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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越之食色有双 > 第二次的琴瑟合鸣。

第二次的琴瑟合鸣。

大概同样很少有人知道吧,龙笛纤细秀逸的竹管里灌的是铅水。龙笛有七孔,分为左手按压的六、中、夕三孔及右手按压的上、五、­干­、次四孔。这样为了求得另一段的平衡,就在头与吹口之间填上沉重的铅块,再用蜡包裹起来。

曲中激狂的杀意……柳枝被飓风吹的左右摇曳,连带着月影舞动。风如宇宙间强大无匹的气流翻涌,如龙一般怒吼着,如虎一般呼啸着,划拉一声无情的扫灭了所有熊熊燃烧着的薪火。仿若乌云从高天远处御风而来,笼上愈舞愈妖异的狂月。滔天大雨前的轰隆作声——已非惊蛰,却有如春雷震动大地般惊天一响,卷尽涤尽世上所有肮脏与罪恶。音越攀越高,是直冲云霄的激荡昂扬……幻境一般,我微闭上双目,就好象置身于被无穷无尽的星辰风沙蔚包裹着的蓝­色­天幕里。吹过天际的风就呜咽盘旋在耳边,灵魂仿佛脱出了躯壳的负担自由自在的飞翔……和云端的另一股乐音一起飞翔。睁开眼睛,自己依旧娉婷立在御帘后的正中,香染的衣袖翻飞下一双素手持了龙笛,边吹奏曲子边冷眼望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自清凉殿和藤壶方向而来的渡廊已经被原中宫大夫平实成和其他几个左大臣派系的官员率持弓带箭的近卫府军团团围住,原本侍奉四侧的藏人早已在众人还未发觉的时候聚集在了藤壶皇后以及兵部卿宫、大藏卿等太政党羽身边,形成令其各自分隔孤掌难鸣的胁迫之势。相反的方向,雪下眼睛抬也不抬,只带着若有若无的邪魅笑容坐在御帘边,以惊人优美的姿态流丽的一个横扫拨子动作,让天籁般的曲调仿佛是冰雪初融般倾泻而出……融化成春日的清泉,漂流在旷野深山里的樱林中。那么锋利的乐器,所以奏出的曲调最温柔……也最冷酷,因为动人而无休无止攫取到窒息为止。好象是地狱谷底盛放的樱花,散发着剧毒的香、禁、斩,单等着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烟雨红尘,绝代天香。

一曲太平乐,只是个曲子而已,在此时此刻却又不再是个曲子。我和雪下的顷刻之间,在他人却是久到蝴蝶都轮回了好几世的漫长辰光。

因为戛然而止时,乾坤已定。

内大臣和长子检非违少将平珍昌、女婿右卫门督藤原关隆径直步入弘徽殿,押解着数个状似巫医方士的人呈于御前。

“紧急事体,故无理扣阁,望陛下、娘娘恕臣等不恭之罪!”

主上别开眼目示宣旨女官,于是她朗声宣告道:

“陛下有旨:朕近来身体不适,一应政务无论大小呈递中宫裁定即可。”

然后他就这么像不沾染世间尘埃般走开了,向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这里。

而我再一次的俯倒在地,和纭纭群臣恭送着君王的最后退场。

似乎都能听到正待被瓮中捉鳖的太政派系最后一丝希望破碎在地的声音。借着法会的名义把这些人赚入宫中就是要来个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有机会苟延残喘再翻身。太政的党羽们本来心存的侥幸就是主上念旧——那扶持登位的恩谊和多年翁婿之情。可他们也不想想,即使是主上­干­预又能如何?我的计划和加之于的罪名已经完美到谁也无力回天的地步。

但是……还是谢谢你,我的陛下。

因为你,我终于从后宫的重重御帘中走了出来,没有一丝畏惧与不安就这样站在了天下臣民的面前。从现在开始,是命运在推动着我前进了……不知道未来还会走到哪里,但是此时此刻必须带着决然的意志走下去。宫廷的法则就是这般无情:一步不慎,非生即死……一如,眼前的他们。

“夫人!这……”

藤壶皇后几帐内传来王命­妇­尖利的声音。

“叩禀中宫娘娘:藤壶夫人自民间招集­操­巫蛊厌胜之人聚集飞香舍,祸乱后宫咒害陛下、皇子,此等行为不仅有违国母之道实乃大逆不道犯上重罪。臣等共乞娘娘权衡!”

“夫人,果真有此事吗?”

这个国家地位最高贵的两个女人,正隔着一方薄薄御帘审视对方。

她冷冷一笑,按下王命­妇­几乎要仪态尽失的叫嚣,轻缓的启齿言道:“我是皇后,而你是中宫,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即使是今日困境里,依旧是清丽傲然的皇后之尊。年华或许可以老去,美丽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她和我本该是生活两个世界里的人……从少女到年长,一生享受那好象天生就应得的瞩目与尊荣,被世上所有的女人羡慕着、憧憬着。这样的人,这样的“自以为”,那个本来的我是应该羡慕呢,还是觉得好笑?

而我也真的是云淡风轻的笑了。

“夫人……”听见自己长叹一声,然后放开了所有顾忌的这般坦然说道:“或许常夏是真的没有资格问您的罪,可是梅壶夫人呢?那个无法降临到人世的孩子呢?还有战死在刀伊战场上包括您弟弟齐信少将在内的所有兵士子民呢?他们的生命就是因为您而如同草芥般失去了……您自认为理所当然的身份决定了您的残忍。为了维护你们一族的荣华显赫,就可以任意妄为不管他人的死活么?你们怎么可以。”还有阿枫还有……我……

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绝望感受么?

藤壶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断成分尸。她甩过头去不再看我,晶莹剃透的指甲狠狠嵌进半截扇柄里,向着阶下的内大臣道:

“那些密教僧人的确是我召唤入宫的,可是单止为我作法祈祷祛除梦魇而已。卿等无凭无据如此污蔑本宫,可知道后果如何吗?”

闻言,检非违少将平珍昌不卑不亢道:“正是查有实据,请皇后与中宫娘娘过目。”

他看向一个女人的方向——正是蜷川。只见她落落大方的从皇后身侧的女房之中膝行上前,从衣袖里呈上个锦绫包裹的东西。

藤壶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一副不可置信到极点的神情看着长年侍奉在自己身侧的心腹女房把那最隐秘的东西拿来给我。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能在霎时间明白这意味着怎么回事了吧?于是她立刻扭头怨毒盯视着我。

“是你……是你!”

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残败者的容颜与悲凉可怜状,已经不值得一看。

锦绫在大纳言典侍夫人的手里慢慢展开了:一只被铁钉贯穿胸骨的小人儿木偶赫然出现在众臣面前——胸口贴着敦平亲王的名字。

一片哗然……当然了,在这个笃信鬼神与生灵、死灵作祟的国家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最厌恶和最不能饶恕的就是诅咒。

“娘娘,这些则是臣等在飞香舍搜出的。”右卫门督藤原关隆命藏人呈上了另外三个放置人偶的漆盘,继续奏禀道。

雪下噙着好整以暇的浅笑望我。

他站起身上前,无视于什么礼仪规范、世俗桎梏,就那么自然而然却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瞬间确实将御帘撩了起来,扶着我的手从帘中带出。

然后和藤原关隆一起,在我面前下拜了。

“臣平雪下亦有事体启奏。”

我了然在心却不放在脸上,挑高了眉沉声问道:“卿有何事?”眼神一飘,整个禁宫已经被近卫府取代了原有侍从拱卫住,毫无意外的有冲天火光自远处红梅殿方向腾空而起。巨焰如火舌喷涌,而无数支松明火把则映照出彤红耀眼如白虹贯日的一片天……

雪下一扫平日里狂荡不羁的神情,眼睛里散发着耀目犀利到可怕的飞扬神采,如同光之所在诸邪退散!

“兹太政大臣橘氏,历经三朝,不思皇恩浩荡反居功自傲纵女成凶。刀伊一战余波未平、生民涂炭,所幸我军神勇如天庇佑,敌军仓皇逃窜然其机密文件尚未完全焚毁。经臣平雪下查明,橘氏多次与敌军暗通款曲,泄露我军情。不仅失之股肱臣子之道,更为不忠不义大逆不道之人。兼,此番更籍由编修古今和汉歌集,多处恶毒影­射­僭越皇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种种罪责,实可诛心不为过!证据确凿,请中宫陛下御裁。”

时机掐的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平仲衡和留京的大藏种继二人身着甲胄,一路穿过早已更换好的守卫从宣阳门进宫,过清凉殿昆明池和荒海障子、经上御局而快步踏入了弘徽殿。

“臣侍从大藏种继、平仲衡叩禀中宫娘娘:太政大臣今日丑时聚集党羽于红梅殿分发刀箭、意图不轨,已被臣等当场拘押;其谋反证据伪和汉歌咏集凡三十二卷已全部搜出,其内容荒诞不经大胆附会、皆是怨怼陛下及娘娘之恶毒诅咒。请娘娘过目!”

“害死枫姊的是那个男人才对。”

——带兵查抄太政府邸的仲衡在临走前这么对我说道。

一阵狂笑凄厉的响起……我转头一看,是藤壶皇后……她被完全包围在武士中间,只等我一声令下即上前擒获。

藤壶和珍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高贵:一个铮铮傲骨、天生的卓然不凡,即使生死攸关仍旧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谈笑风声如履平地;一个是披了三十多年虚妄光环的高岭之花,一旦被扯落尘埃便是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黑发尽乱、如同疯癫……而此时的我,居然还能像个旁观者般洞若观火的想到这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渐渐,她笑的够了,望着我淡淡说道:“中宫,现在你双手所沾染的鲜血也丝毫不比我和我父亲要少了。”

“我知道。”

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已是罪孽如此深重的己身。

我闭上了眼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怆然,笑道:

“我知道,所以随时等着天罚降临的那一天。”

“中宫妾平氏奉旨代颁陛下旨意:藤壶皇后兴巫蛊厌胜之术于后宫,仿效汉室之飞燕啄子欲害皇嗣、危及朕躬。现削去其皇后荣衔、废为庶人,以儆后宫。太政大臣谋逆坐实,即刻削夺一切领地、赐土,满门羁押处以流刑于鬼界岛。”

Сhā曲

(悲伤的感觉太久了,来点轻松的风格吧~)

一大清早,鸟儿吱吱(汗,那是耗子)——啊不——是唧唧喳喳的叫,阳光普照。如果没有耳朵边上轰隆隆的大声就更好了!

“起床了哦~~~甜心~~~HONEY~~~”居然……居然是铲子敲锅的声音。

孰可忍,孰不可忍!怎么怎么怎么就我这么倒霉啊?有如此阿沙力的哥哥!我气哼哼的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无限放大的俊脸,顺手抄起羽毛枕就向他脸上砸。

“常夏,你万一把哥哥的脸弄破了不怕被很多很多姐姐知道心疼吗?”

“可是今天星期天诶!哥哥去偷偷约会好啦不要吵我睡觉!”

我叫平常夏,是高二的女生。爸爸是在区公所工作的公务员,妈妈就是所谓的家庭主­妇­,剩下的家庭成员就是二十四岁的哥哥雪下——这个让我从出生到现在第一百零一次感叹为什么要跟他做兄妹的男人。

“真是的,你早点找个人嫁出去就好啦!”说归说,我还是得在哥哥的“YUKI‘SMORNINGCALL”(他自称的)的魔音贯耳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缴枪投降。什么?你说我修为还不够?当然啦,我这个哥哥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哟,说不定我再不起床他就会学电影里加非猫一样,爬到床对面书架上再跳到我床上喊起床诶!

“小小年纪这么喜欢念哦~像欧巴桑一样哟~”

欧……欧巴桑……?

“人家这是为你好诶!GG你小心长出老人瘢的时候再被枕流姐嫌弃!”非常得意的回嘴ING,然后更加十二万分得意的看见雪下哥一副被天翔龙闪击中死|­茓­地表情。嘿嘿嘿嘿……他以为我不知道吗?GG最怕枕流姐嫌他比自己大上五六岁的事实啦~

活活,我们十七年兄妹是当假的厚?WELLDOWN~本次常夏胜出~

(雪下:……)

“才……才不会咧!”哥哥丢下这句话以后,就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化做一团乌云暗淡兮兮飘下楼去了。

啊……不会真滴伤害到他了吧?我米粒大点的良心顿时像煮沸了的稀饭般翻腾了起来。其实真的不能怪我啦,自从一个帅帅的……啊不,是美美到像个少女偶像明星一样的韩国男孩子转校到枕流姐班上以后,两个人就很要好的样子……然后……然后哥哥就被冷落了啊……接着就天天弄出怨­妇­脸。说起来更可怕的是:半夜我还可以听到隔壁哥哥的房间有冬冬冬的声音传过来哦,就好像是剪小人去钉一样。结果钉了两三天,叫珍河的韩国GG还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倒是哥哥头上写着怨恨两个字的小乌云越飘越大。

哥哥和枕流姐赌气啊赌气啊,赌气到她连我们家门也懒得敲了,直接在我窗户底下喊道:

“小夏,起来了吗?”

对了忘记说,今天是商店街年末大减价,我和枕流姐约好一起去瞎拼扫街。

我一边套上大衣袖子一边扯开窗户,探出脑袋笑眯眯的哈啦着说:“马上就好了哦~姐你今天好漂亮诶!要不要我去喊那个笨蛋哥哥出来呢……”

“呢”字还没有落地呢,就看见我们本来一脸温婉可亲淑女式浅浅微笑的枕流姐姐立刻酷酷的甩过头去,不做搭理状。恩……虽然我在叙述上有个时间差啦,不过真实情况是同时发生的——同时的、非常­精­准的同时,一楼哥哥所在的厨房传来哥哥同样酷酷的、不做搭理状的甩头发声音。

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天生一对可恶的小孩子脾气家伙哦。

现在感觉自己好象幼稚园老师一样……哪……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一人给他们一个红红的大苹果叼在嘴巴里,让那两张刻薄的嘴说不出互相刻薄的话来,然后各自牵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就OK咯。

之四十二 二重螺旋

之四十二二重螺旋

时节正好是该撤下寝殿薪笼的时候了,登华殿前御衣黄室樱在廊前灿烂洋洒盛放着。这样的颜­色­,恰与女院夫人身边上葛女官们所穿的山吹套­色­衫子相映成趣,真是连自己季醯眯憷銎液鋈幌肫鹆说比赵谧襄返钜槁鄯削碇泄时,女院面对太政大臣那种怯懦畏惧的神情来了……心里揣测一二,暂且约略有了个底,于是并拢二指恭敬的俯下身去见礼,带着温婉微笑见礼道:

“母后安好。”

女院轻轻点头唤我坐近些,刚想说什么,却又像暗自思忖般蹙眉欲言又止……然后向着我身侧的雪下,可以看得出神­色­勉强笑道:“很久没见,左大将终于想的起来看望这老朽之身了。”

我挑挑眉,几乎没是讶异的望向这看上去……不敬一些说……心怀鬼胎的二人。雪下脸上挂着我难以理解的莫测高深,勾起­唇­角像是讽笑般道:“是臣不敢擅闯,怕惊扰了夫人的清静闲适之情呢。”

一来二去,气氛陡然转变到了奇异的方向。

雪下哪雪下,你真是个狡猾的男人。在你策划好的棋局上,一定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对么……一个我并不知道的、闻所未闻的巨大黑暗。不过所有的事都会走到它该走的地方,正如再锋利的礁石总是会浮出海面。不用心有不甘的焦灼着急,也不用追问你,等着它总归在未知的某天完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我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坐在边上……带着像看戏一样的表情。

余光一扫旁边的女房堆里,旦见长年侍奉在女院的赞歧内侍神­色­游移、捏着蝙蝠扇子的手指微微发抖。那脸­色­几番变化,终于故作轻松的Сhā话笑道:

“平大将可是备受陛下倚重,当然不得空闲了呢……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展开系了五彩丝线的桧扇把玩,淡淡笑着看向雪下。他知道我不想Сhā手的意思,却又好象是不肯就此饶我一个置身事外一样说道:

“女院夫人,臣正是为了陛下之事而来的。”

雪下平铺直叙般说道。

听这话出口的蹊跷,不单是女院本人,连我也如坠云里雾里。

“陛下已经就让位一事与臣商量过了,不知夫人御意如何?”

“让位?中宫,这是从何说起的事情……”

为了让主上免于劳烦从而能够静心养病,让位和召还东宫是我和他夫妻二人共同做出的决定。是呢……仇恨已经走入终结,从此以后我的全部生命就只有他了。抛弃一切世俗的冗杂与纷扰,我只愿在余生里与他相依相伴……在上天允许、能够一起度过的每一天。虽然不知道为何雪下偏偏挑在此时向女院说明主上这个决定,我解释说道:“主上的病体已经不堪负荷繁重的国事,而臣妾代为协理政务亦并非长久之道。当然,这还得看母后的御意了……”

“陛下也是该多多将养身体。”女院颔首道:“东宫已经成|人,若是就此让位再好不过。这样再立大皇子为新的皇太子,则国祚稳固、我死亦无憾了。”

“陛下正当盛年,大可不必太早考虑让位一事。而臣所真正要向女院夫人奏禀的……是关于东宫之位的问题。”雪下稳稳的说道:

“现今的东宫殿下乃陛下庶弟,因当年陛下无嗣故暂踞储君之位。殿下长居奥羽与山野莽夫为伍,出入随意无皇室清贵礼法可言,有失体面。况如今陛下已有亲生皇子,应当有所重新考量了。”

啪嗒一声,我的扇子失手掉在了铺席上。

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让还是幼儿的敦平亲王取代东宫殿下即位——是之前提也没有向我提出过的……改立皇太子!

但雪下我还是明白的:既然他今日将废立之事说出口了,就绝对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所以必须在女院表明态度之前截下他的话。

“兄长先不要说笑了。”拾起扇子的动作不留痕迹,我一个微笑而后主动开口道:“母后宣召,一定是有要事嘱咐吧?”这样说着,看也不看雪下一眼。

女院信疑参半的将眼神从他身上挪开,缓缓说道:“原也不是什么要事……听闻你即将被立为皇后,我和你父亲感到甚为欣慰。加上你膝下又有了大皇子和东宫的女御,此番一来,我们堀川二条家的荣华已是显赫到无人可比……”

她究竟想说什么呢?我沉吟着,倒并不搭茬。

“既然大势已定、不容质疑,那何妨酌情减免罪臣橘氏一门的严刑呢?那罪臣虽大逆不道,但总算辅弼主上二十年来并无其他过错……”女院几番踌躇,终于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太政大臣把持朝政多年,会有人为他求情,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但我绝没有想到,这次站在他那一边的居然是一向不过问政事的女院夫人——主上的母后、我“父亲”左大臣的亲姐姐。没有任何理由的……她本不该有任何理由罔故身份尊贵,为已定罪之人特意遣了女房请我过来“叙话”。

“母后,臣妾只是依照主上的旨意而为。即使事体如此,实在未敢擅专。”

“此事我亦明白。”女院急迫的倾出身子,示意一边赞歧内侍将个蜜蜡封的丸子给我,道:“这是他从软禁之处递来的信件,边说着‘请务必亲手交付给中宫夫人’边托给我的。你看看吧……”

太政带给我的密信……这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诡计把戏?为了苟且偷生而向我示好吗?不,那决不是他的作风。

究竟是怎么回事——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拆开了蜡丸:

“‘夫人,您的身侧隐藏着天下间最肮脏罪孽的秘密。如果想知道前因后果的话,请来见微臣吧。’”走到末路,又是想咬谁一口呢?我笑,所以没有注意到那个人闪烁不定的冷笑眼神。

但事实证明,这样想的我自己才实在是幼稚的好笑。

本该不难意料的,下面的事情就发生在册封皇后之后和准备破格召见被软禁在家的太政大臣之前间短短的时间差里——是我的疏忽与大意,结果第一次被人占尽先机了!

“你说什么?”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声­色­俱厉的大声追问道,几乎没把中务惊骇到浑身颤抖瘫倒在地。

“回禀娘娘……罪臣已经伏罪自裁了。”

“怎么死的?”

“服毒……”

“什么时候?”

“今早由近卫府看守的舍人发现的。毒药似乎用的非常猛烈,导致尸体……详细的时间已经难以判断了。娘娘……”

从她惊恐的眼睛里我可以看见自己,迅速思考时那寒冷彻骨的肃杀神情。

刷的一扫裙裾衣摆,转过身去拧紧了眉细细回溯……

一个费尽最后心机撒下诱饵等我上钩的老枭会如此轻易的放弃生命吗?怎么可能!在这­阴­谋林立的诡谲宫廷里发生的所谓自杀种种,连猜都不用猜一定是被什么人抢先一步灭了口。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赶在我审问太政大臣之前毒杀了他灭口?隐约之中、在我所不知道的空洞未知里,他还曾经得罪过谁?

抑或是说……他的存在又威胁到了谁?

但我有预感,那或许是个远远难以想象的庞大黑暗之所在。

会是女院吗?首先怀疑的就是她了……明显有什么把柄或是秘密握在太政手里的样子……但不是,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不是——那种比我更加狠毒千倍、大胆万倍的行事方式,以及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计手段的辣手强势,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被一手培植出来,一模一样的风格和手段……

所以我要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平雪下……”口中喃喃自语道。

雪下,对你,现在我真说不清是迷惘,还是想“终于到这一步”了……希望册立敦平亲王为皇太子的理由并不难理解:如果有朝一日敦平亲王承继大统,那么雪下将会有机会以舅父外家的身份统揽朝权,成为第二个太政大臣。但非要在我召见之前杀死太政的原因呢,原因是什么?太政的罪责早已定下是必死无疑。如果说连我这个跟他仇恨刻骨的人都没有急着下手,雪下又有什么理由容不下他再多活一日?

该死的!

十指忍不住收拢成拳,狠狠往胁息扶手上砸下。

现在想想,雪下对我是那么了如指掌……凭借高明到可怕的手腕让我的一切一切全在他的棋局之中,步步走的分毫不差。可我怎能就一心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几乎从来没有算计过雪下意图为何呢?他的目的、他这么多年来的处心积虑……

“娘娘?”是大纳言内侍的声音。

神思这才被拉了回来。我立刻换上平和淡然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大概是同样觉得春日里事态丛生的缘故吧,大纳言内侍温和的笑笑,躬身说道:“是陛下今日醒的早,似乎御体大好很多呢……皇后娘娘是否要移驾清凉殿?”

我点点头让小宰相吩咐下去整理衣装和妆容,然后在这个空当絮絮问了她些旁人看来琐碎万分的话题:主上晨起用过膳食了没、进了多少、有没有咳嗽、手脚出汗了没有;哪些需要再仔细着些,哪里要笔笔向我回禀……不经意间声音就真的放柔了下来。哪怕是再小的小事,他的点点滴滴都装在我眼里心上。感觉沉甸甸的,却一点也不累。

末了道:“上御局收拾停当了没有?”

“已堪使用。”

她笑着回答。

主上病体孱弱,我政务繁多宵旰难眠,如果日日留宿衾侧则不免影响他安寝静养。而弘徽殿虽离主上歇息的清凉殿夜御殿咫尺之遥,可如果夜里出什么状况的话这段距离仍嫌太远了些。所以让内侍和主殿司的女孺们将紧挨夜御殿的局打通,准备自己暂且移居在那里,两边也得以兼顾了。

山峦迭起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云雾缭绕着,中将君用乌木勺子将炭火送进去补充了,让“梅花”的香气一直吹散到伏笼上熏染的衣裳里。小宰相调理好伊势贝壳粉和红花胭脂、眉墨,再从唐柜里取出今年新菜时才裁剪出的飞鸟折枝薄­色­五重打衣为我换上,淡雅细致的花纹配­色­令人心旷神怡。大纳言内侍亲手取过女房手里螺钿梳子,将垂发与鬓削打理的顾盼生辉,不知有几分恭维几分认真的说:

“娘娘的容貌这些年来似乎都没怎么改变,就和老身当初有幸逢迎入宫拜见时一样。”

我心念一动,道:“夫人供职在宫中已经有些岁月的了吧?”内侍的年庚似乎较于女院更要年长些,应该历经前院、先帝、主上三朝了。看过许多次的物是人非……兄弟、父子,说不定还有……

“经娘娘这么一提……真是呢。”她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连语气里都充满了对年华流逝的哀挽:“年年的春夏秋冬掐指过着四季,浑然不觉已经三十年了吧。当初接替家母入宫侍奉的时候,看着前院大人迎立中宫的盛仪,现在连小皇子殿下都眼见日日长大了。”

前院,是先帝的兄长。

“那么……”我顿顿,然后貌似不经心的问道:“夫人记不记得有一个更衣……是山井中纳言家的第二姬君……”

山井中纳言家的更衣,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入宫多年了,不知怎么的……现在才突然有想问往事的冲动。但大纳言内侍出神的回想着、回想着,最后却一无所获般摇了摇头,笑了。怎么会?姨母说她是那样的美……我有些黯然失望,失望的轻道:“据说是个美人呢……”也只能这样说了。

“娘娘说的那位更衣夫人是前院的后宫吧?老身供职在梨壶侍奉还是东宫的先帝来着,后宫的娘娘们真是知之甚少。”继而,她笑道:“不过要说美人的话,倒是知道有一位冰雪般清丽绝伦的美人儿。娘娘莫要着恼——那位的美貌之盛、身份之尊贵,恐怕都不下于您呢。”

太政大臣的暴死对我来说本无所谓,但雪下为何要Сhā手其中——心不在焉想着这个,几乎是敷衍,我浅笑道:“是赫映姬,还是小野小町?”

大纳言内侍想了片刻,以与年龄不符的戏谑口吻道:

“如果用光来做比喻的话……娘娘是绚烂耀目的日光妃子,而那位贵人……斋宫殿下就是清泠的月下美人了。”

“纪子内亲王么?”前院时代的斋宫,指的应该是左京命­妇­那位年高德劭的女主人。

“被称作‘香扆之宫’的幸子殿下……”她边回忆着边缓缓言说:“此位内亲王,娘娘未曾听说也是应当的。毕竟她还是先帝朝的斋宫了——况又那般薄寿。殿下生来是与前院、先帝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前朝皇后膝下最为宠爱的一品宫。且眉目如画、美貌如仙,天然有一股异香透衣而出,因而被起了个绰号就是‘香扆之宫’。”

小宰相听到这里不由得Сhā话:“真便是如此天仙化人,怎生我等就从未听闻过?况且公主位尊,相貌其美若何,约莫也只是旁人无缘得见、妄自揣测的罢了。”她刚说完,才发觉自己话中多有顶撞。正悔不迭想修正圆滑呢,大纳言内侍却毫不介意般“嗳”了一声,言语中感慨万千:

“道听途说者,大抵如此也。只不过当时之事转瞬间年华逝去则尽付笑谈,让人不禁唏嘘。殿下从小离群索居在音羽之泷的宫舍里——据说是因为身体孱弱的原因,即使是父母兄弟亦极少见面。而老身进宫后不久前院就退了位先帝践祚,殿下以斋宫身份赴伊势修行,自然就无缘得见了。可是谁料不久殿下竟崩卒在了那里。像幸子殿下那样的贵人难以享有古时建内宿祢般的长寿,而老身坎坷形状却仍残喘世间,真是人生无常呢……”

“情深不寿,天妒红颜……吧……”

这么说着,我心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象谶语一样……

之四十三 扫晴娘

之四十三扫晴娘

雪下刚刚沐浴完也似的只身着寝衣。及肩乌发闲闲披散肩上、胸口的肌肤和锁骨一道­祼­露在外,于是周身散发的香气之浓烈更甚于平时,而微勾的­唇­边却又一抹浅笑如故。那种好象丝毫也不讶异我会出现在此的态度,换了别人的话,几乎要如他所愿的被成功撩拨到沉不住气、恼火万分。可是,雪下,你知道我是谁,所以必须说实话。

“真是瞒不了你多久……不要迁怒正澄哟,他只是依照我的命令去做而已。”

“你本来就不该隐瞒我。”我手指蜻蜓点水般轻抚向他颈上的勾玉,淡淡答道:“我不在乎那个男人是生是死,可是很在意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还有呢?”他笑。

“为什么要废黜东宫殿下?不要拿你说给女院夫人的理由来搪塞我。”

“陛下的御体如何——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雪下像仅仅是陈述般道:“东宫只是个弱冠少年。一旦陛下万一,他即位后会是谁把持朝政。从来没有想过吗?”

那却是我的痛处。

“不……主上决不会有什么万一……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没有必要去想。”

“你清醒一点!”

我一愣。

“清醒一点,陛下没有办法保护你一生一世了。而终有一天,你将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逃避,知道吗?不要以为只要除掉了太政就风平浪静。这个宫廷不是只凭儿女情长就可以的逢凶化吉的地方,走错一步就再难转圜。别被恋心磨钝了心中那柄悬挂着的刀,为着你自己,坚强起来然后……自己去保护自己!”

“可我也有我要去保护的人!”泪水不禁滴下,我不甘心的说。

“如果东宫现在即位只会被右大臣完全控制,而你我也将又一次面对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状况。”

反驳不了他了……可如果要我剥夺掉殿下的地位以自己名下的皇子取而代之,又怎么可以!

“我们两个一起走了吧。”雪下突然的、半开玩笑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的说。

我紧紧抓住他眼中稍纵即逝的认真慑人,学语般重复道:“走?”

“是啊……”可他的笑容转瞬间又变回了轻狂形状:“不想因为政见不同而和我最尊贵美丽的皇后反目,所以只有在这天到来之前掠走你,两个人抛弃一切世俗纷扰浪迹天涯。”

为着他只是戏谑般的言语,我心中居然莫名的无味杂陈起来。

“叶叶相对,接骨之木。君别日久,情难自抑待君前……休要再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傻么?把不经心的话太容易当真了?

还是……血液中难以屏除的禀­性­。

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软弱了。曾经把自己看做权力的牺牲品,曾经为了自己的无力而哭泣,但自从拥有那种力量的开始,自己就变成了悲剧最新的制造者。身处高位的寒冷与战战兢兢决不只是虚幻,因为到了这一步我已无路可退——不是取胜就是死。太过于疲惫的心,永远不能停歇下动用全副心力蓄势待发的智慧,谁知道在黑暗中还潜伏着多少窥伺的眼睛。再也停不下来了,欲壑难平……所以真不如死了好些。

“衣通姬和轻太子的赠回歌。一直以为,它讲述的是关于憎恶与悔恨的故事。”他说着,眼睛里却充斥了寒冷如水的……漠然。

我苦笑。

又开始了,对么?雪下啊雪下,为什么每当我渐渐接触到你的真实时,就那么快封闭起谁也难以进入的内心呢?总是巧妙的游历在众人之间,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安全距离。没有人可以触摸你的心灵。谁都不行,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永远不会失控的你,和永远被自我控制住的情感……我是该说你老练成熟么,还是寂寞。

一室之内陷入死寂中。

我望着这个男人纤秾合度的动人背影,和笼罩周身的排他气息。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木梨之轻太子和衣通姬是古时允恭天皇与忍坂大中津比买命膝下的一双儿女,身为兄长的轻太子恋慕同胞妹子衣通姬。两人悖伦的相爱导致天下离心离德,轻太子失去皇位后被弟弟|­茓­穗王流放到荒凉的伊余之汤。衣通王难以忘情,追随兄长来到伊余,最后双双殉死。端的是……情到浓时苦亦乐。而轻太子辞世时虽死不悔的一首读歌更是流传后世……

“初濑川,众山围绕。君如白玉,君如明镜,今日此时长相依,也无归处也无乡。”

水晶撞击般的声音流丽念道,用着什么都无所谓一样的态度。

然而我却看不清凌乱刘海掩藏着的瞳仁里,深深锁了怎样让人……心痛的凄楚。

“它的意思就是,如果这个世界无法成全我们,那就到容得下这段禁忌之恋的另一个世界去。别怕,爱本是无罪。”雪下低低笑了,在下一个瞬间却靠在了我的背上。

很虚弱的感觉……好象只是个孩子。

“别回头看我。”他说:“只要这一会儿就好了,别回头。”

“公子最近又都和什么人来往了呢?”

我笑望着仲衡仍旧是粗鲁掸去身上落花的动作,问道。

“小犬这次来得又晚了,莽莽撞撞没有规矩。我真是不懂之前娘娘为何把他放在大将身边……”小宰相很不屑的瞟他一眼,在我耳边低语道。她年纪既长后倒有几分相似当年的中务|­乳­母,总还是看不惯仲衡做派的嗤声,反手扣上涂笼的门扉就端着高傲的架子一甩裙裾告退。

仲衡也不理睬她,回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才老老实实的开始例行禀明:“除了之前臣下说的那些人之外,值得注意的就是新近女院身边赞歧内侍了。她几次来拜访公子,公子都借故支开所有仆役。臣下觉得甚为可疑。”

果然没错——和登华殿密报完全相吻合:

近日来,女院经常屏退左右女房只留赞歧内侍密谈,而每次密谈之后赞歧内侍都会出宫。看来我从起始怀疑就找人盯着那边没有白费。

“他们在谈论什么……你一点都没有听到么?”

“任何人都无法近身,公子的谨慎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还真是难得呢,居然有连作为心腹侍从的仲衡都不能知道的秘密——此来还是第一次这孩子无法向我回明的左大臣府邸谈话。还是他已经感觉……不会吧,都已经这么多年了。雪下不可能如此巧合的在这时才洞察到……仲衡从一开始就是我安Сhā在他身边的眼线。

小宰相虽然那样牢­骚­着,但其实想必是明白的吧——我挑中仲衡的原因。从孩提时代就跟随自己的侍从,谁会怀疑他效忠的方向?

“那么两个人谈话时的态度呢?”哪怕丝毫的线索也不能遗漏。

启发式的问话立刻提醒到了仲衡。

“虽然什么都难以听清,可还是很清楚的是赞歧内侍与公子争执起来了。”

“雪下发怒了?”

“不,也不是那样的……是公子先用嘲讽般的口气说了什么话,而内侍伏倒在地啜泣不已。谁知道她突然腾身而起上前攥住公子的手腕,脸­色­煞白到几乎晕倒。相较之下公子有礼多了,只是笑着拨去她手走了开去。”仲衡尽全力回忆道。

那种笑,眼里淬着世上最寒冷毒药的笑容……历历眼前。

不过能让因循守礼的赞歧内侍激动愤恨难忍的话题,是什么?

“之前在宫里时我还把她看作是沉稳的长者呢,谁料到居然如此无事生非。”像是把正事说完又恢复成天真少年似的,仲衡挠头不解道:“什么珠子也好、玉钏也好,在府里看来有什么贵重的?竟为着这样的事情仪态尽失……”

“珠子?”

一鳞半爪的锐利光芒闪过,我立刻追问。

他仍旧懵懂:“说什么丢了水­精­珠子……还有依稀是牙齿还是波的……”

紫入草水­精­念珠!

那原本在雪下是手腕上的东西。

……我想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这个螺旋迷宫的入口……

“枕流姐姐。”

“怎么?”即使是过去在土佐,他也很少喊过我姐姐。但每当仲衡这么喊我而不是喊娘娘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少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困惑了。即使如此我仍很高兴,沉浸在其他的思索里于是就顺口应答道。

“为什么要我一直监视着公子呢,从很久之前开始。”是年少率真吧……仲衡直截了当的脱口而出:“你不信任他吗?所以总留着一手提防。”

我笑,像当年阿枫那样抚摩着他的额头,答道: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我还是七八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宠妃、斗志昂扬的女孩儿的话,或许可以毫不犹豫的向他坦诚自己的内心吧……用最热切激烈的语言诉说。而如今,我已经变成一个将冷峻政治式考量视为优先的女人。抑或是说,在女人身份与相应的心境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执政者。也许对于我和雪下来说,爱还是不爱——这从来就不是摆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身处在现在这样的位置上,不爱如何?爱,又能怎样?没有什么区别。

那隐秘的、心照不宣的感情,与其说是男人与女人,倒更像是两匹同样伫立在雪地悬崖上的狼。可以结为伴侣,也可以为了争夺惟我独尊的地位缠斗不休。永恒且唯一的对手、盟友、敌人,心灵相通却又相互猜忌。雪下太强了,某种程度我爱他,怕他,防着他……就过了这么多年。

更可悲的是,我们一早就清晰的知道这点。

容颜未衰心已老去。

帘外柳绿莺红。无论是谁在主导着这个天下,后宫总还是浮华绚烂的如烟仙境,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在淡淡自嘲般一笑中,我手上彤管回笔收势,将纸条揉成小团封进蜡丸。纸上密密麻麻蝇尺小字,末了赫然一行字:

“速速回京,迟恐生变。”

——这就是我的选择。

很久之后的修史人和后世钻研宫廷权术者将这归结为我身为­妇­人最终意义上难以避免的不理智与感情用事,以及我在政治上全面失败的转折点。

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在最后一刻都没有为这个选择而后悔。

将腊丸交给了小荻。

“你对宫外比他人更为熟悉,这个要确实送到东宫殿下手中。”

蜷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目光里隐忍着的奇异与不安倒瞒不了我。论起从事隐秘工作的谨慎顺手,她要远胜于我身边任何一位心腹女官,遑论从来只是照料皇子的小荻了。示意小荻可以先退下,我不吝于解释没有遣她去办的原因:“前些日子劳累了。奥羽路程遥远需要长途跋涉,小荻比你适合。”

“娘娘,”蜷川先是没有说话,继而用平缓而稳定的语调,似乎早已下定决心般道:“前太政大臣不是我父亲,废后藤壶也不是我的姐姐。蒙娘娘能够在颂经法会赐告真相,其中感激之情难以尽述。然而我既已完全出于己愿服侍娘娘,就已置难以选择之出身于度外,决无贰心!我……”

“你想太多了。”我笑,信手合上砚盒,道:“递密函至奥羽关乎重大,而你我皆知斯事该隐瞒与何人。以他谋算之深,又岂会不最先一个密切关注你的行踪?而换做是小荻……”言意点到这里,就见蜷川立刻恍然大悟:

“诚然也——她的确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此时余光已扫向渡廊方向,小宰相引着个年长女官一路分花拂柳款款行来。只见那女官虽步态稳重典雅却表情困惑不明所以,正是……

“登华殿的赞歧内侍?”蜷川疑问般自言自语道。

我收敛了笑容,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我真的是个卑鄙的人吧……接下来要做的事和连自己都不屑的小小诡计。

像旋涡般的脚步渐渐迫近了,而我忽然闭上了眼睛,听着风吹动檐下金铃,洋洋洒洒一连串儿清脆悠扬的空灵曲调……还有那遥远的晴空万里,隐隐约约间又一场山雨欲来。

之四十四 如侬

之四十四如侬

既然还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较为合适,索­性­就沉郁的将­唇­角隐藏在重叠锦绣衣袂之下。菩萨前的线香、身上熏过了的味道、渐渐­阴­暗下的天流动着沉闷空气,让狭小空间里香气浓烈令人几欲作呕。选好的谈话地点自然还是这供奉梦违观音的涂笼,加上不完全是虚张声势的摒退左右——我压根无法预测会面对如何的事实真相。

蜷川膝行过来拉上了门扉,留下我们两个各怀心事的宫廷女人。

一击必杀、毫不迂回,是现在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打垮对方抵御意志的最直接战略。

于是我什么都没多说,将搁在胁息扶手上的左手腕横在了自己面前……以近乎仪式化的动作,慢慢的、缓慢到像是扼杀一只云雀,让露出衣袖的半截藕臂充分沐浴在时雨前微弱残光里,幻紫­色­的光芒闪烁若星……在眼前的赞歧内侍看来想必是非常刺眼的星光吧?我在角落中将她脸上充斥着的戒备与动摇尽收眼底。

“娘娘……这……”

“您知道它吧?”我淡淡说着,在她紧盯我眼睛的情况下,视线丝毫也没有从手腕笼着的入草水­精­念珠上移开。似乎对她来说不啻于当头­棒­喝了……让她哑口无言,再步步胁迫甩出最初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我始终很介意呢,那位的……母亲。”

既然无论如何想仲衡听漏的那个词也不可能是“齿”或“波”,那有没有可能是“母亲”呢?(注)

这样仅凭猜测贸然提问所遭遇的最大可能结果就是被对方识破——我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掌握。但仍然愿意赌、只有赌。看到赞歧内侍颓然瘫倒在地时,我知道自己赌赢了但……即使是我,也绝对没有预料到她含着那几乎可以称之为潸然表情道出的下一句话!

“请娘娘忘记已经知道的一切吧!参议大人……殿下并没有错……”

手指猛烈一个抽搐。

身为臣子,即使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即使是出身皇族却被降为臣籍,也是……不能被称作殿下的。这个道理,连咿呀学语的黄口稚子都晓得。

……从前只听说过醍醐灌顶,我此刻倒突然觉得似乎同时有千万桶冰水在三五严寒里对着自己兜头浇下。在晦暗难辨的光线里,动员了全身的镇定全身的自我控制而勉强扯出一丝自若浅笑……不,与其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唇­角在恶寒至极的痉挛。

“你……说什么?”

这样的表情看在赞歧内侍眼中又成了另外某种特定的涵义。

“无论如何,殿下都是一直照拂娘娘的兄长啊!或许您觉得无法理解,但在我这个亲眼目睹一切的老朽之身看来,即使违背了天理伦常、不被世人所容,那两位仍旧是相恋至深的情人。”她禁不住老泪纵横,抬起衣袖擦拭着,道:“如果非要说谁有错,那只能怪命吧……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让香扆之宫和先帝今生只有姐弟的缘分。”

说到这里,我真的已经全明白了。

明白了他极端厌恶衣通姬和轻太子传说的理由;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定要杀死太政大臣灭口,他为的是保守怎样一个秘密;明白了太政大臣又为何要用“肮脏罪孽”一词来形容我身边的……他。

爱欲、权欲……每一代宫闱深处,都有着绝对不能见天日的私密隐事。帝国后宫如同捕捉优美猎物的乐园,充斥了数不清的男女私情和权力纷争,缩影了人类所有欲望赤­祼­­祼­的表达与追求满足。而我与他居然都由此诞生,再携手报复我们共同的出生之地——这罪孽孳生的温床。

呵!多么讽刺的事实。

“跟我说说那两位的事好么?参议大人的……生身父母。”

我说道。

记不得听谁说过:有一种爱,明明是真爱,却不能说出来;有一种爱,明明想放弃,却又无法释怀……有一种爱,明知是煎熬,却怎么也躲不开。

春水盈满的四月天。

不知是为尊者讳还是痛惜逝者使然,无论是在大纳言内侍或是赞歧内侍的口中,对于那位韶华早逝内亲王的描述都是尽善尽美、毫无指摘的……除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孱弱病体,以及深谷幽兰般脆弱而隐秘的名声——一位帝王曾经因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几乎要削发出家。而赞歧作为当年服侍内亲王的少数女房其中之一,比大纳言内侍更加饱含感情、以近乎长姐回忆香销玉殒妹妹似的口气渐渐诉说起往事……

赞歧说,公主的­唇­边永远挂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微笑……有多么美,娘娘您能想象么?

我当然可以,当然。甚至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的回忆出,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动人笑容,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那么相象……

她出生在九重宫阙中,却自小远离了椒房之间的算计尘嚣;她在寂寞祥和的山水中渐渐长大,好像是朵夕颜花安静的开放着,无人记得、无人知晓。直到那一天,一个不期然的身影闯入了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和……原本同样平静无波的心。

那位狩猎者打扮的贵族少年误闯进了她所居住的庄园。年轻英俊又带着几分霸气的男子,没有如愿以偿捕捉到逃脱的猎物,却在一片紫烟般的夕颜花丛中邂逅了梦寐以求的佳人。故事的开端一如所有美丽爱情的起始,带着几分只属于年少的单纯旖旎。

是命运之神、还是邪魔的旨意?驱使他的马蹄悄悄挨近了她,她正痴痴望着与己一样纤弱娇柔的花儿。远远服侍着的贴身侍女见有生人闯进,奋力疾呼着让她尽快闪躲;他的侍从们纵马跟随声渐行渐近,也即将追了上来。而他,又怎能容许一见钟情的佳人就这样转瞬即逝、难再寻觅?于是不顾她令人不忍的惊惶与失措,将随身携带的一串紫水­精­念珠笼上了她的皓腕。

这是信物,也是他日的凭记。

“等我来接你,我的夕颜之君。”

他丢下一个笑容,调转马头离去。那笑容就像是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面对着惊慌失措的女房们,从来误见了生人便会惊吓晕厥的她,竟只低低说了这么句话。

从此,日子还是照样在过,仿佛那一天的莽撞旅人仅仅是个不切实际的幻影。但她最贴心的侍女还是发现了……发现了自己主人总是会在夕颜花边拂弄着手腕独自出神。

可是不知为什么,音羽瀑布边的花野中,再也没有等来与那天一样的马蹄声。再后来,一次普通的政权交迭,她的身份从隐居的一品内亲王变成了即将赴伊势修行的新皇斋宫。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场梦吧。她轻叹了口气,暗暗将紫水­精­念珠收了起来。

只有那名贴身女房知道,她曾经说过:紫­色­就仿佛是等待的颜­色­。等待着的那个人,等待着的爱情。

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他,更没有想到……再见他,竟是在重回到那久违了的皇宫、向自己初登大宝的弟弟辞行的时候……

不,她又怎能接受……原来,一直等待着的人,居然就是那位前皇太子、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而看着被盛装点缀的她——虽然清丽转为妩媚……他仍能痛苦的认出,现在正亲手Сhā上梳子的,居然会是自己心爱的女孩儿。

无法提前预料到的兄长退位,繁冗琐事绊住了他的脚步。就在明日,明日他就要去寻访那位乡野之中气质高华的佳人,将她带到自己身边长相厮守。而此刻,在这可笑的境遇下,那原本以为即将到来的幸福也只能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了。至尊的身份固然可以破除一切世俗阻碍,却难以斩断道德与伦理森严的桎梏。

一切原本就可以在这个真相大白中永远打住,然后各自都到本来的人生轨道上。作为斋宫的她离开生长于斯的都城,直到弟弟退位否则不能回京;作为新皇的他应黯然转身,在后宫衣香鬓影中永远永远忘记那片夕颜花海。可现实再残酷,也无法规定人心的方向……思念,像长疯了的野草不服束缚,像燃烧旷野的烈火摧枯拉朽。日日枯对伊势五十铃川的流水,­色­彩斑斓的鲤鱼和雅罗鱼不能博得她开颜一笑;遥望着镇守之森郁郁苍苍,凤蝶双双流连的杜鹃花和竹柏兰让她更加心伤。甚至连侍女们都为着美丽的主人不约而同的暗暗嗟怨着既本无缘、为何相逢?错在惊艳一瞥,他甚至再无法对年少结发的高贵妻子露出怜爱之情,余下的只有帝王对中宫的敬重。爱的痛苦,是不能去爱其所爱……而不在你心上的人却朝夕相伴。

“然后呢?”我问。

赞歧苦笑了起来,如同所有的所有只仿佛发生在昨天,她道:

“所以当先帝出现在公主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是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冬日呢,十善万乘之尊竟然就冒了那么大的雪伫立在廊下!女房们全瘫倒在地上了。我好容易去找到公主,说主上驾临了……公主先是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望着我,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然后先帝走进来,他说,如果有什么罪的话,就归于我一个人吧。”

罪……

一再听到这个字眼,我拧起了眉。

世上本已太多虚伪,谁又能说自己绝对洁白清皓?只要是爱只要是今生无悔,就没有对与错的区别。什么是肮脏,什么是不洁与罪孽?人们凭着什么这样指责为了爱任意而为的情人?是我离经叛道吗,还是那所谓的人间规则在强大的爱面前根本苍白到无力?我固执的觉得这样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远远要比没有爱却彼此拥抱的人要纯净无垢许多。

原来这就是属于紫水­精­念珠的故事。

——只有无法成全的爱,才会海枯石烂。

“第二年开春,我暂时从公主身边告退跟随夫君去了国氐娜蔚亍

赞歧的回忆言尽于此。

感觉我就像是一个误闯进禁忌花园的顽童,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走下一步。我甚至这样质问自己:为何非要知道这些不可?我又能为他负担什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撕开别人深掩的伤痕!再也问不下去……这事实本身带给我的震撼已经太大,大到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了。雪下的秘密、雪下的……绝望……那一天他无力靠在我背上时清楚传递来的那深沁骨髓的绝望!

亵渎神灵的孩子、不被期望诞生的孩子……罪孽之子。

雪下,你会这么想自己么?

你可以告诉我你不在乎,只是不要……装作你不在乎。因为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眼里那比任何人都要冰冷的光芒了。

我也曾有过,所以深深了解。一如当年,你一眼看穿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什么,我渴求什么,我会为了一句怎样的话而崩溃——你了若指掌。现在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曾几何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事情远远不会有这么简单。宫廷中的情事,天生了的宿命就是无法逃脱权力问候;一个真相浮出水面后,牵动了一连串螺旋无尽:香扆之宫为何会韶华殒命?太政大臣又是如何得知雪下的身世?雪下如何成为左大臣家的公子?又为什么对女院夫人充满敌意?

什么是这世上最利害的权术——借刀杀人。杀人于无形、刀尖不沾血,我们从一开始便在相互利用:他步步引导着我,我就是他伸向深宫的那柄狂刀;借着他的帮助、扶着他的手,我报复了自己的仇人也除掉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在于我,仇恨是永远无法泯灭的,只有鲜血才能洗刷……不管那有多难。可在于雪下,他又何必和我同舟共济冒这个险?

即使没有光明正大享有皇子的荣耀,他依旧是名门嫡子,且毫无意外终有一天会接下天下权柄——红梅殿再强大也难享永年,而他唯一的儿子齐信又不是自己对手。除了那个至尊的名分,一切的一切,雪下都能得的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血统之高,甚至比主上更具资格承袭皇位。

会是那样吗?雪下的目的是从名义和事实上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他才会进言除去将要成年的东宫殿下皇太子之位,以稚龄幼儿取而代之,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雪下用我来名正言顺从控制新皇太子开始控制朝政,一切全在他早就指定好的计划当中……似乎是这样推理没有错了。

但又有什么地方开始对不上了……那就是……我这个灵魂的附着,我会取代温柔善良的常夏小姐,这原本就该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怎么会?

当冷静下来后,一股莫名的、不祥的感觉陡然升腾起来。

对……对……那真正让我不寒而栗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身世的秘密!

注:在日语里,这三个词都读作haha

之四十五 都鸟

之四十五都鸟

都城的梅雨季节太不适宜病人起居,过于繁华显得熙攘燥热更是大忌。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将要到来之前,我伴着已经陷入整日昏睡状态的主上还驾雨前御所。五位以上官员携眷随行。

如我所愿,密函平安到达了东宫殿下手中,但小荻不明所以带回的回函却让我惊诧不已。染着浓香的陆奥纸折成立文款式,缚了时令的黑姬紫阳花,上面以银勾铁划的书法写着:

“念君之心,有增无减。君之福祉,余心所愿。无须多虑,随­性­而为。”

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想仿效恒贞亲王主动让皇太子之位给兄皇的儿子?又或者他口口声声说“无须多虑,随­性­而为”,难道认为我处心积虑带给他的密函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心里想的还是让自己的皇子敦平亲王即位?

转念一想,却又不能怪他。东宫殿下并不清楚,那位还在咿呀学语的敦平亲王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即使是也一样。因为我和他哥哥所期望的结局……我期望的所谓福祉,正是由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来承袭帝位。不行,我要再修书给他。

立刻将蟾蜍八龙吐水砚盒打开,拂平一方唐国剡藤苔笺就要下笔。然后顺口问道:

“殿下近些日子可还安好?”

等了半晌没听到回话,我抬起头,发现小荻一脸因为诚实而难以启齿的表情。

“怎么了?”

她看看我,目光最终放在我身边正翻着物语画册的梨壶女御身上,不无怯意的啜啜回答:“东宫殿下一切平安,只是……只是……奴婢去的不大凑巧。”

挑了挑眉,我觑向浑然不觉的翡翠——看小荻的神­色­和顾忌她的态度,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于是搁下笔,吩咐说道:“女御先下去吧。”

望着翡翠和一­干­随侍女房渐渐走远,小荻这才呼地舒了口气。我禁不住抿­唇­一笑,像逗弄小鸟般漫不经心的道:“现在还真是比当年长心眼多了呢,居然也开始学会分场合开口了。你都看到什么了,这么神秘……”

而她苦梭了一张脸、瘪着嘴,一开口就自责道:“都怪我太愚笨了!不恭至极!虽说是娘娘的亲笔信函要亲手交给殿下的,也不能还把殿下当作个孩子一样就那么直接闯进寝室。应该先让侍从们通报的……”

“他们都没有拦你吗?”我有点好笑了。

“倒是没有……我一说是娘娘打发来的,那些侍从虽然脸上不大自在,可还是放行了。所以……所以……我想娘娘的事一定很着急的,而且我又那么快赶路了……所以就心急火燎的冲进殿下的卧房……我……”

“然后殿下的床上看见了女人?”

我半开玩笑道——依小荻迷糊的­性­子,由得她再东拉西扯下去可就没个头了……

“娘娘您怎么知道的?”

小荻万分吃惊以至崇敬无比的答道,好象我真是未卜先知似的。

我一愣。

“但小荻我立刻就背过身去什么都没有看了哦,应该不算是不敬之罪吧……一直到殿下说可以了的时候,我才回头呢。”

“看来殿下还真是乐不思蜀了。”我笑着摇摇头,继而道:“毕竟他是大人,也是男人。不过记得,不要跟其他人说,尤其是左大将和女御……”

迷迷幻幻的景象……在皎白月光下樱华如云,明明是暗夜里,却连接着天青的天边,笼罩着光雾般灿烂若霞。飘散、飞翔、舞动,像撒金粉的粉莹花瓣忽地遽然一变,转换成为充满妖艳官能之美的幽蓝颜­色­。一直……一直都觉得樱花真是好奇异,美的那么矛盾那么令人琢磨不透。既纯洁似新雪,又­淫­靡莫名……

这样的迷景,是戏?是梦?

我又在谁的戏梦人生中演绎了璀璨与动情?他对镜照出动人的面容,轻轻抬起手指浓妆淡抹掩去眉目清晰,让我看不清;我用绚烂华服和美丽面具盖住自己的容颜真心,合上接纳他的心的那扇门。可连我都觉得恐怖的是,自己一双手正不由自主交握起锋利的刀刃,被冥冥之中难以抗拒的力量驱动着步步靠近他!

这样,就是要杀死他了……对吧?

如果不拔刀的话,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

——如此说着的枕流又是谁?那我呢……在拒绝吗?还是只是单纯的看着、看着、看着眼前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对着他扬起利刃——带着妩媚倾国却又冷酷至极的表情。

或许她才是我心里、真正的自己。

而那个受到威胁的男人却仍是淡淡笑着,仿佛根本不在乎仿佛这世界连同自己的生命都视若草芥。颈项上一抹银光,和流转晶莹的紫,依旧竞争般不分高下、闪烁光辉。

手按着刀柄向前一送。

没有鲜血喷溅,没有期待中软软倒下的身躯。赫然只见匕首Сhā进的地方不是胸口,而在一株蓝瓣樱的躯­干­上!

无比畏惧的尖叫了出来……

“雪下!”

汗水淋漓的从噩梦里脱离,我蓦地从被褥里坐起身来,把手捂在胸口拼命喘息。视线扫去,帘外水声潺潺,帘内几帐全由浅绿纱幕织就、满室清凉意,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四季之殿的夏间。还好……只是个梦而已。

“你太累了。”他简简单单移开帷幕,坐到了我面前,道。

毫无防备乍见他的脸,我心下暗暗吃了一惊……不知是因那个梦,还是因着那个梦中隐约的不安与歉疚。于是像转移话题般随便应诺:

“你怎么在这里?”

雪下笑的促狭,展开扇子答道:“不是你刚刚叫我的吗?于是我便来了。”

他会知道么……知道我已经碰触到那个秘密了么?应该不知道吧……或许、大概、还没有。

忽然间,我居然望着他的脸出神。心里很自虐的想哪一天,不知是他杀了我,还是真像梦中那样……这付面容在我的手指下染着血,渐渐变的苍白失去呼吸……死别生离。现在想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我们的结局。

他看着我,又笑了,道:

“你想说什么?”

我却没有注意到那笑容下掩藏着的游移不定……与淡淡期翼,只伸出手,抚摩着他形状优美的容颜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没……起码现在我只想抱你,而不是杀你。”

人不是没有机会选择的,只是从踏出了那一步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我在无意之中选择了,同时也为雪下的选择做出了选择。于是世界从这里开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我们抛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娘娘,我们下棋吧。”他说。

我浅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黑白斗方之地的胜负攻伐铺陈在两个人间。我斜靠着杌子,放纵长发在低垂的螓首与胸口划出美丽弧度,似是聚­精­会神揣测着棋路。

“你说过,我是你的棋子。”

雪下没有看我,失笑。

“不,我没有。”

“雪下,你应该知道的。和你当时一样,现在我要的不是一把刀,而是那只能够握刀的手。东宫殿下能够压制住洞院……”

“即使这只握刀的手有朝一日会指向你的喉咙么?”

我心里一坠。

他不嗔不笑的脸,洞若观火般透彻。

“你的致命弱点就是自认为是鬼,却始终无法割舍属于人的感情……有朝一日,你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雪下……”

我对着他的背影啜喏……看他就此站起身来,心上忽然没来由的袭来一阵恐惧。

他却没有回过头,只对着小宰相吩咐道:

“准备为娘娘更衣吧,待会有贵客要到访了。”

雪下口中的贵客来时,那双似乎永远耷拉着的眼睛依旧带着笑容祥和福泰,像是把满满的算计全吞进了腹里。虽没有预料到他这么快就会过来拜谒,却也不是那么讶异的事。于是便挂上浅笑装点面颊,转头向端坐在一方御帘内的梨壶女御道:“看来令尊甚为想念你了呢。”

翡翠移过扇子向我,悄声答:

“才不是这样呢……一定又是什么‘紧急’政事要请母后过问——单借了看我的名头罢了。”然后放下手里蝙蝠扇子,微微颔首问候道:“许久不见,父亲大人可否安好?”

我吃吃一笑,接着她的话尾像是不经心般补道:“听说大人近日经常去山科的劝修寺参拜呢……可是贵体有恙?”

心里的笑容却是冷冷的。他以为私下一切小动作能逃得开我的眼睛?比起那个已经死了的太政大臣,这位洞院大人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小角­色­而已。他不够聪明……明明有两个砝码——女儿翡翠和外甥东宫殿下,居然把一个砝码押在了另一个上面。狡兔尚且三窟,他却把所有赌注都下给东宫一个人,这是何其不明智?

“娘娘日理万机,仍旧挂念着老臣。实在是感激之至呢……”他仍陪着笑,不紧不慢把要说的说了出来:“臣近日听到了些流言蜚语,故尔食难以下咽、寝难以安席,万望您能够为臣扫清疑惑。”

宫里的消息流传之迅速,俄顷之间人尽皆知。我眼也没抬,道:

“大人指的是改立东宫的传闻吗?”

“原来娘娘早有耳闻了……”他言外有意。

我还没开口,向来不问世事的翡翠倒吃了一惊,转头问我:“东宫殿下要被废了吗?那么翡翠岂不是不能再住在这里?”

我看了右大臣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拉过她手,故意说道:

“正是,你父亲的意思说我要废黜殿下——废掉皇太子。”

“娘娘……臣万万不敢那样想!”

“女御,你觉得呢?”

我继续微笑,不管他的叫屈。

翡翠睁圆了眼睛,问:“废黜了东宫,那么谁当新的储君?”

“当然是大皇子了呢。”

“娘娘?”这下连中务之君都低呼了出来:“您怎么说这样的话……”

“大皇子?那怎么可能?”她咯咯笑了出来,摇头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主上即将退位了么……可亲王殿下还是个离不开|­乳­母的稚儿啊,如何能够继任大统?”

四周立刻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翡翠充满疑问的看看她父亲,又看向我,道:“母后,我说错了么?”

“女御,您太失礼了……”右大臣说完,转而揣测不安的望着我。

“不,女御没有错。”

我这才收敛了笑容,以严肃的口吻对他道:“东宫殿下已经成年,况且在海疆立下赫然战功,回京践祚毫无疑问。您看,这个道理连我等久居深宫的女子都懂得,为何大人却要横生猜忌?宫闱之间本就流言丛生、代代难免,大人乃陛下股肱、当代重臣,应当早已见怪不怪才对吧?”

看着涔涔汗珠从右大臣的额头渗了出来,我心念一动,追问:“还是大人觉得传出流言的那个人……不容忽视?”

他先是垂头不语,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了出来。笑罢了,边揣测我的意思边故作不在意道:“既然娘娘先说了起来,那么老臣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娘娘与殿下亲如姊弟人尽皆知,若不是话出有因,老臣岂会不辨是非、听信谣言?实在是……实在是这谣言……便是从堀川府上传出的……”

果然如此。

我应该想的到,雪下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他一面说服着我这边,一面毫不懈怠完成自己的布局。之前他之所以拒绝迎娶洞院家的小姐为妻,或许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会有与右大臣对面为敌的一天了吧?我……真傻!

“纵然娘娘没有那个意思……恕老臣直言,怕是左大将也不会就此罢休。”

右大臣瞅准我的动摇,立刻紧跟谗言:“娘娘不辞劳苦侍奉主上,有些事体未必都能观照的到。臣前些日子确实经常去山科的前院御所,听说了件非同寻常的事。简直是难以相信呢,关于左大将的出身……”他压低了声音:“娘娘……”

不能再任由他说下去了。我立刻勾起一边­唇­角,笑里藏着针:“大人,话到这里就为止吧……我和大将毕竟还是亲兄妹。”

他惊觉失言,恍然大悟般合拢十指拜倒:

“臣……僭越、臣告退。”

怎么连他都知道了?雪下的身份一旦公开,与丑闻相伴而生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的野心终于有了最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了保守皇室的秘密,为了抑制雪下日益催生的欲望和为这个欲望实现所必须得到的口实与基石,我尽可以抹杀一个、两个知道秘密的人。但,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就无法堵得住天下那么多张口!

“女御,”视线从右大臣身上滑开,向翡翠丢下句:“和令尊好好叙话吧。”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出去。

一­干­女房忙不迭整理裙裾,收拾起怀纸和扇子碎步跟上。默默走了一箭之地,我转头目示小宰相上前,语气中这才忍不住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吩咐道:“把赞歧内侍给我找来!”

之四十六 且共从容

之四十六且共从容

头晕的厉害,连带似乎空气也心浮气躁了起来。

销金兽口里吐出云雾缭绕,搀合着水气。连日头晕眼花,小宰相的影子绰约走近……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盛放在琉璃盏中的甘葛刨冰。

或许浇上桑葚汁子,会好看不少吧?

迷迷糊糊想着……本来寻思暂且将息会,可思绪还是忍不住飘到了令人烦恼的方向。

废除皇太子的先例,唐国自不必说,我国之前也并不是没有过的。昔时桓武天皇为了将儿子扶上皇位,以谋反之罪处死东宫早良亲王。后来桓武天皇将都城迁至今日的平安京,表面上是因为要更好的约束僧侣和国司、巩固律令制,可有更多的人传说不得不迁都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早良亲王的冤魂不散四处作祟。此外还有另一则妄兴废立的例子:天智天皇在离世之前为了排挤自己的弟弟东宫大海人皇子,任命自己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大友皇子为太政大臣,且突然宣诏东宫入宫。大海人皇子预感事出不祥,于是当即以削发出家的方式逃遁了哥哥的加害。两个月后,天智天皇驾崩,大友皇子即位……

“之前五节舞姬时,用过的白­色­汗衫放在何处了?这个时节正好可以衬上表淡萌黄、里红梅的衫子来穿。”

“是菖蒲的­色­目吧?大概在册子箱边上的厨子里……你先看看。”

“那么从宫里带出来的金丝线绞的伏笼呢?若是焚上瑞脑倒可以去去潮湿之气……”

“小声些,母后昨夜几乎又没睡呢。”

我揉揉鼻梁后推开胁息坐起身,视线不经意落在翡翠正摆弄着的扇子绳结上……眉头不自觉有些拧紧了。

“女御昨日用的也是这扇子么?”

翡翠嫣然一笑,恭恭敬敬答道:“正是。扇结儿还是仲衡大人编的来着,母后要是喜欢的话我就叫他再做。”她说话的时候略有几颗虫牙露出,却显得很是爱娇样子。想想刚进宫时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宛然是一位妙龄少女了。

可回忆起她与仲衡相处的样子……是我多想了吗,怎么觉得好象当年的我和经雅?

“仲衡哪……举止总是大大咧咧的,把哪里都当是二条的府里。”我试探道:“你说,可是这样不是?”

她呵的笑出声来,用手指掩住了口道:“说起来那还真是这样哦。不过,我倒觉得仲衡大人很有意思的……虽然说话行事没个殿上人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翡翠出神的思索如何表述,最后两手一合:

“就是很像男子汉的感觉。”

听到这句话,我的头痛的更厉害了。无论如何,得尽量减少仲衡入宫。虽则曾经是玩伴的关系,但毕竟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况且翡翠是东宫妃、他是臣子。在公在私,这样下去没好处。

方想着,中务从皇子那里退下,打了帘子进来。见我还睁着眼和翡翠说话,不由得上前规劝道:“娘娘还是再睡一下吧?昨日照料着主上一夜不寐,今晨又召见了赞歧夫人……而且……”

而且今晚又要星夜赶去山科——我知道她想说这个。

昨日小宰相在女官值宿的松风之间没有寻到赞歧内侍的身影,去东殿女院夫人近旁问时,又说是“告假了数天,并不知是去做什么”。没想到欲曙时候我回到寝间,她居然像是早有觉悟会被召见般已在那里等候着了。看上去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虽然那意外镇静的样子让人怀疑……但我太累了,于是并没有多想的急迫质问道:

“那件隐秘的事情是你泄露出去的么?”

她眉毛一挑,像是惊讶,又像是不十分惊讶我会这么问。眼光游移着,答道:

“娘娘的意思是……还有旁人知道了?”

“是洞院大人。”我斩钉截铁的说,“除了你,还会有谁能够说给别人?”

“或许会有……毕竟当年侍奉在公主身边的女房不止老身一个。”见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赞歧顿了顿,告诉我道:“如果老身没有记错的话……后来听说……其中有些人在公主仙逝后进入前院那里供职……”

山科的前院御所……原来。

右大臣自己不也说正是在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么?现在知道雪下身世的人除了赞歧内侍和女院夫人外,剩下的就只有我一个了。在她没外泄、女院又一直身处雨前寸步未出的情况下,把消息透露给右大臣的一定是另有其人。

所以我必须立刻去山科院御所把这个人找出来,再封住她的口——如此一来方是抑制雪下未知野心的权宜之策。

“娘娘,车已经备好。”

待翡翠回时雨间歇息了,中务亲手捧着角盥上来侍侯我重新洗漱。

“如果主上醒过来的话,就请大纳言内侍多照拂着些……若是问起我去哪里,就说已经睡下了。记住了吗?”不放心的再重申一遍。

她苦笑:“不会忘记的——但凡能够醒转了的话……”

我只当作没听见后半句。

洗去所有惹人注意的胭脂粉妆、换上外出的抚子套­色­壶装束,把长发在顶心归为一束,最后外面用宽大的墨染­色­嵌金纹虫纱从头到脚罩好。我没有带上正澄,独自一人赤着脚疾行在雨檐下……氤氲着漫天水雾的空中回廊上,四神瓦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黝黑可怖,好象随时都可以从眼底的深湖中一跃而起。

暮­色­四合……

这一天的晚上无一丝月光隐现,却有奇异的月下香气微饧着摇荡入鼻,似乎是在预示着……又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停留在阑­干­前顷刻,我难以言喻般摇了摇头,放下了面幕。

黑纱如张开鳞翅的蝶,迎着晚风飞扬……一路飘下楼阁。

果然,很快就变天了。

山科道上暴雨如注,乌云张牙舞爪占踞了整片天空。看不清夜路泥泞不堪,似乎连前方也是茫然一片。初夏的雷轰鸣吼叫,在刹那间金­色­的闪电厉声撕开云层,一鼓作气贯穿了天与地的穹幕。相比于天的风起云涌,地却像最无情的统治者,毫不在乎的任由山川河流经受风吹雨打,眉目如常。

就在这风云变­色­之中,牛车颠簸向遥遥可见的劝修寺前院御所。前院逝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原先侍奉着的女房渐渐散去,现在想必已经是疏于看守、渐渐荒芜了吧?

驾车的人是侍从大藏种继。多么可笑……在这种情况下,我暂时不能相信那些来自左大臣府邸、原本的心腹了。而大藏,他毕竟还是东宫殿下那边的人。

雨水顺着小窗竹帘潺潺流下,浸湿了我的袖口。

我又何尝不懂得呢,雪下……我现在的地位,现在手中所掌握的权力,总有一天会反过来害死我自己。

从他登上万乘尊位的那一刻开始,然后……无论是作为男人也好,还是作为帝王也好,那个孩子不会忍受得了一个大权在手的后宫女人。

即使我愿意放手。

不是我看不透啊……

因为你说的对,我根本不是鬼,没有办法做到鬼的那一步。我永远没有办法对他下手,那个在我面前伤心哭泣过的孩子……我也同样为了几乎失去的他而哭泣过。即使有朝一日,或许……或许我会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呢。

到了那个时候,平雪下,你一定是带着看傻瓜般的冷漠微笑、对我一笑而过吧?

即使那样也……没什么关系。

殿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不是你当初说过吗……说过只要能够活下来,就会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我真的……真的已经不知道你的哥哥还能撑得了多久了……而我,又能在那么多双眼睛的觊觎之下,为你守得了那个位置多久?你已经是大人了啊……不要再让我­操­心了好么?我……

已经累到快要崩溃了。

“娘娘,要咱跟您进去么?这里连松明的影子都很稀少,看上去没什么人的样子。”大藏种继呵止了行进然后走到车前打起御帘,扶我走到透雕驼峰的厩殿廊下避雨,问询道。

铺天盖地的雨珠击打在瓦片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一般。翻双手撩起虫纱,不知为什么的……想象是一回事,在真正亲眼注视着这荒草丛生的废殿时,又是另一回事了。风流云散的悲怆,曾经繁华绮丽的帝王园囿,而今也只不过是一座野狐出没的空城罢了……

“你在这里等我。”

然而一进南大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了:偌大的劝修寺前御所,居然连一个守门的仆役都没有,就由得我如此穿帘过幕、一路畅行无阻。上土门、唐门、中门、钟楼、经藏,在夜雨中晦暗莫辨;只有最最深处原先作为寝殿的上御堂,隐隐约约跃动着诡异的烛火,如同看不见的庞大旋涡之所在,吸引一切黑暗的归属……

上御堂的门,坏了轴一样翕动着……迎风雨而洞开,暖橘­色­火苗在薄绢屏风后面若隐若现。

刚踏进去,浓烈、熟悉到无法置信的香气霎时间像一袭锦衾,自后往前牢牢包裹住了我的身体……而圆滑清澈的嗓音,字字句句,好似逗弄猎物般的恶劣——伴随着那香飘摇到耳边:

“‘山上风吹起,白云出岫闲’……”

烛影摇曳,已经映照了那人的身影在描绘着彼岸花图样的屏风上。

浑身的血液都坠到脚底,被彻骨冰寒凝固了。

这是一个圈套!

我立刻夺路而逃。而他潇洒飘摇一转身,好整以暇的靠在了门上,一手持着灯花另一手不费力气、手到擒来般揽住我的腰。

“雪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眼神像水,不冷不热、无波无澜……正是这样才让我由心底里感到可怕。这么一个人,仿佛是生亦无欢,死亦无惧,他什么都做的出来。就好象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的……蓦地冷战!雪下……他该不会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我为了追查究竟是谁泄露了……”横了横心,道:“泄露了你的身世!”

雪下真的是毫不意外的笑了起来:

“那我就是来告诉你泄露的人究竟是谁的。还不明白吗?我的小姐……”

原来是你,是你挑唆赞歧把我骗到山科来的。

——我已经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最最危险的敌人,你究竟想做什么呢?赚我来这个荒凉的地方,又想做什么呢?

“我呢……可以就在这里杀了你,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笑着在我耳边说,而牙齿像是在逼供似的比齐了啃咬上我的耳垂,轻吟道:“‘君心同薄倖,浪漫不知还。’枕流,我是不是忘记教过你,对付背叛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遭到背叛之前先背叛。”

“你在说些什么……”我用微弱的细声答道,开始暗暗摸索向怀袖。

“我不是主上,”雪下摇摇头,烛光下辉映着他眼睛的虹彩似乎也变成暗红的颜­色­。他拂向我按在匕首上的手,而笑……更形可恶:“或者说……我不是那位‘皇兄’,你的这套对我没有用……”

话音未落,我飞快抽出了匕首!

黑鸦般的衣袖一扬,回转身体用利刃指向了他。

雪下一愣、转身、避开、想抓住我的手腕……全部都来不及了。当然来不及……我死过、杀过人、舔过血、在战场上死里逃生过,但他却不懂为了生与死间的瞬时抉择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而嫣红血线,缓缓从他形状完美的面颊上延伸了下来……像是泪痕一样。

我在他的脸上划出了道浅浅伤口。

“我该庆幸你的手下留情么?”

雪下的眼波仍旧是丝毫未动,让血就那么流了下来。然后根本无视我手中那白亮凶器,走上前来捏住腕上那串紫水­精­念珠……他甚至带着淡淡的笑道:“不用问了,你就是用它骗那女人告诉你一切的吧?”

“我没有背叛你。”

雨声越来越大了,洞开的木门被吹打的左摇右晃。

那个时候……我紧紧攥住了刀柄,动也不动望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平雪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所以更无谓背叛!”

朦胧的视线中,面颊上流着血的他,和握着刀、满身淋漓雨水的我,同样狼狈不堪。

“我爱你。”之四十七金刀素手

如果说甜蜜与迷醉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的范畴,我则是用着完全处于范畴之外的表情,极端疲惫的说道。

越过门廊的风挟带着雨水,几乎吹透了他的头发和颀长身躯。

我看不见那双眼睛……隐藏在随风剧烈飘动着的湿濡黑发中的眼睛。他就这么站着、站着,让水珠顺着睫毛下冰白的肌肤流到锁骨上,像绽放的藤花般艳丽妖冶。

什么都没有说。

静的都可以听见,庭院里的竹水洗,滴滴答答混在雨中的声音。

他在笑,痉挛的­唇­角、绝望的笑。

“我的生命根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丢下这句,在下一个瞬间头也不回转身走进了外面的滂沱大雨里。

现在想想,属于我和这个男人的每件事似乎都在人世约定俗成的范畴之外。我们本来生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因为命运可笑的抛弄邂逅在一起,然后共同颠覆着这个充斥着虚妄道德规范和肮脏权力攻讦的天地。我们的关系……好象现在这场夏夜风雨,暴烈而无情,以铺天盖地的声势而来。但次日清晨立刻就会云收雨敛,长天放晴了无痕迹。

我愣愣望着雨中的他,霎时间竟没有了思想……

好象在天浴一样,让倾盆大雨冲刷着全身,仿佛疯狂地要涤荡尽所有与生俱来的污垢与罪孽。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不哭呢?即使是只落下一滴泪水也好……也不会这样折磨着自己!为什么我看见的你、映在我心里的你,还要逼着自己笑的云淡风轻。雨在下,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眼泪才和着雨水冲刷滑落下来。

你这个大傻瓜!

指节都在战栗。我紧咬着牙,把发辫衔在了口中,一甩手把身上外罩的墨黑虫纱衣抛了出去——就仿佛是在甩开一切保护自己的手段。然后……

同样站在了雨中。他就在那里……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身体想追上去,直到摔倒在了雨水和污泥中。

“胡闹够了就给我回来!”几乎要放弃了似的声嘶力竭大喊。

他回过头来……

之四十七 金刀素手

之四十七金刀素手

如果说甜蜜与迷醉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的范畴,我则是用着完全处于范畴之外的表情,极端疲惫的说道。

越过门廊的风挟带着雨水,几乎吹透了他的头发和颀长身躯。

我看不见那双眼睛……隐藏在随风剧烈飘动着的湿濡黑发中的眼睛。他就这么站着、站着,让水珠顺着睫毛下冰白的肌肤流到锁骨上,像绽放的藤花般艳丽妖冶。

什么都没有说。

静的都可以听见,庭院里的竹水洗,滴滴答答混在雨中的声音。

他在笑,痉挛的­唇­角、绝望的笑。

“我的生命根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丢下这句,在下一个瞬间头也不回转身走进了外面的滂沱大雨里。

现在想想,属于我和这个男人的每件事似乎都在人世约定俗成的范畴之外。我们本来生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因为命运可笑的抛弄邂逅在一起,然后共同颠覆着这个充斥着虚妄道德规范和肮脏权力攻讦的天地。我们的关系……好象现在这场夏夜风雨,暴烈而无情,以铺天盖地的声势而来。但次日清晨立刻就会云收雨敛,长天放晴了无痕迹。

我愣愣望着雨中的他,霎时间竟没有了思想……

好象在天浴一样,让倾盆大雨冲刷着全身,仿佛疯狂地要涤荡尽所有与生俱来的污垢与罪孽。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不哭呢?即使是只落下一滴泪水也好……也不会这样折磨着自己!为什么我看见的你、映在我心里的你,还要逼着自己笑的云淡风轻。雨在下,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眼泪才和着雨水冲刷滑落下来。

你这个大傻瓜!

指节都在战栗。我紧咬着牙,把发辫衔在了口中,一甩手把身上外罩的墨黑虫纱衣抛了出去——就仿佛是在甩开一切保护自己的手段。然后……

同样站在了雨中。他就在那里……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身体想追上去,直到摔倒在了雨水和污泥中。

“胡闹够了就给我回来!”几乎要放弃了似的声嘶力竭大喊。

他回过头来……

居然……他居然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来看我,看我是多么泥泞不堪仪态尽失……仿佛失控的人只有我一个!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然后步步走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

“你在忌讳我什么呢?”他不着感情的打断我的话。口气仍旧淡淡的,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什么天下之主,什么权力,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报复这个荒谬的世界。”

空气湿热,我的十指指尖却冰冰凉凉,紧抠住地面。

望着他走到我面前,每一步似乎都在夺取围绕周身的空气……不然为何我觉得窒息觉得心痛难忍?那是绝望的味道……绝望可以杀死一个人,扼杀他的灵魂,以最最万劫不复的方式。因为陷入绝望的人,活着也是死了的。他居高临下看我,背着光、迎着雨,看我浑身颤抖。

“我的母亲,因为身体虚弱还要勉强生产的关系,没有抱过我就断了气。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的儿子只会出生在那个高大宏丽的宫墙之内,而不是音羽之泷……一个小小的、隐人耳目的木屋里。他憎恨我,憎恨我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的命,憎恨我的出生夺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我想,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比他更恨我的人了吧。”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又何尝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一想,真是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俯下身来,把手递给了我,说:

“来,起来吧。”

我够到了他的手,然后……

闪电遽地划出一道强光,在那个瞬间,周围什么都停顿了似的……安静了下来。连我沉着脸却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把拽住他、把这个该死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都好象顺其自然一样。

他愣住了,第一次愣住了。

他的身体,终于……像个破败的人偶,软软瘫倒了下去,直到同样跌落在地……跌落在我的膝上。我抿着­唇­,看他抬起眼睛迷离扑朔望着我,好象我是人间最大的一个难解迷题。

过了好久好久的感觉……久到连蝴蝶都轮回了好几世的时间。朦胧微张的视野内,幻觉般看到有藤花瓣瓣如紫­色­雪片般飞坠的舞姿。

这个男人躺在我的膝盖上,带了莫名的苦笑仰望着我。

“你在做什么呢,这一次,可以回答我了吧?”扬起的手指拂去我脸上温热液体。

“哭的人是你。”我斩钉截铁的说。

他笑了,了然于心的笑容,道:“你是在替我哭么?”

“对,因为你已经不会哭了……”

话音未落就被他深深吻住了。

刹那间,连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着思维停顿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意识像漂浮在云端上……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惶惑,只能感觉到来自彼方的拥抱和冰火缠绵。香也好,罪也好,全都丧失了颜­色­……一如,他应该推开我,我应该推开他。

没有办法拒绝的,就叫命运。

或许这么想是为了脱罪也说不定……背叛道德和背叛爱人的罪。

现在的我,几乎可以体会到先帝的心情。

经雅……他的影子开始像淡墨一样,不期然渐渐浮现在了我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那埋葬天地的漫天大雪、年少相恋的醉人时光、甚至还有那株好象永不凋谢的昙花,走马灯般被我渐渐忆起。为何此时此刻我居然想起了他,为何此时此刻只有他的身影让我……

挥之欲去。

藤原经雅……平雪下。

“爱我,你怕了吗?”

我轻叹,靠在他的肩上,答道:

“雪下,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那个时候,我却没有看清……他的眼神依旧寒冷而坚定。

“你应该比我还明白……憎恨只有用血才能洗刷­干­净,我的小姐。”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天刚亮,窗外藤花盛放,随着雨后清爽的风吹入房中是一股优雅的香气。昨晚絮絮自语累了,然后在我膝盖上沉沉睡着的男人……现在感觉好象幻影一样。

不被任何世俗约定所束缚,互相捉弄互相折磨,永远也合不到一起。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次的幸福?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承诺?谁也不知道。我只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只能为其中的一次幸福付出承诺。我的未来只在遥远都城那个人的身上,如果他死去,我想我也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没有他在我身边,说什么都是妄想。雪下也好、我也好,我们本就不是无邪少年与烂漫少女,早已确定的各自不同立场、和背负的沉重使命,让那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告白在现实面前显得幼稚而又苍白无力。

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每个男人,都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来慰藉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雪下心爱的女人,但看到他在大雨里湿透的样子,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就此不闻不问。或许说的更严重一些,即使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我想守护他。

不由自主的情恸心动。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红梅殿太政大臣……当然,他的尸体已经去喂了鬼界岛的野狗,不过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就是他充当了当时中宫现在女院的帮手,拼命阻挠母亲回京。后来母亲如他们所愿的死了,我被送到堀川府邸,从此成为了平大纳言家的公子……你的眉头皱起来了呢,是在好奇当时还是个婴孩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对么?七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第一次召见了我。多讽刺,他甚至都不敢看我的脸,却还能从那个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抱着我呼唤‘吾儿’。从他背后,我看见有女人挽着个年岁与我相仿的男孩,她用鬼一样的凶恶眼神注视我,好象在说‘快滚!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后来,大纳言的夫人把我带了出来……又或者说,我被赶了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像血一样朱砂­色­的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铜兽扣环丑恶而脏污……对,这就是我对那个皇宫最初、只怕也是永远的印象了。”

我出神望着说这些话时候的他,从他清俊冷冽的眉眼里……依稀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带着早熟神情伫立在宫门口的少年。只怕从那时开始,他就怀着恨长大,发誓终有一天要成为这个宫殿——这个天下的主人。

雪下选择了做我的敌人,这是至死也不会变的事实。

推开门,迎面就被飘飞的藤花瓣儿迷了眼睛。踉跄了几步,被阶下恭立许久的大藏种继扶住。不知何时已经守侯在此的他,想必是看着雪下离开的吧?真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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