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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答案只有风知道 > 七

“是的,先生。这也是赫尔曼夫人的观点,那个妹妹。她很古怪,不肯承认,但是她讲的话令我深思。”

“她讲什么?”

“依照她的观点,是她哥哥知道了某个他所信赖的人,一个朋友,卑鄙地欺骗了他,让他上了当,他们之间有银行业务往来,因此赫尔曼才如此激动,因此才突然到来。赫尔曼夫人认为,一定是赫尔曼朋友圈子里的某个人,为了自救,别无出路。”

“可这人为什么不用其它方式杀死赫尔曼呢?为什么要让十一个无辜的人同时死去呢?”

“赫尔曼夫人认为,正是为了排除谋杀的怀疑。”他那发黄的手指玩着小胡子。

室外,光线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幻。­阴­影来了,光线变弱了,第一盏灯亮起来了。旧码头浸在蓝­色­、赭红、灰­色­、白­色­、紫罗兰­色­和深绿­色­里。

“除了船员,游艇上的其他人都是谁?”我问。

“两对夫妻,”拉克洛斯说,“弗朗茨和克拉拉·比奈特夫­妇­,保尔和巴贝特·西蒙夫­妇­。他们的别墅在这里。比奈特是瑞士人,跟赫尔曼一样是银行家。西蒙在里昂有一家大工厂。”

“一家什么工厂?”

“电子仪器配件供应厂。”

“有家庭吗?”

“当然有。但他们没来这里。他们远远地跟踪着我们的调查。我是说,没有嫡亲亲属,没有子女之类。尸体我们不是没法打捞吗?只有零零碎碎的尸体,已经火化掉了。火化之前,尼斯的法医研究所当然对这些碎尸详细检查过。所有的碎尸只得出一个线索。”

“哪一个?”

“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剧烈的炸药炸的。”

“给您印象最深的念头就是他的朋友之一犯下了这桩罪行,是不是?”

“对,先生。您瞧,赫尔曼夫人告诉我们,这些朋友每年至少在这里住好几个月,他们全都跟她哥哥有生意往来。她马上就对我们这么讲了,因为她认为,我们会最先确定此事。我们也已经证实过了。这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社会。富得不得了的人们。全来自企业界和金融界。我们业已拜访过他们,恳请他们不要离开戛纳周围。他们答应了。”

“这些人叫什么?”我问,取出我的笔记本。

“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名单。”矮个子拉克洛斯说。他推给我一页纸。

我读道:

约翰·基尔伍德,美国人,石油。

加柯摩和比安卡·法比安,意大利人,重工业。

马尔科姆·托威尔,英国人,军事工业。

克劳德和帕斯卡勒·特拉博,法国人,酒店集团。

若塞和玛丽娅·萨冈塔纳,阿根廷人,­肉­罐头。

阿塔纳西奥和梅丽娜·泰奈多斯,希腊人,船主。

“没德国人。”我诧异地说。

“没有,没德国人,奇怪,是不是?因为赫尔曼毕竟是德国人。”

“对,正是。”我说。

“这些人,”拉克洛斯压抑地梳理着他的小胡子说,“无一例外全是亿万富翁。他们属于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卢卡斯先生。他们不常住在这里,除了赫尔曼夫人。特拉搏夫­妇­在巴黎附近有一座宫殿。其他人在全世界各处有他们的宫殿、别墅、套房和大牧场。他们只是来这里做客。这里是富人的世界,先生。但不是像那里聚集的这群人这种类型。这些人比全法国、全欧洲都更富有,富得令人难以想象。你很……你很难想象这些人的大脑和行为,先生。”拉克洛斯拿起一本打开的书,“我正在阅读一本新版的有关海明威的书。其中有许多他的谈话。我发现了一则,觉得它对您、对我、对我们大家都特别有意思。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跟海明威谈论‘大富豪’。他说……”拉克洛斯嘴叼香烟,大声朗读,“……他们不同于你和我。他们拥有财产,早早地享受,这自有其后果。我们吃苦时,他们温存,我们信任时,他们讥讽。你若不是天生富有,就很难理解这个。在内心深处,他们以为他们比我们强,我们得在生活中自己寻找补偿和出路。即使他们深入钻进了我们的世界,或者深深地沦落到我们中间,他们仍一直以为他们比我们强。他们不一样。”

拉克洛斯抬起头。“您想知道海明威听了以后答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光是说:‘不错,他们钱更多。’”

我笑了。

“回答得很幽默,不错。”矮个子拉克洛斯狡黠地说,“但也仅仅是幽默而已。菲茨格拉德说得对,富人们不一样。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真正准确地认识到这一点。我的天,因为上司不在,就得有这些事。我只不过是代表他而已。而现在一切都落在我肩上了。”

“您要巴黎派高级官员来吧。”

“我已经要了。谁知道他们何时来?谁知道是谁来?”他几乎是恳求地说,“您同意我的看法吧?办这种案子得特别特别的小心才成,对不对?”

“肯定的,拉克洛斯先生。”我说。

“单看看联邦德国和美国吧。在美国,一小撮人私分了人民的财产。他们控制经济,­操­纵政治。您知道人口中不足百分之二点五的人控制着三分之二的经济吗?在您的国家,先生,百分之七十的生产总值­操­纵在百分之一点七五的人手中。经济的集中生产让这些‘大富豪’富上添富,通货膨胀的发展只波及工薪阶层,哪里都一样,富豪们的生产资本的价值还是上涨的!”

我想起杜塞尔多夫药房里的那位老妪,她曾经问我,为什么一切都越来越贵。

“当赫尔曼先生到达时,赫尔曼夫人和特拉博夫­妇­早就在这儿了。所有其他人相跟而至,比他先到或晚到两天。”拉克洛斯说。

“是赫尔曼叫他们来的吗?还是他们叫他来的?”

“我不清楚。”路易·拉克洛斯这位代理说,“我们正式听到的是他们相约而来,为赫尔曼先生欢庆六十五岁的生日。但这是否是真的……”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这些人是如此的有权有势。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您,一位警察,都这么讲?”

他只是点点头。

“对,我,一名警察,这么说。”他望向旁边,眯细眼睛,好像烟钻进眼睛里去了,“他们如此有权有势,他们……”他打住了。

“能毁掉每个人和他的位置——您想说这个,对不对?”

“您知道,先生,”这位“行政上司”的代表说,“我妻子和我,我们长期省吃俭用。我们刚买了一座小房子。当然还没付钱,背了一身债。但这房子处于绿丛中,不再是城里的那种热死人的住房。我有两个孩子,卢卡斯先生。儿子在上中学,他想成为物理学家。我女儿才五岁。我们是个幸福家庭。对于那些我现在要打交道的人来说,我只是一堆垃圾。他们跟我讲话,真是个奇迹。”又一支香烟……

“他们必须跟您讲话!您代表着法律。”

“啊哈,法律,”拉克洛斯说,“哪一种?我的还是他们的?”

“只有一个法律。正义的法律。”

“您说得可真动听,卢卡斯先生。要真是这样倒好了。这些人习惯于跟总统、皇帝、国王和类似的人一起将生活安排得合他们的意。请您别误会,卢卡斯先生,我不眼热他们的财富。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谨小慎微,过分侮辱了他们,那我就会收到来自巴黎的电话。没什么严重的,没有。我只是被解职了,另一个人将来接替调查。一个非常温和的人。在戛纳当警察常常很困难。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都来这里。我们的官员和警察太少了。责任重大的岗位上的警官要求五十五岁退休,这是事实而不是例外!他们再也­干­不下去了,卢卡斯先生。我五十六岁。我还能够。但是我……”

“但是您担心您在一两年之后­干­不成了。”我低声说。

他捻着他的胡子根,眺望窗外的许多船。

我做了一件怪事。我对我刚刚认识的这个人说:“我也有这种担心,先生。”

他沉默地望着我,我们俩好一会儿无语。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也向尼斯的司法警察局求助了,请求巴黎让经济警察来查查这些人。我独自一个人权力太小了。您也是,先生,包括您的保险公司,虽然它很大。我们这是在跟亿万富翁打交道。跟统治这个世界的财富,几乎跟全部的财富。这不是普通的谋杀,肯定不是。”

“如果您通知了巴黎,那么,那些大人物、部长和政治家也会盯着您。”我纯粹是作为钓饵说的。他果然回答了:“但愿如此,先生,但愿如此。”

他看上去更矮小更虚弱了,眼睛望着双手。一个姑娘的笑声从外面钻进来,然后又静下来了。路易·拉克洛斯热乎乎的办公室里一片阒静。我吐烟时才察觉,我点着了一支烟。

13

“此案中唯一的一个不是亿万富翁的人是昂热拉·黛尔菲娅。”拉克洛斯抚摸着他的小胡子说。

“那个也坐了船但是幸免于难的女人吗?”

“对。”

“她为什么要留在科西嘉?”我问。

“她在船上闹肚子,后来,返程时她太难受了,也太虚弱,不能跟其他人同行。眼下我们的一艘船把她从科西嘉接回戛纳了。”

“昂热拉·黛尔菲娅,”我说,“这女人是谁?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属于她吗?”

“哎呀,什么也不属于她,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说,“我是说,她当然富有,但她是通过辛辛苦苦的工作变富的。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她在戛纳这儿是个名人。”

“为什么?”

“她是一位著名的女画家,是个享有国际­性­声誉的画家。我感到奇怪,您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从没听说过。”

“奇怪。她画这个城市的头面人物,画来到我们这儿的大多数名人。画一张肖像就有理由收取许多钱。您知道吧,她给谁画像,那是一种荣耀。”

“结婚了吗?”

“没有。三十四岁。了无牵挂,完全自由。一个机灵的女人。我今天上午跟她谈了很长时间。她认识新贵、旧富、假绅士、百无聊赖者和吃饱了撑得慌的人们……也许您该尽快跟她谈谈。她有许多健康的人类理智。她也讲德语。”

“她住在哪儿?”我问。

他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把它们写下来,嘴角叼着一支烟。然后我对他讲,明天早晨我会打电话给他,如果他们有了什么新消息,他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他点点头,向我伸出被尼古丁染黄了手指的手。当我在门边转身时,他已经又坐在了他的办公桌旁,头撑在双手里,像个老头似的。他肯定又在想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和还没付款的房子,想那些非常富有和有权势的人们和退休命令。我也突然想起此事来。也许过几天,当贝茨大夫的体检结果全部出来时,我就会被召回。这也是一个美妙的念头。

14

天暗了,但还是很暖和。我徒步从旧码头沿着靠海的十字架路走回酒店。我又淌汗了,虽然我已经脱去了我的上装。我的双脚火烧火燎的,但只是因为那沉重的鞋在让它们受罪。此刻万灯齐明,在十字架路上,在顺着艾斯特莱尔山脚延伸的路面上,海里的船上也亮灯了。其中有三艘灯火通明,上挂灯光彩带,倒影在水里闪烁。

海滩上空无一人。我停下脚步,看涌上海滩的疲惫的波浪。一个老人跟我讲话。我先是不理解他想要什么,后来我醒悟了。他在乞讨,偷偷地、羞愧地乞讨,因为他害怕警察,他们这里禁止公开乞讨。我给他十法郎,他说,他将为我祈祷。这种事总不会有害的。十法郎只合七点五马克。事实上很便宜。

在十字架路的外侧行车道上,一辆辆车从我身旁奔驰而过。它们并行成三排,世界上最大、最贵和最漂亮的汽车。汽车的橡胶轮胎在沥青上轻声沙沙。我往前走,寻思像拉克洛斯给我的名单上的那些名字的主人那样富得流油,会有什么意思。但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又有一个人跟我讲话。他一身白西服、蓝衬衫,系条白领带,孔武有力。他问我有没有火让他点支烟。

我摁着打火机,在亮光下我看见了那张脸。只是有点太和气了,英俊得过了头。火熄灭。年轻人道了一声谢又走了。从这一刻起,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猛转身几次,都不见有人。但­干­我这一行对这种事还是很敏感的。有人在跟踪我,也许在十字架路的另一侧,但有人在跟踪我。我终于到达了“庄严”酒店,横穿过行驶道和中间线。在酒店大院里,在花圃周围,大轿车首尾相接。先生们身穿白­色­燕尾服,夫人们身穿如梦的晚礼服,珠环玉佩,钻出车来。

“这里有什么事?”我问一位雇员。

“一场盛宴,先生。”

当时这个词对我还很新鲜,如今我已对它习以为常了。在戛纳不停地有盛宴和­鸡­尾酒会,特别是节日——大多是在两家新开张的大赌场之一举行,但也在十字架路旁的酒店里。我简直无法穿过大厅,那里挤满了人。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出租车司机和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说得都对:戛纳有特别美丽的女子和特别富有的男子,他们以一种我还从没见过的方法让他们的妻子和情­妇­挂满首饰。大餐厅里传来一支小乐队缓慢的音乐,酒吧里传来另一支。我坐电梯去五楼我的房间。当我推开门时,我听到电话在响。我在客厅里拿起电话听筒,客厅的墙上贴着金­色­的缎子。我坐到一张白­色­和金­色­的简朴而又别具一格的椅子上。客厅里只有白­色­和金­色­的简朴而又别具一格的椅子。卧房全是红­色­和白­色­的­色­调,卫生间里铺的是黑­色­瓷砖。

“我是卢卡斯。”我说,把听筒凑在耳朵上,一边扯下我的领带,脱掉一只鞋。

“你听着,你这混球,”一个男人的声音用不带口音的德语说,“你最好什么也别Сhā手,明白没有?滚开。如果你明天中午还在这里,我们就要­干­掉你。我们不会再事先警告了。”

“谁……”我刚开口,线路就断了。

那个讲话的人一定是在他的听筒上蒙了一块布。那声音听上去失真不自然,但没有口音。这么说还是有人在跟踪我了,当我脱掉第二只鞋时我想。要不然电话不会等我一进房就打进来了。这种事对我没什么新鲜的,早就不会惹我不安了。它在里约热内卢发生过,在安哥拉、在贝佛利山发生过,另外在香港也发生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动摇了我的上司的理论,他说银行家赫伯特·赫尔曼是自杀身亡。

我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脱得一丝不挂。虽然有空调我还是热,我在淌汗。我以防万一嚼了两粒药丸,然后拿起听筒,向总机报了我连同地址记了下来的那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号码。那边只响了三声,她就拿起来了。

“喂?”那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是黛尔菲娅夫人吗?”

“对,您是谁?”

“我叫罗伯特·卢卡斯。我来自德国。请您原谅,我这么晚还打电话。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我正在收看电视新闻。”

“那我呆会儿再打。”

“不,最重要的已经结束了。有什么事?”

我告诉她我的职业,问她,我能不能同她简短地谈谈。

“当然,卢卡斯先生,如果这能减轻您的工作的话。”

出现了一阵冷场。

“夫人……”

“嗯。”

“我是说……”

“我听到了。我也讲德语。但不……不喜欢讲。请您别生气。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我理解。”

“您讲一口出­色­的法语,卢卡斯先生。咱们相互用法语交谈,行吗?”

“行。什么时候?”

“您等等……明天十点有人来,我为他画像……”在我讲话时我听到一个轻微的男人声音。这一定是那位新闻播音员,我想。“九点成吗?”

“当然。如果您不嫌太早的话……”

“噢,我总是早起。那就九点吧。地址是……”

“克洛帕特亚豪华住宅楼。蒙托洛街。A区。四楼,我知道。”

“好。我九点等您。祝您还能有个美丽的夜晚。”

这最后一句话令我诧异,令我感到舒服。

“我祝愿您同样如此,夫人。”我说。

可是她已经挂断了。

我坐在那里,望着我的光脚趾,回忆是谁在什么时候最后一次祝愿过我有一个美丽的夜晚,但是我想不起来。一定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想起洗澡水来,浴缸已差不多满了。看来我在那里呆坐了相当长时间,却没有意识到。我冷热交换着洗,然后用劲儿擦­干­身子,打开我的箱子,取出内衣和西服,挂到卧室有推拉门的大壁橱里,门上镶着镜子。电报密码和资料我放在一旁,我得将它们存进酒店的保险箱。

我将我的晚饭订到房间里,因为来参加这场盛宴的人非常多,我宁愿单独一人。我吃得好极了。当侍者推走小车后,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宽大的床上,两臂交叉在头下,想那位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和他的害怕。他肯定不是个胆小鬼,他似乎只是认识到了他在此要对付的是谁,这吓坏了他。老实说,这也吓坏了我。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客厅里的也在响。我抓起床头柜上的听筒。

“喂?”

“晚上好。卢卡斯先生。”一个女人声音说。霎时间我以为听到的是那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声音。但那是另一个声音。她讲得很轻:“您不认识我,先生。我相信,我有点有趣的事要讲给您听。”

“您是谁?”

“我有东西出售。”

“什么?”

“真相。”

“哪一方面的真相?”

“这您知道,先生。”

“我不清楚。”

“那您来这儿­干­什么?先生,您在这儿要找的真相,我能卖给您。”

“您在哪儿讲话?”

“您往下看看。从酒店大厅的一个电话间里。您下来吗?”

“行。”我说,“我如何找到您?”

“我坐在酒吧里,在吧台旁。我黑头发,一身黑衣,背后开得很大,我将手拿一朵红玫瑰。”

15

我穿上一身深蓝­色­的西服、一件白衬衫,系上一条蓝领带,带上全部资料,包括电报密码,坐电梯下到大厅。我走向总台,要一个保险箱。他们带我来到一个大房间,内有许多较小和很大的自锁保险箱。我租了一个小保险箱,把材料存放进去,签字证明收到了保险箱的钥匙。我经过两间大舞厅,里面正在跳舞。外面,在室外,客人们的司机都聊着天站在那里。酒吧坐满了。只有一支三人乐队在演奏长盛不衰的老歌。灯光不是很亮。当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在吧台旁看见了一个穿黑衣、背后开口很深的穿晚礼服的女子。她把玩着一支红玫瑰,坐在吧台的一头。­干­我这一行­干­久了就学会评价人,不管他们如何伪装。坐在那里的那个女人是个妓汝。一个高级妓汝,肯定是的,一个快活女郎,但无论如何还是个妓汝。同她交谈的那个男人吻了一下她的手,消失在跳舞的一对对之中。我走向那个拿玫瑰的女子。小乐队正在演奏《两人的茶》。

我走近吧台。

“你好。”我说。

“你好。”那个拿玫瑰的女子说。她也许三十岁,看上去很姣好,但不算特别漂亮。只有当她不笑时,她看上去才十分妩媚。她笑时,看得见她的牙齿很难看。她有一种嫣然一笑的本事。但有时候还是看得见牙齿。

我坐到她旁边空着的高脚凳上,问我可不可以为她要点什么。她说,她要一杯便宜的威士忌。于是我就叫了两杯,当酒送来后,我们举杯。

“您随意喝。”我说。我们两人都喝。我身旁一位男人从他的高脚凳上下来。另一位坐上去,叫了半瓶香槟。他高挑、瘦削,一头稀疏的金发,左太阳|­茓­有块疤。他四十五岁左右,穿一身挺括的燕尾服。

“请问,您叫什么?”我问那姑娘。

“倪科尔·莫尼埃。”她说。

“您是从哪儿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我说。

“什么叫‘原来如此’?”

“没什么。”我不耐烦,因为我不再相信,穿衣服下楼来有什么价值。

《每当我们接吻,我就忧虑奇怪》,乐队正演奏这首歌。

“那请吧,”我说,“您想出卖真相?”

“对。”倪科尔说。

“要多少钱?”我问。

“噢,相当多。那是非常有价值的真相。”

“多少?”我问,坚信她根本没什么好卖的。我不会这么快就上当。

“一大笔,”她说,“虽然不是您的保险公司现在必须吐出来的一千五百万马克。”

­干­了这么多年,也会有搞错的时候。

“您从哪儿得知……”

“嘘。”她说,做了一个头部动作。

我转过身,跟那个要了香槟的瘦削的人撞在一起。

“我们讲话声音大得您也能听见?”我粗鲁地问。

“请您别烦我。”他温和地说。

我又转向倪科尔。

“您看见了,这里不行。”她说,声音很轻,“您得去我那儿。那里就安静了。”

“什么时候?”

“我现在离开。您再呆一小时,然后叫辆出租车。我把我的名片放在我的手下。请您把您的手放在上面,然后我抽开我的手。”

俄顷,我的手里就有了一张小名片,上面写的是“倪科尔”。我弯身。她走向门口。那个瘦子目送她。我坐下来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同时看看我的表。现在是十一点差一刻。我没考虑就又点燃了一支烟,倚回去,观看那些跳舞者。其中有许多人显得像是非常恩爱的夫妻,紧搂在一起和着老曲子跳。大约一刻钟后,太阳|­茓­上有疤的瘦子走了。

这儿的男人也差不多全都穿着燕尾服,只有少数穿深­色­西服,像我。卡琳没有给我把我的燕尾服收拾进箱子。我静静地坐在那儿,慢慢地喝着,感觉很舒服。在酒吧里我总是马上就感觉很舒服,像在家里一样。在全世界,大多数调酒师都很和善,大多数酒吧的气氛也很可爱。这里的调酒师特别和善,当然也有不好的酒吧和不好的调酒师,但确实很少。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心想,也许我还是想再年轻和健康一回。但我两者都不是,也并不令我心痛。乐队演奏着电影《野餐》里的《月光曲》。我想起赫尔曼的游艇,它就叫做“月华”,被炸毁了。我想,对于那些死去的人,这歌曲现在就像是一首哀乐,没人知道他们是凶手还是规矩人。不,那七个船员可以相当肯定地视为正经人。七比五,如果赫尔曼和他的客人们都是凶手的话,但是这完全没有依据。假使这是有依据的,这比例真不赖。多么无聊,我想,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只还想着威士忌。它是一种多么让人愉快的饮料啊,是一种多么让人神清气爽的饮料啊。

16

“贝尔纳德街,”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巴黎宫。C区。”

“没问题,先生。”他说着就开动了。他驾驶的是一辆特大型雪铁龙车。现在是夜里十二点过一刻。这地址我是从倪科尔的名片上得来的,上面除了她的名字和准确的地址外还有区名:佩帝特区。

我们沿十字架路开了一小段,来到塞贝路。在这里,司机陡然拐进去。我望向窗外,试图辨认出街道牌,因为我想尽快多熟悉这个城市。我们横穿过商店林立的安提伯斯路,经过戛纳那座讨厌的小火车站,来到了宽敞的卡尔诺特林­阴­大道。司机沿着它向北开去。宽显示盘上有一只闪烁的罗盘,小巧玲珑,这样我就可以辨清方向。我们来到一个广场上,总消防队的大楼就在它旁边,左拐进圣简街,然后拐进贝尔纳德街。

我们来到的是一个豪华地区。这个“巴黎宫”是许多住宅区之一,净是高楼大厦,部分建筑风格出­色­,飞檐翘壁,宛如城堡。它们耸立于内城上方的山坡上,代表了戛纳的形象。这些城堡里肯定住着数百人——非常舒适。豪华的住宅区总是地处绿化地带,有些在大公园里。“巴黎宫”也这样。司机让我在C区前下车。在这儿他可以在一座停车场上调头开回去。这幢建筑相当高大。公园里长有棕榈树、杉树和松树。月华如水,我眺望灯火通明的城市,眺望大海、港口和那里的无数灯光。现在空气清新些了。我深呼吸。我从一座游泳池尾端走向C区亮堂堂的大门。当我看到那两个家伙时,我都快到大门口了。他们原先站在两棵棕榈树后面,此刻向我扑过来。一个人把我的胳臂拧到背后,紧抓住我不放。另一个人捂住我的鼻子,使我不得不张开嘴巴,于是他塞进一块湿布。我又认出了这家伙。他就是晚上在十字架路上找我借火的那一位,太和气太英俊的那个人。他仍然显得太英俊了。我嘴里塞着布团,发不出声,他开始猛击我的胃、腹部以及它下面的部分。他使劲地揍,动作幅度很大。此时此刻这上面不见人影。两个家伙急急忙忙。那位太英俊的出汗了。我也是。我感觉我的身体在爆裂,内脏涌出来了。整个过程持续了不足三分钟,然后他们揍够了。我失去了知觉。

17

当我苏醒过来时,我仰躺在草里。随着第一口呼吸,我感觉到胃在翻涌。我从嘴里取出布团,猛烈地呕吐。然后我试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的膝盖承受不了我。我四肢着地,爬向那座大型游泳池和一只水流不息的水龙头。我冲洗我的嘴,把头伸到水下,直到它冰凉。同时我小口呼吸,担心又会失去知觉。我全身痛得要命。我坐起来。我所有的口袋都空了,有些袋子的衬里吊在外面。我的西服里除了一块手帕和四张十法郎的票子,再没别的了。我擦­干­脸,站起来,旋即又倒了下去。我再一次尝试,第三次时我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我像个醉鬼似的,摇摇晃晃,双手摁着腹部,走向C区的大门。我仍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跌倒的感觉。我扶着白­色­的墙,慢慢地往前挪。大门口的玻璃门敞开着。这里灯光明亮。我坐电梯到七楼。我回想起来,在倪科尔的名片上提到过七楼。电梯停下了。我几乎是跌出去而不是走出去。一条过道……三扇门。名片上写的是612号房。这就是了。门上没有姓名牌。我按门铃,没反应。我再摁,没反应。我按住电铃,让手指摁在按钮上不放。大约两分钟后,门后传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声音变大,门被拉开了。由于我是一只手扶着门,门一打开,我就跌了进去,直接跌进一个瘦高个男人的怀里。这人大约四十岁,看上去很普通,头发稀疏,穿着一件蓝红条纹的睡衣,右手举着一支手枪。手枪的枪口直接顶着我的腹部。

“混蛋。”那人说,把我顶开。他很有力。我飞向过道里的一堵墙。那个拿手枪的人不信任地盯着我,看着我摇摇晃晃,靠在墙上,手指张开,胳臂半伸着寻找支撑,以免跌倒。

“您拿开这家伙。”我说,因为他还瞄准着我的胃。

“这一带每天都发生入室偷盗案。”那个穿睡衣的男人说,“我们不得不自己帮助自己。我有持枪证。我可以冲您的腹部开枪,然后再冲墙。我会对警察说,我先是想冲墙开一枪吓唬吓唬,后来就冲您开枪了,因为您继续进逼。”

“请您别讲这种废话,”我说,“我不是窃贼。”

“是您这么说。”

“窃贼会摁门铃吗?”

“也许您有同伙,他们这时候正从屋顶下到阳台上……”他转过身,望进亮堂堂的大客厅。那里毫无动静。他又望向我。

“我是怎么打开门来的?”我问。

“那好吧,您不是窃贼。您喝醉酒了?”

“没有。”

“疯了?”

“也不是。”

“瞧瞧您的样子?湿淋淋、脏兮兮的。您出什么事了?”

“我被人打了,在这幢楼前面。”

“什么时候?”

我看看我的表。

现在是一点零五分。

“大约在一刻钟前。不,半个小时,您等等……”我慢慢地顺着墙滑到地上。我虚弱不堪。

“我叫警察……”

“不要。”

“要叫!当然要叫!得叫警察来!”

“他们起码还得一个小时才能来。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我不需要警察和公众知道。现在不需要。“请您给我点喝的。”我说。

“白兰地行吗?”

“行。”

他走开,拿回来一只大腹杯,里面有大半杯白兰地。我喝了一口,恶心死了,再一口喝光,这下我终于觉得好些了。我又站了起来。

“您要我怎么样?”那个穿着睡衣的男人问,“我叫达侬。阿兰·达侬。”

他望着我,但我没告诉他我的名字。我说:“我想跟莫尼埃小姐讲话。倪科尔·莫尼埃。”

“谁?”

“倪科尔·莫尼埃小姐。她住在这儿。”

“这儿住的是我。那女人叫什么?莫尼埃?从没听说过。”

“她一定是住在这儿。她的名片上是这么写的。楼号。楼层。房号612。她在等我。这儿不就是612吗?”

“不错。可这儿没人等您。”

“我的名片上有地址啊……”

“您给我看看。”

“我身上没名片了。那些打我的家伙把我的衣袋搜空了。”

“您听我讲……”

“不,真的。他们也拿走了我的名片。”

“您是外国人吗?德国人?”

“对。”

“她想­干­什么,这位……这位……”

“莫尼埃。”

“……这位莫尼埃要您­干­什么?”

“卖给我一点东西。”我说。

“什么?”

“真相。”

“什么真相?”

“我不清楚。”

他又重新怀疑地打量着我。

“您听我说,我不相信您,您也不相信我。我领您整个房子看一下。您看看,您能不能找到您的倪科尔·莫尼埃。”

他领我穿过整个房子。它很大,装潢得非常华贵,古代家具、地毯和织花壁毯。两间卧室。一间里面四壁和屋顶用镜子装饰着。顶镜可以通过一根绳子来调整。半张床乱糟糟的。他也领我看了两个厕所和两间厨房。

“哎,您看,这下您满意了吗?现在我又可以上床睡觉了吧?我必须准时离开。”

“可我不理解……”

“如果您没鬼,那就是那位夫人不对头。一个陷阱。毕竟他们在这里把您勒索洗劫了,是不是?”

“嗯。”

“在这座城市里您得小心。”

“您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没问题。”他这么做了,“五分钟以后到。”他在放下听筒之后说。他把一扇大窗户的沉重窗帘打开。我们脚下是这座城市和海上的灯光。

“美不胜收的景致,对不对?住在这儿八年了,永远看不够。美丽的城市,但不是没有危险。您经历过了。”

“嗯。”

“钱,”达侬说,“您以为,如果将生活在这里的守财奴的财产加在一起,会有多少个亿?毫不奇怪,我们会有这种刑事犯罪。”他拿起一张报纸。我读到那是《潇洒马丁报》。

“您瞧,每天一栏。一整版。谁家昨夜被窃了,谁的车被偷了。谁受到了袭击。有多少只船上的发动机被偷了。每天都有这些栏目。尽管如此,它仍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我觉得,是天堂。不能再去别的什么地方生活。这您理解吗?”

“那当然,”我说,“当然。请您原谅这番打扰。我先下去等出租车。”

“随您的便。请您别生气……在这儿真的得小心。我家已经被盗过两次了。因此,我才得到了枪和持枪证。您有吗?”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从没拥有过一支武器。

“再来一杯白兰地吗?”

“不了。”我说,向门口走去。现在我又能勉强走了。我们再一次相互道歉。达侬固执地要坐电梯送我下去,我拒绝了。我独自坐电梯,出租车已经在等着了。

“‘庄严’酒店。”我坐到后座上说。

“行,阁下。”

当我们到达时,盛宴正进行到Gao潮。

我走向看门人,要我的房间钥匙。

“这要延续多久?”

“噢,到三四点钟,从来没人知道,卢卡斯先生。您现在想要您的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我说,“您把它放在原地吧。”

“遵命,卢卡斯先生。”

在我坐车离开前,我将我几乎所有的钱、我的护照和所有其它的东西统统从袋子里取出,放进了保险箱。保险箱钥匙我交给了看门人,请他替我存在看门人的大保险箱里。如果您长期­干­这一行,您就会学到一些经验。如果您不学,那您很快就完蛋了。我给了看门人二十法郎,坐电梯去我的套房。我脱去衣服。我的身体已经变­色­了。明天看上去可就美了,我想,这时我想起来,现在已是早晨了。从卫生间出来,我走进卧室,拉开窗帘,躺上床去。我看到海上和艾斯特莱尔山脚的灯光。船灯有红的、绿的和蓝­色­的。

一支乐队的音乐从某个舞厅轻微地飘进来。我仰面躺着,回想倪科尔·莫尼埃在酒吧里玩的那朵红玫瑰。我在自称从没听说过倪科尔·莫尼埃的阿兰·达侬的房子里也看到了一朵红玫瑰。在那个有着许多镜子的卧室里,在一个角落里,半掩在一张小柜后面。但这也完全可能是另一朵红玫瑰。

18

翌日早晨天气很热。当我喝茶吸第一支烟时,空气在客厅的窗外回荡。我本想不吸烟,但是我现在太紧张太激动了。我打算至少别抽那么多。我定时服用医生给我开的药。我身上变得紫一块、青一块、黄一块,疼得厉害。我穿上我最轻便的西服,但是当我九点钟敲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门时,我的衬衫已粘在身上,就像在汗水里洗过了澡似的。气候的变换和疼痛对我影响很大。我感到疲累、头晕、苍老。是的,非常老。

门开了。

“卢卡斯先生吗?”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年轻女子问。她跟我一样高,头发红得发亮,棕­色­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像丝绸一样,脸形狭长,有一张美丽的弯起的嘴。她只穿着短裤和一件浅绿­色­的胸衣,胸衣在Ru房底下打了个结,没穿鞋。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身段,两腿修长。她的皮肤是深褐­色­。她笑着,笑时露出了实在很漂亮的皓齿。她的眼睛里留有一道伤心的­阴­影,即使在笑的时候。这伤心是我头一次见到昂热拉时率先触动我的东西。

“我不打搅您过久。”我说,走进一间小前厅,“我只有几个问题。”

“您可以问一个小时,卢卡斯先生。我对您讲过,我的客人十点才来画像。我的天,您全身湿透了!您快将您的上装脱掉。您解下领带吧!您在这里不能这样奔波,您会中暑的!”

“我带错了衣服。”我脱下上装解开领带时说。她将两者挂在架子上。

“您也脱掉您的鞋吧。”昂热拉·黛尔菲娅说。她语调平静,很实在,很自信。

我迟疑不决。

“您脱掉吧!”

我脱去鞋。

“咱们到平台上去。那顶上总有点风吹拂。”昂热拉说。她已经带头走了。我们经过一个书房,它的门敞开着。我看到画和植物。我跟在昂热拉身后,穿过一间大客厅。它布置得很现代派,­色­彩浅淡。一整堵墙,从地面到房顶,都被书遮着。我看到对面有一张橱,上面放着至少五十只各种材料做成的象,有各种各样的大小,很小的,很大的,鼻子一律上翘。我略作停留。我发现一只乌檀木的小象最漂亮,它胖乎乎的,让人感觉很滑稽。我想起我在杜塞尔多夫的家,但只是一闪念,因为昂热拉走得很快。我走时全身都疼。客厅里有一台大电视机。我们穿过暖房,这里的花盆里盛开着许多花,我看到了第二台电视机。昂热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还有第三台,在厨房里。我是个电视迷。尤其是新闻。我总是什么都听。中午电视,傍晚的电视,二十四小时节目,最早的新闻和最晚的新闻。几乎是全部。第一频道。第二频道。还有蒙特卡洛台。如果播放新闻时我必须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我就可以继续收听。”她笑了,“书房里还有第四台电视机。疯了,是不是?”

“有一点儿。”我说,“也许是。”

我们走到室外的平台上,我吸气。这平台环绕着显然非常大的套房的两侧,肯定有这房子的三分之二大。我此生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平台,还从没在一座平台上看到过这么多的花儿,它们受到了­精­心护理。这个平台布置得也像个客厅。有躺椅、桌子和藤椅,一张巨大的太阳遮篷下有一个角落可以就坐,还有架好莱坞秋千。平台的地面是用蓝­色­和白­色­的地砖铺成的。这套房在最顶层。没人看得见这个平台里面。但一侧还是钉有一堵高高的木护板,是由相互交叉的、漆成白­色­的木条拼成的。几乎看不见木头,因为木条上爬满了常春藤、白花绿叶的茉莉花和九重葛。这种有刺的攀缘植物长着非常好看的椭圆形叶子,它的花有各种红­色­、紫­色­和橙­色­的­色­调。这些植物植根在长长的盒子里,在木护板的脚下。再就是鼓腹形的大陶罐,我相信,人们叫它们阿里巴巴罐。里面长着紫­色­的矮牵牛和大量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天竺葵。这些阿里巴巴罐一侧有孔,像小袋子似的。孔里面长出­色­彩千差万别的小玫瑰。昂热拉又察觉了我的目光。

“这种小玫瑰叫做‘惊玫’。”她说,“您知道,我也迷恋花。”

“跟我一样。”我说,细看长着红­色­和橙­色­唐菖薄的大花瓶。它们放在桌子上。春白菊或白或黄地开在陶制容器里,小云杉和其它装饰树长在桶里。这座平台真是个大花卉市场。我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放着用来修剪的剪子、植物保护剂、药和类似的东西。我看到水壶和一根管子。在茉莉和滨兰菊之间,有彩­色­的陶瓷鸟儿安装在本护板上——幻想的形象,一只野鸭子,一个鸽子。蝴蝶。“这是我在瓦劳利斯买的。”昂热拉说。这女人仔细观察着我。这恐怕是她的一个职业特点。“离这儿不远。那里生产各种古式的陶罐——自从一九五○年以来,在毕加索、皮格农和普瑞纳的影响下,瓦劳利斯肯定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陶瓷中心。”她讲得那么自然,无忧无虑,我都忘记了我的疼痛,深深地吸进那清新的空气。这顶上真的是和风习习。昂热拉抚摸一只鸽子。“这是毕加索送给我的。”她说,“他送了我这么一个礼物,我当然非常高兴,非常骄傲。您想喝什么!什么果汁?橙汁?还是宁愿喝奎宁水?苦柠檬?”

“苦柠檬。”我说。

“等一会儿!”她光着脚跑进了房子。我向前走向护栏,它朝向大海。我一生中见过许多漂亮的城市和风景——却从没见过这样一种。就在我脚下,坐落着戛纳和它的豪华住宅区、街道、旧房子和教堂。我实际上能毫无遮拦地望到大海。向左望是安提伯斯海岬,右边我看到艾斯特莱尔山。我看到那座大海湾的全貌,戛纳坐落在其中。我看到住宅楼之间的棕榈园和花丛,看到旧码头和左边的第二座码头,显然是座新的。那里停泊着许多游艇,有一部分相当大。在刺眼的阳光下,全城的所有建筑都白光闪闪。在蔚蓝的大海上,昨天的船只旁停靠了一艘美国的驱逐舰。我看到帆船、游艇和摩托艇,它们留下白­色­的泡沫轨道。海天一­色­,无际无涯,是的,漫无尽头。一架飞机从相距不远处飞过,很低。听不到隆隆声。这架飞机在尼斯上方准备降落。飞机很大。

“左边的码头叫做康托港。”昂热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所有的游艇都停泊在那里。过去一点点您就能看到‘棕榈海滩’。”

我转过身。昂热拉递给我一只雾蒙蒙的杯子。“您的苦柠檬,加了冰和一块橙子。这样行吗?”

“好极了。”

她自己喝柚子汁。

“这上面真是太美了。”我说。

“是的,”她说,“我非常爱它。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晴天雨天。只要可能,我就呆在这外面。”

“这从您身上看得出来。”

她笑了。

“如果我用不着工作,我会整天在这儿度过。就在这外面。”她站在我面前,我头一回感觉到了她的皮肤的清新的芳香。昂热拉不用香水。“您请坐。坐到遮阳檐下。您头上什么也没戴。这太危险了。”她戴上一顶布帽子,选了一张太阳底下的椅子。“这对我已经没影响了。但在这里我头上总要戴点东西。今天天气会非常热。您想知道什么,卢卡斯先生?”

“您能向我讲的关于赫伯特·赫尔曼的一切。”

“这没多少。”她笑望着我,眼角形成了小小皱纹。“我是通过他妹妹认识他的。我给他们俩画过像。先是妹妹。他的画像长期放在我这儿。他上周来时,他妹妹一定告诉他说,那张像没画完,还在我这儿。于是他来到这儿,一共三次。总是来一两个小时,如今画是完成了,而赫尔曼先生却死了。我得给他妹妹打电话。”

“我可以看一看这幅画吗?”

“当然。”她已经站了起来,领我走进房子。她走起路来出奇的轻盈敏捷,动作优美。我穿着袜子跟在她身后。现在我身上又疼起来了。画室很大。我看到了十几幅画了一半的肖像,一张大桌子上搁着画家的沾有涂料的白外套、调­色­板、颜料、画笔、松香瓶、画布和画框。昂热拉领我走向一幅没有镶框的肖像,它倚在一个角落里。“这里,这就是他。”

我打量那幅画。我自信对绘画还是略懂一点的,根据我的理解,我觉得昂热拉是个好肖像大师。这幅画只画了赫尔曼的头部。如果这幅画没被美化的话,那么,银行家赫尔曼的脸真是可喜可贺。从其它的画看,昂热拉不像是个会美化她的顾客的画家。我看到一个形象高贵的头颅,慈祥的灰眼睛,嘴角一缕友善的微笑,高额头,灰­色­的浓密短发。高贵,无比高贵——这就是这张脸给人的印象。

“他看上去­精­神饱满。”

“他看上去­精­神很饱满,卢卡斯先生。他是位绅士。”是吗?我想。“一位完美的绅士。”昂热拉略一沉吟,“这只是一种感觉,卢卡斯先生,只是一种感觉,您别太在意……”

“什么?”

“当我最后一次画他时,赫尔曼特别神经质和烦躁不安。有什么事在可怕地折磨他。”

“有没有可能是害怕?”

“是的,这也有可能。我……我……我的感觉,您瞧……我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他在这儿能找到安宁。有一回他对我这么讲过。他非常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因此,他经常带我坐他的游艇……这回也是。”

“一只吃坏了的胃救了您的命。”

“是的,”她说,“我真幸运。本来我也有可能死去。谁知道呢,是不是……”她迅速打住了。她眼睛里的­阴­影更暗了。

“您想讲什么?”

“没什么。”

“不可能。”

“噢,不,卢卡斯先生!咱们再去平台上好吗?”她不等我回答,就率先走出去,经过一间厨房,厨房门敞开着。我看到一大堆菊苣叶子。在我来之前,昂热拉一定洗过它们。

平台上,那清凉宜人的风吹拂着我。

“但这一回他在这儿也没找到他的安宁。”昂热拉说,坐下去。

“为什么没有?”

“老有电话找他。”

“谁打的?”

“噢,是生意上的朋友。”

我从裤袋里掏出我的钱夹,把那位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给我的名单递给昂热拉。

“会不会是这些人?您认识这些人吗?”

她说:“稍等一下。”说完她跑进客厅。房间的窗户都很大,能推到一边去。昂热拉拿着一只细框眼镜回来,戴上。“这些年我变得老花了,很突然。没有眼镜我再也读不了啦。工作时我也需要眼镜。”她打量那张纸条。她的脸给人一种专心致志、­精­力集中的印象,就像是有人向她提出一个­精­确的问题或者她­精­确地回答时一样。“除了萨冈塔纳夫­妇­,我认识这上面的所有人。”她看完后说,“我给约翰·基尔伍德、法比安夫­妇­和泰奈多斯夫­妇­都画过像。我最熟悉特拉博夫­妇­。我跟他们是朋友,特别是跟帕斯卡勒。”她摘下眼镜,“这让您吃惊,是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接着说,“在这里我是一种怪物,我认识所有的人。这完全是由于我的职业。他们邀请我出席社交场所,赴盛宴……”

“‘他们’是谁?”

“啊,‘棕榈海滩’赌场的董事会和‘保安警’赌场的董事会,随季节不同,参加电影节,参加展览以及这里举办的一切活动。主要是‘旅游事业联合会’这么做。如果您想用德语说,就是这里海滩上的旅游局。我……”她有些羞涩,“通过我的画,我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旅游事业联合会’显然是将我当成了戛纳的一个名胜。”

“您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谢谢。”她说,“不,真的。最近几年,我是真正陷进去了,对此我当然非常高兴。因为,您明白,这样就有人向我订货。另一方面,这东西代价昂贵。我需要衣服、鞋子。在这些盛宴上衣着要非常讲究。我运气好,您知道。我可以穿一件两百法郎的衣服,其他的女人会打赌,说它价值两千,是普齐设计的。我当然也有几身真正昂贵的服装。毛皮大衣。好首饰……我将我挣来的所有钱都买成首饰。如果你有一天得逃跑,首饰是最容易携带的……”她又打住了。

“您曾经被迫逃跑过吗?”我问。

“正如所说,这些人我全认识,只有萨冈阿塔纳夫­妇­除外。”她不理我的问题,“他们每年来这里几个月,他们人人在这里有他们的住宅或套房。特拉博夫­妇­在这儿生活三个季度,其余时间在巴黎。可如果您问我,当赫尔曼先生在我这儿时,打电话的是否这些人,您就得失望了。那是些我不熟悉的声音。”

“您拿起听筒,那些声音要求赫尔曼先生听电话,于是您给他听筒。他跟谁交谈,您不知道。”

“哎呀,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理解您的意思是:先有人通报一下,然后,这些人才跟赫尔曼先生讲话。”

“或者是他们中的一个。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您认为不可能吗?”

“我认为那完全是可能的。”她严肃地说,“滑稽,我从没想到这上面。”

“您说,他因为这些电话无法安宁?”

“对,他总是非常激动。他发怒。那之后他要么很神经质,要么非常无­精­打采。他只是不肯说是什么事。我当然也从没有问过他。”

“他什么时候来您这儿的?”

“他连续来了三天,”昂热拉说,“上个星期还来过。然后他邀请我一同去科西嘉,跟西蒙夫­妇­和比奈特夫­妇­。他们我也认识。”

“他去科西嘉­干­什么?”

“去阿雅克约会生意上的朋友。”

“电话上是用哪种语言交谈的?”

“用英语。”当我们交谈时,附近的尼斯不停地有大飞机降落或起飞。我看到它们总是飞得很低,却几乎听不到喷气机的噪音。

“您讲英语?”我问。

“跟讲德语一样。”

“我可否问问,这些谈话事关什么?或者您不在场?”

“我的电话线非常长。我可以从客厅里将它拉到整座房子里。当我工作时,它就放在画室里。当时它也是在那里响个不停。我想出去,但赫尔曼先生请求我留下来。那些谈话令我捉摸不透。事关日期和赫尔曼以最大的坚决坚持的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可惜我不懂。我只知道,总是有一个词夹在中间——是cover这个词。不,两个词:cover和coverage。”

“cover,”我重复道,“coverage……”

“请您等等,我去拿本字典……”她跑进客厅,拿着一本英文字典回来了。她戴上眼镜,将麻布帽子更紧地摁在头上,因为它滑掉了。她翻开字典,读道:“cover,首先是:盖、盖子、信封、套子、罩子、遮盖。保护……”她抬起头来,“这有用吗?”

“也许,”我说,“我不清楚。请继续念。”

“大衣,被盖……第二:盖、盖上、包进。裹、藏……嗯?”

我只是耸耸肩。

“掩盖,保护……这一点用也没有?”

“我要知道就好了。”我说。她的小帽子又向前滑了。她将它推回去。一缕红头发落到她那晒成褐­色­的、高高的额头上。“瞄准——用武器——扫­射­——用武器扫­射­一个地区——包容,包围,用在报纸上:报告,对待,一件事……包纽扣,检察院,护导线……coverage:新闻报导……cover girl……”

“不,这大概不会。”

“可那是什么呢?我对您讲,这个词老是出现,老是cover……coverage!简直没有别的话。”

“夫人,您相信那爆炸是一场不幸还是一场犯罪?”

“一场犯罪。”昂热拉说,没有犹豫。

“您为什么相信这个?”

“拉克洛斯先生对我讲过,那是一次严重的炸弹爆炸。”

“原来如此。”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也因为赫尔曼先生所处的处境!这是最主要的。”

“那是怎么样的处境呢?只是害怕?”

“也害怕。”

“还生气、发火、痛苦?”

“全都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乐感,很悦耳。这女人永远不会大声或发怒,一直保持着冷静。

“这会跟电话有关吗?”

“我想,一定跟它们有关。可什么关系,我确实不知道。也没有证明,赫尔曼先生真的跟这些人……”她指著名单说,“打过电话。或只跟他们当中的一位。”

“他走投无路吗?”

“对,可以这么讲……”

“那就可以想象,他想自己结束­性­命?”

“以这种方式?将其他人一同拖进死亡?绝对不会!您不了解赫尔曼先生。根本不可能!如果他这么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他就会这样做:不伤害其他人。我愿拿我的­性­命打赌!”她迷惑地望着我,“我帮助不大,是不是?”

“您非常乐于助人,夫人。”我说。她对我笑笑。我也机械地笑笑。“cover。”我说。

“还有coverage。”她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所有这些人这一回差不多是同时来到戛纳,这很奇怪——或者他们老是这么做?”

“不,过去他们来的时间完全不同。只是今年他们要庆祝赫尔曼先生的六十五岁生日。”

“是这样啊。好了。”

“这是他妹妹在电话上对我讲的。打这种电话的大概有十一到十二个人。他们互相打电话。赫尔曼夫人也常给我打电话。打电话邀请我。打电话跟我聊天。她身体不健康……”

“我知道。您是怎么给她画像的?”

“我得去她家。她很少离开家。她无法走路。那幅画挂在她家。”

“赫尔曼先生的六十五岁生日是什么时候?”

“今天,”昂热拉说,“本应是今天。五月十三号。”

“哎呀。”我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名单,“我非常感激您。您真的帮了我很大忙。”

“我担心没有。”

“确实帮了很大忙。”我说。当我站起来僵硬地略微鞠躬时,她再次向我莞尔一笑。我一本正经。我们走进室内,走回前厅。我迅速系好领带,套上鞋,穿好上装。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昂热拉在一动不动地打量我。

“那么,再见了……”我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没有抓住它。

“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绵软。

“什么事?”我突然难为情起来。

“卢卡斯先生,我想问您一点事。但您不要感到是受了伤害,您答应我吗?是出于善意。”

“我答应您。您想问我什么,夫人?”

“您也有笑的时候吗?”昂热拉问,“您会笑吗,先生?”

“我……我不明白……”

“您笑笑。”这位奇怪的年轻女子说。

我笑起来,大声,做作。

“这不是笑。”她说。

“是笑。”

“不是。”

“好吧,我当然很难奉命强笑……”

“当然不。这是我的无礼。”

“根本不是。我给人一种非常严厉的德国人印象,是不是?”

“不严厉,不是德国式的。”

“那是什么?”

“您听着,卢卡斯先生,”昂热拉说,“您当然可以拒绝,认为我是厚颜无耻或者没有教养。但是……我还是想对您讲。您看,是这样的……”

“说呀?”

“好吧,”她说得又流利了,“是这样的,您真的是穿错了服装来这儿,穿错了鞋。我下午得进城,买新的颜料,去安提伯斯路上的一家服装店取一些为我修改的东西。您给人好感,先生,确实给人好感。”

“还从没有人对我讲过这种话。”

“是的,我知道。”

“打哪儿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卢卡斯先生,您允许我陪您在这里买点东西吗?看起来您将要在这里呆较长时间,是不是?”

“是的。”

“一个女人更清楚什么适合一个男人。在这方面她的眼光老练。”

我说:“您想跟我一起去买东西?为我买新东西?我看上去穿得令人不可思议,是不是?”

“不是不可思议,您总是爱夸张。不实际,先生。怎么样?”

“我为您的建议高兴。”我说,感到我的心突然跳起来,“很高兴,夫人,真的。但您得允许我事先请您去吃饭。”

“很乐意。我警告您,我胃口好得很。”

“我什么时候来接您好呢?”

“咱们就说好一点钟怎么样?”

“行。一点钟。我在‘庄严’酒店里订张桌子。”

“您让我订座吧。别的地方。”

“行。那就一点见。我……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我也高兴。”昂热拉说,“我叫辆出租车。站点就在这附近。等您坐电梯下去,车子马上也就到了。”她伸给我一只结实的手,重重地一握。我回头望客厅,望那里的橱架。我傻乎乎地说:“您知道,我也收集象。您的我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只乌檀木的小象,很滑稽。”

“您迷信,是不?”

“非常迷信。”

“我也是。”她打开屋门。我走向电梯,摁按钮,等电梯上来,同时转过身。昂热拉站在半敞开的门里,又露出笑脸。我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我心情突然难受起来,我说不出是为什么。电梯到了。当我走进去时,我看到昂热拉仍然站在那里笑。这时她扬起一只手。我也扬起一只手。然后,电梯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摁底楼的按钮。电梯悄无声息地滑下去。电梯里面很热。齐头高的部位有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我自己,想笑一笑。那只是一个鬼脸,别的什么也不是。我身上昨夜被打的地方一下子又痛起来了。我已经把它忘光了。突然,那疼的地方不是我挨打的地方,而是体内其它有什么在疼,我说不出来是什么。而这件事最荒唐的是:那是一种奇特的甜蜜的疼痛,它流过我全身,舒适惬意,以前从未体验过。

19

“谋杀。”伊尔德·赫尔曼的声音听上去沙哑,如耳语一般,像发誓似的。“当然是谋杀。卑鄙的狡猾的谋杀!”

一间昏暗的大卧室,她直挺挺地坐在一张洛可可式大床上。这回我也看出她为什么以“钻石伊尔德”闻名于我的上司勃兰登伯格和整个国际社会了。她坐在床上,戴的戒指肯定有二十克拉重,一根条形翡翠,镶满了钻石。她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宽宽的翡翠手镯,它的每一块宝石上同样都镶着钻石,脖子上相应地戴着项链。这种事我可真是平生头一回见。项链由八段组成。每段中间有一根长形大翡翠,旁边满是打磨成圆形的树叶图案的钻石。前面挂着两根大得不得了的水滴状翡翠和两颗半圆形钻石,用一块打磨得圆圆的宝石连接着。当然,伊尔德·赫尔曼还戴着镶钻石的、水滴状的翡翠耳饰。全加在一起一定值几百万。伊尔德在床上戴这个,她未修边幅,未涂脂抹粉,皮肤白皙,患白化病的眼睛呈玫瑰红­色­,头戴黑­色­假发套。它有些滑脱了,让人认出她头上差不多没头发了。她穿着花边睡服和一件洗得发白的、床上穿的浅绿­色­小夹袄。她显然怕冷。我头一回能较自由地呼吸了。这房间里跟整幢房子一样开着空调,散发出花儿的甜味。

“多卑鄙的一场谋杀啊。”这位钻石伊尔德说。

我坐出租车离开住在加利福尼亚区的昂热拉·黛尔菲娅后,先去了老码头的办公室找路易·拉克洛斯,后来回了“庄严”酒店,最后才来到这里。我远远地坐车西行,来到了高贵的瓦莱格区。赫尔曼家庭在这里拥有一幢别墅。司机熟悉这个名字。我根本不必报街名。司机告诉我,这幢别墅曾经是一位俄罗斯大公的财产。它坐落在一个大公园里,四周高墙耸立,墙顶有钢尖和刺铁丝,依我看是通了电的警报线。一个身穿白制服的看门人从一间小屋里跑出来。司机打手势让他开门。门依然关着。

那仆人打开大门里的一扇小门,来到街上,向我们走来,解释说出租车不可以驶进公园,我得下车。现在是十一点差十分,我从路易·拉克洛斯的办公室跟伊尔德·赫尔曼约好了十一点。在这个沮丧的小个子男人的办公室里,三台电风扇呼呼劲吹,但我还是险些窒息。我一大早打电话向拉克洛斯汇报了对我的袭击,以及我跟倪科尔·莫尼埃和阿兰·达侬的经历,他答应想办法查出点头绪来……

“怎么查?”

除了拉克洛斯,房间里还有一个穿麻布裤子和麻布衬衫的男人,黑头发,被太阳晒得黧黑。这是海军少尉劳伦特·维阿拉,是海上警察请来的炸药专家。维阿拉三十五岁左右。他向我作了简短的汇报。根据他的检查结果看,显而易见是犯罪。从水里捞出了一台定时爆炸器的空壳。维阿拉相信能由此得出线索,查明用的是哪种炸药。这当然让我们大进了一步。维阿拉住在尼斯,他在等待检验指令。他的光谱分析仪摔碎了,先得从巴黎空运一台新的来。维阿拉和我乍一见面相互间就油然而生好感,我想,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一旦我知道了那是什么炸药,我也就能说出它来自何处。”维阿拉解释说,“我在这里已工作十六年,渐渐地熟悉这个环境了。”他去灾难地点取回的样品和残骸放在隔壁,在“海事部门”的实验室里。他指给我看堆满大大小小碎片的货架。

“怎么样?”从实验室里回来后,我问拉克洛斯。我看到实验室的窗户装着防盗窃。

“什么也没有。”他说,一如既往地怏怏不乐,“达侬逃走了。”

“什么叫逃走了?”

“就这个意思。我从中心分局派了几名警察去‘巴黎宫’。他们摁铃,没人应答,房东不清楚达侬藏在哪儿,警官们破门而入。他们事先领取了搜查令。”

“结果呢?”

“达侬走了,房子空了。少了换洗衣服、西服和箱子。达侬的汽车不在车库里。没有人看到他开走。他一定是连夜逃走了。我们当然把他的形象通知了所有的值勤点和巡逻车,也通知了宪兵哨所,可如果他还有点理智的话,他会先潜伏一段时间。”

拉克洛斯接着旧烟蒂点燃了一支新的。

“那他为什么逃走呢?”

“他为什么讲,倪科尔·莫尼埃不住在那房子里?”维阿拉问。

“她住那儿吗?”我问。

“橱里满是女人服装、女人内衣和女人鞋之类。”

“那这房子还是属于她?”

“反正房主这么说。她是租户,支付一切。您知道,那不是私房。”

“那达侬呢?”

“估计是靠她养活的。”拉克洛斯抚摸着他的小胡子。

“什么叫估计?”

“他也有可能是个顾客。”

“一个顾客,在上面有换洗衣服、西服、箱子和一辆汽车?”

“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个海军少尉维阿拉问,“他可以想在那儿住多久就住多久。旁边还有其它房子,或许是用了假名,我们怎么知道?或许他也还让另一个姑娘接客。”

“另外,您说的那朵玫瑰也不见了。”拉克洛斯说,又伸手取另一支烟。

“倪科尔·莫尼埃也带走了衣服和内衣吗?”

“没有。反正橱柜里是满满的,什么也没少。说不定她在别的住房里也有这些东西,也许在其他的许多房子里。这两位要是机灵的话,我们不会很快就找到他们的。”

“他们中有谁受过惩罚、登记在档或在警方挂过号吗?”

“什么也没有过。”拉克洛斯说,“您在黛尔菲娅那儿有什么成果吗?”

我讲了昂热拉·黛尔菲娅告诉我的一切。

“没什么新鲜的。我只是想您能不怀偏见地去。”拉克洛斯说。

“这个cover和coverage会是什么意思?”我问。

“不清楚。”拉克洛斯说。

“支付。嗯。可以支付。您认为支票或汇票怎么样?人们可是讲‘可以支付’和‘不可以支付’的,怎么样?”维阿拉说。

“对,”我印象深刻地说,“您说得对。从戛纳能直拨杜塞尔多夫吗?”

“不行,”拉克洛斯说,“只能从杜塞尔多夫直拨戛纳。德国有自拨设备,反过来还不行。您得等上几个小时。我们的电话网络有点儿……不说也罢。”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我问,“我现在想拜访这位伊尔德·赫尔曼。”

“那当然。”拉克洛斯说。当我随后告别时,他不友好地冷冷一笑,说:“祝您在钻石伊尔德那儿愉愉快快!”

我坐车回“庄严”酒店,从保险箱里取出了钱和密码,给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拟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总是遇上cover和coverage的说法,句号。它们有特殊意义吗?我的密码很灵活,一周中每天换新的,表面看起来总是有内容的文章。在把这份电报作为急件发出去后,我坐车前往伊尔德·赫尔曼的别墅,在那里,那个穿着白制服的仆人不放我们的车进去……

于是我下车付给司机钱,跟随仆人穿过大门里的小门。我等着他打电话为我通报。

“有人来接您。”他说。俄顷,出现了一辆类似吉普车的车子。它有个凉篷,像华盖似的安装在轮子上方。司机身后有两张用螺丝固定得紧紧的椅子,他旁边有一张。那个司机同样是身穿制服,一身浅蓝­色­的,铜钮扣,金绶带。我们行驶在公园里。我看看表。我们果然开了五分半钟。公园里长着棕榈、松树、杉树和橄榄树,是的,就像一座森林,有时候密密丛丛,我们像是滑行在阔叶隧道里,因为古树的树枝遮住了路。我看到石条凳、小天使雕像、开裂的人像和一座大游泳池,池里面没有水。它在太阳下白闪闪的。别墅是按西班牙的殖民地风格修建的。在这里看得到鲜花怒放、­精­心护理的花圃。喷水器转动着,在刺眼的阳光下形成了彩虹。

一个宽宽的突出部分通向大门,突出部分由柱子支撑着,托着一座有许多鲜花和白­色­金属家具的平台。那个为我开车的男人把那辆奇怪的车开走了。第三个仆人打开门,他穿的又是白衣服。

“请您跟我来,先生。”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间铺着大理石的宽敞大厅,大理石上铺着地毯。四壁上挂着鲁本斯、波提切利、艾尔·格列柯、弗麦尔·凡·德尔夫特的画像和巨幅织花壁毯。我肯定那些画是原作。这房子就像是一座大古董店,塞满不同时代的最珍贵的家具。巴罗克时期、文艺复兴时期和洛可可时期的。家具非常漂亮,这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巨大的落地花瓶里Сhā着很多花。房子里散发出它们的芳香。我看到壁龛里放有象牙雕刻的人和动物,灯光照耀在雕像上面。那些画和雕像实在不适合这一种混杂的摆设。虽然金碧辉煌,但算不上是座有修养的房子。有一种非常浓郁的女­性­气息。管它呢,我想,伊尔德·赫尔曼一直住在这里,她哥哥很少来。这大概是她的喜好。我们沿一座大理石楼梯爬上二楼,那里有一道石制宽阳台遮住了通向许多房间的通道。这里也有画、塑像和壁毯。这房子一定大得很,在过道里,台阶两次上上下下,每次三级,然后仆人敲一扇门。一个女仆打开门来,让我走进一间客厅,它清一­色­蓝。我又看到满屋放着花瓶,但它们不像昂热拉的平台上那么自然,显得压抑,它们的花香令人迷迷糊糊。我点燃一支烟。我神经紧张,一身汗,深深地吸烟。我已经发现,贝茨大夫所说的话是说起来容易,但无法实现。我像个傻瓜似的嚼碎两粒硝酸甘油胶囊,观看一张桌子上放着的一排皮装大开本的烫金古厚书。那是一些拉丁文的有关树木的书。我等候。我点着第二支烟。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二十了。十一点半,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男子,一身米­色­,模样俊美,只是眼睛冷冰冰的。

“泽贝格。”他跟我讲德语,伸给我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手。“保尔·泽贝格。我恭喜您,卢卡斯先生。尊敬的夫人马上就接见您,她只需要稍微恢复一下。她卧在床上——那震惊,您理解。一场可怕的事件。”

“对,可怕。”我说。

“我是赫尔曼银行的全权总代表。”泽贝格解释说,“是这个家庭的朋友,如果我可以这么自称的话。是的,我可以这么自称。当我收到那个灾难消息时,就立马飞到这下面来了。赫尔曼夫人完全崩溃了。您知道,她和她的哥哥感情深挚。现在,在一位杰出的医生帮助下,她刚刚度过最糟糕期。因此,您不可以跟她谈得太久,赫尔曼夫人无论如何不能激动。”

“这不取决于我。”

“噢,不对,”他温柔地说,“当然取决于您。不错,您是尽义务。但请您尽义务时小心谨慎,别撕开旧伤,我请求您。”

我耸耸肩,这是一个充满气味的房间。泽贝格也散发出某种香水味。

“您使用什么香水?”

令我意外的是这个问题让他特别高兴。

“粗陶人,”他骄傲地说,“只有这里买得到。好极了,是不是?我使用它多年了。”

“您有圆珠笔吗?麻烦您替我将那名字写下来,还有生产公司。”

“粗陶,巴黎。”

“我也想买它。”我说。

“那太好了。”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名片,用一支金圆珠笔将我请求他的事写在背面。

“谢谢,”我说,“您太乐于助人了。”

“哪里!”

门又开了。一位健壮的但显得像母亲的护士穿着白衣出现了。

“夫人准备接待您了。”

“您是意大利人。”我对她讲。

“是的,先生。来自米兰。我摆脱不掉我的口音。虽然我已在这儿为尊敬的夫人工作六年,在法国生活六年了。”她为我开门。我走进钻石伊尔德的暗淡的卧室。护士为我作了介绍。

“好吧。”伊尔德舌头笨拙地说,好像她服用了很多镇静剂一样,“您现在让我们单独谈吧,安娜。别放任何人进来,明白吗?”

“是,夫人。”门关上了。

“请您走近我,卢卡斯先生。请您拿张椅子。对,那张,好的。请坐近我,让我能看见您,不必这么大声讲话。”她那白化病人的玫瑰红­色­眼睛仔细打量着我。手指在被单上不停地来回摩挲。

“保险。当然。我理解,我完全理解。只是得请您原谅,如果我……”她伸手拿一块花布手帕,将头微侧,啜泣了一会儿。我等候,吸着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蜜的花香。忽然,伊尔德向我转过身来。她的脸平滑洁白,语调低声急切。

“谋杀。当然是谋杀!卑鄙的狡猾的谋杀!”她咽了口唾沫,重复一遍,“多么卑鄙的谋杀啊!”

“什么叫‘多么卑鄙的谋杀啊’?”我问。我的左脚疼起来,我的左胸侧也是,不过不算重。

“据可靠的资料介绍,在这根项链和这个戒指的十颗翡翠中,有八颗来自一根曾经属于亚历山大二世的项链。”

“尊敬的夫人,您关于谋杀的那句议论是什么意思?”

“这您是知道的。”伊尔德说,半闭上她的玫瑰红­色­的眼睛,像疯子似的微笑着。我吓了一跳。我还将受到更多的惊吓。“您知道的!您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您对拉克洛斯先生讲过,按照您的观点,您的哥哥是被一位走投无路的生意上的朋友谋杀了。”

“哎呀,拉克洛斯先生!”她又那么吓人地低低窃笑起来,“那个可怜的小拉克洛斯先生。那么矮小,那么害怕,那么多的责任!我当场就看出来,我跟他什么也办不成。因此,我就讲了点必定会让他觉得可信的东西。”

“那是谎言吗?”

“这个翡翠雨滴是后来由一颗大得多的雨滴重新切割成的。它有五点七克拉……”

我说:“那是个谎言吗?尊敬的夫人!”

“八只翡翠共重八十三克拉。漂亮,对不对?是的,这当然是个谎言。”现在伊尔德又低语了,“这位拉克洛斯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害怕被卷进什么事件里去。被卷进去,您理解,对不对?”

“对。”我说。

“您认为,您哥哥为什么被谋杀了?”

“这个吗,人家想­干­掉他,当然了。”

“谁?”

她现在的微笑完全像神经错乱了似的。

“卢卡斯先生啊卢卡斯先生!所有人!”

“所有人?”

“当然是所有人!您来自德国。咱们是同胞。您了解德国的状况。我哥哥是个伟大的人物。其他人觉得他太伟大了。”她窃窃一笑,“您别摆出这么一张脸!您知道,众人一起谋杀了他。”

我回想起,当我说我要去拜访钻石伊尔德时拉克洛斯嘲讽的祝愿,想这个女人是否真的­精­神失常。

“所有他的朋友们,”伊尔德低笑着说,“大家一起。好让他消失,不再有他。”

我下定决心。

“您指的是那些来到这里为他庆祝生日的朋友吗?”

“他的生日?”她突然泪流满面,又抽泣起来,“他今天本来……”她讲不下去了。我跳起来,因为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得采取点行动。我急步赶向门口。

“您……要……去……哪儿?”

“叫护士……”

“不要!”她的声音突然果决起来。我转过身。她在床上坐正,不再哭了,虽然脸上还满是泪水。“护士留在外面。您谁也别叫。请您马上回来。”

“别这样。”我说。

“什么‘别这样’?”

“请您别这样对我讲话,尊敬的夫人。我不喜欢这样。”

“请您原谅。”这下她又像疯子似的微笑了,“我的神经……我神经如此糟……有时候我甚至相信,我失去理智了。您请坐下。”

我坐下。

“那好吧,您是指责他的那些朋友和生意伙伴吗?”

她显得想纵声大笑似的。

“这是个什么念头啊!我的天,这是个什么念头啊!他的好朋友们,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卢卡斯先生,这种玩笑开得不是地方。”

“这不是玩笑。”我说,“您讲‘所有人’。谁是‘所有人’?”

“这您跟我一样清楚。”她恶意地说。然后她伸手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的手汗淋淋。“卢卡斯先生,我付给您钱!随您要多少,我都付给您!”

“我所在的保险公司有可能必须付给您钱。”我说。

伊尔德专横地一挥手。

“保险公司,呸!我付您钱,让您将所有这些人送交法庭,让他们不再为非作歹,将他们五马分尸。”她真是这么说的,“必须根除掉这些人。要不然我自己的生命也难保。”

“为什么?”

“我是继承人,惟一的继承人。现在一切都属于我。我是我可怜的哥哥的惟一在世的亲人。”

“这就是说,银行现在也属于您?”

“当然。”

“可是以您这种状况……请您原谅……”

“您说吧。我的状况,我不能去德国。我对钱也一窍不通。幸好泽贝格在。”

“谁?”

“我们的全权总代表。您见过他了。”

“噢,对了。”

“我可以信任他。可他在您的领域里又没有经验。说吧,怎么样?您要求多少?您要是帮我除掉这些祸害,您要多少就会得到多少。请您别再讲您不知道我讲的是谁。”

这女人疯了。再跟她谈下去没有意义。

我说:“我什么也不要,澄清这个案子属于我的工作。一旦我了解到什么或需要问什么,我再来找您,赫尔曼夫人。可以吗?”

“随时,”她说,“随时,当然,我的亲爱的。”

我站起身。

“您先看看。”伊尔德说。她摁亮床旁边的一个开关。我身后的灯亮了。我转过身。在两张玛丽娅·泰莱西橱柜之间,挂着伊尔德的一幅画像,它展示着她的真实形象,灯光从底下照着它。那是一幅幽灵似的画,在强烈的管形灯照耀下,它显得更加神秘。昂热拉将这个女人拥有的全部疯狂都放到了脸上的眼睛里。这幅画是以纯粹的浅­色­调画的:白­色­、黄|­色­、浅棕­色­和橙­色­。

“真好,是不是?您当然认识昂热拉·黛尔菲娅。”

“听说过名宇。”我撒谎道。

“不认识本人?”

“不认识。”

“您一定得认识她。”

“是的。”我说,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

“您能不能给我写下姓名和地址?我远视,没戴眼镜。”

奇怪的是她拿起本子和笔,记下了昂热拉的名字和地址,还有电话号码。本子放在她的膝盖上。也许笔迹因此而略有变化,我想,但不会变得太多。但愿如此。现在,我已经有了第二个笔迹好检查了。

“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您知道吗,我有时候让那边的灯整夜地开着?我总是睡得很少。我一醒来就看着这幅画。它带给我无限的安宁……”

门打开来。泽贝格站在门框里。

“对不起,卢卡斯先生,但我感到我对尊敬的夫人负有责任。您呆在她这儿时间已经太长了。”

“我就走。”我说,伊尔德再次伸给我一只冰凉的手。

当我向她俯下身去时,她耳语道:“如果您愿意,一百万!两百万!您打电话,好吗?您现在知道该­干­什么了吧?”

我点头。当我走到门口时,伊尔德又叫住我:“所有首饰都是我们在苏黎世的索斯比拍卖行弄到的。”

泽贝格带我下楼梯,又带我到室外。那位开着像吉普一样的车子的仆人又等在那里了。

“大门外有一辆出租车。”泽贝格说。

“谢谢,”我说,“赫尔曼夫人真有个好医生吗?”

“最好的。最好的医生。一位内科医生和一位­精­神病科大夫。”

“一位……”

“您已经看到了,自打那次灾难之后她处于怎样的状态之中,不是吗?”

我只是点点头。

“我祝愿您在侦查中一切顺利。”泽贝格说,“咱们肯定很快就会再见。”

“肯定的,泽贝格先生。”

我钻进那辆华盖吉普。我们开动了。车子刚绕过入口时,我转过身去,泽贝格不见了。我看到二楼有两张脸孔贴在一面窗玻璃上——是伊尔德·赫尔曼和护士安娜。她们盯着我,她们的脸上有着赤­祼­­祼­的恐惧表情。我还从没有在两张人脸上看到过这么多的恐惧。她们发觉我在抬头看她们,窗帘霎时落下了。

20

昂热拉·黛尔菲娅驾驶着车。她坐在一辆白­色­梅塞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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