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切,就是大家都熟悉的一个故事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运的书的命运也都是相似的。读者的欢迎,批评界的好评,各种奖项与传媒的炒作。这本书的命运进展到这样一个模式里,我与之倒有了一种生的感觉。我不能说这一切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只是要说,这些成功的喜悦与当却创作这本书时的快乐与刚结束时体会的那种巨大的幸福感确乎是无法比较的。
我说过了,这本书离开我的打印机,开始其命运旅途之后,它的故事里便加人了很多人的创造。在此,对每一个看重它,善待它的有关机构、领导、师长、朋友表示衷心的谢意,感谢你们在我力所不及的地方,推进了这本书的故事的进展。如果要为施惠于这本书的人开一个名单,那将会是长长的一列。同时,每一本书走向众之后,每一个读者都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参与和创造。在此,我也要向每一位读者表示我的谢意。
今天,当《尘埃落定》与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频频出现在报端时,我确乎感到,它是离我远去了。是的,它正在顺风而去。而对我来说,另一个需要从混沌的背景中剥离出来的故事,又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了。
心灵中的生活
作家读小说,尤其是读伟大的小说,可能比批评家还要累。
伟大的小说让你拼命吮吸。对,确实是吮吸。学习这个词,特别形式主义,还特别富于技术色彩。吮吸就不一样了,就像草与树把根尽可能深地扎人土壤寻找水分与肥力。这种态度方式,不一定保证一个人成为大作家,但至少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好作家。我就这么要求自己:至少成为一个好作家。
同时,也绝不相信谁立志做大作家或好作家就会活活累死的那种神话。
因为受累不是每时每刻,还有很多享受快乐与轻松的方式。其中的一种就是傻想。什么都不写,就是一个劲地傻想,非关于写作,却又与写作息息相关。这种方式,在我不知写作为何物,在放羊的少年时代就学会了。放牧着一大群羊,我想像过自己怎么做头羊,怎么做想做头羊的小公羊,也想像过怎么做一只快乐无比的小羊羔。现在,羊群还漫漶在山坡上,我离那些青葱的宁静却很遥远了。
现在住在城市,身边没有了羊群,要想不累,就看传记类的书。这也是使自己不累的方式之一。不劳你去傻想,真真切切地一个又一个人生就在眼前了。单从传记来看,我喜欢的文学家有叶芝、杰克·伦敦、苏东坡(如果蒲松龄有传记,而且由一个有趣味的人写来,我想我也会喜欢)。还有一个科学家费米,她的妻子写了一本书,叫《原子在我家中》,那么自然亲切,那么伟大的人物,原来也是一个凡人,一颗原子,只不过充满灵性罢了。要想看神迹,去找那些宗教领袖的传记好了。这些日子正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人与事》,作者那么清新诚恳地把笔力集中在怎样把握体悟世界与人生上面,读一段放下,觉得自己身上又牵开了一楫富于感应的弦,若有所得的感觉真让人喜欢。读着这些东西,远离了城市日常生活中浮光掠影的眼花缭乱,感到时光进行其实很慢,至在心灵与智慧上,我们很多时候还生活在昨天。如若不信,只要看看今天的城市报纸,或者在互联网上进入某个站点的bbs,就会感觉到从内在精神实质来说,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取得可以夸示于后世的进步。
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个人的写作推进得慢一点,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尘埃落定》脱稿巳经三年,我才刚刚开始想下部作品该写点什么。但怎么写,什么时候写,都还在未定之天。
好在让人受累的伟大小说并不太多,不需要穷其一生就能读完。于是就用人物传记做引子,像在山坡上放羊一样,开始冥想。有好的引子,就有好的冥想。这跟中医不一样,引子越离谱,方子上开出的药,就比银子本身还贵重了。冥想很容易,比如写土司,写历史上那些过眼云烟,看一些典章制度,服装图谱,再回味一下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人事与风景,躺上一会儿,再坐在电脑面前,要是没有停电,就可以开工了。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就是冥想的时候不要考虑姿势问题,因为没有人时时相跟着要立存此照。放松一些,能躺着就不要坐着,那些,曾经吮吸过的养料就会像体液一样,跑来参加心灵的虡拟讨论会了。
生活随时随地,不加上一点冥想和别的一点什么,怎么也难以深人。哪怕你在里面死去三次,也难说巳经领受了。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遥想宋庆龄
在中国,无论是多少文字谈论到她,无论多少影视剧里,有那么多演员在进行或者拙劣或者不太拙劣的模仿,最后,所有这一切努力都在她不变的形象前败下阵来。
宋庆龄,在我们这个时代谁也无法谈论,并且永远无法模仿。
这个世界上有少数人,当你面对她,就像直接面晤了命运一样。直接面对的命运很像面对这个世界上很多简单至极却又无比深奥的事物。很多的政治人物昨天在我们记忆里是一种面貌,随着一些人的回忆,随着一些秘密不再成为秘密,今天,他们在我们面前又成了另外一种面貌。比如毛泽东,我在某次电视台节目里就说过,在我的心里就是两个难以合而为一的形象。一个是革命、写诗、打仗的青年毛泽东,一个是在中南海幽深的院落里读二十四史,发动各种思想运动的老年毛泽东。
但当我想起宋庆龄,不论何时何地,就是一种定格的形象。
这种形象的背景,是一张张不太清晰的黑白照片:或者因为长期存放而有些泛黄,或者因为印刷的关系而有些模模糊糊。就是在这种背景里,一个面若满月的含蓄慈祥的母性形象呈现心间。永远是一种紧抿的发型,永远是一面光洁的额头。那永远的一身内敛的黑色,好像从国父孙中山先生逝去那天起,就一直如影随形地,成就她的庄重与娴静了。这种庄重与娴静里,若有若无地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哀婉。
那就是我们国母的形象了:平和、同情、正义、清洁。在一个强权国度里,不失礼仪与尊严地进退于政治与人生之间。
孙中山在世的时候,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她把自己的青春隐在一个巨大的身影背后。她的爰情就是一种革命性的社会理想。
后孙中山时代,作为一个政治家,她的形象渐渐呈现,但这时,孙中山那样的人物风范已经不再,深谙用兵之道的领袖相继登台。这是一串很长的名单。胡子出身的张作霖,秀才出身的吴佩孚,等等,等等,最后,才是孙中山的学生蒋介石,与以掺沙子方式进人国民党而做过孙部下的湖南人毛泽东。每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其所作所为,都足以掩去宋氏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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