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帜早已等急了。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眼巴巴地盯着司马固手里的酒壶,一付急不可耐的神情。
司马固却根本没看他。自条案边走回桌边,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左手。他手中,托着样东西。
岳乘风扫了一眼,脸色不禁微微一变,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起来。
──小鹿。
司马固手中,正是那只已摔成两半的白玉小鹿。
“真可惜,玉质不错,雕工也精细……”司马固一边端详着,一边低声自语。
萧嫣然道:“是我不小心摔坏的。”
司马固道:“既然是心爱之物,应该想办法把它修复起来嘛。”
萧嫣然不禁一怔:“司马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很喜欢这块玉雕?”
司马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很费了点力气才忍住一句已冲到嘴边的话,目光有意无意间自岳乘风脸上扫过,方道:“我说错了吗?”
萧嫣然道:“没有。我们的确很喜欢它,但你又怎么知道呢?”
司马固微微一笑,道:“很简单。从断口来看,这块玉雕摔碎已很有些日子了,但它并没被丢掉,反而一直放在条案上。还有,它很干净,上面没沾一点灰尘,也就是说,每天仍有人擦拭它。如果不是心爱之物,又怎会受到如此待遇呢?”
萧嫣然笑道:“司马大哥真是个很细心的人。”
司马固又微微一笑,道:“夫人忘了?我们家几代都是经营玉器的,要是这点眼光也没有,就没法做生意了。”
萧帜道:“你们说完了吗?”
司马固一怔,旋即恍然,笑道:“你看我这个人,一说起玉器来,就忍不住想卖弄一番,竟然把萧兄弟给忘了。”
他站起身,将常理、冷平湖的酒杯斟满,轮到萧帜时,却停下,道:“萧兄弟,你还是换小杯吧,喝这种酒用大杯很容易醉的。”
萧帜道:“不换。这酒总不会比景阳岗下‘三碗不过岗’的酒还厉害吧?我不怕。”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你不怕,我怕。”
萧帜奇道:“你怕什么?”
司马固悠悠地道:“我怕你明天酒醒后,让我替你医头痛。”
萧帜大笑着夺过司马固手中的酒壶。
酒杯斟满,右手还未放下酒壶,左手已举杯,举到嘴边。
司马固有些无奈地笑笑,目光又转回玉雕上,道:“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把它交给我吧。”
萧嫣然道:“当然信得过,只是……”
她瞟了岳乘风一眼,方接道:“只是太麻烦司马大哥了。”
司马固道:“不麻烦。老实说,好多年没干过玉器活了,还真有点手痒。”
说话间,萧帜第二杯酒早已下肚,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长长吁了口气,大声道:“好酒!果然别有风味!”
萧帜举起酒杯,直送到他面前,道:“司马兄,喝酒、喝酒!”
萧帜忽然重重往椅子上一靠,笑道:“服了,我是真服了,司马兄兑的酒后劲果然厉害。”
他的舌头像是一瞬间便大了一倍不止,含含糊糊地接着道:“不……不行了,头晕……晕得厉害……”
司马固笑道:“老实说,我……在下自己也不行了……小岳,真是对不住,我要先走了,勉得一会……一会儿……出丑……”
岳乘风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地瞄着萧嫣然,口中道:“你要去哪里?”
司马固道:“回我住的地方。明天在下会在这附近找……”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道:“不必另找了,你就住在这里。”
他轻轻碰了碰萧嫣然,微笑道:“后花园里那处精舍不是一直空着吗?就让司马住在那里,怎样?”
萧嫣然轻轻点了点头。
司马固显然还想再推辞,岳乘风已飞快地接道:“刚才我已说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自家人了。”
萧嫣然站起身,微皱着眉,举手抚额,淡淡地道:“各位请慢用,我有些头疼,先进去了。莲子,呆会儿你领司马大爷过去,顺便收拾收拾。”
莲子低头道:“是。”
*** *** ***
“常老可以放心了吧?”
常理浅浅啜了口茶,也轻轻吁了口气,放下茶杯,方正色道:“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
岳乘风抬起头,讶然道:“怎么会呢?刚才在席间,常老岂非已查问过他的家世来历了吗?难不成常老以为他在撒谎?”
他语气中的不快,连聋子只怕也能听出来。
常理却像是没听出来。
他揭起杯盖,慢悠悠地掠动着飘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不。他没有撒谎。以常理推之,在这些事上,他不会撒谎。”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既然如此,常老为何对他仍然一无所知呢?”
常理道:“家世来历并不能证明什么。”
岳乘风淡淡地道:“那你需要他怎样来证明自己呢?”
常理道:“不用他,我会去查。在我查出结果前,请姑爷不要向他透露真实身份。”
岳乘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为什么?”
常理道:“本帮对天目派的行动正处在关键之时,我们的一举一动,本应谨慎小心。”
岳乘风的声音更冷:“常老不相信他?”
常理道:“是。”
岳乘风道:“常老相信我吗?”
常理道:“当然相信。”
岳乘风哈哈一笑,道:“我相信他!”
常理默然。
岳乘风看看常理,抬手道:“好了好了,常老,我答应你,在你查出结果之前,不让司马介入本帮事务。”
常理肃容道:“谢姑爷。”
岳乘风叹了口气,转向冷平湖,道:“冷兄,对司马这个人你怎么看?”
冷平湖道:“不知姑爷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岳乘风道:“当然是真话。”
冷平湖道:“属下总觉得他有点怪。”
冷平湖道:“不知姑爷准备如何安置他?”
岳乘风道:“我本打算……暂时让他去望湖楼吧,正好你随时都能见到他。”
冷平湖不禁一怔。
──我可没想过要随时见到那个人。
岳乘风微微一笑,悠然接道:“这样,你岂非能尽快发现他哪里怪,怎么个怪法了?”
冷平湖苦笑。笑得无奈。
*** ******
萧嫣然悄悄叹了口气,关起了窗户。
烦闷而且燥热。
她又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慢慢走到床边,软软地倒下,斜依着松软的丝被,淡淡地道:“叫荷衣把姑爷的参汤端上来。”
莲子忙道:“我去。”
萧嫣然道:“你今天又在司马大哥那儿忙了半天,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莲子垂首道:“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萧嫣然拉开丝被,想躺下,却又站起身,走到了桌边。
桌上一尊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正炽。
一阵逼人的热意直扑她的脸颊,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烦闷与燥热。
房门轻轻打开,荷衣捧着个紫砂壶轻手轻脚走进来。
萧嫣然接过紫砂壶,放到火炉上,头也不抬地道:“你也歇着去吧。”
荷衣偷偷瞄了瞄她的脸色,道:“我先伺候小姐宽衣……”
萧嫣然道:“不用了。”
夜已深。
烛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
烛台上,已洒满晶莹的烛泪。
萧嫣然还没有睡。她睡不着。
一躺下,她就会想起岳乘风今天午后说过的那句话。
──我在想,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多长时间?
不用想,她也很清楚。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
想他那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搂住她时的感觉。
她胸间的燥热之意更浓。
她掀开镜衣,发现自己的两颊不知何时已变得通红,就像新抹了胭脂,更像……
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颊,用力地摇着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深深叹息着,直到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她猛地将镜衣盖落,抹去泪水,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紧压在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吐出。
但萦绕在心间的诸端思绪却如花香般挥之不去。
“吡”一声轻响。
烛花又爆开。
萧嫣然惊醒似地站起身,匆匆走回桌边,将壶中的参汤倒进一只青花茶盏中。
她捧着参汤,走到床边,扳动墙上的一只衣钩。
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扇门。
门后,是一道窄而陡的台阶。
拾阶而下,转个弯,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又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空荡荡的石室里,只有一张宽大的短塌。
岳乘风精赤着上身,盘腿端坐在短塌上,双目紧闭,五心朝天。
石室的墙壁上,挂满了画。
每幅画中,都是一个正持剑舞动的人。每幅画前的地面上,都点着一盏油灯。
数十点灯火,照得石室中如白昼般通明,连岳乘风身上的每一滴汗珠都照得清清楚楚。
萧嫣然轻轻放下参汤,伸出手,伸向岳乘风的额边。
岳乘风的眉心突然哆嗦了一下。
萧嫣然惊悚地缩回手,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方转过身,慢慢地、轻手轻脚向外走去。
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一声叹息硬生生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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