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左大将临走时吩咐臣进来的。”
我微讶。雪下的坦荡态度倒是为我解了围,只见这位大藏侍从有些弄不懂的挠挠头,道:“令兄大人还说以后不要让娘娘在那种天气出来呢,怪了怪了……不是您二位约好见面的吗?”
“不要多嘴了。”轻斥了句。看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怀里摸索,又问:“怎么?”
“是大人让臣代为将信转呈给娘娘。”
从大藏手里接过的是一封精巧优雅折就的信函,鸟子色纸散发出浅香袭人——是雪下素来的风格没错。
“大人说,信上的事本来早就该告诉娘娘知道了。”
我疑惑的吊起一边眉尾,不明就里拆了开来……
人间关系之所以大而悲凉,大概就在于即使拥有像相爱般坚强的羁绊,也无法心灵相通这点吧?任何一句别有用心的荒唐谗言,都能使原本的情人转瞬各奔西东。所以,爱情是最脆弱的关系,平雪下则是这个烟火红尘里最残酷的男人。
“从现在开始恨我吧,不然,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你了。”
开头就是这么一句。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他是在昨晚我睡着时写下的。显然,他清楚的知道这封信会为自己带来什么……产生怎样的效果——
恩断情绝。
没有想到告诉我那件事实情的人居然是你自己。因为你要我无以复加的恨,你要我被背叛的记忆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复苏……这些全是因为那出乎意料的“我爱你”,没有错吧?所以你急匆匆的抛出了我永不会原谅你的证据。很好,你达到了目的。
除非到这段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封信在我手里握了一路。慢慢看完后,没有什么凝滞也无须思考的,就把它付之一炬。
回到雨前御所的时候,依旧是来时般暮色初降。被称为梦城的壮丽御所笼罩在黑暗中,像座猛兽栖息的巨大魔殿。在魔殿前的我拎着纸张残骸燃烧,当火舌舔上乌黑墨迹,纸边立刻焦黄卷起,化作一缕青烟直上云霄。大藏种继从牛车上跳下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半晌才目瞪口呆的以武人独有直白咋舌道:
“这个烧法跟供奉亡灵的线香好象。”
“就是供奉亡灵的。”
大藏被我的话弄的如坠云里雾里,问:“但烧掉令兄大人的信函也没有关系吗?”
我笑了一下,道:“有什么关系,这信送错人了……”话说到一半顿住,只见四季之殿的秘道上突然灯火通明。抬头望去有大批秉烛宫人光点一样向我所在的方向移动下来,而为首的赫然正是临走前被我所托照拂主上的大纳言内侍夫人……主上,是主上出什么事了吗?
飞快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
向来冷静老练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奔到我面前,剧烈喘着气,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真是惹人心急!立刻转头盯视其他女房和女孺们,登时四周却全拜倒在地上了。夜如白昼,仿佛有千百松明火把照在我一人头顶。
“到底怎么了!”
“娘娘……”大纳言内侍抖索着,脸上带着与其说是欣喜还不如说是莫名害怕的表情。她稳了口气让自己重拾宫廷女官应有的仪态,而后双手扶地,沉声答道:“娘娘,陛下醒过来了。”
之四十八 霓裳虹彩
之四十八霓裳虹彩
我来的时候女院夫人和众臣刚刚离开。
“春天,已经离去了呢……外面原来一直在下着雨,是吗?”
羽毛翠绿鲜亮的云雀停留在他的手指上,而他对我笑着,温和的谈论着天气。不再咳了,眼睛炯炯有神,脸色有些潮红,精神却好的不像是真的……那样的感觉,好象数十日来昏迷不醒只是幻象罢了。鸟儿依依眷恋般轻啄着他……是么,那种温柔使它也不忍飞去。
我从女房手里接过羹汤的朱漆托盘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用淡淡的语气答道:“雨有些天了,主上都知道?”说着,吹冷了汤再一手喂他。
云雀扑棱着翅膀飞到花架上。他没有抗拒的小小抿了口咽下,指指耳朵道:“能听到啊,听到雨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好象在哭。”
手一抖,食具没有来得及收回。汤药洒在了月华边的铺席上。立刻忙乱掏出怀纸,刚想揩净,手就被他牢牢握住了。
“枕流。”他轻唤,声音很平静。
“怎……怎么……”我不愿意抬头,因为泪水忍不住扑簌扑簌滚落——不祥的预感。
“我们有好久都没有这么坐着说话了吧?为什么要哭呢……”他像哄孩子般摇摇我的肩,托起我的下颌望着他。
我让自己破涕为笑,叉开话题,道:“刚刚母后来过了,看见主上好了……好了这么多,一定很宽慰。她这些日子为您担心的消瘦不少……还有臣下们……”
“是我召见他们的。”
他微微一笑,勾起了唇角。
“刚刚,我已经准了你兄长的请求:改立敦平亲王为皇太子。”
“左大将是不是说,那是臣妾最大的愿望?”我丝毫不意外,雪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他摇头,道:“他没有这么说。真正改变我主意的人是东宫本人,你没有想到吧?那个孩子亲自上表要求除去自己的皇太子身份。”
简直……简直要瞠目结舌了。
“枕流,你对他好、拼命护着他。他又不是木头人,怎么会不对你好?还有……我已经把你父亲告病后的左大臣缺补给大将了。这样有他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保护得了你们呣子……”
我这才嗅出他话中的意思!
“您召见臣子们的目的是?”
“交代遗言。”
非常肯定且迅速的回答。
还是谈论天气般的口吻,没有什么迟疑与害怕……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湿了,然后他说:“枕流,我本来是想跟你共此一生一世的。”
为什么要说“本来”……
好象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主上以了然于心的表情从我怀襟里抽走那柄一直都准备好的匕首。
“没有你的世界让我如何活下去?”我动也不动,让眼泪一滴滴就那么流了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殉死。”
“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很平静,就是因为抱定了这样的打算吗?”看我默然无语,他道:“不,我不允许。不但如此,你还要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不许随我而去;第二,不许出家;第三,永远永远不要再封闭起自己的心了。好吗?”
初夏清晨第一缕光芒,在微雨交织成的水雾中投射在他脸上……柔情款款而又祥和威严。
“从那年冬天开始,在沉沉睡去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着,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让你从寒心彻骨的悲哀中逃脱出来,能够让你……再一次相信人。我告诉自己,要把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你想要的都给你,尽我所能的……让你的眼睛里不再沾染上一丝丝的悲哀,让你成为最最幸福的人。即使你并不……并不爱我,即使你只是因为感动而……”
“主上,我……”
他依旧温柔微笑着,伸出手指抵住了我的唇。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全都知道。枕流,我的心上人,我一辈子最最珍惜的宝贝,你是我的所有喜悦与忧伤的来源。你是,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远方渐渐雨霁的天空。
我垂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我听见他喃喃低语:
“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也是在这儿,我曾经说过:虹霓是蛟龙的吐息。虹是雄,霓是雌,在虹霓出现的天空下分离的恋人,一定还会再次相聚。”
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神佛的存在,更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可那个时候,真真实实的,奇迹就发生在了我的眼前。
他一把拉住了我,拉住我走到了空中的长廊上、阑干边。
“你看……”
五彩虹霓,像天上飘下的万丈锦缎般遽然出现在富士五湖上空!占满了我们对面的整片天……果真是天下至尊、蛟龙的吐息啊,最最壮丽、最最宏大、恍若史诗一样的波澜壮阔。
“终于,可以放你自由了。”他轻轻说道。
血,慢慢地从他的口中渗了出来。
然后,他就那样……快到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残忍的在我面前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霓虹消融的时刻,永远离我而去。
虹是雄,霓是雌,在虹霓出现的天空下分离的恋人,一定还会再次相聚。
后来据翡翠说:女房发现我们的时候,我倒在他身边,眼睛睁着、却似乎也一起没了呼吸。后来,我整整昏睡了两个月,直到连残夏都渐渐消失无踪……给我最萧瑟寒冷的初秋。
就这样,我的敌人和我的丈夫先后死在了这一年的春与夏。时间,突然对我变得毫无意义。
醒来时望见的是女院憔悴不堪的脸,她紧紧抱住我,啜泣着说孩子你好好哭一场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
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不但哭不出来,连话都说不了了……拼命想说话,可像是得了失语病一样发不出声音来。我的喉咙,只能传的出空洞的风吹过般沙沙气流声。用指甲死死嵌进肉里,努力要说话,但失望与无奈全化作了对自己深恶痛绝的愤怒。
请您赐死我吧。
没有我,他该有多么寂寞、多么……
把我烧成灰,撒在他的陵前,永远陪伴着他。
“不行。”仿佛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女院扶正我的肩膀,满含泪水说道:“忘记他说过的话了么?他应该要你答应过他了吧?那样恳切的对我说,‘母亲,在我死后,绝对、绝对不要让皇后出任何事。’你想要我失信于那个孩子吗?”
我的心猛烈抽痛着,在这个母亲的坚强面前像个无所遁逃的弱者。她放开我,用最严厉的声音道:“听着,皇后……不,你现在是即将代替幼年新皇摄理国政的弘徽殿母后。在我落发之后,你就是世间最具权势的女人了,所以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我的儿子,你绝对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天下与我何干啊!
我不稀罕什么高贵的位置了,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是他在我身边。
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拒绝了吗?女院什么都没说,转头吩咐左右女官:“你们全下去。”然后她噙着泪水扬起手……
重重的一个耳光打在了我左颊上。
“你给我清醒过来!”
我愣愣看着女院气急败坏又伤心的脸,仿佛挨了打的人是她自己。
“用自己性格中全部强势来保护你的男人已经死了,明白吗?现在你的身边潜伏着最危险也是最有野心的敌人,不要告诉我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陡然浇在我头上。
转睫回眸,那个男人魅惑的笑容若隐若现。谁也看不到,他的眼底有多冷!
“赞歧内侍都告诉我了。”女院长叹一声,道:“他现在已经身踞新皇舅父、摄政大臣的高位,事态既然如此,我也必须把事实告诉你了。”她顿了顿,说出了更耸动的话:“不过恐怕这个位置对于平雪下来说,还不是最终目的。多年之前,他曾经被亲生父亲宣诏入宫。其原因不仅仅是单纯亲子之情的顾念而已……他父亲原本是想改立皇太子的。”说到这里,女院淡淡笑了,自言自语般无奈又嫉恨:“用自己心爱女人生下的孩子来取代长子的地位,他也真想的出来呢……我不能答应。那个孩子一直都以为他父亲恨他,所以才把他送给了堀川家。可是……算了,反正这也与事无补。即使如此,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一直提拔着平雪下。”
也提防着他吧?所以才会用太政大臣一家荣华来与他分庭抗礼。
“但,每当一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由衷的害怕。那种总是蓄满笑意却没有欲望的眼睛,就好象玩尽天下人的命运也无所谓一样……皇后?”说到这里她停下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掀开被衾坐直了身子,用苍白寝衣下覆盖着的双手合拢十指俯下身去。
女院点了点头。
感觉过了一世似的……
这个物是人非的九重宫阙。
新皇第一次升殿的日子最终撤下了丧中苇帘,簇拥如云的女房们俱作正妆打扮,按身份高低持扇陪侍于廊下,依旧姹紫嫣红、喧闹繁华。来自堀川二条邸的女人们都清楚知道今天对于左大臣平家一门象征着什么——荣华富贵的最顶点。弘徽殿里每个人都很紧张,相衬之下,我的心不在焉反而有些奇异。小宰相一言不发跪坐在地上,最后整理起我的裙裾。
“母后……”
郑重其事的气氛感染了那个还是幼童的养子。他从|乳母们的手里挣脱,小跑过来拽住我的衣角。
我这才回过神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好了么?”这句话是回头问小宰相和诸位女官的。
小宰相点点头,行了个礼站起身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些暗淡了呢?”
墨黑长发掩映出飞鸟折枝纹样龙胆色目双栏斜织锦细长,当带下流泻苏芳、青、萌黄、朽叶色十二单衣袖口逶迤拖地。暗淡的颜色……么?向她摇摇头。
俯下身去,用怀纸擦掉孩子脸上渗出的汗水,接着握起他的手道:“陛下,我们该上殿了。”
用轻声细语说出这话,温柔的像阵风。柳絮般的一句话后,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它的治世了。遥遥望去,弘徽殿通向紫宸殿的长廊上女官们全部拜倒在铺席行礼,整齐的像是海浪扫过沙滩。
“陛下起驾!”
慢慢的走,以众色倾心的容姿接受苍生朝拜。
现在想想,我还有什么可以保护的东西呢?人这种动物,没有要保护的东西是无法活下去的。日复一日席卷重来的噩梦,梦里有很多很多的妖魔……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横死惨状、自己胸口涌出的血、战场的堆积如山的尸体、在我面前死去的每个人……最后都化作一抹殷红,是他嘴角流下的鲜血。我一定是个命中注定的不祥之人。
脸上带着呈现在臣子面前满足的微笑,藏在袖中的手掌狠命攥住那柄黄金凤钗,无知无觉被划得伤痕累累。
“所以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我的儿子,你绝对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这句话反复萦绕在我耳边,像一道看不见的咒缚。
是了……我要保护常良、我要保护新皇,那是我答应他的!我……要做他在现世的眼睛,保护所有他珍视的人。
还有常夏小姐。
之前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隐藏在死亡背后那么明显的真相。常夏小姐与齐信少将邂逅时对方已经有了心爱的妻子,这个事实她本来就该知道,并且是在知道的情况下爱上齐信的。既然是抱着接受事实的情况投入这场恋情,怎么会突然决定要身死殉情?
那个人,他给我的信完完整整叙述了一个荒唐的故事:常夏小姐曾经与齐信约定好,愿意成为他的夫人——即使他爱她不及正室,也要和他在一起。
事到如今我无法想象雪下当时究竟怎么用花言巧语教唆昼颜,让她以侮辱性的语气向常夏捏造了另一个所谓齐信的“真实想法”……或许说自己的夫君只是逢场作戏或许说他只是因为美貌才爱上你。但我并非无法想象雪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常夏放弃了入宫那么他一切的阴谋与计划全都付之于流水。
为了自己而牺牲无辜的女人一生幸福。雪下,你和经雅有什么区别?真是可笑……为何我总是会爱上这样的男人,简直就像不想让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眼神突然僵住了。
雪下唇角勾着浅笑,翩翩然从渡廊的另一边走过来,率领了尾随其后、大权在握的重臣们。
他是臣子、正对着陛下和我,却没有丝毫要下拜行礼的意思。远远的,优雅持扇一个躬身,算是对帝王的礼数。
就是他,就是他和经雅害死我一样害死了常夏;就是他,现在居然没有人敢对这样的无礼举动作出质疑;就是他……一直都在欺骗着我!
他走近了我身边,我停下步子,偏头看向他。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中充满了恨意与怨毒。
他也停下了,别过眼去避开我的眼神,表情淡淡的,什么都没说。
那一天在土佐,他横抱着我踢开门走出去。白梅林记忆里的我说:“我活着,你就要陪我一起活着;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而他笑答道:“答应你。”
日夜不相离,梅花烂漫开。
一时人不见,都变落花来。
纪贯之的和歌化做模糊影子浮现在脑海中时,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事……我咬着牙猛地拎起他的衣领。
“你……”
声音戛然而止。
激动到全身颤抖的失态,第一次在宫中的失态,却又一次半个字音也发不出来。我紧紧盯着他的瞳仁,没有再说话……就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千疮百孔。
他的眼神还是像月光一样冰冷透澈。
终于,恨自己的无能恨到极了,十指渐渐松了……甩开他。
没有多少力气的……但,是我看错了么?那一甩之后,他的身形竟是一个踉跄。
不再看他一眼,我重新握起新皇的手,走开。
凌厉的风吹起头发,与他的侧影在空中相错而过。
——各自走开,向相反的方向。
之四十九 花明
之四十九花明
常磐露草柔韧的茎杆在指缝间踌躇半天,最后信手Сhā进了两年前即位之仪时用过的伊贺耳付水罐里。不疾不徐在上葛女房端来盛满清水的角盥中净了手,这才道:“真是……难得一天的清闲。说吧,又有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龙头鹢首船船身一个踣踬。大纳言宣方和其他几个朝臣登时没有站稳,惹得座下女官们纷纷掩口而笑。我用扇柄敲敲案几咳了下,稍微安静了些,宣方终于得以说话:“之前臣提到缩小悲田院和施药院规模之事,不知娘娘御意如何?”
“那是从前光明皇后的善行,为何要缩小呢?”
“自陛下践祚后海疆平定、国内安稳,相较于之前京中流民数目大大减少。目前两院职能日渐涣散,臣以为或许不必浪费如此之多币帛……”
我微微笑了出来,打断他的话道:“京中流民数目大大减少?那么说,我所听到的某些事都是不存在的了。”
宣方的笑容顿时变尴尬了。
“臣不知……”
“最近京里莫名其妙涌进不少外乡人。连我这个久居深宫的女人都听说了,大人怎么会不知道?据说状况大似当初刀伊开战前夕呢。”先是语气平淡笑着说,待看他用袍袖擦了擦额角汗珠,我脸色蓦地沉下,吩咐道:“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左大臣,请他好好查明一下,明日面圣时我要听详细原因。”
“是……是。”
“等一下。”
他刚想告退,又被我唤了下来,边用竹剪刀剪断花枝边询问道:“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臣奉旨,前些日子已遣使将宣诏送至奥羽常良亲王处。”宣方陪着笑补了句:“接到回京辅佐陛下的重任,想必殿下现已在路上了呢。”
我点点头,示意他下去。
“总觉得还不是很满意啊,到底差了什么?”这句是望着青瓷唐花瓶的自言自语。
翡翠已经望着放花材的水罐里大束桔梗和金线梅半晌了,闻言歪头问道:“母后不是早便选定这两色了吗?”
“所谓的花道,是以三枝不同品种、容姿和色彩的花枝为主杆,再点缀些其他品种和颜色的小枝鲜花。这样从上向下看,方才能使花丛高低错落,姿态万千……缺了一种都不可以呢。”说到这里我扶着左颊有些伤神的样子,道:“可是桔梗之紫与金线梅之纯白色泽高雅有余,放在清凉殿里装饰却有失帝王的霸气——需要一种既美丽、又充满王者之气不容轻亵的花来扶助才是。”
翡翠莞然一笑,答道:“那可不就是紫阳花了么?只可惜这个季节宫中的紫阳花俱还没有开放呢,也无怪母后难以决断了。”
我还没说话,小宰相便拍了拍额头道:“说到这个便奇怪了,自从入春以来每日清早弘徽殿前的廊下都被什么人放了一捧紫阳花。娘娘问了值宿的都说不知道……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不过那花丰硕华美、真是很难得的。”
“诶,是廊下吗?”翡翠的好奇心立刻被她勾起来了。
小宰相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三天前服侍娘娘起身的时候,居然发现花就放在枕边上。”
下面女房们一片哗然。我自己也觉得甚为怪异:弘徽殿的值夜算是宫中最滴水不漏的,半夜有谁能够潜进——这种事说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可置信。难以想象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做的,虽没有什么纰漏想来是出自好意了……但,我总觉得这种行事的风格让人感受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
美丽的鲜花被神不知鬼不觉送进夜深人静的深宫,即使是出自好意也不禁觉得莫名害怕。
无论何时,你就在我的掌握之中——隐含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不过……既然对方并无出格举动,也就算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闭目埋首在花海的馨香中,任由那些孩子们天马行空猜测去。
嗅花。
大概只有这里的紫阳花是每一年、每一年都提前盛开的吧……
站在丝柏树下,我忍不住笑了。于是转头交代道:“你们去拿只矮梯过来。”
几个上葛女房面面相觑,最后由年纪较长者出言规劝着说:“这种事臣婢们去做就好了,娘娘万金之体……”一边小心翼翼观察我的神色。
“没有事的,你们就在下面等我。”柔和却不容否定的口气。
好久都没有好好呼吸这春暮的和风了。四季的景色年复一年,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改变的就是我的心么?心死,心生,心死——这样轮回又到了原点:无心即无爱恨,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里是帝国后宫繁华旖旎依旧,这里的人生如戏如梦,似乎又在等着下一次恩怨情仇。
最绮丽的花与水,最壮美的人间宫殿……最浓烈的香与禁。
脱下最外面的挂衣,我拾起裙裾就着女房扶好的矮梯攀了上去。这棵树大概已经在这里生长几百年了也说不定。不高,树冠却像华盖一样枝繁叶茂,站在枝桠上可以望见遥遥一片美景……
纵横交错的渡殿、回廊、钓殿、水阁;守备森严的秘道,哪一条才通向属于我的归乡路?主上……我的夫君,两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始终无法稍微忘怀你啊……我们是在虹霓的天空下分离的,所以一定会再相聚……对吧?
一定的。
如履薄冰走到树枝最边缘,试了试,还是触不到那丛高杆额紫阳花。我拧着眉想了会儿,把手里竹剪刀交给树下女房,自己慢慢将身体斜卧在粗壮的横枝上。及身长的黑发随着俯低的身姿渐渐滑落下来,如同在身侧垂下一道浓密墨色纱幕,和披散的红梅套色重叠单衫摇曳颤动。
终于够到花儿。这时接过剪刀,嚓嚓几声,顺利把那片罕有的紫云美色抱了个满怀。
“啊……真美极了,好象丝柏树的精灵一样。”
小荻拎着放花材的木桶站在矮梯边上感叹道。
“我老了哦,这样的年龄只怕是丝柏精灵的祖母了。”故意打趣她,惹得女房们笑作一团。
“娘娘快些下来吧,这么多足够了呢。”
“等一会儿,我再摘最后一枝。”
玩心上来时,人是最不设防的。我的手指一点点接近,上身略抬起些,然后……身子一晃,忽然失去了凭借。
“娘娘……”
女房们惊呼的尾音不知为何消失在空气里。
我,在还没反应出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一双大手牢牢接住了。
陌生而又宽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声似乎就响在耳畔。
雪……雪下……
“殿下?”
小荻愣愣的声音。
抱住我的男人低低笑了,像是回答我之前的话般说道:“不,您不老,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美。或许说……是比三年前更美了,那独一无二的绝世美人嗅花姿态。”
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驱使着我睁大眼睛把视线寸寸移上去,好好看他……
好象连老天爷都知道那个瞬间,我会骤然失神。
“主上……”
流水落花春已逝,已是天上人间蓬山万千重。
恍如隔世啊……
陌生的人,却拥有一张熟悉的脸……几乎完全肖似的面孔。是命运么?命运把深深想念的人重新还到我身边?熟悉的蹩着的眉心、直挺俊秀的鼻梁,还有那时常带着温柔微笑的唇瓣……在我梦中描摹了无数次重温了无数次的轮廓。是命运的安排么?我命运中始终无法忘怀的人。
不可以……不可以……在烙印在心板上的伤口就快要愈合的现在。如果这是梦的话……
某个东西不期然跃入眼帘……鎏金镂空银香囊、风干的紫阳花瓣。
——这是殿下亲手采撷的,就让它代替我守护在您身边。请一定要让我等到殿下平安回来的那天。
——我会把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
“依照约定,我回来了。”他笑。
线条优美的唇边绽放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完全迥异的笑容。
打开涂笼门扉,雪下一脸疲倦的表情斜倚在杌子上。手里折扇滑落一旁……似乎是不知不觉等到睡着了。我用手势制止了小宰相想唤醒他的举动,示意她可以先退下。走到他身边,静静端详着那张曾经近在咫尺的睡颜:这个巧妙累积岁月作为自己财富的男人,依旧是仿佛不在时光秩序中的容颜,优雅而舒展。
真像是单恋一样……自己苦笑了下。
早已被训练得操控自如的神情转为无懈可击、端庄矜贵。我退了开去坐在对面茵褥上,以不高不低的声调问道:“京中流民的事不是明日面圣才说吗?”
他醒了,瞬间眸子里有不知身在何处的空白,视线像个幼儿般茫然移动着……最后落在我身上。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连眼神也渐渐笼上层层莫名、未知的神秘外衣。
在别的地方,你也敢睡得这么毫无防备么?天下重权在握的左大臣。
刚想再重复一遍方才的问话,雪下已经答了出来:“臣此次来不为流民一事,而是另一件足以威胁今上平安的事体。”
“难道京中乱民骤增不是陛下的安危之患?”
他语气则是成竹在胸的笃定:“臣所谓的事体解决之后,流民涌入的原因自然也迎刃而解。”
“左大臣说的是我独断召还常良亲王的事吧。”我浅浅冷笑,展开了扇子。“他毕竟名义还是陛下的皇叔,没有过错却被形同放逐在奥羽。这样妥当吗?况且……谁本该坐今日的紫宸殿之位,想必你比我要清楚。”
雪下避开我的揶揄,神色丝毫不动道:“娘娘,您疏忽了。如您所说,常良亲王是多年以来被认为将承袭皇祚之人。正因为如此,作为前皇太子,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煽动某些人的野心,也给某些人以朝廷风向转变的幻想与妄揣……”
我突然笑了出来,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道:
“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够报复这个宫廷的么?现在我所做的就是引入一切可以搅乱天下的浊流——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为什么我居然看到的你十分酷似当年橘齐信的神情?”是的,就是入宫那一夜齐信紧紧抱住我时的神情。我不懂了……或许你也不懂你自己吧。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眼前的平雪下不再是那个十年之前在太政官署门口满身颠覆乾坤邪气的男人。
“如果这么做,你的人生就全毁了。”他默然很久,才简单说了一句。
“玩火自焚这样的话不该是由你口里说出。”我对自己笑的残酷。做他再也做不到的事,让他一步步看着本来期待着的后果——这就是我选择的恨他的方式。
接着像是个混迹市井的顽劣少年般,顺Kou交代说:“大不了便是一命而已……我不怕。”
雪下眉尖蓦地一拧,脱口而出:“我……”
忽然两个人都顿住了,目光一闪——是长年形成的默契。转瞬之间我厉声喝道:“谁在外面!”,同时他飞快站起身来拉开涂笼的门。
“啊呀……原来是殿下。”
“关于贺茂祭的事我正想来请示娘娘。怎么,打扰左大臣呈报政务了?”在此状况下不慌不忙迎视着雪下,常良的言笑相当和善,但不知怎么的却让我想起了狐狸般的右大臣。
而雪下并没有对他说的提出质疑,只是转头笑望着我。
我说的没有错吧?
那个笑容里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臣先告退了。”
这男人还是那种做派!不过……我心中一丝觉察的微笑,不着痕迹望着眼前毫无破绽可言的常良:他在向我笑着说话的时候,却对雪下隐藏了极阴狠的神色。以为我们都看不清么……于是又笑了,轻道:“之前每夜的紫阳花是你送来的吗?”
常良没辙了似的把头偏到一侧笑了出来,然后望着我点点头。
“是啊,是我。”
他到底像谁呢?五官细致雅艳,像极了主上;而纤瘦修长的四肢倒有几分神似雪下。脾气有些暴戾,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里来,否则会赌气到睡不着觉。面对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了的孩子,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不知所措了……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不过首先……
“殿下已经成年,今后举止行为不可以再像孩子一样随便了。夜阑更深进出弘徽殿这样的事,会被外臣冠以轻狂之名的……怎么了?”
常良一直波澜不动、微笑着听我说这些话,最后才挑挑唇角示意我向下看。我低下头去,顿时面色通红——最外面那层唐衣胸腹之间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正歪歪斜斜几乎要落下。
贴身女房们还在外面侍侯,我立刻手忙脚乱就想自己系好。
然后就听到他嗤的一声笑了,利落的抓住我手腕拉到自己身边,把手绕到我胸前解开系得凌乱的衣带重新绑好。
“好羡慕左大臣能够这样自由的穿帘入幕呢……他也是男人不是吗?”他像撒娇又像是叹气一样说道,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好象在一心一意系衣带。
我的身体有些僵,于是转身轻巧避了开来,笑道:“因为左大臣是我的兄长啊。”
“可我是先帝的亲弟弟,”常良说着,把我脸上明显闪过的恍惚与痛楚看在眼里,接着道:“那不就是更亲近的人了么?”
这句话轻易的瓦解了我的戒备。后来想想,常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如何善加利用别人的弱点。
之五十 羽衣
之五十羽衣
记不得,这是我一生第几次在深宫的繁花似锦中欣赏青海波了。袍袖下掩映着的脸,总是在变:橘齐信、平雪下,一张张的面容……现在,又换成了他——中务卿宫常良殿下。
是壹越调抑或是沙陀调?分不清。我和幼小的帝王落座在清凉殿昼御座前,透过晶莹剃透的玉竹帘,暖光中清晰可见左方的唐乐部和右方的高丽乐部各自弦歌着琵琶、筚篥、横笛、乐筝、和琴、太鼓大三巴。从殿上侍所到西南渡殿列席的是宫中出仕的女人们,殿上人座位设在南北小庭间中渡殿里,而公卿摄关之家的贵妇则簇拥在原本侍奉御前左右的女房座上。许多未曾谋面的童稚面孔兴奋环顾着,像初生的雏鸟般端详着这个陌生而又充满诱人魅力的世界……如同十年前第一次进宫的我一样。
舞人从吴竹台那里出来的时候,常良不知道何时混迹其中。本来便是天生的美男子,以极尽优雅的步幅配合着众人散去之时机缓慢舞于台中央,脱了右肩半臂将袖子垂下,又故意翻乱练绢衬袍的下裾。四座惊艳之下,互相嘈杂着吩咐侍女去打探着此为何人。
想起当年齐信与雪下共舞的那曲青海波了。
齐信步履稳到连卷缨冠上簪着的葵叶都动也不动,秀丽俊朗的容颜上笼着一层高洁而不可侵犯的气息;雪下的舞姿流畅飘洒,乍看之下庄重华美毫无破绽,不过那股总是迅忽游移、似有似无扫过帘中众色的眼神又充满了冶荡不经。
可常良和他们完全不同,动作当然很漂亮……只是那种美让人觉得无常——好象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立刻改变,因为无常所以会隐隐约约感到害怕。锐利专注的眼神似乎天生包含着一种将所有目光会聚至己身的力量,而那眼神本身却永远只会注视着一个方向……
忍不住掩口笑了,向翡翠道:“看来殿下很中意你呢。”
翡翠正在边上调制侍从香,闻言将手里的兰奢待和银叶挟子放下,只遥遥望了他下顿时就露出一目了然的神情,像是忍俊不禁般笑道:“母后觉得他是在看我?”
我诶了一声,刚要发问就见蜷川面色沉着往这里走过来,于是就先暂且打住。
“……所以,请娘娘移步。”蜷川上前附在我耳边小声数句后,道。
“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这一来一往的动静,想必有很多人都在注意着吧?眼睛微睃向公卿坐席,正好与雪下扫来的视线交叠,而他只用公式化的微笑颔首一下,转过头去。右大臣看上去好似浑然不觉,仍旧笑眯眯的望着台上常良亲王。
我站起身来向女房座上的小宰相和中将君递了个眼色,二人立刻表情轻松的以修补妆容为借口退席。绕到空置已久的藤壶上御局时几个女嬬正看守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身上经砧打过半新不旧的赤绢裙裤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翅膀脏污的深红水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人是新进弘徽殿侍奉的下葛女房。蜷川手里则握着一个小纸封,我见状问道:
“毒?”
“是马钱子。之前觉得她不对劲,一直都在盯着。今天人多眼杂的,她想把这个下在陛下的御膳里。”她指指口里已被塞进木块以防咬舌自尽的下毒者。
忽然有一种近似于小孩子赌输的无力感向我袭来……怎么又让他预言准了呢?我走到那狼狈不堪的女人面前,命人取出木块,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你想下毒对吧,难道不知道天子用膳之前有女官先为尝毒?”
女人默然不语。
“何必执迷不悟呢?指使你的大人连这个都没说清楚,可见是让你白白送死的。”
还是一言不发,看来是笃定要忠心到底了。我叹了口气,吩咐蜷川道:“把陛下心爱的御猫如月丸抱来。”一点都不意外的听到四周女房们齐刷刷抽气声。
没多久猫儿送来了,通体纯白毫无杂色。蜷川松开系住它颈项的锦绳,在小心翼翼不碰触到尖锐利爪的状态下放进我手里。我以无奈的目光看看已经左右架好她的女嬬,轻道:
“把她的上下里衣衣襟松开。”
正殿那里传过来的舞乐声叠叠攀升渐高,震耳欲聋。
他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身上有股独特奇异的香气,那味道混杂在素来熏衣的沉冷黑方中,若有若无却始终如影随形。后来我故意开玩笑般,把荷叶、梅花等组香胡乱熏染进锦裳绫衣。待到清晨醒来,他将我的寝衣袖子覆盖在面上深嗅,依旧轻笑着呢喃道:“还是能闻到不同于任何草木香料的气息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血的味道。
在汤殿换下被如月丸爪子上血沾染到的公服装束,改换成菊套色五重圭和蒲桃染唐衣、鸳鸯丸禁色细长;再将随身携带的熏香丢进火取香炉里,用蝙蝠扇子扇动伏笼,让香气渐渐导入袖中盖住刺鼻血腥味……
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温暖而干燥的触感。我微微一笑,拂开他捂住眼睛的手。
“怎么到这儿来了?”
常良顺着我的手就势倚坐在身边,仿佛不经意道:“刚刚听到有猫儿的叫声,是在给如月丸洗澡么?”
“呵……殿下知道的真清楚。”
我展开怀中桧扇,掩面胡卢着伏向另一边杌子。敷衍般的态度……不为什么,只是挺不愿意正视他的眼神。有时候冰冷的让你觉得害怕;有时候又澄净炽烈,如同秋天里潭水无波——静的好似正等待你投入颗颗小石子……然后它就泛起酝酿已久的涟漪。
“奇怪的味道……”
伴随着这句话,是离胸口最近的那片衣袖再一次被拉到某人身边。
“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究竟熏了是什么香呢?跟所有香料的气味都不一样。”
往日重现,时光回转的错觉……很是恶意的展现在眼前。
我怔忪看着眼前的男人闭上了双目,用沉静表情深深闻着它、闻着它……真正可怕的是血缘的力量吧?可怕的相似,连行止都让人无法不去联想。
“一样……还是不一样呢?”常良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也莫名的撞击到我的脑海里。
浅金色光线从格子窗掀起的间隙透过,在他鼻梁侧影上划出动人晕圈……从何时开始的?那个曾经握着我衣角哭泣的孩子,眉眼轮廓已经变得如此锋利。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整理好从卷缨冠下逸出的几缕散发,依旧用了长姊般温和语气答道:
“不一样。”
瞬间的心乱,连自己都想嘲讽自己。我守侯的是那颗心,不是那张容颜。
“刚才你的眼神,”他笑了,很了然于心的笑了出来而后说道:“是在想着哥哥对吧?还在想着他吗……看着我,然后想着他?”
步步紧逼的问句,笼罩着使人窒息的压迫感。
如坠云里雾里……我不知道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兄长的怀念,还是仅仅在恶意捉弄着我——就像他小时侯故意把蛞蝓放进我梳妆匣子里一样。
“常良,你让我觉得很陌生……”
“先回答我的问题。”
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感到害怕了吗?”
我注视着这个和十年之前闯入我御帘中的孩子有着同样姓名的男人,停驻在他耳畔的手顿住了。鼓动四散的理智重新注回思绪,当断则断……立刻扭转身子收回手去,声音也恢复成往日平静无痕:
“没有,怎么会。”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问着这样无法回答的话,常良脸上依旧维持了那笑得眼角弯弯唇角弯弯的表情。像朝霞中盛放的樱花散发光芒、年轻而俊美……这就是洞院家把一门荣华所押注的人,以不惜铤而走险的代价。没错,利爪上沾染斑斑血迹只不过是证实的过程,答案本昭然若揭:想弑君以他人取而代之的人正是右大臣。而那个他人,自然是常良——业已成年并把持着中务省权力的前皇太子。
心里不禁扬起了一抹得逞笑容,真是危险想法不是?或许雪下已经意识到了吧……那种导致毁灭的神秘感情,永远明白在内心最深处,永远不会宣之于口,只含笑佯作不知般看着命运按自己的操作去轮转。
对于我来说,这未尝不是种疯狂的快乐。
眸子微睐,视线明显从他肩头移了开去:后凉殿方向渡廊上大纳言内侍正带着若干主殿司女房向这里过来。
“大概是发现我离席太久了。”
常良拾起掉落在铺席上的桧扇,放在我手里,温柔说道:“我们回去吧。”
“诶诶,你这个孩子……”没辙了似的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正好大纳言内侍迎面走近,笑着敛衽行礼:“娘娘原来和中务卿宫殿下在这里清闲呢。”
我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到自己正被两道怨毒的视线紧紧锁定住。回过头去……
寒光一闪从极近的距离飞速刺来!
“妖孽!”
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我愣住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几乎。
更快,电光石火的敏捷——我的身体被扑倒在地上。常良一个旋身反手推开我,这才无法闪躲的以臂膀承受了突刺而来的刀刃。很没实感……因为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力一扭反扣住行刺者的手腕将之完全压制下来。毫不拖泥带水的无情动作,快到连让对方叫嚣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完成。
“刺客拿下。”
“呀!”
女官们纷纷尖叫出来,而我带着惊惶之色步履凌乱走上前去、在下个瞬间全无预兆的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或许,我真是个妖孽也说不定。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我收拾起眼底不易觉察的笑意,反反复复只叨念这么一句。
常良这个时候像才开始感觉到痛苦般忍不住倒抽了口气,锐利的眼角一下子就垂了下来。然后他就淡淡笑了,转身把手覆盖在我的手上,低头在我耳边轻道:
“已经,没事了。”
说着,他余光一扫,显然是发现了刚刚赶到的卫府官人和藏人们,霎时又变回了冷酷的神情。常良看也不看阶下,以使人不禁不寒而栗的阴沉声音责备道:“如果因为这件事让全体卫府官员获罪自省也算是不近人情了,该受到处罚的是内侍所和主殿司。居然让意图行刺的人混进内里,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臣等万死!请殿下先事包扎……”
“种继,我让你侍奉在娘娘左右是当瞎子的吗?”
被常良蝮蛇般文风不动的眼睛一盯,大藏种继这个素来神佛不惧的汉子立刻面色铁青。我吃了一惊,只见大藏迅速以头叩地谢罪,拔出胁差放在年轻的主子面前。先前温柔的样子荡然无存,常良紧抿着唇拾起刀,走到已被压制在地的刺客面前。
“大纳言内侍,扶娘娘回寝殿休息。”
他一边缓缓抽出刀刃,一边头也不回吩咐道。
怎么,不想让我看到是吗?
我没有反驳,转身且欲离开。没想到在场另外一位却不容许了,在藏人们的解押中挣扎着厉声叫骂:“妖孽!你这个不祥的女人!比妖狐玉藻前还要祸乱后宫的……”
精彩的控诉还没开始就被重重踩在了地板上。常良危险的眯起眼睛,一把扯住那人前发强迫着他抬起头来。
出乎意料的稚气轮廓——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孩子,大概不超过十五岁吧。看来我真的罪孽深重呢,连这么个素未谋面少年都想着要杀我。不过更出乎我意料的是……
“住手。”
我推开常良不假思索抵上刺客咽喉的刀刃。
他问也不问就想杀了这个少年,莫非……是心里已经推测出是谁指使了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说出来?袒护某人不像是他的性格,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母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你和我有仇吗?”这句话是问少年的。
他为了伪装成女房而涂满白粉的面颊虽充斥着仇恨,却显得分外悲凉而荒诞可笑。不过很可惜,常良一定猜错了:这个少年的眼睛炯炯有神,绝对不是会被什么人收买的对象。
“我是藤原登隆的儿子!”
“藤原登隆……”我沉吟良久,回顾左右道:“他……是谁?”
之五十一 钿分
之五十一钿分
他身上有许许多多伤疤,细小的、狰狞的……像岁月凝聚成的皱纹,张牙舞爪盘踞在颀长而健壮的肢体上。可怜的孩子,在我所不知道的时空里你究竟在过着怎样一种生活?我好后悔……为什么把你送到那样遥远艰辛的地方,为什么让你提早遭遇这残酷的世界,为什么要你受那么多的苦……留下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疤痕……都是我的错。
禁不住用双手盖住了脸。不要泪水滴落在沉睡着的他胸口,哭声却软弱逸出。
“对不起……对不起……”
翡翠放下擦拭汗水的布巾,无奈何长叹了口气,继而微笑着抱住我,反倒用像母亲安慰孩子的口吻道:“安心安心……殿下的伤势虽然不轻,不过完全没有发热的迹象,一定,很快就会痊愈了。这里交给我就行了,您快些回去休息吧。”
不,不是这样的……让我难过让我自责的不仅仅是这个。
我抬起头,望着眼前少女安稳沉定的笑容,话语中努力抑制住了鼻腔里的哭音,带着有几分惨然的苦笑问道:
“翡翠,你怨恨我吗?”
因为我执意把你的夫君送到奥羽,所以你们多年无法见面;又因为我他难以践祚,连带着以女御身份入宫的你也失去了地位。你是恨我的吧?
很认真的看着翡翠,没有遗漏她任何一个表情:听完这句话,她若有若无瞥了眼正在熟睡的常良,看他眼睑微微翕动着,然后笑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翡翠这时候的笑容很暧昧……几乎直觉性的感到或许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所以才这么云淡风轻的笑,似乎连我的问题本身都很有趣。不过她的眼神是同样认真的,绝对有别于其他时候活泼笑闹的面貌。
“原来母后已经察觉出来了……”
随着唇齿轻启,我的心陡然一沉。
我察觉出来了?也就是说……但接下来的话与我的理解完全相反。
“夤缘天定,我没有任何怨恨。”
明眸皓齿垂发如玉,红颜华年,像宣读谶语般说出这样的言语来。恍惚之间,我似乎触碰到了命运无情无常的最后齿轮。六道轮回、三生石上的因缘,我的命运……究竟是谁?
“母后还记得曾经说给我过的‘因陀罗网’么?”
庭前风铃宛转,苫好的菖蒲香球随风款动身姿……宿命无法逃脱,所以如此妖娆。
就算下一场清雨也是很好的呢。那样,我就可以提着胭脂纸折成的手灯,在琉璃色青空下,依约去找你——来去两世今生,仍旧看不清寻不到的……我的命中注定。
“《唯识三十颂》……呢。”
字字句句,轻敲羽觞,是难以预测的玄机无限。
“因陀罗网,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世上一切生灵的缘起缘灭都在这个网中。今生所遇的人与事,谁与谁,是怎样一种缘,都是早已注定。”
少女含笑颔首,目光丝毫没有放在眼前的男人些须……仿佛他从来便未曾走进她的眼底心上。这让我更加不安。她在暗示着什么?她说的察觉又是什么?她笑着抽身……说不,那本不是她的生命;那常良,又被置于何处?
荒唐!
我立刻抽身站起,就要拂袖而去。
“翡翠,人一生中或许能遇到很多次的姻缘,但只能为其中一次负责……”
“如果那一次姻缘已经不复存在了呢?”
简洁清晰的问句,不是翡翠……我倚着阑干回过头去,常良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坐起身来问道。
我几乎想吼出来了……想大声说不要用这样的口气描述只属于我和你哥哥的幸福。可,看着他那张脸,我做不到。只能拧起眉,极尽所能的形容……我心中的“永远”。
“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姻缘,我不知道。只是,如果是我的话,只会爱上该爱的、并且无论相遇多少次,无论多少次的坎坷离别也……绝对绝对会爱上的人。”
“平雪下。”
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勾起一边唇角冷冷的笑。
“诶?”
我却被他的话吓住了。
“平雪下……你说的是他,没有错吧?”
“你在胡说什么!左大臣可是母后的兄长……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陷入昏迷前最后听到耳里的,是翡翠的怒声。迷迷糊糊居然还兀自好笑的想着,这个姑娘……和七八年前一个样,依旧敢这么当面斥责常良。
这一世已不复存在的姻缘……不……怎么可以……
如果花朵能永不凋零,如果四季永远停驻在春日樱华的绚烂,如果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枕流,想想看,那还有什么美感可言?如果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我宁愿选择凋零在最璀璨盛开的那一刹那。
人们或许会惊叹于花朵转瞬即逝的美,或许会在炎炎夏日和茫茫落雪中缅怀春日,但没有人会赞美短暂的爱情。花儿沉睡在泥土里,轮回之后就能够重生怒放,春天也会在等待中再一次到来……恋情却该超越轮回而永恒的,永不消失、永不灭亡,犹如天地初开便注定了是你与我。当生命亦不复存在时,你仍旧在我心上。
枕流,你刚刚说有轮回,对么?我也相信有轮回的。今生无法成就的爱情,下一世,或许我们有因缘可以重新相遇。
那样的话,答应我:不管轮回几次、不管到我们下一次相见还有几百年、几千年的等待……记得我,请一定要记得我。在下一世,重新来相爱。
记得我……记得我……记得我……我们会再相见的……
“记得我……”
悠悠醒转过来时,口里执拗地念着这句。眼,迷蒙张开;心,却是澄明清楚了——那是来世的楔子,绝对不可以忘记。
我现在在哪里?对了……是常良的府邸,我和翡翠在照料着他。他受伤了,胳膊上被刺得很深,还不当一回事的样子。他明明就该躺着休息不要多伤神了,却非要用那种挑衅般的口气对我说话,然后……更丢脸的是我,照顾病人的人,竟然只是因为被激怒就那么没用的晕倒。
正睡在的涂笼里晦暗昏沉,烛火影子飘飘摇摇。该回宫了……
“……既然你也知道先帝大去时母后几乎完全崩溃,那为什么还要故意招惹她?”
“这与你无关吧?”
外间翡翠和常良的对话传了进来,意外被我听在耳里。他们大概以为我还没醒,所以言语中才这样毫不回避。
“本来是与我无关。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只需要和你维持和睦夫妇的表象,相应你也不过问我的私事。可是你只要和原先一样在母后面前装天真就好,为什么把对付其他人的那种姿态拿来伤害她?”
我打了个冷战,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门枢缝隙偷觑。
常良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阴狠。上身只披着一件女衣,还缠着布条的双臂交叠环抱胸前,帅气万分倚在屏风框上。
“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很好吗?我已经无法忍受了。”他讽刺般笑笑,上前一步捏住了翡翠下巴,道:“你不是也很想立刻就奔到那男人的怀抱里?”
翡翠啪的打开他的手,不甘示弱反嘲回去:“我和仲衡毕竟是彼此相爱的。而你……在朝政上背着母后和左大臣争权,你的嫉妒未免也太幼稚了……”
“嫉妒?”
他说着,仿佛听到什么趣事似的笑得不可遏止。
门后的我,和翡翠一样迷惑不解望着狂狷大笑的他。
常良的眼神中散发出摄人精光,缓慢说道:“不,那不是嫉妒。我干预她过问朝政是因为——她只是个女人,我会保护她、让她依靠、给她一切,所以她不再需要权力了。你明白了吗?”
我立刻拿手捂住嘴,不让自己的抽气被听到……
然后瘫坐在了地上。
“你不怕我把这些话说给母后听?”
“呵,或者说,我该向你道句一路顺风……计划着与情人私奔出京的亲王妃?”
这又是上天的安排吗?
属于皇家的女人,与地位卑微的男子相爱。
好象是我死去的父母,又一个悲哀轮回的开始。让背负这样命运出生的我,让这样的我的眼睛来见证和他们相似的故事。
仲衡……犬丸,是我把你带进这个疯狂的权力世界,所以有责任庇护你……不要走上不归之路。我,比谁都要清楚他们再这样继续的下场。
今晚在弘徽殿密室里,没有冗长的说服、没有声色俱厉的痛陈利弊,我看着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坚定心情的一对恋人,沉默、而后只说了短短一句:
“别再见面了,否则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母后,殿下他说的……”
“不要再说了。”翡翠张口欲辩,被我以手势止住。“先别跟我说常良,我只想要你们给我这个承诺——以后不再见面,更遑论出京什么的……”
“不!”
仲衡的反应很激烈。他从孩童时就不善于说谎,这激烈的反应无意中证明了许多东西。于是翡翠无力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认命般道:“母后,我没有办法答应您。”
两张年轻的、无辜的脸,他们在无法选择命运的时候就已经被命运所选择,现在又要承受反抗既定命运带来的苦果。我尽力搜索着所有可以想到的劝诫的话:“互相忘记吧,好么?一切会很快过去的,岁月是良药……有时候人的心比什么都要健忘……”
喋喋不休的说着。但这些话会有用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吧。
仲衡猛地抬起原本低垂的头,用莽撞少年独有的热血冒失,执拗问出禁忌的话……我的禁忌。
“那么枕流可以忘记经雅哥哥吗?”
我全身一僵。
“我不可能不去爱她,我也不可能不带她离开这个不自由的地方!正如同您不可能忘记土佐的日子一样。在土佐,枕流的笑容是那么美……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您那样笑的样子。是,经雅哥哥已经死去很久了,所以枕流真的就忘记了他?能够忘记得了吗?您……”
刷的扬起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他呆住了,连嘴角边缓缓流下的血丝都顾不得擦。
“不要动不动拿爱当借口!你自己毁了自己不算,想连翡翠也一同毁掉?”禁忌让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口不择言吼道:
“还是你觉得我现在就杀了你比较好!”
仲衡动也没有动,梗着颈子用倔强的无言抵抗我。
“母后!”
袖子登时被翡翠扯住。她膝行到我脚边和仲衡跪坐在一起,直直望着我的眼神无比哀怆……却勇敢到令人害怕,眼泪像终于支撑不住般滚滚落下。
“母后,我答应您……我答应您不再和他见面了,请您饶恕仲衡吧。”
“翡翠……”
我忽然心里一寒。怎么觉得……现在的我正是代表世俗与道德残害他们的凶手。怎么会……怎么会……我不要啊……
轻轻啪的一声,突然打断了窒息的气氛……是折扇收起来的声音。
“走出了这个宫门,你就不是尊贵的中务卿宫妃了。”
一直在傍边没有说话的某人言语淡然开了口,然后用修长手指捏着的扇柄指了指枢户方向,笑道:“有这个觉悟吗?”
翡翠愣了,但没有多久立刻点头答道:
“是……是的!”
“以后作为他的妻子、一个卑贱的农妇,洗手做羹汤,这样也愿意?”柔和沉醉的嗓音,却听不出任何情感偏向。
“没有错。”
我不解的蹇眉看着雪下,他到底想做什么?
而翡翠转过头去和仲衡依依对视,仿佛今日便是死期,她说:“如果我不是右大臣家的女儿有多好,那样就可以做你的妻子。”
“啊……真可惜,这么白皙而纤细的手指,就会因为劳作变得粗糙。不会后悔吗?”
雪下微微笑了出来,媚人的眼波流向翡翠紧紧攥着的手。
她的脸顿时红透半边,声音微弱……还是很果断。
“不会,我永远不会后悔——死也不会后悔。”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割断我脑中始终缠绕不去的弓弦!
二十六年了,我没有办法理解……为了一个人丢弃原本已经安稳的生活,最后甚至丧失掉自己的命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他似笑非笑看我。
好吧……
面向仲衡,我问道:“你也是那样吗,不论遇到怎样的艰难还是坚持现在的决定?”
“是的。”他拥过翡翠的颤抖着的肩,看着我的眼睛答道:“我发誓会一生一世爱护她,不管有什么困境、即使拼了我的命都会让她幸福。”
我闭上双目,俄顷又睁了开来。
“你带她走吧,永远都不要回京了。还有……记住你说过的话,即使是死,也不要后悔。”
“你那样的问法,是在欲擒故纵吗?”
“……呵呵,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叔叔了呢……果然是老了。”
“不要回避话题。”
……
“枕流,我已经想通了。”
“什么?”
罗城门外的荒地上,我偏头看向星月辉映下他的侧脸。有点落寞,有点语言形容不出的美丽孤寂。
“即使比樱花凋零的花期还要短暂,也是因相爱而幸福的人生。你的父母是这样,我的母亲……也是。”
我轻笑,别过眼去。
然后不置可否般点点头:
“或许是吧……”
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你。
“嗯,我知道。”
好象知道我心里在说什么,他轻声答道。
被地位卑微男人偷走的姬君——像这样的故事,除了中务卿亲王妃翡翠和宫内侍从平仲衡之外,在后世流传着的《今昔物语集》里还有很多很多。
之五十二 无尽修罗
之五十二无尽修罗
夕颜花瓣,湛蓝色泽凝聚在一处,单薄的就像片片胭脂纸。送别已到再也望不见年轻离人的背影,夜褪残妆时候,总是有繁华即将落尽的怅然。浮世如梦,却生生不息……抽出怀中久违了的龙笛,暂且遥遥为曲饯行的吟唱。
十指起伏之间,乐调平缓遥远,犹如铅华洗净。
是我多心了么……怎么觉得,原本主攻伐的金石之音转换成为某种不可言喻的……魔性之美。时而如同吸食香气而生的乾达婆部般缥缈空灵,时而好似双面湿婆之神:既绚丽又恬淡,却有着与生俱来的疯狂而毁灭。
笛声倾泻撞击,流云飞散,点点黄绿光晕渐渐会聚在我的身体和指间龙笛周围。长长垂下的水干袍袖,和为了掩人耳目覆盖黑发上的挂衣,都变得澄莹透明。
呵……真的好象,被迷人的光芒笼罩了似的。
说是魔性,或许也不恰当吧。
即使是在微弱星月光辉下的黑暗草丛里,还是可以看到呈圆周状悄悄围绕着我们的动物们。不想让人类看见所以隐了身,却和我同样沉醉在仿佛能够涤净心灵的笛音里。夜空像深不见底的海洋,下弦之月如孤舟飘荡在寥廓海中。那么多星子,抛洒在沙滩上的贝壳般,散发着柔和的银色亮光。
雪下闭着眼,线条优美的眼角微微上扬着。他翘着腿,尖削的下巴支在膝盖上,坐的没形没状。此时一只浑身毛色漆黑的野猫大着胆子爬上他的膝,被拂弄得舒服万分喵喵叫着。
这才是妖异的画面才说不定……像精灵一样美丽的男人,和拥有金黄双瞳的黑猫,都是本不该属于尘世的东西。
“哪,雪下。”
我放下笛子,淡淡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会死在某个人手上。答应我,除非我向你求救,否则绝对不要出手帮我……即使就在你的面前。好么?”
他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
“你已经有了觉悟,是吗?”
我点头,这才看向远处被浓烟映红的天空。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实话,那一天来的是早是晚,我都不意外。”
那是内里的方向呢……熊熊烈火再一次燃起,是无穷无尽的修罗场。
“如果对手是那个人,你不会输,我不会赢。所以我要这么要求你,因为不想让争斗再继续下去了。”我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道:“你不也笑过我么?说连被作为太政一党贬谪而死的前大藏卿藤原登隆都记不得了。我想我的罪也是太深了呢,死在手里的人那么多,连自己都记不清……”
“你骗我。”他打断了我的话,道:“这才是你的最后复仇吧?以漠然的方式——为了常夏。”
我笑不可遏。
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我第一次做了件连他都没有料到的事。
又一次双手环抱,以快乐的表情搂住他的颈项……像多年之前那样。难得看到他吃惊的样子,我真的很快乐。
“你……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我说完这句,眼神才缓缓沉了下来。“是,我是在复仇……对你复仇。雪下,我不想再恨任何人了,当然也包括你。用你的力量让我得遂心愿吧……那样即使到了下一世,我们起码不是仇人。”
到这个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可以自由了。
当夜人定之时的宫内大火起于承香殿,火势波及弘徽殿和清凉殿。因夜深猝不及防,被浓烟和烈火熏烧受伤及至丧命的值宿女房不计其数。繁华深宫化做烈焰熊熊燃烧的修罗场,在一夕之间遍地狼藉,其情景惨不忍睹。这场大火之后,虽则经过比叡、高野二山僧众十六夜连续颂经,甫登位未及三年的年幼新皇伤重不治,以冲龄崩卒。
雪下没有说错,是我熟视无睹的漠然,杀死了这个孩子。
当然还有比我更直接的凶手……一个精明一世天真一时,败在自己想也没想到敌人手上的男人——洞院右大臣。养虎为患这句话,比起我,更适合描述他此时的心境。
线香青烟冉冉升起时,已是合掌在兴福寺供养的须菩提像前。再次通身着墨染丧衣,为已逝之人祈祝冥福。希望在遥远净土彼端,他们能够远离充斥着这短短一生的阴谋与匕首,拥有永恒的平静祥和。
“京中从来就没涌入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流民吧。”
我闭着眼睛默数指间念珠,心若幡不动,低低问向侍奉身侧之人。
男人的声音像一潭深水,音质清晰而稳定。他用手拨起我被风吹乱的鬓削,说道:“我回宫之前有预感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安Сhā了许多耳目进京。你生气了么?”
“不……”听到自己叹气般的答话,稍微躲开他的手,道:“你该去做准备了,待到内里修葺完毕就是登基大典……”
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他的敏感。常良反手拉住我欲起身的衣袖。
“你是不是认为我自始至终在放任着右大臣,就是在等着他走到这步?自己可以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同时除掉他们两个?”
我没什么表情,淡淡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
“殿下只需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不要介意别人的眼光。”
常良突然邪邪一笑,不理会我的话而径自宣告道:
“如果我说的确如此呢?”
成功逮到我思维与步幅的瞬间空白,他身手敏捷的快走上前踩住了门框,居高临下俯视着身前进退两难的我。
终于露出真实的面目来了……么?
“我就是等着他弄脏自己的手……怎么可能呢,我不是皇兄,怎么可能容许谁来当什么把持朝政的太政大臣。”
“那么现在你的目的达成了。”我苦笑着点点头,道。常良懂得了如何操控人的心和欲望……所以即使过程迂回,他仍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该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这个孩子的成长没有让我失望。
“不,还没有。”
他断然否定。我望着他,有些愕然。
如果成为天下之主还远远不是他的目的,那他想要什么?总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糟吧?
“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说着,他缓缓靠近了我,把我步步逼近墙角……无处可逃。
我的心狂跳着,似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我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其他什么?他全身散发着强烈的攻掠气息,很可怕……不敢看他认真而专著的眼睛,我甚至从发梢到指尖都在哆嗦!然后交叠覆盖在心口的手腕同时被他抓住,拉高了抵在墙上,连一点可以退缩的空间都没有。
“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会把世上的一切都奉上在你的脚边。看着我……”几乎鼻尖相抵的距离,连说话呼出的灼热气息都清晰可辨,“你看着我,是我……不是哥哥,更不是其他什么人……你命中注定的男人是我。”
“你……”
没有说得下去……他脸上神色连变也没变,却在下一个瞬间用嘴唇堵住了我尚未出口的话。这个动作做的那么自然,好象我们本就该这样……从几千年前就该这样。我放弃了似的瘫靠在墙上,心情不知为何却奇迹般恢复了平静澄明。是梦刚开始,还是梦已经醒了?
他的吻,像是在融化怀中的雪花,断断续续却虔诚万分……不是冲动的激|情,倒似乎更像在做着某种约定。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在履行约定?
我不抵抗,也没有必要抵抗。
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敦平死了,我想保护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你是我对那个人延续的爱。
拥抱着花朵一样。绚烂
亲吻的间隙,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道:
“你和我……才是彼此的命运。十年之前……在我们邂逅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环伺须菩提四周的八部众和阿修罗像,持刀带戟神态威严,每一个的视线都好象投射在我和他身上。呵……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妖吗,还是犯下永劫之罪的魔?
“我们是在犯罪呢,明白吗?”
淡淡说完这句话的我抬起头,在耳鬓厮磨间注视着他的眼睛,却惊异的发现那双眼睛里居然隐隐浮现着泪光。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心悸了。
他在哭。
他一直在哭泣着吻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啊,什么也没有拒绝……为什么……不要哭啊,都是个大人了,还哭的这么不象话。
“如果说这是罪的话,我的心早已在犯罪了。”
说着,他紧紧拥我入怀。
温暖的怀抱,恍惚着似乎可以从此远离世上一切纷纷扰扰;栖息在这似曾相识熟悉的坚定中,继续做着好象从没破灭的美梦。
不。
“我说过,要把你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你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理应与杀伐等危险摆脱牵绊,生活在举世无双的荣华与安定中,然后……”
“然后做你的女人,受你的保护?”
我静静反问道,同时推开了他的手。
“请允许我移居到土佐的别业,好吗?”
如果这是罪的话,就全归于我身吧。反正,我已是罪孽深重。
“太过于执著,就会连结到毁灭。”
“娘娘是感慨于刚刚说到的影媛和武烈帝悲恋故事么?”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用扇子撩起帘子,轻轻吟出已有恋人的影媛拒绝帝王求爱的和歌:“‘海拓榴地八十街,当街邂逅吾君侯。只叹裙带早已结,不愿背约再复解。’”
这次去土佐的旅途,被常良安排了数以百计的扈从与女房,声势浩大到喧嚣聒噪的地步。不像是女院离宫,倒更像在迁都。敦平死后,向来精心照拂他的小荻因为过于伤心削发出家了;得到我允许的中将君与夫君一同赴任到远江;中务|乳母的年纪已经大了,难以经受车马劳顿留在了京中堀川本邸……我身边除了同车的小宰相和正澄骑马跟随外,全部都是常良的人。
“可惜武烈帝来晚了一步。”
“或许吧,不过那就是缘分。”忍不住有几分好笑起来,转而以扇指指远处:“看,那里是飞鸟川……还有稍微过去点丘陵上的人家,都有着雪白的墙和黑色的壁板,几乎户户挨在一起,依偎着低矮的山冈。现在是黄昏,所以正冒着袅袅炊烟。从前看诗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说法,一直想象不出那沙漠、长河是怎样的景象,深以为憾。不过这暮色中的村庄,似乎具有与其不相上下的迥异美感。可惜了,季节差得还早,野掬花都没开、柿子树上也零零落落的。如果到了秋天,柿子黄澄澄的压了满枝,周围都是茫茫的茅草,那景象比繁花盛开还要让人愉悦、安心……怎么了,那样看着我?”
小宰相这才收回愣愣的眼神,老实答道:“很少见娘娘说这么多话呢。”
指节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我立刻扯开话题:“还有香具山和耳成山争夺亩傍山的传说……真不知道从春日野到三轮山这段山路,能牵连出多少古代故事……”
“虽然这句话说的僭越,但……离开宫廷,娘娘觉得很愉快吧?”
“不是愉快,而是暂时松了口气。”我依旧看着小窗外流动着的景色,以及大藏种继奉命“随侍”在侧、片刻不曾稍离的行骑,不禁无奈的摇摇头,合上手中的书。
“您还能想的那么置身事外么?常良殿下还没有登位九五,书信就已经送到您手上了呢……”车行渐渐停住了,小宰相没再说下去,微微掀起帘子一角问道:
“什么事?”
外面传来女官陌生的应答声:“中务卿宫殿下的使者到了。”
未几她捧着朱漆盒子转身进来,打开看时居然是一付用紫绫团花唐锦包裹着的暖身石和雕金小炭炉。
从来只听说过“秋扇见捐”的掌故,说的是汉成帝在秋天把纨素扇子赐给妃子班婕妤,表示恩宠不再;这倒反了过来,夏末就早早送来取暖避寒的物件,又算什么呢?
同时还附着书信:
——虽然还是夏末,但晚上已经凉了许多。想起你没有带这些东西,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小宰相俯下身去,把暖身石和炭炉挪到角落里,皱起眉头抱怨了句:“只是起了一次寒风而已,又不是秋天到了。做这样的事,成心让天下人都明白。”
没斥她无礼,我反而云淡风轻靠在了车壁上,问:
“为什么现在如此厌恶殿下了呢?我记得他小时侯你也很喜欢的。”
“不管怎么看,那位也太无情、太霸道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道:“虽然谋害先皇的罪人被当场擒获、证据确凿是右大臣所教唆,这自然是大逆不道之罪。可他毕竟还是殿下的母舅啊,居然就被当机立断的说放逐就放逐了。还有娘娘您,已经摄理了两朝国政、被尊为安嘉门院的弘徽殿皇太后,殿下竟然当着您的面说什么‘这些事以后就不需要您费心了’。不过这次娘娘以退为攻去土佐,把政事和那些本就不服的大臣全丢给殿下,想必没多久他就得请您回京。”
我笑,很暧昧。
可能不会有那一天了,小宰相。
时至今日,我回到了这个地方,究竟在缅怀什么……缅怀谁?
刚刚登上君位的他这么说着送别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一定会抛下所有的政务赶到你身边来……守着你。
我没有走太久,土佐比京里温暖……现在甚至白梅都没开放呢。可他还是来了,现在,用上好的白裘拥着我一同看雪。
庭前千株含苞待放的白梅,还有遥遥一天雪空。
之五十三 此生
之五十三此生
时至今日,我回到了这个地方,究竟在缅怀什么……缅怀谁?
刚刚登上君位的他这么说着送别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一定会抛下所有的政务赶到你身边来……守着你。
我没有走太久,土佐比京里温暖……现在甚至白梅都没开放呢。可他还是来了,现在,用上好的白裘拥着我一同看雪。
庭前千株含苞待放的白梅,还有遥遥一天雪空。
他说,我想起了初见你的时候,你端正的坐在御帘里、漆黑的长发整理出文丝不乱,倒影映进漂浮着厚厚一层樱瓣的碧水,是让人惊艳的美丽。然后我摘了大束的紫阳花送给你,想无论如何都要到帘子中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可看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诶,为什么?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不,或者说你看所有人的眼神,那一刻,我就感觉自己好象死掉了。
犀利的、清亮的,吸附人灵魂般的目光。
在我们眼前洞开的沉香木门扉,框出小小一方天空里,飘着迷离的飞雪。
我不知道自己是输了还是赢了。像放弃玩具一样放弃掉自己数年来积攒的权势,一个人跑到白雪茫茫的土佐;而他呢……手腕利落的扫清了所有掌握天下的障碍,完全不需要任何辅佐与支持。人们都传说,在这个世上,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实权累累太政大臣之类的衔头了。但他此刻还是坐在我身边。絮絮诉说着这一切的他,忽然扳正了我的肩,说你的眼睛平静到让我害怕、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比雨前御所还壮丽的宫殿也好,比女院还要尊贵的身份也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所以选择我吧,做我的皇后——当今天子的皇后。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纳任何偏妃,我爱你,到死都爱你一个人。
我要你和他有个了结,不然我绝对不能安心。
该说这个孩子多心呢,还是敏锐的过了头?
我的心里升腾出冰蓝色的火焰……轻轻开启唇瓣,说,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么?好久都没去了,我怕自己会忘记那是什么模样。
我能给你的甜蜜就只能有这么多了。所以不要怪我无情,毕竟我不属于你。
他笑了笑,完全没有揣测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又不是雪下……可怕又可恶的洞察力。
当然,你想去哪里?
说完从一旁的镜奁里取出梳篦,边梳理着我的长发边道:现在就要去吗,还是等等?你的头发还没晾干呢。
那就明天好了,雪大概也就停了。不过话说回来……芹生还是有雪的时候最美。
如果你遇到的是十七岁那年的我,或许一切会有不同吧。
痴痴望着光秃的树时,不知怎么的……幻觉好象已是满树白花了。那弥漫天地的美丽,清傲冠绝,遗世而独立的潇洒不群。
挺直的躯干迎向风雪,那么美、那么的坚韧顽强。
沉醉在这扣人心弦的风景之中,晃神了,连额角被他无奈的轻轻啄了一下都没发现。
我别过眼去看他,神采微醺……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然变的很不会喝酒了。向来灌不倒的体质,现在却轻易就醉到站也站不起来。
笑的放肆,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吹气。
并非什么吐气若兰,而是让他皱眉的浓重酒味。充满魔性的瞳子、妖气十足的眼神,这些世上最避讳最不祥最让人胆战心惊的东西全都浮现了出来。
无须再掩饰什么了。呵……让我连神经都麻痹了吧。
——你究竟在坚持什么……究竟要把我逼到哪一步……因为是我所以就让你那么痛苦吗?回答我啊!
弥漫着伤痛的拥抱,无法永远因而显得那么绝望。
——即使,折断你的羽翼也要得到你。
“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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