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肩抖动,发出呜咽的声音,我怕自己的情绪被影响,默默地关上门退出病房。
与娄先生父亲的排场相去甚远,这是个不到十万的小案子。
他的灵堂排在公立殡仪馆的长廊上,分配到最角落的小空间,遗体也暂放在犹如宿舍般拥挤的冰柜中。
江先生似乎除了娄先生以外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往生到现在都快过一天了,也不见有其他人来上香。娄先生则是坐在灵堂前,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江先生的遗照,时而默念着什么。
若非必要,我们是不会乱说话或乱问事情的,但是这个案子却让我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不是亲人,也一定不是朋友。
傍晚,我径自叫了两个素食便当,请娄先生一同用餐,他只吃了一口,便缓缓地开口诉说。
「他连最后都不想麻烦我……连过世的日子都选择在我父亲丧事结束后,也许只是巧合,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的温柔。」
「有些事情,真的很玄的。」听说江先生到最后已经意识不清,陷入了弥留状态,但我们做这行的不得不信那个。
娄先生看着我微颔首,「认识他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比认识我老婆还久……可是这么多年来我没一天对得起他的……没错,我们是爱人同志……到了他死后我才敢承认。」
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整晚都哭着说希望能再跟他说话,向他道歉。
原本,我们是没有这种附加服务的,若不是看在对方实在很悲哀又很可怜的份上,我也不会花半个月的薪水买名牌包包请申酉的四姐过来。
「你说可以让我再跟他讲话是真的吗!?」娄先生激动地抓着我的手道。
「娄先生,你冷静点,我是说『有可能』,这种事没『一定』的。」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四姐说他不太喜欢让莫名其妙的家伙附在身上,有时候还得看缘分才行。
「只要有机会的话,我什么都肯做!」
娄先生真的快走火入魔了,我赶紧介绍四姐给他认识,「这是竺小姐。」
「竺小姐您好!麻烦您了!」娄先生仿佛是看到佛祖一样,感动地握住四姐的手,希望她能让他重生。
「我尽力而为。」四姐微笑道。
四姐先上了柱香,然后四处走走看看,最后走到我们面前摇了摇头。
「娄先生,真不知该说是遗憾还是欣慰,他……不在这边了。」
「不在这边是……!?」
她的食指比向天上,「到没有痛苦的世界去了。」
我与娄先生都惊讶地看着她,因为今天还不到头七,详问后才知道,原来功德达标准的人在往生后马上就会上去了,不再留恋。
事后,我先送四姐回家,但她一坐上车,整个表情都变了,揪眉咬唇,忿怒又难过。
「世淳,你根本没把状况讲清楚!」她以近乎尖叫的声音道。
「什、什么?」
四姐看着慌乱的我,摆摆手,「哎,算了,你的状况跟申酉差不多,谅你不知者无罪。」
「四姐……那江先生到底是?」
「对方叫我说谎了。」
「所以他的魂魄还在人世!?」
「嗯,而且很惨,他是自杀死的。」
「自杀!?可是死亡证明书上明明……」
「慢性自杀的方法多得是呢,真该让你们看看他……太惨了,自杀的人必须在这里不断轮回自己犯下的过错。」四姐看着前方,微眯着眼道。
「所以……你没办法让他附身?」
「不,可以附身,是他不想。他请我对他说『他去极乐世界了,过得很好,不用担心』连变成鬼了还这么傻,太痴了……」四姐猛摇着头。
我想起娄先生说的那句话——
他连最后都不想麻烦我……
后来我问四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但她说:「自杀没法可救,而且,我妈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了……」
连何仙姑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放弃。
把四姐送回家后,我又回到公立殡仪馆,那一排小灵堂前都点着香火,其他守灵的人都或坐或卧地睡着了,只有最角落的他仍坐在桌前折莲花。
我走向前一看,大为震惊。
与之前折的莲花都不同,娄先生这次折得比我还漂亮、公整,而且不只有莲花,连我之前教他做的各种东西他都还记得,衣服、裤子、帽子、手表、钱包、手机各式各样的器物排得整整齐齐。
「娄先生,你这次折得好漂亮呢!」
他苦笑地看向我,又继续低头折纸,「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折纸也要看有没有放心意在里面……之前父亲的丧事我根本无心,但是受他临终之托,身为长子,又不得不办得风光。说来实在讽刺,我这生最恨的人与我这生最爱的人,丧礼规模竟是如此天壤之别……」
我无言地看着他,心想,他们连往生后去的地方也不一样啊。
「……我真不该听他的话结婚的,你看,一张纸折成一半一定会有折线、裂痕。」
他把一张纸对折再摊开,就如同他的心裂了一半,不管给哪一边都不是完满的,无论再怎么用手抚平,它仍是裂的。
那夜,我们折了一百朵莲花,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到他,但是,遍地都是莲花,看起来很美丽。
「对了,我想要向你订一幢纸房子,还有车子……生前没办法买给他的只能现在补给他啊……」
「好的,我会请师傅做精致一点。」
我转身要离去时耳边突然抚过一阵凉风。
我跟申酉一样看不到,但我却比他敏感多了。
感受到对方的道谢,我轻声地说——不用客气。
冬天不是个找工作的好季节
『……站到了,请各位旅客赶快下车,车门即将关闭。』
在火车上打盹的我,猛地一个点头而惊醒,转瞬间又听见车内广播,匆促地下车时还差点忘了拿公事包,幸好隔壁女士出声提醒。
「啊,先生,这是你的公事包吗?」
「对对,谢谢!」
呆然地站在月台边目送火车离开后,我才有「这一天已经开始」的感觉。
去年九月,我被分发到这个离老家有一个站距离的就业服务中心工作。
工作地点与老家间距离有点尴尬,在附近租屋的话,会被长辈说离家明明就很近,浪费钱;若住家里的话,只有早上六点四十六分这班车能让我不迟到。
最后,金钱仍战胜了睡眠时间。
我已经习惯在六点起床,搭上六点四十六分这班车,七点零五分到站,在七点二十分走到工作地点附近的早餐店看报用餐,吃到八点,八点十分走进办公室成第一个上班到位的职员。
虽然在冬天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种冷得让人不想离开棉被的天气里,时间会略迟一些,两次没赶上车的时候我就干脆请病假在家,除此之外没有翘班过的经验。
不过,最近比我早到就业服务中心的人还真不少,他们全都是求职者,一大早就在就业服务中心的入口前排队,希望能比别人早一步求得一职半业。
今天翻开报纸,又是斗大的「失业率居高不下」的标题,我视而不见地翻到影视体育版,版上的新闻也不怎么振奋人心,「国家代表队热身赛输球」、「国家代表队前景不被看好」。
无奈至极的我只好翻开副刊,但标题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目光反而被从对街走来的客人吸引。
他穿着及膝的黑色大衣,行色匆匆又眉头紧皱的模样让人觉得苍老,可是仔细一看,会发现他可能才二十后半接近三十,跟我的年纪差不多。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我的国小同学。
我还念得出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费以升。
我曾在聊天中问过不少朋友相同的问题,他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在求学时代时班上真的都有这种人。
我想,最佳的形容印象就是卡通小丸子里的花轮少爷吧。
在上学时,大家都穿着工厂制作的一般制服,他身上却是订制的制服,光肉眼就可以分辨两者布料不同;写作业的时候,他拿的文具全都是文具店里买不到的高级品,第一次看到电动削铅笔机的时候全班都疯了,争着跟他借来试用;放学回家时,大家排队过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已经坐上高级轿车回到家吃点心了;生日的时候,寿星拿乖乖桶来请客已羡煞不少小朋友,他则是三层蛋糕加饮料,让大家比起暑假更期待他的生日到来。
纵使生长在较富裕的环境中,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小男孩。
他跟其他人一样,会考不及格,作业会忘记写,联络簿会忘记签,会把身上的衣服玩得脏脏的,会骂人会打人,会因为换班感伤……
唯一与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骄傲与自信。
我不确定这跟生长环境有无直接相关,但是,他的自信就像是炽阳般,虽然温暖,却让人难以直视。
就跟他不会觉得自家特别有钱、富有一样,他不会藉由贬低他人来建立自信,而是相信自己的能力,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做得到。
像是模范生选举的时候,被班上推举出来的他自信满满,大家都觉得他会赢,我也这么觉得。
但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他每天都留下来练演讲的样子,让我知道自信也需要实力当后盾。
虽然一、二年级跟他同班过,但我真正与他熟稔是五、六年级又分在同一班的时候。
也许是吃的食物与平民老百姓不同,发育略好的他比我整整高了十公分。他坐在我后面,近水楼台,我们两个感情越来越好。
某天,他突然拍着我的肩。
「土豆、土豆!」
土豆是我小学的昵称,是个觉得我的头型很像土豆的死党取的,不知为何就一直延用到六年级。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家是卖肉圆的?」
「啊?这又不用特别说……」.
我家的确是开肉圆店,家里经营餐饮业的小孩都很可怜。
自小学一年级开始,我每天回家后都要帮忙家业,天天都得忙到晚上八、九点我才能回房写功课,从收碗盘到洗碗盘,直至现在我只差最后「做肉圆」这临门一脚功夫而已。
我很少跟同学说我家是肉圆店的原因是,小时候的我对此事有莫名的自卑感。
听到谁的爸爸在哪里上班、谁的爸爸是老师之类的我就好生羡慕。天天看我爸每天挥汗做肉圆,我妈卖笑搏感情卖肉圆,我就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要做肉圆。
所以,我怎么可能主动跟家里开大公司的他说自己家是肉圆店呢?
「现在我知道啦,你家在哪里啊?下次叫我妈带我一起去吃!」他不知哪来的灵感,兴奋不已。
我熬不过他每节下课都不死心地问一次,只好把家里地址告诉他。
那天回家后,我照常在店里帮忙,原以为他至少会过几天再过来的,没想到一转头却在店门口看见那台黑头车。
「诏邦,这二碗肉圆端进去……咦?这孩子人呢?诏邦——诏邦!」
无视老妈的呼唤,我躲在后门旁,不敢出去。
在害怕、逃避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清楚解释。
我偷偷观望他们,站在他身旁穿着米白色洋装的女性应该是他的妈妈,一身名牌衣物,化妆得跟二十几岁的小姐一样,与站在摊前穿着脏污围裙、满身肉圆味的我妈相比,我的自卑感又莫名地加深了。
「小升,你确定是这间吗?」
「……」他似乎在寻找我的行踪,东张西望,我怕被他发现又赶紧缩头。
「小升?」
「……唔。」
「哎呀,小姐,要点什么呢?这小男孩真可爱,是你的弟弟吗?」老妈对于客人一向是用超呼常人理解的热情对待。
「老板娘真是……他是我儿子啦,小升,你不是要找……」
他突然摇头,闷声不吭。
他的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还要吃肉圆吗?」
「小姐,我们家的肉圆很好吃的啦,你可以先吃一个看看。」老妈见对方有退意便猛烈地推销,「不好吃免钱!真的!」
他们似乎很少遇到这种「菜市场式」的推销手法,在盛情难却下,点了二个肉圆、一碗贡丸汤。
两人默默地坐在店门旦芳边的位置把肉圆吃完,离开前老妈又问道。
「好不好吃啊?」
他的妈妈客套地笑,「嗯,很好吃。」
自此,他们再也没来过我们家的店了。
上了国中之后,他就转到学区之外的贵族中学就读,高中似乎也是直升,大学我不清楚。
因为小学同学中有个热心积极的同学常办同学会,大学毕业后还办了二次,第一次他有出席,我们没说到多少话,因为他身边是班上尚未结婚的女性围绕;第二次他没出席,但有人带来一本商业杂志,他在里面是以某知名企业高阶管理人的身分受访。
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他。
拥有那种自信、那种头脑、那种背景,那种家庭的人,他的人生一定与我们不同。
在某知名企业上班,爬到一个人人称羡位置,跟老总的女儿拍拖结婚,外遇对象是个有着完美长腿名模,育有一子一女,在五十岁以前退休,偶尔打打高尔夫,也许会在没有话题的时候告诉老伴:「我以前有个同学家里卖肉圆的,他家的肉圆很难吃耶!」
可是,如今再见到面,他的人生却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
「老板,一个馒头多少?」他站在馒头包子蒸柜旁问道。
「一个十五元。」
他蹙眉考虑了许久,好像在计算什么,最后才露出万般无奈的表情,从口袋里拿出所剩无几的零钱,买下了馒头。
在转身要离开前,他才看见站在他身旁的我。
「这间早餐店的馒头很甜喔。」我笑道。
他呆愣地看着手上的馒头,过了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
「土、土豆!」
已经有十几年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
「你还记得我啊!小升。」
「怎么可能不记得,几年前才见过面啊。」
他边说边把馒头放进大衣的口袋里,还不经意地拉紧领口,像是不想让我知道他里面穿的不是高级西装。
「你怎么会在这边?」
「喔,我……」他眼神游移,「工作上有事过来的,你呢?」
「我在这附近工作,常来这家店吃早餐。」
「这样啊……」他遮遮掩掩地看了表,不好意思地道:「土豆,我虽然很想再跟你多聊天,不过我待会还有事……」
「啊,你去忙吧,我也要赶上班了。」
「你手机没变吧?」
「嗯,还是那支,一直没变过。」
「那再联络啰。」
这句话是十足的客套,他从没打过我的手机。
他出早餐店后,往左转,我则往右转。
但是,我知道我们两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我在就业服务中心主要是负责举办各项征才活动。诸如一季一度的大型征才,或是与配合厂商、公司举办之职业训练暨征才活动等,不负责柜台,算是个内勤职务。
我本来很讨厌自己在最角落、冷气吹不到的座位,但今天却非常庆幸自己没胆跟上司抱怨想换座位这件事。
从去年我到这单位工作以来,每天来找工作的人是呈线性攀升,在过年后的第一个上班日达到最高点,柜台人员从原本的四人,扩增为正职十人、义工二人后才稍能处理队伍拉长的速度。
所以我一直分神顾盼着柜台,快中午时,我才看到他出现那边。
此刻的情境犹如又回到小时候的场景,我偷偷地躲在办公隔板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跟每个来求职的失业者一样,畏首畏尾地驼背缩肩,化不开的愁云惨雾挂在脸上,与柜台人员对话时始终压低着声音,比闹绯闻的明星还要低调。
填完资料后他即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就像电影结尾般慢慢淡出。
这天我故意留得比较晚才下班,待办公室空无他人后,我走到柜台前翻找资料。
因为一天的资料量还不少,我足足找了五分钟才找到他的履历。
看着履历上照片中的他,一脸青年才俊、笑容可鞠,自信满满的模样让人会多给他一丝面试机会。
突然间,复杂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说是失望,也不太像;说是哀伤,也很奇怪。
我继续读着他的履历,到失业前为止的历史都跟我的猜想相去不远,从优秀的国中、高中、大学,到中型企业管理人、大型企业经理人……然后被裁员。
在希望待遇与希望职业、职位皆填写不拘,则表示他目前的情况有多困窘。
我悄悄地把履历表放回,然后关灯,下班。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他的事情,我不能帮他,因为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忙。
从今天早上他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他还紧抓着那份与生俱来的自尊与骄傲。
又过几个月,期间就业服务中心举办了不少征才活动,我都没看到他出现。
我乐观地想着,他说不定早就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时,那位热心过头的国小同学打了电话过来。
「喂喂,土豆吗?」
「嗯,是我。怎么?我保费应该都有缴吧?」
热心过头的国小同学当然不是单纯的热心,他是保险业务员还兼做直销,每次都在聚会不着痕迹地推销,但因为手段高明加上他会请客,所以大家也都默认他的行为并且多少捧个场。
「既然你都提了,那我就来说明一下我们公司的最新方案……寿险与……」
「不好意思,我在忙喔。」我故做要挂断电话的口气。
「土——豆——开玩笑的啦!我是要问你二十号晚上有没有空?」
「耶?又要办同学会吗?」
「哪有『又要』,已经两年没办了耶!」
「怎么觉得前阵子才办过而已啊……」
他不理会我的碎念,径自再问道:「二十号有没有空啦,我要统计人数。」
「二十号的话,嗯,有空啊!」
「不用陪老婆陪女朋友喔?」他抱着询问八卦的语气问道。
「还没交到啦。」
「那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回头草』啰!」
要是班上的女生听到他这么形容,一定马上跟他解约吧。
我打哈哈地笑回道:「也要看看草有没有长得好啊!时间跟地点你会再通知吧?先这样啰。」
「那我算你会去啰,拜——」
后来同学会在一间日式料理店举办,来的人还不少(大概是因为可以吃免费的),热心的保险同学还因此阔气地订了大包厢。
我是个「准时下班」的公务人员,只比主办人晚到五分钟,在跟他聊天的时候,同学也陆续来到。
才二年没见,大家的变化还真不少。
有闪电结婚带满周岁的小孩来的,有闪电离婚带新男朋友来的,也有人转换工作跑道,更多人则是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找工作的门道。
大家聊得正热络时,拉门打开,他进来了。
「小升——」
「哇,是小升耶!好久不见!」
他身穿深蓝色条纹西装,领带好好地打在颈上,以一副有为青年刚下班的模样出现。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吗?」他阳光地灿笑道。
「哈哈,就等你一个啊,刚下班吧?经理果然还是一样忙。」
「快过来坐啊,小升。」
大家热烈欢迎、招呼他人坐,我却在乎着他身上过大的西装外套,与讲到「经理」两个字时闪过的心虚表情。
我想,他一定还没找到工作。
谎言会像雪球般越滚越大,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则看更能明显看出其结构性的错误。
「哎,小升的公司之前好像也一口气裁不少人喔。」
他猛然地喝了口清酒后才含糊地回道:「……嗯。」
「对啊对啊,我也有听说,好像是连管理阶级的人都被裁策掉,不过小升应该不用担心啦,能力好,又跟总经理的女儿在交往……」
「咦!?」一位单身的女同学惊呼,「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之前就听说啦……」爆料的同学续道:「对吧,小升!」
「呃——我……」
他语带保留,同学却继续推着雪球前进。
「还听说有要考虑结婚了呢!」
「哇哇,本班第一黄金单身汉总算要换人坐了!」某个单身很久的男同学大声宣布道。
「不,那个……」
「哪个?」
此时,全班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他身上,有期待、有羡慕、有祝福、有愉悦……
大概只有我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回答。
「我、我们还在考虑啦……」
大家闻言一阵失望,他的立场突然有点尴尬。
以前当过班长的同学打圆场道:「现在较不景气,先打拼工作比较重要啰——而且,现在谁想收到红色炸弹啊?」
「哈哈,说得也是!」
「小升还真会精打细算!现在一定收不到厚的红包!」
这个话题过后,他离席去洗手间。
时间就是算得这么巧,另一个迟到一个半小时的同学在此时开门进来。
「啊,大王来了——」
「厚,大王你每次都迟到啦。」
「下次迟到的要请客喔。」主办人笑道。
「歹势啦,客户那边拖太久……」外号大王的同学哈腰道歉,「这样吧,为了赔罪我来说个八卦——啊,不过应该有不少人知道了吧?」
「有八卦耶!」
「快说快说,我一定不知道!」
「我从小升他离职同事那边听来的,小升他之前不是在跟老总的女儿交往吗?已经分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还被裁员了……」
随着八卦内容揭露,主角也适时地出现在舞台上,室内瞬间无声,众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像是祼体地站在现场,赤祼地被人看穿,羞愧窘迫的模样一览无遗。
「怎么大家突然都不讲话啊……干嘛一直看我后……」大王此时才注意到八卦男主角站在自己身后,「啊……」
在大家开口前,他即出声,细若蚊蚋的声音。
「我……先走了。」
我是在捷运站出口前一个街角追上他的。
心情低落的他,双脚不像是自己的所有物,像两根木头,缓慢地拖行着它前进。
我放慢脚步走近他身边,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注意到我。
「小升……」
他还是没发现我。
「小升……」
第二次叫唤他才慢慢抬起头,像是看见陌生人的脸,表情茫然。
「你的外套忘记拿了。」
我将过大的西装外套递给他,他接过外套,露出自嘲的苦笑,「土豆谢谢,这外套是跟别人借的,弄丢就糟了。对了,刚刚的饭钱……」
「今天是主办人请客啊。」
「啊……我都忘了,老规矩……」
经济拮据的他也没想过要白吃饭……自尊心使然?
他重新穿回不合身的外套,我则趁他开口跟我道别前邀请。
「小升,你想跟我谈一谈吗?」
「……」
「跟我谈一谈」这字汇好像用得不太对,好像我自认为辅导员或医生,而他是患者。
我连忙改口道:「日本料理只有一ⅿⅿ吃不饱嘛,要不要边吃宵夜聊天?」
「……」
「我是想说我家就在前面而已。」
原本就要放弃了,没想到,讲到我家时他竟笑颜逐开。
「好啊,好久没吃你家的肉圆了。」
……好久没吃?
今天星期五是我家店里的公休日,爸妈今天也到北投去洗温泉,明天早上才会回来开店。
以前我们家是全年无休的,连除夕夜也只休晚餐时间。
我总会抱怨,到底有谁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来买肉圆?结果那天的业绩竟是全年中最好的一天。
我与小妹双双大学毕业后,爸妈才放下心中大石,开始尝试肉圆以外的人生。
我挽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转头询问坐在餐桌旁的他,「小升,你要吃几颗?」
「二个……不、三个好了,谢谢。」
我熟练地煮着肉圆,并装作随口问问,探听那件我很介意的事。
「你说好久没吃我家的肉圆是从什么时候算起啊?」
「高中……不,大学也有来吃……」
「咦?」不只有国小时的那次吗?
「我都是趁你不在的时候来吃的啊。」他的声音渐近,走到我身旁,饶富兴味地看冷油锅中的肉圆。
「趁我不在?」
「对啊,因为我那时候觉得你好像不喜欢我来吃你家的肉圆……这要要煮多久啊?」
原来他早知道我很介意这件事……
「呈晶莹透明的样子就可以起锅了。」
我熟练地把肉圆一颗颗夹起放在锅旁滴油,准备两个大碗,再把肉圆放进碗中,剪开圆心,淋上独家特制的酱料,洒些香菜蒜末。
「好了!桌上有甜面沾酱跟辣酱。」
「耶——」
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碗走回餐桌旁,淋上辣酱后便大口朵颐。
我另外还煮了贡丸汤上桌,并从冰箱拿了两罐老爸喝的台啤,打开一罐边啜饮边看着他的吃相。
小升的吃相是属于好看、会引起人食欲的那种,光看他吃饭就觉得这东西一定很好吃,不小心吃到嘴边的食物像是点缀般无伤大雅。
待他的碗见底,开始喝贡丸汤时,才有空暇开口。
「土豆,你家的肉圆真好吃!」嘴角还有酱料的他,说起这句话还真有说服力。
「要再吃一颗吗?」
「我……」
「饱了吗?」
「我我我还要两颗!」
想客套却又无法抗拒肚子的他就像个孩子,很可爱。
在煮第二轮的时候,坐在餐桌旁的他才向我倾诉这一切。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人对与自己的生活无关的人倾诉,才能毫无保留地,就跟神父与告解者一样。
「今天同学会……我真的没有要骗大家的意思。我在去年十月就被资遣了,女朋友当然也跟我分手。其间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几年的积蓄所剩无几,景气不好,中间有找到几个工作但都不长久……唉,我原本不想来参加同学会的,后来房东鼓励我,『不要想那么多,就当作是联络感情嘛,再说,谁没失志过』,他真是个好人,还借我一件可以见人的西装……」
我默默地把肉圆起锅,端至他面前,继续当个听众。
「唉,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我真的没脸见大家了。」
他闷着头趴在餐桌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我很不会安慰人。
我曾经代班过柜台的业务,面对面接洽来咨询的失业者。
老实说,会长期失业的人并非都是环境因素使然,自身的因素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有时候不是旁人想帮就能帮的。
『你就是这样不积极,每天上班就迟到,态度也不佳,学习能力差,不懂沟通,还没社会化,找不到工作总是怪别人,都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找不到工作?』即使当面这样对他们大吼,他们醒悟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我才工作一年多,却已经见过太多案例了。
个性决定命运,在此处常可以见到不少实例。
只是我没想过,失业也可以让一个人改变个性。
国小时,在我眼中,他是闪耀的太阳,而现在却像株缺乏日照而萎靡的植物,瘫软在桌上。
说不失望、不幻灭都是骗人的啊。
不过,对他仍有交情、仍怀着友情以外的情感……不可能见死不救。
「小升……」
我轻轻叫唤他的名字,只是没想到反应如此之大。
他弹跳似地直起身子,甩了甩头,把原本整齐的发型都弄乱了,可是眼神变得清澈有神,语气也有精神多了。
「真是……差一点又变消极了呢。」他苦笑道:「人一旦自己意志消沉的话,连运气都会跑掉的喔,这也是房东跟我讲的,他真是个好人啊……」他又称赞了房东一次,让我还真想看看房东先生是圆是扁。
他接续:,「其实我也还有最后一步退路,就是我爸妈。他们几年前移民澳洲,向他们借钱也不是办不到,但我就是逼着自己,不让自己走到那步,至少……现在还年轻啊,对吧,土豆。」
阳光般的微笑,小升果然还是小升。
惊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醉过一回。
冰箱的台啤早就被我们全部灌完,被清空的小米酒是老爸的原住民朋友送的,就连他私藏的金箔高梁也被神智不清的我们找出来喝个精光。
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我不禁发笑,想起当兵时辅导长总说:若要润滑男人间的对话,就要靠酒!
我还记得,他向我抱怨各家公司都因他的经历不录取他,因为离职原因不录取的更是多得向山一样高。他后来去应征劳力密集的工作,没想到也被打枪,原因是没有一个来应征工人的人会穿白衬衫。
在便利商店工作一个月,就被手脚更勤快的年轻人替代过去,速食店也做过,解雇原因是小朋友投诉他给错玩具……
我这才知道不是他强抓着无谓的自尊不去做这些工作,而是真的不适合啊!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当年的小升。
就像拉保险的同学从小时候就知道要批货以九折卖给同学、喜欢小升的女同学长大还是喜欢他、喜欢说长道短的大王还是喜欢说八卦一样。
大家都没有变,他也没有变。
小升就是适合站在众人的顶端,才能使他的光芒更加耀眼,但是,即使环境不如人意,他也不会就此晦暗。
我洗了把脸,搀起醉昏的他走到小妹的房间,她已经出嫁好几年,现在房间算是客房,将他轻放在床上,盖好棉被,欲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他发出像幼犬般的嘤嘤叫声。
「唔……唔唔……呜。」
我不忍地走回床边,却发现他不是在哭,只是睡觉时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噗哧轻笑,「妤可爱……」
大家都没有变,他没有变。
我也没有变。
——还是喜欢他。
不晓得是昨夜醉过了头还是这阵子找工作太累,他一直睡到爸妈回来开店,大家都忙完了午餐他才醒来,顶着一头乱发跟淡淡的酒臭味,很不好意思地跑来帮我洗碗。
「我竟然睡到下午二点半……」他难以置信地说道:「自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再睡过中午了……怎么回事。」
「昨天那么多种酒混着喝,当然会醉啊。」
他还是一脸无法理解,「可是……我酒量没那么差啊。」
不过看他没有隔日宿醉的情况,酒量可能真的还不错,应该是太累了吧。
「对了,小升你肚子应该很饿吧?」
他笑着抚了抚肚皮,「不说还没反应,一说就叫个不停。」
「我妈有煮一些面,待会再热给你吃。」
「谢谢,得赶快把碗洗完!」
只是,我们两人一起洗碗还比我一个人洗慢,因为小升不是洗不干净就是把碗滑掉,没想到他笨手笨脚的程度非比寻常……明明手上都长出劳动工作的粗茧了,却还是学不会做杂事的诀窍。
「土豆,我抓一个节奏,洗起碗就特别顺手了耶。」
「嗯,有进步了!」
但至少他还会放下身段学习,以前过少爷般生活的他,也不会觉得这是下人做的事。
把碗洗完、面也吃完后,他说叨扰太久也该告辞了,我便说要送他去坐公车,结果他说——
「喔,我用走的回去就行了,才几个站嘛。」
省交通费啊?
我心一横,冲动地道:「那我陪你走吧,星期天下午没事,就当散步……」
「好啊!」
我们边走边聊,就像小学时代一样,无所不谈。
「小升,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工作吗?」
「嗯?我只记得大王说你考上公务员……」
「我在就业服务中心上班。」
「啊……」他有些错愕,「是……这里的就业服务中心吗?」
「嗯。」
「老实说,我去过一次。」他尴尬地道:「不过,觉得透过那边找到工作的机会不大就……」
「哈哈,真的,现在工作很难找。」
「是啊,」他望向蓝天,自信地笑道:「不过我一定要找到。」
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租屋处门口,我以为是公寓,没想到是间透天民宅,有个绑马尾的小女孩坐在骑楼下看书,抬眼看见小升便兴奋地跑回屋内嚷嚷。
「爷爷——哥哥回来了!」
紧接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军官架势的老人拄拐杖走出,原本横起的眉见到小升就软化垂下变成「八」。
「连爷,」他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说声:「我回来了。」
房东则拍拍他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升哥,你昨天怎么没回来睡觉,我跟爷爷都好担心你喔——还有,」态度与实际年龄不符女孩突然指向我,「你是谁啊?」
我莫名地觉得,有种被元配逼问她丈夫昨晚睡哪的感觉?
「他是我同学诏邦,昨天同学会后我在他家过夜啦。」
「喔……」
即使听了他的解释,女孩对我的敌意仍未消除。
实际见到房东与房东的孙女后,我竟有种荒谬的想法,房东对小升那么好,搞不好是因为他是孙女婿后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边想着自己的想法可笑时,又见房东揽着他的左臂、孙女揽着他的右臂,一个说房里还留有他的午餐,一个说要他陪她看卡通……
「你有没有吃饱啊,厅里还有你的午餐,我请人热一热……」
「小升哥,海棉宝宝快播了,快一起来看啦!」
无视我的存在的两人根本就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我好气又好笑。小升则频频回头,对我露出「不好意思,他们……」的表情。
我识相地朝他挥手,「那我先走了,再电话联络。」
之后,不用猜也知道,我跟小升的友情死灰复燃。
一个礼拜见三、四次面,一起吃晚餐或是陪他去面试找工作,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我都很开心。
但是,他虽然也会笑,却无法放宽心地开怀大笑。就像被云雾淡淡遮掩住的阳光,隐隐约约,躲躲藏藏。
某天吃饭的时候,他才不经意地说出原因。
「像这样没有长久固定职业生活的日子也快二年了,我最近突然惊觉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日子了……这种情况好像不太好喔?」
「太过紧绷的话也会弹性疲乏的啊,等年后景气好一点再冲吧。」
「嗯,土豆你还真中肯。」他笑道。
不,我才不中肯,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在他还没说出原因前,我就已经在策划这件事,事情已快水道渠成,指端看他肯不肯接受。然而,他今天这么说的话……
——他一定会答应的。
「小升,C公司你知道吗?」
「C公司喔,知道啊,以前跟我们公司有合作过,算是间不错、有前景的公司,我之前手头还有他们的股票呢……真不该卖掉的啊,哈哈……突然提到C公司,是怎么了吗?」
「C公司在徵才,我……我自己做主帮你送了履历。」
他瞪大眼看我,「咦?」
「你已经通过第一阶段了,在下下礼拜有面试……」
「真、真的吗?」小升猛地抓住我的肩,发现自己太冲动、用力过猛,他赶紧放开,该抓着我的手道:「土豆……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你一定会上的。」
「我会努力啦,但能不能上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有机会就……」
「不,你一定会上的。」我果决地再重复一次。
他倏地噤口,默然地看着我。
「这份工作就是你的。」
由于之前业务的关系,我跟C公司的人事主任有些交情,而他也欠我一份人情,便促成了这次的面试与内定工作。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话里隐含的意思。
他没有马上回复我,犹豫茫然的眼神像在看远方,微微轻颤的唇霍然紧闭,然后笑开了。
「土豆,我不能接受这份工作。」
顿时,我傻了。
「真的,谢谢你,可是我不能接受这份工作。」
「小升,你是担心能力不能负担吗?你放心,那个工作……」
「不是的,我不是担心那个,而是我真的不能接受『这样』得来的工作。」
「……」
「土豆,你知道吗?每次去面试我都知道哪些面试者是内定的。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们完全不紧张,像是去远足或郊游,逛个一圈,工作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一开始,我愤怒又生气,我的学历、经历都比他们好,没道理拿不到这个工作啊……可是,生气也没用啊,工作还是他们的。后来我改变了想法,我觉得,他们往后的人生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定坐得不安稳,会心虚、会提心吊胆,因为,那不是凭他们的实力得来的东西。」
「……」
「你为了我的事一定拜托了不少人吧……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可是这工作我是不会接受的,说我顽固、不懂变通都好,我只希望坐在凭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的位子上。」
「小升……」
「哎,说好别再提这件事啰,」他顽皮地笑道,「不然我怕我会反悔咧!」
对他说了这件事我才体认到,我们的关系没有改变。
小学时候跟他在一起,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矮他一截的。
就算感情再好,落差感还是不会改变。所以,我卑怯地隐藏自己不想让他看到的部分,撒点小谎、不自量力地打肿脸都是为了想跟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长大之后,潜意识还是以此为目标,想考上公务员摆脱家业。
当我再见到他,他的窘境让我以为自己比他高一阶,我自以为可以借由帮助他来获得什么的时候……
他的一番话才让我发现,我们的关系依旧。
他如太阳般耀眼而温暖,让我难以直视,难以碰触。
自以为已到达跟他一样的高度,结果却是掉得更深……
『您所播的电话现在没有回应,请在哔声后留言——哔——』
『喂,土豆吗?我小升啦,你最近很难找喔,工作忙吗?还是交女朋友了?哈哈——』
『唔,我是要跟你说,上次那件事……是不是让你以为我很自大啊?给你工作你还不要!你一定这样想吧?』
『我后来想一想,我的口气是自大了些,不过,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你的好意,不好意思啦,我就是这么顽固,你可以来打打我骂骂我,就是不要生气了啦土豆——』
『土豆?你会听这留言吧?唔……你还是很生气的话我也……』
『……也不能怎样,唔。』
『哎,好想吃你煮的肉圆喔,我没骗你喔,你煮得比较好吃——』
『喂……』
『土豆?!』
『你在家吗?我在楼下。』
不一会儿,见小升穿着绣有『陆军』字样的绿短袖上衣跟短裤,匆匆地从租屋处三楼跑下来,气喘吁吁地,一句话也讲不好。
「你……怎么……我……呼呼——」
「我听到你的留言,就来找你啦。」我装作一派轻松地耸肩,「我不是在生气,是最近比较忙啦。」
「这样啊……太、太好了……」稍事喘息后,他才以正常口气说话:「你在忙什么啊?工作?」
「忙离职的事,我辞职了。」
「什、什么——?!」他放声大声叫道,「你辞职了?!」
「哎,你这样会吵到房东跟邻居的。」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他急靠近我追问道:「为什么辞职?你不是公务员吗?」
「就……」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跟你的原因一样吧。」
退伍后我就一直待在家里准备考公务员,考了一年没上,老爸问我还要不要继续考,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他又说,有个常客的爸爸在政府机关上班,有办法可以让我有个公职……
直到与他重逢……我才发现我当时毫不犹豫答应的原因。
想跟你站在同一条线上,不想再自卑了,这样才有……喜欢你的资格。
「跟、跟我一样?我不懂啊,土豆。」
「对啊,跟你一样,都是『待业中』——」我愉悦地笑道。
辞职后真的轻松多了,而且,我发现会自卑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小升从来就没有看不起我们家,也没有看不起我。
「啊?土豆,把话讲清楚啊。」
「哎,我看我们来创业好了,反正现在找不到工作嘛。」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一定是肉圆吃太多了!」
「别看我这样,我还存不少钱喔。」
小时候笨笨地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每天怨老爸老妈把我们当童工。到了二十岁后老妈交给我一本存折,好多零,说是从小到大的工读费。
她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你不知道就算是当老板,也是要算薪水吗?』
「存很多钱?我就是这样被花光积蓄的啦——」
「不用做太大的事业啊,小升。小本生意就行了,像是路边摊、早餐店啊——啊!来卖可丽饼好了,做出创新又创意的可丽饼!」
「……例如?」
「爱心形状的可丽饼!」
「好像不错耶……失败了怎么办啊?」
「大不了回老家卖肉圆嘛。」
废弃物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熟悉的「给爱丽丝」乐声在大街小巷间随着垃圾车的穿梭强力放送。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提着一袋袋垃圾出门,走近垃圾车毫不犹豫地往上一丢,一个个垃圾袋形成完美的抛物线直进垃圾车。
大家丢完垃圾后即转身走回家门,垃圾车也驶向下一个定点。
没有人在乎垃圾车的终点是哪里。
也许是垃圾场?
但,谁知道呢——
草绿色的小轿车鬼鬼祟祟地在街道间缓慢行驶,坐在里面的驾驶时而探头四处张望。
小车像警车巡逻般,缓缓开过一个又一个街口。
「奇怪……怎么找不到呢……」
已开始萌生退意的他,此时总算发现了垃圾车的踪影。
关掉音响的垃圾车似乎刚结束今天的工作,也不见站在车后的清洁队员,它右转往市郊的快速道路驶去,他也急踏下油门跟上。
世界上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跟踪垃圾车。
他会跟踪垃圾车的原因是——他后悔了。
就在方才,他在盛怒之下,把一件东西丢进垃圾袋里,又刚好垃圾车来,打包带出门,便顺手一丢……
一丢出去他就后悔了。
想冲上前去把那袋垃圾抓回时,清洁队员无心地按下按钮,垃圾车后的装置启动,把垃圾扒进车内,徒留下不知道哪家的垃圾袋被抓破喷出的厨余恶臭。
「少年A,你细贝卖冲啥?(年轻人,你要干嘛?)」清洁队员见他站在原地还不离开避难,好奇地问道。
「……没、没有啦。」
「谋那A站直直?(不然怎么会站在这边?)东西不见了厚?」
「真的没有啦……我要回去了,辛苦了。」
他转身欲离去时,听见大嗓门的清洁队员在他身后说。
「上次有个阿婆把现金三万元的信封袋丢进来,最后还在垃圾场找到咧——真是好狗运……」
回屋内没多久后,这句话成为他出门寻找失物的最大动力。
没想到垃圾车在快速道路上行驶速度高达百里,让他这辆鲜少开上快速道路的小车追得有点吃力。
更奇怪的是,明明都已经开了快一个小时了,前方的垃圾车都没有减速转弯的迹象,他这才知道,原来垃圾场这么远。
他跟在垃圾车后头行驶,不知不觉油表都掉了二格,垃圾车才突然一个转弯下交流道,他措手不及地直转方向盘,连下了哪个交流道都没看到。
下交流道后,四周异常地荒凉,正想着这地方还在不在县内时,前方的车辆早已停下。他没注意,急踏煞车后发出高频声响,差五公分贴上垃圾车的ρi股,也变成里面的垃圾。
「呼……呼……呼……还、还以为要撞上了。」他趴在方向盘喘息道。
垃圾车在停下后又往前行驶开进垃圾场大门,他则把车停在一旁。
下车之后,他发现这个地方真的很荒凉。虽说垃圾场附近本来就不会住太多人,但这里不管往左或往右看,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民宅人家或是路灯,甚至还有阴冷的海风阵阵吹来。
「难不成这边是海边吗?」他喃喃自语地道,不过远方没有光源,无法确认。
他缩了缩被海风吹得发冷的身体,小跑步到垃圾场大门前,往上一看,这垃圾场还有名字跟招牌。
是个不像公有机关的名字,它叫——「尽头垃圾场」。
「挺符合这边的地理环境的嘛……」
大门的旁边有个像是警卫室的小房间,他走向前弯腰问道。
「请问……T市的垃圾都送到这边来吗?」
坐在小房间里身穿清洁队员制服戴着帽子的男人抬起头,他的容貌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年轻,他猜想,他的年龄搞不好只有刚刚那位大叔清洁队员的一半。
「你是?」这个清洁队员不但年轻,声音听起来更像个少年。
「是这样的……我不小心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丢进垃圾车里……」
「所以你就跟着垃圾车一路过来?」
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清洁队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
「呃,对……请问您方便让我进去找吗?虽然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他话还没说完,清洁队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他吓了一大跳。
清洁队员不太高,目测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几公分,身材也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清洁队员笑眯眯仰头望着他,「找东西吗?」
「呃,对……」
「太好了,请跟我来吧。」清洁队员用戴着麻布手套的右手拉住他,「您可是我们尽头垃圾场第一位来访的客人呢!」
——第一位……客人?
清洁队员拉着他往垃圾场里面走,眼前的情景跟他想像中有成堆成山垃圾杂物的脏乱垃圾场完全不同,看到垃圾却闻不到垃圾的味道,这间尽头垃圾场反倒比较像……一间工厂。
他们走进一幢像厂房的黑色建筑物,他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刚才他在外面停车时有看到这幢吗?
像工厂一样的垃圾场里矗立着巨大的铁皮机台,正在运作中的机台发出闷闷的机械声,以它的机型大小来说,这噪音还算小声。
一路走过来,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机器里面是正在处理的垃圾吗?是用什么方法处理?感觉不像焚化,外面也没有烟囱?而且,到现在还没看到他眼前这个清洁队员以外的其他人。
「垃圾场里面怎么没看到其他人呢?大家都下班了吗?」
清洁队员哈哈地回道:「不用那么多员工啊,我一个就够了。」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清洁队员嘟着嘴道:「我很认真的呢……那先来介绍一下我们尽头垃圾场好了。」
清洁队员又领着他坐电梯到三楼,电梯开门后,他看到的是一间像是机械控制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开关及萤幕闪烁不停,整间房间非常先进的样子,若说这里是高科技产业的控制室,他也会相信。
「现在垃圾场这么先进啊?」
清洁队员摇摇指,「你们啊,都对垃圾场有偏见,电脑都已经发明这么久了,为什么垃圾场就不能先进一点呢?」
「呃……说得也是。」被训了几句的他有些汗颜。
「过来吧,让你看看垃圾处理的实际操作流程。」
他趋前探望清洁队员正在操作的画面,清洁队员直接在萤幕上点来画去,速度飞快与熟稔让他傻眼。
印象中的清洁队员甄选不是都背沙袋跑来跑去考体力吗?难不成今年加考了电脑技能?
「啊,竟然有人东西没吃完!这看起来还很好吃耶!」清洁队员把画面拉近,被分类集中在一起的是几十包饼干零食都没吃完就被丢掉。
虽然没吃完不应该,不过都丢进垃圾车了……难不成?
「刚好『他』那边还有三千多人要发,再多送点过去好了。」
他着急地问道:「等、等一下,你要拿给谁吃啊?」
「耶稣啊!」清洁队员一副像是在叫隔壁老王名字的语气。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怎么送?」
「这个按钮按下去就可以了啊。」
清洁队员说着便按下按键,画面中应该是「垃圾」的零食饼干被倒进一个像是黑洞般的漩涡,像被吞噬般随即消失无踪。
「啦、垃圾呢?」
「不是跟你说给耶稣了吗,你看。」清洁队员又按下一个按钮,荧幕画面即转换,
以为看起来像跟耶稣画像很像的男子站在中央,与看起来像是他的弟子的人不断地发饼给数千名民众,刚才那堆饼干就堆放在他身后。
所谓的垃圾场其实是……时光隧道?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脑中冒出的想法,「……这、这是真的吗?」
清洁队员肯定地顿头,「当然是真的啊,不然你以为那些神迹是怎么来的呢?」
原来耶稣用五饼二鱼发给五千人的神话是这样来的啊?!
人在遇到不可思议之事时,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当下会捏捏自己、打打自己,看看会不会痛。
身为普通人类的他当然也一样,还把手掌都捏红了。
抚着发疼的手掌,他再看看窗外的巨大机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垃圾处理机」比「NASA声称火星上有生命体」还来得真实。
火星太遥远,而垃圾却是家家户户每天都会制造的东西,地球就这么小一个,垃圾总有一天会没地方丢,但是,为什么到今天我们都还没被垃圾淹没呢?
「原来垃圾都经由这个时光机处理掉了……」
「这机器不是时光机喔!」清洁队员摇头否认,「它跟时光机的功能完全不同。」
「咦?可是刚刚……」
「他没那么神奇啦,真的制造出时光机的话,会天下大乱的!」清洁队员理所当然地道:「它有几点特色,第一,它不能运送活体生物,小至细菌、病毒,大至鲸鱼、长毛象、恐龙,一改无法通过。」
「原来如此。」
所以坏掉的食物可以运送过去,仍是因为上面的病菌无法通过吗?不过想起来还真……
「第二,它只能送到过去,不能送到未来。」
「那、那未来的垃圾也会被传送过来吗?」
清洁队员狡黠一笑,「这就是商业机密了。」
「……这里不是公营事业吗?」
「是BOT案(Built Operate Transfer)喔。」
「所以现在还是民营特许期间?」
「是的,你很了解嘛。」
「新闻常常会提到啊。」
「第三,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把垃圾传送过去的同时,也会带回来等值等价的东西回来。」
「所以刚刚那个饼干……」
「饼干换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也是……」
「也是商业机密?」
「你很进入状况耶!」清洁队员像对待朋友般用手轻捶他,「对了,你要找什么东西呢?」
看到太多神奇事物的他这才想起自己真正的目的,「我想找……」
「啊,你等等喔,我先试一下这个功能,」清洁队员又如龙飞凤舞般在萤幕上来回比划,「这还是我第一次用『条件搜寻』功能呢。」
他暗想道,所以……清洁队员刚才说的第一位客人的意思,是指他是第一个来这个垃圾场找东西的人?
「请你用拇指按一下这里。」清洁队员指示他在萤幕上留下指纹。
「接着,我要拔一小根头发当DNA检体。」
清洁队员冷不防地从他头上扯下一根挑染成焦糖咖啡色的头发。
「哎唷。」他轻声哀叫。
「还咖啡色的咧——」
把个人资料准备就绪后,约莫等了五秒,神奇的垃圾处理机即表列出近上亿笔资料。
「哎呀,太好了,你得感谢我的偷懒。」清洁队员大笑道:「你这生全部丢过的垃圾都还没被处理呢。」
「呃……谢谢啊。」所以,他这生制造的垃圾到现在还全堆着吗?堆在哪里呢?该不会又是商业机密吧……
「这些都是你的垃圾喔……还认得吗?」
心想着「怎么可能认得」的他,在清洁队员随意浏览他的垃圾的资料时,看到他意外怀念的东西。
「那个!」
「这个吗?」
「不不、再前面几个……对对,就是这个!」
画面停格在一张旧图画纸,上头画着全家福,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及他自己,旁边还写着五年甲班及他的名字。
「这张图画得不错啊……」
清洁队员歪着头又按下操作键,一阵机械声后,图画即透过传输带送到控制室里,清洁队员拿起图画纸仔细端详,「真的画得很棒啊,大家都活灵活现的,啊!这个是你吧,眼角的小痣也画上了……唔,为什么要丢掉呢?」
他微眯眼怀念地看着这张图,「这张是那时候要参加画图比赛时画的,主题是『家人』,至于为什么会丢掉……是因为我后来画了另一张拿去参赛。」
「喔?那张画得更好啰。」
「其实两张差不多……只是新画的那张少了爷爷跟奶奶。」
「为什么?」
「……小时候的我觉得老人很丑,会破坏画面,就画了一张没有爷爷奶奶的……我是Chu女座A型,从小就被说是个超级完美主义又机车的家伙。」他自己苦笑道。
「哈哈……可是,主题不是家人吗?」
「评审才不会去调查你家里有几个人呢。」
「你从小就很聪明嘛!」
「小聪明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应该拿这张去参赛的。」
虽然他的完美主义为他赢得了金奖,可是却伤了爷爷奶奶的心。他们因为孙子得奖,非常高兴地跑到学校看得奖画作,却在看到得奖图画时表情一时冻结。
现在看到这张画,他突然觉得非常后悔。
「这张图可以让我拿回去吗?」
「当然可以啊」清洁队员愉快地说:「我最喜欢垃圾减量了,你的垃圾里还蛮多漂亮的东西耶,请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啊?」
「喔,我是珠宝设计师,刚刚画面扫过去的东西都是丢弃的作品,我的个性总是让我丢的比留的多。」
「难怪垃圾这么多——这样不行啦,丢东西之前都要先想一想,就算真的要丢,至少也要想一下垃圾分类有没有分对才行喔。」清洁队员还趁机来个机会教育,令他哭笑不得。
「那——确认搜寻出来的垃圾都是你的,可以再进阶找你要找的东西啰!你要找什么东西呢?」
清洁队员一提及他要找的东西,他却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呃……圆圆的那个……」
「圆圆的,」清洁队员打入关键词搜寻,点选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垃圾,「是这个吗?」
画面出现的是一颗水晶球型的摆设,里面还有小海豚模型与仿海浪的蓝色液体,摇摆球体还会有美丽的浪花,是他某一年收到的生日礼物。
「不、不是……不过……」
「哎,你的垃圾都很高级耶,这个为什么要丢掉?摆在家里不也很漂亮吗?」
「原本是摆在家里没错……但它后来被我姐不小心撞坏了,你看,下面缺了一角。」
清洁队员睁大眼才看到他所说的缺陷,「拜托——才一小角耶,不会有人发现的啦。」
「我就是会在意啊……觉得那一小角很碍眼……后来征求赠送者的同意,我就把它丢了。」
「这个我先放着,在圣诞节时可以放在某个喜欢海豚的小朋友的袜子里。」清洁队员物尽其用地喃喃念着。
「不是这个的话,要再加关键字喔,远远的东西好多喔——」
「呃……圆圆可以穿过去的……」
「可以穿的……」清洁队员再输入一个关键字,紧接着,荧幕上出现的是……
「不、不是这个啦!」他傻了眼地惊叫道。
「好多用过的保险套喔!这个也别急着丢嘛,洗一洗搞不好可以再用……」
「拜托……」他苦笑道:「你别跟我说要送给某个年代的小朋友当气球……」
清洁队员击掌道:「喔!你不说我还没想到有这个用法!」
他千叮咛万嘱咐清洁队员绝对不可以这么做后,他才悻悻然地把保险套放在一旁跳回原搜寻画面。
「你到底要找什么啊?圆圆……还可以穿过去的……」
怕再找到什么奇怪东西的他这才开口羞愧地说出正解,「我……我要找……戒指。」
「哎!早说嘛!戒指——输入!」
输入正确的物品名称后,不消一秒画面即显示他要找的东西。
他丢弃的戒指是一枚男用戒指,纯银打造,样式简洁典雅,弧面上有设计过的花样,不过度华丽也不单调,是增一笔太多、减一笔太少的完美设计。
「哇哇——这个戒指也很漂亮耶,干嘛丢掉啊?」
他垂头沉声道:「……这是我设计的戒指,为了某一个人设计的……」
「喔,他琵琶别抱,所以你就把戒指丢了?」清洁队员用八点档剧情理论猜测着。
「不是这个原因……我想可能是……在我心中原本完美的他突然变得不完美了吧……」他淡笑道。
「又是完美不完美的……」清洁队员嘟着嘴按下输送按钮,把戒指从垃圾场里捡回,放在他的手边,「不完美也没关系啊,而且,你还是回来找戒指了不是吗?」
他接过清洁队员手中的戒指,紧握在手心里。
「因为,他不完美,可是这个戒指还是完美的啊。」
「你真是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跟你当朋友应该很辛苦吧。」清洁队员毒辣地直言。
他倒也不生气,直率地道:「是蛮辛苦的,我对东西很挑,对人也很挑。」
「那,你的完美先生怎么会突然变得不完美呢?」
提起他的情人,他的语气充满爱恋及有些不舍,「他啊……」
他的情人在他眼中曾经是完美的,身材、长相、职业、年龄、个性、技巧,无一可挑剔,交往这么多年,他唯一的缺点是……他从不送他礼物。
他也知道男人计较这种小地方很死心眼,但是追求完美的他就是会放大缺点,并且时时刻刻在乎。
交往届满十周年,他亲自设计一双对戒,心想着如果他在自己生日时拿出礼物的话,他也会拿出戒指替对方套上,虽然只是形式……
结果,他不但没拿礼物来,连约好的生日庆祝会都迟到两个小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地吃完饭,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马上把戒指丢进垃圾桶里……
「他搞不好只是路上塞车。」清洁队员的第一句感想。
「那他也该打电话给我啊!他从来没迟到过的!」
「那就原谅他这次嘛!」
「……你为什么要帮他求情?」
清洁队员耸耸肩,「我只是在做垃圾减量啊。」
「啊?」
「不要随便把人丢掉嘛——好歹都跟着这么麻烦又机车有完美主义的你十年了……况且,我觉得他不可能没想过要送你东西呀……对了,我想到有个功能可以用在这里!还好我在上职训课的时候没睡着……这叫……『关联搜寻』!」
「关联搜寻?」
「刚才不是搜寻『你的』垃圾吗?这个『关联搜寻』功能,可以搜寻『与你有关』的垃圾。」
「『与我有关的垃圾』是什么垃圾?」他不解。
「总之先按下这个按钮……」
画面马上又跑出一些资料,清洁队员一一点选让他浏览。
「这些是什么啊……为什么画面上这个做坏的陶土模型会与我有关?」
「我看看喔……」清洁队员点开垃圾详细资讯,「丢弃者叫曹昌修,你认识吗?」
他当然认识,这正是他刚甩了的男朋友的名字……
「昌、昌修?我没在他家看过这个东西啊……更没听过他有去学做陶……不对啊,就算是他丢掉的,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一定是有关联才会被搜寻出来的啊,会不会是做来要送给你的呢?这其实还蛮像一只海豚的耶,对了,刚刚水晶球里也是海豚……」
「……我……是喜欢海豚没错……可是……」
「哇,做坏丢掉的还不只一个,他丢了好几个喔。」画面上接连出现好几个陶土作品,海豚的样子越来越神似。最后一个被丢掉的作品,是用陶土做成的,栩栩如生的海豚。
「都做得这么像了,还把它丢掉,这种追求完美的个性还真像某人啊。」清洁队员讽刺地道。
「……这真的是他要给我的吗?」
「再往下看啰。」
接着出现的垃圾,丢弃者都是曹昌修,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像是做坏了十几次的|乳酪蛋糕与巧克力饼干、被丢弃的近千朵纸玫瑰、各式花样的手打围巾、十几个纸雕作品……以及画坏写坏的近百张的卡片,都是给他的。
「这家伙十年来为了送东西给人竟然制造出这么多垃圾!真该把他抓去关起来!」清洁队员故作气愤地道。
早已捂着嘴泣不成声的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也附和道:「没错……应该用戒指把他套牢,关在我家!」
清洁队员扬起嘴角,戴着麻布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太好了,感谢你为地球减少垃圾尽一份心力。」
「……其实他……曾送过一个东西给我,是在我们还没交往的时候送的。」
「就是那个水晶球吧。」清洁队员肯定地道。
来到这个垃圾场后,回忆跑马灯转了好几圈,他抿了抿嘴后说:「我收下礼物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说出『我比较喜欢手做的东西』……没想到他还记得,水晶球打破的时候我也说『家里面不想放破损不完美的东西』……原来他……他不断尝试想做出完美的手工礼物……」
清洁队员把破损的水晶球拿出,放在他手中。
「我不介意再让你多带一点垃圾回去。」
就像每一段奇遇总是莫名其妙地回到家里一样。
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家,再仔细回想,他连那个清洁队员的脸也都不太记得了。
幸好,放在床边的垃圾证明了「尽头垃圾场」的存在。
在他想伸手拿水晶球的同时,门外的电铃也响了,他随即跳下床冲去开门。
——果然是那个制造垃圾过量的男人。
嚅嚅嗫嗫、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后,身后似乎藏着一件礼物。
「对、对不起!我真的……我的手应该剁掉才对!弄了快半年,还是怎么弄都弄不好,我的手真的很不灵巧,所以做出来的……唔?!」
他把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拉出,粗鲁硬塞似地帮他套上戒指。对方一时呆愣住,无法反应。
他愉快又幸福地宣布:「完美得你是我的了——只要是你做的东西,都是最完美的。」
尽头垃圾场提醒您,丢垃圾前请多思考一秒,您就可以为垃圾减量尽一份心力。
无论如何还是要丢的话,请做好垃圾分类,非常感谢您的合作。
胆小鬼
「阿诚,这边没什么事吧?」
踏入丧家后只见到阿诚坐在门口烧纸钱,不见其他人影。
穿黑西装蹲着烧纸钱的阿诚抬起一张烧得红通通的脸道:「喔,小老板你来啦。」
「是啊,那边处理完毕就过来了……」
我把黑色西装外套脱下放在一旁,虽然是今年新买的西装,不过上头的焚味却怎么洗也洗不掉,经常让人不用看名片也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
已经二天没洗的西装,其味道更是浓厚。
这阵子家里公司很忙,前天、昨天、今早都有丧家出殡,恰好都在同个乡里,从事这行的我也不得不相信那句话——人真的会找伴去黄泉。
拿出烟点燃,深吸一口后才发现,这是我今天第一根烟。
吞吐云烟间,我再问道:「怎么都没看到丧家的人影?」
没记错的话,这家是男主人过世,正值壮年的四十出头,留下未亡人与一双儿女,因为晚婚的关系,小孩也才小学年纪。
「刚刚有人来上香,好像是姑姑还是婶婶,哭到晕过去了……所以他们赶紧扶进房照顾她。」
「这样啊……」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身亡总是让人难以承受。
「不过……」阿诚站起身,打开另一包纸钱道:「说也奇怪,好像……没看到女主人哭耶……我记得上个月也有一家是丈夫过世,老婆哭得很凄厉呢、半夜都听得到她在哭……」
「你说夫妇差三十岁那家吧,听说出殡后隔没几天,老婆就开开心心地去领了遗产,就快再婚了。」
「啊?!」阿诚惊讶到纸钱洒满一地,「啊啊啊——抱歉抱歉。」
我也蹲下帮他捡纸钱,边捡边道:「你经验还不够,不知道哭得惨的不是最惨的……」
「原来是这样啊……」
收拾完纸钱交到阿诚手中,我把香烟捻熄,淡淡地道:「像这种没哭出来的,才是最可怜也最难平复的。」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让我想起他。
家里的葬仪社事业是从上上代开始经营的,老爸也没想过要做别的事,便继承葬仪社持续经营,理所当然地,也希望儿子能接棒继续下去。
我从小学开始就常常跟着爸爸奔走各种葬礼场合,也常因为人手不足而加入帮忙。
年纪尚小的我根本不懂什么程序什么礼节,只是遵循着大人的话把东西搬来搬去,或折莲花或烧金纸。
虽然不懂,但多少也知道那是什么场合,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害怕。
特别是遗照。
不晓得为什么,我从不敢注视遗照,每每都闭着眼走过灵堂,若意外看到的话则会吓得跑回爸爸的车上躲起来。
还记得那天,我们又搬师到另一户人家办丧礼,这户人家就在我们家附近,布置灵堂前,我还站在爸爸身旁听他与丧家对话。
「这样啊……那你儿子……」
「亦圜啊,他很好,不太哭,他大概也隐约知道他妈妈撑不过去吧……」
「……我记得他跟我儿子差不多年记吧?」
「国小五年级。」
「那才差二岁,世淳国小三年级。」
「啊,我去叫他出来好了,亦圜——亦圜——」
不一会儿,他们口中的「亦圜」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头还低低的,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
之后,爸爸介绍我们俩认识,还说我不用帮忙布置了,只要陪他玩就好了。
我们两个小朋友就这样坐在旁边看大人忙进忙出,他还是抱着怀中的东西,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问他。
「你抱着什么东西?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听见我的问话,他才初次抬起头来看我,原本我以为他在哭,未料他脸上意外地没有泪痕,但也没有其他表情。
大概是看我很好奇的样子,他便顺口问道:「你想看吗?」
小时候的我什么不大,就好奇心最大,连忙点点头说想,他闻言便把手上的东西平放在腿上,慢条斯理地把牛皮纸拆开……
「哇——」才看到相框的一半我便害怕地大叫捂住脸,「不、不要,我不要看了!」
吓到快哭出来的我此时却听见一阵笑声,扳开几指从缝间偷看,原来是他在笑我,而且还笑得很开心。
我便气呼呼地道:「笑、笑什么笑!」
「你害怕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啊。」他伸手把眼角笑出的眼泪擦掉,并把手上的相框再用牛皮纸重新包好,「不用怕,这是我妈的相片。」
「……我知道。」我撇撇嘴,「但还是会害怕啊……因为她已经……」
「嗯,我妈死了……」他这句话越说越小声,但最后蓦然大声道:「人死了就不会活过来了,你怕什么?」
「……对、对、对喔,我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看你连自己怕什么都不知道吧,胆小鬼。」他嬉笑似地道。
「我才不是胆小鬼呢!」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常常笑我是胆小鬼,但我会强力地反驳。幼稚的对吗从未停过,两人却乐此不疲。
由于丧母的关系,亦圜家与我家互动突然变得频繁起来。
他的爸爸是个工头,工地加班或在较远的城镇时,便会好几天不在家,因此常常将他与妹妹托付给我家照顾。
「哥,阿姨叫你们洗澡啦。」楼下传来亦圜的妹妹薇薇的叫唤声,而此时我跟她正玩电视游乐器玩得不可开交。
「薇薇叫我们洗澡耶?」
「不要趁机打我,你这个小人——」
「嘿,有破绽!」
过了三十分钟,我们还是没有一个人下楼洗澡,这下子换老妈上来了,她气冲冲地把电源线拔掉,把亦圜视同自己儿子一样叫骂。
「你们两个——都几点了啊,赶快去洗澡啦!」
「是……」
败兴的我跟亦圜只好摸摸鼻子准备去洗澡,那时正值严冬,气温不高,电炉里的热水只够一人冲洗,下一个人等热水烧开还要半小时。
「谁要先洗?」
亦圜打了个哈欠后道:「都可以啊。」
「那你先洗吧……看你都快睡着了……」
「可是这样你还要等半小时耶……不然一起洗吧,还可以省水咧。」他提议道。
「才、才不要咧,你先洗啦!」我立即否决他的意见,推他进浴室。
他噗嗤笑道:「胆小鬼,怕我发现你没卵蛋啊?」
「谁没卵蛋啊——」
「那就一起洗啊!」
已经站在浴室的他伸出比我粗壮的右手将把我拉进浴室,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两个大男生便挤在狭窄的浴室里洗澡。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看到对方祼体的经验,但两人独处在一起洗澡倒是头一次。觉得非常别扭的我东遮西掩,反倒是亦圜大方地脱下全身的衣物、抹沐浴|乳。
「唔,给你。」
我背对着他,不敢转过身去,「什么啦!」
「沐浴|乳啦!你是在遮什么?你真的没卵蛋喔?」
「才不是咧!我在脱衣服啦!」
全身也赤祼的我不得不转过身向他拿沐浴|乳,亦圜把沐浴|乳递给我时,竟突然伸手摸向我的私|处,我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
「靠,你在干嘛!」
「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有卵蛋啊,」亦圜邪邪地笑道:「呵呵,你不但有,还蛮大一只的耶。」
「妈的,我也要摸你的!」
气急败坏的我也伸手抓向他的,又是另一场攻防战开打。
也许是嬉闹的声音太大声了,随即又听到门外老妈的咆哮声:「连洗澡都要玩?!赶快洗一洗不要浪费水啦!」
「厚,都是你啦,又被骂了,别玩了,赶快洗啦。」我转过身胡乱抹着泡沫,往胯下一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起了反应,还硬梆梆的。
都是那笨蛋——
原本我不在意,只想赶快洗好澡,待会去厕所解决,不过身后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把我的下身圈握住。
「亦……唔!」
男人就是这点脆弱,只要被抓住了就什么也没办法思考了。再加上对方掏弄的感觉太舒服,途中他也把我扳过身,让我抚向他的。
最后只依稀记得,他在我颈边的喘息声,还有别人的性器在自己手中解放的触感……
「你们怎么还是洗这么久?」
「阿姨对不起啦,都是我在闹世淳才会洗那么久。」亦圜出声道歉,并斜睨着我。
「……我要去睡了。」
「赶快去睡啦,薇薇都睡了。」
我皱着眉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亦圜与我同房又同床。我用棉被蒙住自己尽可能地把自己缩在床边,亦圜则坐在我旁边,似乎在看我。
「世淳……我……」
「我要睡了!」
我大叫之后,他没有再回应,无言地蜷在床的另一角,度过这晚。
那夜之后,正值青春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股想证明什么的冲动,促使我交了女朋友,渐渐地疏远亦圜。
即使如此,我却无法不去在意他的消息。
「听说亦圜要去德国留学耶,真是黑干仔装酱油看不出来……」聊天聊到一半老妈突然道。
老爸歪着头,「亦圜?哪个亦圜?」
「就隔壁工头他儿子啊,读建筑的,以前都跟世淳玩在一起的啊,对了,世淳你最近怎么都没跟他联络啊?」
「没有啊……」
我望着他家的方向想,不知几年前就没再说过话了……他要去德国了啊,那个样子也能去留学吗……还会再回来吗……
后来,我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的驱使,走到他家面前,刚好就这么巧,他拿着行李准备上车,我匆匆一瞥,转身就想走,却被眼尖的他给发现。
「世淳!」
我紧闭着双眼,不让什么流出,转身故作轻松道:「喔,亦圜啊,听说你要去德国了?」
亦圜爽朗地笑开,就像是昨天还玩在一起、还见过面似的熟悉。
「对啊,待会就要走了,晚班的飞机。」
「嗯,一路顺风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我只能祝福他,然后逃开,「我该走了,再不回去帮忙老妈要骂人了……」
「等等,世淳!」
亦圜把我喊停,我僵硬地转过身。
「有什么事吗?帮忙搬行李?」
「不是,你……」亦圜直视着我,缓缓地道:「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啊,哪有什么话!我走了啦,一路顺风喔,拜——」
我说完便迅速地转身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手直抓着胸口的地方,全身发抖,嘴巴开开合合。
痛苦极了……比死掉还痛苦……
此时我才知道,最痛苦的时刻,是哭不出来的。
我边回想着往事边守灵,手上的烟全抽完时,天也亮了。
我与交班的同仁换手,开车回家后异常地疲倦,倒在床铺上像拔掉电源线般失去动力的沉沉睡去。
后来,我是被饿醒的,抓过手机一看,早过了午餐时间还接近傍晚,连刷牙都没力气的我,左手揉着脸,右手拍拍肚皮走到楼下。
「老妈,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啊——」
「唔……没有吃的,不过有德国啤酒。」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的男子大剌剌地拿出酒瓶笑道。
「光喝酒哪能饱……我要吃——耶?」顿时清醒的我,死命揉揉眼再次确认,「亦……圜?」
「世淳!你睡到现在才起来喔?」老妈从身后打了我一掌,我痛得闪到旁边,她则顾自地道:「亦圜今天才回到台湾的呢,哎唷,你有没有洗澡啊,全身都是金纸跟汗臭味。」
有没有洗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去德国那么多年,现在突然回来?
而且还刚好在我想起他的时候……
「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多年不见,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也是,脸上还挂着眼镜,要说是个建筑师还颇能骗倒人。
他的笑容仍旧爽朗,拿起桌上一封红帖道:「薇薇要结婚了,我能不回来吗?」
「薇薇?你妹要结婚了啊?」在我印象中还是个小女孩的薇薇竟然要嫁人了……
老妈又Сhā话道:「世淳你又忘了哦,我前几天不就跟你讲过了?这礼拜要去喜宴啊。」
「你有讲……可是你没跟我讲说是薇薇的……」
「现在不就讲啰?」
「……」哪有人……这样……
「喔,对了,亦圜今天要住我们家喔。」
「……」还先斩后奏!
「我太久没回来,房间竟就堆满杂物变成仓库了,我今天打开门的时候还雪崩了,被鞋盒打到头,超痛的……」
亦圜抚着头抱怨着,我非但不同情他,还爆笑出声。
「就算我不回来住也不用堆成这样吧?」他无辜地道。
「……你还要回德国啊?」
「是啊,婚礼完还要回去,你房间还是在这间嘛?」亦圜熟悉地打开我的房门后,突然顿了一下,转头道:「你的房间……也太空了吧?比以前还要空耶?感觉不像有人在住……」
正如他所说的,我的房间真的很空旷,一张大床,只放着笔电的电脑桌,一个简单的衣柜,就是我房间的全部。
「说没人住太夸张了吧?只是东西少了点嘛……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的东西会这么少,跟我接掌家里的事业也有关系,葬礼看多了,物欲就变少了。
「世淳你……变了。」亦圜沉声道。
「是吗……」
「对啊!」亦圜突然勾住我的肩把我往下压,另一手则猛搓着我的头,「你变台了啦,这头发怎么回事,还挑染成金色呢……」
「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啦!」我只作形式上的挣扎,暂时享受这青春式的亲密接触。
他说的没错,我变了,而他也变了。
翌日清晨,生理时钟应该已经调成美国时间的我昨晚竟然睡得很熟,而且早上还比他晚起,睁开眼就看到他正对阳台做伸展运动,听见棉被的摩擦声,他转头向我道早。
「Guten Ta……喔不,早安。」
「德语频道还没换过来喔?」我趴在床上笑道。
「呵呵,快起来吧,阿姨在叫我们了。」
今天要参加喜宴,已经习惯黑白西装的我看着身上的蓝色西装有着说不出的不协调感。站在一旁看我打领带的亦圜则说,蓝色西装跟你的金发还蛮搭的,真不知道是用什么标准来评定的?
着装完毕的我们下楼吃饭,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亦圜你不用早点去婚宴会场帮忙吗?」
「薇薇说我帮不上忙,后来想想也是,我回国前他们早就都弄好了,若是丧礼的话我搞不好还帮的上。」他开玩笑地道。
「还乱说呢,今天是你妹的大日子耶!」
「是啊,希望那个小子可别中途后悔,」亦圜认真地道:「我们家不接受退货的。」
一切一如往昔,原以为再次见到他会相看两无言的我,竟能与他相处得这么自然。
我们在笑闹中吃完早饭,由我开车前往会场。
婚礼的排场很大,虽然我专职丧礼,但从一些相同的小地方也可以看得出这场婚宴的价码,可见男方很重视这场婚礼,也欢喜地迎娶新娘,我也倍感到欣慰。
「这婚宴办得蛮不错的,菜色也好吃。」我边驾着车边闲聊道。
「你喔,就只知道吃,亦圜你也帮我劝劝他啊,这小子说不想娶老婆啦!」
我忘了车上还有老妈,逮到机会就念我这点,唉。
坐在我身旁的亦圜用疑问的眼神看我道:「不想结婚……啊?」
我敷衍地道:「对啊……反正又不会有女孩子嫁来葬仪社……」
马上就被老妈将了一军,「不然你老妈我不是女的喔!」
「妈——」
亦圜没再对这个话题多作评论,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当夜他还是住在我家,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明天又要飞回德国了。
「世淳,为什么你不想娶老婆啊?」
方洗完澡回房间的我,进门就被劈头问道。
「……就说不会有女孩子嫁来葬仪社嘛……」
亦圜摇摇头,「这绝对不是你心里的答案。」
「你又知道我了喔?」我擦着头发从容地道。
不想结婚,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真的只是不想……不想再跟人有所牵扯……不想要有人悲伤……
亦圜一副「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的脸,在床上翻了几圈后,便喃喃念着:「明天记得载我去机场……」就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帮他把棉被盖好,并偷偷地钻进同一条棉被里,虽然床铺很大,不过我与他背靠着背。
——只要这样就好了。
我已经满足了。
「时间还来得及吧?」我看着班机表问道。
亦圜提着一只皮箱,搭着我的肩道:「放心,时间非常充裕。」
昨晚还没这么强烈,来到机场后才真的有离别感,看着他贴满德国国旗贴纸的皮箱。
我心想,德国啊……
「从这边飞德国多远啊?」我咋然问道。
「很远喔……还要转机,会坐到ρi股痛呢。」
「也是,在欧洲嘛。」
「啊,我也该走了,谢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帮我阿姨道谢,我下次会多拿些酒回来的。」
「……好,一路顺风啊!」
说出同样的台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与当年相同的感觉又一涌上,猛地袭击我,我抓着胸口找位子坐下喘息。
我以为我已经变了……结果还是……好痛。
比死还痛……
已经死了一次,又再死了一次……可恶,你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回来……
「呜……」
「结果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胆小鬼。」
亦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还以为是幻听,一回头,真的是他本人站在那里。
「亦、亦圜……」
他大步走向我并把我轻抱住,温柔地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我怕……」
小时候,我明明喜欢他,却怕变成同性恋……
现在的我,还是喜欢他,却怕被他拒绝、怕与他分开、怕……
他再度紧紧的抱着我,「胆小鬼,你连自己怕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要怕看不到的、无形东西,怕的话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已经泣不成声的我,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怕……你去德国……」
「世淳,这更没有什么好怕的啊,我去收行李、办手续而已,下礼拜就回来!」
「……什么?可是你不是说什么不回来住……」
「对啊,我没有要住老家,我打算在别的地方租房子开建筑事务所喔……」亦圜亲了亲我的脸颊,「别哭了,染成金发还哭成这样……」
这跟染金发有什么关系啊?!他真的很在意这金发……果然还是喜欢以前黑发的我吗……
等等,还有件事得处理。
「……为什么我突然有种被骗的感觉!」
「没有啊,怎么会。」亦圜呵呵地笑道:「对了,我都帮你想好了,你若真的不想娶老婆的话,可以嫁给我啊!」
「鬼才要嫁给你咧。」
「你变成鬼我还是会娶你啊。」
「你在胡说什么啊……」
「你这个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的话……你就是自私鬼!」
「自私鬼啊……那这样我们是要办婚礼还是丧礼呢?」
「不要认真考虑这种事啦!」
山中某夜
透过相机的镜头,我看到真实而血腥的画面。
不若电影经过特效、美观的处理,原始赤祼祼的画面夺去了我的呼吸与心跳。
我一度想抛下相机奔向前去阻止,但目光离开观景窗后,我看不到它。
事发地点远在另一座山。
我强忍着生理欲呕的状态,重新把脸贴近相机。
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手食指,拍下一张张足以证明犯行的照片。
「喂,小虎啊,什么事?」
『阿宗,你还在山上啊?』
「我急着要下山,现在山上正下大雨,路很难开。」
突然降临黑夜与大雨,所以山区的路况非常糟,心急如焚的我时速也无法开到三十,车子的雨刷有开跟没开是一样的,视线只有一公尺不到……
『你要下来了啊?那你小心点,我就是打电话提醒你台风速度加快了,叫你早一点下山。』
小虎这小子还满贴心的嘛,还记得我在山上。
『其实是箴彦叫我打电话给你的啦,他记得你这礼拜又上山拍照,看到新闻便叫我提醒你早点下山。』
「呵呵,这小孩真没白疼,告诉他我这就下去了,还有带礼物给他喔!喔对了,小虎,我会先去警局一趟,你还醒着的话就一起过来吧,有件新闻。」
『有新闻?你在山上干了什么好事啊?』
「不是我!是我拍到……啊——」
眼前突然出现一台小货车,我急踩煞车并扭转方向盘,免持听筒的耳机飞了出去,车子还差点撞上山壁。
惊魂未定的我一连骂了一串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脏话后,深吸几口气,想重新发动车子,这台老爸传给我的老爷车发出几声像是回光反照的声响后便无声无息地罢工了。
「靠——不会吧!你快动啊、快动啊——」我拼死转着钥匙想让它死灰复燃,可是它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像变心的情人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见有一点反应,这下可好了,拖车肯在台风天到下着大雨的山上吗?连在路上找搭便车都有问题吧……
唔……我不正是因为看到车才停下的吗?
我撑着伞抱着希望走到小货车旁,敲了敲车门却没有反应。
是空车吗?可是谁会把车停在大马路中央啊?
不……这里是山上,我不是也常看到躺在大马路上大剌剌睡觉的山区民众吗?还睡一排咧……
边想着山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伸手试着打开车门,竟这么被我打开了。
而且真的如我所设想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呼呼大睡,还没靠近他就可闻到浓臭的酒味。
是开车开到一半睡着吗?
我紧皱着眉想再叫醒他时,从上方传来的巨响把我震倒在地。
这不是打雷的声音!
紧接着,滚滚黄沙夹带大量石土从上方冲刷而下,就在我眼前五十公尺处,这一条黄流瞬间把马路冲断,我呆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虽然台风天时我也常外出采访,可是这么近距离体会到大自然可怕的力量倒是头一次!
「哎呀,又断了的啦……」
货车上的男人边说边走下车,方才醉倒在车上的他此时表情轻松自然,像是这种事天天都会发生一样。
「路、路断了耶!土石流啊——」
「我知道啊,没办法,只好回家的啦,今天本来要下山的说……外地人,你怎么办?」
「下、下山的路是不是只有这条?」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在地人知道的下山小路……
「喔,还有另一条的啦!」
「那太好了!那条路在哪?」
「可是那条路上次台风断成三段还没修好的啦。」
「……」
「相机是第一生命一定要拿……镜头也要拿,还有笔电……」
「外地人,你东西很多耶,那个也要拿吗?」他指着我放在后车厢重达七、八公斤的脚架。
我思了考了一会,「去你家还要走路吗?」
「开车十分钟,再走路上去大概要十分钟的啦。」
「呜……那算了。」我忍痛割舍下脚架,背好背包把车锁好。
坐在他的货车上,我频频回望着我的老爷车,暗中祈祷它明天还能在原处,而不是在土石堆底下。
「喔,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呢,我叫许泰宗,朋友都叫我阿宗。」
「我叫Yapasuyongu,叫我亚帕就可以了。」
还好他也有缩写名……
「不好意思啊,到你家打扰。」
「没关系的啦,我家是民宿。」
「这、这样啊……我会付住宿费的……」
「台风天我会打折的啦。」
「谢谢啊……」
在驶往他家的路上,我斜睨着他的开车样子,我到山上牌照也时常有会跟原住民打照面,他们虽然热情亲切,但我骨子里却还是有一丝惧怕。他们生性较冲动,体力也比较好,我还曾被喝醉酒的原住民朋友一拳打中下巴。
而这个名叫亚帕的男子身材又比我那个原住民朋友大上一号,光看他开车时上手臂黝黑的肌肉我的下巴就开始犯疼了……
唔,他的手臂上有刺青?
有刺青并不稀奇,但我今天也看到另一个上手臂有刺青的男人……
从相机的观景窗里……
亚帕骤然停车,大声道:「下车吧,我家就在上面的啦,怎么了吗?晕车?」
「没、没、没没事啦……在上面吗?那就走吧!」
我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在亚帕身后,趁机再多看看他几眼。
身高也差不多,背影也很相似……可是人的记忆并不可靠……
我抚着身后的背包,要是可以看照片对照的话……
「哎,你走得很慢耶……」
渐行渐远的他又反折回头把我的背包拿走直往前走。
「啊啊——我的第一生命跟第二生命……」
追着亚帕至民宿前,我有些意外,这房子看起来还不错呢,是木头打造的小屋,若不是现在下大雨再加上对方身份未明,我想我应该会以渡假的心情住进去。
「喂,赶快进来啊。」
「呃,好……」
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今晚的栖身处,步入房内后室内摆设感觉也很棒,处处可见原住民的传统装饰物与木制家具。
「你在那边休息一下,我饿了,弄点吃的啦——」
在他进厨房的时候,我四处侦查探望,却不见有任何可疑物品,正想把相机记忆卡放进笔记型电脑时,他已端着几样菜走出。
他咧嘴露出白牙笑道:「快来吃吧,趁热的啦!」
见他热情又亲切的样子,我反倒有点内疚,自己还怀疑他是凶手……世界上有哪个凶手会对陌生人这么亲切的?
两人就座开动后,我却迟迟无法伸出手夹菜。
他吃饭的样子……该如何形容呢……很凶猛?
如猛虎扑羊般横扫过大半的菜肉,把肚子填了八分满才开口道。
「外地……」
「我叫阿宗。」
「喔,阿宗啊,你是上来爬山吗?」
「我是上来拍照的,这是我的兴趣。」
「你都拍什么啊?照片可以让我看看吗?」亚帕很有兴趣追问道。
「喔,可……」呃!不行……如果他真的是……那些照片被他看到的话……
我急忙改口道:「今天天气不好我没拍到多少照片……」
「那真是可惜的啦……」
我吃了几口饭后,试探性地问道:「亚帕,你今天都在山上吗?」
「对啊,本来晚上要去山下我老哥家的,结果下午在朋友那里喝太多了我就停在路上睡着了……」
下午在喝酒的话,应该就不太可能是他了啊,因为我是在下午目击到事情的经过。
「你是喝了多少啊?」
「半打吧,我酒量不太好的啦。」
半打的……小米酒吗?有些原住民朋友自己私酿的小米酒我一杯就醉了呢……
「你要喝吗?我家里还有一些的啦。」他嘿嘿地道。
「不、不用啦……」
饭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我不断问着试探性的问题,几乎百分之八十认定不可能是他的同时,我们聊到了出草……
「现在不可能还有出草这种事了吧?」
出草,即是俗称猎人头的原住民习俗,听说以前是真的把人头活生生地割下……
我想起今天看到的事,一阵恶心感又胃袋内浮出,还好刚刚晚餐没吃太多。
「出草喔,没听说了耶,不过我们族里的长老好像有出草过的啦……我记得小时候还常常听他讲这件事,把人头拿回来后还要喝血酒、跳舞……」
「喝血酒?」
「就是把小米酒从首级的嘴巴灌进去,再在颈部下方接着混人血的血酒,这酒很珍贵的,要分着喝……」
亚帕讲得很起劲,但我的表情应该很扭曲。
他竟能这么开心地描述猎人头饮血酒的习俗……
「不好意思……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先休息了……」
我进房间后,第一件事即是确认是否可以对外联络。
但这里是山上,还是个尚未被电磁波基地台污染的地方。
「唉……没讯号啊……」
我随手把手机一丢,便躺在床上深思,不一会儿还是跳起身,决定把笔电打开,放入相机的记忆卡。
要再打开看这些照片虽然很痛苦,但我不得不做最终确认……
照片拍得不太好。
距离太远,加上天色灰暗人物又移动,只看得出来对方是个身材与亚帕差不多壮硕的男人,手臂上也有刺青……
「咦?车子……」
意外地,有一张照得特别清楚,连车牌号码也字字分明。
因为他的车牌号码很好记,我只看过一次便记得,照片中的车牌号码也是,看过就忘不了。
我逃难般地收拾细软,即使外面风大雨大我也不愿跟这个变态共处一室啊!
背好背包后,我决定从刚刚他带我到房间时经过的后门悄悄逃离。
可是当我打开后门时,逃难计画却被「他」耽误了。
他待在后门,张着湿润的大眼看我。
「小、小家伙,你也是被他抓过来的吗?」我抱起全身湿淋淋、颤抖不停的他。
「你该不会是想逃但逃不了又折回来吧……没关系,你遇到了我,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我脱下外套裹着他,人很奇怪,只要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就会产生勇气,其实刚刚我要踏出门前仍有一丝犹豫,此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当我要走出门的那刻,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外头一道闪光打下,把他的脸照得格外吓人。
我紧抱着他,慢慢后退,「你不要过来……」
「你要去哪?!」
他大步一踏就追上我,把我抓住的时也发现我怀中的他。
「你!原来你在这!」他睁大眼道。
果然他也是从他的魔掌中逃出来的……可是现在我跟他又同时落入他魔掌……
他伸手就要抓回他的同时,我大喊道:「不——你要动他就先杀了我吧!」
「阿宗叔叔——那个民宿还要多久才会到啊?」
坐在我身旁的可爱少年歪着头问我,我趁机拍了几张他的特写后才告诉他答案。
「再开个十分钟就到了啊,不过还要走一小段路喔,啊,这里就是上次我说有土石流的地方。」
开车的小虎回头说:「这里喔?这么快就修好了啊?」
「抢修的嘛,只有一条路可以上山啊。」
坐在助手席上,小虎的亲密友人Denny疑问道:「你说的那个民宿真的没问题吗?这名片是手写的耶?」
「哎,原住民开的嘛,没什么宣传,不过真的很漂亮喔!不盖你们,而且,箴彦,那个地方还有……」
我靠在少年耳边讲悄悄话,少年听了非常兴奋,「阿宗叔叔,真的有吗?」
「有啊,现在不知道多大了呢……」
在缺少运动的小虎开口抱怨前,我们走到民宿前,亚帕巨大的身躯已在门口站立许久。
「亚帕!」
「嗨——阿宗——欢迎欢迎的啦。」亚帕热情地挥手道。
「亚帕,小家伙呢?」
「喏,还活得好好的啦。」
亚帕回头一望,小家伙便神气地大摇大摆从民宿里头走出,仿佛他才是民宿的主人似的。
「哇——好可爱!」Denny跟箴彦看到小家伙便一同上前摸他、玩他。
「好可爱的小山猪喔——」
我就知道他们会喜欢它的。
「后来你那个跟你借车的朋友呢?」
「我去警告他了的啦,这种事我们也不会饶恕他的,那鹿在我们族里是很神圣的,不能骑也不能抓的,更何况是杀……」
……我那天看到的可怕景像即是一名男子在猎杀小鹿,不但先射杀它,还恶狠狠地砍下它的头作乐。
「更何况那鹿也是保育类动物,近年才又看到它们的踪迹……」其实我本来是想报警处理的,可是亚帕说他一定会管好他的朋友……
「放心的啦,他不会再这么做了!而且,我前几天又在山上看到几只的啦。」
「喔?!在哪?!我想去拍——」
「亚帕阳光地笑道:「下次一定带你去拍的啦。」
「对了,那小家伙呢?你该不会等它长大也要把它杀来吃掉吧?」这只小山猪其实是从亚帕家的猪圈跑出来的,而猪养大了本来就是要吃……
可是这只小猪着实聪明,台风天还懂得跑回来避雨。
「我不会把它杀来吃的啦!」
「耶?真的?!」
亚帕搔搔自己的侧脸,喃喃地说,「因为把它杀了,你就不会上来的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等等——啊!什么的啦——说清楚啊!」
不知站在一旁多久的箴彦突然唤道:「阿宗叔叔——」
「箴、箴彦?你怎么会在这边的啦?」
「阿宗叔叔你是不是吃了亚帕叔叔的口水啊,也跟着他一起的啦的啦——」箴彦开心地笑着学道。
「哪有的啦——耶?」这种感觉好像打嗝停不了……
「怎、怎么会这样的啦——」
凌晨一点?影片出租
店长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掌握消费者心理就等于掌握钱」。
「阿聿,咸味的爆米花还有吗?」店长转头对着刚打卡上班、正穿着店里制服背心的林默聿道。
他随即走到微波炉的上方翻看着,「还有。」
「好,然后这片帮我放到第二排的第二层架上,大概中间的位置。」店长接着递给他一片DVD。
瞥一眼封面,是部叫「魂断威尼斯」的片子,他虽然没看过,但光看封面就知道这是年代有点久远的老片。
这么老的片子……放在架上会有人租吗?他心底不禁疑问道。
店长见他怀疑皱眉的模样,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说:「等着看吧,掌握消费者心理就等于掌握钱。」
「是——」
他没好奇地回答着,店长这句话,他从第一天打工到现在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不过也不得不佩服店长,光看这家影片出租店的位置就知道他的确对研究消费者心理学下了一番工夫。
地处商业圈与住宅圈的交界,左邻是便利超商,右边是这附近最好吃的咸酥鸡店,对面还有连锁的饮料店,来买消夜的客人会顺便带个片回去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这间店是这附近唯一营业到半夜二点的影片出租店。
当时刚实行这个方案时,同业都笑说怎么会有人半夜还出来租片子的……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因为这附近的居民大多是夜猫子的缘故,半夜的业绩甚至比店长预测的还要好上很多。
店长的观察力与前瞻的眼光是让这间店在经济不景气下,仍能屹立不摇的原因之一。
「喔!再帮我看看《神鬼交锋》有没有在架上。」
「好,神鬼交锋……神鬼交锋……」默聿快速地扫瞄着架上的片名,接着马上就发现它在最右侧。
「有,店长……你该不会是猜他还会再来租一次吧?」
店长点点头,「正是,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总算也学会一点皮毛啦!」
也不算是学会什么皮毛,同一片被同一个人租过五、六次,再怎么样都会有印象吧!他还记得那个人总是穿着白衣白裤,开着白色的Mazda来租片。
「……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那么喜欢的话,不会去买一片回来收藏吗?
「这句话要改一下,应该要说这世界上真是怎样的消费者都有。」店长订正道,「反正有生意,管他要来租几次,记得,你可别多嘴说『这片您租过啰』!」
「我知道。」
店长对于员工的教育也很有一套,像是他教导店员,若是客人问这部片好不好看,就算看过,也绝对不可以主观地说出「好看」或「不好看」,他说「每个人喜好要是都一样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烂片了」。
因此,店员只能客观地说「这部片的演员有谁谁谁」或是「这是什么类型的片」、「有得过什么奖」。
其他像是新片的海报挂上后,旧片的海报也一定要拿下来,店门口不可以太杂乱,地板要干净,强片一定要放在架子上的第一、二层……等都是在这家店当店员的基本常识。
「嗯!应该都交代好了。」店长满意地环视店内,接着他口袋里的手机大响,接起就是一阵连默聿都听得一清二楚的河东狮吼。
「是是!好好,我在路上了,真的,我再五分钟就到了,不不,一定一定……」店长边说边做手势表示他不走不行,默聿则是报以同情的眼光。
店长虽然对消费者的心理了若指掌,但对女人的心理可是完全没有办法,听说店长夫人可是把他吃得死死的。
一个礼拜三天,晚上九点到半夜二点影片出租店店员的班对正职是大学生的默聿来说其实很轻松。
没有客人的话可以放店内的影片来看,或是做自己的事也没关系,平常默聿就看看DVD、期中考前就拿课本来翻翻。
打工的这段期间,店内的片子他也看了一半以上,自称是没什么想像力及感性的工学院学生的他,并不擅长发表感想,倒是很会猜剧情。
仿佛脑子里自有一套电影公式,只要把前情提要代入进去,结局就会跟解答一样被计算出来,很少有他没猜中的电影结局。
像是他正在看的间谍片,机上显示的时间还不到总长度的一半,他的脑中就大致猜到结局了。
「您好。」跟着开门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句如长笛响亮的女声。
默聿连忙按下暂停键,「您好。」
她是这家店的常客,默聿原以为他是女大学生,可是有一次她带小朋友来租片子才知道她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而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
「你在看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这部啊……是一部谍报片。」
「好看吗?」
「我还没看完……不过它有得过……」默聿连忙拿起DVD空壳,「有得过金鲸奖。」
「这样啊……」她说完便往恐怖片的那区走去,默聿不意外,恐怖片跟鬼片似乎是这位年轻妈妈的喜好。
面不改色地挑部封套血肉模糊看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的片子后,又拿了咸味爆米花结帐,这是默聿今天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陆续又有好几组客人上门,这家店是越晚人越多,默聿忙了一阵子,接着那片《魂断威尼斯》又跃然出现在他眼前,抬起头后,才发现这个客人也是常客。
戴着老气的粗框眼镜,穿轻便的运动服,店长曾说过他很像某个年轻立委,但默聿怎么看就是不觉得像。
「我要借这片。」他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好的。」默聿熟稔地刷完条码,确认里面片子的状况。
「店长不在吗?」这位客人突然问道。
「他不在,有什么事吗?」
「这部片应该是他特地帮我调来的,我想跟他道谢,店长真是厉害……真的很像,特别是侧脸的部分。」
「很像?」
「是这样的,我之前曾带一个小朋友来租片子,店长见到他就说他跟很久以前一部片里的外国美少年很像,我便想看看,没想到他真的帮忙找到了。」
掌握消费者心理就等于掌握钱,这句话又浮现在默聿脑中。
在这家店打工久了,基本上只要观察过一阵子,就可以了解客人的喜好与习性,细心一点又健谈的话还可以知道客人是从事什么工作、家里住哪,听说有工读生因此交到个兴趣相投的女友。
默聿虽然没有这种桃花,不过也算是跟客人间相处融洽。
但,他怎样都无法理解的客人有一位。
都在半夜一点到二点来租还片子,他常看的影片类型五花八门不说,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他的穿着打扮,总是把全身包紧紧的,不是大外套就是把帽子戴上的帽T,即便是大热天也是一样。
而且他进来店里时都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默聿闻过好几次都说不上这是什么味道。
今天也一样,带着奇怪的味道走进,此时的他身旁还缠绕着一股白烟,默聿揉揉眼,心想应该是错觉吧。
那位客人很快就挑好片子,但租片手续结束后他的眼睛却仍直盯着默聿看,让他感到一阵不快,想出声时客人已快步离去,他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刚刚还的片子他并没有看过,叫做《明月清风》,封套上是高挂圆月,与在月光下的中国京城,应该是古装片吧?它心想。
虽然快打烊了,但一股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把片子放进播放机中。
一阵丝丝入扣的凄凉二胡声从扬声器里发出,不知是演奏得太勾魂还是夜已深,默聿竟觉得从脚底直发寒起来……
暗夜的树林里,刀光剑影交错,双方都是武林高手,交手好几回合仍是不分轩轾。
突然这蓝衣男子轻功一使,跃于上空,往北方奔去,白衣男子也赶紧跟上,两人在皎洁的弯月下,一路追赶到河边。
蓝衣男子速度慢了下来,他站在河边,长发与衣摆飘荡在南风中,回头看着追上来的白衣男子,表情一派淡然。
「师弟,你功夫卓然进步不少。」蓝衣男子沉声笑道。
「吕清风,你不配叫我师弟!」白衣男子接着往旁边呸了一口水,「啧,我怎么还叫你的名字,应该叫你弑师夺笈的王八狗子才是。」
白衣男子说完对着名叫吕清风的男子又是一阵猛攻,只是这次吕清风只是防御,并没有出招。
「师弟,我想对你说……」
「说什么?我跟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今天我一定要替师父报仇!」
白衣男子一剑刺来,吕清风往左一闪。
「……那几年在虎南山练功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吕清风这句话让他一愣,但已经出手的招式却收不回,刀剑无眼,直直地往他的左胸刺去,穿入他皮肉的感觉透过剑身传回到自己手上,就像是他的手直接穿入他的心脏似的。
「师……」差点就要叫出昔日叫唤他的名号,白衣男子摇摇头,「你……你怎么不闪?」
「……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因巨大的疼痛,吕清风表情扭曲地跪下。
「我的杀父仇人?!你给我说清楚啊!」白衣男子冲上前扶住他。
「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这件事你还是要知道,但听过就要把它锁在心里……」
白衣男子不解地看着他。
「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白灏。」
「师、师傅?!」白衣男子瞪大双眼,「你、你在胡说什么,对我恩重如山的师傅怎么可……」
「听我说……我真的查到了真相,但我尚有一丝存疑……所以那夜我独自上山想找师傅问个清楚时,他马上就开口承认那是他年轻气盛时做的愚事,之后不管是抚养你还是做多少善事都无法填平这个破洞,后来他就拿起长剑自我了断……但他死前仍对我说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所、所以我那天看到的是……」白衣男子像是被抽干似地,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师兄!你为什么……」
「这、这样也好……师父在世上仍保有他清廉的名号,我这个弑师的王八蛋就这样被遗忘吧……但是,能死在最爱的人手下,也算是了却我的心愿。」
「最、最爱的人?!师兄你在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白衣男子抱着他,想把他搀扶起来。
没想到吕清风轻笑,「……是啊,这剑刺得还不够深,我还不会死,所以……」他右手握住剑,再用力地往内一刺。
「师兄——」白衣男子见状大叫!原本吕清风胸前染血的部分染得更广了。
「……聿月,我爱你。」
默聿双眼突然张开,觉得颊上有两道凉凉的感觉,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泪。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环看四周,是他的小套房没错。
但是刚刚他整个人就像变成聿月,在树林里打斗,在河边抱着尸体号啕大哭。
而且那个名叫吕清风的男子,竟与那个奇怪的客人有相同的相貌。
他起身倒了杯水给自己,开始回想昨晚,自播放那片《明月清风》,他就像是跳进剧中化身成里面的白衣男子聿月,奇怪的客人就是吕清风。
关于剧情小细节的部分他记得一清二楚,就如同真的经历过般,可是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店里回到房间里的他一概没有记忆。
最奇怪的是从未看电影看到流泪的他,竟流下两行清泪,不是为剧中角色而流,而是为自己而流,因为他自己就是聿月啊!
「难不成这是梦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昨晚其实他没有去打工,这一切都是在梦中,才会真实得那么吓人。
默聿又到影片出租店打工时,特地确认他上次是不是真的有来上班,卡片上确实地记录上班时间是晚上九点,下班时间是凌晨二点,分秒不差。
『不是做梦啊……』默聿歪着头想道。
他接着查阅电脑,想再把那片《明月清风》拿出来播放,看看剧情是不是跟上次如同他身历其境的经验一样,只可惜这片外借中。
不过这部片的结局是他意料之外的,没想到师兄竟然喜欢师弟,同志片他看过很多……但还没看过古装的……
他思考到一半时有客人进来还片,他连忙处理,抬头一看,这不是那个白衣白裤……
默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在影片区绕了一、二圈,走到柜台的时候手上是一部新的动作片,还有那部他已经租过六次的片子。
「新片三天还,旧片七天还,谢谢。」店长的教诲他铭记在心,他是不会多嘴说「你已经租过啰」。
默聿边打工边看完一部灾难片后,时间又来到凌晨一点多。
今天那个客人不知道会不会光顾?他不禁心想,因为是接触他、看了他还的片后才发生的,合理的猜想,原因应该就在那个客人身上。
「难不成他是催眠师?」默聿脱口惊呼,这么想起来,上次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直直地瞪着他看……
就在默聿胡乱猜想的时候,那个客人又来了,一样是包裹全身的打扮,一样有奇妙的味道。
『不能看他、不能看他……』默聿心里这么默念着,一直低着头帮他完成租还片手续,直到门上的铃铛声第二次响起,他才抬起头。
「……真像个笨蛋,他怎么可能是催眠师嘛……」轻呼一口气候,默聿又吐槽着自己。
见手上他还的片,这次是洋片,依旧是默聿没看过的片子,片名是《十三号集中营》,封面是好几个人物的侧脸,有的是德军,有的是美军、英军。
「这次……应该没问题吧?」不知道是好奇心还是不服输,默聿再次把片子放入播放器中。
阵阵炮火声拍打着扬声器,默聿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炮火的频率跳动,震撼着自己的胸膛……
数十名负伤或疲惫不堪的军人被挤在军用货车上,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战场后方的家园,而是在战场更前方的敌军营地,他们是战俘。
颠簸的道路使得货车上下震荡,身上负伤的官兵有的发出凄惨的哀嚎声。
「报告长官,巴斯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被唤作长官的中尉移动身躯到巴斯身边,被炸断的左脚虽做了紧急的止血包扎,但仍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液。
他们的医护兵早就战死,随身携带的各种武器及用具,包含急救包也全被德军没收,中尉看着自己的弟兄受苦,却也无能为力。
他咬着牙关说道,「止血带再勒紧一点。」
中尉不得不无奈地期望,赶快抵达敌军军营吧。
又过了二十分钟,抵达了德军的战俘营,他们把战俘不管能不能动的都一个个赶下车。
相较于他们身上的残破衣物,德军黑得发亮、代表铁的纪律的军服显得非常耀眼,而其中之最就属这个领口挂着代表战勋的铁十字徽章,正以军人式的正踢步走到这群战俘面前的德军上校。
留着白色胡子的德军上校以战胜之姿俯视着这些战俘,胜者即有优越感,在日耳曼这种自尊、自信极高的种族身上更为显著。
德军上校弯着头对身旁的副官说了一串德文,比上校还略高几公分的副官点点头,往前跨一步。
「你们这边的最高长官是谁?」副官用流利的英文说道。
中尉走出几步站出,「是我。」
上校皱起粗眉,又说了一串德文,而这次却不用经副官转述,中尉随即用德文说道,「我的军阶是中尉。」
「你会说德文?那好,我就直接了当地说了,在这里我们会供给你们生活所需,但,别想要逃出去。」
德军上校把话说完后又踏正步离去,剩下的全权交给副官处理,他把战俘分成负伤者与未负伤者,负伤者由德军军医协助治疗,未负伤者则直接送入战俘营内集中管理。
正当中尉拖着沉重的脚步要走入战俘营时,却被德军副官叫住了。
「中尉,请跟我来。」
中尉不明就里地被带到副官的办公室,德军副官背对着他,把帽子拿下。
「维斯,你忘了我吗?看到你这副惨样我还能认得出来是你喔。」副官转头笑道。
副官的脸渐渐地与记忆中某个少年的脸庞重叠,奔跑在乡间草原里的清香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史、史毕格?」中尉才刚说出口,对方就扑过来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可是你怎么会变成美军呢?」
「我后来跟着母亲去英国,我是自愿从军的。」
「原来是这样,对了,你不能继续待在这边,要赶紧逃出去!」副官的神情变得非常紧张。
中尉不禁失笑,「这是当然的啊,战俘的唯一使命就是要想尽办法逃出去,让你们不得不加派军力看守我们。」
中尉说完才感觉到与昔日德国好友成为战场上敌人的真实感。
「不,你必须逃出去的理由还有一个,因为你是犹太人。」
经他解说中尉才知道,目前德国纳粹政府正疯狂地屠杀、囚禁犹太人,比起对待犹太人,德军对待战俘还算是和蔼可亲的。
「被发现你是犹太人的话……很可能就是送去集中营或直接……」副官不忍继续说下去。
中尉起先不接受这个昔日儿时玩伴的德军副官的建议,他不愿自己抛下兄弟们逃走,但副官一个月来多次私下劝他,并说德军手上有个名单,很快就会查到他身上来,不过让他做下决定的还是这句话。
「我不想再失去你。」紧握住中尉的双手是如此冰冷。
后来他们决定利用一次副官出勤的机会潜逃,中尉躲在吉普车的后座下,离开战俘营没多久,就听着副官与另一名同行的士兵说话声。
「史毕格中尉,不要以为我们都没发现。」士兵用德语说道,接连而来的是一声枪声,中尉马上站起,看到的是副官拿着枪,而那名士兵被击中腹部,另一把枪掉在一旁,显然是他快了一步。
「快逃。」副官讲这句话的同时身后也传来追兵的声音。
「一起走!」
「你先……唔!」副官的眼睛突然地睁大,接着倒在中尉怀中。
没有戏剧化的遗言交代场景,因为中尉背部也连中好几枪,但彼此瞳孔里最后倒映的影像,是对方。
这次是背部仿佛中枪似的剧烈刺痛把默聿痛醒的,他坐起身,手往后抚着背,甚至以为会摸到从身体流出的液体。
「……不可能会有血啊……」他看着自己的手道。
醒来的低点依旧是在他的套房的床上,对于从影片出租店是怎么回来的记忆这次也依旧没有,只有真实到让人以为现处的状况才是梦境的梦境,庄周梦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过了几天,默聿再度到影片出租店打工,看了卡片,上次也的确有来上班,然后继续查阅那部《十三号集中营》,这次片子倒还在店内,他有点紧张地放进机器再次收看。
只是这次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且影片中的剧情跟他上次梦到(经历?)过的大相径庭,虽然这也是部战俘逃出战俘营的片子,但这次收看却是一群人挖地道要逃出去的故事,没有同盟军的中尉,也没有和那位奇怪的客人长得很像的德军副官。
上一部古装,他也觉得他像他,这次是洋片,他还是觉得他像他,这种感觉也很不可思议,死亡、悲剧、两个主角的情谊都是它们的共通点。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客人身上吧?默聿撑着下巴边看着这部略嫌太冗长的逃亡片想道。
仔细回想他每次过来租片的时候,奇怪的打扮……奇妙的味道……
奇妙的味道?该不会他其实是个芳疗师之类的,带奇妙的味道来让他产生幻觉,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好像有类似的情节。
「最好是会产生幻觉啦……」默聿又推翻着自己的论点。
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但再见到那位夜半出现的奇怪客人,默聿却连忙捏着自己的鼻子。
「欢迎光临。」因为捏着鼻子,默聿的说话声带着奇怪的腔调,这位客人却没有注意这么奇怪的店员,依然快速地做完还片跟借片的动作。
待他离开后,默聿才放开自己的鼻子深呼吸,然后有点犹豫不决地望向桌上那部他刚还的影片。
开完起义统筹部的最后一次会议,他与她一同在夜半探勘着路线,脑中也演练着明天要如何攻入总督衙门。
天空鱼肚白,明月也快要下山时,他们才走到城外的桥边。
「培广,你会怕吗?明天的起义。」灰衣男子问着同行的他。
「开什么玩笑,我们策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天吗?我兴奋都来不及了,民,难不成你……怕了?」蓝衣男子诧异地问道。
「不……比起怕死,我更不希望他消失。」
「『它』?是指我们同盟会的精神吗?」
灰衣男子看着他苦笑道,「是啊,对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你过了后天再拿出来看吧,我放在你的书桌上。」
「你这么确信我会捱过明天的起义?」蓝衣男子挤眉弄眼地说。
灰衣男子笑而不语,直到后天,他才知道那一抹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那天的起义他完全没有参与,回家后喝下那杯他端过来的茶,他便昏睡了一天。
是民下的药,把他弄昏,自己只身赴战场。
这次起义失败且死伤惨重,事后,大家设法收敛遗体,见到他的遗体,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拾起一把黄土洒在他身上。
过些日子,他才把他留给他的信拿给他看,读完忿怒与悲伤顿时涌上心头,他奔至那晚的河边嚎哭着。
半夜一点三十七分,门边响起的铃铛声让他知道那位客人又光临了。
走到柜台前仍然是那不变的装扮与扑鼻的奇妙味道,他把该还的片子放在柜台上,马上走进影片区拿了另一片出来,速度之快倒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随便拿的。
默聿连看都没看他租的片就开口说道:
「客人,您要不要考虑租片喜剧片?像是王牌天神、命运好好玩啊……」
推荐片子给客人是这家店的大忌,被店长知道的话大概会被念个三小时吧,但他实在受不了了。
「如、如果你愿意陪我看的话……」这个客人抓抓盖着自己头部的连帽外套边缘,像是要遮住自己的脸般。
「咦?陪你看是可以啦,但我有一个疑问……」
不是催眠师也不是芳疗师,为什么每次只要看他看过的片子就会像是被带入某个剧情中,而且身兼其中一角,而他是另一人?
默聿手撑着柜台,瞪大双眼,「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放下抓着帽缘的手,他说:「我、我在当乩童。」
默聿现在才认出那奇妙的味道——是烟炮及烧金纸的味道。
来店的时间、穿着把全身包紧的衣物……都得到合理的解释。
等一下。
「那也不要抓着我一起起乩啊!」
夜半的影片出租店发出了如此的咆哮声。
Silly Love Song
『麦芽糖——麦芽糖——甜而不腻的滋味就像我对你的爱情——Sweet Sweet——』
电视机里MTV台播放的是半年前出道的五人少年偶像团体「麦芽糖」的同名主打歌,虽然歌曲节奏简单无新意,歌词也直白愚蠢,但画面中五个二十岁上下的男生又唱又跳模样也曾风靡一时,让当时的少男少女们都学唱跳他们的歌曲。
然而,不知该说是好景不常,还是演艺圈瞬息万变,麦牙糖出道的半年后,连专辑都还没发行,人气掉得比金融海啸的股票还快,连五人一同主持的同名带状节目也被迫喊卡。
目前五人中,只剩三人还有工作,经纪公司也越来越不看好他们,连砸钱投资都不肯,差点连五人的宿舍房租都要他们自己付了。
不过,今晚网路上演艺圈讨论区里,不知哪个网友被雷打到神来一笔,发了这篇文章。
ID:keitai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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