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茶楼酒肆从来不乏谈资,没过多久,锦毛鼠智盗小龙团,欧阳学士被自家茶斗得败下阵来一事,被人时不时说起,不知不觉间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如同欧阳学士门前的老槐树,偶尔被秋风吹落一叶,稍不留神,零零星星,也散得满地都是。欧阳修好不气闷,见了白玉堂自然也没甚好脸色,不想白玉堂还笑嘻嘻拍拍他的肩道:“永叔,你也莫恼,这再好的茶放久了,成了陈茶,也不好吃。你这老放着舍不得吃,岂不糟蹋了?我也是做善事,若非我,你岂能尝到这茶妙处呢?”赵祯听展昭说此事时,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道:“这样的法子,也只有他白玉堂想得出。”……连下了几场雨,洗去了残余的暑气,天气陡然凉了不少,转眼已近秋社。展忠在家里忙活着张罗秋社、中秋需备之物;而展昭每日都在宫中忙碌,修武备一事杂务繁多,精简禁军、清理武库、修订练兵之法不提。展昭府邸离国子监不远,这一日寅时,才出家门,已闻远处嘈杂喧嚷之声。天边微微泛着光,残月还挂在树梢,这时节,哪里来的喧哗?国子监向来清净,顶多是读书之声,又如何会喧闹?“这是何事?”展昭问身旁侍从。见那侍从桥马,茫然摇了摇头,展昭取过缰绳,一跃上马,疾行了几步。“我等要面圣。”“范仲淹动摇国本,实乃奸臣!”嘈杂声中传出几句清晰的吼叫,甚是激昂。展昭闻言,顿时有了些许眉目。范相公新政要精贡举,每年新录的进士举人均会有所减,想必是惹恼了不少读书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闹事,恐怕背后有唆使之徒—过角,果见国子监门口聚了一大帮人,看打扮不似太学生,恐怕是各地来的考生。有嚷着联名上书的,有要皇帝废除新政的,一群人说得慷慨激昂,就好似要清君侧、除奸臣,不是为己,而是为兴社稷,为国尽忠一般,饶是展昭这些年已见多了这般“忠心”,也不由冷笑了一声。此非大事,想必开封府不久就会来人处置,展昭正欲离去,却见考生中有人大吼烧了国子监,看范仲淹如何,说罢竟掏出火摺子,展昭脚尖点了点马镫,一跃而起,只刹那间,那人的火摺子便到了展昭手里。半空中突然飞出一人,众人皆是一愣。国子监直讲石介认得展昭,见他来舒了口气,对众生道:“休得放肆,此乃殿帅展大人。”虽说展昭如今是从二品,但到底是武将,众考生如何将他放在眼里,正欲喧嚷,却闻展昭道:“范相公要精贡举,尔等想必学问末流,自知只能滥竽充数,稍加精简,必然不第?”众考生虽说学问有参差,但都心高气傲,闻展昭此言,心中自然不忿,一人怒道:“我等为国家之根本,岂为一己之私?你一介武夫……”那人涨红着脸,气势汹汹,只见展昭不怒,反倒笑了笑,向他徐步走来,不禁往后退了几步nAd1(孰知展昭颇为温和地道:“冗官冗费,举国皆知,百姓早不堪负。精贡举如何会动摇国本?莫非民不是国之根本,你等才是?莫不是如你等饱读圣贤书之辈,考不上进士,就要造反不成?若如此,岂非天下人人皆为进士,方才太平?”闻展昭之语,众人有默然不语者,也有还欲争辩者,忽见展昭飞身至人群后,握住一人手腕:“阁下欲趁乱火烧国子监,恐怕不宜先走吧?”众人正惊愕间,王朝已带着人赶至,展昭交代了一番,便跨上马,上朝去了。马蹄踏在青砖上,咚咚作响,刚至横街,一缕光透过杨树映在展昭面上,伸手遮住光,抬眼一望,方才没留意,今日倒是连日来难得的好天气,天青如洗,如同福宁殿中摆置的柴窑小碗一般剔透。之前耽搁了许久,怕会误了早朝,展昭不敢亭,忙往宣德门走去,只是行人渐多,马行不快。入了横门,刚下马,展昭正庆幸还赶得上早朝,忽闻一声“展殿帅请留步。”回头看时,乃御史梁坚。梁坚走得急了些,略喘了喘了,又道:“听说殿帅今日在国子监前处置了学子请愿之事?”展昭想这人消息倒快,不过御史们一向消息灵通,倒不奇怪,但也佯作惊奇:“梁御史如何得知?确有此事。”展昭也不作议论,只看着梁坚。“御史台方有人报来。不知展殿帅如何看?”梁坚依旧脸颊桥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丝笑。展昭见他笑得累,也难得与他周旋:“既是有人报与御史台,我如何看,梁御史想必也清楚了。只是科举改动历来常有,今番闹事甚为蹊跷。”梁坚倒也不尴尬,只道:“殿帅说的是。”两人说话间已至文德殿,旭日一出,晨光覆在琉璃上,熠熠生辉。还未进殿已听见有人议论国子监一事。“依我看是朝中奸邪未尽去,才有这等事。”这声音熟悉得很,是欧阳修,他如今官至右正言知制诰,这些日子弹劾了不少人。展昭走入殿中,果见欧阳修正与御史中丞王拱辰争执。王拱辰与欧阳修乃连襟,又同为台谏,自然颇有些私交,但此时却也面有愠色,只闻他道:“永叔此言差矣,新政虽好,但却鲁莽了些,有学子不忿,与奸邪何干?更何况永叔近日弹劾了许多人,都尽数出京外放,朝中还有甚奸邪?”“此事定有奸邪作祟,君贶你御史台常常失察,哪里知道这其中曲折。”欧阳修说得兴起,全然不察王拱辰已带了些怒色。展昭心中不禁叹息,虽说遭欧阳修弹劾之人多系碌碌之辈,也均有错失,可照这么个弹劾法,会使朝中人人不自安。永叔这秉性和白玉堂有几分相似,过于急躁,又容不得沙子nAd2(方才一番话,恐怕将自家亲戚都得罪了,如此只会为新政树敌,要实施新政,只怕更不易。正想上前稍加劝解,参政知事贾昌朝已到文德殿。贾昌朝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常被同僚看轻,只因机缘巧合任过赵祯在东宫时的崇政殿说书,就平步青云,竟与范仲淹一同升做了参政知事,欧阳修对其颇为不屑。今日是他当值押班,率众文武到至垂拱殿朝谒。见贾昌朝到殿,众臣忙站好,跟随他往垂拱殿走去。日头方有些暖,秋云过得急,又有几丝凉意。垂拱殿比文德殿小,但也朱甍金瓦、飞檐反宇,堂皇不在文德殿之下,可不似文德殿摩天盖日,反多了几分亲切。展昭抬眼望去,有几只鸟雀停在檐上张望。欧阳修与展昭并排,他正抬头欣赏那几只鸟雀,颇为愉悦。这人倒真是没心没肺,方才几乎闯祸,展昭瞪了他一眼,他反冲展昭笑了笑。赵祯端坐在垂拱殿内,殿外阳光洒在玉阶金铃之上,耀眼得很,微微眯了眯眼,却见那人已在殿外,纵是殿外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唇角也不禁微微上扬≡从将展昭调回京又升了官,每日常朝他都得来,无论隔多远,赵祯总能在一大班文武中将视线单单落到他身上,从未有误,这令赵祯对上朝的兴致高了不少。只是如今他升了职,不再穿以前的朱色朝服,改穿紫色,赵祯心中颇为惋惜,恨不能让他依旧还穿以前那身衣服,只可惜这念头只能在心头念念,说不得。展昭不及欠身,已然觉察到赵祯的视线,微微抬了抬眼,便瞥见他淡黄衫袍上系的通犀金玉环带。今日常朝,赵祯只带着皂纱幞头,不知不觉竟已抬起头,隔着玉陛,他身后幔帐微微动了动,如同那人的目光。赵祯见展昭罕见地未低眉欠身,反向自己望来,方才还冷冷清清的朝堂一时风光和暖,唇角不由浮起,抬起眼,群臣正山呼万岁,手一抬,赐群臣平身。礼毕后,欧阳修正要说话,却被御史梁坚抢先一步,禀奏国子监前众考生情愿一事,并直言新政操之过急,欠稳妥。梁坚方顿了顿,抬头仰望,只见圣上只看着他,面色无丝毫变化,仿佛没听见一般,于是又道:“陛下,我大宋以文治立国,如今国家用人之际,却无故裁官员,减贡举,不仅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更是阻断国家用人之道,此乃伤根本的事,臣请陛下立即废之。”欧阳修早已站不住,不等赵祯说话,出列道:“精贡举,是为国家选举真正有用之才,如何是阻断国家用人?”“寒天下士子之心,如何不是阻断?”梁坚也不相让≡新政始,御史台从未对新政有非议,梁坚突然如此,恐怕不那么简单,想起王拱辰今日似乎也说新政有些鲁莽,欧阳修不禁瞥了瞥这两人的旧长官,如今任着参政知事的贾昌朝,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欧阳修顿时有了眉目,冷笑道:“寒天下士子之心?莫非梁御史以为天下有才之士如果都如某人一般,稍有裁剪,就连同进士也当不成?”欧阳修此言一出,连展昭也是一愣,纵是傻子也能听出欧阳修言下之意,朝堂上顿时噤若寒蝉,忽又议论声悄然而起nAd3(望了望贾昌朝,只见他又是羞惭,又是恼怒,狠狠瞪了欧阳修一眼,甚是凌厉,转过身,一言不发。梁坚顿时大怒,想欧阳修也不过殿试十四名进士,自己也是二甲进士,他如何敢如此羞辱自己:“陛下,范仲淹、富弼、杜衍等人为了一己之利,任用亲信,结党营私,还说是为陛下选拔有用之人,欧阳修为其爪牙,排斥异己,如今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此辈居心叵测,望陛下深查。”如此一来,大臣们窃窃私语,却无人出班说话。赵祯默然不语,只淡淡看着群臣,他坐得高,议论声听不真切,只是嗡嗡,不过众人神态倒是看得比别人略真切些。见欧阳修虽满面愤愤,但目光倒还明净,心中暗忖,他如今知谏院,倒是分内事。只是有些过了。若是别人,难免斥责几句,但知欧阳修并非为私,哎,这倒更为难……隔了一会儿,殿中再无人言语,唯有皇帝陛下长久的沉默,和欧阳修学士瞥向梁坚、贾昌朝的满面鄙夷。望着阶下,赵祯还在默想,这些日子,为使新政政令通畅,已外放了许多人,阶下之臣换了不少……“国子监之事,臣今日上朝正好路过。”一声音于梁栋之间响起,仿佛肃杀的寒山中,一股温泉流出,汩汩低吟。心中方一暖,却又一惊,展昭要说什么。“只不过有个把考生不明新政要义,受了挑唆,喧闹不已,臣于其中抓获一欲趁乱火烧国子监者,此事只怕与他脱不了干系。”展昭三言两语,见赵祯看着自己,唇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似有焦躁之态,展昭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道:“历代科举改动甚多,每改定有人不满,若因有人不满而不改,恐怕如今还是九品中正,世袭为官。”赵祯见展昭神情泰然,目光却清明坚定,似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自己若打断他,他也定会继续,哎,还是这性子,一点未变。“如今国家开支过巨,人浮于事,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也是当务之急,贞观时期,也精简官员,但非但没有伤国家根本,反而开创了贞观之治。”展昭的话道理虽然简单,却是清晰明白,掷地有声。谏官余靖听了附和到:“对啊对啊,如今是精贡举,而非废贡举,何来的阻断?梁御史之言,未免杞人忧天。”赵祯见展昭说完话,又回到列中,依旧低着眉,不禁有些许失落—过头,望向余靖,他此番话倒还简练,点了点头,道:“朕看也是,解决冗官冗费乃当务之急,只是如何裁减,须得仔细,此事不必再议。请愿的学子责令返乡,如有再聚众闹事者,取消其春闱资格。”“陛下圣明,历代新政都艰巨非常,非议也是意料之中。臣以为精贡举只是治标,这选拔人才若要治本,须得兴学校,择良师∴本臣已草拟,请陛下御览。”“仲淹果然不负朕望。”赵祯从宦官手中接过奏本。展昭缓缓抬了抬眼,见赵祯手中拿着范仲淹的奏本,面色比方才缓和不少,这些日子,政令没有推行多少,但争吵却愈演愈烈,他口中不说,心中定然不快。听元震说他前些日子的好胃口如今又减了不少。……下了朝,展昭至殿前司处置公事,不一会儿便到晌午,早有下属端上端上午膳。宫中膳食考究,其余倒还罢了,最边上一个青瓷碗中盛着乳酪酿樱桃,色泽宛如早春的积雪覆着新叶,雪上又不知哪里飘来一片红梅**,引得展昭不由多瞄了几眼。他向来喜食乳酪,微微抿了抿唇,还是留到膳后再用吧。岂料展昭正用膳,却有小宦官来,在他身旁轻声道圣上在飞华亭,叫他速去见驾,禀奏近日练兵新法一事。望着那滑润如丝、洁白胜雪的乳酪,展昭顿了顿,佯装未闻,放下箸,拿起勺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来人躬身等了一会,见展昭似未听见,只得提高些声音:“展殿帅,圣上传召您到飞华亭。”“哦?你何不早说?”展昭放下碗,端起茶漱了漱口,方才站起身,乳酪的香味还在唇齿间徘徊,滑而不腻,从舌根渗出丝丝甘甜。来人暗自叫苦,昔日展大人耳聪目明,今日如何听不见自己说话,可不敢顶撞,只得称是,诺诺跟随在展昭身后。过了拱辰门,转过宴春阁,便是雁池,当初先帝命人在宫中凿池为海,疏泉为湖,其中以雁池最为广阔。一阵淡淡的桂香伴着似有似无的丝竹声,幽幽飘过。再往前走,乐声愈加清晰,先是如浮云柳絮,飘飘然不知所踪,忽又如玉钗敲竹,清冷地得令人心痛,最后竟如间关莺语,脉脉依依。展昭闻音,不知怎的,心上似被轻撞了一下,可惜仓促之中,不能久驻细品。向远处遥遥望去,池上石梁横越,不修成桥,却是几起几伏,堆成山的模样,上植嘉花名木,似蓬莱仙境。这飞华亭便翼然于假山之上。秋风拂过,雁池水泛起丝丝涟漪,秋日下,粼粼的波光推着几片枯黄的竹叶从飞华亭下滑过。赵祯坐在亭中,隔得远,他又坐的高,展昭看不大清,只是瞧着似乎不像用膳,莫非又没了胃口?快步走到亭中,果见桌上几个菜里,除了一盘黄豆芽,其余都没怎么动,不过一碗白饭只剩了小半碗。这两年他总是这样,一有心事,便只吃白饭就小菜,饭量也小±上几个菜,与朝廷配给四品官的膳食差不多。赵祯一向节俭,故而御厨不敢奢侈,非宴饮之日,只敢以平常菜式对付。倒是赵祯跟前放着一枝枇杷,用定窑进贡的大红瓷盘盛着,红得鲜艳,金得绚烂,十分耀眼。展昭正欲施礼,赵祯忙道:“免礼吧,赐座。”又随手拿起个枇杷剥起来。一旁小宦官正欲帮衬,却闻赵祯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有要事与展大人相商。哦,让教坊也不必奏乐了。”赵祯方才等了片刻,虽说心急,却也不心焦。两月前展昭回京不久,自己一日批奏折批得晚,错过了睡意,忽闻窗外风动叶噪,蛙唱虫鸣,一时有了兴致,谱得新曲,今日教坊排演妥当。方才听曲,竟是这许多年,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偶尔巴望山下,见展昭前来,眉宇间似有所思,赵祯竟觉得耳根有些烫。岂料展昭方坐下,只看着桌上的菜,蹙了蹙眉:“怎么又吃那么少?”他声音中有责怪之意,赵祯不争辩,反笑道:“先别说,你尝尝这个。”说着将手中的枇杷挨到展昭嘴边。见展昭往后仰了仰,还瞪了自己一眼,只得讪讪地将手收回,老老实实递给展昭。展昭接过枇杷,放到口中咬了一口,汁多肉肥,甘美无比,又咬了几口,竟是连核都没有一个。赵祯又拿起一个来剥,忽瞥见那金灿灿的肥硕枇杷,被展昭纤长的手指捏着,放到他那红润的唇边,咬得小心翼翼,汁水在唇角流连了一瞬,又滑了进去,不禁呆呆地看着,十分羡慕起那枇杷来。“陛下在看什么?”展昭见赵祯盯着自己手中的枇杷发呆,不明就里。赵祯忙移了移了视线,若让展昭知道自己青天白日的,看他吃个枇杷都想入非非,难保不怒。恰见展昭肩头不知怎么沾了片桂花叶子,顿时找到救星,抬起手轻轻替他拂去:“咦,在哪儿沾了片叶子。”恰秋风紧了紧,一片枯叶在空中旋了几旋,又啪一声落到桌子上,“难不成是风吹来的?”赵祯自以为滑稽,呵呵地笑了几声。展昭并不觉得赵祯的话有多好笑,只问道:“方才问你怎么又吃那么少?”赵祯仍旧不答,还把手中剥好的枇杷又递过去:“这是才进贡的枇杷,听说是嫁接了二次,故而无核,怎样,还不错吧?”展昭点了点头:“确实与众不同。”接过枇杷,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臣方才问您怎的吃那么少?陛下!”看来他是不打算放过自己,要追问到底了,赵祯只得讪讪地答:“前些时候我谱了首新曲,今日叫教坊奏来试听。”答非所问,展昭懒得与他理论,忽又一愣,方才那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以前也听过他的曲子,乐调向来平稳大方,今日这曲子的起伏……望着赵祯,他也正望着自己,心停滞了片刻,又重重地扑腾了几下。亭外的鸟雀在修竹枝上停了半晌,忽又跳了几跳,跃上岩边的杏树枝,喳喳叫了几声。展昭低下眉,半响才道:“就算没胃口,也每样都吃一”木木地点了点头,赵祯依旧望着展昭,那平日里深潭般波澜不惊的眼眸,正如破冰时涧中的溪流,忽急忽缓,又如日暮时江中的涟漪,水光日光,闪闪烁烁,叫人看不真切。亭外秋色连波,亭旁兰桂幽幽,日头偏了偏,秋日照进来,暖阳阳的。展昭轻咳了一声,赵祯这才猛地想起今日叫他来的缘由,正色道:“昭,日后你只需操心殿前司的事就好,今日朝堂这种争执,不宜多说。”展昭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朝中如今已渐成两党,自己参与其中,日后必受牵连。但此乃国家大事,自己如何能旁观,,更不能知而不言。“臣明白陛下苦心,可莫非展昭不是大宋的臣民,事关国家,如何能袖手旁观?”赵祯见他说得极淡,知他是并非不晓,而是不将此等顾虑放在心上。拗不过他,若再多说,反而会惹得他不快,只得叹气:“你别瞎想,我只是担心。”展昭微微颔首,浅浅笑了笑,顿了顿,“我知道,都知道。”轻轻一声,滑入赵祯耳中,溜到心间,又窜了几窜。。赵祯怔怔了半晌,才轻声道:“不是叫你私下别叫我陛下了吗?”“习惯了,何况这是在宫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过了一阵,见赵祯还在剥枇杷,展昭忙道:“别剥了,已够了。”赵祯于是将枇杷放在一边,又闻展昭道:“过两日就是秋社,你若是在宫里,我带些社糕与你。”听了这话,赵祯陡然来了精神,眯着眼:“这话中有话,那我若不要在宫里呢?”展昭笑起来:“近来忠叔在念叨骥儿将来念书的事,说是等骥儿满了四岁后就办个家学,要我如今着手去找夫子。但家中只一个小孩,未免冷清,我想了想,还是要让他拜到城南苏老夫子的门下。秋社那日,老夫子要开个社会,我想带骥儿先,你要是……”“去去,当然去。”赵祯想着和展昭一道带着展骥去学堂过秋社,就不禁想笑出声来:“不过这还有一年多,你未免忒积极了。”“其实是想让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之前他一直有芸生为伴,如今家里太冷清。”赵祯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哥哥们全都在他出生之前夭折,宫中冷清得很,很是点了点头。……次日,欧阳修又上了奏折,此番他倒没弹劾谁,只是将御史台从上至下,连着前任御史中丞贾昌朝都痛斥了一遍:“近年台官,无一人可称者……”。赵祯将奏折合上,静静坐着,望着桌上一方端砚出神。元震在一旁见圣上如此,知他必是有所思虑,屏住气,不敢出声。赵祯瞥了瞥奏折,忖度道:自将欧阳修知谏院,这是他第几封奏折了?前些时候弹劾人,自己为政令通畅已责令吏部悉数外放,如今他将御史台痛斥一番,莫非要将整个御史台连着贾昌朝都贬出京?哎,这折子先不理,只放一边,望他能有所省悟 。……转眼已至秋社,这日,天有些阴,风也比往日急。赵祯乔装好,带了四五个暗卫,到宫外与展昭汇合。穿过御街,远远瞧见展昭抱着展骥,坐在马车前,正张望着。恰巧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正站起来,虽是隔着人群,却十分清晰,于是两步并为一步向他走去。“上车吧。”展昭替他撩开车帘。马车虽是寻常,内里倒铺设得厚实软和。赵祯坐好,整了整衣襟:“今日不骑马么?”“带着他如何骑马。”展昭将展骥放下,叫他坐好:“何况还有不少东西。”赵祯这才瞥见角落里整整齐齐放着礼品,除了通常的六礼束脩,还添了雍州牛酥,益州蜜酒,更有一方澄泥砚,虽不及自己常用的端砚,却也是砚中上品,于是道:“你倒是下了好一番功夫。”“这给夫子的见面礼自然不能少了。”展昭见赵祯努力扯动唇角,才挤出一丝笑,心中不由一窒。今日早朝,御史梁坚弹劾滕宗谅、张亢在昔日对李元昊的战事中贪污军饷数十万贯,赵祯颇为震惊,下旨彻查。若是其他人倒还罢了,只是滕宗谅、张亢都是范相公至交,也是由他极力推举,又是西北戍边功臣……。前些时候永叔弹劾了御史台与贾昌朝,果然,贾昌朝岂是省油的灯。见赵祯闭着眼,头靠着车窗,眉头始终未尝松开,知他定还为此事忧虑。此事真假尚未知,展昭不便多言,只轻轻拍了拍赵祯手背。见赵祯眉头缓缓展开,正欲将手放回,却被他反手拽住,狠狠攥紧,许是方才在外面走,手心还有些微凉,被他握了一阵,竟渐渐发热。赵祯合着眼,心中暗忖:“今日之事无论真假,都令人头疼,若是真,范仲淹与那二人私交甚笃,又极力荐举,倘若查处,必然连累范仲淹与新政声望,投鼠忌器。且自己日后,还可信谁。若为假,这新政尚未实施多久,派系争斗已如此激烈,前些时候欧阳修弹劾了御史台,如今御史台还击,中唐便有牛李党争的前车之鉴……”正思虑间,一只温温的手覆了上来,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手心间还有些硬茧,但却丝毫不能阻断那一股暖意涌上来,直涌到心尖。反手将他握住,睁开眼,见展昭正望着自己,目似澄江,却掩不住沉甸甸的忧虑,知他是担心自己,于是望着他笑了笑:“我没事。”马车蹬蹬地抖动,秋风扫过,车帘偶尔动一动,却始终未被掀起,两人一阵凝视,一时都移不开眼。“爹爹,我能吃个牛酥吗?”一声清脆而稚气的童声响起。展骥自上车,视线就未离开那一盒雍酥。展昭这才转过头,微微弯腰,柔声道:“骥儿,这是给夫子的,不能吃。一会儿爹爹与你买碗沙糖绿豆好不?”展骥点了点头,坐好,虽是答应了,可眼角还瞥着那酥,也是,沙糖绿豆哪里比得上雍酥的滋味。赵祯看在眼里,心中好笑,还好自己临出宫前揣了几个点心,于是从怀中掏出,在手中摇了摇:“骥儿,看这里。”展骥顿时眼睛一亮,这龙叔叔每次来,带的点心都格外好吃,于是忙起身去接,哪知车一颠,往前一扑,竟跌到赵祯怀里。展昭正要将他抱起,却见赵祯驾轻就熟,将展骥放到膝上,故意在等了等,才摆了个水晶酥在他巴巴摊开的手心中。展骥欢欢喜喜道了谢,拿起来便吃,可他吃得虽香,却一点不狼吞虎咽,反倒慢条斯理,赵祯心中笑道:“到底是展昭教出的孩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连吃东西的模样都与他一样。”望着展骥乖巧机灵的眼眸,赵祯不禁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也曾这样坐在自己怀里,心上顿时如被钝刀来回切磋,痛得缓不过气。展昭见赵祯脸色忽然一白,深恐触及他丧子之痛,忙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还有么,快与我一个。”赵祯回过神,又掏了个枣泥酥给展昭。两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城南学堂。苏老夫子名声极大,这几十年来他门下出了一个状元,好几个进士,秀才举人更是不计其数。多少官宦人家请他去教家学,他为人清高,不肯依附权贵,始终不肯去。下了车,展骥抱着赵祯脖子,赖着不肯下来,弄得展昭哭笑不得,赵祯笑着努努嘴:“没关系,走吧。”及至学舍前,赵祯抬眼望,学舍虽是简朴,却十分干净整洁,道旁青松劲竹,确实是个修身的所在。因到师门前,展昭叫展骥下来,给他整了整衣襟,方才扣门。苏老夫人正张罗社饭,苏老夫子在正厅喝茶,家僮传报展昭来了,于是起身相迎。见展昭施礼道:“展大人,来得好早啊。”展昭忙还了一礼,奉上展骥拜师的礼单及礼品给家僮,又让展骥与苏老夫子行礼。苏老夫子扶起展骥,端详了一阵。这孩子目光机灵,举止稳重,站姿尤其挺拔,倒似可造之材。两人寒暄了一阵,苏老夫子这才看见赵祯站在展昭身后,但观其模样气度,绝非家丁,于是问道:“这位公子是?”展昭忙介绍道:“这是展某的一个朋友,龙公子。”赵祯笑着点了点头:“我陪展兄来。”苏老夫子见赵祯不与他正式见礼,只是如平辈相见般拱拱手、点点头,心头有几丝不悦,前些日子展昭来访,本想拒绝,可见展昭很有礼数,今日见展骥也是乖巧机灵。只是他这朋友看起来如此温文,可举止如何这等傲慢,于是道:“莫非是展大人江湖道上的朋友?”展昭看他神色有几分不屑,知道定是赵祯未与他正式见礼惹得他不快,赵祯长于深宫,只知皇家礼数,不太熟悉民间面师礼仪,于是笑道:“非也,龙公子也是出身书香门第。”“那倒是老夫失敬了。”苏老夫子捋了捋胡须,虽是说着失敬,但仍有倨傲之色,不过依旧命人奉上好茶。赵祯听苏老夫子一会儿是“江湖道上”一会儿又是“失敬”,不由觉得好笑,这些文人全一个德行——自视甚高。不过既然陪展昭来,少不得还是谦恭些,于是静静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展大人这拜师礼太重,老夫还不敢冒然收下。一则令郎还小,资质如何老夫还不敢论定,不过这么瞧着,倒是可造之材。”苏老夫子见展骥垂立一旁,眼神闪闪亮,不由点点了头。“如今学堂里倒也有些小儿,都是老夫的四儿子在教。他们年纪虽小,已基本识字。也有五六岁就能作诗者……”苏老夫子说起来颇为愉悦,掩不住得意之色:“若要拜师,按理说须得等孩子再大一岁。不过展大人是武官,不知是想令郎今后从文还是从武?”展昭见苏老夫子似乎很喜欢骥儿,于是笑道:“不瞒夫子说,这我还尚未决定。武艺我也打算教他,至于从文从武不如待孩子长大,自己做主。”说着又转过头问展骥:“骥儿,你长大想做什么?”“出将入相。”展骥这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么个词,竟脱口而出。众人不禁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苏老夫子捋捋胡须,连连点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志,了不得啊。”苏老夫子对展昭印象不错,只是原本以为展昭自己做武官,常被文官看轻,才想叫儿子从文,子曰有教无类,自己也打算收展骥为徒。如今知他并非如此看,于是劝道:“依老夫愚见还是从文好。如今就是打仗,元帅们也都是进士,学武纵然武艺高强,却始终是好勇斗狠,如何能比得上张子房运筹帷幄,令郎想出将入相,在本朝,非得学文不可。”展昭听了心下不大同意,但不好当面驳斥,正想将话岔开,却闻赵祯道:“历代的名将多是行伍出身,我朝带兵虽多进士,却总打败仗。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才要实施新政,依我看,习武就很好。”苏老夫子一闻赵祯所言心下大怒,自己好言相劝,反遭一番抢白,冷笑道:“也是当今圣上一时糊涂,受了范仲淹这些人的蛊惑,祖宗之法,岂能轻废?这新政才一个月,天下士子已奋然,若再如此下去,坏了国家根基,民心思变,社稷危矣。”心里又想,到底是武官,所交尽是些粗鄙之人,冷冷看了赵祯一眼:“适才听展大人说龙公子出身书香门第,怎会口出如此有辱圣人之言?”喝了口茶又道:“敢问府上出过几名进士,多少举人?”“惭愧,我家四代以内从未出过举人进士,就是秀才也没有一个。”赵祯笑了笑,这些天来朝臣们张口有辱先贤,闭口祖宗之法,听多了这种论调,不由大为反感,虽知道他心头所想,却忍不住暗自捉弄。文人们多少有些这毛病,平素故作清高,但骨子里看中的却还不都是些虚名。苏老夫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于是转身问展昭:“不知展大人又对新政如何看?”“新政也是针对国家积弊。”展昭笑了笑,本不欲多谈,可他既然问起,自己也不能违心:“虽不尽善尽美,但也值得一试。”苏老夫子顿觉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展骥这弟子自己恐怕不好收。于是起身对展昭略施了一礼:“展大人,十分抱歉,以老夫看令郎今年还不宜在老夫门下。不如展大人回府细想,或者另择名师。”见他说得如此了当,赵祯也丝毫不怒,只招呼展骥过来。不过自己今天搅和了展骥拜师,倒十分对不住展昭,于是愧疚地看了展昭一眼。却见展昭也站起身,还了一礼:“不敢不敢,既然夫子如此说,展昭也不敢强人所难。如今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叨扰之处,还望夫子见谅。请容我等先行告辞。”苏老夫子又要退还礼品,少不得与展昭推诿客气了一阵,末了只得收下雍酥、砚台,其余六礼,因未拜师,无功不受禄,坚持不肯收。见赵祯、展昭领着展骥出门,又不由叹息:“可惜了这孩子,倒是人如其名,是匹骐骥。”自己这些年教学生无数,文采学问可以造就,可气度志向却是生就,展骥那孩子小小年纪就举止得当,志向高远,哎……摇了摇头。却说赵祯与展昭出了门,冲展昭歉意地笑了笑:“今日真是对不住,把你这事给搅和了。”展昭见赵祯眼里满是歉意,于是笑了笑:“别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才是,这老夫子虽是良师,却到底迂腐了些,我还真不太放心骥儿拜在他门下。”“我让太子少傅亲自教骥儿。”“此事不急,不过现在怎么办?饿着肚子呢。”“你再带我去州桥吃些小吃如何?”“好。”……
刀马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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