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达他们入院后,疗养院刹时警备森严,附近添加了几处若隐若现的岗哨。这种森严又含而不露,外界看去,只影影绰绰觉得这所医院忽然具有某种规格,气氛神秘,像中央首长在此下榻。这里的老百姓们又特傻,一辈子没到过百里以外的地方,没见过豹子般的“克鲁”,没见过步话机,因此都猜是要打仗了,部队把“长官部”安在这了。进而又猜测这地方离苏联很远,打嘛该不就是和苏联老大哥打么?老干部初和当地百姓交谈时都笑,待后来得知这一片竟是革命老区,养育过大批红军,他们才愕然无言了。
刘达等住进一幢疗养大楼。楼四周又是人工引进的溪水,又只有一座小桥与外界相连。小桥可以用钢索吊起,以防大水将桥冲垮。老干部们把它批评一顿,说疗养院窝在这像个炮楼子,当年谁叫盖的?好好的军费掖进*里了。另有人直斥宋部长:“老宋你怎么搞的嘛?把疗养院安在这,用雷达都照不到它,是不是想避原子弹。”
宋部长当年是负责后勤基本建设的,解释着:“等打起仗来,你们就知道这位置好啦。它属于三线建设,我亲自踏勘的。跟闽北山区器材库、814弹药库、虹江档案库、116油库、闽航场站,还有五个兵站……完全配套的!我统统踏勘过。”
人说:仗没打呢,我们先来坐牢。没想到你当初辛辛苦苦的,竟是给自己盖牢房。
老宋说:“早知道要把老子关这儿,那年我就该给这医院增拨五十万,建设好点。”
老将军们一人一小间房,带卫生间。每周有医务人员巡诊,吃饭排队进大食堂,人手一份碗筷,各领两菜一汤。米饭随便用,吃多了不管,吃剩了要挨罚……在等候饭菜出台的时候,他们就排成一路纵队站着,用右手的筷子敲着左手的碗,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口里衔着、脚下踩着这节奏乱哄哄唱。他们歌喉粗细不匀,还老忘词,常把《国际歌》中某段词儿,唱进“向前、向前”里头去了。发现错误,反而惬意得很。
将军们过起了大兵的日子。总的看,条件马马虎虎,就是心理上压抑。他们每人房门上有一扇半尺见方的、带玻璃的窥视窗,原本是监护病人用的,现在可以很方便地透过它看见屋里一切动静。尽管它后头并不总是有双眼窥视,但只要那扇东西在,感觉上自己就是被一束目光按死了。他们天天学中央文件,交待个人历史,把往事一件件撕开来搜查。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也老有人启发你遗忘了什么,并追问为什么遗忘。因为在政治上没有“遗忘”这一说,只有隐瞒。他们天天面对面地开会,再背靠背地揭发,再面对面地核实;再背靠背地反省。材料纸一领就是一摞,没完没了地写。以往有秘书代劳,现在每个字都得亲自下笔,弄得错别字满纸乱跑,害得专案组人读了又是紧张又是好笑……安眠药控制使用,中档香烟和茶叶则保障供给。以往脑壳一落枕就打呼噜的老头,现在也改为说梦话了。清晨起来,一听隔壁人告诉自己昨夜说了梦话,吓得再三再四追问说的什么,逼得人只好说“没听清”。渐渐地,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敢信任了,碰头不说话,饭堂死气沉沉。就像听到一声号令,唰地都不出声了。
老头们因治不了它,便更加爱死它了。韩副主任拿这打赌:谁要能把它唤动了,输一支猎枪给谁。宋部长闻言心儿痒痒地上前去,口里叽里咕噜的,做出一种古怪姿势,向它献媚。只一天工夫,就使它消除敌意。第二天,就能抓挠它腋下——它最渴望被人抓挠的地方。第三天,便能向它下达指令,而它竟服从了。老宋懂一点驯犬的窍门。输掉猎枪的老韩愤愤道:“这狗东西,怎不再咬掉你一根手指,你那手真是叫狗咬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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