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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密爱2503房(上) > 第九章

第九章

黎祖驯正在忙着打包日用品时,门铃就响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想着会是黎珊珊吗?还是江小君的妈妈?他犹豫了片刻,才去开门。

“找到小君了吗?”是杨美美。

“她在2503.”

美美摀着胸,松了好大口气。“真是的,突然半夜就跑掉,要吓死多少人啊?!”还以为小君出事了,电话也打不通。美美看见客厅放着行李箱,问:“你在­干­么?”

黎祖驯推开门,让美美进来,将搁在沙发上的衣服全放入行李箱。

“小君暂时都会住在2503,请你保密,先别让她妈知道。”

“那你呢?”

“我暂时就两边跑,不过……”他笑道:“晚上尽量跟她住在那里。”他担心小君一个人会怕。

“是喔。”美美抓抓头发,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样会不会很麻烦啊?还是……还是我帮她问看看,搞不好我朋友可以收留她。”

“不用了,我想她是宁愿待在2503.”他答得斩钉截铁。

美美又问:“你们有什么打算?她离家出走,跟母亲闹翻了,就这样跑去投靠你,你压力会不会很大啊?”她替黎祖驯抱屈,觉得小君太任­性­,根本没为他想嘛。

可是黎祖驯不嫌麻烦,还问美美:“等一下有没有事?可以跟我出去一下吗?”

“没事。”美美欣喜。

“陪我去市区逛一下。”

“好啊,要­干­么?”

“想帮小君买一些衣服跟日用品,你们是好朋友,比较清楚她的需要。”

美美笑得好灿烂,灿烂到非常刻意。“好啊~~没问题。”她甜美地说,但心痛,嫉妒,却又羡慕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杨美美沦落到扮演小君的绿叶?眼前看来,她还是个要角!陪衬江小君的爱情,多可悲……

明明可以拒绝,却又贪图跟黎祖驯相处的机会。矛盾哪,他们很幸福,她一个人辛苦。没人知道她暗暗跟心魔斗争,无法真心祝好友幸福。

去南部出差的张天宝,接到美美的电话,得知小君离家出走要跟黎祖驯在一起,他飞快北上,赶到百穗旅社。

张天宝停好车子,打电话上去。“喂,我到了。”

“上来啊,大家都在。”接电话的是人在2503的杨美美。

“欸……上去喔……”张天宝吞吞吐吐。“你叫他们下来,我们找地方喝咖啡。”

“外面那么热喝什么咖啡?我们在讨论小君的未来。”

“那……要不要去我家?我家客厅大,方便讲话。你们要不要游泳?我爸昨天才叫人换了游泳池的水。”

“张天宝!”她凶巴巴地说:“小君离家出走,这时候你觉得她有心情游泳吗?就算你家游泳池大到可以冲浪,现在也不是玩的时候吧?”

“那那那……”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逃避去那间死过人的套房,晦气啊!

美美像是知道他在怕,不留情面地骂:“你是不是男人?你不敢上来啊?这里没鬼啦,小君昨天都睡这里了,你带种一点好不好,逊欸!”

他气道:“枉费我还特地带嘉义的名产­奶­油凤梨给你吃,你还这么凶~~”

她吼:“不上来就算了,逊!”喀,挂电话。

可怜的张天宝,摸摸鼻子,下车,开后座,抱了装满六颗凤梨的纸箱,胆战心惊地走进旅社,向柜台欧巴桑打过招呼,搭电梯上楼。

他忐忑,小心呼吸着,注意周边动静。这里死过人……不、不要想!他硬着头皮,念着佛号,不甘不愿地拖着脚步,不时左顾右盼注意周遭情况,来到2503房门口。

这里死过两个人……不,千万不要再想了,张天宝努力安抚自己,他敲门。等了一会,门才缓缓打开。

突然,房内伸出一只手,猛地就抓住他,随后一声凄叫——

“你完了!”

门边,缓缓冒出个披白袍的鬼。

“啊~~”张天宝魂飞魄散,箱子摔出去,凤梨滚下去。他想转身就跑,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跌倒在地。不能跑只好爬了,他飞快地爬离2503,身后立刻传来一阵哗笑。他楞住,回头,房前挤着三个人,全冲着他笑。

杨美美身上披着白­色­床单,笑得最嚣张,笑得抱肚,笑得支撑不住,要扶着门。

“哈哈哈哈哈……你爬得还真快欸……”

小君摀着嘴,也在笑。

黎祖驯大步过来,蹲在张天宝身边。“你还好吧?”

“×!”张天宝答得简单俐落,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粗话更能代表他的心情?

地方小,他们坐地上。

张天宝惊魂未定,觑着美美。“我被你吓死了,我要去收惊,等一下陪我去龙山寺。”

“不要。”美美幸灾乐祸。“你要感谢我,被我这么大大吓一次,以后就免疫,再也不怕了。”

张天宝瞪她一眼,可恶,这女人真难追!

他问小君:“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小君微笑,抱着枕头,盘坐在地。T恤牛仔裤的装扮,让她原就清秀脸蛋,更显孩子气。她看一眼黎祖驯,笑笑地跟张天宝说:“我们都想好了,我暂时住在这里。”

“这里?你敢住?”张天宝惊叫。

“我觉得这里很好啊,我昨天也睡得很好。”她喜欢这堆满他物品的房间。

张天宝说他家有很多空房可以让她住,这地方又小又发生过事故,但小君婉拒了。美美基于私心,也建议小君去住张天宝那里,她的理由是住旅馆不方便,而心里真实的声音是——不喜欢小君跟黎祖驯那么亲密。

小君不为所动,不管这两人怎么说,就是坚持住2503.

黎祖驯说:“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会常过来。”

“是啊,”张天宝亏他:“反正是你马子,我们担心个屁啊!”

美美沈默了,她看黎祖驯左手环着小君的腰,跟张天宝聊天。她看小君偎在他身侧,面上表情很甜蜜很幸福。这两个人一个是她好友,一个是她暗恋的对象。现在他们互动亲密,眼看是不需要她了,她像个局外人,寂寞又嫉妒。

美美心情复杂,原本还以为,小君会出国留学,他们很快就要分手。眼前看来,他们非但没有分开,还更亲密了,甚至要住一起了。

美美听见张天宝揶揄黎祖驯:“她为了你跟家人闹翻,你责任重大了你,将来不娶她就糟了……”

美美问小君:“真的不回去?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我想清楚了。”

“但是你只会弹钢琴,不升学要­干­么?而且没有你妈给你零用钱,你的生活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担心……”张天宝笑嘻嘻地说:“祖驯养她啊,这就是甜蜜的负担啦!”

美美冷笑。“是喔,所以就靠黎祖驯养你一辈子喔?从十九岁养到什么时候?小君真好命,在家有妈妈养,离家出走有男朋友养,唉,我就没那么好命,什么都要靠我自己……”

顿时气氛尴尬。

小君错愕,是错觉吗?美美的话,好酸啊!

黎祖驯也感觉到美美不对劲,他神情严肃,默不作声。

张天宝看看小君又看看美美,尴尬地搔搔头,又抓抓耳朵。“也……也不是这样说啦,男朋友本来就要照顾女朋友啊!”一方面是找话题,一方面借机表现英雄气概。“像要是我的女朋友出事了,开玩笑,我也会挑起全部的责任,这是应该的嘛,男人就是要有担当啊。”

“只会靠老爸的人闭嘴。”美美这一句,张天宝脸­色­大变,气氛更尴尬。

小君握住美美的手,看一眼张天宝,对美美低道:“你怎么这样说?很伤人欸……”

“你还不是只会靠别人!”美美甩开小君的手。“我才不像你们,只会讲好听话。”她看向黎祖驯,半开玩笑地说:“养我们小君很花钱的喔,小君出门都搭计程车欸,她到现在都不会骑车,捷运都没搭过喔。还有她妈都固定带她去高级理发厅洗头护发喔,一次多少?”她看向小君,小君正不解地也看着她。

美美说:“你上次跟我说多少?好像要五百对吧!还有你从小就不吃路边摊,黎祖驯要是像你妈那样天天带你上餐厅,赚再多都不够你花。你住家里的时候有佣人,这里可没有佣人喔,你想清楚了?受得了?”

美美每一句都刺向小君最弱的地方,小君越听脸­色­越难看。

黎祖驯点烟抽,表情莫测高深。

张天宝瞠目结舌,不明白这个杨美美是怎么了?鬼附身喔,讲话真毒!她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不需要他养我,我会找工作……”小君看着美美说。

美美笑了,反问:“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能做。”

“你以为工作那么容易喔?你知道你现在身上这件名牌衣服多少钱吗?去餐厅打工一小时了不起一百块,你做得住?”

“做得住。”之前黎祖驯也质疑过她,但为什么连好友都质疑她?她江小君让人看得这么扁吗?

“讲得真容易,你又没吃过苦,洗盘子手会变粗喔,到垃圾啦扫地拖地,你真的可以?”

“我可以。”

“才怪咧你可以。”

“你又知道我不行了?”

“因为我最了解你了啊,你还是想清楚比较好。”

战况不明,烟硝味四起。张天宝悄悄问黎祖驯:“是我想太多吗?她们怪怪的……”

黎祖驯握住小君的手,对美美说:“她不会那么没用,你不用太担心,而且我会看着她。”意思是要她闭嘴,少啰嗦。自己教训小君、指正小君是一回事,看到别人咄咄逼人地质疑小君他就生气了,他担心小君会难过。

小君尽管生气,但还在竭力避免冲突,她想着美美肯定是有她的用意,她想美美也是真的是为她担心,所以讲话才会这么直。

所以她好脾气地对美美说:“你放心,我没问题的。”她笑了。“我以后要跟你一样,学着独立,我会养活我自己,不会让别人麻烦。”

“最好是啦,你哪一次不是麻烦到我?每次都被你牵累,现在又说什么放弃留学,要独立自主,我看你根本没想清楚……”

失控了、失控了~~张天宝嚷:“要不要吃凤梨?没吃过­奶­油凤梨吧?我去嘉义出差买的。”

不想再跟美美对峙,小君说:“我去切凤梨。”

“我找找看,好像有水果刀……”黎祖驯起身去拉开桌子的抽屉,找出水果刀。

“用这个切要切到民国几年!”张天宝配合着转移话题。

“没关系,我慢慢切。”小君接过水果刀。

“我来切。”美美强出头。“凤梨很难切,你的手那么­嫩­会扎伤。”又是这种酸溜溜的话,好像当小君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可以,你跟他们看电视吧。”拖住装满凤梨的纸箱,这里没厨房,小君去厕所料理凤梨。她关上门,但听得见外边谈话。

她听见张天宝斥责美美:“­干­么那么凶啊?”

美美反驳:“我哪有凶?我是为她好,那家伙太任­性­了。”

“奇怪了,人家祖驯都没意见,你着急个屁。”

“我是她好朋友,我当然担心。”

“可是你口气很差,很伤人欸,你没发现她快哭了吗?”

美美失去理智。“对啦对啦我最坏了,我是坏女人行不行?她最可怜了,很需要保护对吧?怎么?她快哭了,你们就紧张了?我太了解她了,她动不动就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然后旁边的人就拚命保护她,这就是她最厉害的地方,恶心,我看不下去了。”

张天宝倒抽口气。“她到底是不是你朋友啊,­干­么把她讲成这样?”

“好了,不要吵了!”黎祖驯厉声制止。

这才安静了。

小君打开纸箱,凤梨散发浓郁的香气。

外边,有人把电视音量调大,大概是不希望她听见争吵,他们讲话的声音变小了,张天宝像是在安抚美美的情绪。

好难过啊,美美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小君忍住眼泪。

我是那么没用的人?只会制造别人的麻烦吗?我不能吃苦吗?像温室的花朵?

美美的话让小君难堪极了,在黎祖驯眼中,她也是这样不中用的人?

厕所没有砧板,没有地方切凤梨,她只有一把小水果刀,没有削凤梨的菜刀,要怎么料理凤梨呢?看着刺猬似地大凤梨,她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吃过凤梨,但没亲手切过凤梨。它们刺咧咧,像在嘲笑她无能,她确实活得很无能,但以后不了,小君下决心,不要再被人瞧扁了,以后她要尽量都靠自己,她要争气。

环境克难,工具克难,但小君决心摆平凤梨。

危机就是转机,逆境可以激发无限潜能,小君想到了,她将马桶盖盖好,撕下纸箱的掀盖当砧板铺在上面。瞧,这不就解决了,她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拎了凤梨,放平,努力斩去绿爪似地凤梨头,刀刺进去,又挖又戳,费好大劲,切去凤梨头。再将凤梨拿到洗脸台里,左手握着凤梨,右手试着削皮……

厕所门打开,黎祖驯走进来。他掩上门,想接手。

“我来。”

她拒绝。“我可以,你出去啦!”

他没走,看小君左手抓凤梨,右手对凤梨又戳又刺又扭地,笨拙地想削去硬皮。她力气小,弄得凤梨汁液迸流,伤痕累累。她左手也因为抓着凤梨,被扎得通红。

他看了心疼,面­色­­阴­郁了,心里清楚,美美的话,让她自尊受损。

“给我。”他上前,强要拿走凤梨。

“不要!我可以。”小君凶他。“你这样我会分心。”

他楞住,松手,失笑。“好好好,你用。”

英雄无用武之地,红颜坚持靠自己。他只好背靠墙站,晾在一边等,默默陪她。

第一颗凤梨,她削了五分钟才摆平,果­肉­被削得稀烂。第二颗凤梨,她削了三分钟,总算有点样子。到第三颗凤梨,她发现如果先在边缘水平的划两道痕,再戳入果­肉­,直切下来,就变得容易多了。第四颗她已经削得很好看。

她左手抓拿果­肉­,感受着那粘腻软­嫩­的果­肉­,厕所充斥甜腻的香味,她流汗,终于把凤梨全削好,装在水杓里。

“呼~~好了。”

放下水果刀,看着杓里烂兮兮的凤梨,她泫然欲泣。不成……和外面吃的凤梨差好多,好丑喔,拿出去要被美美取笑了。

“我切坏了,看起来好恶心。”

瞧她沮丧的,黎祖驯过来,不顾会不会弄脏手,拿了一块就吃。“嗯……味道跟一般的凤梨不一样,你吃看看。”也拿一块喂她。

她吞了,咀嚼,果­肉­甜润多汁,绵密的,融化在­唇­齿间。没一般凤梨的酸味,怪不得这叫­奶­油凤梨。

小君赞叹:“好……”话没说完,黎祖驯侧首,堵住她的嘴。

在香甜的凤梨吞下腹,之后来的,是他热烈的吻。

小君昏眩,缓闭上眼睛,背靠着洗脸台,他的身体像一堵燃烧的坚硬的墙,将她围困住。他伸手,右手掌按在她脑后,将她逼近了,好吻得更深。

小君心跳如鼓,太亲密的探索,在­唇­内满满着,甜腻地纠缠。

她不难过了,没脑袋去想美美伤人的话。被他热烈吻着,她觉得体内仿佛有着像凤梨饱满甜润的汁液,剧烈地摇晃着身体。

外边,电视机声音响着;这里,热情正如火如荼。

外边,她听张天宝努力地说话,逗美美开心。怕被发现,小君压抑因为兴奋差点出口的呼声。

他啃咬她的脖子,往下探索,双掌来到她的臀部,压向他,她感受到某种渴望,暧昧地威胁着她……

她刚刚凭一支水果刀,就处决了四颗凤梨,野蛮地,宰杀它们。而现在,她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蛮劲,这无所不在的甜香,这空气吸入肺里,连呼吸都香着……他手在她臀部在她腿间漫移,她想到刚刚当她的指尖陷入软熟果­肉­的触感……

他们不断亲吻,即使隔着衣衫,小君也能真实感受到他暖热的手掌,带来强烈的刺激。她颤抖着,兴奋着,变得软绵绵,无招架之力。

他将她压在磁砖前,身体挤迫着她的身体,她摸起来那么柔软温润,使他变得更坚硬,他身体渴望卸除阻挡他们的衣物,她亦兴奋地由他摆布,信任他。

可是……

他俯在她身侧,重重呼息,忍住想继续的冲动,她就在他腿间,他抵着她最柔软的地方,隔着牛仔布,感到两人因兴奋,体温炙热。

他停住动作,天杀的,这真会要了一个男人的命。

小君睁眼,眼­色­热情而恍惚,她不要停,她小手仍想摸索他发烫的身躯。

“等等……”受不了这撩拨,他低喘,即时扣住她双手。

她看见他脸上有着痛苦又脆弱的表情。

他额上黑发闪着汗珠,亲昵地吻吻她额头,将她环入怀中,转身,搂着她,靠墙站,极困难,但终于冷静。

他低头,看着怀里人儿,她正困惑地望着他。脸­色­明媚,眼­色­无辜,像无声地问着——为什么停下来?

他苦笑,捏捏她的脸。

“出去了,再不出去,他们会觉得奇怪……”帮她理好衣衫,两人平复心情,拿着切好的凤梨,装没事地离开厕所。

外头电视机开着,却不见人影,张天宝留下字条,说带美美去兜风了。

他们分食凤梨,窝在地上,看电视,外边走廊响起脚步声。

“有人……”小君跑去趴在门缝偷看。“我看到一双女人的脚,哇,好红的高跟鞋。哦,跟着一个男人喔……”她以前没住过旅社,很好奇。

黎祖驯过来,也跟她趴在门缝瞧,他们讨论对房住谁。

小君说:“当然是夫妻。”

“夫妻不可能来开房间。”

“为什么不可能?”

“结婚的人没那么有情趣。”

“你又知道了……”

稍后,对房,传来暧昧呻吟。他们靠坐在门前,肩并肩偷听,又尴尬又觉得有趣,两人窃笑。

在这暧昧声中,小君壮着胆子,鼓起勇气问黎祖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抱我?”她对他毫无保留,但他为什么好几次都及时煞住?这让她很困惑。

他吹了吹额上的发。“不急,你是第一次吧,我有压力啊,你懂不懂?”

“压力?什么压力?”

“万一表现不好,会造成你一辈子的­阴­影。第一次要是做不好,以后我想做,你可能就不答应了,我压力很大,你了吗?”

她瞪他。“我不信,你又开玩笑了。”他会怕表现不好?才怪!

他笑,揽住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你不知道我很传统的,结婚才可以做那件事。”

“骗人。”她很不赏脸,噗地笑出来。

“真的。”

“所以你跟以前的女朋友都没做过喽?”

他狡猾地说:“你跟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们是女朋友。”

“我不是你女朋友?”

“你是我将来要娶的,当然不一样,要更谨慎才行。”

小君微笑,叹息道:“不管怎样,我有信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黎祖驯说谎,真实是他担心小君最后万一受不住平凡的生活,万一自己达不到她对幸福的要求,她若是后悔,她还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去。

当然他相信此时此刻,她的勇气是真的,她相信自己是办得到的,然而她太天真,哪知道现实可怕?

他不质疑她的毅力,却默默帮她预留后路。

小君靠着他的肩膀,说:“我觉得好幸福。”

是夜,床上,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他双臂圈着小君,她脸埋在他的胸口,呼出的热气,暖着他的心坎。有他作伴,她睡得好;而他却因为渴望她,醒到天亮。

当晨光映着窗,黎祖驯轻轻将她缠近的身子挪开,下床,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晨曦映亮每户人家门窗,听街道商店拉起铁门准备开始营业,这又是个朝气蓬勃的夏日早晨。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呼吸新鲜的早晨空气,他觉得跟以往的自己告别了。

他有所领悟,心中有感触。回头,他望着床上酣睡的人儿,想着——

爱是这么不可思议哪,令小君义无反顾地想做自己。

同样一份爱,他却进退失据,违背自己。明明很想占有她,却婆婆妈妈地迟疑,深怕反而会害到她。明明高兴她放弃出国留学,跑来找他,却在高兴的同时,又矛盾地替她担心起来。

他反复地问自己——这是对的吗?对她最好的吗?她有好的条件,出国念书,功成名就,前途似锦,也许碰上比他更优秀的人。他该让这份爱绑架她吗?

她不知道他自由惯了,她不知道他心里曾经多么挣扎,反复思量着怎么对她最好。

光影飘摇,爱在他心里摇摆。

他以前不会想那么多,只拣喜欢的做,讨厌瞻前顾后。但现在是怎么了?他的潇洒、他的自由、他的勇于冒险、他的心无挂碍,现在这么都输给这女孩?

在这晨曦中,黎祖驯罕见地打算起未来。

以后,不能这样过下去,是不是该认真找什么事做?是不是开始不能免俗地要计划未来?因为要有足够的能力来呵护这可爱女孩。

意外的缘分,改变了他们。她不顾一切争取自由想忠于自己,他反而开始不只想着做自己。

黎祖驯发现,原来以前对生活散漫,是因为少个伴。而今心中有爱,就与自由绝缘,想做什么,前往哪里,好自然就会考量到对方。

不免有一点遗憾失去了那种自由自在的快感,但遗憾归遗憾,心里竟是这么暖!

黎祖驯上床,又将她抱进怀里。

在晨光中,拽着心爱的女孩。

黎祖驯望着天花板,望着婆娑的光影,想象接下来的生活,就这么跟小君走下去,以后她没家人照顾,以后他们相依为命,这想法,好亲昵!

黎祖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多傻!他没发现,自己在傻笑呢!有人巴在身上酣睡,就好像多了个亲人。他想象,每天都有小君陪他,喜怒哀乐都有人分享,才惊觉到过去自己很孤单,原来有人抱着睡、抱着醒、抱着失眠多幸福!原来偶尔为爱挣扎,但为了此刻能抱在一起,都是值得的。

他之前是在犹豫个屁啊?真可笑。这不都好好地吗?不是抱在一起了吗?那些不安和顾虑,现在看来,证明是自己吓唬自己。相爱,想一起,就在一起,没那么困难嘛!

他以前听人说,人是群居的动物,人是不能独自生活,会寂寞得害­精­神病,他觉得那是放屁,他一个人不过得挺好?多个人天天参与生活,他还嫌腻呢!可这会怎么了?

现在起,有人不离不弃地陪着。

好高兴,好有斗志,他觉得,活得很来劲。

从现在开始,小君是他的责任跟义务。责任跟义务这顶大帽子扣下,他戴起来还挺高兴,他会给小君幸福的,虽然有些小阻碍,没关系,他有信心,为了小君,这些他都会克服。

他仿佛已经预见,不久的将来,跟小君会有属于他们的窝,那就是人们说的很俗气的所谓家庭生活……

从现在开始,一心一意,爱到底。唉,他又想象到,假如他把事业做得很好,假如他们安定下来,也许过几年他们就会有几个胖娃娃……几个男的?生几个女的?被他们喊爸爸,多骄傲啊!

唉,他会不会想太远了?

唉,他怎么越想越陶醉呢?

唉,他是怎么搞的?

又傻笑了,就这么一直笑进梦里……

——上集完·待续密爱2503下第一章

跟爱着的人生活,最快活。

黎祖驯和江小君觉得每天过得好快,眼前景物,都跟以前不同。

这城市仿佛更可爱,连与他们不相­干­的人们,看起来都超顺眼。是因为自己快乐的缘故吗?戴上爱情的眼镜,世界跟着梦幻起来。

这天,趁上班前空档,黎祖驯要去见心爱的女孩。

在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一辆重型摩托车停在M字招牌下。

黎祖驯往上望,黄|­色­M招牌,跟金­色­阳光,看起来都那么摩登招摇,闪亮亮的像在对这城市笑,告诉每个人这儿有即时解馋的好地方,还是孩童心中的大乐园。

而他心中的好女孩,如今也在这乐园里。

他微笑,脱下安全帽,下车,推开玻璃门,阳光在那里,在柜台后,那穿着制服,灿笑着的江小君。

她开始在这边打工,黎祖驯特地绕过来关心。

“你好,欢迎光临,很高兴为您服务!”她笑得有点僵。

黎祖驯右手拽安全帽,侧身靠楼梯站,暗暗观望,觉得她穿着麦当劳制服超可爱。

小孩跟她说:“我要麦香­鸡­餐,饮料换成大杯的­奶­昔。”

叮叮叮,职场新生把收银机当钢琴弹,边弹边口述:“好的,这位小朋友想点麦香­鸡­餐,饮料换成大杯的……”

小孩的哥哥Сhā嘴:“我要两块麦脆­鸡­餐,我要刚炸出来的。”

“好的。”职场新生弹奏得更快,收银机叮叮响。“两块麦克­鸡­块……”

“是麦脆­鸡­餐不是麦克­鸡­块。”小孩的哥哥更正。

“好的,麦脆­鸡­餐两份……”不要给我压力,死小孩!职场新生额头冒汗。

“厚,不是两份,是两块麦脆­鸡­餐啦!”

冷静,冷静,笑,微笑啊!小君笑得有点抽搐。“很抱歉,我重复一次,所以你们是总共点了麦香­鸡­餐跟麦脆……”

“快点好不好,我们赶时间,还有一份大薯,烤玉米两枝。”小孩的爸抢话。

小孩的妈妈也挤过来乱。“我麦香鱼餐,美­奶­滋少一点,我怕胖。”

这位大婶,你少说也有八十五公斤吧?好你个你怕胖!小君面目发青,全乱了啦!“麦香鱼餐美­奶­滋少一点。”

“欸,”大婶拍桌子。“我是要单点的麦香鱼堡喔~~”

“喔。”小君焦头烂额,汗水直流。

面前顾客,排成一条龙,眼看这条龙正迅速发胖变成熊,所有人都挤在柜台前了,她还没搞定,终于手忙脚乱打完这家人的餐,大婶又说了一句,理直气壮地一句,成为压死小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婶说:“还要一杯大杯可乐,去冰,半糖~~我怕胖!”

哇咧!江小君眼前一黑,乌鸦乱飞,脑袋爆炸,糊成一团。她说什么?可乐半糖?救命……

店长当机立断将新生小君撇到后头,自己上阵,顺利解决傲客一家的麦当劳之旅。

黎祖驯接小君回2503,摩托车穿梭在车阵里。

“我看这工作不适合你。”他心疼,又心酸。怎么他心爱的女孩要吃这些苦?

“才上班几天哪看得出来?而且美美跟我打赌了,做满三个月,她要给我两千!”

“我们唱片行还缺一个工读生。”

小君搂住他,脸贴在他的背。“才不要靠你的关系,我说了我要独立。麦当劳不错啊,他们的员工福利好,制度好,业绩那么好,前途无量哩!我先从普通的职员开始做,再来变成组长,再来变成经理再来变成店长……”

想得真美!“可乐半糖?”黎祖驯笑,还在想那位大婶。“后来你们怎么解决?”

“我们店长好神,她说苏打水加一加就半糖了,喝起来一样有气泡。”

他大笑,笑声爽朗,背震动,小君感觉着,暖风呼过脸庞,她觉得好幸福,刚刚的辛苦全忘记了,她觉得自己也快乐得冒泡了。

可是,越是像这种紧抱着祖驯,感到自己好幸福好温暖的时候,脑袋里不由自主就会闪过妈妈那张冷漠孤寂的面容,然后内疚就像一只吃幸福的小虫,一发现她幸福,就狠狠咬她一小口,让她痛,像提醒她,她是撇下了母亲才得到这些的。

唉,她真不希望走到这地步啊,一个多月,都没跟妈妈联络,不知道她好不好?

回旅馆,小君打开衣橱,摸出被报纸包好的东西,送给黎祖驯。

“前天你送我手机,换我送这个给你。我还没领薪水,只能给你这个。”她笑得甜滋滋地,这可是一份爱的礼物喔。

黎祖驯打开报纸,看见礼物。他笑了,摸这礼物,听小君跟他说起这礼物的历史,以及这东西对她而言有多希罕珍贵。可是她没从黎祖驯脸上,得到预期中的满足,因为他没有欢天喜地的收下,她有些些失望。

他说:“一定要送我吗?”

“是,而且你以后都要用喔。而且这只有你能用,别人都不准用。”

“太刻意了吧?”

“很有意义啊,你不觉得吗?”

他迟疑了会,老实道:“我不喜欢被勉强。”

“好,还我~~”扫兴,那甜甜软软的声音变得又生又涩。

“喂,我用可以吧?”

“那么勉强不用了。”

“不用你会生气。”

“不会啊,反正对你来说没意义。”

当江小君热情有劲地介绍完最心爱的猫杯,那是十岁跟妈妈去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Vienna买回的纪念品。杯子蓝白­色­,上头坐着一趾高气昂的猫咪,仿佛刚从哪儿出走千万里,遗下一行脚印子,威风凛凛地遥望着某处,仿佛那儿有着吸引它的光。

小君把这猫杯送他,就像是一坚贞仪式,定情信物。少女心天真地想象着,让心爱的男人用自己赠与的杯啜饮咖啡,光想就觉得很浪漫,那间接的就好像他们亲密的吻又吻。

以为黎祖驯会欣然接受,并露出她预期中的感动的笑容,没想到当他听见这杯子要送他,他皱眉婉拒了。

“照你这么说,这杯子只有奥地利什么鸟的博物馆才有?”

“是啊。”

“万一我打破怎么办?”用起来有压力。

“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相信我,像这种越珍贵越是想珍惜的东西,往往越容易打破。”

可恶!根本不懂她的心。“算了,当我没说。”

气氛僵了会,小家伙赌气地背过身去,把杯子用报纸捆打算塞回衣橱里。黎祖驯摸摸耳朵,又搔搔头发,怪了,他没错喔,他说得很有道理,他的想法理­性­又很有逻辑。可怎么不但没让她开心,反而好像伤了她的心?

唉!女人就是麻烦,小女生呢,就更麻烦了。

“既然带来了我就用。”他长臂一伸,要拿走猫杯。

“我不喜欢勉强你,我不会生气,你不用特地用。”小手一抢,抢回猫杯。

“还说没生气?脸那么臭。好啦我用~~”长臂再伸出,捞回坎坷的猫杯。

小手又来抢,硬要抢回去。“我真的不会生气,你不用这样勉强啦!”

“我用我用!”突然这低沈的嗓音飙高几度,大声地终止这话题。

“你生气了?”小君肩膀一缩,吓红眼睛。

“没有。”

“可是你脸­色­很难看。”

“有吗?我不是在笑吗?”

这话题像可笑的圈圈,是爱情绕出来的圈圈。让黎祖驯哭笑不得,让江小君忽喜忽悲。可是不一会,他们又兴高采烈地泡着咖啡,窝在一起,用同一个杯,啜饮两人的咖啡。

窝在旅社喝完下午茶,黎祖驯收拾脏衣服打包带回家清洗,然后要直接去唱片行上班,他晚上还约了在“国家古物审议委员会”工作的朋友,请教关于艺品买卖的专业技能。之前这位朋友提过想找他合伙做艺品买卖的生意,那时黎祖驯不感兴趣,现在他考虑要认真经营一份事业,早点给小君安稳可靠的未来。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你不用等我一起吃晚餐。”

“喔……”五天来第一次,黎祖驯晚上不跟她一起吃晚餐。小君患得患失的,该不会因为刚刚杯子的事生气吧?该不会是觉得她烦吧?开门,送他离开,小君拉住他的手,低头,小小声地说:“你有没有一点点觉得我很烦?如果觉得我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要跟我说。”

他失笑。“­干­么?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大眼睛睨着他,那神情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莫可奈何。“对啊,你都不怕我喔,都是我在怕你喔,可见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多,是不是?”

好幼稚的话,亏她说得出。他笑,大力抱她一下。“走了。”手一挥:“掰啦~~”

目送他走,小君很不平衡地瘪瘪嘴。可恶,他倒是很乐嘛!真希望他也能小小怕她一下,唉,难道她真的爱得太过火?

黎祖驯把两人的衣服洗­干­净,晒在日光下。小君常穿的白T恤,在光影中浮动。小君的脸庞,她高兴伤心的表情,也都在他心坎收藏着,想到先前小君执意要他用她的猫杯,那满怀期待的表情,被拒绝后,又蹙眉头抿嘴呕气的模样,他觉得好笑。有时不免觉得她太幼稚,想法过分浪漫不切实际,但那种执拗的小女儿心态,又让他的男子气概被融化。

将衣服晾完,他收拾物品,出门上班。

跨出公寓大门,右边一个黑影压来,冷不防地他的右脸被劈了一耳光。

“混蛋!”黎珊珊双目通红,气极颤抖。

黎祖驯没反击,就站着,冷冷地盯着黎珊珊。看样子江小君的母亲已经找过她了。

黎珊珊吼:“她在哪?在你家?”她往楼梯间冲,要上楼找人。

黎祖驯长手一伸,将她挡下。“江小君不在上面。”

“滚开!”黎珊珊喝叱,手往他胸口一拽,要将他推开。没料到反被他大手一抓,往墙一推。

大手一揪,黎祖驯拽高她领子,低头,黑眼睛绽着如刀的锐光,冷冷地威胁:“在你们的地方我让你几分,但是在别处,你最好不要惹毛我。”

黎珊珊瑟缩一下,脸胀红,泪涌上来。

“和我的学生恋爱?你真行,真行!你这个下流的杂种。”

黎祖驯别过脸,笑了笑,回头,盯着她。“是,就当我是杂种,能让你这么多年为我这下流的杂种妒忌眼红,愤怒生气,我还真感到光荣。”

“是啊,让我丢脸,让我在江天云面前抬不起头,让我跟我妈难受,这就是你的目的吧?追我的学生就为了要气我们,让我难堪,是不是?你心机好重,好卑鄙­阴­险,利用无辜的江小君,你良心过得去吗?”

黎祖驯怔住,旋即,他笑得更放肆。“亏你这么有想象力。”

“你敢说你没这么想?从以前你跟你妈就处心积虑要害我跟我妈,抢走我爸,让他认养你,现在还想争什么?家产吗?要到什么时候我们黎家才能摆脱你?”

黎祖驯笑容隐去,后退一步。“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黎珊珊困惑。

黎祖驯忽然朝她伸手,她缩身欲躲,而原来他不是要打她,原来他以拇指抹去她眼角泪珠。

他微笑,望着表情震惊的黎珊珊。“放心,你早就摆脱我,我这不是住得远远地?”

黎珊珊惶恐,她没看过黎祖驯这么忧伤的神情。

他目光忧郁,撇下爱玩笑的个­性­,头一回很真诚地对这恨他的同父异母姐姐讲出真心话——

“饶了你自己吧,我从不打算抢走属于你的任何东西,你恐惧的,都是无中生有不可能发生的。对于我妈的事我很抱歉……”

如果黎珊珊的母亲当初跟父亲走上婚姻这条路,可见得也是深深爱过的。生母的介入,势必造成她们极大伤害。黎祖驯沈溺在爱里,和小君发生爱情,才意识到爱是怎样可以让人快乐到像踏在云端,失去爱时又怎么沦落到地狱受煎熬。

他以前都嘲笑黎珊珊的敌意,他以前都不屑大妈的哭哭啼啼。这时候阳光照耀着他们这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姐弟,他忽然觉得她憎恨的脸庞是这么可怜。阳光如此美丽,她却活在过往黑暗的记忆。

他拭去她的眼泪,第一次站在同理心处,诚心实意地说:“我妈对你们的伤害已经造成,我没办法,很抱歉。请相信,我绝对不会跟你争夺什么,我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希望你不要再为这种事惶恐,放过你自己吧。”

黎珊珊楞住,往后瘫靠在墙。

艳阳下,他微笑着,好耀眼。

“不过,有件事恐怕还是要让你伤心,我对江小君是认真的。请你转告她妈,不管她赞不赞成,我会善待小君,谢啦!”

黎祖驯转身,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吹口哨,双手反Сhā牛仔裤后的口袋,就这么潇洒地走远了。

黎珊珊心跳怦怦,望着那高大身影。

她有一点被这小子吓到,她呆在墙前,呆在艳阳下,感觉心坎某种尖锐冷硬的东西,一点点消融。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有一瞬,竟感到悲哀,为这小子悲哀,在黎祖驯说出那为她设想的话语后,她猛然意会到,他也曾有过的苦痛,那肯定不比她少。

老实说,同情产生的瞬间,对他产生某种敬意。

这小子真不简单,曾被丢在孤儿院,被父亲带回家住,她跟妈也从没给他好脸­色­,可他也不知是迟钝还是太坚强或是过分乐观?她跟妈妈对他的敌意,从来没让他生长成个­性­­阴­郁的孩子,事实上他总能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反击她们的恶意嘲弄。

黎珊珊想到江小君那胆怯天真的模样,是什么特质让她驯服这男人?

在这夏末时分,黎珊珊震惊地发现,黎祖驯有些改变。当那惯常玩笑的戏谑的眼神消失后,当他正­色­起来讲些正经话时,竟然这么有力量,可以这么容易地就撼动她的心……

和朋友聊到凌晨两点,才回2503.推开房门,黎祖驯看见月光透进窗,亮着桌一隅,猫杯昂然站在月­色­里。床铺,小人儿,已酣睡。他微笑,过去,坐在床沿,望着她,满眼笑意。

今晚好高兴,好振奋。假如和朋友的计划谈得成,未来很可能会和朋友合作买卖艺品。不管有多辛苦,他都要快些站稳一片天地,让小君不用跟着他吃苦,也让她妈妈知道,不弹钢琴的江小君,不去留学的江小君,也会很幸福。

黎祖驯起身,伸个懒腰,想着要熬夜将刚刚跟朋友谈的古物买卖重点趁还记着先抄下来,他拿猫杯,倒了即溶咖啡,开门,往摆着饮水机的楼梯间去。

一路,他贪望这杯子,想到小君执意要他使用这杯子时的表情,就觉得很虚荣,很飘飘然,原来要两情相悦,才有这种人家说的神魂颠倒的感受。

“啊!”正陶醉,脚被某物绊倒,铿然巨响,猫杯摔得八分九裂,不只是四分五裂,可见是有多惨烈!

是谁?是谁把用过的餐盘放在走廊上?啊!黎祖驯蹲在地,瞪着碎片,想着小君说的关于猫杯有多可贵,他越想越觉得马的这旅社空调会不会太冷?他想着心里发毛,那个什么奥地利维也纳巴拉巴拉的博物馆,这下死好,叫他去哪生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江小君才刚送给他,这猫儿就命丧他手中,不祥哪!这小女生会怎么想?没错,她一定会胡思乱想,想成这是个他们爱情的坏兆头,或者呢?她会觉得他不够重视他们的感情,才会连个杯子都拿不稳,还是她最爱的杯子。

×!

黎祖驯奔回房,拿扫把,将碎片通通扫回来。蹑手蹑脚地拎着钥匙出去,杀往便利商店。

黎祖驯觉得自己像白痴,午夜时刻,为了个神奇三秒胶趴趴走,他很快研究完架上三秒胶的功能,跑过三家店,在短短一小时以内,黎祖驯已成为三秒胶大王,他完全熟悉每一款商家的三秒胶用途。挑选最合适的,他又冲回2503,恨啊,大半夜的,他不敢开大灯,坐在地上,像拼图那样,一片片拼回猫杯,拼得眼睛快脱窗,还要不时分心注意床上人儿的动静。

“­干­~~”指尖一阵刺痛,不小心割伤手了,心中咒骂:“就叫你别送,马的,爱送啊,这不是整我嘛。”

“你怎么还不睡?”

死了,江小君醒来,揉着眼,问他:“你坐在地上­干­么啊?”

他刚拼好猫杯,不过……

他拿起猫杯,耸耸肩,苦笑。“看,被我不小心摔坏了。”

“啊……”小君震住,溜下床,也蹲在地上,瞪着伤痕累累的猫杯。

“不要哭喔。”先警告先赢,他凶狠地指着她的脸。“我警告过你,是你不听。”

“啊……”没效,毕竟是她最珍爱的物品,她坐下,泪汪汪了。

黎祖驯脸一沈。“现在是不能泡咖啡了,但是,你看、你看!”他跑去桌前拿了几枝笔,奔回来Сhā进杯子里。“我用三秒胶粘好了,可以当笔筒啊。”

没用,大眼睛盈满泪水,小小指尖抚触猫杯的疤痕。

她还是哭了。黎祖驯看那晶莹的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他的心也一阵阵地抽紧了。

他呼了口气,颓丧地搔搔头。“好吧,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再找出个一模一样的杯子给你,行了吧?”

摸完猫杯上刺刺的疤痕,那柔白的指尖抚上他刺刺的粗眉。她眼睛泪汪汪,但嘴角抿着笑。

“我又没怪你,我很感动啊,你竟然将碎片一个个拼回来,拼多久了?欸~~这么晚还卯起来补破掉的杯子,是不是怕我生气啊?哦,原来你也会怕我嘛!”她露出得意的神态。

这家伙,他掐她的脸。“你高兴什么?嗄!”

她何止高兴,得意咧!这长了疤的杯子,她更爱它了。

“很抱歉,我找过他了,他就是不肯说出小君在哪。”

在仁爱路上的西餐厅,江天云约黎珊珊碰面。唯一的独生女儿离家出走,应该伤心沮丧才对,但江天云仍盛气凌人,拒绝透露一丝丝脆弱。

她冷笑,态度轻蔑。“哼!黎祖驯……”她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念这名字会脏了嘴。“一个靠打工维生,不务正业的混小子,也配跟我女儿来往?”更可恶的是,竟把女儿迷得连课业都抛弃,,最最不可饶恕的是,女儿连她这至亲都不顾。

“可是……”黎珊珊坦承道:“说真的,假如小君自己没那个心,就是送她到再好的音乐学院也没有用,我们不能代替她练琴,要她自己肯下功夫才行。”

江天云颇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道:“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优秀的弟弟……”

“我们只不过是同一个父亲。”黎珊珊低下头来,但觉面上无光,同时又对江天云兴起厌恶之情。

“唉,我也知道这不能怪你,但如果你早让我知道有个这么无赖的人常在你家出现,我起码可以预防这种事发生,是不是?至少我女儿不一定非要到你那里学琴的啊,说起来,你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黎珊珊沈默了,落地窗外,路树静静迎风摇晃,暑气渐消,这个夏天快结束了吧。她又想起那次跟黎祖驯诡异的冲突,以及他出乎意外的安抚她的举措,后来她常常会想,假如黎祖驯不是老爸外遇的儿子,撇开这层关系,她还会那么讨厌他吗?

撇开上一代的恩怨,黎珊珊仔细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黎祖驯是个迷人的家伙啊!永远生气勃勃,花样很多,虽然脸上老挂着皮皮的无赖笑容,但是天生可捉住旁人的目光。

她们用各种方式挑衅他,他总是笑笑地迂回闪避,她说过很多刻薄话,而他除了笑,却不曾诋毁过她跟她的母亲。

跟道貌岸然的江天云比起来,黎祖驯真诚多了,她甚至比较尊敬黎祖驯。

黎珊珊问江天云:“你打算怎么办?”

“雇征信社,托警局朋友帮忙,我有的是人脉,想找我女儿不是太困难,只是我不希望张扬这种事。”

“也对。”跟个男人离家出走,传出去太难听了。

“如果她回来了,心却没跟回来,那么……”她摸索着纸巾。“我要这个女儿又有什么用。”

“还是……还是不要逼她了,假如她真那么爱黎祖驯,让他们先订婚,然后要小君把课业先完成了再——”

“你在开玩笑吗?”

黎珊珊住嘴。

江天云脸­色­一沈。“黎祖驯什么出身?私生子,母亲还是情­妇­,我绝对不可能让那种人跟我女儿在一起。”

“但是……”

“与其要我眼睁睁祝福他们,我宁愿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江天云恨恨地说。

黎珊珊立场尴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心里有疑惑,人家都说,这世上是没有哪个父母能赢过自己儿女的,江天云这么强势,难道她心里不怕吗?不怕因为她的固执而永远失去女儿?

像是看穿黎珊珊的困惑,江天云镇定如常,啜饮香茗。

“小君会回来的,小孩子们的恋爱都像玩扮家家酒,撑不了多久。我女儿吃好穿好用好,黎祖驯能给她同样的生活吗?照你说的,他的收入一般一般,又没车子没房子,他能让小君一直快乐下去?我不信。”

星期天,江小君蹲在机车行一隅,双手托着脸,百般无聊地等待黎祖驯。

黎祖驯正在跟他的众多好友之一,刘国安,也就是开在桃园县龟山乡,鸟不生蛋、乌龟不拉屎的山路旁的机车行老板。

打从下午她被黎祖驯拉来这里找朋友后,他便将她冷落在一边,自个儿兴致勃勃地和好友组装机车。

日正当中,两个大男人挥汗如雨,打赤膊,牛仔裤,不怕脏地拆卸机车零件。小君拿起地上的可乐,啜了一口,很无聊,但是看黎祖驯玩得不亦乐乎,她微微笑,耐着­性­子等他。

“所以现在装了新的排气管,应该就没问题了?”

“安啦,这种老车子,零件换一换还是很好用的。”

黎祖驯催油门:“马力不差嘛!”

“赞捏,你是我麻吉,我会骗你吗?”

两人对话一阵,黎祖驯将机车牵到小君面前。

“这台怎么样?”

“啊?”小君一脸困惑。

“就决定这台喽,虽然是两年的车子,不过零件我都帮你换过了,引擎也是新的,白­色­的,很适合你,喜欢吧?”

小君跳起来。“给我的?!”

“对啊。”既然想要独立,学机车是必要的。

“可是我不会骑车。”

“我教你。”

两人在偏僻的山路练习,往后几天,黎祖驯一有空就载着小君到处跑,告诉她什么路在哪里,带她到山上练习机车,买了考驾照的书帮她上课,小君学会骑车的那天,兴奋地边骑边叫,她载着黎祖驯,骑在山间小路,迎着风,迎着夕阳,觉得自己好威风。

“这样可以吗?我可以考驾照了吗?”

黎祖驯圈着她的腰,注意着路况。“还不是很稳,不过到考试那天应该没问题了。”

“原来骑车就是这种感觉……”小君竟然感到眼眶湿湿。“好­棒­啊!”

“神经。”他戳一下她的头,脸贴着女友脸庞。“比不上宾士车啦!”

“乱讲,我觉得骑车比坐在车里好太多了。”可以感觉风在脸庞吹着,感受着四周的景物。

“那是因为现在是骑在山里,等你在市区骑就知道了,空气污染,风沙又大。”

小君才听不进去咧,她觉得好高兴哪!她作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她也会骑机车,妈妈从前是不准的,黎祖驯教会她太多太多事了。

没几天,黎祖驯请假,带她去监理所考驾照。

笔试没问题。路考的时候,小君紧张得脸­色­发青。她排在队伍后边,场外,一群男孩也在替女友加油。轮到小君了,她骑进考场,缓缓地顺着车道前进,她太紧张了,转弯时,压到线,警铃刺耳地响了一声,扣分。

小君慌了,这时听见外边,黎祖驯比她还慌,竟然不顾监考官在,大声吼:“稳住!小君,慢慢来,才扣几分而已没关系,慢慢来~~对,就这样,慢慢骑喔~~”

监考官瞪他,现场所有的人全瞪他,黎祖驯还无所谓地,坚持要高声指导女友。

好大声哪!小君尴尬,脸爆红,但好似吃了定心丸,在黎祖驯的呼嚷声中,她镇定下来继续往前骑,顺利骑完车道,顺利拿到驾照,小君冲出考场,抱住黎祖驯。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兴奋得又跳又叫。

黎祖驯哈哈笑,将她抱进怀里。看她笑成这样,他心里也好满足。这是她独立的第一步,也许事情没想象中困难,也许她不升学不留学,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看她这么高兴,他渐渐觉得他们的爱情是行得通的,谁说做人一定要有钱有名、出人头地?简单的幸福也许更难寻觅。

他们在芸芸人海里找到彼此,有着强烈归属感,这难得的缘分,难道不值得竭力去争取吗?也许小君是对的。

“这就是悠游卡。”美美展示手中薄薄的一片卡片。“有了这个你在台北市到哪都很方便,没了这个你在台北会寸步难行,不会搭捷运,在台北就像残废,了吗?”

美美站着三七步,在捷运站,给小君上课。两人之前的争执,已经烟消云散,美美主动提议要带小君学习搭捷运,这也是她示好的方式,毕竟事后在张天宝的开导下,她也承认自己当时在2503时,是讲得太过分了。她这阵子可是竭力地在修补两人的关系。

“这个好复杂啊……”小君站在地铁图示前。

“比如你要去你常去的SOGO,就要搭蓝线到忠孝复兴站,但是如果你要去南京东路,你就必须在这里转木栅线……”

小君听得雾煞煞,美美实地­操­作,她买了一张悠游卡送给小君。

两人整个下午在台北晃,小君学会了使用悠游卡,他们又去逛IKEA家饰店。

“以后我跟他的家要用这种沙发!”在沙发区,小君看中一套沙发,做起美梦。“等过阵子,我也开始赚钱了,我们可以一起打拚,存钱买房子,我会把家里布置得很漂亮……”

“房子很贵喔。”又开始讲她跟黎祖驯了,每次听到这个,美美的心情都很矛盾。

“那我们可以用租的啊,租一间小小的也没关系,只要能在一起,我现在很会煮饭,晚上煮饭等他回家吃,然后过阵子结婚,生小孩,哇~~好幸福~~”

越讲越远了,美美苦笑。“听起来很美,到时候我不知道被冷落在哪里。”

“什么啊?!”小君笑眯眯,挽着她的手。“最好你也出来住,住隔壁啊,这样白天他去上班,你可以来找我啊。”

“我钱太多啊?住家里就好了,还搬出去住。我家还有贷款欸,我要帮忙缴。”

“那等我跟黎祖驯赚大钱,我们分租一间房间给你,我帮你布置房间,你喜欢什么样的床?”她们来到寝具区,小君跳到一张床上,试着弹簧。“这种的怎么样?”

“哼哼哼,到时候你们两个浓情密意,才不会想到我咧~~”现在就有这种迹象了。

小君拉她,一起躺下。“你跟他都是我最重视的人,没有你我会很寂寞,没有他我会很空虚,真的,我不能没有你啊,美美。”

讲得跟真的一样咧,但是听起来还是乱感动的。“那我跟那家伙,谁在你心中最重要?”

“不一样,怎么比嘛。”

“哼!他比较重要吧,为了他你都离家出走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欸……”

小君难过道:“我妈不知道怎样了?我真不孝。”

“她好得很!这点我们不得不佩服你妈,我看她还是照样每天打扮得高贵漂亮,一下去听音乐会,一下请朋友来家里聚会,奇怪了,她好像完全不担心你,没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很爱面子吧?”

那就是她的母亲,小君感叹,永远不示弱的母亲,即使当初父亲外遇,她坚持离婚时,除了刻薄地怒骂父亲,从未为他掉过一滴泪,没有开口求过他半句。总是这样,周遭的人总像是在高攀母亲。

黎祖驯和江小君宛如夫妻那样实践着同居生活,旅馆房间没洗衣设备,黎祖驯会把小君的衣物带回家洗。白天他们各自忙,晚上腻在一起,泰半一起行动。渐渐地,黎祖驯和朋友疏于联络,她不知道黎祖驯是怎么想的,但他从未埋怨过半句。

江小君展开新生活,为了爱,她争取到自由。而黎祖驯呢?同样为了这份爱,他甘于受缚,他不再那么那么自由了。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他们都很有默契,不讨论小君的母亲,也不碰触留学的话题,仿佛小君的钢琴生涯就这么­干­脆地完结了。

小君很快乐,但这快乐其实是蒙上­阴­影的。

因为是任­性­地和母亲不告而别,即使她拥抱了爱情,内心里却摒除不了罪恶感,越是在和祖驯互动亲密而感到幸福的时刻,这隐约的罪恶感就会像只尖牙的虫,不时在心里扎上一下。

第二章

当祖驯、天宝、美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说笑,一起出游,或是窝在2503玩牌,天南地北胡扯,那欢乐时刻,小君总会忽然地想念起远在那高级大厦,在有着昂贵装潢,很气派但很冷清的大客厅,她会想象母亲在做什么,想象她只身坐在沙发,翻阅杂志,她高贵优雅的侧影,在灯下总是显得特别孤寂。

一起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分开了却又会牵挂对方,这矛盾的心情,就是所谓的亲情吧?

假使母亲愿意祝福她的恋情,那么,现在这种生活,就太完美了。

终于在离家两个多月后,小君瞒着男友,偷偷打电话回家。怕母亲追踪她,她刻意不用黎祖驯给她的手机拨打,而是使用便利商店前的公用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

“喂?”

“妈……”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沈默一阵,江天云才冷笑问:“你还当我是你妈?”

是啊这种绝不示弱的口吻,就是她的母亲。

“妈,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呢?你过得好不好?”主动报平安,是怕母亲担心。

“我好不好你会在乎?”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妈……我真的很喜欢黎祖驯……”

“很好啊,你开心吧?”明明找女儿找得快发狂,明明思念女儿思念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但一听到女儿的声音,江天云也不知怎地,忍不住用尖酸刻薄的口气嘲讽女儿,伤害女儿。

“你就高高兴兴去过你没人管的生活,去跟那个男人混,反正你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嘛,你也不在乎养你十九年的妈妈,很好,我就当没生过你,你跟你爸一个模样,自私自利。我当上辈子欠你们的,你尽管堕落,不关我的事,随便你。”

听到这里,小君泣不成声。“如果你不逼我出国,如果你愿意让我跟他交往……我答应你,我立刻回去……”

“答应我?好笑,我为你的前途担心,你竟然说得好像是我在求你。你等着看好了,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情是会变的,你以为他能爱你一辈子?你会后悔的,等着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腻了,他会爱上别人,你呢?你没有学历、没一技之长、没有我照顾,到时候你吃了苦头就知道了,你后悔也没用了,我是不会帮你收烂摊子的,到时你别来找我……”

我们应该是最亲密的,我们曾身体相连,我被你的体温包围,我曾经从你最隐密的地方来到这世间,我吃你的­奶­水,为什么而今我们会走到这地步?我们应当相爱,为什么落得互相伤害?

小君不懂啊,一字一句听着,眼泪不断滑落,站在夜里,在便利商店闪亮的招牌下,孤单单握着话筒,心痛至极。即使在离家这么多天后,母亲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她挂上电话,泣不成声。

妈妈不要我了……直到这刻,才真切感受被母亲抛弃的痛楚。然后在这巨大的痛楚中,明白了跟母亲的情感有多深,痛得越厉害,就越能感受到爱的深度。是,她是常常背着母亲埋怨她,是,她几次希望离开母亲的掌控,现在母亲放手了,她却像被人狠狠斩了一刀,割去身体某部分,痛得厉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君振作­精­神,抹­干­眼泪,拍拍哭僵的脸,怕回去后,黎祖驯会看出端倪,她不要让他担心。深吸口气,转身,她骇在原地。

黎祖驯就站在她身后。

“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君惊讶着,他都听见了吗?他在这里多久了?

“出去这么久,我很担心。”一双黑眸莫测高深,看不出他的情绪。

“喔。”

“走吧。”没问她哭什么,没刻意地安慰怕她难堪,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牵住她的小手,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小君又哭了,边哭边走。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这四个字很有力量,简单,寻常,但很有力量,包含了无限的温暖,在她如此沮丧之际,这四个字撼动了她的心房。

他暖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他大大的身子传递温暖的体温,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的迭在一起。

母亲的话动摇了小君的信心。

她低着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笨到被洋葱吓倒,你够天才,我喜欢。”

“你爱我吗?”

“现在不就牵着你的手。”

“会爱我多久?”

呵……这是每一任女友都会问的问题啊。以往他会答“不知道,爱到爱不下去为止”,或回答“随缘喽”。

这是他的标准答案,他才不讲电视剧里或言情小说中那种­肉­麻兮兮,不切实际的恶心话,他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也是尝过一些人情冷暖的,他不天真了,他很世故,感情的变化,风云暗涌难捉摸,他才不把话讲死,他的个­性­也不会为了讨好谁而说谎,因为讨厌迁就谁,而昧着良心违背自己,他绝不­干­那种事。

但是,他说:“那爱到我死掉为止好不好?怎样?听起来有没有很爽?”

咦?咦?听,听哪,这真是他黎祖驯会说的话吗?多­肉­麻!真恶心,可是天杀的,他竟还超有信心,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哩!

她笑出来了。她快乐的笑容大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觉得偶尔讲些­肉­麻兮兮的话也挺值得的。

“那我们说好了,永不分开。”

“你说了算,除非你爱上别人。”

“不可能,除非是你爱上别人。”这刻,她非常笃定。除了他,这辈子她不可能再爱上谁了。

“我想也是。”

“哦?”

“如果你为别人离开我,就太过分了。”

“怎么说?”

“这两个多月你的衣服都是我在洗,有哪个男人这么体贴?”

那倒是,她笑哈哈。

“这样说不公平,我也想帮你洗衣服啊,但是旅馆不方便嘛。你很会洗,衣服洗得香喷喷的,穿起来很舒服。”

“那是因为柔软­精­的关系,我加了熊宝宝衣物柔软­精­。”

她笑得更大声了。“什么啊?有那种东西啊?”以前都是刘姨在洗衣服,她对这个倒是没有研究,从他这堂堂男子汉的口中,听见熊宝宝柔软­精­,感觉还真好笑。

他白她一眼。“而且我用的还是蓝­色­那一款的熊宝宝,我发现那一款的最香。”

她听了直笑。

他埋怨:“我现在才知道熊宝宝花样真多,有棉花味道,蜜桃味道,什么清晨花香的好像也有……”

“奇怪了,以前刘姨怎么都没想到要用柔软­精­,你为什么知道要用?”

“男生哪需要柔软­精­,我是看你皮肤这么好,不用柔软­精­的话,怕洗出来的衣服你穿了不舒服才买的,用心良苦哪!”

小君的心,软绵绵,热呼呼。

原来每天每天她都穿着有熊宝宝香气的衣服,原来每天每天肌肤那么舒服都因为熊宝宝柔软­精­。熊宝宝柔软­精­忽然显得非常珍贵、超级伟大!

因为这是爱、这是爱哪!

爱的证据,就印证在这细微渺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熊宝宝柔软­精­就是他爱她的表现,以后每一天,穿上­干­净的衣裳,她都习惯地会嗅闻一下那甜蜜的气味,那时候就忘了生活里种种不称意处,因为被他的爱情包围住,再瞎的处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还有他的爱,她都能甘之如饴,化险为夷……

为了证明她不是谁的包袱,证明她可以独立,小君硬是在麦当劳撑过了三个月。要记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刚上班几天,她几乎累得瘫痪,想罢手不­干­,尤其当做错事,被同事或店长训斥时,那种尴尬,会教脸皮薄的江小君很受伤。

后来小君发现谁没被骂个一、两句,渐渐那些凶巴巴的话,她跟其他人一样,不放在心上。她也学其他同事,做错事说对不起,挨骂以后,立刻将那坏情绪抛弃,又生龙活虎继续上工,这就是每个人生存的妙法吗?她没时间伤心,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坚强,双手越来越有力量。

母亲无情的奚落,断了小君的后路,她咬牙苦撑,日子竟也顺利地过下去,开头以为她熬不下去的,美美一有空,就会来探望小君。老实说,作梦也想不到,江小君可以在麦当劳工作那么久。

今天,美美来麦当劳找小君。

“三个月了,拿来。”小君朝美美摊开手。

“了不起,了不起。”美美掏出两千块递给她。“拿去买药。”

“厚,你讲话真毒欸.”小君笑嘻嘻地抢走大钞,在她宣布要去麦当劳上班时,美美就泼了好几盆冷水——

“我们来赌,你要是做满三个月,我输你两千,做不满你给我两千。”

三个月过去,爱情真伟大,小君在油腻腻的炸­鸡­堆,啰啰嗦嗦的傲客间,幸存了三个月,历劫归来,呜呼哀哉,大难不亡,必有奖赏。她手拿两千,意气风发,赞赞赞,她江小君而今是劳工的朋友,跟大家做伙打拚,有爱最美,逢赌必赢,美美心甘情愿输掉两千。

“我服了你。”美美朝她竖起大拇指。三个月前这女孩还一天到晚参与音乐演奏,在各个活动中心啦大会礼堂啦公家聚会啦,上台弹奏钢琴,现在竟然在速食店工作?“你妈要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小君脸­色­微变。“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很幸福。祖驯对我很好,很疼我,我很快乐。每天都能看到他,好开心咧~~”

小君说谎,其实偶尔也怀念参加演奏会,演奏结束,听众热烈鼓掌。她很久没弹琴,这才开始想念起钢琴。每天弹奏不觉得有趣,现在天天没得弹,就开始怀念,她隐忍着跟随怀念涌上来的阵阵失落感。然而,一看见心爱的黎祖驯,那阵阵失落感又立刻消散,轻如细尘。

“看样子你们满好的。”

“嗯。你知道吗?他之前不小心打破我送他的杯子,竟然因为怕我生气,跑去买三秒胶,一片片粘回来,说要当笔筒用。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也会怕我,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爱?很可爱对不对?”

“是,黎祖驯最可爱,好不好?”唉,好朋友免不了分享这种事,但是她心酸哪。真羡慕小君,有爱情滋润后,她脸­色­粉红,越来越漂亮了。

“最感动的就是……”小君低头,摸鼻,害羞地笑。“离家出走那次,他确定我不会出国留学了,终于放心,高兴得哭了,原来男人也会哭欸.”说完,小君摀着胸口,闭着眼,好陶醉。仍想象着那一夜黎祖驯的泪。

“­干­么?他哭了你这么得意?嗄?”

小君笑了。“也不能这样说啦,可是他为了我眼睛红红的,我看了好心疼又很感动,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泪,真的眼泪喔,我一看到那个眼泪我就受不了……”小君眯起眼,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那时我才知道,他真的很爱很爱我。”

“恶~~­肉­麻。”美美故意佯装打个冷颤,用玩笑的态度掩饰伤心。

和美美道别后,小君打电话给黎祖驯。“你快下班了呴?”

“是啊。”

“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他揶揄:“我这么好命啊。”

她又高兴地嚷:“我请你吃饭,随便你想吃什么。”

“­干­么?这么高兴?”

“美美给我钱啊!”

他想了想,记起来了。“对喔,你做满三个月了,好了不起啊!”

“等我喔,我过去找你。”

少了江小君,这里更冷清了。

刘姨在料理晚餐前,照例又去请示女主人江天云:“要不要准备小姐的?”

江天云背对客厅,坐在阳台躺椅上,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她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就准备吧,万一她回来才有东西吃。”

江天云觉得那铺天盖地暗下来的天­色­,好像要将她也吞噬了。

女儿刚离家那阵子,她到处参加朋友的派对,出席音乐聚会,周末都有约会,连续疯好几个礼拜。每晚都­精­心打扮,光鲜亮丽地出门,享受朋友们欣羡的眼光。

可是每当凌晨回家,开门,空旷,静悄悄的房子,像张嘴无牙的怪兽,等着吃她。一开始跟女儿呕气,女儿打电话来,她冷冷嘲讽,女儿伤心哽咽了,她竟有胜利感,好像印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沾沾自喜着能让女儿难过,表示女儿还在乎她。她跟黎祖驯较劲,要女儿选边站。

可是……

小君没有妥协,没有照她预料的,吃不了苦,没钱花用,就回来求助。

江天云每晚都让刘姨照往常准备小君的晚餐,每晚从外边交际回来时,总想象打开门,就会看见女儿回家了。女儿会发现她跷家后妈妈还是活得很­精­彩,然后,江天云会享受那胜利感,然后原谅女儿,教训女儿,要女儿保证再也不惹她生气,才让女儿回身边。

可是,江天云越来越没劲了,跟女儿斗争,真傻啊。

江天云最近很少出门了,今天也懒懒地摊在阳台坐很久。她失去爱情,她如今又遗失了亲情,她怎么会这么失败?她无心打扮,食不下咽,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她甚至懒得出门了,羞于让人看见她的憔悴,她不喜欢输。

刘姨做完晚餐下班回去了,今晚,江天云又是独自吃着晚餐,望着两人份的碗筷,望着那空着的碗,­干­净的筷,她食而无味,撇下饭菜,走进女儿房间。

躺到女儿的床上,掩面啜泣,到最后双肩震动,痛哭失声。

她承认,她终于承认,原来,不是小君很需要她这个妈,而是她很需要小君,来证明她江天云存在的价值,没有小君,她日子空虚,像没了根。如果小君肯再打电话回来,她一定好声好气请她回家,但小君没再打过电话。

江天云泣不成声……

不行,她坐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没了小君,她会活不下去。

小君骑车到百货公司,狠心,败了手表,八千多块飞了,这是一份爱的礼物,要送给心上人,有点奢侈,不管了,黎祖驯要戴的欸,当然不能是一支随随便便的手表啊!

小姐问:“要不要帮你包装?”

小君看表,糟!他下班了。“不用了。”

她急着离开,带着礼物,超兴奋地往他的唱片行骑去,等不及要看见他收到礼物的表情。

路上大塞车,她心急如焚。骑车以后才发现每到固定时间,马路就会瘫痪,交通大乱。红绿灯超多,骑一会儿,就被红灯拦住。连续骑过三个路口,又红灯了,烦,油门一催,加速过去,右边响起煞车声,然后就是一个剧烈的冲击,将她撞倒。

小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听见耳边响起路人惊呼的声音。

她先是一阵头昏,跟着慢慢地,她四肢恢复知觉,没事,她坐起,傻傻地望着围过来的人群。

“小姐,你没事吧?”

“还好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小君摸摸手脚,站起来。“我没事……没事……”谢过大家的关心,还有一位少年帮她把车子牵过来,还好,还能发动,要快点赶过去才行……

肇事的司机很真诚地朝小君九十度鞠躬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以为已经绿灯了所以才冲过去,因为今天是我老婆生日,我急着回家才……”咦?人呢?

众人指着路上那威风女骑士,刚被人撞飞下来,此刻又生龙活虎路上狂飙中。

“厉害啊,看样子是没事了。”肇事司机松了好大口气啊。

幸好,没大碍,跌在地上时,小君即时用右手去撑住地,伤害不大,车子也还能骑,又上车继续飞车找他。

黎祖驯坐在唱片行外的阶梯上抽烟,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黑影朝他跑来。夕阳下,风吹小君身上的白T恤,于是她像一只白蝶,那么纤小轻盈地扑上来,他还没张臂欢迎呢,她一股劲先扑进他怀里,高兴地嚷着——

“我买了东西给你!”她掏出手表。“喏。”

“没事­干­么给我这么贵的东西?”

“唉呀,你戴上啦,快啦。”她动手去解他手腕上的旧表,换上新的,笑盈盈。

“高兴了?可以去吃饭了吧?浪费钱欸.”他揉揉她的头,搂住她的腰,两人去吃饭。

在敦化南路附近,古­色­古香的度小月餐厅,吃传统担仔面、猪油饭,两对眼睛都幸福得发亮。

小君拉高左手袖子。“你看,一模一样喔。”原来她也给自己买了和他一对的女表。

“为什么女生都那么爱情人衫啦情人对表啦,不觉得恶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这是我们很相爱的证明!”

“证明给谁看?”

“向可能喜欢你的女人示威,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和这个人在一起,你们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驯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黄的灯下,看她的笑容,从甜美逐渐苍白……渐渐那笑容消失,换成痛楚的表情。

“怎么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摸。

黎祖驯凑身,掀开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凛,心脏骇得差点停住。她的右肩膀,Сhā塞着一块尖石,坎进­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来,伤口附近皮肤发红浮肿。有一女客经过看见,吓得倒抽口气,惹来旁人注目,纷纷惊呼。

小君显然也被这伤口吓呆了,傻望着右肩窝,脸­色­惨白,只傻着也不吭声了。

黎祖驯绕过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冲,拦车赶去医院。

急诊处,黎祖驯将小君放在诊疗台上。

小君痛得面无血­色­,紧抓着祖驯的手。车祸时她只是觉得右肩膀麻,谁知是这么大的伤口,现在痛极了。

医师先打过破伤风针。“要立刻帮她动个手术,把石头取出来。”医生嘱咐护士准备器械,要黎祖驯填写资料。

黎祖驯刚拿笔填写,听见身后小君大声焦急地问医生——

“有没有伤到骨头?会不会影响我弹钢琴?”

医生安抚她:“别紧张,只是个小手术。你是音乐系的学生啊?”

小君楞住,不……她在麦当劳打工,很久没弹钢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凭空一个扒子,扒开那因为热恋,因为急切地想抓住这份爱情,而被她抛下忽略摆平了的、那某部分热爱音乐的自己。她甘愿化成影子追随黎祖驯一生,可是当危急时,她竟下意识地想知道她还有没有追求理想的权利。

她一时失神,然后看见身边,黎祖驯僵硬的背脊,以及从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来的郁闷。糟,她脸­色­微变,他都听见了?

黎祖驯听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笔一画逐项填写手术同意书,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电话,填上他跟患者的关系,这一栏,他停了一会儿,写上“朋友”。

这一场意外,将两人从浪漫云端,摔回真实世界。好像有一只隐形的钩子,挑开了黎祖驯跟小君同居后,那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虑。他原以为只要两人幸福着,这原本他就担心着的问题总会烟消云散,他原以为就如小君说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边,那就是她所谓的最大的幸福了。

这剎那,黎祖驯明白,因为爱情,他也变得天真了,像小君那么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现实是可以丢在一旁。在三个多月甜蜜到不象话的相处后,忽然现实如钩,就这么残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须面对这逃避着的问题。

忽然小君觉得自己没更成熟,好像还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驯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该束缚她。两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驯,小君急切问医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把他一下子浇醒。

终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为爱他而做的,背道而驰。为什么要委屈她自己?强装很幸福?终究有部分她不满足,那是他再怎么努力,暂时也没办法照顾到的部分……瞬间像有大石重压他的胸口,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继续深造去留学,却为他牺牲理想,这应该吗?

医生动个小手术,把石块取出,缝合伤口,清洁包扎,约好回诊时间,他们搭计程车回百穗旅馆。

在车上,司机好热情地跟他们招呼。“你的手是怎么了?”

小君说:“摔车。”

“骑车要小心。”司机劝她,然后亏他们:“这么年轻就去旅馆,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观念很open的,年轻人嘛两情相悦有什么关系,谁没有谈过恋爱,你们说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机一个劲哈哈笑,笑半天,发现只有他在哈哈哈,尴尬了,闭上嘴。感觉身后有强烈冷气团,气氛好差喔,这两个人在呕气吗?

他们表情僵硬,眼神回避着对方。一个往左边车窗望,一个往右边车窗看。

小君尴尬,又懊恼,又心虚。从医院离开后,黎祖驯神情­阴­郁,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迷。不用问,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刚刚当知道手受伤时,长年被母亲教导要保护手的观念,一下子蹦上脑袋,人就紧张得冲口问出来了,连她自己也吓一大跳。为什么会这么反应?难道她对自己的心还不够清楚吗?

他问:“痛吗?”

她答:“不痛。”

两人的对白,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都有些像是在应景的。挡风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马路空荡,冷清。

她又说:“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伤了,笨死了,还好有你陪着我上医院。”

“是啊。”但我不能供你留学深造,不能是你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这路途上的绊脚石。黎祖驯心里满满的问号,气氛冷掉,然后一阵长长的沈默。

车厢摇晃,司机开着音响,播放台语老歌“山顶上的黑狗兄”,这热闹的歌曲,拚不过他们间的气氛。这不是冷战,不是谁开口求饶就能摆平。这不是感情生变,没办法大家挑明说清楚就解决。这是一种诡异的,暗潮汹涌的,暧昧不明的气氛,这是某件事让大家耿耿于怀又不好冲口而出,怕伤害彼此,怕徒增尴尬,于是只能闷在心里。越是不去碰触那个尖锐的话题,彼此的气氛就越僵。

他又问:“你会不会饿?”

“不会。”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帮你请假,你好好睡。”

“嗯。”

低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2503房,他们身心俱疲,被自己的问题煎熬着,那么多疑虑跟挣扎,却都梗在心里,看着对方,说不出口。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

过去,黎祖驯在2503的每个夜晚,总忍耐着欲望,除了不真正占有她,拥抱亲吻这是每晚一定会的,他双手熟悉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已经习惯抱着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们背对背,两人的眼睛,都睁开着。房间昏暗,外边街灯的光和汽车驰过的影子,在天花板,在墙壁上,摇曳着闪动着。而无声的哀伤,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盖他们,令他们呼吸沉重,心情很闷。

黎祖驯僵着身,盯着墙,脑袋不断浮现小君在麦当劳工作的身影。她不该只是个餐饮店的小职员,就算她现在笑得那么灿烂,但难保不会有一天这笑容惨淡了,她年华老去,难道未来就葬送在这一次的爱情里?

都是因为他,她走不开跑不远,她就算还对钢琴有理想,也会为了他抛弃。这份爱多么让他感动,同时又让他跟小君都很辛苦。

他一直没告诉小君,这段时日他已经在为两个人的未来计划了,他学做生意,学古物鉴定,他默默努力着,想早点给她好日子过,假使事业顺利,他就娶她,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可是,谁知道他的成就能到什么地步呢?她要这样等多久?

“睡了吗?”小君问。

“还没。”

“你在不高兴吗?”终于她还是问出口了,这沈闷的气氛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他说,但声音听起来好闷。

“对不起……”她说。眼眶热,声音也哑了。今晚2503冷得像冰窖,他仿佛离她很远。

“­干­么对不起?”

她心虚,不敢面对他。“我……刚刚在医院跟医生说的,你不要介意喔……”

他不翻过身看她,也不再像过去几个月晚晚张臂拥抱她,他沈默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

小君怔住。

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因为你太笨了,连帮人家点餐都会点到快要崩溃,你好好出国念书,把钢琴学好,当钢琴师对你来说,比帮人家点餐容易。”

“我不要。”

“要是我们有缘,将来搞不好……”

“我不要。”没办法忍受那么长的时间见不到面,没办法啊,光想象就好痛苦。

“你听我的,你还是喜欢钢琴的,你现在只是在感情用事,以后你会后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她翻身,圈抱住他,在他背上嚷:“明天我们去结婚,法院不是可以公证吗?让我证明给你看。”

“你证明得已经够多了……”黎祖驯低哑道,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让小君清醒,并不是质疑她对他的感情,而是质疑这样傻傻地爱着会有幸福吗?还是害她将来很辛苦?

她单纯,急切地说:“既然这样,你知道我很认真,­干­么赶我走?我很讨厌你这样,不要再说这种话好不好?你答应过我,除非我爱上别人,不会离开我,为什么又劝我回去?”

他猛地翻过身,对她吼:“因为我压力很大!你把未来都赌在我身上,我压力很大!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爱我就好,但我不一样,我跟你不一样,我要打算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要衡量怎样对你最好,你知不知道?你不要那么傻那么幼稚好不好?你这样我很累……”

小君呆了好一阵,喉咙一紧,泪翻涌,声哽咽:“所以我让你很累很烦喽?”所以他要赶她回去了……不懂啊,这么努力要爱他,为什么他会烦?对他没任何要求,只希望跟他生活,为什么他会累?已经成功证明她可以独立了,也能自己赚钱,他烦什么?

看见小君被自己骂哭了,因为自责,因为难受,他痛苦道:“如果只是累只是烦就好了。”他苦笑,说:“糟就糟在还有别的……”有时又很快乐很幸福,他想着,但没说出口。

小君困惑,被他矛盾的话语弄糊涂,什么别的呢?嫌她累又烦,可这会儿望着她的表情,却又好温柔。为什么他用这样温柔又忧郁的表情看她呢?

黎祖驯眼眶刺痛,想骂醒她,结果她耽溺得深。想吓跑她,结果她只想缠得更紧。想要自己不爱她,她哭了他自己却痛得要命。

黎祖驯发现只要她近在眼前,他们就不可能分得开。眼睛看见了,就忘了理智,感情用事,他这次又输给理­性­,张臂抱她入怀,低声哄她。

“算了,不要再想了,伤口还痛吗?睡了好不好?要多休息啊……”黎祖驯想,小君也是这样吧,也像他这种心情吧,明知道留学对自己的未来最好,音乐才是最拿手的工作。但一看到他,感情战胜理智,又糊涂地只想形影不离,其他的都不想理会。

“你这样,让我很害怕!”小君双手缠抱他,好不安,怕被扔下。

“好了,我在这里陪你啊,快睡……”他腾出一只手,轻抚她发梢。

“你紧紧抱着我……”什么都放弃了,于是爱得更坚决,得失心更重。因为自己这么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就更怕失去他。假使这份爱失去了,那她等于一无所有了。于是她更在意他的感觉,爱她吗?真的吗?不离开她吗?

为了让她放心下来,好好休息,他吻她,大掌避开伤口,很温柔地按摩她的身体。可她不安分,欺上来,亲上他的嘴。受到蛊惑,他回吻。他翻过身,左手撑床,右手掀开她的上衣,同时除去自己的衣服,也卸下她的睡裤,除去他的裤子,第一次他们赤赤­祼­贴在一起。

这比以往还大胆热情的举措,让小君脸红似火,她想,这样算是跟她道歉吧,为了刚刚的失言,所以才比以往还热情地对待她,让她放心。

小君兴奋,热烈回应他的每个摸索,同时心悸地感受着他火热的身体。

他贴着她的身躯,几乎快陷进了她体内,他发烫,坚硬,抵着她,她头昏目眩,感觉到那强烈的原始欲望正­骚­动着,她于是全身绷紧只有某处柔软潮湿,那里渴望着,悸动着,让他磨蹭着,亲昵地厮磨着……

他们几乎是结合了,但没有。

黎祖驯用别的方法,让她满足,自始至终都没进入她的身体,而是以无数热吻,吻醒那因兴奋而甜蜜泛红的身躯,透过爱抚和亲吻终于让这躁动的身体,在最后极致的兴奋震颤中,得到大满足,疲累虚弱幸福地放松了。

在那些爱抚中,小君热情,潮湿,像饱熟的果实,将整个夏天的快乐酿成满足的呻吟。而他就是她快乐的总结,让她累坏但很快乐,忘了眼泪。经历生平第一次Gao潮,累极睡去,他的欲望没得到排解,但她有得到满足。

她什么都没失去……

压抑欲望让他痛苦,但看她满足,放松了睡去,痛苦都不算什么。

黎祖驯揽着她温暖的身体,听她规律的呼吸着,在她酣睡的脸边,悄声说:“我爱你。”

紧搂住她,他叹息了。

“真的,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很爱一个人……”他说了很多好听话,也许她在梦里也会笑,可是——

此刻,抱着小君的黎祖驯,鼻尖闻到她伤处的药水味,他的眼睛­干­涩,身体好似饱满着水分,明明正抱着这个人,却觉得仿徨无依,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三章

医生开的药有助眠效果,小君到中午才醒。

黎祖驯在床头留纸条,叮嘱她休息,记得吃药,已帮她跟麦当劳请假,要她放心。

她的指尖来回摸了又摸,摸着的是那字迹飞扬的签名。恋爱真神奇,光是看着他的名,就有幸福感。

她翻个身,趴在床,侧身望窗,房间暗着,窗外灰蒙。

天气­阴­着,下着雨,雨滴蜿蜒在玻璃窗,漫入房间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气味。

小君看着看着,就想到昨夜的事,一想到这事儿,脑子着火,身体紧了一下。他怎么办到的?她疯了似地,经历前所未有的感动,那种体验,撼动她。经过初次的Gao潮,她觉得跟这男人更亲密,还有什么不可与他分享的?她的所有都摊开在他面前了,正想着这害羞的事,美美打电话来。

“你在哪?”杨美美劈头就问。

“2503啊。”

“快点走!”

“啊?为什么?”

美美吞吞吐吐:“今天早上你妈来找我……因为她这次很诚心地拜托我帮忙,说很想见你,想跟你谈,我那时刚起床没多久,一下子糊涂,就告诉她了……”

“你告诉她我在这里?”

“对不起,我一时紧张……而且你们冷战那么久也差不多应该……”

“你怎么能这样?!”

“你听我说,你应该好好跟她沟通,也许她——”

“我那么信任你……”小君太震惊了。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打电话给你,我跟张天宝讲好了,你可以先去他家躲,我也打电话找黎祖驯,不过我找不到他,总之你先离开那里!”

小君跳下床,没时间梳洗,随手拿几件衣服扔进包包就走,一开门,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外,正要敲门。小君怔在原地,霎时面无血­色­。不是因为害怕被骂,而是——

江天云戴着墨镜,面­色­苍白,黑­色­套装松垮垮,瘦了好多。

她泪盈于睫,三个多月没见,妈妈怎么变成这样?

江天云摘下墨镜,双眼布满血丝。“你还要去哪?”声音又­干­又哑,像痛哭过。

“妈……”小君眼眶泛红,妈妈这么憔悴,是因为她的关系吗?

“如果,你要去找黎祖驯,我劝你不必。”

小君傻着,不明白。

江天云往房里走。“我刚刚跟他见过面了,他说要跟你分手。”

小君愣住,追上去:“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江天云侧站在窗前,望着外边­阴­灰的天。她缓转过脸来,注视小君。她悉心呵护的女儿这段时间受了多少苦啊?皮肤变黑了,穿着廉价的T恤、短裤,清秀的气质不见了,细致的五官透着野­性­,现在,女儿双目炯炯地瞪着她。

“你到底跟祖驯说了什么?!”小君气得浑身通红,不信妈妈带来分手的消息。“你叫他离开我?”

“我没叫他离开你,是他自愿的。”

“不可能!”

“我约他见面,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有本事把我的女儿迷得晕头转向,如果他是真心的,我成全你们。”

小君吼:“他是真心的!”

江天云凛着脸。

小君又吼一次:“他是真心的!”

母女俩面对面,侧身站在窗前。江天云望着女儿,沈默着。

而寒意窜上小君背脊,为什么?妈妈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可怜?一冽冷风扑进,窗檐先是滴滴答答,接着哗地响,水花击打飞溅,原就­阴­灰的天,因为暴雨,这会儿整个暗下了,房间更昏暗,空气里尽是雨的潮味,窗户灰白­色­,她们俩,­阴­郁着,一切死气沉沉,三个多月来温馨甜蜜的2503套房,仿佛在这刻死亡。

小君冷冷地质问:“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心脏怦怦作响,每根神经都绷紧。

江天云说:“我想通了,假如他真的那么好,就让他跟着你去慕尼黑,吃住交给我负责,你就不用为了他放弃钢琴了,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为什么你刚刚跟我说他要和我分手?”

避开女儿的视线,江天云望向窗玻璃上蜿蜒的雨痕。

“我想试试看他对你有多认真,所以和他见面后,我故意开两百万支票给他,我说如果他愿意跟你分手,这些就当分手费,补偿他……”江天云的声音低了下去,玻璃窗面映着女儿的身影,女儿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女儿眼­色­仿徨的呆站着,因为震惊,胸前剧烈起伏。

江天云低声说:“支票他拿了。”转身面对女儿,小君没有反应,以为她没听清楚,她再说一次:“小君,黎祖驯收下支票,为了钱抛弃你,你还要继续傻下去吗?”

小君空洞了的眼­色­逐渐聚焦,注视着母亲,这么伤她的事,她不怒,她还笑出来了。

江天云傻住了。

小君笑着,抬手看表,很认真,很天真地说:“对啊,他拿了,没错,他就是这样,我知道为什么,他要拿支票来跟我开玩笑,告诉我你有多过分,竟然想得出要花钱来收买他!信不信?他就快来了。”

瞪望和黎祖驯同款的情人对表,看秒针急急在跑,小君微笑,动也不动地僵立着,注视着手表,觉得像作梦,恍恍惚惚,恍惚中听见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他不会来了,他跟我说,从今天起不会找你,也不会再跟你联系,电话也不接,会彻底消失,让你死心,专心去留学。你还要为他找借口?你好傻。”

小君白她一眼。“妈,他跟你开玩笑的啦!”从口袋搜出手机,打给祖驯。

她笑着等待,电话线路传来一次次单调重复的嘟嘟声,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三秒四秒……她笑着,听着,等他接电话,等到电讯业者制式的告知电话没人接听。再打,一样。再打,还一样。那嘟嘟声每响一次,她的心就更紧些再紧些。然后,巨大的慌,不断上涌扩张膨胀,她的心快关不住这巨大的慌。她重复地不断拨打电话,像得了强迫症的­精­神病患。

看到女儿这德行,江天云心痛,抢走手机。“不要打了,妈没骗你,他就是这种人,你为他疯成这样值得吗?走、跟我回去!”江天云拉住小君的手。

小君身子一震,咆哮:“不要碰我!”转身就跑。

“小君——”江天云追上去,扑去紧抱住女儿。小君忽然发狂那样尖叫挣扎,江天云忙安抚,哄着:“妈知道你痛苦,但是我跟你保证过些时候就好了,你跟妈回去,全世界只有妈会无条件的永远爱你,爱情是靠不住的,你知道吗?听话,跟妈回去,妈答应以后不骂你了,也不乱动你的东西,好不好?”

小君崩溃地大叫又蹬脚又挥手。“放开我放开我放开啊~~”拉扯中,右肩缝合的伤口,被扯开,渗出血,肩膀血红了。

“你肩膀怎么回事?”江天云吓得松手。

小君趁势转身就跑。

“你回来!小君……”江天云追上去,忽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耳朵嗡嗡响,砰一声,倒在地上。

小君煞住脚步,看母亲跌倒了,奔回来。

“妈?妈!”她轻拍妈的脸,没反应,皮肤冰凉冒着冷汗,她搂住母亲,惊觉到妈妈瘦了好多。“妈?你怎么了?妈……”小君打急救电话,等救护车来,心乱如麻,脸埋在母亲怀里痛哭。

“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好,你不能出事……我都答应你……”

救护车路上急驰,黑夜中红灯闪着。在嗡嗡的警笛声中,小君想起来了,她握着母亲冰冷的手,都想起来了……跟妈妈不是一直敌对、生疏的。美好的回忆在生命垂危之际,一下全涌回脑袋里。

遥远的某天,她还是小女生,曾坐在妈身旁。仰头,望着妈妈,看她弹琴。

那时她吵着:“我也要弹~~”

“小君也要弹啊?”妈妈就握住她的双手,放在琴键上。一个指尖一个指尖敲着键。“我们一起弹喔……好厉害,小君也会弹钢琴欸,妈妈好爱你……”

泪水不断不断滑落,将小君的脸庞湿透,母亲戴上氧气罩,生命危急,这混乱无助时刻,江小君醒悟了。

爱情不是活着的一切。

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弃身边所有人不顾,拒绝听进反对声音,盲目地投入,像弱视的蝙蝠,被爱的声纳­干­扰,乱飞翔,没自己方向。

但爱情啊,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啊……

如果失去母亲,她的爱情,还能令她快乐吗?

如果为了爱谁,把理想前途都忘记,死守那个人,真就会一直快乐下去吗?

如果为了爱某个人,拒绝沟通,让亲人担心,一意孤行,她和那个被她爱着的人,能快乐吗?

爱很迷人,爱很伟大,爱上了,像嗑药,很麻醉,没办法抽离。但蜜月期总会结束,他们不可能摒弃这整个现实世界。这或者不是成熟的爱,自由地争取爱情,不顾旁人感受,也许要够彻底自私的人才办得到。

这是她的初恋,代价很高,他们看来输得一败涂地,简直在玷污人人歌颂的爱情。他敌不过金钱的诱惑,弃她而去。她呢?为爱伤害挚亲,落得这番局面,胆战心惊,仿徨无依。

车厢剧烈摇晃,小君紧握母亲冷着的手,而右肩伤口痛着,而心无声地破碎了。车窗玻璃,雨滴飞溅,雨痕蜿蜒攀爬,密密麻麻。她目光呆滞,失神地看着,看雨痕绵密地画着窗玻璃,而这段时日的爱恋记事也在她脑中刻画出密密的记忆版图,直至这瞬间,破裂,毁损。

小君一路想着,不断自问——

我到底在­干­么?

我到底在­干­么啊?

我是怎么了?

我不像我,我不再像我了,我这是怎么了?

黎祖驯倚在路树前吸烟,吸完烟,伸懒腰,浑身舒畅。

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呢?没了。

那快乐中又老觉得肩背拽着的重负呢?没了。

哈,抬头,瞪­阴­灰的天,他心情好,管它­阴­天,尽管下场大雨吧,他又是一个人了,自来自去,无拘束,啥都不怕,浑身是劲,呼!不用违背自己的个­性­,计较未来出路。不用劳心劳力学怎么搞艺品买卖挣大钱,就像过往一样,兼几个差,自在来去,赚了钱,泰半都捐出去,反正他没牵累,一个人了。

他大步向前走,走着走着,吹着口哨,没意识地,又来到这日式料理店。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拉开店门,背包往柜台一掷,朝餐厅厨房嚷:“爸、爸!”

“你来啦!”黎志洪冲出来,拽着儿子找地方坐。“吃饭没?饿了是不是?”

“想不想去日月潭?”

“嗄?”

“还是……我们去环岛怎么样?铁路环岛,套装行程,我出钱。”黎祖驯咧嘴笑,白牙闪着。

黎志洪头痛,心痛,想到上回黎祖驯失意时发生的“老爹彻夜未眠”惨案,这回儿子提出环岛旅行,×,一定代志大条了。如果之前儿子反常的粘爹行为是因为遭遇挫折,那这回就是遭到啥不幸喽?

“你发生什么事?”

“没有啊。”

“……”又说没有,暗咧。黎志洪牙一咬,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大力拍拍儿子的背,眼眶泪光浮现。“好,我们去,我们去!哪里爸都跟你去~~”事到如今,当年亏欠儿子的,一次还清吧!就赔上这把老骨头,天涯海角相随吧!

黎祖驯摸着下巴,思索着:“我看铁路环岛太娘了,爬合欢山好了,你很久没运动了吧?我们上山去露营,住一阵子,修身养­性­,应该不错。”

“……”黎老爹张大嘴,目光呆滞,心想——你­干­脆说找我去武当山少林寺打十八铜人算了。

黎祖驯说:“我认识荒野保护协会的朋友,装备交给我,你只要放心跟着我就行了。”

黎老爹肯定儿子遭遇到生平最重大的打击,铁路环岛旅行?想逃离什么?登合欢山露营?想远离什么?

这家伙,有难过的事不能开口说,一定要这么身心的煎熬才爽咩~~唉!

江天云吃不好睡不着,又情绪激动,引发高血压,轻微中风,急救后无大碍,住院三天。

小君肩膀的伤经过处理,没大碍,这三天她都陪在母亲身边。母女俩很默契地都不再提黎祖驯这事。江天云不提是怕女儿伤心,小君不提则是怕妈妈又激动起来。

当江天云问小君肩膀的伤怎么来的时,小君只推说跌倒,不讲过程,以往江天云肯定追根究柢问个清楚,还会责骂她不懂保护好弹琴的手,但这次她没追问,也没骂小君,这女儿失而复得,她怕再失去,她改了过去对女儿强势的态度,经过这次教训,她警觉到女儿已经长大,不能再用高压的态度管教,现在她对女儿好声好气,珍惜着母女俩的缘分,并修补之前的伤痕。

出院后,她们忙着办签证,准备资料,决定到维也纳暂住阿姨家,然后申请慕尼黑音乐学院,参加入学考。

这期间,黎祖驯一通电话也没打。小君打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收不到讯号。就像母亲说的,他为了钱,抛弃她。本来还不信,找到他家,信箱塞满的报纸显示他已经好多天不在,拿他给的钥匙,开门。锁孔转不动,才发现他安了崭新的锁。

小君转身,背靠门,望着天空。

黄昏时,天空镶着彩霞,血般殷红­色­。那抹红都映进小君眼瞳中,她没哭,凛着脸,抿紧­唇­,不出声,但内在焚烧的恨,密密麻麻捆缠住跃动的红心,她小心呼吸,怕一下子忍不住会冲动得一跃而下,死在他家楼下,登上头条,让他内疚一辈子……

此刻小君眼中,过去那天真的神采,消失了。她眼­色­变得锐利,刀一样冷酷。

她想,黎祖驯拿了钱,就去享福了吗?不告而别,他真狠!

五楼顶,小院子,女儿墙前的几盆茉莉花,正香着。同一种气味,当初暗恋他,回家巷里也浮着茉莉香,那时觉得这花香甜润怡人。这时,这香,教她心浮气躁,烦透了,恨恨地盯着那一簇簇雪白花苞,忽地提脚重踢,花瓣似雪,纷纷殒落。几簇没来得及盛开就被小君踢坏,离开他家,她打电话问张天宝有没有黎祖驯的消息。

张天宝说:“好多天没见到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电话也打不通。”

老好人张天宝不可能说谎,看样子连好朋友都不知道黎祖驯多可恶!

出国前一天,小君呆在卧房,地上摆着两大LV行李箱。东西都收拾好,但破碎的心没办法打包,不像猫杯,还有三秒胶。她这破裂的心,晚晚痛着她。

小君打电话给杨美美。“我出国了,明天就走。”口气很差。

“这么快?你……你跟你妈还好吗?”对于透露2503的事,美美内疚着,感到很抱歉。

“好极了,没想到对我最好的,只有我妈。”

“这样讲对黎祖驯不公平,他对你也很好啊。”她羡慕死了。

小君冷笑。“是啊,不过他也得到不错的回馈,两百万可以做很多事了,这种钱真好赚。”

“你说什么啊?”美美不解。

小君把黎祖驯拿钱的事告诉杨美美。“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爱情跟友情都靠不住。”

“喂!”美美抗议:“我是不知道黎祖驯为什么要拿你们家的钱,但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搞不好是你给他太大的压力了。”

“那不重要了。”小君紧紧握无线电话。“杨美美,我要跟你绝交。”

“就因为我说你在2503?小君,那是你妈欸,见她那么担心我才说的,你要为这种事跟我呕气?”

如果在过去,小君绝不会这么偏执,一定会原谅美美。但现在不同,失恋的人,眼中没有好人好事,一切都那么可恶令人生厌,世界忽然都不对了,床位置不对,墙的颜­色­不对,食物的气味不对,时间地点日子全不对,好像自己一个人跟全部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只有她一个人难受,这世界像大便又臭又恶心,空气像谁的呕吐令她闻了反胃,她视力出问题,嗅觉、味觉全出了问题,痛不欲生,却不能去死。

“杨美美,你怎么可以背叛好朋友?”小君这样说,冷静残酷地,觉得自己变成一把刀,任­性­地想伤害周遭一切。

“背叛?我这样叫背叛?”美美倒抽口气,嚷:“江小君,你没有良心!”

“没良心的是你。”

“江小君!”美美火大。“以前我老是帮你跟你妈说谎,就一次我没帮,怎样?就该死吗?就没良心?是,我不该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但以前为你做的那些就不算数了?我错了一次,以前对你的十几次好就全推翻?跟我绝交?好,你以为我希罕吗?我也不想要你这种自私的朋友!你臭美,以后我要是再跟你说话,我就是大白痴!”

“好。”小君挂电话,她反正什么都无所谓了。

懒坐在床,窗外,几颗星子在夜空闪动。夜虫啼叫,远处还有垃圾车俗气的音乐声响着。

小君拿出手机,注视萤幕,叫出通讯录,在这个夜晚,一一地,删去杨美美的电话,删去张天宝的电话,删去黎祖驯的电话……

同时也删去脑海里情人说过的话,删去曾经肌肤相亲悸动的感受,删去第一次见面时他玩笑的冲浪邀请。删去听见Sex 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删去了蓝天白云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欢笑,删去了他们排队买胡椒饼窝在庙前吃的快乐,删去在监理所她骑车路考他紧张的加油声,删去了曾经衣服有着的熊宝宝的香味,删去所有关于爱的记忆……

删去这些以后,她变成个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间,坐在钢琴前,十根手指,轻轻地,轻轻地触上白键,然后,很轻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样也弹不好的“悲怆”。

江天云在房里听见了,本来在整理行李,忽地顿住手势,皮肤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闭目凝听,衬着这“悲怆”的琴音,仿佛墙龟裂,四面八方渗出洪水,淹没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绝决,到飞灰烟灭的死寂,能让“悲怆”营造出这种氛围,感觉上弹琴者,在这曲中,似已轰轰烈烈死过一回。

是小君在弹琴吗?

隔壁房间,美美趴在床,听见琴音,也悲怆得泣不成声。她好委屈,正伤心,手机响了。看见来电号码,美美绷直身子,忙接听——

“你在哪?­干­么消失啊?我们都在找你。”是黎祖驯。

“你方便下来一趟吗?我就在楼下。”

美美抓了钥匙,冲下楼。乍见黎祖驯,她惊骇,差点认不出他来。

街灯下,老树前,他站在那里,肤­色­更黑,浑身泥尘,像刚刚从很远地方历劫归来,背上驮着登山的大背包,穿军式褐­色­卡其服,看见美美,摘下嘴里含着的香烟,弹掉烟灰,朝她苦涩一笑。

美美惊讶,他不就是消失了几天,怎么那双常闪着幽默光芒的双眼,如是沧桑?

她问:“你去哪了?怎么弄得像去打战?­干­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啊?”

他叹气,又苦笑,一言难尽。这几天拉着父亲跑得很远,可每坐一程车,上到某地,又冲动得想回来,人往前走,心却直后退着。几天下来,内心里,像有锯子锯着心房。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黎祖驯从口袋里拿出信,交给杨美美。“请你一定要交给小君。”

“喔。”美美问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钱吗?”

“是啊,两百万。”他笑了笑,大方承认。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贪财。”

美美傻望着他,他说得自然,但谁晓得他是不是开玩笑呢?他贪财?他有这么虚荣势利?

美美转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维也纳,短期内都不回来。”

“唔。”

“你们真的要分手?”

“对,要分手。”

“啊?”美美雀跃,她有机会了,可同时,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难过一下。

“不过,我后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驯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还是将自己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是没办法不想她,还发现我记忆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决定要怎样?要不要分手?”

“你把信交给小君,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托你了,可以吗?”

“没问题。”

黎祖驯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显得好落寞。

美美转身奔回家,进到客厅,心狂跳,拿起电话,拨给小君,电话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

“你还有什么事?”看见来电是她,小君口气冷淡。

美美乍听见这刻意生疏冷酷的问话,手中信,猝地揉紧。她脸一沈,本要转达的事,忍住了。

美美问她:“我再问一次,说要绝交是真的吗?”

“对。”

“好极了。”喀,杨美美挂电话,撕开信封,甩开来看。

还没看清楚内文,先闻到一股混着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气味。白­色­公务用的A4纸张,几处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脏的。还有几处,有水渍­干­掉的痕迹,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过了。可见这信跟着写信人,经历了好一段沧桑遥远的旅程,信中每个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热诚。

江小君:

想通了,就觉得,你没什么了不起。

跟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是最漂亮。我跟你分手,随便也可以交到比你更好的。

所以,我­干­么跟你恋爱?搞得大家那么累?

跟你妈碰面后,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们攀登合欢山,在草地露营,这都因为我想避开你。一路上每天都骂你,一天骂几回,痛快!连带也骂透你那个眼睛长顶上的老妈。到了晚上,睡了时,马的,我想着,你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干­么咧?我知道我这骂你又想着你的行为很愚蠢。

今晚,我们在合欢山顶扎营,天空很多颗星,没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困难,躺在帐篷,我爸去找木材生火,这里空气太稀薄,我头昏,一定是我头昏,才会分手又给你写信,觉得你好像就坐在对面,带着那种有点愚蠢的害羞的笑。

搞不好我会因为高山症死掉,那么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讲白了。

那天早上,你妈弄到我的电话,约我见面。本来我就想着要和她见面,谈谈你的事,正巧她打来,我就答应了。没想到见面后,她拿两百万支票要我跟你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头就捐给慈惠育幼院,就是那间带你去过的孤儿院。我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你妈有钱到可以花两百万­干­这么无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两百多万就可以修补破旧的宿舍。两百多万竟然募了两年都没慕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于你妈要我答应她的那些事,本来我就想那么做了。赴约前我就想清楚,要跟你分手,我看得出你还是喜欢弹钢琴……你否认,是因为害怕分离。我担心你对我好,是因为恋爱的经验太少。而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经验比你丰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到什么程度,我没糊涂,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你。

如果你为我放弃出国,违背自己,当个速食店的服务生,还假装做得很开心,也许几年后回头看这一段,会觉得傻,到时我会自责,而时间过去你来不及从头。

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见面,你才能下决心出国。

小君,这样说也许很扫兴,但成天腻在一起谈恋爱,等于埋葬了你的未来,毕竟你还那么年轻,该去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沈溺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你完成课业前,我不跟你联系,你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现你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们就会变得很软弱,哪里都去不了了。

假如你觉得我还是最好的,在四年后的中秋节,2503房,我等你。

至于那两百万,你跟你妈说一声,她要是愿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谢谢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没到,可以选择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们爱的时机不对,才有那么多压力。相信四年后,我们会是另一种局面,所以不用急着为我放弃一切。我愿意等你四年,学成回国。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给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所以你安心求学,带着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着相聚,我是说,假如你有爱我到那么久的话。

保重,但愿你肩膀的伤,已经康复不痛了。

祖驯

信看完,美美双手颤抖。

出门,走到隔壁,按门铃,把信交给小君。

就这几个步骤,他们能重修旧好,期待相聚,等候彼此。但是她不甘心,永远帮着小君,对这朋友仁至义尽,但刚刚小君怎么对她的?要绝交,她们已经绝交,那么,有何义务帮她送信?

小君要是敏感些,要是够关心她,应看得出她也喜欢黎祖驯,但小君只忙着追求自己的爱情,不把她这朋友放心上。

如果小君没看到这封信,如果从此不再和祖驯联系,这份爱应也烟消云散。那么……她可有机会出位?

美美想了两秒,就揉掉信,扔进抽屉深处。心跳如鼓,血脉沸腾,她像着魔了,­干­坏事的同时,又感到一股痛快。

小君已得到太多太多,我比她更需要爱。

四年?黎祖驯要等小君四年。美美想着——我也可以,甘愿等待黎祖驯四年以上。

四年会有多少变化很难说,假如她持续关怀黎祖驯,积极和他互动,也许……最后是她,取代小君,被珍惜着,留在2503房。

第四章

三个月后,江小君以“悲怆”这首高难度的曲子,考进德国慕尼黑音乐学院。

和拥挤的台北不同,这里什么都显得巨大空旷。

城市站满大树,随便走几步,就有大公园供市民游荡散步。空气清新,少有喧闹的人车,城市大半时间安静着,有时走完一条街,碰不到一个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丽,像从远古时就遗下的老建筑,每一栋房,都像怀有重重心事。气候­干­燥,蓝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置身空旷美丽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恋的后遗症,忧郁寂寞悲伤,没消退,反而更尖锐地霸住心房,如影随形,无力抵抗,只好更卖力在课业上。关于曾经迷失的那段歧路,她借着忙碌的课业希望快点淡忘。

江天云安顿好女儿,就先回国了。一个月后,得知小君住处,父亲抽空跑来探望。傍晚,父女俩在公园散步。

他问女儿:“还习惯吗?”

“嗯,很好。”

“是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伙食,瘦这么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问:“谁告诉你我的地址啊?”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妈跟我说的,真奇怪,竟然还主动叫我有空就过来看你,要不然打电话关心你。”

“喔。”大概是她惨烈的失恋了,妈妈让步,不阻挡他们联系,主动请父亲来关心。小君问他:“爸,你爱过妈妈吗?”

父亲楞住,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啊,不然怎么会结婚?结婚的时候真的很爱。”

“后来为什么不爱了?”

“唉,该怎么说呢……”他苦笑。“这很难说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后,才知道有很多冲突,习惯啦个­性­啦,要是常常没交集又不肯让步,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你妈妈比较要求完美,有时候我太懒散,现在想起来,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让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会,站住,问:“爸,假如,假如有人给你很多钱,要你离开现在的老婆,你肯吗?”

父亲楞住,脸红了。“那怎么可能,爸要是那么爱钱,当初就不会甘愿放弃你妈跟她在一起了……”察觉自己失言,怕小君难过,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说……唉,爸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那时候真的被爱冲昏头了,也很挣扎,可是真的没办法继续跟你妈相处。你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所以如果可以为了钱离开喜欢的人,应该就不是真的很爱她,对吧?”

“那当然,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怕她离开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伤害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那她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人?小君重新迈步,向林子走去。

父亲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么了?问这个?”

“没有,我帮朋友问的。”

“你朋友发生这种事吗?那个人也太可恶了。”

“是啊。”该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渐渐地,时间治疗情伤。

小君过着平静的求学生活,脸上的单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忧郁,东方女子,肤白若雪,五官秀丽,个头娇小,琴技惊人,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风靡校内男子,他们卯起来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为她买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岗,有的设法查出电话频频­骚­扰。

小君呢?她讲一口流利德语,奉赠铁板让他们踢。

“不好意思,我讨厌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带的早餐我给狗吃了。”买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经向警察备案,请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电话­骚­扰我,我会请校方处理。”打电话的被小君奚落。

艳阳天,谢绝访客,要练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样谢绝访客,要练琴。春天不赏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赏枫红,冬天不过节。练琴,准备报告,准备考试。

江天云偶尔会从台湾过来陪女儿住一阵。小君三餐吃饱饱,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课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顺利地度过。

转眼过去两年,小君逐渐遗忘感情的痛,偶尔午夜醒来会觉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会买个简单的三明治,到校园树下木椅坐着吃,就这么打发一餐。微凉的气候,望着蓝天白云,望着一片萧瑟林子,风吹来,调戏落在地上的枯叶,它滚个几圈,翻飞远去。这时,望着那些曾神气团绿在枝头,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残叶,小君心头便会一阵惆怅,被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可是又说不出什么特别难过的理由。

这天,教授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师母金发碧眼是个大美人。学生在客厅聊天,他们在厨房忙着烹饪晚餐,这对德籍夫妻没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国猪脚,最后端出来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镜,是印度的咖哩饭。

师母好得意地捧出黄澄澄的酱料搁上桌,教授说这是跟印籍学生学的饭。

学生们鼓噪着,踊跃地争相品尝,小君悄悄离席,躲到厕所。

她洗把脸,瞪着镜子,听大家在外面喧哗,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刚刚咖哩的气味,好像已钻进心肺。

她下意识地逃避吃咖哩饭,躲在厕所十几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厅。

客教授正在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以德语说着:“他是你们的学弟,周德生。小君,他跟你一样从台湾来的。”

“你好。”小君礼貌的与他点点头。

教授说:“你们两个演奏风格截然不同,也许可以组成双钢琴的伙伴……”

教授说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张合的嘴,每一句德语都懂,奇怪,却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长得白净斯文。席间,一直找话题跟小君聊,小君意兴阑珊地敷衍着。

为了不让师母乱想,她勉强吃了半碗咖哩饭。咖哩的味道很浓,她尝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学们的话题上,一边又觉得某种浓烈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她很难受,想快点回家,有种讨厌的情绪,一直将她往某个黑暗面拉。

同学跟教授开玩笑,要教授弹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个人脸­色­红红的,喜洋洋的,笑着闹着,钢琴声,哗笑声,怔望着这热闹的情景,小君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里响,在记忆深处吶喊,理智快关不住,于是脸上表情更淡漠,像与她无关,安静着看大家笑闹。

晚餐结束,教授不顾小君反对,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离开时,教授夫人将咖哩饭打包,让小君带走。“你一个人住,这给你带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婉拒,餐袋已经塞到手里。

车上,周德生向小君讨教演奏心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君心不在焉听着,望着眼前辽阔的黑暗道路,快速后退的路灯,光影闪动的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久违的自己,在某人家里,拿着电话跟美美求助,紧张又兴奋地学做咖哩饭。她被洋葱熏哭了,奔进客厅慌慌张张,那个人大手一抓,将她按进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再睁开。

可是只淡忘了一会儿,她好像又看见了,深夜的猫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们的聚会。他掌心里,飞走的萤火虫,那一点光,跑得无影无踪……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多不可思议!那些发生过的,那些欢笑泪水都是真的吗?

到了住处,她没请周德生上来,说声再见,她转身就走。连给周德生问她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门,他心神不宁,揣测小君眉间那抹忧郁是为什么?寡言又为什么?他被这忧郁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离开。

回到家,小君开灯,将咖哩扔进冰箱,像在生气,重重地摔上冰箱门。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赌气,再打开,拿出咖哩饭,全倒出来,跟饭搅糊,走到沙发坐下,深吸口气。

好,她笃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里,响着扒饭的声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绝得像跟咖哩有仇,急着消灭它,吃到面目通红,肚子快撑爆,还不知道停。

门铃响了,小君抹抹嘴,去开门。

“你忘了这个……”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色­毛外套。

“谢谢。”接过外套,才要说再见,忽地一阵恶心,她转身往厕所冲,趴在马桶呕吐。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周德生跟进来,不怕脏又是递面纸又是拍她的背,留下来照顾她。“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小君呕得五脏六腑像要翻过来了。吐完,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客厅休息。

周德生还在,他泡了热茶给小君喝。

“没关系,我没事了。”她瘫在沙发,说话有气无力,面­色­苍白。

“是不是吃坏肚子?”

“是啊,我过敏。”她掩面,给一个虚弱的微笑。

“对什么过敏?咖哩?还是里面的什么佐料?家里有没有药?”

哪里有解药?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没关系,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对往事过敏,对和黎祖驯热爱过的每个细节都过敏,失恋是重伤害,时间过去,外表也许已经看不出来,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经成了过敏儿,不过是咖哩饭啊,就轻易将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内心崩溃。都两年了,这过敏原莫非是根植在体内?怎么还会忽然跑出来闹闹她?教她痛苦?那个人让她重伤,怎么还会被影响?

周德生很温柔地说:“我再待一下好了,看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仿徨的脸­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视那关怀的眼神,忽然像被针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周德生眼睛里,忽然望见黎祖驯?这错觉,还来不及推翻,泪汹涌,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脸痛哭。失去爱,一个人挣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抚,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个……很可恶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太难受也太寂寞了,狼狈时,深夜时分,来自同国度的朋友善意的关心,让她一时卸下心防,将痛苦说出口。

周德生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没关系,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泪流不止。“那个人真的坏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恶吗?他……”满腔恨无处发泄,这会儿她混乱地说出来,将内心沈潜着的痛苦全发泄出来,对着个不熟的朋友,反复将情伤说了又说。

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于此同时,台湾,桃园,半夜三点多,店家都关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闹市遗下的垃圾,清洁员出动,沿街清扫。

街旁,有一处,正灯火辉煌,闹嚷着。一群内行人聚集艺品拍卖场,这群男人,个个看起来表情­阴­郁,行为低调,面目模糊,他们穿着随便,有的甚至还穿拖鞋,或抽烟或嚼食槟榔,或忙着透过手机跟朋友通报状况,这群人不时激动地抢着出价,竞标商家展示的字画。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有个气质独特,身穿卡其衬衫、卡其长裤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频频出价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静静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径喊价到底,绝不手软。

看一幅幅被标走的字画,嘿,有时看着字画被买走,买家趾高气昂颇为得意,他却在心里偷笑。可怜的家伙,那张齐白石的画是假的,李可染的画也是赝品,那个笨蛋竟然看不出来黄宾虹的画哪有这么差?而那几个抢着竞标炒热买气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这天晚上,这个人从凌晨两点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蚀骨,他也不觉得累,最后最后他只出手买了一个清朝花瓶,一套颇有历史的砚台。

散场后,他低头看看手表。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望着她送的手表,看指针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两年,她就回来重聚。她在国外好吗?

“黎祖驯!”有人喊他。

回头,看杨美美正跳下计程车,反抓着身上大衣,喷着寒气,过来找他。

“这么晚跑出来­干­么?”

“就知道你在这里混。”因为天冷,她脸颊冻得通红。“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买了什么?”她好奇地拿了他买的东西打量。“能卖钱吗?”

“整理后,应该可以赚两万多。”

两人钻进路旁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这是黎祖驯买的二手车,他改装过,­性­能还不错。黎祖驯发动汽车,驱车往布满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么?”她凑身问:“我睡不着,肚子饿死了。吃火­鸡­­肉­饭好不好?还是牛­肉­面?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喔!”

“最近有没有小君的消息?”他问的却是这个。

“没有,我又没她那边的电话,连搬新家都没办法通知她。”美美已从助理升为造型师,把那栋贷款沉重的房子卖出去,和妈妈在台北县买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着双手,呵着热气。“好冷喔,­干­么不开暖气?”

“坏了。”

“修啊!”

“没空。”

“帮你开去修。”

“小君有打电话给你吗?”

还是问这个,美美脸­色­微变,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很久没她的消息了……”两年前她欺骗黎祖驯,骗他信已经亲手交给小君,骗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约定了,而其实……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拜托~~”美美玩笑地说:“一定过得很不错啦,才没跟我联络,在那边肯定已经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现在的黎祖驯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浑身散发略带沧桑的男人味。她问:“假如……假如四年后她没来呢?”

“我有预感她会来。”他望着路面,眼­色­笃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头。“可是她都没跟我联络欸.”

“应该都忙着功课,要不然万一毕不了业,四年还念不完,那惨了,难道我们要约在德国碰面?”

“你对她还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两人分开那么久,他哪来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执着着,她内心越是不安着。满以为时间过去,他会改变,会慢慢淡忘小君,热爱会褪­色­,可是他怎么越来越积极?

“你是她朋友,应该懂——”黎祖驯笑望她一眼。“小君没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她会回来,一定会。”

美美又别开脸,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执着的表情……

小君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赴约,小君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小君已经交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恶感,却仍情不自禁地陷下去。在黎祖驯身旁,她扮演不称职的传声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却截断他们联络的管道。她有时难过地想,黎祖驯还愿意这样跟她吃吃饭、聊聊天,是不是只因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这个角­色­,她演得有点累了,什么时候换她当主角?再过两年,等他失望了,他会否明了到她的好?对她的深情不输给小君?

这快乐,都是偷来的,美美高兴着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又惶恐着这偷来的每一分钟。

天亮了,小君靠坐沙发,周德生盘坐在地。他彻夜听小君诉说情伤,伸出友谊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泪水沾湿的手。他温柔地劝着:“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来自台湾,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清晨的风,吹入屋内,皮肤泛起凉意,在痛哭后,小君发泄地说了那么多话,冷静下来,有点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奇怪,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难道这两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吧?”

“嗯。”真的,难得有人可以让她尽情地诉苦。“一直听我说自己的事,很无聊吧?”

“千万别这么想,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很高兴你肯跟我说这么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饿……”他脸红,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你吃早餐?”

望着他真诚又带点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他们的三明治还不错。”

和美美绝交,和黎祖驯分手,独自孤单很久,在周德生的关怀中,小君在异乡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清晨,天空灰蒙蒙地,他们徒步往餐厅路上。风吹来,拂过小君的头发,哭过后清秀的脸庞,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动着,他很想好好保护她。

他说:“那么可恶的男人,不要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吸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唉,没办法啊,有时候还是会想到他。”

“他这么过分,难道你还爱他吗?”

“也不是这么说。”小君感慨。“不爱了,但是记忆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湿意。“但有时走在街上,天空的颜­色­、气候的温度,或食物的气味,某些声音、某些情境……像触动大脑某个开关,过去的画面会突然打中我,还来不及提醒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你的感受。”他说:“你会这样是因为你用情很深,如果你像那些轻浮的女生,交过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

“也对……”再不可能像对待黎祖驯那样的对另一个人了,全心全意,倾注所有热情,独给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走进三明治店,周德生处处维护小君,问她想坐哪里想吃什么?劝她多吃一点,劝她一大早不要喝咖啡……他们坐在窗边位置用餐。

周德生问:“你对教授的提议有兴趣吗?”

“你是指双钢琴的事?”

“对啊,我们合作,比一个人默默练琴有趣多了,你对双钢琴有什么看法?”

“双钢琴表现空间大,可以像室内乐一般和谐,也能像交响乐气势磅礴……”

“教授是很有名的双钢琴家,他会对我们建议这种事,一定是认为我们程度相近,演奏风格可以互补。”

小君心动了。“也许可以试试看,现在国际上有几个不错的双钢琴比赛。”

周德生兴致勃勃地说:“好,我们以那个为目标,一个一个去挑战!”先成为伙伴,再努力着成为她的另一半。

周德生微笑着,看小君小小口地吃三明治,看她秀秀气气地享用早餐,他竟然感谢起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让他可以有机会讨好她。

从这天开始,小君跟周德生结成好伙伴,共同练习双钢琴,参与国际­性­比赛,在两年后,小君23岁拿下演奏学位最高文凭,提前毕业。大概因为受过感情创伤,在诠释乐曲时,她的指尖更有生命力,在名师指导下,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在台湾的黎祖驯,终于盼到约定的日子。

这是跟小君分手后的第四年中秋,月亮浮在暗空,大街小巷飘着烤­肉­香,人们与亲友团圆,共度佳节。这也是黎祖驯与小君团圆的日子。

经过四年的努力,黎祖驯换了车,不是豪华的进口车,而是老旧但­性­能良好的吉普车,这方便他假日到处跑。他没买房子,但是在市中心开了店。他还是喜欢穿着休闲服,简单的衬衫卡其裤,就很好看,除了工作偶尔到育幼院陪孩子们玩,或是跟张天宝和杨美美出游,他没什么应酬交际的兴致,倒是存款多了好几个零,已经足以成家立业,给心爱的女人安稳的未来。

这天,他特地买了礼物,天未黑时就待在老地方,2503房。备好酒菜,足不出户,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随着时间过去,他心情越浮躁,躺在床上,微笑着,想象小君而今的模样,想到热血沸腾。

期间张天宝打电话约他出游,他婉拒。育幼院修女邀他度中秋,他婉拒。老爸约他回家烤­肉­,他婉拒。他推掉所有约会,留下整晚时间,等伊人光临。

墙上时钟慢慢往十二跨去,窗外,街上,因为欢度中秋而喧哗笑闹的人声,逐渐静悄。这天已经快要结束,这年中秋快要过期了。黎祖驯坐起,无心用餐,喝酒,继续等。苦等不到,他猜小君可能是塞车,或有事情耽误,也许她妈妈要她陪过中秋,也许她有家庭的聚会,也许……他喝了更多酒,想消灭等待的时间,直接跳跃到她开门的瞬间。

十二点,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窗外一轮皎月,光芒映入屋内的地板,衬着形单影只的他。

门扉紧闭,小君没有来。

黎祖驯空腹喝酒,喝醉了,倒在床上,从焦虑惶恐到一片茫然。他在微醺中,不断地回想过往时光,小君趴在他身上闹他,那边的浴室里,小君切凤梨,那么香,他很渴望地热吻她。这边,月光映着的,亮着的一小块地板,她曾坐着,弹奏玩具琴,直到他睡着。

小君爱他,小君为他离家出走,小君缠着他,小君不可能一转身就忘记他。他是那么有信心,所以这么努力不懈,所以……

手机响了,他接起:“喂?”

“是我,她有来吗?”杨美美明知故问。

“我还在等。”

“你……还好吗?”

“唔。”不好,糟透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要冷静。”

“你说。”

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前几天……我在报纸上有看到小君的新闻。”

“写什么?”他坐起。

“在德国慕尼黑举办的ARD国际双钢琴大赛,江小君和她的搭档周德生赢得第一名。”

“是最近的事吗?”

“是啊。”

“看样子是因为比赛耽误回来的时间。”他帮小君找借口。

“记者有采访他们,媒体报导他们是史无前例最有默契的双钢琴伙伴……还有……你在听吗?”

“我在听。”杨美美过分小心的口气,令他的心逐渐下沈。他预感即将听见的不会是好消息。

果然,她说:“新闻还写着……除了是工作上的好伙伴,私下,他们还是互相依靠的恋人。”

黎祖驯僵着身,动也不动,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心痛。

“小君应该是不会来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头上的日光灯,变电器经不住岁月的摧残,迟钝了,光闪烁着,像懂得他的心痛,再闪了几瞬后,忽地暗下。黎祖驯呆坐着,仍握着电话,无动于衷。

美美安慰着:“这样也不错啊,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和你没关系了……”

他没吭声,胸口空荡荡,像谁一下就剜掉心脏。好长一阵静默,他们都没话说。

最后,黎祖驯没头没脑说了这一么句:“灯坏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还好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毕竟已经分开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嘛,这对你对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为她高兴,她现在这么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见当初让她去念书是正确的啊。”

祝福?高兴?他想,但做不到。内心真正感受不是这样,满心是酸滋味。

原来她已经有新恋情,黎祖驯想到另一个男人会牵她的手,重复他们以前有过的亲昵举措,他光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活到天明,刚好灯坏了,就觉得这的确是世界末日。

黎祖驯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个人虚掉。他原以为自己是有根的,在找到深爱的女人后。现在忽然又变回一片浮萍,虚浮着,失去方向。

如果一开始他就是那样漂泊到最后,不会痛。拥有过再失去,他已变不回从前潇洒的自己。于是忽然有点恨起小君,当初讲得最笃定、最执着的是她,看来比他还情深,没想到,最后专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说话啊,没事吧?”美美紧张了。

“没事。”他答得有气无力,床好像在下陷,觉得自己沈入好深的黑洞里,头很晕,胸口痛。

他很想就这么在2503蒸发,不面对明天。这四年都为着小君努力着,明天以后要为了什么振作?

“我现在过去找你!”她等的正是这一天。

“拜托……”

“嗯?”

“不要过来。”他谁也不想见,太伤心,没力气应付谁。

“不行,你听起来很糟,让我过去,我会担心。”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这时候别打扰我。”关手机,松手,手机坠地。

他闭上眼,手伸入长裤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来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国外就变心了,当初还会放她走吗?

他太自以为是,忘记时间是残酷杀手,恋人经不起岁月的摧残。

黎祖驯侧身,点烟抽,一根接一根,直到胸闷头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后,又狼狈地呕吐。

杨美美赶到百穗旅社。为了这天,她推掉所有约会。跑进旅馆,冲到2503房,敲门。

“祖驯?祖驯?是我,杨美美。”

没回应,她趴在门上听,里面没动静。美美心中一紧,难道……

她冲下楼,找柜台欧巴桑帮忙,好怕祖驯想不开在里面怎么了……

欧巴桑找出备份钥匙,随美美上楼,开门,好浓的酒味,开灯,灯不亮。月光透窗,隐约看得见床上趴着的人影。

“黎祖驯!”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脸。

他推开美美,模糊地喃喃说了什么,又昏睡。

欧巴桑焦急地等在门口,­操­着台语问:“依系唔要紧牟?”

原来是喝醉了,美美松了口气,送欧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对了,灯不亮欸,可能变电器坏了,你那边还有没有变电器?”

黎祖驯躺在床,辗转反侧,头痛剧烈,又是低声呻吟,又是伤心地胡言乱语。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变电器,弄了半天,终于把电灯修好。跳下椅子,啪,开灯,大放光明。

“YES~~”转头,望着黎祖驯。“喂,我把灯修好了。”

黎祖驯趴在床沿,无动于衷。

美美很有朝气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里交给我。”

“……”他醉得搞不清状况,只管昏睡。

美美兴致高东忙西忙,曾经这是小君在做的事,绕着他打转,像他的妻,终于美美可以亲力亲为照顾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捡拾垃圾不觉得委屈,收掉囤满秽物的垃圾袋不感到脏,出门冲去买解酒液喂他喝,拧­干­湿毛巾,将他拽在怀里,像照顾个孩子,帮他擦脸。

“别难过了……”她柔声安抚着,手轻揉着他的太阳|­茓­。“你还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还有我啊!

喝了解酒液,黎祖驯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床,头昏目眩,掩着脸说:“把灯关掉!”太亮,好难受。

“喔……”美美跑去关灯,回床前,看着他。他手臂横在脸上,从她跑来到现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轻唤:“黎祖驯、黎祖驯……”

黎祖驯移开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红,注视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说:“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吗?”

他不语。

她壮起胆子,说:“我爱你。”

他脸一沈。“我不爱你。”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也不管她会不会难堪,也不怕打击到她,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泪凶猛。“小君不会回来了。”

他翻身,背对她,她的告白,只让他更加心烦。人只要对着不爱的人,就可以轻易残酷。

月光中,醉意里,他凝视着墙壁上摇曳的影,忽觉一室朦胧……十九岁的江小君,纯白洋装,仿佛站在床头,她哀伤着,静静与他相视。是他的错觉吧?是太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吧?

她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氲着。

他对身后的杨美美说:“就算小君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能爱你……”

美美傻在黑暗里,今晚,有两个失恋的人,哭红眼睛。

第五章

完成学业,江小君没回台湾。想起那愚蠢的初恋,她就觉得惊心动魄,庆幸自己及时醒悟,没有荒废琴艺。

她受聘到Innsbruck音乐学校教书,周德生留在慕尼黑国立音乐学院授课,两人名气响,在音乐界的地位势均力敌,琴技不相上下,事业如日中天,他们联手参加双钢琴比赛最高荣誉的Murray Dranoff詹诺夫双钢琴大赛,从一百四十多组钢琴家的挑战中脱颖而出,在六天赛程中,他们每天都必须弹奏将近四小时的曲目。他们合作无间,一路过关斩将,在总决赛,面对俄罗斯、匈牙利、埃及的选手,最后以压倒­性­的差距,得到胜利,确立世界级音乐家的地位。

媒体大篇幅报导他们的背景,小君被誉为本世纪以来最美丽的音乐家。

晚上,协办单位举办晚宴,江天云骄傲地搂着女儿,接受大家的祝贺。

会场衣香鬓影,绅士淑女,将会场点缀得美轮美奂,最顶级的食物,无限量供应。最顶级的香槟美酒,无止尽供来宾享用,豪华如电影里皇家晚宴,就连侍应生,脸上也带着一抹傲气,仿佛能服侍这些贵客,是他们无上的光荣。

酒酣耳热之际,周德生揽着女友溜去阳台透气。

小君笑着,搧着热烫的脸颊。“我喝了好多酒,头好晕。”她穿一袭昂贵的金­色­缕花礼服,美得教周德生目眩神迷。

“小君……”借着酒意,他壮胆,忽然跪下。

小君吓退一步。“你­干­么?”

“我……我跟你求婚啊。我会永远爱你,永远不让你伤心。”说着,捧上钻戒。

“你快起来!”小君左顾右盼,怕被看见。

“除非你答应,我不起来。”

她一直笑,是喝醉了。她左手握一只银酒杯,酒液快泼洒出来,奇怪着周德生怎么变成两个人影?眼花撩乱哩!她笑不停,说:“好,我答应,可以了吧?”天时地利人和,这么快乐的夜晚,功成名就,感情也唾手可得,没理由婉拒。

周德生跳起来,一把就抱住她。“你绝不会后悔,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好……”他开很多支票,说着要办最豪华的婚礼,要给小君最好的生活,要立刻通知他的父母,要做很多准备,要……

小君没仔细听,她笑着,啜杯中酒。忽然指间一凉,低头,看周德生帮她套上钻戒。

“好看吧?喜欢吗?我挑了很久,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我带你去换。”

“嗯……”小君看戒指在指间闪着银光,笑了,脚步微晃,有些醉了。“这个很好……很好……这­鸡­尾酒不错喝……”她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我再去帮你拿。”周德生取走酒杯,回大厅。

小君趴在栏杆吹风,啊,这是她音乐生涯最光辉的一夜,大胜利,脚浮浮,头昏昏。醉眼蒙眬,伸手,凝视戒指,举高,在暗夜端详,越看越高兴,越瞧越兴奋,突乐得大叫——

“萤火虫~~”手在半空划过,银光一瞬。“是萤火虫啊……”抚着萤火虫,她忽地怔住,笑容隐去。

这冰凉的触感,不、不是萤火虫,是一枚冷冷的婚戒。对了,刚刚周德生跟她求婚了,她刚刚怎么说的?答应了?

小君傻傻地望着婚戒,内心忽然涌上一股不安。

周德生回来了,将酒杯交给她。“今天这么开心,尽量喝。”

“我好像……我有点头昏……”她摸着发烫的脸颊。“关于结婚的事,我想再……”

“­干­杯!”周德生碰撞她酒杯,兴致正高昂。“小君,我好高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小君怔望着他,那灵光一闪的疑虑,被他高兴的笑脸抹去。

算了,她很快乐啊,虽然这快乐中好像缺少了什么。但人生怎可能十全十美?他对她很好啊,虽然不能让她有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他的热情,但拿他跟黎祖驯比较太不公平。

她­干­掉酒,安抚自己,心想,火花又怎样?热烈的燃烧似的爱情又怎样?不可靠啊,像黎祖驯那样汹涌的爱情很快就破灭,现在和周德生这么细水长流淡淡的恋情,也许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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