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群饮水,吃草
若尔盖草原
歌声的溪流在你的土地牛奶的溪流在你的天堂。
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
我坐在山顶
感到迢遥的风起于生命的水流大地在一派蔚蓝中浄狞地滑翔回声起于四周。
感到口中硝石味道来自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日子弯着腰,在浓重的山影里写下这样的字眼:梦,青稞麦子,
盐歌谣,铜铁,以及四季的桥与风中的树叶坐在山顶,我把头埋在双膝之间风驱动时光之水癍过我的背脊啊,河流轰鸣,道路回转而我找不到幸与不幸的明确界限。
我的足踝
我的象牙色的足踝是盘虬的老树根了一双什么样亘古便粗砺而灵巧的手斫我成为两头牦牛牵挽的木犁。
楔人土地像木桨楔人水流一样感到融雪水沁凉的滋润感到众多饱含汁液的根须感到扶犁的手从苍老变得年轻感到划开岁月的漩流而升人天庭而犁尖仍在幽深的山谷。
感到山谷的风走过,把坎烟把沉默带到路上,像驮队把足迹带到路上,像有种女人把幻想带到我们心头一样。
啊,一群没有声音的妇人环绕我用热泪将我打湿,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脸。
因为她们的面孔是无数母亲面容的叠合她们颤动的声音与手指仿佛蜜蜂的翅膀还有许多先贤环绕我萨迦撰写一部关于我的格言格萨尔以为他的神力来源于我仓央嘉措唱着献给我的情歌。
一群鸽子为我牵来阳光的金线仙女们为我织成颂歌的衣裳。
啊啊,一种节奏!一种节奏一种海浪排空的节奏古老传说中某一峰有一面神喻的山岩我背上是我喜爱的两本诗集前去瞻仰去获得宁静与启悟。
传导到点化的人听见天空深处海螺的鸣响(那是整个世界的先声,是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辉煌的箴言)
听见红色的血终归要流贯万年一周以前,我还在马尔康镇的家中和一个教师讨论人类与民族和一个教师讨论人类与爱恋而现在独自一人。
一个孕雨的山涧黄昏和我说话铅云低垂,紫燕低飞蛇蜿蜒以蛇的姿态像水流淌是一种明亮而又暧昧的语言。
海子依然沉默
依然沉浸于初生或垂幕的思绪。
一切都从心形的碧蓝湖泊开始我,只是洗去了童年时两颊的污黑毒针一样刺人味蕾的仍是兽类的肉汁我放牧过的牦牛依然嗜盐它们静默地咀嚼一些模糊的记忆对它们吐出亲切话语的唇齿巳经消失苦咸的味道像岩石中泛出的盐霜只有诺日朗的英名依然光华灿烂你英俊挺拔的男神啊你说:女性可以人梦你说:狮子已经走远。
你说:湖水必须一派蔚蓝我在湖岸上,和一群树子站在一起听见你说:人眼是混浊了而海子必须一派蔚蓝瀑布在夜色中像一扇铝箔门坚挺而又柔软它的光色是另一个黎明的光色。
或者我依然缄默无言
我是我自己我也不是我自己是我的兄弟,我的情侣。
我的儿子、我的一切血亲我植根山中的向胞和我出生郞个村子乡亲一样的同胞我是我自己时使用父亲赐我的名字我是我自己时我叫阿来这是命运赐予我的名字。
我依然缄默无语。
树阴像佑护我的所有亲情一样张开胸怀杜鹃、杜鹃、杜鹃五月的杜鹃花热烈地开哪五月的杜鹃鸟婉转地啼哪遂想起:人类忧伤的故事堂皇富丽逝去的号角声里有动人的凄泣啊,背后又一眼泉水突破了地表惊喜、惊喜、惊喜我对群山一隅久久地注视。
啊,泉水边的花朵,以及晴空中的鸟鸣——背弃你们欠我不能够。
月亮正在落下,太阳正在升起我抵达一个村庄老人向我指点夜的残影我指给人们我在。
山上避雨的高大云杉。
招待我的女人哪,我嗅到。
你身上炒米与凋零的梨花的味道。
乡亲,我不是要专写忧伤的诗句。
五月凋败的花朵淀出等待十月的果实。
这是甜蜜的味道暮春里村庄的味道一切新婚受孕的精子的味道。
这是我走过的无数村落中的一个一个玉米、苹果、梨子的村庄泉眼中涌出珍珠般滋润沉默的村庄这些都和我出生的那个村子一模一样。
在一个被干旱与旋风折磨的村子
听到如下歌辞
——夜色是一件蓬松的羽毛大氅梦一样!梦一样披上它就杷昨天披在了身上把昨天清新的树林披在了身上。
把昨天湿润的和风披在了身上
这个村子在滚滚的砾石中间
像一只流尽了汁液的鸦片花苞
森林已经毁灭,鹿群已经灭绝
这个村子不是我出生的村子
而村民们善歌却和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样
歌声、歌声
歌声被风撕扯仿佛村口禁猎的布告一样
我的头颅,我的腹腔
仿佛一只水晶坛子,仿佛空旷的山谷
那么洁净,充满回声
我像一个喇嘛
走卞寺庙前的石阶
只感到背后的建筑,石块上压着石块
痛苦而又峭拔
感到风吹动曾经有过的头发感到血从某个不可见的创口淅沥而下
其实我是在走下大片的岩石感到自己难以从岩体中分离出来
山下,男人们在淘取砂金女人们在编结毛绳
远方的海洋中盐正在生长南方丘陵上茶树正奄生长
寂静,把我变成一只待孵的鸟卵
寂静
寂静听见我的哭声像一条河流寂静听见我的哭声像两条河流我是为悲伤而歌,为幸福而哭那时灵魂鹰二样在群山中盘旋听见许多悄然而行的啮齿动物寂静刺人胸腔仿佛陷阱里浸毒的木桩寂静仿佛一输浓重的树脂粘合了我不愿闭上的眼睑。
我在这里我在重新诞生背后是孤寂的白雪面前是明亮的黑暗。
啊,苍天何时赐我以最精美的语言。
我正站在岷山之巅看到所有河流像巨手一样张开沃土与砂砾堆积在巨大的峡口
锋面雨在远方淅沥而我父亲的儿子已经死亡我的脸上充满庄严的孤独
——我乃群山与自己的歌者
我的嘴唇接触过许多嘴唇许多迷乱的狂热与纯洁的宁静我不说话
我只通过深山的泉眼说话最初的言辞是冰川舌尖是为清洌的一滴阳光、鸟语、花粉、精子、|乳汁这一滴是所有这一切东西我巳石化,我:
不再徒然呼唤一些空洞辉煌的名词
我只伸出风的手臂抚模手,手,疲惫而难于垂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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