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中,我看到真正的魔术……
「请在这张纸上写你的名字。」
在亚热带夏天里,男子穿着黑色套头长袖上衣,室内只开着电风扇,无视又闷又湿又热的天气;而坐在他面前穿着条纹短袖衬衫的男子却早已满头大汗,无心留意对方想叫他做什么。
黑衣男子把桌上的纸移动到对方面前,微笑提醒着对方。
收到神秘的笑容后,条纹衬衫男子虽有些不耐,但还是照着对方的话动作,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写好之后,他将纸条递给黑衣男子。
拿回纸条后,他用黑笔以名字为中心,外框画了一个人形,有头有手也有脚,并拿剪刀照外框黑线沿线剪下。
纤细又修长,完全没有任何劳动痕迹的手拿起人形剪纸,黑衣男子说:「你刚刚写下名字的时候小心遗留了什么在上面喔……」
在对方的注视下,黑衣男子又把剪纸放回桌上,但手离开纸张之后,人形仿佛是有了生命力般,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条纹衬衫男子觉得不可思议,直盯着它看。
虽然跌跌撞撞,不过「它」真的在走路。
「它是你的一部分喔!」双手高举,完全没有碰到纸张的黑衣男子笑道:「益冈、益冈!」
与条纹衬衫男子同名的人形剪纸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黑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倒下,魔法消失。
「不错吧?这个新魔术。」
黑衣魔术师跷着二郎腿,在胸前交叠修长的手指,像一个等待老师夸奖的小朋友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名叫益冈的男子轻拍着双手,「很棒很棒,是下次要发表的魔术吗?」
魔术师紧盯他的脸,半晌,随即闭上眼。
他知道他又失败了。
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虚伪的称赞。
魔术师突然起身,转过头道:「你是来收这期的保费吧?我没忘。」
收完保费后,保险员益冈未多作停留,旋即离开魔术师的宅第。
临去前回首,还看到几只鸽子在那幢高级住宅的庭园上空展翅飞舞。
每次到魔术师家中收保险费时,他总会表演一个魔术。
不管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新颖、多么奥妙的魔术,保险员都觉得那只是个骗人技俩罢了。
一个知道操作方法的话,任何人都会的技俩。
当然,站在他的立场,总要装得一副很佩服他的样子。
因为魔术师这个客户在他的名单里可是个大客户,他只保了寿险,保额却高达上亿,当然每期的保费金额也相对的高出别人好几倍。
所谓的寿险,就是不管你是意外死、老死、病死都会给付,通常职业风险比普通人高出许多的魔术师,保险公司不受理他的工作意外险;但寿险就没这个问题,只是,若发生需要用到寿险的不幸意外,他也花不到这笔钱。
魔术师没有结婚也无子嗣,连亲戚朋友都很少的样子,因为受益人栏上填的是一个不同姓氏的人名。
保险员曾好奇问他是谁?魔术师也只是淡淡地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一个重要到愿意把上亿元保费送给他的……朋友?
保险员心底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下礼拜要到欧洲表演一场挣脱术。」
初冬季节,仍穿着一样黑色套头上衣的魔术师把这期的保费交给保险员后,顺便开口预告接下来的表演。
「这边有转播吗?有的话我会收看的。」
保险员总是这样回答,但他其实很少看他的表演。
「会转播喔。」带着神秘色彩的声调愉快地道。
保险员离开后,却也马上忘了这件事。
这天,他坐在闹区的广场旁休息,刚拜访完一位客户家,他显得有点疲惫,精神上也是,因为这个月的业绩并不太好。
大电视墙底下的人们传来惊呼声,他好奇地转过头,画面上的字幕写着:「水深火热挣脱术.初次发表」。
一个巨大的铁箱子,旁边有许多黑衣工作人员,紧接着出场的是保险员熟悉的面孔,那个魔术师。
这时他才想起,他好像说过要到欧洲表演……
黑衣工作人员拿着油筒拼命的往他身上倒油,接着在身上点火,看转播的观众们惊呼连连。
全身着火的魔术师缓缓进入铁箱子中,工作人员迅速地上锁,用铁链捆好,然后,一台大型的起重机把铁箱子吊起,放入海中,旁边字幕写着:「它将被放置到大约四层楼深的地方」,画面右上角也同时出现倒数数字,那是人类能闭气的极限时间。
观众们都屏息以待,保险员默然地看着萤幕,没有任何感觉,惟有脑中突然闪过魔术师上亿的保额数字……
翌日,各家报纸的头条都是魔术师挣脱术失败的消息。
超过预计完成的时间后,对魔术师有信心的工作人员又等了十分钟。最后,他们不得已地急忙拉起铁箱子,箱子早已经被打开,可是却未见魔术师的人影。
搜救队一直打捞到隔天都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有些人说他已死,有些人说他早就顺利逃走了,一定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吓死大家。巨额保费的事也被挖出来八卦,保险公司的对外说法是:「无法确定当事人是否死亡,故不给予赔偿。」
二个多月后,魔术师仍未现身,大家也慢慢放弃寻找他的念头。
保险员经过魔术师的富华宅第,无人整理的庭园已经开始荒芜,屋顶上的白鸽却仍在空中盘旋,像是在等待主人回来似地,未曾离去。
此时,保险员已经不在保险公司工作了。
自魔术师失踪的那天起,保险员的业绩一直没有起色,他本身也对此工作感到厌倦,因此便毅然地辞职离去。
他接着当过业务员、宅配人员、便利商店店员……等,现在则在夜市摆着地摊。
夜市里偶尔也会出现几个三流魔术师在表演魔术,恰好就在保险员的摊位附近,一整晚看下来,保险员也稍稍看出魔术技俩的奥秘。但是,看跟做毕竟还是有差别,回家后他也曾试着「变魔术」,却老是失败。
虽然知道魔术都是经过不断的练习才能熟练,可是他真的没想到做起来会这么地难。
那家伙大概真的有什么别人没有天分吧?
保险员想起那个常表演魔术给他看的魔术师。
又过了几年,保险员也成为一名三流魔术师,在夜市或小场合表演着魔术。
深入此道后,他才明白,魔术师当年表演的都是独一无二的魔术,魔术界里没有人知道个中的奥秘。
每晚,他都会想起他的神秘笑容与细长手指,还有他的魔术。
——不、不可能有真的魔术!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保险员继续努力实验后,才逐渐揭晓他的魔术的神秘面纱。
「这位小姐,请在这张纸上写你的名字。」
「您刚刚写下名字的时候小心遗留了什么在上面喔……」
「跳动的纸人」,这个魔术原理不难,只需要上千上万次的练习……
成为小有名气的魔术师的他,买下一幢豪华的宅第,也开始豢养白鸽。
这天,有位年轻男子来拜访。
「您好,我是姓简。」
年轻男子微笑着递上名片,他长得非常俊帅,连身为男人的保险员也忍不住称赞。
但对方名片上面的职业却不是什么偶像明星,他是一名律师。
请律师进门后,对方随即道出来意:「这里有一份遗嘱是要给您的。」
「给我的遗嘱?」
「您还记得这位魔术师吗?」简律师拿出一张老旧的剪报,是当年魔术师逃脱术失败的新闻。
「当事人的失踪年数已经到达法定判定死亡的年限,所以我来宣读遗嘱,这个案子本来是另一名律师负责的,不过他已经退休了,由我接手。」
「嗯……我了解了,请你宣读吧。」
魔术师的遗嘱对保险员来说也是一场魔术。
遗嘱写道:「把所有资产全留给保险员,连寿险的全数金额也是给他的。」
魔术师失踪后,每个月仍有委托人替他缴纳保费,而如今魔术师被法律判定死亡,保险公司当然也得依约把上亿元的金额给他。
原本受益人的名字也不是魔术师的朋友亲戚,正是上一个律师。
「最后,接着一段遗嘱……」
带着一箱一箱现金,保险员半夜开车到无人的海滩,把纸钞倒在沙滩上。
「如果你现在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魔术,那请代我完成我的最后一个魔术——『零』,把我留给你的钱全数烧毁,然后念十次『零』。」
——遗嘱的最后一段这么写着。
保险员毫不犹豫,隔天就到银行在众人的注目下把现金领出,谢绝警察的护送,一路开到最南端的这个海滩,点火,烧毁国币。
海风把钞票的灰烬卷起,也有烧到一半的钞票在空中飞舞,在夜空中闪起片片火光,保险员一点也不心疼。
他看着燃烧中的火堆,念着那段咒语:
「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
「霖……」
保险员最后一个字念的是他的名字。
烧红的烈焰中,走出一个人影,是保险员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你总算相信了……」
阔别十几年,魔术师的声调没变,依旧带着神秘色彩,但他无法在自己脸上施展魔术,开始有了皱纹。
「霖……世界上真的有魔术……」保险员快步上前紧抱着对方。
两人在漫天飞舞的钞票灰烬下相拥,完成这本世纪最伟大的魔术。
中提琴
市立交响乐团的团练室里悠扬的乐声飘出,经过的行人们无不侧耳倾听美妙的乐章,正当大家听得入迷时,指挥却打断了乐曲的行进。
「Stop!Stop!」
日常团练也穿着正式西装外套的指挥气急败坏地挥着手,头发也跟着他的怒气扬起,就好像音乐课本里乐圣贝多芬的发型一样,着实感受到他怒意。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乐手怔住,有的看着指挥,有的连忙对照着乐谱,看是不是自己拉错、吹错或是弹错。
指挥也不啰嗦,马上指出让他盛怒的人是谁,颈子九十度往左一转,目光如同雷射一样,贯穿那名中提琴手的左心房。
「中提琴……」
指挥的声音比低音大提琴还要低,看着中提琴阴阴地道:「这是进行曲,不要拉成哀怨小调的感觉!还有,牙齿痛就赶快给我去看牙医!」
「是……呜……」那名中提琴手托着自己左脸颊,依然用小调的旋律哀痛地回答。
「唷,你今天出尽了风头呢,中提琴。」
小号一手拿着金得眩目的小喇叭,一手拍着正在整理乐谱的中提琴,露出阳光的笑容,揶揄对方。
中提琴哀怨地转头看着好友,又幽幽地转回来继续整理乐谱。
「你怎么啦?」
中提琴用含着卤蛋般的语调,痛苦地回道:「唔……我牙齿痛不想说话……」
「那就赶快去看牙医啊……对了,咱们家的指挥还真厉害,你今早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牙痛呢……嗯?你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来的啊?看到你的时候已经在团练了……」
「我八点半来的。」
中提琴手在心底暗暗腹诽,唉,反正我就是没什么存在感,就跟我的乐器一样。
中提琴的音色不若小提琴突出,也不像大提琴一般存在感很重,在乐团里也总是被遗忘的那群。
「喔……那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牙医啊?你不是很怕看牙医吗?」小号提议道。
中提琴摇摇头,「你今天不是要去听地下乐团吗?去看打击部的某人……」
「啊哈哈哈……」小号兴奋地用手狂拍着中提琴,他喜欢打击部的某人早已不是新闻了,「哎唷哎唷,别说这么明白嘛……」
他们谈话的声音引来一旁正在削簧片的双簧管侧目,他随即开口道:「请你们安静一点好吗?我必须专心。」
「喔……抱歉。」自知理亏的小号转过头去道歉,但转回来时却咋舌,小声地说:「Oboe他又来了,是生理期喔?」
「别乱讲,等等被听到怎么办?」中提琴连忙提醒他。
双簧管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但是个性冷淡阴郁,在乐团里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由于缺额还没找到合适人选的关系,团内双簧管目前也只有他一个人。
而小号总觉得这家伙怪里怪气,与他不合。
不过今天他心情好,倒也不在意双簧管,也不想跟对方吵架。
「好啦,那我先走喽,记得一定要去看牙医喔!」
小号三两下就把乐器收好,拎着乐器箱跟包包往出口走去,但这一小段路他也可以跟花蝴蝶一样这边讲二句、这边讲三句。
中提琴看到不禁失笑,小号虽然有时候讲话直了点、个性冲了点、感情表达方式强烈了点,但在乐团里人缘却是最好的,如同他的音色暸亮高亢。
忽然,中提琴耳边冒出这么一句:「大会报告、大会报告。」
「唔哇!长笛,你别吓我啊……」
身后的人是挺着大肚子的长笛手,只看她的脸的话,必定会误以为她是个还在读音乐系的大学生,然而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小婴儿却早有两个哥哥跟一个姐姐,她的年龄也是这乐团里的最大谜团。
「别怕别怕,姐姐给你压压惊喔。」长笛笑着拍拍中提琴的头。
「呃……有事吗?」
「喔!差点忘了,我是来报八卦的,请原谅孕妇啊,老公说我怀孕的时候常忘东忘西的,都是这小家伙害的!」长笛边说还边拍了肚皮二下,中提琴看了都快吓死了……有什么万一怎么办?
「有什么八卦啊?」
「有两则八卦新闻,先说比较有趣的那个好了,小号喜欢打击部的王杰嘛。」
「啊?王杰是谁?」中提琴只记得以前有个穿着皮衣骑着野狼机车的歌手叫「王杰」……
「就是打定音鼓的那个啊!偶尔还去地下乐团兼差打爵士鼓的那个!」
「他叫『王杰』?」
「你不觉得很像吗?我都这么叫他。」长笛笑道。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中提琴暗忖。
「不过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哎,小朋友,我还没说完嘛,听说王杰喜欢双簧管。」
「什、什么?」中提琴吓到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打击竟然喜欢跟小号最不合的双簧管……
长笛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继续道:「还有还有喔,你猜双簧管对谁有好感?」
「我不知道……」
「当然是小号啊!这真是太棒了,完美的三角关系啊!」
一时之间还不懂彼此关系的中提琴,在脑中描画着三人对彼此的观感后连连看……
还真的是三角关系耶!?
「……那怎么办?」中提琴烦恼着要不要跟小号说这件事。
「没怎么办啊……继续观察他们的关系啊,喔,对了,另一个比较无关的八卦是,下次公演的协奏曲还没定案,指挥正在烦恼着,以上报告完毕!拜拜。」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的长笛随即退场。不过别忘了,她是一名孕妇。
「协奏曲啊……」中提琴托腮想着,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想试一次,当协奏曲的独奏乐器。
他喜欢中提琴,因为中提琴的声音接近人声,是一种优雅中带点鼻音似的声音。
在第一次听的时候就着迷上了,然后一直学习、演奏到现在。
只是,中提琴这个乐器就跟他的人一样,在团体中总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以中提琴当主乐器的协奏曲少之又少,根本不可能会选到他啊……
中提琴提着沉重的乐器箱,前往牙医诊所的路上的心情也很沉重。
虽然都这么大的人了,说怕去看牙医真的很丢脸,不过他真的就是很害怕看牙医啊……
方才要离开团练室前,指挥还走过来塞了一张牙医诊所的名片给他,一副「你一定得给我去看牙医」的脸,让中提琴心生畏惧,不得不往诊所前进。
唉,本来还想说今天已经比较不痛了说……指挥应该不会打去那家诊所问我有没有去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去看牙医啊…….
「啊?走过头了……」想着想着不小心走过头的中提琴手连忙再倒退回去,伫足在牙医诊所前,东张西望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走了进去。
牙医诊所里窗明几净,布置装潢非常有设计感,不太像传统的牙医诊所,这种清爽的氛围稍稍减缓了中提琴的紧张心情。
「请问有预约吗?」柜台小姐亲切地问着。
「没有。」
「那您有来过吗?」
「也没有……」
柜台小姐有点为难地皱眉,「不好意思,我们诊所采预约制,您要不要先预约看诊的时间……」
刚看完前个患者的牙医朝柜台道:「小绿,有患者?」
牙医坐在诊疗椅前方,戴着口罩跟眼镜,中提琴看不太清楚他的面貌。
「医师,他没有预约,也是第一次来……」
「下个预约者什么时候会到?」
「三十分钟后……可是里面包含医师您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让他进来。」
「啊……我可以下次再来的……」想求个缓刑的中提琴手连忙说。
柜台小姐却以为他在客气,笑道:「没关系的,医师说可以您就进去吧。」
闻言,中提琴的肩膀垂得更低了。
他把乐器跟袋子放在外面,不忘嘱咐小姐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安顿好「吃饭的家伙」后,他慢步走入,提心吊胆地缓缓躺上诊疗椅。
牙医默然的拿起圆镜,边用清水冲刷边检视他的牙齿,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中提琴很想拔腿逃走。但是,头都洗了下去了,也只能把它洗完……
他紧闭双眼,默默念着: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大略检视完后,牙医才开口道:「你的智齿长歪了,最近应该很痛吧?」
「嗯。」他张着嘴回答。
「好,漱口。」
中提琴手起身漱口,想要再躺下的时候椅子却已被立了起来。
他疑惑地转道:「嗯?」
「下次预约时间拔牙,不拔掉不行。」牙医放下工具后道。
「什、什么!?不拔不行吗?」中提琴泫然欲泣地哀求对方。
「不行。」冷血的牙医斩钉截铁地道:「还有,小绿帮我拿个牙刷过来。」
柜台小姐随即递上牙刷给牙医,中提琴则害怕地站在离他五步之远的地方。
「过来啊,我要教你正确的刷牙方法。」牙医命令式地唤道,对方仍不想移动,他把口罩拿下再开口道:「我说的话听不懂吗?」
没地方逃的中提琴也只能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这名牙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而且看起来完全不像邪恶可怕的牙医,他有着一副刚毅正派的脸孔。
「看好喔,你的刷牙方法是错误的,要从里面开始……」拿着齿模的牙医作出标准刷牙示范,但讲到一半却发现中提琴完全没在看他,「喂,我在讲解给你听耶?」
「我……我怕……那个。」别过头的中提琴,指着他手上的齿模。
牙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了一只新牙刷,「我直接示范给你看好了。」
他走到中提琴手身后,又命令式地道:「把嘴巴张开。」
「啊?」中提琴疑惑地张嘴,随即伸入的是一只牙刷。
「把牙刷以45度角置于牙齿与牙龈的交界处……」牙刷碰到他的牙齿。
「从里面开始,以一次二颗牙齿为单位这样刷……」
如同从后方抱着对方似的,二人身体贴得非常近。
口腔内的牙刷以完全不会伤到牙龈的力道温柔又彻底地刷着他的牙。
「你看你这边都有茶垢……正确的刷牙是两分钟,不是三十秒匆匆结束。」牙医像呓语般在他耳边柔声播放。
最后,在牙医师谜样的魔力下,中提琴学会了正确的刷牙方法,并预约了下次拔牙的时间。
中提琴手的职业除了担任市立交响乐团的中提琴手外,还兼任音乐才艺补习班的小提琴老师。毕竟只靠交响乐团的微薄薪水,实在无法在这个消费水平为全国之冠的城市里生活下去。
说来也很有趣,以前的小提琴手是因为技巧及资质不够,为了进入交响乐团糊口才转而拉中提琴,而现在交响乐团的中提琴手却为了温饱,而兼差教授小提琴,实在有些讽刺。
中提琴坐在一对一教学的小房间里教授小提琴。
学生是一名年仅八岁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她正奋力地练习小提琴,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很认真且全心全意地演奏,但手里的小提琴仍发出难听的嘶哑声。
平常若是听到这种声音,中提琴必定会叫她停止演奏,重新指正她的姿势。可是今天的中提琴却看着学生发呆,思绪飘到了那名牙医的身上。
那天之后,中提琴每天都照着他的指示刷牙,温柔地刷着,缓慢地刷着,边哼着波丽露舞曲,边想着与牙医那天的情景。
长约十七分钟的舞曲结束,才发现自己刷到手都酸了,牙龈也出血了。
明明自己跟小号不一样,他不是个容易一见钟情的人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中提琴的耳膜,才把他的心思拉回到小提琴课上。
「停停,映婕,老师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你这样的姿势不正确喔。」中提琴起身重新矫正小女孩的姿势。
这是教小朋友学小提琴常有的困扰,这个礼拜教过的东西如果小朋友回家没有练的话,下礼拜上课时就会发现自己心血都白费了。
小朋友虽然学得快,但忘得更快。
所以,中提琴希望家长能够陪同上课,然而只有收入高过一般水准的特殊家庭,父母才有空陪同上课。
折衷方案是,下课家长来接小朋友时,中提琴会叮咛家长一些重点,让家长回去看小朋友练习的时候可以提醒一下。
不过,映婕上了三个多月的小提琴,中提琴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父母,每次都是保母来接送,他也考虑过直接跟保母说明说不定会比较有效。
「老师,可是爸比说我这样拉比较好听耶……」
「刚刚……哪样?」
她再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拉出咿咿呀呀不成乐句的声音。
「爸爸真的说这样比较好听?比我上次教你拉的曲子还好听?」其实她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小朋友,上次那首曲子已经拉得很不错,只是这礼拜又全变了调。
「嗯。」她重重地点头,「爸比说刚刚那样比较好听……」
映婕爸爸的品味……还真是特别,中提琴心想。
「那妈妈呢?」父母当中管教小孩的通常都是母亲,所以中提琴打算从母亲这方下手。
「爸比说妈妈跑了。」
「啊?」
「爸比说他只要有我跟工作就够了。」
这什么奇怪的父亲啊……中提琴皱眉。
「你爸爸的工作是什么呢?」
映婕闻言便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爸比是牙医喔。」
「牙、牙医!?」
不会……那么巧吧?
「啊,您是……三点半的预约?」牙医诊所的柜台小姐似乎已经认得中提琴了。
「对……」中提琴边回答边偷偷探视着正在里面工作的牙医。
还是很难想象这么年轻的牙医竟然有个八岁大的女儿,而且老婆跑掉是怎么回事?
中提琴从对方女儿透露的情报得知,牙医似乎是个工作狂,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都没问题的可怕工作狂。在家也没有其他娱乐,只有牙医相关的书籍跟一堆齿模。映婕想学小提琴是自己提议的,牙医爸爸对音乐完全没有兴趣。
「你在担心吗?拔智齿的事。」柜台小姐看中提琴频频望向里面的样子,以为他害怕拔牙齿。
「呃……嗯……有点……」
总不能跟她说他是完全忘记拔智齿好像很可怕的事,一心全悬在牙医的家务事上了……
「放心放心,我们诊所的牙医是出了名的会拔智齿的喔,上次还有别间诊所转过来的患者,牙医还是处理得漂漂亮亮的,而且拔智齿会打麻醉,加上他的技术,其实不太痛喔。」柜台小姐极力称赞自家牙医,一直称赞到牙医叫下一名患者时才结束。
「今天要拔智齿。」
牙医说完便开始动作,一切的流程都经过精密计算似的,一直保持着四四拍的节奏,没有任何一个不必要的动作。
正咬着棉花的中提琴很意外,拔牙的时间花得比想象中少,痛觉也是,真的如同柜台小姐所说的一样,牙医的技术很高明。
他没再跟牙医说到话,临去前,柜台小姐亲切地叮咛,四到八个小时间不能吃东西,如果会痛的话要吃止痛药,还有,预约下次看诊时间。
今天团练时,指挥的脸色不太好看。
小号少了一把,定音鼓演奏得乱七八糟被指挥骂了好几次,乐曲又一直不能顺畅的进行。
不只指挥,大家都很烦躁,就跟外头五月的天气一样,又热又闷。
最后,指挥提早了半个小时结束了团练,明明八月就要公演了,这样真的来得及吗?大家内心都有一个大问号,忐忑不安地收拾乐器。
中提琴有点担心小号。
发现他今日缺席时,他趁中场休息时间打了电话给他,耳边却只传来海顿的《降E大调小号协奏曲》来电答铃,现在打过去也是一样的旋律重复播送。
「找不到人吗?」长笛坐在中提琴身旁说。
「嗯……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小号跟王杰告白被拒绝了喔。」长笛语调仿佛在吹奏诙谐曲般,轻松愉快。
「什么!?」
「哎,反应别这么大嘛,这不是早就知道的结果了吗?我上次不是跟你说王杰喜欢Oboe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懂,为什么他今天把定音鼓敲得跟打雷一样?」
「这……毕竟拒绝别人了嘛,总会影响到心情的。」
中提琴突然想到他对牙医异样的情愫。突然跑去想认识人家、牵关系,一定会被当作怪胎的……因此,他一直没有任何行动。
所以,他很佩服有勇气告白的小号,虽然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长笛摇摇头,肯定地道:「不不,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会这样就被影响心情的人,嗯,这点还要详加调查!」
中提琴开始怀疑长笛是不是也有在征信社兼差。
「对了对了,我又忘了跟你说另一件事,真是,都是小宝害的。」长笛跟上次一样拍打着
肚子,中提琴这次仍来不及阻止她。
「下次要公演的协奏曲总算定下来了,是西贝流士的《小提琴协奏曲》,当然是由我们最天才的首席独奏,以上,报告完毕。」
大腹便便的长笛还是一样来去如风,说完话就旋即离去。
原本还在担心小号的中提琴,注意力一下子又被这一个八卦给吸引过去。
西贝流士的《小提琴协奏曲》,虽未跻身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列,但中提琴个人还蛮喜欢的,特别是中段小提琴solo的装饰奏,可以表现出小提琴手的高超技巧……
「唉……」中提琴不自觉自怨自艾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呢?
「叹什么气?」
「呃,指、指挥?」怎、怎么大家都喜欢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吓我啊?
「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该不会是要说今天演奏的事吗?今天一整天他都没被点到名啊……
「八月中旬的公演,除了已经定案的行进曲、协奏曲外,我们想再加演白辽士的《哈罗德在义大利》。」
——《哈罗德在义大利》!?
这是每一个学习中提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的曲子,因为这首交响曲的其中一个乐章是用中提琴来作独奏的……所以……所以……
「我希望你来担任独奏。」
中提琴高兴得几乎要跳上指挥台上演奏一八一二序曲。
拔完智齿的中提琴还是常去看牙医,虽然柜台小姐有些起疑,但还是没点破他的行径,工作狂牙医仍尽忠职守地洗他的牙齿,教导他正确的牙线使用方法。
五月到八月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像是小号总算从被拒的阴影走出来,而帮助他的人竟然是双簧管!打击现在对小号的态度有点微妙,不知道是内疚还是……
看来这三人组在今年夏天还是要继续纠缠下去,当然,这些八卦还是由亲爱的长笛小姐提供。
映婕则在中提琴的细心指导下,琴艺日渐进步,也慢慢地开始懂得欣赏古典乐曲。
「老师,我好喜欢《魔法师的弟子》这首曲子喔!你可不可以教我怎么拉?」
中提琴上次借给映婕的迪士尼音乐动画《幻想曲》里,使用《魔法师的弟子》当成配乐,她听了非常喜欢。
有时候会搭配其他方法让小朋友对音乐产生兴趣,是中提琴惯用的老招数。
「可以啊,我下次把谱拿过来,我们一起拉,不过……老师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映婕喔。」
「什么事呀?」
「这两张是老师的乐团下礼拜的公演入场赛……你可以邀请爸爸带你一起来听吗?」虽然利用小朋友有点卑鄙,但无论如何他想让他听听美妙的音乐,除了工作之外,世界上还有更多很多有趣的事啊!
「哇哇,老师会上场演奏吗?」映婕拿着入场券开心地道。
「会啊,一定要来听喔!」
「嗯!」
「Brāvo!Brāvo!Brāvo——」
满场欢声雷动的赞美声让这场演奏的成功不言而喻,其中被人赞不绝口的,即是那段中提琴的独奏。
中提琴刚回到后台,其他人都还没来得及向他恭贺时,他就放下乐器跑了出去。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只有长笛笑开怀。
「老师!这边!」
散场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可爱碎花小洋装、梳着包头的小女生猛挥着手,她身后站着没戴口罩的牙医爸爸。
中提琴在演奏途中早就眼尖地发现对方来到会场,兴奋之情难以压抑,所幸独奏时没有出任何差错。
「老师你好帅喔,演奏也好好听,还好我有叫我爸比带我来看!」
「谢谢,你今天也好可爱。」中提琴先弯腰夸奖着自己的学生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起身要对牙医说话时,没想到对方却先开口。
「你是小女的小提琴老师嘛?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映婕的爸爸。」
牙医很有礼貌地伸出手,中提琴却楞住了。
初次见面初次见面初次见面……
此时,中提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存在感,不管是乐器或是演奏他的人都一样。
指挥的咏叹调
身为一个指挥者,我热爱音乐跟我的乐团。
一个指挥上台,当然不是只有露露ρi股挥挥魔术棒就了事。
他必须调合各个乐器及各部的演奏,意志坚定地统一大家对这首乐曲的诠释,才能将最棒的音乐呈现给观众。
当然,这只是台面上的事情。
除了在音乐上的专业外,指挥也要精通数国语言,并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及沟通技巧。
每一个乐手对于自己的音乐当然都有所坚持,但还是难免有雨天心情不好、生理状况不佳、失恋、相恋等等突发状况。
为了让我最爱的乐团演奏出最美妙的乐章,在某些必要时候,我会小小地暗中帮忙,你可以说我是乐团里的小精灵,也可以说是乐团里的老妈子。
「这家不行,牙医太粗鲁了,连例行检查都这么痛……」
指挥边摇头边从一间牙医诊所走出来,并拿出红笔在写满牙医诊所的便条纸上将这间划掉,然后继续走到下一间牙医诊所。
为了乐团里闹牙痛的中提琴,指挥细心地一家一家检验。
他对整个乐团都非常关心,谁落枕谁感冒谁手痛谁心情不好全都逃不出他的「法耳」
从上个礼拜的团练开始,犯了牙痛的中提琴拉不出悦耳的音色。
听说他有点害怕牙医,所以一直迟迟不愿就医,可是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生理影响心理又连带影响演奏出来的音乐,故指挥便趁着下午有空时上街寻找着技术优良又不会让人心生恐惧的牙医师。
「接下来是……这间。」指挥抬起头看着这间装潢较新颖的牙医诊所。
嗯,外观不错,装潢摆设也很舒适,进到里面的指挥左右巡视着。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柜台小姐亲切地问道。
「啊,不,我没有,我第一次来。」
「那不好意思喔,可能要请您先预约,下一次再过来。还是……您要等一会,待医师休息结束后我问问看他能不能帮你看?」
「好啊,麻烦你了。」
指挥离开柜台到一旁坐着等候,左边坐着一个也是要来看诊的妇人。
「少年仔,第一次来喔?」
「呃……是啊。」指挥陪着笑脸,心想我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啊!
「这个牙医技术一极棒的吶,我的假牙都是他弄的,又快又不会痛吶。」
「真的吗?」太好了,总算找到一个符合他的理想的牙医。
「真的啦,我怎么会骗你咧,可是这个医生医术好之外,就是个性有点古怪,我就住在附近而己,有一次看到他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问我是谁咧,明明都已经在这边看好几年了,听说他只认得人的牙齿不认脸的……」
个性古怪这倒无所谓,能把我们家中提琴的牙医好就好!
除了帮中提琴找牙医外,指挥最近还有另一个隐忧。
乐团里流传的八卦新闻,当然也逃不过他的「法耳』。
目前的三角关系是正三角型,可是是倒过来的三角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它摇摇欲坠。
就像原本平淡的乐句突然从钢琴的最左键一路琶音到最右键般,发出划破寂静的高音。
小号对定音鼓告白了!
「我、我喜欢你!」
指挥可以用他的指挥棒发誓,他绝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可是,为了整个乐团着想,他在房门前停下了脚步,从没关好的门缝,可以看到小号拿着他的招牌金色小喇叭满脸通红地对着定音鼓,定音鼓则是撇过头不去看他。
——完了!这样不行啊!指挥在心底暗叫道。
「不、我……讨……厌那……」
定音鼓难耐地一字字说出,小号只听到「讨厌」两个字就夺门而出,还差点撞到指挥,不过他大概没察觉吧。
唉,他不知道定音鼓跟莫札特一样,讨厌小喇叭这种乐器吗?而且他还更严重,已经到了看到就会怕的地步,拿着小喇叭对他告白,他根本听不进去吧?
「唉……」
在四处散落着总谱的房间,指挥独自一人发出长叹。
好不容易决定好的曲目又被打乱了,因为原定的曲子里有段小号的独奏,但他连团练都没来,怎么可能放心的把独奏交给他呢……其他人来吹这段的话又……
指挥抓了抓那头比贝多芬的发型还狂野的乱发,「碰」地一声倒在谱堆中,还有几张乐谱因此而扬起又飘落在地。
「好不容易中提琴的牙齿好了,弦里奏出的音乐有着恋爱般的感觉让人着迷……可是这下子又换小号……」.
突然指挥灵光一闪,「那……把独奏换成中提琴不就成了!」
他连忙从谱堆中翻跃而起,到架上寻找着那首《哈罗德在义大利》,有最著名中提琴独奏桥段的交响曲。
八月公演的排练顺利的进行。
指挥也用公权之便,开了定音鼓一个玩笑,让大家都知道他怕小喇叭,希望能让小号手知道他那天的告白被拒是有外力因素的。
但他的好意似乎没得到效果,因为已经有人趁虚而入,现在每次都可以看到双簧管跟小号连袂出现,明明之前二人是青蛙与蛇的天敌关系说……
我真是不懂啊,指挥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离去的背影想着。
定音鼓虽然有点落莫,可是还不至于影响他的情况;中提琴还是一样状况很好,但听说他最近常常去看牙医?
不管怎样,现在的状况已达到微妙的平衡,照这样下去公演应该可以完美地落幕……
「Brāvo!Brāvo!Brāvo!」
画下最后个手势后,指挥闭上眼享受着掌声。
如同他所预想的,第一场公演得到热烈的回响,回到休息室后他原本要好好地称赞中提琴一番时,发现他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指挥又基于爱护乐团及团员的精神跟着出去。
看到中提琴对着一对父女说话,那爸爸长得还真有点眼熟……如果不看他鼻子以下的话……
「老师你好帅喔,演奏也好好听,幸好我有叫我爸比带我来看!」小女孩说。
「谢谢,你今天也好可爱。」中提琴弯着腰对她道。
男人很有礼貌性地伸出手后说:「你是小女的小提琴老师嘛?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映婕的爸爸。」
指挥在想起来他就是那个牙医的同时也听到这句话。
中提琴呆站在原地,表情僵硬,像受到什么打击似的。
散乱的乐章在指挥脑中拼凑,去看牙医回来后,像恋爱般的乐音,再继续常常去看牙医……然后现在…….
他连忙跑过去,因为地板太滑还差点跌倒。
「张开嘴,发『啊』的音!」
「啊?」平常听习惯指挥指示的中提琴反射性地做着指挥说的动作。
「啊!你不是那个拔智齿的!原来你是小女的提琴老师啊?」牙医见了他的牙齿后惊呼。
躺在堆满花束的休息室沙发上,指挥有种连续指挥三场音乐会的疲累感。
牙医总算是认出中提琴,而且对他非常有印象,因为他的牙齿越来越洁白漂亮,而来听这场音乐会也收到效果,最后二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开心地去逛唱片行找古典乐CD去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指挥你在吗?」
「在,请进。」指挥从沙发上发出慵懒的声音。
来者是挺着大肚子的长笛,预产期也是指挥烦恼的事项之一,幸好在巡回演奏后的九月。
「指挥指挥,大消息啊!」长笛完全不像个孕妇跳到沙发旁道。
「什么事……」我好累,不想听八卦了……
「Oboe跟王杰同时跟小号告白了唷。」
「啊?」指挥弹起身来大叫。
「刚刚才传来的最新消息呢。」长笛笑道。
指挥双手Сhā入乱发中叫着:「还有五场公演耶!三角关系太难解了啦!」
「三角关系难解,变成四角不就好了?」
据说,隔天指挥就跟双簧管告白了。
一枝爱心笔
早上上班的时候被主管通知「以后不用再来了」的心情比什么都还要郁卒。失业者的脸上明显的写着「我失业了」。
拖着沉重又迟缓的脚步,失业者一边算着遣散费能让自己活几个月,一边想着接下来要找工作的事……
当人在运气极背的时候,最讨厌听到这句话。
「先生,我看你印堂发黑喔。」
失业者这时才发现自己走进阴暗的地下道,平常的他都是走上面的陆桥过马路,因为地下道不是有奇怪的游民或小贩,就是有像他面前这种人。
对他说话人应该是一名算命师。
不过,他穿着破牛仔裤跟看起来像是晨跑大会送的T恤,如果不是坐在那张小桌旁,失业者还以为他只是个路人。
这名算命师的小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你想得到的占卜或算命用具,有古钱币、扑克牌、塔罗牌、龟壳、小白文鸟、签筒、手相与面相图……你想得到的他都有,桌上甚至还有一台笔记型电脑,萤幕上显示的是紫微斗数的软体。
失业者原本不想理他,想加快脚步离去,只是,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他停下脚步。
「这位先生,想必你刚丢了份工作吧。」
失业者知道这种算命仙的把戏,他们会在对话中,套出你的个人资料,设法让你信服。
较无防人之心的人就会觉得算命仙好厉害,其实,这都只是靠说话技巧跟心理战术罢了。
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这个怪怪的算命师就说中他的情况,到底是瞎猜中的?还是他真的有两下子呢?
不过,失业者还是不想理他。
现在可没有多余的闲钱可以花在算命上啊,失业者继续往前走,这次换成对方追过来了。
原来是停在算命桌上的小白文鸟飞过来停在他的肩上,失业者转过头去与它四目相对,白文鸟则是不断的点头。
「哎哎,小屁快回来!」
从摊位上追出来的算命师叫着文鸟的小名,它便飞回算命师的头上,似乎那一头乱发才是它真正的巢。
「它好像很喜欢你喔,这样吧,我免费帮你算一次,反正你现在失业也很闲嘛。」
虽然算命师的话很不讨喜,不过实际上也没错,失业者从今天开始二十四小时都是自由时间,所以他便心念一转,跟着算命师回到摊位上坐下。
「我身上没钱喔。」
「我知道,就说免费帮你算了痲……喏,选一种喜欢的算命方式吧,看是要女孩子喜欢的塔罗牌、还是中国传统的手相面相、甚至是神秘宗教的算命法我都会喔。」
「为什么要这么多种算命方式啊?」通常不是看手相的就看手相、算塔罗的就算塔罗吗?
「哎,你不是商学院毕业的吗?总学过行销吧?这叫客制化啊!算命产业也是有跟着流行走的!」算命师说得头头是道,「你跟小屁也算是有缘,那就来个鸟卦吧!」
「喔……」我刚刚有跟他说我是企管毕业的吗?
「其实这家伙任性得很,有时候还给我搞罢工!今天难得它心情好,赶快叫它多加点班,来来,小屁来抽签喔。」算命师唤着小屁,它便飞到签筒旁抽出三枝签。
算命师看了第一张签后说:「你现在要找工作可能有点难,不过还是有机会,我来看看第二张怎么说。」
你这句话有讲跟没讲不是一样的吗?果然,算命若会准,杂草都能生竹笋了!失业者在心底暗暗吐槽。
他看了第二张签,脸上浮现奇怪的微笑,让失业者看了很不舒服,他续道:「现在,我跟你说的事要好好记住喔。」
「不记住会怎样?」倾家荡产、五雷轰顶、家破人亡吗?
「不记住你就找不到工作啦,准备回西螺种西瓜啦。」
「喔……」我刚刚有跟他说我老家在西螺吗!?
算命师慎重地道:「你等下走出去这个算命摊后,第一个跟你讲话的人,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要答应他。」
「不管他说什么?万一他叫我去死怎么办?」
算命师双手一摊,「天意啊,那你也只好真的去死啦……」
「啊?」
算命师拿签敲他的额头,「最好是有人会这样对你说啦。」
「喔……」失业者揉着被打红的额头,莫名地觉得自己被打也是活该。
「接着来看第三枝……」
算命师把手中最后一枝签拿起来一看,脸色突然变得很阴沉,立即转头盯着在签筒旁拍打翅膀的白文鸟,最后,耸肩轻叹。
「接着这件事,你要做不做都可以。」
「什么?」还有这种的喔?
「我说,你爱做不做都可以,可是我有告知的义务。」
「喔……」
「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后,再回到我这个算命摊来,就这样。」
离开算命摊后,失业者继续踏上返家的归途,但这一路上他提心吊胆,深怕旁边的游民开口跟他要个十万八万。
走到一半,失业者心想:不对啊!我干嘛这么相信那算命师的话啊?真像个白痴……
话虽如此,志忑不安的心情却仍存在,幸好,直到进捷运站前,都没有人跟他说话。
「先生,买一枝爱心笔好吗?」
在要踏入捷运站前的那刻,一个背着大背包的短发女生,手拿卡通图案的笔上前向他推销。
「啊,不……」习惯性地想回绝的失业者,耳边突然响起那个算命师的话——
「你等下走出去这个算命摊后,第一个跟你讲话的人,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要答应他。」
唔……如果只是一枝爱心笔的话……
「好吧,我买一枝。」他边掏出钱包边说。
「谢谢!先生您好心会有好报的!」短发女孩开心地笑着递那枝笔给他。
失业者闻言笑得尴尬。
拿着那枝卡通图案的爱心笔,走进捷运站的他,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好笑,还因此笑出声来。
要是这枝爱心笔可以让到找到工作,要他倒追那个算命师都可以!
他一面想着爱心笔跟算命师搞不好是「异业结盟」的阴谋论,一面站在一旁等待捷运。
身旁一个西装男子一直讲着手机,失业者后来仔细地听他说话,发现他应该是个业务员。
不过,他操着一口浓浓的台湾国语腔调谈生意,让旁人忍笑忍得很痛苦。
「等一下喔,偶抄一下。」业务员把手机夹在肩上,公事包夹在双腿间,手掏着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一张白纸,找不到笔。
「奇怪,偶的笔咧……」业务员焦急地找着。
「用这枝吧。」刚好手上有笔的失业者好心地递上。
「谢谢泥!」
接过笔的业务员赶紧抄下电话那头传来的讯息,此时,捷运也缓缓靠站,业务员连忙上车,但这班捷运并不是失业者要搭的车。
「先生,我的笔啊!」
失业者匆匆叫住那名业务员,虽然只是枝笔,但好歹也是花钱买的……
「不好意素,先跟泥借用,这偶的名片,泥可以联络偶!」
业务员在关门前丢给失业者一张名片。
失业者茫然地看着捷运驶远,爱心笔换到一张名片,还真是个不划算的交易。
失业者拿那张业务员名片回到自家公寓。
上楼时发现有三个大男人挤在对面的住户门前,其中一个失业者他认得,就是那间的屋主,是个警察。
失业者会知道他是警察,乃是因为他家中似乎常遭小偷,曾过来提醒失业者要小心门窗防宵小,并表明身分。
「啊!我把钥匙留在家里了!」警察大叫着。
「学长,不然还是来我家好了?」另一个身穿深色系衣服的男子道。
「不不,应该有办法可以开门……只要有工具的话……」身穿白衬衫的男子四处找着「工具」,「发夹或是比较硬一点的纸都可以……」
「名片可以吗?」灵机一动的失业者问道:「这张名片纸还蛮硬的。」
「啊,谢谢!」白衣男子接过名片后,俐落地往门缝一刷,门就打开了。
「哇,君飞,你太厉害了吧,都可以去当小偷了!什么时候学这招的!」警察惊呼。
「呃……刚好有人教过我嘛……」白衣男子低着头轻声说。
「是谁教的啊?我也想学耶。」深色衣服男子用一种故意语气问道。
白衣男子转过头去瞪着他,那刚好是警察看不到的角度,但失业者全都看在眼里,真是奇怪的三个人……
「对了,不好意思,名片好像被我弄破了一些……」白衣男子边道歉把名片边还给他。
「没关系。」失业者笑道,反正他应该也不会真的打电话去要回他的爱心笔吧。
「啊,对了,你喜欢吃甜点吗?这个蛋塔当作赔礼。」
白衣男子从纸盒里拿出一个香喷喷的蛋塔交给失业者。
待对面三人进门后,手里拿着蛋塔的失业者突然想买个饮料来配这个蛋塔,他每次吃蛋塔都觉得有点过甜,一定要配个饮料。
反正饮料店就在楼下,失业者也不急着进家门,便走到楼下买饮料。
「一杯绿茶半糖。」
「好的!」饮料店的小姐旋即转过头去摇制饮料。
等待的途中,失业者正发着呆,所以完全没注意到一只狗正朝着他狂奔而来,直到狗扑到他的时候才惊觉。
「哇!」
一时重心不稳,手上的蛋塔以漂亮的抛物线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散落一地,狗儿则拼命摇尾对他「发情」。
「我的费洛蒙只对动物有效吗……」失业者自叹道。
「小绿!」跟着狗跑过来的是两个遛狗的人。
「它真是太强了……装上义肢跑得还比我快。」
经这个遛狗人士提醒,他才发现这只名叫小绿的黄|色土狗的前肢是义肢。
「啊啊,小绿是不是吓到你了?」长得比较可爱的遛狗人士问道。
「吓到是还好,只是我的蛋塔被它撞掉了……」失业者看着蛋塔的「尸体」道。
「对不起、对不起,小绿!快跟人家道歉啊!」可爱的遛狗人士像对人说话似地对狗说道。
「啊,没关系啦……」
另一名遛狗人士则在观察过蛋塔之后道:「看起来的确是不能吃了。」
「那怎么办?」
「赔他一个喽,这好像是那家最近因蛋塔而爆红的面包店做的蛋塔耶,听说因为风味特别,所以现在订的话还要等上好几个月喔。」只看蛋塔的「尸体」就认出制作店家的遛狗人士详细地说明。
「真的没关系啦,不用赔我了,那也是别人送我的。」失业者忙着挥手。
两名遛狗人士则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别人送我的餐厅折价券,好像吃晚餐可以打个五折吧,不嫌弃的话就请拿去吧!」
没了蛋塔可吃的失业者把只喝了二口的绿茶放进冰箱。
他突然觉得有点困了,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晚餐时间才起来。
一个人住的他向来懒得开瓦斯炉,拿着钥匙要出门觅食时瞥见了那张折价券,于是便朝着那家餐厅前进。
地址就在附近,一下就到了,只是,他没想到是这么高级的餐厅。
单看外面的格局也知道,那是以四位数为基本价起跳的餐厅。
他马上打消了进去吃饭的念头,转身要去面摊时,心想,反正折价券留着也没用,不如送人吧。
「先生、先生。」失业者随便拉住一个要进餐厅的人开口道。
「有什么事吗?」
这位路人先生长得一副敦厚的样子,连回答的语气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是这家餐厅的折价券,可以打五折喔,我用不到,所以送你。」
「咦?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我真的用不到!」失业者把折价券硬塞给那位先生。
「怎么了?」
看起来是与这位先生同行的另一个男子问,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他送我一张餐厅的五折折价券,我想说白跟人家拿不好……」他对那名男子解释着。
「不然我们也回送他一样东西好了。」男子从黑色大袋子里拿出另一个袋子,这是一个帆布袋,上面画着四个拉小提琴的天使,色调温暖柔和。
「这个送……你……」
男子把手绘的帆布袋送给失业者后,就往后倒下,幸好那个敦厚的先生接过他。
「他没事吧!?」失业者着急地问。
「没事没事,他只是睡着了。」他笑着回道。
失业者在面摊吃得很饱,便在附近散步一下,当然,手里正提着那个彩绘的帆布袋。
「这、这个袋子!」迎面而来一个路人看到他的帆布袋冲过来紧抓着不放。
「呃?袋子怎么了?」
「是在哪里买的!?」讲这句话的同时,路人仍紧盯着这个袋子。
失业者搔搔头,「不是买的耶,是别人送我的,而且应该是手绘的。」
「可以卖给我吗!拜托。」
「可是……」
「拜托!我一直在找一样礼物,要送给我一个学小提琴的学生的,这个袋子这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的。」路人诚恳地道。
失业者想,虽然这袋子很漂亮,但跟他实在有点不搭,也不太可能背着上街,不如就送人吧。
「这样吧,不要用买卖的,我把这个袋子送你,你也回送我一样东西吧,什么都好。」
「送你东西?为什么?」路人不解。
「我只是想知道换到最后会是什么。」
后来,那名路人送给失业者一个随身碟,说是买音响时送的,身为电脑白痴的他家里并没有电脑,空有随身碟也没用,刚好随身碟放在身上,就送给了失业者。
失业者拿着随身碟的颈炼甩啊甩,刚好绕了公园一圈准备回家时,又再度被人叫住。
「那个随身碟可不可以借我一下?」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坐在长椅上用笔记型电脑的青年说道。
「喔,可以啊。」他把随身碟递给他,只见他把随身碟Сhā在笔电上,手指飞快的在键盘输入指令。
「好了,谢谢,放心,我没有在里面放病毒。」球帽青年开玩笑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我刚写好的程式在这牌随身碟能不能用。」
「那个随身碟就送你吧。」
「咦?我真的没有放病毒啦。」球帽青年再一次强调。
「以物易物懂吗?随便给我什么都可以。」失业者眨眼,他开始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
「喔……」
球帽青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开始翻找着背包,「我这边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啊,有一张多的棒球赛门票,可以吗?」
之后,没有人再跟拿着棒球赛门票的失业者交换物品,他也索性拿了门票走进棒球场看球赛,因为是第一次来这个棒球场的关系,失业者搞不清楚内外野入口有什么差别。
「先生,你这是内野的票喔。」
「这边是外野入口?」
「对。」
「那内野的票可以看外野的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今天满场,您可能要站着看喔。」
懒得再走回内野的失业者,便找了个不会挡到人的地方站着看球,看着看着,突然出了神,开始回想起从爱心笔开始的这段奇妙的历程。
可是,也到此为止了吧,因为没有人跟他换球赛门票啊!
此时,球赛的Gao潮来到,第四棒强打者球者大棒一挥,小白球就直朝外野飞过来,大家都拼命伸长手想接住它。
那颗球先是从一个身穿绿色球衣的球迷手套中弹出,然后打到旁边的太大,又掉到一群小朋友中间,在争夺过程中球又跳出来,打翻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最后滚到失业者的脚边。
失业者把它捡起来的同时,他的脸也出现在球场的大萤幕上。
莫名奇妙被请到贵宾室的失业者,在高级的沙发上显得坐立难安,手里抓着那个颗棒球,不断流着手汗。
刚刚才知道原来这颗球价值非凡,不但是打出去的球员的第五百发全垒打,还是从已经连五十场未被打出全垒打的投手中打出的,而今天又是这名投手在这个国家的投手丘上主投的最后一场比赛,因为他已经跟他国的职棒球队签了约,准备明年在国外发展。
「先生,我们老板想跟你买回这颗球,开个价吧。」穿着黑西装特助开口道。
「你们老板是?」
「赞助这个球团的企业的董事长。」
「啊……不就是那个……很大间的那个……」失业者常常在电视上看到该企业的广告,初出社会时也曾去该公司应征未果。
失业者还没说完就被特助打断:「是的,所以您尽管开价,但球我们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不,我不卖。」失业者摇摇头,「请用东西来换。」
特助疑惑,「什么东西。」
失业者开心地扬起嘴角。
「一份工作。」
「先生,你印堂发光喔……当然是骗你的啦!」再看到失业者的算命师露出愉快的笑容。
失业者拉开椅子兀自坐下,小白文鸟则又飞到他的肩头上。
「看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嘛,薪水比较高喔?」
与上次一样,失业者不用开口算命师就知道一切似地。
「福利也不错,一年还有二次国外员工旅游喔,先别说这个,我今天是来找你算命的。」
「今天算要钱喔!」算命师搓手道。
「没问题,我想算……我命中的那个人在哪。」失业者直视着算命师道。
算命师往后一躺,「怎么大家都老爱问这个啊……不过你的话……我不算也可以回答。」
「喔?」失业者扬起右眉。
「用那句老话就可以回答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失业者噗哧一笑,他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今天如果约他吃饭的话,他会不会答应呢?」
「施主啊——那就看你诚意如何喽?」
IRIS
夏天的午后常下这种雨,像是被浇了一盆水似的突然。
原本在大街上找打工的我,不得不跑到骑楼下避雨,没预警的大雨让我的上衣都可以拧出一桶水来。
当我正设法把上衣的水拧干时,身旁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人,好心地递上毛巾。
「请用吧,突然下这种雨真的让人很困扰呢。」
他是一个看起来很清爽的男子,笑着说话的时候让我想到雨后的彩虹。
「啊……谢谢。」
我接过好心人的毛巾,在这个城市还有这么好心的人真的不多了。
「不嫌弃的话可以进来坐一下等雨停喔,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清爽男子指着我身后的店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让我站在门口等雨停就可以了。」都已经借用人家的毛巾怎么还好意思进去坐,道谢回绝的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店门口贴着的那张红纸。
「老板,请问……你有在征人吗?」
这间店的格局有点诡异,店面座落在二条路交会处的三角窗,在两边路口都有入口,而且也都各有招牌,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招牌上面的字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IRIS Cafe」,一个是「IRIS Bookstore」,走进店内后,才知道里面也用书墙划分成两个店面。
我从IRIS Bookstore这个招牌下的入口进入,IRIS Bookstore是个坪数不大的小书店,现在四处堆满着书,应该还没正式营业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所谓复合式的店吧?结合了咖啡店跟书店,可以边看书边喝咖啡,是个挺不错的创意。
小书店的左右后方则是通往咖啡店,咖啡店的坪数也很小,只放了六张四人桌还有吧台。
虽然店面不大,但却布置得很有特色,与刚刚小书店的黄|色基调不同,咖啡店是用蓝紫色调。
四周还摆放着很有异国风味的摆饰物,椅子是舒适的沙发椅,店内虽然光线不亮,但每个桌上都有台灯,随时可以打开阅读书报,再加上淡淡的咖啡香味,足以让人逗留一整个下午。
店长依旧带着清爽的微笑看着我那张湿到快烂掉的简历。
「你今天就可以上班吗?」
「可、可以啊……」我录取了吗?
店长微笑道:「当然可以呀,我正愁找不到人呢!」
店长接着跟我说明工作内容,基本上我是咖啡店这边的服务生,不过店长说人手调不过来的时候可能也会请我去顾一下书店,时薪跟一般咖啡厅打工差不多,但可以喝免费的咖啡还有吃下午茶点心,再加上店长个性很好,我便欣然接下了这份工作。
今天的工作内容是帮忙店长把书籍上架,边放书的同时我即发现到,店长其实是个体力不足、弱不禁风的男人。
我一次可以拿个十几本书,他却拿个五、六本就快倒掉似的。
「店长你还好吧?」我望向放没几本书就累了的店长,担心地问道。
「还、还好,只是因为最近比较累……」店长几乎是用气声讲话,越来越虚的模样让人忧心。
「这边我来弄就可以了,我看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再不休息待会真的倒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耶。
「嗯……那就麻烦你了,我的住家就在上面,有事的话就到楼上叫我……」
「OK!」原来店面上面就是住家啊,那还真不错。
把不知道几天没睡觉的店长送上楼后,我继续在楼下整理书本。
起先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书的种类,但是,越整理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这箱又是同性恋相关的书籍啊?
不死心的我继续拆开下一箱,翻了几本书,也全都是,之后连拆了四、五箱都没有一本例外,我连忙跑出去店门口一看。
才发现我漏看了招牌下面那行——「同志文学书店」。
唉——明天还是去跟店长辞职好了……
躺在宿舍的床上的我,一心想着那间店的事。
本来今天下午下班时就要说了,但看到店长的脸,支支吾吾地又说不出话来,更何况他还泡了杯咖啡并做了三明治给我吃。
我不是讨厌同性恋……但我不是……而且我……去当店员好像不太恰当……!?
虽然是当另一边咖啡店的服务生,可是……这边的客人应该也都是那种吧?
在床上翻来覆去乱想的我,那个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
隔天下午上完课,下定决心的我便前往IRIS想跟店长把事情说明白。
还没走到店门口,大老远就看到有人蹲在门口洗洗刷刷,走近才知道有人在小书店门口乱写字,上面写着「同性恋滚蛋」、「恶心」之类的字眼,我看了也觉得很心里很不舒服。
「店长?怎么回事?」
蹲在地上的店长抬起头来看我,挤出一丝微笑迎接,「你来了啊。」
「是谁这么过分?店长你有报警吗?」
店长没有讲话,只是继续洗洗刷刷。
「我去!我哥是警察,不会不理我的。」
我一转身就要去老哥所在的派出所,但是手却被店长抓住,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只要洗掉就好了……没关系的。」
店长的表情让人不舍。
我放下背包,拿起水桶跟刷子,也跟他一起洗刷墙壁。
不了解对方就用恶意去对待他人我觉得这是很过分的事,对于这间店或是店长,我想,或许可以花一点时间来了解他们。
在这边工作也过了三个礼拜,书店那边也请到了新的工读生,咖啡店这边则是我跟另一个男生轮值。
从开幕到现在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大概店里风格的缘故,客人大都是以男性居多……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那个老是坐在靠窗位子的客人,从开幕那天开始,他就天天来报到,从下午一直坐到晚上打烊,带着笔记型电脑在座位上敲敲打打。
这天,我端着他点的拿铁到他的桌前。
「先生,您的拿铁。」我用「服务业」语气轻声道。
「喂,小鬼头,过来一下。」他摘下粗框眼镜,很没礼貌地叫我过去。
我挑了一下眉,还是以服务业的最高信条——「客人至上」为准则走到他面前。
「打我一拳。」
「啊?」这种要求我从来没见过。
「叫你打我一拳啊,快啊。」他不耐地催促着。
「喔,打哪?」我把托盘放下,准备出拳。
他想了一下后说:「打肚子好了。」
难得有人提出这种要求,我当然狠狠地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他整个人往后贴在沙发椅上,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看、看你这么小只,拳头还蛮有力的嘛。」
哼哼,不要小看我,谁叫你刚刚叫我小鬼头……
「这感觉……我得赶快写下来!」他说完马上又回过身对着笔电敲敲打打。
难不成,他是一名作家吗?
「咦?他叫你打他喔?」
交班时,我与另一个服务生闲聊到那位作家。
「对啊,所以我给他重重一拳。」我得意地道。
「他上次叫我抱他一下呢!好害羞喔,被我男朋友看到就不好了。」
这个男服务生虽然长得颇为健壮,但他却是同志中比较偏女性化的那种,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跟他讲话时的反差,对方目前有一个交往二年多的男友,感情稳定幸福。
「啊?他到底在写什么东西啊……」
「你不知道吗?他很有名耶,什么都写!武侠、爱情、科幻、推理、评论都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喔,对了,最近你不觉得店外被乱画的次数变少了吗?」
「这么说……好像这个月还没有……」
「那也是他的功劳喔,他在某个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虹彩在街角』,就是在说我们店里的事喔!」
「咦?那他也是……」
「唔……好像没公开讲过,不过大家都在猜啦。」
说到这个作家……店长似乎认识他,我曾看过他们说过几句话。
某次我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店长的男朋友,店长也只是笑着回我说:「他只是我一个认识的人。」
直到这天,我才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
星期五打烊班,店内只剩我、作家还有店长,店长问我下班前要不要喝杯热可可,我高兴地说好,店长泡的热可可超好喝的呢。
拿着抹布收拾桌面的时候,柜台那边却突然发出巨响。
我起身一看,未见店长人影,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已晕倒在地板上。
「店长、店长?」我摇着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他没有任何回应,但应该还有呼吸。
想抬起他身体的时候,一只手把我拉离店长身边。
「走开!」是那个作家。
他一张脸铁青得跟什么似的,一把就将店长抱起,往店门口走去。
「喂,你要带他去哪啊?」我着急地跟在后面。
「去医院啊!」
出于担心,所以我也跟着上作家的车到医院,挂了急诊,店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太过疲劳、又有贫血的症状,多休息就没事了。」
听完医生的诊断,我们俩才松了一口气。
「请问哪位是病患的家属?麻烦到那边补填一下资料喔。」护士小姐拉开帘子问道。
正想回说这边没有家属时,作家即站起身来。
「我,我是他表弟。」
由于宿舍有门禁,我没办法留下来彻夜照顾店长,不过,有「表弟」留守。
但隔天我还是翘了早上的课跑去医院探望。
「唷,你来啦,小鬼头。」
作家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伸缩的便床并没有被拉出来,他该不会彻夜未眠吧?
「不要叫我小鬼头!」我气呼呼地反驳。
「不然要叫什么?小鬼?小头?哈哈,好,就叫你小头!」
……小头更难听!我不想继续跟他幼稚下去。
「店长没事吧?」我走近看着店长那稍稍恢复点生气的脸,非常香甜地沉睡着。
「医生说等他醒了就可以回家了。」作家的粗框眼镜背后,露出关爱又担心的表情。
我相信,他对他表哥的情感,应该不只有表兄弟之情这么单纯。
我们轻声聊着店长的事,我瞥眼看见店长的手掌,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店长的手好白又好细喔,我记得昨天护士要打点滴的时候一直找不到血管……咦?店长是断掌耶?」
店长摊在病床上的手掌,感情线跟智慧线连成一条直线,把手掌切成两半。
「我也是喔,可是我只有左手。」作家伸出左手,也跟店长一样。
「咦?莫非是遗传吗?」
「有可能,我们家族里包含我跟他,有三个男生是断掌。」作家苦笑,「断掌在我们家是如同被诅咒的记号。」
「为什么?不是女生断掌才不好吗?男生应该没有啊……」
「在我们家族里,断掌的都是同性恋。」
「……」
作家无视我的惊讶,接着道:「我们家族里很排斥这个的,偏偏他又早早出柜,别看他弱不禁风似的,内心可是强韧得很,说走就走,一句话也不留。听说,他后来在帮人翻译外文书,现在应该也还在翻译,开咖啡店跟书店一直是他的梦想……哎,我干嘛跟小头你讲这么多……」
作家突然挥挥手站起身,「我有事要先回去了,店里我有请工读生贴上今日公休,他醒了的话叫他别回去,多躺一下。」
要了解一个作家最快的方法,就是去读他的书。我不自觉的走到连锁书店拿起他的书翻阅。
他写的武侠小说真的很好看,剧情不老套又特别,让人想一看再看,难怪会变成畅销作家。
还有一本杂文似的童年趣事集,很有趣也很可爱,只是出现「表哥」两个字的时候我会想到店长,里面的「表哥」是个文静的孩子,体力比较差,每次都是跑最后的,可是脾气却意外的倔强。大家被邻家大伯诬陷说偷摘水果时,只有他坚持他没有偷,没有做的事怎么打他他都不认帐,身为主角的「我」看到「表哥」身上的伤一直哇哇大哭。
当我要拿起他写的爱情小说时,旁边的女生轻声对我说:「他写的爱情小说不好看啦,只有悲情,没有爱情。」
我翻了几页,真的看不下去,不是她不爱他,就是他不爱她,再不然就是相爱的两人死别。
我想,他应该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
店里连休了两天,重新开始营业的时候,一些老客顾听说店长病倒了,纷纷送了补品过来。
其实,我们店长的人气很高,从开业以来追求者不断,我也觉得,身为男人的他好像真的有种想让人照顾他的奇异魔力,但偏偏他却不喜欢让人照顾的一一谢绝了追求者。
不知道,他有没有谢绝过他的表弟?
店长虽然讨厌让人照顾,但上次在医院时,店长醒来后,我跟他说是作家送他过来的,他却着急地想见他,直问他在哪里。
「店长,你跟你表弟感情很好嘛?不然他怎么每天都来。」趁店里没什么人,我用作家听不到的音量,偷偷地问店长。
「小时候比较要好,每天来大概是因为他习惯在咖啡厅写作吧。」店长淡淡地道。
「喔!」我歪着头续道:「那店长你有看过他写的书吗?」
「看过啊,连我这个不常看武侠小说的人都觉得很有趣。」
「那他写的爱情小说呢。」
店长的动作停顿一下,「没有……」
「他写的爱情小说一点也不好看,都是悲剧。」
「这样啊……」
「可是有一篇,关于暗恋的心情我觉得写得很好,店长你有空的话可以去翻翻喔。」
这算是帮凑合他们吗?我也不知道。
「大作家,下礼拜就是店长生日了喔,你没有什么计画吗?」我送上拿铁的时候顺口问道。
「小鬼头,你在想什么啊!」作家不悦地道。
「提醒单恋的某人这是个好时机。」
我的这句话惹恼了作家,他大声地叫道:「你又懂什么了?」
店里的人全部都往这边看,幸好这时候店长在楼上,应该没听到。
「到外面说吧!」
走到店外,作家的脸还是很臭地瞪着我。
「我是不懂什么啦,只是觉得你比那些随意搭讪的人更有机会罢了。」
「你以为我没有告白过吗?我有,而且被拒绝了。」
「有理由吗?」
「他说他不能让我爱他。」
这什么理由啊?就因为这个烂理由你就放弃了?
「真不像男人……」我低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不像男人啦,要是我的话,早就冲过去来个热吻,吻得他说不出理由!」
作家被我一头棒喝,「……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们两人狼狈为奸地计画了这件事。
我叫作家在店长生日的前一天不要来店里,果然店长觉得很奇怪,频频望向门外,一直到打烊了都还是坐立难安的样子。
「店长你怎么了?」
「没事啊……要喝热可可吗?」店长勉强挤出招牌的轻爽笑容。
「店长你是不是在等人啊?」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个人在门口站很久了。」
店长急忙转过头去,作家一改平常轻松的装扮,穿上黑色西装加白衬衫,这当然是我这个狗头军师建议的,男人只要穿西装都会加个十分,更何况那作家不丑,肩膀又挺,穿上西装果然很好看。
拿着店长喜欢的海芋花束,作家走进店里把花交给店长。
「你……」
「少瑞,生日快乐,还有,我爱你。」作家一字不漏地讲出备好的台词。
店长把花束放在一旁,然后说:「前一句我可以接受,后一句我不行。」
「为什么!」再次被拒绝的作家没有逃走,继续问道。
「我们是表兄弟……」店长抚着额头悲痛地说。
「店长……你们都是同性恋了……还在意什么表兄弟啊!」我忍不住Сhā嘴道:「而且我帮你们查过了,你们在六等亲外喔,算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弟,别在意这个啊。」
「是啊,少瑞,我不在意。」
「可是,我们都是断掌……」
「喔,拜托,店长,这跟断掌有什么关系啊!什么被诅咒的记号都是你们自己加上去的啊,男人断掌还是国家栋梁呢!」
作家双手覆着店长的右手,「少瑞,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不行。」店长连忙把乎抽回。
就差一点说!到底还有什么理由?
「我,我不能跟人Zuo爱。」
这个理由倒让我跟作家心头一惊,不能跟人Zuo爱直接就会让人连想到某种可怕的疾病。
「店长,你……」
「少瑞?」
难耐的沉默之后,店长才缓缓开口。
「……我是B型肝炎带原者,血液或体液都会感染的。」
「好、好、好险只是B肝……B肝带原很多人都是啊,并没有说B肝带原不能跟人Zuo爱啊!」我撑着差点跌倒的身子道。
「对啊,少瑞,而且要做的话……我一定会戴套的啊!」作家突然害羞地转向我,「你说对不对啊,小鬼头!」
「为什么要问我啊?我又不带。」
「你不戴套?现在的小鬼太没教养了……我一定要在书里大书特书一番。」
「喂,我是女的,为什么要带保险套!?」
作家大吃一惊,手指发抖似地指着我,「你是女的?」
「对啊,你不知道啊?」店长拉着我的手笑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生耶……」
虽然庆生会的主题最后被稍微转向,不过店长跟作家最后还是在一起,一直误以为我是男生的作家让我有点后悔帮他这把就是了。
「先生,您的拿铁。」我把拿铁递至作家桌前。
「谢谢,你……噗!哈哈哈!」作家看到我后不住地狂笑。
我怒瞪着他,「我穿裙子有那么好笑吗……」
「小鬼头穿……不,是人妖穿裙子!哈哈哈!」作家真的笑得很夸张,整个人都快翻过去了。
「这是我特地买的女服务生服……明明就很可爱啊?」站在我身后的店长不解作家在笑什么。
「没关系,是他不懂欣赏,店长喜欢就好了。」我故意勾着店长的脖子道。
「如果我哪天开始喜欢女生,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喔。」店长把某电影的台词稍稍改过,并搭配轻爽的微笑对着我说。
「真期待那天。」我是认真的。
「你们两个……还在我面前公然调情?」
气呼呼的作家连忙站起来把我们两个分开,因为动作过大的关系,撞到旁边的桌子连带咖啡都也倒了。
「啊,咖啡倒了!」
「我的笔电!我的稿子!」
大学毕业后,我已经不在IRIS打工,可是,我跟他们还有其他在店里认识的人,至今仍是好友。
刺身
能在年轻时即找到自己一生的志业是非常幸运的事。
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做通识课报告的关系,前往参观一个我没有太大兴趣的「刺青艺术展览」。
没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际会。
展览会场中除摆设许多刺青艺术的照片、相关作品外,还展出人皮刺青标本。
一张刺满瑰丽花样的背部人皮完完整整地被保存下来,摊开展示。
我被它所震慑,站在展示柜前久久无法动弹。
虽然有人说它很恶心、很可怕,但在我眼中它不是人皮,是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没有任何美术背景的我毅然决然地休学,到刺青店当学徒。
至今,我仍从事这个职业。
大学休学后,我在一家刺青店当学徒,学徒两字即代表「事多钱少」,起先我无法用薪水养活自己时,还得去外面兼差打工,也许是对刺青真的有极大的兴趣,所以我并不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苦。
六年后,我自立门户,在城市闹区的某个角落租屋开店。
一开始当然没有什么名气,而且当时刺青在国内还不算普遍,通常只能做「道上兄弟」的生意。咬牙苦撑过二年,似乎是由明星带起的风潮,我多了许多客源,之后的生意也还算过得去。
许多刺青师傅都有自己的坚持或怪癖,像是我的师傅坚持不刺青龙白虎、某位大师只刺男人或是刺青之前要烧香拜佛……等。
而我也有自己的坚持。
在与客人商讨图样时,我会跟对方聊上近一、二个小时,不单单只是讨论修改图样,更重要的是我要确认对方刺下这个图样绝对不会后侮。有的时候感觉对方只是一时赶流行或是意志不坚,我都会想办法让他打消刺青的念头,即使明天没有饭吃了,我还是不会在他的皮肤上扎针。
画画、雕塑等创作素材没有自我意识,可以随着创作者的主题自由使用,然而刺青不同,由于素材是人,因此需刺出符合对方心目中想要留下的深刻纪念的图形。虽然主题受限、无法自由发挥,但这也是刺青让我深深着迷的原因之一。
每个图案背后都有其意义,所以它才会存在。
除了图样以外,位置的选择也是常常让人后悔的主因之一。我最常说这个笑话来警惕客人们。
有个女孩在肚脐下方刺了一朵玫瑰花,刚刺好的时候她常穿中空装,鲜红的玫瑰栩栩如生,得到许多人的赞赏。多年后的同学会,女孩身材有些走样,大家都在猜她肚脐上的玫瑰花样变成什么样子,于是便趁她上厕所时询问她的老公,而老公则一脸疑惑地看着大家道:「哪有什么玫瑰花,她肚子上刺的是高丽菜!」
许多想刺在肚子上的人被这个笑话逗得大笑,也开心地更改了刺青的位置。
我不知道其他刺青师是怎么想的,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向对方身上的图案负责。
所以我不做会让人后悔的刺青。
随着资历越来越深、客人越接越多,渐渐地,我只要看对方形容他想刺的图案或字样的样子,就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爱心……用箭穿过去?」
看着面前这对年轻情侣,我压抑自己不把无奈的心情表现出来,但语气还是无法隐藏,幸好他们两人的眼中只有彼此,没有别人,所以并未注意到我的异样口吻。
「对呀对呀!要粉红色的唷!粉、红、色——当然下面不可以忘记加上我跟Darling的名字呀。」小女生紧搂着小男生,甜蜜语气不明说也知道他们在热恋期。
「是啊Honey,我刺在手臂上,你要刺在哪呢?」
小女生指着胸前锁骨下方,「人家想学那个明星刺在这里。」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客人类型了啊……
我转身抽出架上黑色那本「秘密武器」,微笑道:「嗯……客人,在刺青之前……我有个东西想给你们看看……」
「Darling,好恐怖喔,人家不要刺青了。」
「对啊,那我们去对面那间订制刻着你跟我的名字的项练好了。」
「好啊好啊,那也好特别喔!」
我苦笑着目送小情侣离开,把刚刚那本「去刺青失败的皮肤照片」收回架上,原想锁门稍微午睡一下,结果下一位客人又上门了。
进来的年轻男人蓄着干净俐落的短发,身穿着写满各种鱼部首字的T恤,很符合他的职业。
「午安——」
「小武,好久不见啊。」
「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他的表情非常惊讶。
「每个我经手过的客人都会留下记录嘛。」
每刺完一件作品我都会征求客人的同意拍照记录,刚好前几天才又在相簿里翻到刺在小武左手臂上的作品,是一条跃出海面黑得发亮的黑鲔鱼。
小武第一次来的时候说了一个冷笑话,到现在我还记得。
「其实啊,我跟你算是同行耶!」
「你也是刺青师傅吗?」
看起来不太像啊……而且刺青师自己身上多半会有刺青,我颈后、左手虎口处就有刺上对我来说深具意义的图样。
「我美术零蛋怎么可能当刺青师傅啊?哈哈,再猜再猜。」
我连猜了好几次还是猜不出来,最后求他告诉我答案,他才贼贼地笑道,「我是做『刺身(sasimi)』的寿司师傅啦!『刺身』写成汉字就是『刺身』喔,你说是不是跟你同行?」
虽然是个很冷的笑话,但我还是捧场地笑了出声。
后来他跟我说,因为热爱吃寿司及做寿司,所以想在左手臂上刺一条鲔鱼,看他叙述鲔鱼要如何挑选、如何制作成好吃寿司的神情,我就知道我会在他身上完成这个作品。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还想刺条小鲔鱼吗?」我笑着问道。
「哈哈,那不如刺条母的,它们会自己生一堆……」
我跟他谈笑了一会儿,他才说出来访的正题。
「是这样的啦,我跟朋友在火车站附近合资开了间寿司店,这礼拜新店开张,有一元吃寿司的活动喔!」
「哈啊——还要钱啊?我以为你要请我咧。」
「你一块钱也舍不得花啊!」
「开玩笑的啦,有传单吗?可以放在我店里宣传喔。」
小武的寿司店从开张后即打出口碑,生意兴隆。他总是说他那年鸿运当头,是当红炸子鸡,商场情场两得意。
后来又过了半年,他怯生生地来到我的店内,说要刺某个图样,我连图都没看就劝他打退堂鼓。
「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啦——手上的小鲔鱼我从来没后悔过啊,帮我刺啦——」
「这跟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反正我不会帮你刺的。」
面对我无情地回答,他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家。
不过那阵子他每隔几天都会过来店里「卢」我帮他刺,我虽然是个各方面都很没有原则的男人,但唯有这点我不会让步。
原以为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日后他仍旧对那个图样坚持不移。
与情人吵架的时候,他满脸愁容地走进我的店内,当时我正在帮客人刺青无暇分神,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等候区,手里握着他一直想刺的图样,在我还没完成工作前他又闷声不响地离开。
结婚前夕,他又兴高采烈地到我的店里,送上满满一盘高级寿司,拼命地缠着我要帮他刺青。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要结婚了耶,就当作是纪念嘛。」
「那万一以后离婚怎么办?」
「你别乌鸦嘴啊!才不会咧。」
我以「今天手痛」下次再刺的理由推拖,并且把寿司吃完了。
有了小孩那天,他提着大包小包的幼儿用品到我店里,仍不忘央求我帮他刺青。
「他才几岁啊,用得到这个吗?」
「总会用得到的嘛!对了对了,今天非常值得纪念,所以帮我刺青吧——」
「啊,我忘了我三点约了客人……」
「你骗人!」
「真的。」我指着落地窗外道:「你看,客人在路口要走过来啰。」
认识他几十年到现在,他手中的草图都泛黄抓皱了,我还是没帮他刺上那个图样。
「爷爷——爷爷——」
刚满六岁的留着西瓜皮头的小孙子拿着一张纸摇摇晃晃地跑到我的脚边。
我亲昵地叫着他的小名:「布布,什么事啊?」
「爷爷,听说你以前是刺青师傅啊?」
「爷爷现在也还是啊。」
「刺青是把图图画在手上吗?」
「画在哪里都可以啊,画在布布的小肚肚上也可以唷,不过画的时候会痛痛的。」
「不要不要!」他着急地压着自己的小肚肚,「我怕痛,我才不要画!」
我轻笑偷捏他的小肚肚,「好好,不画不画。」
「可是武爷爷说他不怕痛,他要你把这个画在他身上喔。」小孙子指着手中泛黄破损,还用胶带补过的破纸。
这张图……还真阴魂不散!
我轻叹一口气,再问道:「武爷爷还说什么?」
「他说……武爷爷很——喜欢爷爷,所以要把这张图画在身上。」
「可是画上去就擦不掉啰,你看这张图是不是丑丑的?」
小孙子歪着头仔细端详图案,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嗯,真的丑丑的耶……」
「布布也不想在武爷爷的脸上画丑丑的图吧?所以拿回去给武爷爷吧。」
「好!」
小孙子又拿着图蹦蹦跳跳地跑到门边,那里站着个偷听我们说话的人,尔后,我听见儿子上来把小孙子带下楼的声音,紧接着大人的脚步声走近我。
身后的人哀声道:「你真是狠心,拒绝布布的请求……」
「狠心的是利用布布的你吧?而且这招在我们大儿子刚上小学时就用过了。」
「我想说你这么疼布布……」
「疼布布跟答应你是两回事。」我撇嘴道。
「都这把年纪了,皮都皱到快刺不上去了,你就了却我这个一生一次的心愿吧!」
「『一生一次的心愿』?这个台词你也早在之前就用过啰。」
他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仿佛从内心深处吼出般,「没在身上刺上你的名字的话,我绝对会死不瞑目的!」
内心虽有波动,但我仍一贯坚持自己。
「那我比你先走好了。」
他放弃似地松开手,「那至少告诉我原因吧?为什么你不肯在我身上刺上你的名字呢?」
我转身伸手抚着他的头,然后轻轻带下亲吻。
「小武,我们在一起都几十年了,还需要一个刺青来证明什么吗?」
「唉,是不需要。」
他口头上虽这么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还是很介意……他总觉得我热爱刺青胜过一切。
我抚着他带着寿司米香的手指,也是到了该告诉他的时候。
「我不刺那个图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在我的刺青生涯上留下污点。」
「什、什么?」
「你知道吗?从我的第一件作品到现在,都没听说有人消去过我的作品喔,这点我很自豪,所以我不会帮你刺的。」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把刺青弄掉,这条鲔鱼不是到现在还在吗!」
「那不一样。」
「又来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啊。」也上了年纪的他抓狂似地叫道,我连忙安抚他,以免血压又上升了。
「别这样,等下血管会爆开的……」
「那就爆开死一死好啦!」
都活到这岁数了,他的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他学会了不再跟我口角争执。
他一句话也不说地站生闷气在窗边,我拿起桌上那张他亲笔画的图,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自以为很有艺术感地加上奇怪的花边。
「不帮你刺是因为……我会刺错……」
「怎、怎么可能!?从来没听你说过你有刺错过……啊——难道是因为这是……」
「都老夫老妻了,就别再说下去了吧。」
我把涨红不已的脸埋在双手中,脸上的高温渐渐传到掌心,让我全身燥热难耐。
他拥我入怀,难得温柔地道:「正因为是老夫老妻了才要加温啊。」
「我还是不会帮你刺那个图喔,它那么丑。」
他边吻着我,呢喃似地说:「刺不刺,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知道,我也早就把你刺在我心上了。
「其实……刺错也没什么关系啊,总可以修改的嘛!」
我摇头笑道:「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同一个名字为什么要在同一个人身上刺两次?」
「耶——!?难、难不成……」
他急忙歪头翻看自己手臂上的刺青,我则撑着拐杖下楼,含贻弄孙。
夏季无力感
清晨刚露脸的阳光映照在碧蓝色的泳池上,波光粼粼,美得让人想纵身跃入水中,化为鱼儿,一试池水清凉。
但是,在游泳之前一定得先做暖身运动。
一群报名暑假第二期游泳训练班的国小学童正聚集在游泳池边,跟着教练的指示,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而游泳池的另一角阴凉处,有名看似贵妇要上街采购打扮的中年妇女,悠闲地歇在躺椅上用蓝芽手机闲话家常,八卦的主角当然就是正前方那位身着三角泳裤、身材勉强滑垒得上「黄金倒三角比例」、正在指挥小鬼头们做体操的游泳教练。
「对啊,我外甥阿斌又回来了,现在在我们家游泳池当教练,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只要受了一点挫折就会打退堂鼓。喏,像现在他在泳池边追不听话的小孩……啊,滑倒了,爬起来,然后不追了,马上就放弃转头——这就是他的个性啊。」
滑倒在泳池边的游泳教练在小朋友的笑声中尴尬地站起身,拉了拉泳裤任那顽皮孩子到处乱跑,他则转头吹吹哨子叫热好身的小朋友下水。
总算把小朋友赶鸭子似地赶进水池里,让他们先适应水性,站在岸旁看顾的他觉得精神上的无力感又开始涌现,连带颓丧着肩,不良的姿势浪费了教练的好身材。
明明回到南部老家才一个月,重拾学生时代当成打工的游泳教练工作也才一个礼拜,为什么马上就开始倦怠了呢?
他抬头望向艳阳,微眯着眼直视它。
「一定是因为太热的关系吧……」
「哪里热啊?今天才三十一度,夏天才刚开始咧。」戴着宽边白帽的中年妇女轻摇着凉扇走过来,「阿贵婶刚刚打电话给我,我就跟他提说你现在又回来我这边工作。」
「阿贵婶?」教练一脸疑惑,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以前在我们泳池旁边卖冰的啊,你小时候来游泳她还常请你吃冰不是吗?去年他们全家搬去东部了。」
「喔——」
说到冰店他就想起来了,原来是芒果冰里没芒果、草莓冰里连个草莓籽都找不到的那家冰店啊,全家搬去后山养老了?难怪老人家常说赚钱第一是卖冰,第二才是当医生……
「她问你在北部不是工作得好好的,干嘛回来?我就把你原本快升官的,但是后来因为出了一些事,就干脆辞职的事都说给她听了,其实也只不过是搞砸了一个小案子嘛,跟上司道个歉,还可以再继续努力啊。」
「这句话我们家两老都对我说好几次了,但我觉得我还是要对那件事负责……」
这是说给舅妈听的,他自己也知道事情没大到需要他辞职下台才能够解决,不过,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怠惰,他还是解甲归田,回到南部老家。
——这种经验并不是第一次。
如果人的一生所被分配到的幸运有一定的分量的话,那么他的幸运一定是被平均分配到人生的每个阶段,所以才会在多需要一点运气的时候,运气就用光了。
快追到小朋友的时候突然跌倒,快升官的时候突然出事,快闯过第三个红灯的时候突然被警察拦下,排队轮到自己买甜甜圈的时候,最想吃的口味店家却卖完了……诸如此类的事在他生命中层出不穷。
久而久之,在长辈眼中他便成了高不成低不就、遇到挫折就逃避的孩子。
——再继续努力一点啊。
多么热血、有未来的一句话啊?
只是,他曾试过很多次,努力,真的不比待在原地有用。
「哎,算了,我也懒得念你了,」中年贵妇用力地摇了摇扇,「其实你回来刚好,上个教练会骂人又爱吃槟榔,我早就想把他辞了,你就好好做吧,反正我儿子他们都不打算继承这游泳池,阿斌你就做个几年,我再便宜过给你啊——」
他貌似敷衍地点头,其实心里觉得经营个游泳池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夏天就教教小朋友游泳,冬天坐在门口收收全年无休的晨泳泳客门票,听起来还不坏。
「干教练——有人溺水了!」
童稚的叫声让站在岸上的他们又惊又吓地急看向泳池,经营泳池可不容得发生一次意外。
「在哪!?……」
「谁溺水了?」
两人张望了一会儿,却没看见任何有异状的孩子,更何况这是水高仅一尺池子,第二期训练班里都是身高超过一百四十的国小学生,溺水发生的机率应该不高。
「教练,不是在池子里面啦,是在外面——」
原来,说有人溺水的是刚刚跑给教练追的孩子,他坐在泳池边的矮墙上指着外面大声叫道。
觉得疑惑的教练基于人道还是跑过去,往墙后一看。
还真的有人溺水了。
游泳池后方紧连着一条小路,小路旁是排水沟。
这个比中型池都还要浅的排水沟即是溺水地点,溺水的人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表情痛苦而疯狂地挣扎着,而水深才到他的腰部左右。
不过教练也知道有些人天生就怕水,掉进水里就会开始惊慌。
身高不矮的教练轻松翻过矮墙,一把拉起少年,让他好好地站起。
「冷静点、放轻松,水不深。」
湿了半身的少年这才发现沟水只到自己的腰部左右,便很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向教练道谢。
少年过长的浏海像海带一样紧紧地粘贴在额前,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肩膀与颈子内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要把自己变成乌龟似的,惨兮兮的模样让教练有点同情他。
「……不好意思,谢谢。」
少年细若蚊蚋的说话声,让教练只能猜想他大概是在向自己道谢。
「不客气,我们快爬上去吧,这水沟里搞不好有什么水蛭之类的东西……」
两人爬上岸回到马路边后,教练才发现他走到路旁牵脚踏车,心中觉得有异。
原本骑脚踏车怎么会跌进排水沟里呢?
「你是怎么跌进排水沟里的啊?」若是跌进水里,也是连人带车一起吧?
仍死命低头的少年用食指搓搓鼻子上下左右,这动作倒让教练想到一个很古老的卡通人物。
差点就要问「你想到什么新点子了吗」的教练,总算等到少年嚅嗫地开口。
「我刚刚要闪一辆车……结果放在篮子前面的牛奶滚到排水沟旁边,我本来要滑下去捡,可是用力过猛就连人一起滑到排水沟里了,结果牛奶还是没找到……」
「那、那还真倒楣……」
「哈哈,是啊……」自嘲似地轻笑了几声后,少年又搓着鼻子,红通通的鼻子让教练想到某个小朋友穿的大红色类似超人服的泳裤。
「阿斌,没事吧?」
后方传来舅妈的声音,教练往后回了一句:「噢,没事啦——人救起来了!」
刚好也走到墙边的妇人看见两个半身沾满沟水的男人与少年,惊呼道:「你们脏死了,快一起进来把臭水沟的水冲掉啊。」
少年一惊,马上谢绝对方的邀请,「不、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一下就到了。」
教练拍拍他渐渐放松的肩膀,「你就进来冲个凉吧,反正游泳池什么没有,就是水最多了。」
冲完澡还换上教练的T恤与短裤的少年表情显得开朗许多,教练心想,刚刚会畏缩果然因为怕水的缘故吧。
拿毛巾递给少年的妇人,眼尖地发现少年的手肘其实有擦伤,哎叫了一声又摇着ρi股走进内房拿急救箱。
教练指示小鬼们继续下一个练习动作后走回到冲洗室旁,记得刚刚少年是穿着制服,便顺口问道:「暑期辅导迟到没问题吗?」
少年却歪斜着头看道:「……暑期辅导?」
「唔?猜错了吗……难不成是返校日?我看你刚刚还穿着制服……」
「今天不是返校日,我也没参加暑期辅导……」少年轻捏着自己的鼻子,「我早上是去送报当打工。」
「现在送报纸也要穿制服啊?」
少年轻摇头,「没有规定……是因为我家很穷,能穿出来的衣服只有这件学校制服。」
教练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一时为之语塞,怔然看着他,而对方却贴心地接话道:「请你别在意,我们家虽然很穷是事实,不过正常生活过日子没问题的。」
有的时候,面对陌生人更能毫无顾忌地说话。
两人小聊开了,妇人拿着急救箱回来后也加入话题。
「所以……在国小的时候我家还算小康,可是去国外谈生意的爸爸坐的班机坠毁,合伙人趁机掏空公司,那时候的妈妈不懂公司业务,因此背上一大笔债务,而我们家又有四个小孩,那时候最大的我也才四年级,所以妈妈出去工作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会在家里做代工……」
「哇,听起来好像我常看的八点档连续剧耶!」
面对对方的悲惨遭遇,妇人竟津津有味地说着,教练连忙推了推她,「舅妈!」
「喔喔,不好意思。」
少年苦笑道:「没关系,我有时候也觉得我们家的故事一定可以拍成电影……因为之后我们家又历经了跟会被倒、妈妈发生小车祸、弟弟验出有血癌、妹妹在学校被同学诬赖说弄坏他的东西、我当总务的时候钱被偷走……」
面对少年述说比电视八点档剧情还悲惨的故事,妇人与教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啊,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绝对不是我胡说的,唔……该怎么说呢,我同学总说我是个与『幸运』两字无缘的人啊。」
若说教练的幸运是被平均分配到人生的各个阶段,那么这个高中少年的幸运一定是被遗忘在天上,没随着他的诞生而降落到他身上。
「像今天也是,那罐牛奶是跟我一起送同一条路线的送牛奶伯伯特地留给我的,结果……」
「等一下,所以,你还没吃早餐吗?早说嘛,你等等,我去拿给你!」妇人匆匆忙忙地又奔回内房,但是她跑回来的时候手上却只有半片吐司。
妇人用非常抱歉的语气道:「没想到我们家老头子今天这么会吃,把半条吐司吃到剩半片!连牛奶也喝光了!」
教练想起舅舅通常早上都是不吃东西先游个三、五千公尺的,怎么今天突然反常了?
还是,这也算在少年的楣运里?
接过半片吐司的少年却心满意足地微笑道:
「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够了,谢谢你们。」
吃完吐司的少年并未再久留,原本妇人要请他吃午餐的,他却以待会还有打工婉拒了。
换上烘干的制服,原本像海带般过长的浏海也干了,教练看着他过长的头发心想,他搞不好连剪头发的钱也没有呢……
眼看着少年要翻过墙去牵车时,教练冲动地脱口问道。
「遭遇到这么多倒楣事,为什么你们还能继续前进呢?」若是他的话,早就瘫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总会有好事发生的嘛。」少年毫无迟疑地回道。
「总会有好事发生的?」教练机械式地重复道。
「这是我妈的口头禅,每次遇到大事她都会这么说,再倒楣还是会触底反弹的啊,只是我也常吐槽她说,我们家的楣运像是看不到底的无底洞。」他乐观又自我解嘲地说道。
看着他骑脚踏车离去的背影,中途还因为齿轮松脱而停下来修理,修理完后跨上脚踏车继续前进。
教练突然觉得,跟他比起来,自己根本就是个人渣。
因此,心中无力感又更加深了一些。
人在小时候若受到挫折都能很快地再站起。
虽然眼睛里可能含着泪,却还是不服输地跨出那一小步,只为赢得父母的赞赏。
然而,长大之后,有些人的这种能力好像消失似的,在哪边跌倒就干脆得过且过、将错就错地坐在地上停滞不前。
——他就是这样的大人。
纵使被少年的悲惨遭遇刺激到内心深处,但是代表冲劲的火苗却像火柴棒一样烧不了多久,想过要再回北部工作的念头也仅止于那一天晚上。
他是个跟热血与坚持打不上关系的人,不过,就像人的内心都有神秘的小花园一样,他也有自己誓死守护的信条。
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跃进蓝色水池里,这就是他的信条。
今天教练心血来潮地用蝶式游过二百公尺,气喘吁吁地攀在岸边,摘下泳镜时不经意地往后墙边一望。
突然被对到焦点的少年全身颤栗,本来就停在原地的脚踏车还因此不平衡地晃动,稳住阵脚后少年急促地向他打招呼。
但是,少年的楣运就像跌不停的股票,没有无底深洞,举手打招呼的同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把车吹歪了,车篮子里还没送完的报纸散落一地。
少年拾起最后一份报纸时,教练也小跑步到墙边。
「你送报纸都会经过这条路?」
「这段路刚好是最后一区。」他微颔首。
「这样啊……」
「你、你刚刚游泳的姿势好特别喔!」
「啊,那叫蝶泳,因为动作近似蝴蝶飞行的动作,所以叫蝶泳,是蛮累的一种游法。」就算是有游泳教练及救生员执照,每天又练上三千公尺的他,蝶泳一次也只能游个二百公尺。
「看起来真的很累,不过动作好漂亮,感觉像是在拥抱池水一样。」又开始磨擦鼻梁的少年天真地道。
「拥抱池水吗?真是有趣的说法。」而且还挺浪漫的呢。他顶多也只跟小朋友说这就像是蝴蝶在飞的游法喔,但每次都会被聪颖反应快的小鬼们吐槽说蝴蝶又不会游泳。
此时教练骤然想到,他上次明明一副很怕水的模样,怎么今天又看似很喜欢水呢?
「你想学游泳?」教练直接地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少年又退缩似地,肩膀微微向内,「没、没有啊,我很怕水的!啊,我还得去送报纸,教练再见!」
深觉奇怪的教练也没说什么地耸肩,目送少年紧张地骑车离开后,他也准备要迎接那群令人神经耗弱的小鬼头。
往后几天,总看得到送报少年停在路边看教练游泳的身影。
他口是心非地说很怕水,却又每天顺道来看他游泳,并对各种姿势很感兴趣,教练内心猜想他应该是真的很想学游泳吧,只是……
「你就免费教他吧。」经营泳池妇人双手Сhā腰大方地说。
「什么?」
「那个送报纸的小男生啊,教他学游泳嘛,反正多收一、两个也是差不多的。」
「可是……」教练内心还有什么顾忌似地迟疑。
「就教他吧——真的还蛮难得看懒懒散散的你『很想要』做什么事的呢,哎呀呀——好热,我过去乘凉啦。」
经妇人一提,他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好久没有过「想要做什么」的感觉了。
上次的「想要」已经是距今三、四年前北上时的「冲动」了。
他想起少年的妈妈的口头禅,「总会有好事发生的嘛」,教练将它转化成自己的话,「总会有想做什么事的冲动的嘛」。
如果他的一时「冲动」可以变成他的「好事」,未尝不是功德一件呢?
于是,隔天他便向少年提起这件事,在他又惊又喜的表情下,晨班多收了一名学员。
游池的经营者不但大方地不收学费,只要求他要好好学,至少这个夏天要学会蛙式,她还提供新的泳裤及蛙镜给少年使用,但是怕对方会不好意思,便说那是教练用过二手货。
「其实我一直想学游泳……只是没想到竟然可以在这个暑假学游泳……真是谢谢……」少年越说话头就越低,下巴都抵到胸口时,教练还以为他哭了,而下一秒他又倏地抬起头,原来只是在吸鼻涕。
「我早上起床鼻子都会过敏。」
这下总算解答了少年一直摸鼻子的原因,恍然大悟的教练马上就想到少年一大早就得起床送报,而早上通常都是鼻子过敏的发作期,他想着少年边擦着鼻子边送报的情景,又是一阵心酸与讽刺。
不过少年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会影响到学游泳吗?我、我不太懂什么呼吸法的……」
教练如阳光灿烂地笑道:「放心,用嘴巴呼吸就可以了。」
接着,教练领着他向其他小朋友介绍这个比他们大上五、六岁的新学生。由于这是二期班的关系,所以大部分的学员至少都会蛙式,只有少年是完全的初学者,平常都是被教的份,难得有可以教人的机会,因此小朋友们对于这一个大「学弟」倒很热络。
「你没学过游泳吗?」
「教练说怕冷的话可以用水先拍拍胸口喔!」
「我第一次闭气的时候也吃到过水耶。」
小朋友一言一句地争相「授课」,看得旁边教练是忍俊不住,这群小鬼平常明明都不想上课,跑到自以为他看不到的一旁玩水,怎么现在倒当起小老师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在小老师们的带领之下,他比一般初学者还快熟悉水性呢。
少年每天四点半起床到火车站前发报站拿报送报,一趟送完后约七点半,刚好赶上早上第一班的游泳课,还可以帮忙教练把小朋友从小巴士上带下来。
二个礼拜下来,少年的泳技也渐有起色,送走小鬼们上巴士后的教练望着还坐在池畔踢水的他,内心想着搞不好下个礼拜就可以验收五十公尺来回蛙式时,少年面容却露出一丝丝落寞与困扰。
教练也当过少年,知道青春期总是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不起眼的小事困扰不已,像是喉结不明显啊、尿尿射不远啊、物理补考能不能过啊。
但是,他知道让少年心烦的事不是这些。
他走到他身旁,蹲下道:「是家里的事吗?」
「嗯……」少年抿了抿嘴后,重重点点头,「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这件我家的事……」
教练对不知如何启口的少年并未再追问下去,望向今天也是碧蓝色的泳池,只朝他一笑。
「我们来比赛吧,你应该可以憋气到对岸了吧!赢了,我请你吃冰!」
又是他的「冲动」,给他的「好事」。
少年因为瞪大眼看教练而比他晚出发一秒,不过,最后少年还是赢得一碗上面真的有满满黄|色爱文芒果的货真价实芒果冰。
每当有一股「事情进展得真顺利」的感觉时,也是运势指数走下坡的时候,这就是教练的人生,也许可以说是命运。
日正中午,教练躲在有冷气的休息室吃泡面,打算待会来睡个午觉为下午的课程备战体力时,吃饭配电视的他却看到一则让他震惊不已的新闻。
标题是「副县长梅开二度,再缔良缘」,看起来只是个没什么新闻好播报而硬凑出的新闻,可是新闻画面里却有最近占他心中极大部分的那个人。
穿西服的少年站在看不出年纪的新娘身旁,隐约看得出两人是呣子,而最让他震惊的却是副标题。
「新娘身价不凡,家产上亿。」
教练先是震惊,然后郁闷,接着愤怒。
愤恨的怒火一直延烧到隔天早上,他彻夜未眠,一早就站在矮墙旁等待。
远方踩着脚踏车还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见到教练还高兴地加快速度,在快接近对方时他跳下车改用牵的走向对方。
「教练,今天不是星期日不用上课——晤?你……」再迟顿的人也感受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阵阵高压,少年倏地停住话,不明就理地看他。
教练缓步走向他,轻蔑地道:「骗人很好玩啊,看别人被骗得团团转你很高兴嘛?」
「骗人?」
少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脸让他更怒火攻心,大吼道,「你骗了我啊!你的事,都是假的吧!」
其实教练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太对,哪有人真的可以活得像连续剧里的好人一样楣事连连?
他一听连忙摇头,「我没有骗人啊,我说的都是——」
「不要再说了!」
事实胜于雄辩,新闻画面里新娘家的豪宅、身穿华服的他都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想再看到你。」
冷冷地丢下这句绝交的话,他转身便要走。
「教练等等——」
少年丢下脚踏车,紧追上去拉住教练外套的袖口,但他却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把他甩开,还因为力道过猛让少年跌倒在地。
他并没有转头看少年,若要说同情,他已经被骗太多。
小朋友的观察力敏锐,隔天上课后没多久便发现教练的不对劲,还有缺席的那位大哥哥。
「教练,大哥哥今天怎么没来?」穿着粉红色如芭蕾舞练习衣叫ⅿⅿ的小女孩遗憾似地道。
「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小朋友最喜欢说这三个字,但是他真的没办法回答。
「反正……就不会来了,快去踢水,你看小步都踢一百下了耶。」教练知道她最喜欢跟同班的小步比较,连忙转移话题道。
没想到她他今天非常坚持地说:「管她要踢几下,为什么大哥哥不会来了?」
「他、他家里有事……所以请假。」
「什么事啊?」
这孩子还真是好奇宝宝,教练无奈地道:「就是有事啊,快去踢水。」
「喔,那我再问乔乔好了。」
「乔乔?乔乔是谁?」他的学员里没有叫乔乔的小孩啊。
「乔乔是大哥哥的妹妹啊,我们是同班同学喔——他们最近从小房子换成大房子,我有去玩过喔——超漂亮的!」
「最近?最近才换房子的啊……」
「对啊,听说他们家中了乐透头奖,本来乔乔都要忙着帮忙做家庭手工,现在可以不用做了,每天跟我们出去玩喔。」
「乐、乐透头奖——!?」
后来他才从那群小鬼头里得知,他们家不但中了乐透头奖,头奖彩卷是二弟做资源回收捡到的,小弟的骨髓移植也很顺利,小妹对发票也可以中二百万,妈妈则是巧遇到自己的高中同学,对方是丧妻多年的副县长,两人情投意合,便很快就决定了婚事。
抱持着「总会有好事发生」的一家,一夕间像是失去的好运全部一起降临似的,触底反弹至高点。
教练苦涩地笑了,一切都是自己误会。
「不过,对他来说真是太好了。」少年先前辛苦了那么久,这些是他应得的。
「一点也不好啊教练,你跟大哥哥不是吵架了吗?」穿着绿色泳衣名叫小步的女孩大声道。
「……其实也不算吵架,是我的不对。」
每次会落得这种局面也是自己害的啊,先前的恋情也是,总是在快步上轨道的时候又出轨了,回头想,除了少了点运气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出在自己。
「不对的人就是要先道歉啊。」ⅿⅿ也一同帮腔。
教练不想再去想他的事,霍然站起身,「你们这些小鬼,快去踢水啦——」
「教练做错事情都不道歉的吗?」小步仍不死心地道:「只要道歉就能和好喔。」
「而且大哥哥为了教练一直很努力的在学游泳呢!」
「为了我?学游泳?」不是他对游泳有兴趣吗?
「对啊——大哥哥说他其实很怕水,可是不能让教练失望,所以他很拼命地练习呢!所以教练要向大哥哥道歉啦——」
教练心头一紧,还真的有想立即冲去道歉的念头,可是思及上次骂他还把他摔在地上……
他应该不会原谅自己吧?
教练摇摇头,这样就好了,知道他曾有一些些喜欢自己、知道他现在过得幸福又幸运,那就好了。
「道歉也没用的,因为我做了很坏的事。」他叹道。
「怎么会没用——」
「教练你是不敢去说对不起吧——」
「我们都会帮你的喔——因为我们也很喜欢大哥哥!」
围绕身旁的小鬼突然多了几只,教练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们。
妇人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摇着扇子道:「阿斌,你总该认真地做点什么吧?」
教练心想又来了,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啊。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教练,大哥哥他快来了喔——」
到前方路口当前哨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其他小朋友听到这消息则开始鼓噪。
「教练加油!」
「教练不要输啊——」
「教练全垒打!」
参杂莫名其妙的加油声此起彼落,站在池畔的教练有点茫然地看着泳池,起先只是知道他仍尽职地继续送报到这个月底,而且路线不变。但是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种道歉方法呢?
教练猛然地甩头,可不能让无力感再出现。
幸好是他多心了,看到对方从右方驶进泳池的势力范围时,他也拉下蛙镜,冲动地纵身一跳。
巨大的跳水声吸引了少年的注意,转头看向泳池时,他又惊又喜。
因为泳池上漂浮着近百片固定好的浮板,五颜六色的拼凑出一个简短的英文单字。
「SORRY」
蝶式泳姿优美的教练则在单字外围环绕,最后停在字尾倒立,细长的双腿像是水中芭蕾的姿势高举,并俏皮地一开一阖。
当教练憋气达到极限,重新浮出水面时,他看见少年跳过矮墙投奔向蓝水里、他的怀里。
——他像拥抱水一样拥抱着他。
折心
望着前方的灵骨塔,我大步迈向前,还没走到那户人家时就惹来一阵狗吠声。
「汪汪——汪!」
养在家门口没上炼条的雪纳瑞跟柯卡兴奋地朝我奔来,热烈地欢迎我这个客人,不过好像有点热情过头了,两只公狗发情似地直蹭着我的小腿。
「哥,八卦跟易经在叫啦,有客人来了啦!」
「厚,一定是三叔公在外面玩狗啦!」.
「三叔公明明就在你旁边!」
「……好啦,我出去看看。」
兄妹俩的吵闹声由远到近,我抱起两只狗等待主人开门。
「嘿,申酉,我可不是鬼喔。」我微笑问候前方好久不见的小学同学。
「世淳!」
申酉见到我笑开怀,快步向前道:「你还穿着黑西装……今天还要工作吗?我不记得今天我们家有……」
「噢,是早上隔壁镇的人家,刚大殓结束。」我放下狗儿们,理了理自己西装上的狗毛。
「礼仪师还真是辛苦啊。」他苦笑道。
「你现在的新工作也不轻松吧?好好的家传企业不经营,跑去当什么卖房子的?」
这边的灵骨塔是他们家经营的事业,生意不差,也不到繁忙的地步,管理灵骨塔是个可以轻轻松松赚钱的工作,但是我这个小学同学就是死都不肯继承。在家帮忙了几个月明明就得心
应手,跟礼仪社这边也配合得宜,可是后来他却背离家乡,跑到北部去当什么房屋销售员。
申酉嘟嚷着道:「我有一定要去北部的理由嘛。」
「什么理由?北部比较热闹?」
「就……」他的目光飘移,脸颊也越来越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什么?」
申酉的脸突然涨着大红,着急地道:「啊啊——你不是要来找爸谈生意的吗?」
跟同学聊天差点就忘了我这次来的目的,「不,我是来找何阿姨的。」
「找我妈?」
「先坐吧,我妈去买菜,应该快回来了,喝茶吗?」申酉坐在泡茶桌旁,我轻点头,他则拿出高级的高山茶,倒入壶中。
「哇——是淳哥耶!」
拿着鲜奶从厨房走出的他家小妹看到我惊呼,我微笑向她打招呼,虽然看到他的其他姐姐我会更高兴。
「淳哥你好久没来了,还是一样帅!」小妹放下鲜奶又叫又跳地跑到我身边。
「喂,为什么你每次都胳臂往外弯啊?老是说别人家的哥哥帅?」申酉似乎有点吃味,板着脸对自家小妹怒道。
「因为淳哥真的又高又帅嘛,搞不好比威秋哥还帅喔——」
「他哪跟他比啊,当然是我……」
「威秋是?」听到一个不熟识的名字,我疑惑地问道。
「啊,没事没事啦。」申酉似乎很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转身拿起开水准备泡茶。
「应该没有别的礼仪师像淳哥一样挑染金发穿黑西装还这么帅气的了!」
小妹夸赞着我的新发型,让我十分得意地梳了梳头发。
「噢,对,我一直想问你,你染这样你爸还是客人都没意见吗?」申酉完全不理会小妹,转头问我。
申酉所言甚是,礼仪社这行业必需庄严慎重,所以从我爸那代就规定男的必需穿黑西装,女的必需穿黑套装,才能让家属感到专业、肃穆,而我染成这样难免会给人不好的印象。
但是,我认为,态度与认真才是最重要的,而我也已经证明了这点。
「有在做事的话他们当然没意见啊。」我拿起茶轻啜一口。
「这样啊……」
「唔……淳哥?」坐在我身边的小妹突然皱眉掐鼻,「你身上……有不好的味道。」
「耶?我怎么没闻到?」申酉大声道。
「哥你当然闻不到啊……是那个啦!」
「小妹果然也有家传的血统……是啊,我今天就是为那个而来的。」我垂着肩,「为了那个,我已经烦恼了好几天了,不得已才来想请阿姨看看。」
做这个行业我虽力求问心无愧,但是有时候还是会犯下无心之过,得罪往生者而不自觉。
「虽然我不太懂这个,不过……可以说明一下原由吗?」
见申酉这么关心的样子,我便开始说明这件事。
「我在想……应该是五天前接了那户娄家的案子之后才变这样的,本来只是轻微地头晕,后来是不由自主地想吐,晚上好像有梦到什么,可是白天醒了又回想不起来……」
「哇——好严重喔,淳哥你没事吧?」仍掐着鼻的小妹大叫道。
「没事,只不过饿了好几天。」我苦笑着说:「可是,刚刚见到申酉后,头就渐渐地不那么晕了呢!」不夸张,这是真的。
我这同学的体质很神奇,几乎全家人都看得到「那个」,就只有他是绝缘体,彻彻底底地绝缘。
「哇,哥,你第一次有用耶!」
申酉半眯着眼,「真是谢谢你的夸奖噢。」
正当我们三人笑成一团时,从门口传来一道如仙谕般的声音。
「房子要两层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什么房子要两层?」申酉好像也被自己妈妈吓到似地道。
「……房子要两层?啊!我懂了!难怪啊难怪……谢谢阿姨!」何仙姑的名号果然不是传假的!
「啊?到底是什么?」
仍在状况外的申酉摇头晃脑地看着相视而笑的我们。
原本,他们告诉我往生者希望有一幢大房子,所以向我们订了一个一楼的纸屋,没想到往生者指的是「二层楼的房子」,这样才够他住……而我最近身体上的一些异状应该就是他在向我抗议「这间房子订错了」。
其实想想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应该向子孙抗议才是啊……怎么会是向我这个完全无关的礼仪师抗议呢?
「……就是这样,所以我主动把你们订的纸屋改成两层的。」
为了工作,我仍亲切地向对方说明原由,还送上新的二楼大房子。
幸好对方也是明理事理主人,赶紧跑到后头包了包红包给我赔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们没弄清楚爸的意思……」
娄先生是个长得没有什么特色的中年男子,稀疏的发线与扁塌的鼻子,是过目即忘的路人类型。
印象中,他好像在轮胎公司上班,只是个小主管,不过给父亲办的葬礼倒是挺风光的,给了我们五十万全权包办。
我装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收下这个红包,接过的同时还暗忖了厚度,似乎不薄,也算是疗慰我这几天受的苦难吧。
时间也晚了,我也差不多要接娄先生守灵的班,便直接留下来吃晚饭。
这年头礼仪社什么事都要包办,像是家中亲属少或是比较忙的,我们就要排班帮他们守灵,一个人躺在棺材外的凉椅上睡觉的事,公司的同仁们也早就习惯了。
往生者似乎只有娄先生这个儿子,其他亲戚也不愿留下守灵,所以就由我们跟娄先生、娄太太轮班,娄太太顾早班,下午要接送小孩,娄先生则在下班后接晚班,我跟另一个同仁轮大夜班。
晚饭后,我与娄先生坐在厅前折莲花,桌上一堆莲花,他折的跟我折的一看就明了。
长得奇形怪状的都是娄先生折的,一朵朵像专业工厂生产的莲花则是出自我的手中。
「好奇怪,我明明折很多朵了,还是不能折得像你一样好……」娄先生抓了抓头发满脸疑惑。
「我是做这行的嘛。」
虽然嘴巴这么说,其实我也很怀疑,一般来说到第三、第四天往生者家中的人应该都要很会折莲花了才是,没想到这个人手拙到这种程度。
「可以再教我一次吗?」娄先生问道。
「喔,当然可以呀。」
之后,我又示范两三次,但仍改正不了对方的手拙。
「莲心这边要往内折一些,修整一下。」
「还真是难呢……」娄先生皱眉。
「我教你折别的好了。」我放弃教他折莲花了,便把目标转移。
「还有别的可以折啊!?」
「有啰,可以折衣服、折鞋子、折裤子……先把纸对折……」
到大殓那天前,如果是轮到我值班,而娄先生还在的话,我都会教他折纸,他像个小孩一样对折纸很感兴趣,却还是因为手拙折不好,最后一朵莲花仍折得像芭乐又像凤梨。
结束了娄家的丧事后,社里没有别的案子,我便在家中补眠,才睡了二天就被刺耳的手机铃声叫醒。
『有怪兽——有怪兽——在追我——』
我伸手四处乱抓,在它唱第二段副歌前,总算找到这只大怪兽。
「喂……」
『世淳,还在睡啊?有案子!』
老爸犹如哥吉拉的叫声大吼着把我叫醒,我这才心有不甘地离开床铺。
作这行的还有个坏处,营业时间跟便利商店一样,永远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随时都会有人驾鹤西归。
这次的案子是早就办好生前契约的,也就是说,在觉得自己快不行的之前就先委托我们处理过世后的事情,方式及价码都谈好了。
其实我比较喜欢这样,自己的事就该自己决定。
以前还看过家属在往生者尸骨末寒时,大吵着要办佛教葬礼或是道教葬礼的情况,这时候就会很感概地想问问往生者,你到底要哪一种?
待我拉好黑领带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一小时。我在医院门口联络好运送的车辆后才走到病房。
盖着白布的往生者旁仍有亲属握着他的手不放,像不愿让他轻易地离开人世似的。
每每见到这种情况我都会退到病房外等待,但这次,我要转身离开时却被他叫住了。
「阎先生?」
「娄、娄先生!?」
不、不会吧?这个不是前阵子父亲刚过往的娄先生吗?这次又是……!?
「阎先生……您是来?」
「江先生生前委托我们办理后续丧事事宜。」
「他……」娄先生突然变得很激动,「他该不会连款项都付清了吧?」
「是的。」
他转头看向盖着白布的往生者,难过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你、你连最后都不想麻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