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展昭进宫谢恩,跪在那人跟前,依惯例呈上谢上表。将奏表捧在手里,眼前的青砖还和自己离去那日一般,致密坚硬,没有丝毫变化◎日赵祯呆在自己府中,未时方回宫,但今日却要装作才见面一般,似有草苗欲破土而出,钻的心底痒也不是,痛也不是。见他入来,赵祯暗自琢磨,分明昨日还在一起,但适才见到他时,却又觉得许久未见一般。“赐座。”赵祯翻开奏折,又对着元震低声吩咐了一句,元震便急匆匆下去了。舌头似被拴住,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能够,赵祯只得于心内幽幽叹息了一声,低头看展昭的奏折,除了中规中矩的平常之言,便是对任职之地纰漏的进疏。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涩,隽秀的字迹似生了刺,扎得眼睛生疼。视线缓缓顺着奏折上端悄悄溜过去,只见展昭也静静地坐着,抿着唇,微微低着头,忽而他的头往上抬了一抬,躲闪不及,视线已默默地对上他。相对的两人都未说话,似近在咫尺,又似山长水远。一阵脚步声,宫人将帷幔撩开,元震领着两个嫔侍,端着茶具从后殿走了进来。“点好了?”赵祯微微侧过头,瞥见展昭面带疑惑之色,回头笑了笑:“这是今年朕新得的茶,留下了这么仅余的一尝尝,保证比你喝过的所有茶都好。”青葱一般的纤手握着黑瓷盏,嫔侍笑吟吟地递与展昭。展昭接过,低头一看,茶汤微微泛着光,如同晨曦下沾着霜露的嫩芽,煞是好看。抬起头,见赵祯正含笑看着他,于是缓缓放到唇边,微抿了一口。赵祯见状,忽有些羡慕那茶盏。展昭端茶一品,果然是和以往喝过的茶大为不同,闻起来不觉,入口微甘,而那清新胜似兰芷的茶香,则是入口后才从喉底一丝丝飘出,沁人心脾。如此好茶,竟是今年才上贡?想起去年在杭州,听刘宇说起当朝翰林学士蔡襄亲自制成小龙团茶进贡,如同仙品,莫非这就是?果然,正思索间就闻赵祯献宝似地说:“这是蔡襄所造的小龙团,好不容易才求来,怎样,名不虚传吧?”展昭点点头,又轻轻啜了一口,叹道:“果真是好茶。”见展昭的面色终于比方才缓和了不少,又如以前那般,带了些柔柔的笑意,赵祯不由在心底松了口气,但又忽而懊恼起来:“只可惜这是最后的一点,前些日子赐给了欧阳修一饼,再没有了。”展昭见赵祯那模样,似乎是颇有后悔之意,心里明白他是想说早知道自己喜欢,就多留一点,不由觉得好笑:“臣于茶上所知不多,不过听说欧阳大人嗜茶如命,这下可不乐坏了他?”温温的茶盏握在手中,那堵在心中的一丝不快,如同冰丝,被这清茶渐渐融去。赵祯闻言不由低头咳了一声:“朕倒听说,他舍不得喝……就是来了贵客,也只拿出来——给别人闻上一闻nAd1(”两人正说着,内侍入殿禀奏御史中丞欧阳修和枢密副使韩琦已奉诏在外等候。见欧阳修进殿,赵祯对展昭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欧阳修和韩琦施了礼,赵祯命赐座。待两人坐下。欧阳修方问:“适才陛下和展大人在说臣什么呢?”“说永叔你舍不得喝朕赐给你的小龙团。”赵祯抬起头,忍住笑。欧阳修一听,不由微窘,低了低眼:“陛下隆恩浩荡,是为臣天大的荣耀,故臣也不能免俗,不敢不珍视。”展昭侧过头,见欧阳修和韩琦都冲自己微微颔首,这一年未见,欧阳修还是那般,倒是韩琦,原本就持重沉稳,如今更多了几分静练之气,端坐在那儿,杳然自若,如同上古的璞玉一般。“韩卿,你今日的奏折朕已仔细读了。”赵祯站起身,走下御案,“所奏七事,朕深以为然,所以想让卿再为朕细细阐述一番。”韩琦正欲站起身,却被赵祯微微按住:“卿坐着说话就好。”说着,只见内侍又端来一把椅子,赵祯竟与韩琦面对面坐下。“谢陛下。”韩琦微微欠身。展昭见韩琦在皇帝如此礼遇之下,竟无丝毫喜形于色,只见他拱手以谢,答道:“陛下,汉文帝时国泰民安,贾谊尤上书以为可以痛哭。而看当今天下,西有元昊,背我祖宗恩德,妄图僭越。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前些时日竟趁我军兵败之时,遣使求地,趁火打劫。名为求地,实为试探国力,而我大宋不仅不能讨伐,还要增岁币以求苟安,此实乃国家之奇耻!如此情形,臣以为令人不仅可以痛哭,实在是可以昼夜泣血。”展昭蹙着眉,心已被狠狠揪住,虽然元昊已经退兵,富弼大人出使辽国又重建盟约,如今看似平静,但国家其实危如累卵。只闻韩琦又道:“这些日子有人说,可以借辽国之力牵制李元昊,就能安享太平。难道不想想,契丹既然可以牵制元昊,使他罢兵,难道就不能使他举兵吗?如此一来,我大宋的命脉岂非握在别人手里?陛下,如今看似安定,实则乃危急存亡之秋,故而臣上疏所言七事,都是国家要务,望陛下深思。” 韩琦的声音如同秋山古寺里的石磬,幽远而撼动人心。展昭闻言在心中暗自附和,韩大人这一番分析,真可谓鞭辟入里,不似前些日子自己在邸报上看到的一些文章,下笔千言、慷慨激昂,却多不得要领。只是不知圣上他会如何,于是目光微转,望了他一眼。赵祯面色微露凝重,眼眸虽沉静,但却难掩焦虑之色,只见他从凳上站起,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款步走到韩琦跟前,深深鞠了一躬:“朕请韩卿赐教。”“陛下折杀微臣。”韩琦忙起身,将笏板举在手中,欠身奏道:“第一,清政本:不要事无巨细都须由中书、枢密定夺,此两院应专谋大事nAd2(第二,擢贤才,摒弃文武之偏见,武将中能力超凡者,无需按部就班,应超常提拔。第三,念边事 :边关应加强应急之制,方能临危不乱。第四,备河北……”虽说韩琦说得不紧不慢,但却掷地有声,犹如万壑之中的晚籁,在殿内回旋。韩琦又将所奏七事一条条细细阐述,定下方略,赵祯恭谨地听着,展昭见赵祯原本埋着焦虑的目光渐渐沉淀下来,仿佛澄江一般。“陛下,至于最后一条营洛邑。如今汴京没有城隍之固,若遇非常之事,仓促修建,必然张皇劳民。臣以为如今定下洛阳为备,每年将汴京剩余的粟米运去,充实粮库,才不会临事慌乱。”韩琦虽是恭谨,但举手之间却隐隐有泰山之势。赵祯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待韩琦说完,拉住他手腕:“卿药石之言,朕当悉数采纳。”韩琦闻言便跪倒在地,赵祯将他扶起,却闻他又道:“陛下,臣这几条虽是急务,但却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朕明白。”赵祯点了点头,说着竟是长吁一口气。展昭也略略低头,心中默道,如今国家弊政显而易见,但历代改革,又谈何容易,不怕没有改革之策,只怕没有决心坚持到底。韩琦谢恩退下后,赵祯才又转向欧阳修道:“永叔你弹劾李淑的折子朕看了,朕已经罢免了李淑的翰林学士之职,但你却坚持要朕将他贬出京,是何道理啊?”李淑 ?展昭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好像听人说过,学问是顶好的,但不知为人如何。“李淑为人奸邪,党附吕夷简,故臣有此请。”欧阳修欠身奏道,声音铿锵有力,有不容置疑之势。“党附吕夷简——永叔的意思是吕夷简是朝中奸邪之首了?”赵祯侧头问道,眼中有几分严厉。“臣并非说吕夷简是祸首,而是说李淑品性不端,党附权贵。”欧阳修理直气壮,皇帝面前也没有丝毫怯意,只直视着赵祯。展昭心道,欧阳学士这性子,真是一点未变。“朕好好想想,卿下去吧。”赵祯微微蹙眉。见欧阳修走了,赵祯坐在御案前,默然不语。展昭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该告辞,但见赵祯的眉头依旧蹙着,眼里有些郁结之色,于是轻声道:“陛下,要出去走走吗?”赵祯抬起头,见展昭看着自己,眼中分明透着关切之色,方才的烦躁之感微减,于是点点头:“嗯。”大约是下过雨,天气转凉了些。风袅袅而过,摇落几片树叶。两人走了一段,展昭见赵祯一言不发,柔声道:“陛下在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潺潺碧溪之上,夜间隐隐有古琴拨动,令赵祯觉得静谧安宁。“李淑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非大奸大恶,还是颇有才气的nAd3(若说党附吕夷简就是奸邪,那谏官们早做什么去了,难道以前就不奸邪了?”赵祯转过头,摇头苦笑了一下:“这还是其次,只是我心里烦躁的是,还未有动作,朝廷这些大臣就有了清洗之意,永叔和他们一向交情不浅,这些话只怕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可我担心党争若一旦形成,只怕会如中唐时,从此后患无穷。”展昭闻言默然,其实方才听欧阳修之言,心里已然明白,吕夷简罢相之后还任着司徒,欧阳修的意思,还是要彻底扳倒吕夷简。“还是贬了吧。”赵祯叹了一口气:“朕如今需要的是上下一心,不想让几个重臣觉得朕不够信任他们。”“既然陛下锐意改革,也只有如此了。”展昭无奈地笑了笑,想安抚一下赵祯,但心底却惴惴的,仿佛叶片上的露还未落下就凝成了霜。赵祯好没气地瞥了他一眼:“你又知道?”“还看不出来的人,那是傻子。”展昭回了一句。赵祯闻言笑了起来,稳住笑意,又道:“不过昭,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就别陛下来陛下去的了。”展昭被他陡然冒出的一句,弄得有些窘迫,脸上又有些发热,小声说:“我习惯了。”赵祯不禁扑哧一声,顿了顿才道:“别说你,我好像也挺难改口的。”之后的十几日,朝堂上又是风云剧变,在多人弹劾之下,李淑果然外贬,夏竦被罢免了枢密使之位,吕夷简也在罢相之后,又被罢免了司徒。与此同时,杜衍再次拜相,范仲淹更是破格擢升为参政知事,列居相位。富弼在皇帝的坚持之下,接替范仲淹,任为枢密副使,韩琦除擢升为枢密使之外又兼任陕西宣扶使。御赐欧阳修、蔡襄、余靖几位御史三品服……朝野皆道,果然要大变天了。这日,白玉堂从杭州将展骥带来,这小子已快三岁,能背一两首唐诗,走路还摇摇晃晃,白玉堂看他粉团子一般好玩,便让他和白云瑞一起学武,两个奶娃娃,没学招式,只是些跑步,独立之类的。白云瑞比展骥略大些,常趁白玉堂背过身时,推展骥一把,展骥本就站不稳,时常被推到地上。有次被白大嫂撞见,慌忙上前,正欲将展骥抱起,却被白玉堂制止道:“没事儿,孩子跌倒,让他自己站起来就是。”展骥见了展昭,还有些生疏,桥白玉堂的衣裾,怯生生地露出个头,不肯过去。展昭只得蹲下身子,盈盈地笑道:“骥儿乖,到爹爹这儿来。”不想展骥非但不动,反而躲到白玉堂身后,毛乎乎的小脑袋在白玉堂腿上蹭了蹭,不理不睬。白玉堂见状拊掌大笑,一边捏捏展骥的脸,一边道:“猫儿,你这猫崽儿不认你了,干脆就给我当儿子吧。”展昭好没气地白了他一眼,只走过去,恰展骥的手,温言道:“怎么,不认得爹爹了?”展骥低下头,虽然还是不情不愿,但好歹跟着展昭过去了,展昭将他放在膝上,叫人拿来只拨浪鼓,低头哄展骥玩,谁知展骥对拨浪鼓没甚兴趣,倒伸出小手去摸展昭腰间的剑穗儿。两人在厅内坐下,早有丫鬟将茶奉上。放在鼻尖先闻了闻,识得是绍兴的瑞龙茶,白玉堂方肯轻啜了一口。忽想起什么,抬头对展昭道:“猫儿,听说如今有种小龙团茶,是蔡襄所造,据说就连你家那位皇帝陛下都视若珍宝,吝啬异常。今年南郊祭天地,中书和枢密两府八位重臣,才共赐一饼。八个人一饼茶,每人只分得二钱重,称茶犹如称金,好不可怜。我说,你可有尝过么?”“前些时候在宫里尝过,是非同寻常。”展昭点了点头,话音未落,就见白玉堂两眼迸发出异常慑人的光彩,和当年让自己去御膳房要真一酒一模一样,赶紧笑着摆手:“那茶稀罕得很,就连圣上那里也没有了。我和蔡大学士没有交情,就是有,他那性子,除非他高兴,谁也别想求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年圣上想要他的字,让他写个碑文,他都不肯写。何况听说今年茶已没了,想要得等明年春分。”白玉堂顿时神采黯淡了几分,又剜了展昭一眼,恨恨道:“我又没让你去要,你紧张什么,还问一答十。”这人的花花肠子自己还不知道么,不过这话断不能说出口,知道他正在迁怒,展昭于是只陪笑。白玉堂不禁闷闷的,他与欧阳修都是极爱茶之人,这些年两人斗茶,各有胜负。今年听说欧阳修得了极稀罕的小龙团,上次见到他时,他还笑得颇为张狂:“白少侠不必担心今年输定了,圣上御赐的茶,我断不会拿出来和你比的。”恨得白玉堂牙痒痒,心道今年必要寻得一种不亚于小龙团的才是。这时展忠入来说晚膳已准备妥当。他和众家丁拖着行李回京,前日才到,刚回府就忙活个不停。展昭自然留白玉堂吃饭,白玉堂也不与他客气。展骥早有轻梅领下去,单独喂他。“对了,你听说了范仲淹的上疏十事吗?”白玉堂低头喝了口白粥,眼睛瞄了瞄桌上的菜,心道:这猫儿,都是从二品的大官了,怎么还和以前吃的差不多。“这如今是天下第一大事,我能不知道吗?”展昭夹了一夹葱泼兔,放到口里,细细嚼了一阵,咽下后方道:“圣上已经全部准奏,这眼看着就要施行了。”“真是难得痛快一回。”白玉堂轻轻拍了拍桌子,说着也舀了一勺蛋蒸苏鱼片,他从来极为讲究,展府的菜用料虽普通,但却做得精致可口,算是吃得,只见他又道:“明黜陟,远小人一类的都是套话,不说也罢。不过裁冗官,精贡举这两条最妙!早就看不惯那些酸儒成天唠唠叨叨,这下好了,裁掉老废物,也少进些新废物。”展昭应付着点了点头,举箸的手却微驻,心头隐隐有些忧虑。这两条虽然不错,但精简官职,减少进士录取人数,得罪的,却是天下的读书人阿。而且如何判定,裁掉的就是废物呢?“修武备,重命令也是急务。”白玉堂边吃边笑道:“是该多习武了,唇枪舌剑笔杆子看着热闹,到了战场能杀半个敌不成?”展昭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声:“是啊,只是这又谈何容易,如何修武备,又如何实施,兵将如何训练,将帅如何协调?如今说虽说了,却还嫌空泛了些。上次我入宫谢恩,听到韩琦大人对圣上的七条建议,都是强兵之策,倒觉得比范大人的两条来得具体。”“韩琦他管着枢密院,当然重军事,范仲淹如今是宰相了,自然需得全面些,先有了纲领,细节再慢慢来么。”白玉堂白了展昭一眼,抬起筷子时忽想起什么,转头奇道:“范仲淹不是你老师么,你怎么倒不捧场了?”展昭不由笑将起来,还没说话,展忠已忍不住在一旁Сhā话:“我看白少侠的话说得在理,范大人提出的厚农桑、减徭役两条,少爷你知道不,就这两条,能让我们庄上今年的收入增加一成。”白玉堂得意地瞅了展昭一眼,仿佛展昭不是范仲淹的徒弟,而他自己则是范仲淹的老师一般,展昭只得笑道:“白兄果然高见。”“那是自然。”白玉堂又捻了块豌豆糕,放在口里细细嚼起来。厅外寂寂空庭,西风苍苍,展昭抬了抬头,眼望着院里的一株银杏有些黄了。低下头,心底微忧,这改革,范大人前些时候还说急不得,不是朝夕之事,如今,好虽然好,但是不是急切了些。几人正在吃饭,却见展昭身边的余侍卫入来,对展昭耳语了几句,别人听不见,白玉堂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龙公子来了。”白玉堂自然知道这龙公子是谁,于是侧着眼,意味深长地看了展昭一眼,果然这只猫被这么一眼弄得手足无措,起身道:“白兄,失陪一下,我去去就来。”匆匆走到堂屋,见赵祯坐在椅上,一身银线瑞香米黄织锦袍,见自己出来,眼波微微转动,淡淡一笑。展昭走到他跟前,关切地问道:“太傅如何了?”原来最近赵祯幼时的太子太傅李迪病了,他两次出宫探望后,都会悄悄来展昭处呆一会。赵祯点点头:“好些了。”又闻展昭放低声道:“白玉堂在我这儿吃饭呢,要不,你先去书房等等?”没想到赵祯恰他的袖口,抬起眼,巴巴地望着展昭:“我还没吃饭呢。”展昭一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怎么办?”想了想便欲转身:“我让忠叔吩咐厨房赶紧再与你做。”刚想走,没想到赵祯竟抓着他袖口不肯放,笑着献策:“何用如此麻烦,我和你们一道吃。”“那怎么行?”展昭摇摇头,赵祯一贯胃口不好,绝非能将就的主儿:“菜都是剩下的了。”“有什么不行的。”赵祯心道展昭又是诸多顾虑,方才还桥袖口的手顺势滑了上来,捏了捏展昭手腕,“走吧,添一双筷子就是。”展昭和赵祯将至饭厅,想起白玉堂若见这情形日后定会取笑,无奈得很,只得硬着头皮。果然,白玉堂见赵祯款款走在前面,展昭却跟在后面,脸上难掩尴尬之色,不由大笑:“猫儿,又不是领着丑媳妇见父母,你如此委屈做什么。”旁边的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白玉堂这话说得风趣,想笑又不敢笑,只憋得一屋子人怪怪的,唯独展昭听了这话,更是尴尬,不睬他,走到展忠面前,让他吩咐厨房多做几道菜,要清淡养胃,不会积食上火的。“白少侠,你这年纪最轻的人要当我公婆,还得问问展兄答应不吧。”早有丫鬟将碗筷椅子添好,赵祯坐下,看了看桌面,菜虽已经吃了一半,但不知怎得,就是比宫里看着有胃口。白玉堂见赵祯说得倒顺口,正想再取笑几句,展昭已上桌坐下,赵祯见展昭脸色微沉,越发尴尬,惟恐白玉堂再说出什么他消受不起的话,忙岔道:“白少侠回了一趟江南,可带回什么新闻么?”闻此语,白玉堂倒来了精神,颇有意味地瞅了赵祯一眼:“再大的新闻也没这几天朝堂的新闻大啊,我们刚才都还议论着当今圣上的新政呢。”举箸的手空中顿住,赵祯转头看向白玉堂:“哦,那你怎么看?”展昭知道赵祯这些日子忧心的事多,时常就想不下饭,连近日赐宴群臣,他也几乎未动,人都清瘦了些许。于是挑了几样稍合他口味的,让厨房热热再端上来。赵祯既然问了,白玉堂本就是无拘无束之人,自然侃侃而谈,末了又看看赵祯,侧头道:“不过此番痛快倒是痛快了,就是不知道是否要动真格?”“那是自然。”赵祯点点头,这些日子,知谏院上了几道折子,对新政颇有微词,均被御史台一一反驳。双方的折子赵祯看得有些不耐,洋洋万言,反倒没有白玉堂的话来得扼要实在。“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白玉堂亲自把盏,倒了一杯酒与赵祯,压低声:“来,我敬陛下一杯。”赵祯举盏,一饮而尽,酒顺着咽喉往下滑,只是分明是甘洌的米酒,为何滑到心底却有些涩。展昭见赵祯笑得有些勉强,知道他这些日子不好过,头上若有巨石压顶,而足下却若立于焦炭之上,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只要是利民之策,总能有收效之日。”正在此时,只见展忠领着几个丫鬟,将几个新菜和方才热好的端了上来,白玉堂见尽是些养胃安神的,心底雪亮,瞄了展昭一眼,见他正与赵祯夹菜。用过饭,白玉堂便要走,展昭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白玉堂在他耳边低声嘀咕:“猫儿,你可是想清楚了?”展昭点点头,唇角泛出浅浅的一丝笑:“有些事,想逃也逃不了,骗谁也骗不过自己。”见展昭虽是含笑,但眼底却满是坚毅,白玉堂拍了拍他的肩:“说得好,够率性。”又推了推他:“那猫儿,我就不打扰你了,快进去吧,别让嫂子等急了啊。”展昭微赧,白玉堂见状也不再取笑他,轻轻一跃便翻身飞上马,又与展昭拱了拱手:“猫儿,多保重。”送走了白玉堂,展昭匆匆回到饭厅。展骥已吃完饭,轻梅将他带回厅中,他却爬到赵祯身上,摸摸他的脸,又拨弄着赵祯的发髻。被他拨弄得舒坦,赵祯笑将起来,放下茶盏,抱着展骥逗弄。展昭一看展骥竟想伸手去扯赵祯的冠帽,不由一声喝,把展骥吓得缩回手。赵祯将展骥放回地上,抬头对展昭道:“不碍事,小孩子是好动一些。”展骥脚刚沾地,瞄见轻梅拿着几个金橘,便兴冲冲跑了过去。见赵祯举起茶盏,目光又垂了下来,知道他又有所思,便不说话,坐在一旁。赵祯抬起头,展昭正低头饮茶,帘外风住了,可院中开败了的瓣依旧落到地上。赵祯舒了口气,这些天心烦气躁时,只有和他一起,才觉得安静。又过了两日,展昭在朝中撞见白玉堂,只见他眉飞色舞,说有好事便宜他,展昭不解,笑道:“你能有什么好事。”白玉堂瞪了展昭一眼,不耐烦道:“不来别后悔,明日巳时,在南山紫云岩上的溪亭茶会等你。”说罢转身离去,展昭心道,这人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次日下朝,展昭又回殿前司忙活了半日,匆匆赶到溪亭时已过午时,宋祁、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先到了,还有白玉堂结识的几个隐士。众人正谈茶论诗,俱是些风雅之人。不见范仲淹和富弼,知道他们与欧阳修素来交好,忽瞥见有一人独坐在亭外岩石之上,一袭靛青绫纱,遥望空山,仔细一看,原来是韩琦,于是走到他身边:“韩相,范相与富大人不来么?”韩琦回过头,见是展昭倒微微吃惊,摇了摇头:“他们此时,恐怕正忙着拟定被裁官员的名目呢。”展昭点点头,低头见山涧中兰芽正短,水清石出。秋风徐来,衣袖被浸入几分寒意。不一会儿,众人都到齐了,却独独不见白玉堂的身影。展昭心想,这只老鼠,把叫我来,说什么等我,自己却迟迟不到。他一个武官,又不好茶道,坐在这些文人墨客之中,总有些不自在。除了展昭和韩琦是单来品茶,其余众人皆纷纷将茶罐捧出。欧阳修做东,自然是他备下茶具,前朝的风炉,武陵的水方,更有金凤窑的黑釉瓷茶盏,见者无不啧啧〖备妥当时,白玉堂才姗姗来迟。抱着一个坛子,又着人捧来一套烹茶用的器具,最后又有专人拿来一个瓷罐。众人见状,不由笑道:“煮茶的早已备下,都是上好的,你拿的这些来做什么?”白玉堂将手中的坛子放到桌上,转过头对众人道:“我的自然不同,呆会儿你们就见识了。”众人见他如此,都说请他先来煮茶。白玉堂泰然坐下,从腰间取下折扇,摇了摇:“你们先请,我的最后,免得尝了我的,再吃其它就没意思了。”见他夸下如此海口,欧阳修不由笑道:“一会儿要是你的茶不好,便要重罚。”白玉堂眨了眨眼,唇角牵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放心,放心。”展昭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虽然以前从公孙先生和白玉堂那里知道一些皮毛,但在座的都是些行家,比自己不知道强多少,再加之自己本来就不善言辞,于是打定主意,只喝茶,不说话。水注微倾,轻击着砚台,欧阳修牵起宽袖,手持烟墨亲自研来。展昭心下明白,这是品茶时作赋诗点评之用。正想时,宋祁已在煮阳羡茶,还未煮成,清香满亭,风泠泠而过,更添一份幽然,末了又添了些兰**,更是一阵幽香。宋祁笑道:“我这兰花可不常见,是我哥从大理带回的。”展昭捧着手中的茶,忍不住就想低头去尝,入口时,茶香和着兰香,相谐相融,只是茶虽然好,但喝着却始终不如闻着香,难免令人有些遗憾。每人都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轮到展昭,展昭笑道:“我就免了吧,不谙此道。”众人也不为难他。随后,又轮到了欧阳修。大家都知道欧阳修今年得了御赐的稀世珍茶,但也知道他断不会将御赐的茶拿来。可当欧阳修说他今年这茶也是蔡襄所制,但并非小龙团,而是大龙团时,不由都欣喜期盼。待茶制好,展昭喝了一杯,果然是好茶,比前些日子在宫中喝的小龙团只稍稍逊色,于是心道,此番恐怕是欧阳学士拔得头筹了。瞥了一眼白玉堂,但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心想,莫非这白耗子还有什么更好的不成?余下的几人都纷纷煮了,虽各有妙处,可始终不如欧阳修的大龙团。终于轮到白玉堂,欧阳修揖手笑道:“白少侠,请。”只见白玉堂将折扇放回腰间,抱起瓦罐,轻轻一拍,众人望过来,见里面装着水,便问有何奇处?“莫非这就是你以前提过的琅玡山泉么?”欧阳修见了不由心下惊喜。“少见识了吧。”白玉堂眼波一转,瞟了瞟欧阳修,摇头笑道:“此水出于昆仑天池,取自池下千年坚冰,放在坛中,置于峨嵋之巅,三年方化。”众人大为称奇,独有展昭心下见疑,便用内力传音道:“果真如此?”白玉堂头也不回,只依样回了一句:“你觉得我会没事跑到天池上去敲冰么?不就是找干娘要的琅玡山泉。”只见他取出白瓷茶罐,将茶舀出,茶色淡黄不绿,叶茎淡白,没有一点梗。又取出一套似陶非陶的茶具,十分别致典雅。众人未曾见过,难免见问,白玉堂答道:“这是宜兴新产的一种茶具,名唤紫砂,用于点茶,最不走味。”茶点好之后,展昭端起茶盏,汤色柔白如玉露,嗅了嗅,初不觉,但稍后只觉一股清幽淡芳,非寻常馥郁可比,只是这茶香似乎……展昭低头喝了一口,果然,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宫中喝的小龙团么,但白玉堂这沏得尤其好,比在宫中喝的还妙上三分。只是他何处得来的小龙团,数量还如此之多,展昭心下琢磨,忽地灵光一闪,不由暗自笑了起来。众人尝后神色陶然,都不说话,只静静品茶。茶尽后又闭目回味,意犹未尽。良久,方赞不绝口 。“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宋祁啧啧叹道:“饮了玉堂这茶实在是不枉此生阿。”梅尧臣也连连点头道:“不知是何茶?”“这茶是我家传秘制,听祖上说取自于青城山上。”眺望亭外,翠微苍苍,山涧潺潺,白玉堂幽幽地道:“据祖上说,是张天师成仙后托梦传授的,故称为‘道茶’”。扑哧,展昭一听不由强忍笑意:“只怕此‘盗’非彼‘道’吧。”众人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只赞道:“难怪难怪,果然是瑶池仙品,非人间所有。”白玉堂心下明白展昭已然猜到,于是对他挤挤眼:“展兄,老子不是说过‘道非道,非常道’嘛。”众人还在纷纷赞叹,宋祁推了推欧阳修:“永叔,只怕你的小龙团拿来,也会给比下去。今天回家赶紧尝尝,也好较个高下。”欧阳修本想这大龙团必胜无疑,怎料白玉堂竟有如此好茶,只默然不语。众人品了一下午茶,赋诗作文,才要散会。临行前,又纷纷向白玉堂道谢,谢他的绝妙仙茗。唯有展昭对欧阳修一拱手:“多谢欧阳学士。”欧阳修心里纳罕,他谢我做甚,但因想着茶,没有细究,待回到府,念着宋祁的话,将装小龙团茶的罐子取出,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不由怔住——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字条。颤抖着取出,眼前有些花,定了定神,方认清上面龙飞凤舞的几行字:“锦毛鼠白玉堂谢过欧阳学士。”奈何欧阳修好涵养,看到这字条也不由咬着牙大叫一声:“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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