”雪栈声音轻得像梦呓。
“就在那只放了许多衣服的樟木箱里呀!最底下压着呢,我去找东西,就发现了这个。爹爹,这个……是娘亲的么?”八岁的孩子也猜到了什么。
“嗯,是你娘为我绣的。”他答得异常轻柔。
“那,为什么没有给爹爹你呢?”沉月仰起一脸玉雪可人的小脸儿不解道。
“或许,是她觉得绣得不够好罢,她……其实性子很要强呢。”雪栈笑着暖然。
“爹爹,我娘亲她是怎样的人呢?”小小的孩子抬眸问他,一双皎月似的眸子兴华流转。她对娘亲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父亲的涵雪居里一幅幅的丹青,每一幅里的女子都神情姿仪各异,月下摘花的、闲庭舞剑的、晨起拂琴的、荡舟而歌的……每一幅都美到极致,她相信,世上绝对不会有比她的娘亲更美的女子……
“她是这世间最单纯、最善良,也最美丽的女子。”雪栈带了温暖的笑意答道,又看着女儿酷似晓雾的一张脸儿补充道:“当年喽,等过几年我们沉月长大了,一定和你娘一样美。”
其实,他明白的,沉月的美丽更胜小跹,她的五官轮廓都像极了小跹,唯有一双眼睛似的他。才八岁的年纪已经可以预见日后的倾城绝色,对此,他心下……不是没有不安的。
毕竟,他太明白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如此乱世中会比他人有更坎坷的路,他和广陵苑终不能护着沉月一生的。所以,他不仅教她琴棋诗赋,亦授她权谋机变。
而他的沉月——聪灵颖悟到让人惊叹!如今才八岁年纪,琴诣已经有了他这个父亲的五分功力,诗赋棋画天资不凡,连兵法史书这类晦涩的书竟也是一点即通……这样禀赋过人的女儿呀!
“那沉月还要多长时间才算长大呢?”听了父亲刚才的话,八岁的孩子却是急急问道。
“沉月很想长大?”雪栈反问。
“嗯。”小小的孩子重重点头“沉月长大了就能做好多好多事情呀,爹爹闷的时候沉月陪爹爹下棋,不用爹爹总让沉月三子,也能弹琴给爹爹解闷,是弹得和爹爹一样好的那种,不用爹爹再费神指点,只闲下心来听就行,对了,沉月的《平沙落雁》爹爹说沉月还要再练一年半才能到火候,沉月想如果加倍加倍的努力,是不是一年就可以了呢?这支曲子最是轻缓悠扬,沉月弹给爹爹听再合适不过了。”
“还有,沉月再过一年应该就背熟《韩非子》《贤言广记》,《韩非子》讲“刑名法术之学”,《贤言广记》是处事之学,而《谋世论》则是授以权谋机变之法,沉月明白这些书都是教人怎样聪明起来的,沉月一定会好好学,等沉月够聪明的时候就能保护好自己,再不用爹爹担心……这样的话爹爹就能一直都很清闲了……”
“然后,爹爹闲下来后无论要去哪里的话,沉月都陪爹爹一起,哪怕很多很多年以后,爹爹年纪大了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的,还有沉月呢,沉月会扶着爹爹,爹爹想去游遍天下都行的……”
看着才八岁的女儿小大人似的说着这样贴心的话,雪栈心下一阵触动。世上……还会有比他的沉月更可爱的孩子么?
随后却是带了宠溺的轻笑“真是傻孩子呢,你长大了自然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怎么能一直呆在爹爹身边呢。”虽是这样说着,语声却是亲昵且不舍的,这样小精灵似的可爱女儿,日后……他往后怕都舍不得她嫁人呢……
“沉月才不!”小小的女孩子蓦地大声道“沉月不要离开爹爹,怎么都不要!”然后竟忽地小雀儿一般的扑过来就这样紧紧环了父亲的脖颈“沉月不要离开爹爹……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要!”她把头埋在父亲肩上,带了颤音的脆嫩的语声就这样清晰地响入雪栈耳际,莫名地,竟满满地尽是无助与脆弱……
雪栈也微微有些怔,他知道自己的沉月是怎样一个刚强倔性的孩子,因为小时候的那场病,这个整整同寒毒抗争了四年的孩子心志极为坚韧,后来尽管痊愈了,但病中养成的倔硬性子却是丁点儿没变,那之后整整两年,她虽和同龄的孩子一般的伶俐开朗,但却从未有过寻常女孩儿的娇弱劲儿,时时处处都懂事坚强得不似一个八岁的孩子,连在长辈面前撒娇都极少,更遑论像现在这样脆弱的搂着他不放开,这么强调她一定要守在他身边,而且,这样无助得不堪一击的神情……
究竟……沉月知道了什么?
轻轻拥住了揽着他颈的女儿,语声温煦融笑“爹爹知道我们沉月是这世上最最孝顺最最懂事的孩子了,爹爹也想沉月一直守在爹爹身边呢,不过天下父母总希望儿女长大后有自己新家,新的天地才会放心,《孟子》沉月不是很早就背熟了么?难道又忘了?”
“沉月没有!”怀里的女儿急急争辩道“《孟子·滕文公下》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声音不知不觉里大了许多。
“记得这么好,我们沉月功课可是用功了呢。”雪栈笑说。
“嗯,沉月很用功的……”忽然,她蓦地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爹爹,你故意岔话!”
“呵呵,沉月真是越来越长进了……”雪栈轻声笑,他就是见女儿这样情绪低落才有意引开话题想分散她注意力的,谁想,居然这么快就给小丫头看出来了呢……比他幼时还要灵透上几分呢……
顿了一瞬,他稳声开口向女儿道:“沉月,那现在,爹爹好好和你说这件事,好么?”
“嗯。”八岁的孩子重重点头。
“其实,方才沉月背的《孟子》,爹爹并不完全赞同,为人父母自然关心儿女的终身大事,但爹爹从未想过让沉月你日后如同寻常女儿家一般局限在内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所以爹爹教你许多东西,好让你长大了可以自己选人生的路,而无论你日后做了怎样的选择,爹爹都会赞同。”
“至于长大后的儿女情事……”雪栈声音微顿了下“那也是人生必经的路,沉月会有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会愿意同他相守相依,‘琴瑟在御,此生靖好’,这个当初上《诗经》时不是很早就学过了么?”
“沉月要真的希望爹爹开心,就一定自己先过得幸福才行,所以,不可以再有一生留在爹爹身边这种傻念头,明白么?”
“可是……沉月不在爹爹身边的话,沉月怎么会放心?爹爹你……不好好照顾自己……”忽地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稚嫩的声音里竟带出几分无助惶恐,然后是异样的执拗“反正沉月不要离开爹爹!怎样都不要!”
沉月果然是知道什么了呢……雪栈心底暗暗一叹。
沉月这孩子,性子还真是像他……一样的固执呢……
静静拥住了女儿,安抚性地轻拍她的背“离我们沉月长大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这件事,我们以后慢慢说,好么?”
“嗯。”窝在父亲怀里的孩子乖巧地点头。
雪栈看着她这副宁馨儿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
那天,她仰起一张小脸儿问“爹爹,娘亲她……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尽管仍是不知愁的年纪,她却蹙了一双纤如新月的眉。“爹爹你说她有事在忙,等做完了事情就会回来,可是……可是沉月已经等了五年了呀,娘亲她——会不会不回来,也不要沉月了呢?”小小的孩子声音里有一丝委屈。
“怎么会?”雪栈笑意暖然“有像我们沉月这样玉雪可人、聪灵颖悟的女儿,还有像爹爹这么好的相公,你娘亲她怎么舍得不回来?”
“对呀!沉月很乖很招人喜欢的,娘亲她要是知道爹爹和沉月在等她,她一定会快些再快些忙完事情回来的!对了,沉月今天要好好练《思亲操》,等娘亲回来了弹给娘亲听!让娘亲知道沉月一直在想她呢……”说着小小的孩子雀儿一般从他怀里窜了出去,直奔向灵璧石案上那尾碧漪琴……
但,似乎自那年七月间走,她再没有问过这样的事,只蓦然间更加懂事更加努力了许多,对他的关心更甚以往……对了!七月,沉月她……果然知道了呢……
怪不得她刚才说“爹爹不好好照顾自己。”原来是这样……
这样懂事的孩子呀,明明的爹爹自己任性,却要这么小的你来担心……真是愧为人父呢……
他的女儿,这样的沉月呵……
晓霰,你知道我们的沉月是怎样一个懂事可爱的孩子么?你知道如今长得又多像你么?你知道沉月她和我一样痴痴等着你回来么?
六年了……我又依着我们的约定一年年种了六株梅花……
你说过日后等到我们成了白发的老公公老婆婆,就带着满堂儿孙来看这一坞的梅花,给他们讲我们两个当年种梅花的故事……我一直都守着那个约定,一直都等着你回来……
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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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晓来风轻花飞霰》到这儿就结束了(话说,岚现在很佩服自己吐槽的功力,原来打算三万字写完的小故事,瀑布汗~~~)谢谢各位亲们这么长时间的支持,做为一个刚刚开始写文的小小白,感激尽在不言中!!!
晓霰的下落,还有沉月如何登上萦鹴宫主之位,在正文《碧漪调》里会写到…………
然后,最最重要的是:《碧漪调》从今天开始更了(拖了这么长时间,脸红~~~)先是修文,故事结构会有极大改动,语言也会明白易懂很多……希望各位亲们毫不吝惜地砸手里的砖块,让偶有个改进的方向,拜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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