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葛生(上)
接近岁末,空气中弥漫着糯米与梅的清香。京的雪是与北国不同的,总是化作纤细的雪沫飘飞着,让人不禁怀疑起在下一个瞬间它会不会变成女人的柔软的手,温柔的扼死你。
据说,我死去的那晚,初夏时节遽忽大雪纷飞。
自然究竟是有没有感情的呢?渺小的人类遭受到冤屈而枉死之时,为了那一点儿的怨气、一点儿的伤悲,赔上了的生命,有天际横来的飞雪像无声的眼泪滑落。
我们又回来了,回到当时,罪与孽和光同尘的桂川边。
丝毫也不起眼的青丝网代车隐在芦苇丛里,我将竹帘稍稍掀开缝隙,平静的望向遥远处沙汀上独自一个人伫立着的经雅。寒冬里茕茕孑立的身影,瘦削而挺拔。
漫天的大雪……横流的鲜血……苍白的面颊……还有那……温柔的,带有一丝狡黠的,永远停驻在了唇边的……优雅微笑……
蓦地,他抽出刀乱砍一气,完完全全混乱的步法。然后发泄似的将刀猛Сhā在白沙里,人毫无预兆的躺倒在地上。安静的清晨,雾气冉冉升起。我就这么看着他,我昔日的情人发了疯一般又哭又笑的跌倒在尘埃里,再不知所措自言自语:
“曾经以为我已为权力而疯狂,可是看见你在我怀中流干血死去的那个刹那,我知道还没有。这一切,对于我是多么的悲哀。”
有一片飞雪,自天而降,飘飘忽忽,渐渐落在了他脸上。他黯淡的眼忽地变清明了,出神地望向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
同样的时候,从衣袖里伸出竹帘外的一双纤白素手,我的眼里含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承接着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盈盈落满掌中,好象是刮下月华做成的飘忽飞絮。
错身而过的两个人,你和我。
“小荻,记住我教你的,过去吧。”用不带一丝感情成分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是,小姐。一切交给小荻吧。”
世上或许有一段不可替代的感情,却没有一个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敷了粉的脸,浅浅点了朱砂的唇,用轻纱朦胧掩映着……还有曾经冬日里我最常穿的衣裳——玉色绡丝缎唐衣和红梅五重下裳。那被我和小侍从精心设计过的举手投足,那羞涩的微笑、小心的步态……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枕流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了我面前,神韵皆似。
“像极了。”容貌与做派同出一辙,我在车中看着她行动,不禁满意的以扇击掌。
经雅,这便是你所希求的再一次邂逅,我给你。
“最近公子似乎在公事上很不顺的样子,较于以往更是难过了……”小侍从这才猛地忽然恍然大悟:“啊……是小姐……是小姐布置的对吧?”
申乐会上权少纳言对弘徽殿女御无礼,并污蔑女御对太政大臣家小姐动粗。主上勃然大怒,中宫也认为此举甚为有失体面。在这两位贵人难得相似的态度下,宫中对权少纳言开始暗地里的排挤。
四小姐与中宫本来就不是一母所生,中宫又正要利用我,怎么可能袒护他那一方呢?对于此,对事实一无所知的太政大臣也只会责备经雅的不谨慎而已。
我但笑不语,眼睛还是紧密关注着事态的进展。
刚出生不久我就被送到了经雅的母亲伦子夫人那里,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个懵懂的孩童。或许对于我们来说,无所谓什么是初见,因为当时彼此都太小未曾在记忆中留下印记。只知道从懂事时开始,他就陪幼小的我一处玩耍,再到后来是亲自教我书法、汉字、和歌……以及今日我所懂得的一切一切。但是我仍然会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第一次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牵着我的手一路成长的少年不止是哥哥……
或许那一次就是我们的邂逅吧。
那年的秋天特别冷,缠绵淫雨仿佛总没个头。大概是因为姨夫被外放、经雅又作为随从赴任的缘故吧,孤独的姨母伦子成日哭泣。有时候不理会任何人,有时候抱着我一起哭。她哭的累了睡着时,我就守侯在亲手种的秋海棠前,祈祷它们不会被雨水冲刷而死,熬过这个寒冷的秋。
秋海棠是我从前最爱的花,每一年都会在云林院的宅邸迎来那丛丛的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直到那一天,秋海棠在更大的暴雨中顽强的盛开了。那微红的花瓣还透着这个世界最清奇的香气,充满着欣喜将它们Сhā在素烧陶瓶里去给姨母看。
蹑手蹑脚的拉开纸门想给她一个惊喜,却发现有个轮廓陌生却熟悉的英俊男子正陪着停止哭泣的姨母叙话……语气和表情是那样似曾相识,却带着随年岁渐长而增加的成熟沉稳。一面之间,我竟没有认出他就是分别了两年的经雅哥哥。
他也没有认出刚刚行过换服礼、少女打扮的我。是哪……剪去了覆盖额头的刘海,束着绳结的垂发也被鬓削替代。
“你是?”他迷惑的问道。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回答的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了,如螺旋迷宫般的圈套展开……
“你是?”
经雅愣愣的看着小荻,看她小心翼翼的躬身拔出Сhā在白沙里的刀,再带着浅笑递还与他。与我当年根本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与表情,就好像是立着一面镜子:我是本相,而她则是镜子里映射而出的幻影。
很震惊吧……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是再一次与我邂逅的喜悦,还是被提醒着犯下罪孽的负罪感?
之十四葛生(中)
含着莫测微笑的眼眸,映转浮生百态:那酷似故人的女子垂着螓首、步步后退,似乎就要像一袭戏梦华裳般蹈入潺潺河川之中;男子疑惑,他疑惑极了……在自己怀抱中渐渐停止呼吸的心爱的情人竟重返世间了!他即将彻底的失控——不是肖似的容貌,虽则人类是习惯只相信看的到抓的住的外表,而是铭刻在心板上的印记。那种只要相爱过、只要心意相通过就会烙印出维系在冥冥之中、那原本没有牵绊之人的红线。
而,眼前的女子毫无疑问就是那曾经镌刻在灵魂上的模样。
“有一种樱花,它的名字叫作薄墨樱。怒放的花色与其说是说是淡红,不如说更接近白色。”像是自言自语的声调,“缓缓飘落的花瓣,就如同在伤口中某处染上了暗色的阴影,转变成淡淡墨色……”
……大多数人都认为樱花树下掩埋了尸体,因为只有人类的怨气才能使樱花盛开的华丽绚烂……
她撩起了纱幕,徘徊在似与不似之间,充满哀怨之色的双眸。
……其实不是的,真正与死灵相关联的只有薄墨樱……
一个被死灵操纵着的人偶,来索取生者的阳寿。她扭过头去——被严格训练过的角度,甚至每一个表情,都在计算之中……再哀绝了似的,步步走向流水的正中央。
一件件凋落的外挂如同蝉衣褪去,只余下苍白到不详的单衣,恍若丧服。湿濡的黑发、冷的青紫发抖的嘴唇,半身都已经浸没在河水之中。
……它是美丽而又肃穆的“丧樱”,将死者的灵魂送往三途之川彼岸的那个世界……
也许是,也许不是。眼前的女子如同转世复生的情人,明明是有着气息有着温度的活人,却带着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虚幻表情。经雅狠狠的咬了咬唇,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疑惑或怀念了,因为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她就要被冬天冰冷的河水所吞没,“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生死攸关的刹那,人往往是以本能为第一考虑的。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不作想,只要还爱我,就会去救她。
可我还是屏息以对。因为虽则深谙水性的小荻没有生命危险,但若是他一个踌躇仍旧选择了自己——那心灵最深处的平静,那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分外长的瞬间。
那一刹那,我竟与水中的幻像重叠了。
“枕流……”温柔的低唤。
他长发散落,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双属于情人的眼睛。他一把扯开束缚着呼吸的领扣,带着罕有的微笑向我走来,走向水中央。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蛾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如果……”缓缓开口:“如果你记得我是谁的话,就过来吧。来到这冰冷的水里。”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过去救你。”
紧紧被拥抱,在环绕四周冰一样的流水之中。
得逞了的诡计。即使是不是也好,再也不会放手的、好似死去情人“形代”的女子——他的弱点,又是我的一枚棋子。
空气中飘散着看不见的薄墨樱,如同黑雪,埋葬着这个混乱的世界。白鸟纷飞轰然而起之时,她还是小荻,我还是在这里。
捡来的少女,失去记忆、没有家人,完美到诡异的替代品。精明如他者会怀疑么?怀疑这是政敌对付自己的伎俩。当然会吧,不过我知道他也会判断出如果是个阴谋,断然不会如此相似——行止、趣味、甚至是间或出现的惊人巧合。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绝对不会知道:枕流还活着,以巫蛊起尸鬼一般的形式。
“或许我还在迷恋秋海棠中昙花一现的那一眼吧……”
以轻拈笑弄的语气说着,一边放下了帘幕。
多远的距离……其实,你只要一个回头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我,就在这里。
PS更正~
原本作“墨染樱”的樱花名称经过进一步考证,其俗名古时是称为“薄墨樱”,所以改正了:)
之十四葛生(下)
我是鬼,不是什么受万千黔首叩拜景仰将己身幸福系之于一身的伟大神佛,所以自然也无法预测这个关于自己故事的走向。但此刻摆在眼前那可怖的事实,仍然是超过我想象的范围。
“此事当真?”小侍从几乎是牙齿打着冷颤确认道。
微微颔首,我一抬手凑近烛火,那张飞舞着流丽墨迹的信笺立刻化做袅袅飞烟。帘外冻云筛雪,秋草金钟儿鹤镜里能看的见远方弥漫着茫茫白雾的杉树林。这里是贵船深处的芹生,以守护京都水脉龙神而闻名的圣域。之所以称为圣域,是源自神代起,森林里涌出的泉水就有着治疗创伤的神奇作用。尤其是森林深处险峻寒冷的高尾峡谷,除了贵船神社的巫女之外,鲜少有人踏足。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接到雪下的信后,我又惊又诧的秘密从堀川二条邸赶到了这里与他会合。
“小姐……公子还是爱着你的吧……”
“那又如何呢,”无奈的笑,犹如深沉叹息:“‘生命有结束的时候,肉体也会毁灭、回归尘土。可是这份感情呢?即使死了,我还是忘不了你。感情如执念残留着,束缚我的灵魂哪里都去不成。’不,小侍从,虽然这是我教小荻说的话,可并不是我此时真正的想法。”
“那如果……”她咬咬牙,还是问了出来:“如果公子爱上小荻呢?如果真的把小荻当作是小姐你的替身,把对小姐全部的感情与愧疚都转移到小荻身上呢?如果……”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淡然无比的了结她的话。
绝情了,就休要再谈情,两下各不相干。花前月下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场景已不再属于我们,而当日申乐宴廊下的剑弩拔张,才是今日关系再确切不过的表征。
没有再深谈下去,小荻提着个小小的桧木桶进了御帘,笑道:“小姐吩咐的山泉水可舀来了,幸好这别业后的小溪还没结冰呢。”
小侍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道:“好伶俐嘴的丫头,有你在哪里都呱拉呱啦的不清净。”
“侍从姐姐又说我了,明明是小姐说‘这北山的泉水冲茶最适宜了’嘛。”说着还调皮的学了我的神态逗乐,故意严肃的表情惟妙惟肖。
我笑,“是‘烹茶’不是‘冲茶’哦,可小心别在权少纳言面前也露了馅。”
雪下出去听讲经供养还没回来,这远离尘嚣的宅子里没什么下人,就只有我们三个和在中庭劈柴生火的正澄。
“那位经雅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呢。”小荻一边拿扇子扇着红胶泥火炉一边道:“他语调轻柔极了,问我住在哪里。那面容好俊美,我当时头一晕差点就把家门报出来了。后来我说记不清了、只想的起来是来京里仿佛要做什么的样子,他就说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就跟他回家吧。好奇怪呢,经雅大人说的是‘回家’不是‘去我家’。”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小侍从薄责的语调,原本的计划是她正以这个借口留在经雅身边。
小荻回过身来,膝行到我面前小心翼翼的陪不是道:“请小姐原谅小荻的任性,我……我只是忽然想到炉灶上炖给小姐的碧糯粥还没……还没拿下来……”
我一愣,继而和小侍从一起笑的俯倒在了铺席上。
“你这个姑娘哟,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过这样让他心里有了念想也好,欲擒故纵。
梅花熏香纤秾华丽的气息裹着雪的清芬迎面扑来。
“在谈论些什么呢,都笑成一团了。”正是雪下随香而入,绿球花染色的狩衣上结满了霰粒。
故意消遣他:“我们在说宰相中将大人的韵事呢。”
“那就伤脑筋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呢。”作出修眉紧锁的神态道:“藤之森的水无濑亲王家姬君?六条按察使大纳言家姬君?还是……”话未说完注意到了小侍从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向小荻笑道:“小姐好象火气大呢,去看看外面路上雪化了没有,待会我带她出去。”
见支走了小荻,小侍从这才急急问道:“公子已经知道那个在哪里了么?”
我别过头去,心中五味杂沉。
手被他捉住了,握在自己手里,不知为何的。雪下叹了口气示意小侍从跟来,拉我到了窗边,一手向下指向峡谷最深处的那一片幽暗铁锈绿。
“就在那里。”
“‘沉埋白雪里,料君越此峰。思虑难安定,忆君梦魂中。’他不愿将心爱的女子付为爱宕山的一缕烟灰,这却倒也是神仙般的永眠之所。”
那是大伴家持的名作《深雪》。
回过神来时候,已经和雪下、正澄走在了深谷蜿蜒盘旋向下的小道上。髯苔藓在灰暗的山毛榉树间耷拉下来,松针挂着冰凌,发出仿佛数水晶念珠一般的声音。仰头望去,白雪皑皑的山顶与半腰茫然一片的苍绿如同神祗,庄严慈祥俯视人间。溪畔的君影草含着小小花苞,听到人声的雷鸟倏地飞过层林;溪水透彻而寒冷,如琉璃清淙流向下游谷底,最后注入谷底千年不融的冰洞。
千百年水流侵蚀而形成的岩洞,隐蔽在这片森林圣域最深处。终年积雪冰封着洞|茓,是连野兽都难以生存的苦寒,有冷冽寒气如利刃从冰洞中狂卷而出。正澄站在我背后合掌祷祝,雪下亦随之闭目合十道:“沉睡在寒冰里的小姐,我们打扰了你的好梦,得罪了。”
心底暗暗微笑,雪下一如既往的态度也多少使我打消了胆怯。我定神似的深吸口气,与他们一起走了进去。越往里走,寒气越重,毛骨悚然的破空风声回荡在洞|茓四壁。完全用不上事先预备的松明火把,因为里面散发着几乎连人心都要冻住了的、奇幻的光芒……时而幽蓝,时而如同湖泊绿色,再定神时却又变成了银白。照出光怪陆离的冰层和冰凌,魍魉鬼魅一般千姿百态。
一个万事皆不动容的男子,一个沾过满手血腥的僧侣,这两个人在见到冰洞最深处的景象时还是没有掩住眉目中流露的讶异——即使寻常人等见到怕只是要恐怖的昏晕过去了。
没有错,那被冰冻在千年冰墙里的就是我的尸身。
整个人被嵌在凿开的巨冰正中央:头像被折断的紫阳花茎一般无力的垂在前胸,在冰中闪烁着异色光幻的黑发像蜘蛛丝四散在身体周围。隔着冰站在尸身面前的我就好象又是在照镜子一般……赤祼的双足和手,浑身被包裹在火红的单衣里。苍白而洁净的皮肤栩栩如生时,不知是不是断气后被喂下水银的缘故,面颊上甚至还泛着诡异红晕。只有腰间死者专属的衣带结法泄露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慢慢的蹲了下来,指甲在冰面上刮出了凄厉划声……不是冰的声音,那是我的心在惨叫,每一寸的肌肤都在燃烧痛号。
“你好自私啊……”无法得到我,也绝对不放开。原来这才是我的灵魂无法升天的原因么?不是对人世的眷恋,不是怨恨难了,而是肉体无法得到安息永远的被束缚住根本无法转世。十七年的岁月,所有的梦想都被埋藏在了芹生圣域这一片深深的雪里
人生苦短,长夜无依。浮生缘孽,几近虚幻。贪恋痴嗔,至死皆休。一身孑然,来去谁知。
魂销目断的注视着无法解脱的自己,心如刀绞却在蓦地被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眼睛,温柔而毫不犹豫的动作。
“够了。”
“不!”
“枕流!”
第一次,雪下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以不容拒绝的口气。
“我们回家吧。”他说。之十五九连环
位于贺茂川上游的贵船神社正在举行为京求雨的五龙祭,场面据说甚为隆重。被小侍从和小荻央求的没了辙,便携了她们歇宿在了这座被称为“川上神”的神社里观看祭典。当下修书一封让雪下作为但想起小东宫的母亲御息所夫人正是在此处葬身火海时,心里就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五年前被大火焚烧过的东侧已经修葺一新,而近卫府的藏人们则持弓带箭驻跸在我和女房歇宿的西厢房外。当晚神社的神官前来拜见,于是只得正装以对:密针刺绣祥云图案的细长,黄栌染盘凤织锦外衣,萌黄、山吹、紫苑、红梅、樱、白七重单衣,系以柳色结带,手持桧扇。此人乃是前帅亲王之子、后被降为臣籍修行的,因他已是六十开外年纪,故着加恩撤去帷帐当面叙话。神官须发皆白,谈吐间自有种尊贵不凡的神仙之气。
先微笑着以扇掩口略略欠身,道:“多谢费心安排了此等住处。红尘中人来到清净地方,原本就该起居素朴才是。”这里火盆、竹帘、壁代、屏风等等用物雕纹华饰,连炭火都是公卿之家所用的上等小野木炭,这一切明显迥于其他房间的陈设,大概是为了贵人参拜而专门设置的客房。于是不经意问道:“五年前御息所夫人所栖驾的下处,想必就是对面东厢与这里正对的前殿吧?”
神官摇摇头,抚须道:“御息所夫人住的是东厢的后殿,当时起火之处亦是就在那里。”
顺着东厢方向看去,果然有棵神木植在后殿土间侧旁。白日祭典时曾经经过,那是株挂满玉串的百年柏木:一半完全烧焦如同黑炭,另一半却仍旧长出新芽、枝叶葳蕤。可是我记得殿下对我说过,当时后殿起火的原因就是雷电劈中了此木继而殃及池鱼的。但如果是古木先起火,不可能只烧了一半火焰就转移到屋宇。真正的顺序……一定是后殿先起火,再引燃树木。
见我低头沉思,他不禁落下泪来,絮絮叨叨言道:“当日若是没移到那里去就好了,这全是老朽没有劝阻的罪过啊。”
“难道说夫人原本不是住在后殿的?”小荻快嘴问道。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神官颔首道:“正是,本来夫人跟女御娘娘一样都是住前殿的。偏生驾临那日前殿的炭火断了,夫人仁慈不忍下人挨骂伺候不利,就悄悄和几个值宿的女房移宿到了后殿。”也就是说,那晚临时的移动连神社中人亦是不知。
灵光闪现,盲点在他的话中已经如水褪石出显现。我清晰缓慢的问道:
“那么,后殿没有人住么?还是……还是有谁住却没有来的?”
神官一愣,忙回道:“这可奇了,女御怎么知道后殿原本是东宫殿下要住的?”
答案出来了。
他接着说道:“本来夫人就是要带着东宫殿下一起祈福的,可是走到鞍马寺的时候殿下得了痢疾就没有再过来。原本预备给殿下的后殿也就这么空着了。”说到这里老人叹道:“殿下病得的急,消息一直没有传到这儿,老朽本来还亲自为殿下将后殿打扫干净呢。”
见天色已晚,神官问候了几句后便恭谨的退下了。
像痢疾这样的急症,加上鞍马寺与贵船神社间路途不远,应该来不及在夫人到达这里之前把消息传递回宫吧?也就是说,原本……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原本纵火者下手的目标极可能是小东宫。
我长吁了口气。没有想到机缘巧合来到这贵船神社观看祭典,竟无意中察觉了五年前那场大火背后掩藏着的居然极有可能是一宗谋杀。这里墙垣统统为白木构建,屋顶是用丝百木皮葺成的人字形,若有心放火再容易不过。
是谁呢,谁在五年前欲致东宫于死地?先帝的皇子不止主上和东宫两位,觊觎皇位者大有人在;还有主上的嫔妃及其背后的势力,如果东宫意外死去,那么很有可能使自己未来所生的皇子取而代之。围绕储君之争展开的迷团好似九连环,如果要揭开谜底就要步步为营、抽丝剥茧。那么,就先引蛇出洞吧。在对五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撕下对方鬼面的最好办法。
微微一笑,吩咐侍立在廊下的正澄道:“你随便打发个下葛女房回宫,就说……女御似乎身上不大寻常的样子。”这样言辞暧昧的话,是否能再度引起那个凶手的恐慌呢?
“汝等先回下处休息,今日不必守夜了。”对一应随行女官命道。
烛火摇曳不定,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髹红漆几案前烛火照不到的铺席上;三爪蛟龙架起的玉兽耳云纹熏炉里喷出妖异蓝烟,五尺几帐飘飞着水葵花笼,陪我守着这个欹听更漏的夜晚。檐下用柿树残枝稀稀疏疏围成花圃,里面植了冬日里的素心腊梅和寒菖蒲,伴着韶光流逝不知愁的开着。廊上天光隐没,便于十王俱生神的黑暗之中摸出了怀里的龙笛。
合上双目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脂粉的香浓,还有几重熏染的缎地锦和暗花纱所散发出的茜草或白矾味道。
以及月宫一般雪世界的清奇……
笛声如玉屑,伴着飞雪一同冉冉飘下……金雀钗、红粉面、香为穗、蜡成泪,明月上高楼,有离人思妇深锁眉头;道是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谁能身留孤舟心亦留,纵年年柳色白鸥相问,依旧春闺梦里誓不移——又是花明月暗。
而雪水融化从梅枝上滴下,落在僧人用来收集烹茶水的黑釉瓮里……声声若敲羽觞。
子时了。
放下龙笛,勾勒了赤红媚花奴胭脂线的眼睫随之微颤着睁开:远处苍翠群山里有火光如蛇逶迤向前。他们想必就是五年前那夜相同的造访此处的客人吧……今夜,却如猎物自行蹈入我这张开的大网之中。
好整以暇的端起小几上雨幕五瓣荷叶盏,轻嘘着啜饮碧绿可鉴的石川兽目茶,菱花镜里一张明媚的脸上勾出浅笑弧度。
“女御,一切都已布置停当。”正澄就跪在廊下,末了又补上句:“都是家寺里僧兵和中将大人的亲信,近卫府之人都已睡下。”
敌我未明,谁能保准那里面没有行凶的细作?一如五年之前。
忽然间他将耳朵贴在了铺席上,接着抬头道:“奇怪……怎么来得如此之快,明明还隔了两座山……”
话音未落马蹄声就已经驰骋到了山门外,我远远望去却乃一骑单骑,根本不是刚刚看见的人群。于是连忙让正澄出去将他拦住,以免惊动驻跸的藏人们。正澄出了门去三下两下勒住了来人的马,却蓦地倒身下跪……
天哪……居然是东宫殿下:月光下的少年黑发披散在肩上,一看就是未及穿好的禁色狩衣凌乱不已——全身罩满了都是薄薄的落雪。
悄悄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东宫愣愣的看着我,许久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扑到了我怀里。
“佛祖保佑……”喃喃就那么一句。
笑的眼角弯弯拍了拍这个快长我到肩高的孩子,道:“殿下答应的事还没实现之前,臣妾是绝对不会死的呢。”
看来是我小看东宫殿下了:原来他一直什么都知道,只是在等自己长大……在等,有足够的力量为母亲报仇。
凑近白莲瓣座灯台,不动声色将烛火吹灭。我牵住东宫殿下的手打开了侧门,笑道:“我们换个地方下棋吧……永夜难消。”
龙神殿。
“喏,你看,这里便又焦躁了不是?”花瓣一样嫣红的指尖点点棋盘上某目。闲敲棋子落灯花,好生清净的烟水世界。
对面的漂亮少年不依大叫道:“是你故意下陷阱激我的啦……”
“兵不厌诈。”四个字堵他回去。
“禀女御夫人:东山门平安。”窗外传来了僧兵的第一声报备。
我轻笑,没有听到似的继续与东宫叙话。
“你是怎么偷跑出来的呢?可真是奇了,宫里还任你来去自如不成……”那报备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代表着从东山门进入的凶犯已经伏获。
东宫一面托着腮苦思冥想下一步,一面手上玩着提起的棋子道:“其实就是换了舍人小童的衣服,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禀女御夫人:西山门平安。”又一声响亮的吆喝。
“对了,”他这才想起:“那就是说传回宫的什么‘女御身上不寻常、可能有妊’的谣传是假的了?”
我笑而不言。
少年这才醒悟过来,气的哇哇直叫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你才设好了埋伏对吧?早知道就不连夜骑马跑这么远的路来救你了,我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啊。”
“禀女御夫人:北山门平安。”
绵延深山空无一人,寒冷彻骨的冬夜……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是怎样一个人从繁华京都赶来的?
“谢谢你。”我轻轻说道。
“我……不想看到你和母亲一样死去……”他放下棋子低道,垂下的睫毛划出扇子般浅褐色阴影。“即使暴露了我知道也没有关系了……不想你也被那个女人——梅壶女御害死。”
“禀女御夫人:四山门俱平安。天下大吉。”
“放心吧。”我微笑着依旧举起棋子敲落,道:“今夜之后,世上就不再有冠以梅壶女御之名的这个女人存在了。”
远方宁谧青翠的群山尖上渐渐露出了亮光,像是披上淡红色云霞。冬日清晨的暖阳徐徐升起,在峰顶积雪上反射着金箔一般的光芒。龙神殿廊下|茓泉里汨汨冒着水流的热气,与杉树蒸腾出的芳香沁人心脾,缭绕在我们两个正对着的经年乌漆板壁前。剔开竹帘向外一看:正澄手捧一柄小刀从行廊上急速走来,却在转弯处正好与奉上早膳的女官们撞在一起。身上花团锦簇的女官门如同绣球一般全压在了逶迤拖地的红白纽襻上,直拽的檐下悬着的双鸟衔绶立狮铜铛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拘的趿了双云头撒金花锦鞋挽起重重衣裾走到行廊上。只见食案翻倒在地,羹汤横流,而她们精心打理的装束更是惨不忍睹。
“快些下去整理容妆吧。”
见她们尽数退下了,这才伸手接过正澄手里的小刀端详。刀身锻造精良,刀柄由上好的丝线缠绕,上面还镌刻着卫门府的标记——明白无误是大内锻冶司所制。
“这就是他们的使用之物?”现今的左卫门督高阶成佐正是梅壶女御的同胞兄弟。
“是的,一人一把。其中一个经认明是左卫门督大人家的家司。如何处置请您吩咐。”
我将小刀用和纸包好收入怀中,又拿出封折好的密函给正澄道:“将所有意图谋害女御、犯上不轨的凶犯分开解押至京,途中严防其自尽,全部送到中将大人平雪下那里,再将此信交与他即可。”
等到内大臣和梅壶知道事情败露后,他们很可能会想出让卫门督自动伏罪的方法来保住一门的地位;中宫和背后的太政大臣则想必一定会作壁上观等待我与梅壶斗的两败俱伤;主上面软心慈,看在大公主的份上说不定也会停之任之。而即使主上一怒之下要降罪梅壶却也无法惩罚,因为本朝还没有废黜女御的先例。如今看来只有此法可行了……虽不能治她以死斩草除根,却也可以使她余生渐渐荒芜再也无人想起。
“啊!”一声尖叫响起,突兀打断了思绪。
我定睛一看:只见脚边有只神社里养的猫儿正抽搐不已,形状甚为可怖。
“夫人您看……”刚才尖叫的女官大骇着指向猫儿身下——那是刚刚被撞翻、流淌在地板上的羹汤。是中毒吧……有人在早膳下毒。不过也不对,若是给人下的毒药,剂量早就可以使猫儿丧命了。
正澄躬下身去用食指沾了少许一尝,断言道:“这是生附子汤。”
生附子汤,就是以生附子为基材,添加桃仁、红花、大黄、枳壳、枳实、乌头、斑蝥、水银、轻粉等物煎熬而成药性猛烈的堕胎药。
不可能是梅壶一党,因为昨夜派出的所有人俱已擒获无一走漏风声。而在这个时间事情败露的消息也不可能来得及传回京都。是我的思路遗漏了什么吗?那就重新组合一遍:
五年之前,梅壶设下圈套准备谋害小东宫,但却误杀了东宫之母御息所夫人。理由很简单,她当时身怀有孕,所作一切是为了使自己未来的孩子能够早日登上帝位。可惜的是诞生的孩子不是皇子而是公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她之后就没有再对东宫下手。本来这一切都是可以说的通的……
九连环,红尘之中最为伤神的玩具。环环相扣,首尾相连,冰冷而坚硬;看似乱麻纠缠在一处,但是只要能找出起始的那一环,就能挣脱了牵扯。
起始的那环……
“大公主今年多大了?”
“六岁。”女官不明所以的答道:“今年浴佛节时候正好满六岁。”
六岁的公主,五年前的杀意,预料之外的堕胎药,以及……种种情境串起了九连环上每一个环节,而所有的疑惑都指向一个方向——那个隐匿在众人视线之外操纵权柄的太政大臣。
我不会猜错。
之十六 沧海明灯(上)(中)(下)
之十六沧海明灯(上)(中)(下)
偏喜爱野芥子花秾艳非凡的傲人丽色,亲手采撷了满瓶带回弘徽殿。将这毒药一般致幻的香气贮在琉璃镂空花熏里,绿玉熏盖
雪下一身带冠着半臂的束带打扮,却不拘的将佩剑解下放在一边凭几上,和几个女官玩双陆。内大臣成范打了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他眼神里总是透出些不见天日的阴暗。如今却又多了几分忐忑不安的感觉——看他的步履仓皇而蹒跚。失去了狂犬吠日的高贵外衣后,那其下掩盖的卑琐之气倒更像是丧家之犬。
视线转移到洒落的坐在内大臣对面的雪下……不似春日樱,不似四月繁盛的紫藤,此人形于外的高贵优雅倒是如其名。如同翱翔天际的新雪,明艳清澈狂放不羁,那更是没有任何人间约束可以束缚的自由之气。不难从他那毫不费力隐藏着的热切眼光中窥伺出他内心对于权力生活的兴趣,可是只怕权力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最终目的,而只是实现自由的手段吧?甚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物。比若此时,雪下的表情真的如同在玩弄掌上猎物。
“听说……女御受了些许惊吓?”装不成十分奸诈的狐狸,剩下两分反而如同逗人玩乐的狸猫。
雪下讶异的挑高半边眉毛,故作耸闻道:“怎的,莫非是梅壶夫人招了鬼不成?”末了还思索一下说:“要么请阴阳寮驱邪试试吧,惊扰玉体可是不好。”
内大臣面色由青变红,只得窘然摇头道:“不是我家梅壶……我听说弘徽殿夫人在贵船朝拜之时似乎有宵小侵扰,故特来……”
“多谢您的费心呢,如今这消息传的真快。主上还没知道大臣您就先来关心夫人了……”他故意笑了起来——声声皆如芒刺耳,字字让对面之人胆战心惊。
也惹的女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邪美到摄人心魄的目光四周轻飘飘的一扫,雪下不经意般轻笑道:“各位长居深宫里,想不想见见被近卫府擒获的贼人呢?”
刹那间只见内大臣几乎惨白到瘫倒。
我亦笑了。他只知道我“侥幸”逃过一劫,想必是决没有想到这是个陷阱就等他自投罗网人赃并获吧?
“是像酒吞童子一般的盗匪么?还是天狗或者土蜘蛛之类的怪物?我们也想看看呢。”小宰相和中将君咯咯笑道。
雪下瞟了眼内大臣,故意以扇掩口道:“寻常的盗贼怪物怎么敢袭击天子家眷呢,那还不是……”
“中将大人!”内大臣显得有些暴戾的打断了他的话,见女官们吃惊的表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于是小心翼翼道:“这……这不是适合姬君们听的话题呢……我们私下谈如何?”
他果然忍不住了——刻有兵卫府字样的佩刀和自家家奴都已抓在别人手里。谋害女御是足以一门流放的罪过,更何况对方还是如今正最受主上宠爱的妃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他现在再真实不过的处境。
雪下长眸微睐向涂笼的方向,笑容奸诈迷人。
“你,不,弘徽殿夫人究竟要如何才肯罢手……”穷途末路的权臣,也只不过是个可怜软弱的人而已。
我轻哼一声合上密窗,是大事已定的愉悦。
燃尽了的某块小小木炭,如同沧茫大海中飘渺一粟般蛰伏在熊熊燃烧执拗不息的火焰之间。花熏下方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浓密乌黑的如云长发从高丽织锦唐草牡丹挂衣上流水一般倾泻而下。持了七宝朱漆梳篦的葇荑白如纨素,将腕上的紫入草水晶佛珠摘下挂在花熏上。彷有樱花瓣似醍醐罐顶撒下飞旋舞动,在清冽香气构架出的五彩幻境中恍恍惚惚……
“大人不必惊惶,”雪下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绵延到我耳中。“女御宅心仁厚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
一波三折,峰回而路转,是游刃有余的威逼。
“只是什么?”
“只是那五年之前冤死的亡魂,或许是需要有人去日日颂经不怠超度的吧?”
很好呢……又一杀手锏亮出了。涂笼之内以极尽奢华的宝蓝中国绸缎轻纱缝制出锁子帐,帐内我慵懒靠在玛瑙游仙枕上,蒲桃、红梅、樱、白雪之色在重叠着的十二单衣袖口次第绽放——恍若沧茫大海中熊熊燃烧执拗不息的火焰。
“我家女御一向对梅壶夫人的美貌惊羡不已,总是担心有朝一日主上会弃自己于不顾。加上发生了此等事情,要不是为兄的劝阻几乎就去主上那里哭诉了。且家父要是知道,更不知会对女院夫人说什么了……真是令人伤脑筋啊。”言下之意完全挑明。
“哪里……哪里……我明白了。”断裂般的声音几乎在溃烂边缘:“请转告夫人,臣已明训示,不会让夫人再为难了。”
螓首不慌不忙一偏,躲开了迎面飞来的冰裂花瓶。让它径自撞上板壁,再如同女主人的芳心一般粉身碎骨玉缺香残,化为一地齑粉。
不以为忤的温柔微笑着摒退了周围女房,这才优雅万状的一提重叠的衣裾坐了下来。刹那间换回了冰冷的眼神,对向眼前以痛恨彻骨的秋水横波目瞪着我的梅壶女御。
“你也是想来逼我出家的么?休想……主上一定不会答应的!”
颤抖着的语调。
是在恫吓我么,还是在说服自己?
多妻的情况下,每一个女人都相信夫君最爱的是自己,而其他人都是不得已才接纳的对象。或许基于此,我可以这样回答她:“别傻了,早在我进宫那天你就已经失败。”可谁能想起,即使是中宫也必然有着与主上融洽和睦的时期,不然其父太政又何以凭借此把持朝政?在这王朝的后宫里,或许我唯一占优势的地方就是从来不过于高估自己美貌带来的蛊惑力。不留恋于床榻之间温柔爱语、春宵缠绵,而是一点一滴的博取着君王的信任,代替他阅览公文、过问人事、步步取代着太政在政事上的干预力。
“原来高阶大人已经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你了。”我从怀中拿出当晚收纳起来的小刀放在她面前,毫不掩饰道:“就请你沉默着出家好了。如果,你还为大公主的前途考虑……”
“你!”同样是妖娆美丽的如画容颜,却充满了恐惧与憎恨。不但是女人更是人母的身份,就束缚着她不能不为着自己的孩子——她连指节都要捏青了。
“如果五年前没能保护得了那个孩子的降生,至今至少也要守住唯一的女儿吧?”
眼见着梅壶的表情瞬间化成石像一般。我又一记狠刀,直戳她的胸口,划出鲜血淋漓:“你当时是有了身孕对吧?所以才那么急着想置东宫于死地。”
“不要再说了!我没有孩子!没有!”
“可是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不但烧死东宫的计划阴差阳错没有成功,连自己都被他人算计到流产的地步?”
“求你不要再说了!”她声嘶力竭的尖叫,直到跌落秀发入尘埃涕泪泗流。
根本没有理会梅壶的哀求,我寒冰一样的媚笑如同妖魅:“为什么你不敢说呢,为什么不敢追究呢?因为……因为对方是高贵的中宫吧,不,是太政大臣收买的婢女下的药。”五年前火事发生不久,梅壶有下葛女房逃逸的记录。而蜷川从藤壶院女房中得到的密报上写这名女房的尸体数日后就在太政家寄进田的范围内发现。
可惜一切做的太绝,太好。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
积压已久的痛楚终于抑制不住,她号啕大哭。“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一句重似一句,是锥心泣血的控诉。
这一时,她竟也与我一样了。
被情人用利刃亲手杀死的场景,尸身被冰冻在深山谷底的场景……历历在目。为了私欲害人性命的她该死,但那个人——他剥夺了了那么多人的幸福,更加该死!
“安心去修行好了。”我背过头去低道:“所有的帐,终究我一起算。”
是年冬,梅壶女御削发。
转眼就是次年正月。元日时担任御药之仪陪膳职的女官,正是当初我入宫前教授《史记》的左京命妇。她仍是与当时一般精神矍铄、进退合宜,端坐着等待奉膳女藏人步履庄严的从典药手中接过脂膏奉献主上。因为御药之仪对服饰色彩搭配的凶吉特别讲究,左京命妇还郑而其重请阴阳寮卜定吉向为南,而着了与之相对应的赤色外挂在唐衣之外。主上身着桐竹纹御直衣和白色平纹绢小口侉,太政大臣位列御平座西侧,以下的公卿依次是左大臣、右大臣、东宫傅、中宫大夫、大纳言。
重新染好齿墨上殿的时候,正好在渡殿里与中宫遇到。蜷川说中宫的痛风病并没有因为劲敌梅壶夫人的败北而好上几分。如今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已经不再青春韶华的女人,当年的花容月貌随着年华逝水流去,挽不回年少夫君当年结发同衾时的情分。更何况如今还有个我——天子新欢、椒房专宠、年轻而妩媚的妃子。
早已学会将心有不甘全部放在暗处,仍是含着谦恭的微笑斜着躬身见礼,率一干女官退至走道侧边,让中宫一行先过。
她笑也不笑,高扬着下颌丝毫不让的就要过去。小宰相却隐忍不住,一拉我的衣袖低道:“女御,她们也太嚣张了。”
王命妇重重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回敬却突然噤了声。
东宫殿下与|乳母三位局夫人正从对面方向而来准备上殿,正好觑见这一幕。
“听说您即将举行冠礼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中宫收起蝙蝠扇,以手支着香腮意有所指的说道。
东宫还了一礼,淡笑道:“多谢您的挂念。”随后仿佛才看到我一般,讶异的说着:“女御怎么还在这里呢,皇兄方才还惦念着说只是整个装而已怎么还不回来……”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俯身挽我起来。
这个孩子自从上回贵船神社的事以后似乎长大了不少呢,人也变的老成持重了。我没有说话,静待他下面的表现。
“那么,我就少陪了。”巧妙的用身形挡住中宫等人的去路,就要与我一起先过。他是东宫太子未来储君,谁敢让他让路?这一来二去尊卑调换之间,先走的反而是我们。只是,为了争道的事情在意,果然还是孩子的心性呢。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笑了出来,谁料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坊桥上正若有所思一般看着我们。
是太政大臣!
刹那间,两种目光在冰冷如刃的空气中交汇。
然后太政便向这里走过来。
我暗暗吸了口气,不退不让不怯步同样迎面走去。心里在飞快的盘算:他知道多少?发现了五年前的连环计逼着梅壶出家的我?发现了膳食中下毒的我?阻止二皇女入宫陷害齐信的我?潜入八条别院杀人灭口的我?
两边厢碰在一起。太政鹰鹫一般的眼睛扫向了我,是与太政官署那次初见时相同的考量。默然半晌,他这才抚弄着灰白参半的浓密胡须哈哈大笑,毫不掩饰的对东宫道:“殿下真是长大了,以后就请让我家小女伊葵来伏侍您吧。”
东宫加冠礼照例要从公卿贵胄之家的小姐中选添卧一名侍寝。这个添卧就会成为后来的正妃,在东宫即位后一般也会册立为中宫。现今中宫一直膝下无子,太政果然是想把闺阀的赌注再押到东宫身上。
“您在想什么呢?眼睛里流露出了刻骨的恨意……弘徽殿夫人。”用着轻巧、却如同威胁一般使人心惊胆战的口气:“年轻人可并不那么容易隐藏住自己的心事呢。”果然是操纵着这个国家的男人,目光如炬。
也罢。
摆出最完美微笑,我全无畏惧的一欠身:“承蒙教诲。”
再施施然离去。
展开矜持妍美的笑靥,隔着凤尾竹帘道:“这想必就是您家的千金了吧?”俯首跪坐在他身边的小小少女大概只有七八岁模样,梳垂发系着红绳纽的姿态如五月白色的小小橘花即将开放。
对面紫色袍服束带的中年男子闻声逢迎般笑道:“正是臣家小女儿,特带来拜见夫人的。”将谄媚宛转的语调作的流利自如、把眼底精光隐藏在处处笑面之下,估计世上也只有这位以善于审时度势闻名的右大臣了。
“哦?为何呢。”故作不解,原封不动将话抛还给了他,是逼着这只见风转舵的狐狸自己提出话头。示意身边小宰相将小姐领入御帘之中,道:“令嫒真是美若珠玉呢。”再给他个台阶。
“既然女御喜欢,那臣下就将她送与您做义女如何?”立刻拾着台阶上去,又一语双关的补了句:“这便是小女儿的福分了。如此一来,左右大臣岂不成一家么?”
右大臣的来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自然,也是包括眼前这场互利的交易。右大臣唯一与东宫殿下年龄相仿的小女儿并非北之方所生,如果成为我的义女身份上就无可指摘了。如今他欲与太政大臣争夺谁家小姐先入宫成为添卧、保护外甥东宫殿下能顺利登上帝位,就必定要借助于我的力量。而我弘徽殿女御如果是想取代藤壶正位中宫,也必须在后宫和朝野拥有更多的势力。更遑论如果以我女儿身份入东宫的小姐如果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中宫,同样可保障我的荣华地位。正如右大臣所言的,两家利益就以这位小姐为纽带暂时绑在了一起。
“小姐在看什么呢?”忽然发现眼前的女孩正毫不认生望着我,于是好笑般问道。
“夫人要做我的新母亲么?”莲蕊一样粉白小脸上是慧黠的月牙俊目,完全不理会四周女房们吃惊的表情,语调像个男孩子般说道。
右大臣一骇:“不得无礼!翡翠。”却也来不及制止。
“是啊,”我点头答道:“小姐不愿意么?”
翡翠率真的摇摇脑袋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夫人的年纪做我姐姐倒是比较合适……不如表面上我称呼您为义母,私底下叫您姐姐行吗?”
“您觉得如何呢?”我笑着望向倚在小篰格子窗边的东宫。从早上开始他已经闷闷不乐半天了,刚才又都一直独自望着外面的素心腊梅发呆。
冷冷哼了一声,他头也不回道:“随便你好了。”
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翡翠小口一抿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姐姐说话呢?太没有礼貌了。”
“翡翠!”右大臣也端不住笑脸了——他家小姐正在对东宫说教呢。“那是东宫殿下!”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我却已经忍住不笑出声来:“殿下,看来您被未来的妃子嫌弃了呢。”
东宫口里很不美观的咬着草茎,眉毛一挑冷道:“谁要娶她。”
“我也不想进宫啊!比起殿下您来我还是觉得嫁给|乳娘家的小助哥哥更好。”翡翠睁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囔道。
“请殿下和女御夫人恕小女冒犯之罪。”
“没有关系……”我浅笑道:“大人先回去吧,今天先让小姐留下陪我用膳。”
之十七 苍天比翼
之十七苍天比翼
“然后呢?”他笑,亲密的将头埋在了我的发丝里,问道。
全身暖洋洋的感觉,情不自禁偏过去在他颊上亲了一记,“然后东宫殿下就说‘那你就去嫁给他好咯,我才不要什么添卧呢。’主上说说,可孩子气不是?”
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靠在主上怀里一边看公文一边喋喋不休的自己更加孩子气。一个不小心,刚饱蘸的紫茸香墨顺着笔尖滴在了纸上,转瞬间洇污成烟云。
“呀……”糟了,那可是中务省呈上的重要奏请。
真没用,鼻子一酸就要掉眼泪了。回过身去抱住他,道:“都是我的错……”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好孩子……”软软糯糯的柔声劝慰。
“来,就像这样。”抓住我手、和手中的笔,轻描淡写几笔——墨迹变成了一束妙趣横生的昆布。
两人一起看奏请上的内容:官省符庄数量遽增,拒绝国司派遣的检田使进入庄园,根本无法收取田租。甚至连庄人的租庸调都可以一并免除。长此以往国家收入和事务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应该重新审查庄园文书。
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所谓的官省符庄,来源是这样的:开垦荒地后少部分农民成为大量土地的拥有者,而凭借他们自己的身份和力量是无法保护土地不受地方豪强干涉的。所以这些农民将土地在名义上寄进在有实力的贵族或者寺院明下,而自己担任庄官。而此中之最就是把土地集中在了摄关家族——太政大臣的名下。凭借太政官符,国家承认免租的庄园就是官省符庄。
“这样在红梅殿大人的庇佑下,庄园里的庄人不但不用向国家交纳租税,甚至连劳役兵役都完全不理会了呢。”自言自语道。
“可是之前先帝也为此事下达过庄园整理令,并没有获得成效。”
“大概是当时是委交国司去实施关系吧……”我回想起当年姨夫奉旨审查庄园文书时候的场景,道:“国司容易受到摄关家的压力,自然不敢多有得罪。不如此次下定下一系列章程,在时机成熟时再由朝廷出面来一举严格裁决庄园领主。如何?”
“那就依卿所言。你呀……”主上拿过御笔在镏金镶嵌砚盒里蘸了墨,玩笑似的在我唇上一扫,笑道:“若是加了这两撇,宛然又是个太政了。”
见我向八瓣菱花镜中一望顿时不依了,他这才笑着拿和纸亲自擦去面上的涂鸦。将笔递到我手中,催促快写。
我觑了个空子,眼明手快的用笔点了一抹碧绿的螺子黛在他额上。也算是恃宠而骄吧,倒不怕这僭越不敬之罪了。
“你这个淘气鬼!”一伸手就想把我抓住。
咯咯笑如银铃逃逸了出去,一股脑从清凉殿跑到了南小庭院上殿的小板铺上。侍侯的女官们这才反映过来,跟在主上身后一起追来,倒是碍的他慢了一大截子。
得意万分的将他甩在了后面,我扬起手来在龙飞凤舞的空中划了一行字:阳春草唯一色绿,凉秋始识名花多——那是古今和歌集里的骈辞丽句,
下意识的动作,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动作,却连着与动作一同绽放的笑靥看在了另一个人刹时间雷击一般震惊的眼里。
是耶?非耶?
那是曾经属于两个人之间的、密语一般的动作。
经雅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之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一切一切的疯狂与疑惑。有的,只是坚如磐石的确定:十七年的岁月,曾经刻骨铭心的相爱岁月。他不会认错,绝对不会……即使千万种不可能即使形貌改变,他也不会认错。
根本是没有注意到、撞擦过他的肩头,拎着衣裾跑了过去。
一个踉跄。乌发三千烦恼丝,太长了,禁不起如此欢快嬉闹……稍不留神就横梗在了足下,与同样光华耀目高丽白锦袜上的蝴蝶花纹纠缠成难分难舍。
“女御小心!”
女房们的惊呼近在耳边,绊住头发险险往一边倒去的身姿却一时失去凭借。
似桃花落红漫地,却被护若珍宝牢牢掬在一人手心。重重的落地声——二人一齐跌在地板上。我倒在主上胸口上,不痛。因他拥着我肩背着地,在那瞬间成了我的凭借。
“没摔着吧?”他罕见的皱眉问我。
我怔忪了,摇头:“生气了?”
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他却微笑了开来。
我连忙立起身来,却扯动了他的一丝低低痛呼。视线下移去:那是手臂,他用手臂护住了我的颈项,以防止落地时的冲击……
忽然回想起刚刚“咚”的一声……应该很疼吧……我真是笨蛋!
怎么了……怎么突然眼前模糊起来了?是突然下雨了么,水雾雾的一片……不对……这里是宫廷的走廊。那便是漏雨了?修理大夫呢……或者是谁都好……赶快找人来修好,不然……不然水都已经顺着我的眼睛、我的脸颊流下来了。
却还是能看在模糊的眼帘中的他的笑容。安慰的笑,不解的笑,又有些奇怪的笑……
是春天提前来了么,怎么有冰雪融化的错觉?他的笑在一刹那犹如春花盛开,温柔而温暖。
或许,现在静静流淌着的正是从坚冰消融的雪水吧……冲淡我的梦——那里有好深好重的血海,浓的化不开。真是……他为何是君王,我为何是妃子呢?否则的话,现在此刻就想一边说着傻瓜一边又哭又笑搂住他。一切都乱了乱了分不清了……
抬眼望去,正立在廊边的雪下解嘲似的一笑,从衣袖中抽出龙笛一转身隐入了雕梁画栋深处。
“万事皆非,灯下之泪;一生半暮,月下之情。”
未曾留神,正是风香的调子从仁寿殿的吴竹丛里缓缓飘出。
或许是这几夜来一直留宿在清凉殿里未习惯的关系,销金帐里春宵暖,却在后夜就醒了过来。尽量不惊动枕侧正梦里甜香的主上,用手指挡住再引燃白琉璃五色灯盏里的火芯子。坐起身来整理好松开的寝衣领口,再披上小挂蹑手蹑脚走到御座边摆设的朱漆莳绘勾云纹凤足书案前,继续草拟关于一步步收回摄关家族对土地干预力的诏召。
天下的土地庄园分裂的从属于各个贵族所有,不但主上和皇家本身的权威难以保证,更是在实际上为摄关把持朝政提供了握有实权的基础。试想,庄民可以凭借依附的贵族力量逃避国家租庸,王命何以达于天下?以阿波国的户籍为例,五户四百三十五人中登记在册的男子有五十九人,女子则是三百七十六人之多,也就是说大部分成年男子摆脱了国家的支配。这些人不用缴赋税,只需要为摄关家族尽忠即可——大量贡献土地所带来的产物与金钱。比起中宫伶子位尊于后宫,这才是太政大臣一党嚣张朝野的真正原因。
如何能够渐进的削弱他支配下的土地,而不损害目前左右大臣联盟的私田利益呢?
方出神想着,耳边却传来依稀呓语之声。回眸望去,他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连带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是什么梦呢?待到明日晨起一定要问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个好梦……
就让那些人尽情去议论弘徽殿弄权好了,我绝对会把天下权柄从太政手中夺回给你。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可以真正谈公平吧……
“是你的眼神……却扇一顾,倾城无色。”
邂逅时那句话徘徊在耳。
为了你毫无理由毫无保留的宠爱。
收敛心神回来,默想片刻即提彤管笔走龙蛇:“禁止国司经营水田旱地”——彻底堵绝了划地之风继续蔓延;“禁止王臣诸司兼并山地”——暂且先不触动各山寺利益;“重新衡定诸国领升量,称之为宣旨升”——统一天下度量,以防出现赋税收受漏洞。
格子窗外欷倏声传来。
“登华殿那里情况如何?”好整以暇的收笔问道。
中务君道:“翡翠小姐照女御的安排陪着女院夫人说笑赌茶。果真在您的意料之中,小姐天真不拘的个性与娇纵的伊葵小姐相比更是讨夫人欢心。”
那么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在后宫之中女院作为主上和东宫殿下的母亲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在太政之前抢先获得她的首肯,自己无须出面既已足矣。聪明的博弈者,不会轻易将自己拱出水面。宫外诸臣下之事,那个笑面狐狸一般的右大臣想必早也布置停当了。
“那殿下与翡翠小姐相处的如何?”刚问向窗外的中务,话音未落就见后殿通向梨壶的方向忽然灯火通明,渡廊上也传来女房和藏人们急促的脚步声。这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队上葛女房跟在大纳言典侍背后掌灯而来,过露台、传高遣户,步履匆匆,再面色紧绷浑身颤抖的扣响了寝殿云板。我心知有变,立刻走到外间值宿之处唤醒了小宰相应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主上还在歇着……”突然发现东宫殿下身边的三位局|乳母正在众女房之中,不住的流泪。
连素来以镇静持礼闻名的的典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下子俯倒在前:“女御……殿下……东宫殿下似乎是染上热病了!”
“该不会是瘟疫吧?神佛哪……”慌乱的女房们哭泣和议论声四起。在这个时代比起战乱和饥谨,四处肆虐的瘟疫是夺去人生命的第一祸首。人们对疫病恐惧之深,因它的降临不分王公贵胄或是平民百姓,暴发之时可以让一个繁华的都市顷刻间变为哀鸿遍野、野犬噬尸的人间修罗场。
“休得胡言!”鲜有的严厉,低声斥止了满室人心惶惶。我道:“如果是疫病如何能从民间传入宫闱之中呢?如果殿下真的是得了热病,那就是说有谁将此病带入内宫。”再一一吩咐说:“先不要惊慌,典侍请先去查查现在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有高热的症状;三位局大人速速回到殿下身边照顾;小宰相,今夜宫中当值的是哪位大人,宣他立刻来清凉殿面圣……主上?”
主上已在窗外的喧闹声中醒转,披了我那件踯躅袭女衣出来。见我刚要开口奏禀,他将手覆在我手上轻道:“我都听见了。你们快些照女御吩咐的去做,不得耽误了。”冷静的音调,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冰凉到似乎没有温度。
终于待到女房们刚刚各自依旨行事下去。主上一下子浑身瘫软了般,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转身扑到了我怀里,我伸手抚向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没有事的……”
“好可怕……爱卿……我怎么办?热病带走了父皇……现在又要带走弟弟……我该怎么办?”呜咽着的小声啜泣,这个善良无争的男子简直要手足无措了。刹那间,就被毫无防备的撞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似乎有着守护的错觉……我就这么抱着他,抚摩着寝衣下他平坦的背和沐浴过后披散着的黑发。低头一看却差些哑然失笑,方才仓促起身,居然和他换穿了寝衣……幸好不曾惹人注意。
“别哭哦……我的陛下……没有关系的……有臣妾在……”诱哄他忘记伤心哭泣,在我的膝上沉沉睡去。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在心爱女人面前总是像个最没防备的孩子。
值宿的官员已然立在垂下的御帘外候命,定睛一看,即使天光下依稀的轮廓也认得出……偏巧是藤原经雅。
“臣左京大夫藤原佑亲。”
“臣少纳言藤原经雅。”
“轻些声,主上就寝了。”矜严的训诫,然后继续吩咐道:“主上旨意:左京大夫藤原佑亲速阵上设夜,宣阴阳寮及四山门僧都入宫法事,拔除不祥;少纳言藤原经雅宣典药寮医、针博士即刻前去梨壶看诊不得有误。”
“臣下领旨。”
“二位大人,若是有人问起为何事宣旨入宫就说,是东宫殿下身边的|乳母三位局染上沉疴。懂么?”先暂且不把殿下热病的事泄露出去,可能会造成动摇人心国本的影响。只是现在经雅在此,想必免不了太政要入宫过问了。
眼见着左京大夫速去着办了,经雅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他的眼神和那日申乐宴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冷淡、镇静、万事皆成竹于胸的沉稳。但……但是就是直觉的感到异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了!是我露出什么破绽了么?
“此刻主上固然不宜前去探望殿下,女御夫人能否要代替主上前去问讯?毕竟,事关重大……”一反常态的恭敬语调,却又似乎隐藏着诡谲与不怀好意。
不过那不重要,我也不可能就放着高热的东宫不管。当下一伸臂反手打了帘子站起身来,对着经雅一勾唇角笑的尊贵不凡:“那就请大人先去典药寮吧。”
经雅微微一笑,“何劳夫人吩咐,下臣已经派人去请了。”
“果然是红梅殿大人倚重的爱婿呢,果然精明能干。”故意点出这裙带关系而对着身后侍侯在侧的女房佯赞道,与他的傲气顶了个不分轩辕。
“请容下臣护送夫人前去。”丝毫不理会冷嘲热讽,他就站定了等我回话。
我笑:“那就请吧。更深露重,少纳言小心滑倒……”
不远处,明亮的牡丹琉璃灯笼在通向梨壶的渡殿如云排开,似银河般渐渐显现在了有繁星点缀的漆黑夜空下。
紧抿了唇,尽量不动声色的用手探向他额头温度。几乎像烙铁一般滚烫……这个孩子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神采奕奕的模样,漂亮的脸呈现恹恹金赤色,嘴唇的嫣红也被青紫的可怖颜色所取代。孟春寒冷的夜气都似乎被冥冥之中不之名的疫鬼烤成灼热,让他全身豆大的汗珠把被衾浸透。
“殿下就一直这样没有恢复意识么?!”语气里有了不自觉的暴戾之气。
女房们更是被这始料未及的震怒吓呆了。
脑中开始浮现那一日、那一时在芹生深处雪洞里看到的景象……自己的尸身,凄惨而孤单的被冰封……不,我不想再看到不想再直接面对死亡了!尤其是这个外表叛逆却独独爱对我撒娇的孩子。跟深爱着我的男人血脉相连的人,我像对待自己亲弟弟一般的偏爱着他。不能让他死去……不能让他在我面前就这么死去……
为何这个孩子的表情是那么痛苦?是在等待谁能为他驱散梦魔么……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失去亲人的噩梦。
“好……好难受……母亲……”高热下神志不清的呓语,几乎要揪紧了心。
“我好难受……”
周围是软弱的哭声,如同泪海,包围了我和他。让无尽的绝望在四周蔓延到无处可逃。
“夫人,要不要……要不要请横川大僧正来为殿下加持?”三位局哽咽着嗓子道:“殿下似乎已是……无法了……”
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我不能就这么无力的放手……不管未来如何,此时他只是飘浮在汪洋上的沧海一粟啊,如此的无依。
奋力挣脱出那片泪海,咬紧了牙关,我不理不顾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去狠狠握住他的手腕,就像浮木攀住了海岸,绝不放手。
“快些醒过来。”
之十八 生别离
之十八生别离
紧抿了唇,尽量不动声色的用手探向他额头温度。几乎像烙铁一般滚烫……这个孩子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神采奕奕的模样,漂亮的脸呈现恹恹金赤色,嘴唇的嫣红也被青紫的可怖颜色所取代。孟春寒冷的夜气都似乎被冥冥之中不之名的疫鬼烤成灼热,让他全身豆大的汗珠把被衾浸透。
“殿下就一直这样没有恢复意识么?!”语气里有了不自觉的暴戾之气。
女房们更是被这始料未及的震怒吓呆了。
脑中开始浮现那一日、那一时在芹生深处雪洞里看到的景象……自己的尸身,凄惨而孤单的被冰封……不,我不想再看到不想再直接面对死亡了!尤其是这个外表叛逆却独独爱对我撒娇的孩子。跟深爱着我的男人血脉相连的人,我像对待自己亲弟弟一般的偏爱着他。不能让他死去……不能让他在我面前就这么死去……
为何这个孩子的表情是那么痛苦?是在等待谁能为他驱散梦魔么……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失去亲人的噩梦。
“好……好难受……母亲……”高热下神志不清的呓语,几乎要揪紧了心。
“我好难受……”
周围是软弱的哭声,如同泪海,包围了我和他。让无尽的绝望在四周蔓延到无处可逃。
“夫人,要不要……要不要请横川大僧正来为殿下加持?”三位局哽咽着嗓子道:“殿下似乎已是……无法了……”
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我不能就这么无力的放手……不管未来如何,此时他只是飘浮在汪洋上的沧海一粟啊,如此的无依。
奋力挣脱出那片泪海,咬紧了牙关,我不理不顾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去狠狠握住他的手腕,就像浮木攀住了海岸,绝不放手。
“快些醒过来。”
“我们的约定,难道你想带到三途之川去完成么?”低低的声音,倒像是在威吓。
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他沉睡着的容颜上。
弓鸣声大起响彻云霄,密密麻麻的僧侣和阴阳师汇聚在了梨壶。东宫殿下枕边置下金铃赤绳结成的缚魂索无数,道飨与四角四境祭和祈祝法事也丝毫未停。是谁在诅咒殿下么?还是怨灵作祟?一定……一定是的!
正如同延长八年雷击清凉殿的事件,遭受时平冤屈而死的菅原道真怨灵就咒杀了大纳言藤原清贯和右中弁平希世。
垂下黑发尽掩的如花面容上又浮现出了修罗般的神情。化身为鬼……我要……
蓦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指拂去残泪。
“傻子,哭……哭什么呢……”
随着仍旧促狭的话,他的眼睫慢慢……慢慢睁开了,再艰难的在唇边绽放出淡淡笑容。
“你们还真是亲兄弟呢……”没头没脑就回了他这么一句。一个温柔一个任性,却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硬咬牙捱过自己的痛再安慰别人的表情。
“女御夫人,殿下已经体力不支了。”
再熟悉不过的不动如山口吻,冷静提醒在身侧。经雅处变不惊般以利落的手势将东宫额上布巾摘下,重新换上冰块。
“应依照惯例在神泉苑举行御灵会。”太政大臣打了帘子进来,看尽沧桑的脸上亦是看不出些许惊惶,毫不犹豫说道。
清和天皇贞观十八年,疫病猖獗,经过阴阳寮占卜后得知是奉为水神的祗园天神作祟。从此之后,祗园天神被看作支配疫病的行疫神,于瘟疫横行时在宫中举行御灵会供养。
但此时决不能乱了阵脚。即使摒却个人恩怨,我也不相信这个根本不把东宫生死放在心上的男人。如果殿下万一不幸,他大可拥立与自己勾结的某位亲王为东宫。到那个时候连主上也无可奈何。余光一扫,经雅竟没有随言而动去命阴阳寮停止祈祝去办御灵会,仍旧在善尽臣子之责似的照拂东宫。我就要这一个空白的瞬间就足够了,他充耳不闻的那一瞬间的空白,使在场下臣也不好擅动……多么好的巧合,大纳言典侍就在这个时候膝行进来禀报道:“同样高热的还有梨壶的几个下葛女房,都是前些日子刚告假在家又回来的。”
“是否该先将那些女房移出内宫,大人?”
平和淡淡的语调,却写明了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太政略抬起下垂的眼睑瞥瞥我紧握着殿下的手腕,熟视无睹般道:“女御夫人还是快些还驾弘徽殿吧,万一恶灵也冲撞了千金之体……让臣下如何向主上交代呢?”
恶灵?我自己就是留存在这世上的恶灵。不为所动的一笑,道:“明日殿上似乎还要议论关于寄进田的问题……此次主上似乎特别在意哦……”看着他老谋深算的眼下刹那千回百转,恶意补了句道:“大人年事已高,比起我来为了明日才是更需早些休息呢。”
却不经意瞟见经雅唇边竟挂着相似的浅笑。
太政冷冷笑了,道:“多谢夫人的关心。主上还年轻,容易被女色谗言左右,臣下这风烛残年之身无论如何也得硬撑着。而今既已查明这热病来自宫外,倒不如将殿下接到宫外疗养。这也是为了主上和中宫的御体考虑。”
送常良亲王出宫?倒也无不可,未加冠的东宫住在母亲外家是极为平常事。但是京中近来瘟疫盛行,若是将殿下送到地方国司处又怕会遭人暗害如同他的母亲御息所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处可使我安心,只有那一个人可以和我一样保护好殿下。
“奥羽……”我说道:“将殿下移送到奥羽修养吧,那里是远离疫病之处,又有大人的独子任职于斯。是再合适不过的。”
奥羽——橘齐信此时的任所。
“将东宫殿下送到遥远的奥羽?”倒抽一口气的不止是太政,在场官员和女房们无不惊诧万分。毕竟,身处储君之位的亲王离开京城到荒凉的海防边国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就这么办。”
微弱的声音,从小东宫口里艰难吐出。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寝台上半卧着的殿下身上。而他,还是痛苦不堪的汗如雨下……
我相信你。
极度的高热使他再也无法多说,但东宫的眼神就是这么传达给我的。
我明白了。转身宣旨女官,一字一句道:
“东宫殿下口谕:即刻起程行幸奥羽。”
剩下的就拜托你了,齐信大人。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忠心侍奉东宫,因为我选择了相信你的道德与正直。
不再理会太政的神情。我俯下身去,从怀中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鎏金镂空银香囊放在他掌心里。香囊上下半球以铰链相接,以子母扣扣合,口缘堑一周二方连续的蔓草,盖、身均散点分布六枚飞蜂和折枝团花。镂空处为阔叶纹样,露出里面盛满了梅雨时节风干的额紫阳花。
在他耳边低语道:“这是殿下亲手采撷的,就让它代替我守护在您身边。请一定要让我等到殿下平安回来的那天。”
东宫殿下,太政大臣的跋扈与不可一世你都看在眼里了吧?他的存在,不,握有实权的摄关家族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危害宫闱政治的毒瘤。为了你的哥哥、你的皇兄,为了我自己,我会尽全力铲除他们的存在。而你也要快些长大,成为一个能够与之匹敌的男人,拥有治理天下的力量,不要让这个国家再出现像我、像小荻一样悲哀的子民。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仿佛读懂了我的心……
“我会把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
这就是他十三岁那年离京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十八生别离(下)
有一种感情会让少年瞬间成长为男人,懂么,什么叫作茧自缚。枕流啊枕流,当时你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时候,你将毫无意识下密密麻麻的牵绊织成了一个名为思念的茧,困住了常良亲王,也困住了你自己。
记不得这是后来谁说的话了。是那个总是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平雪下?还是,殿下本人。
岁岁早春总是如期而至,当浅白淡紫铃兰花盛开在弘徽殿薄雪融化的廊下时,又是一年韶光轻易把人抛。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拥着棉被看铃兰,那小小的花房含羞半掩似的,随着时而拂过宫闱的微风依次颤动。就像纤细素净的铃铛,轻敲羽觞奏出曲调平和安详。不知道……要有多大的觉悟才能使两个人无所顾忌的相爱。无力去想个究竟,索性不再探寻。因为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不像是真的……太幸福了,太幸福所以如同幻觉。就好象某日里一觉醒来才发现那所谓的情深意笃,只是一场空幻的美梦而已。
曾经因癫狂痛恨而噩梦惊醒的夜,而今睁开眼睛就会有他在身边,轻声细语的抚慰诱哄。他笑着说“好了没有事的我在你身边”,再轻轻一吻让我继续睡去。当他那带着纯真无伪的微笑面对我时,刹那之间就好象千百种花朵盛开在眼底……不再孤单、不再寂寞。又像是有无数的羽毛压在胸口,似乎会因为太重太重没有力气承担了而随时掉下泪来。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说“想见你”,心中甜蜜而苦涩。好久好久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这种感觉……
好象重新又有了人的感情。会生气,会开心,甚至有时连提起笔拟旨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笑出来。忽然觉得后宫三千都好碍眼,当他说着要去藤壶看中宫的时候,即使只是寻常的问讯都忍不住大发雷霆。
“太过于疏远中宫是不妥当的,朕很快就会回来的。”即使微微皱眉了,还是温柔的语调。
借口!都是借口!
看着一室女官惶恐的脸,就那么任性无礼信手抓起绿釉贴花瓶向他砸去。
已经算是犯上了——可以处死的重罪。
立刻就后悔了,脸上却还是倔倔的强作不忿。我这是怎么了?一点都不理智,一点都不聪明,一点都不克制,一点都不……偷眼看他。
九五之尊的天子,何时受过这种气?他生气了,很生气,向来带笑的眼眸挟着怒气望了我一眼后,立刻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连女院、中宫都不敢这么对他,何况是我弘徽殿女御?
一天恹恹的,不吃饭,也不打发女房去探他的消息。整个寝宫的侍女全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着意就被当作出气口。
我好想他,好想见他。好想被他那双手臂拥抱,这样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害怕,觉得没有就此死去活在这世上实在太好了。但是我惹挠了他……第一次起了冲突,也没有办法放下可恶的自尊去向他低头。只能等他来,如果……如果他不来的话……
脑袋里又是一团混乱了。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放回手下压着的琴弦上。
琴有九德:奇、透、润、静、园、匀、清、芳,这架“紫衣”样样具备。当日入宫前管弦之会上,我就是用它与雪下的琵琶“井手”以一曲苏合香和鸣。却因为情绪的波动差点琴音变调出丑,还好当时他……
赌着气又不去想了,手指毫不爱惜的胡乱摁着琴弦。
“何必拿它出气呢……”
熟悉的低声细语又响起在了耳边,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环绕上来,指头收拢起了我正肆虐着和琴的手指。
一惊。但更没料到接下来那句话竟是同时说出:
“对不起。”
他淡淡一笑,却又叹着气将我的搂在了自己怀中。“对不起,但我还是没有办法真的气你……”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重复一遍加重语气道:“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小心眼。”这场赌气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是对两个人共同的折磨:他难过,我也不好受到哪里去。
遥远天边绮丽的夕阳,与早早挂上天穹的微月相互辉映,形成了难得一见的奇瑰美景。无限美丽,却短暂。
“让我为你建造一座宫殿吧,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地方。在那里,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要管外面如何好了。”
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就感觉到了不祥吧……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厮守在一起,抓紧每个时刻……那对于无法终其一生相依相守的恐惧。
之十九 雨前御所
之十九雨前御所
逢ふことも
にはなみだに浮かぶわが身には
死なぬ藥も何にかはぜじ
“不能再相逢,我漂浮于泪海之上。即使有了不死的灵药,也没有什么不同。”
雪下一如既往的浅笑着,端起了盛在黑釉白梅碟里舞鹤酒,惹万千红颜迷醉的嗓音故意低低吟出辉夜姬与帝之间的和歌。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什么,唇边含着微醺般的笑不动声色望着碟中搀了熊本橘子汁的酒……仿佛是醉了,醉倒在一抹桂魄流光蜜色中。
夜空如青蓝宝石,月光隐去,满天金黄的星子下两个人就这么气氛诡异的对饮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说是小酌,更像是在各自怀着心思喝闷酒。
“听说诏令一下太政大臣的庄园就开始出乱子,他似乎觉察到了,恨我恨的不得了呢。”与其说将正澄收集来的消息拿来当笑谈讲,倒更像是个刚懂事的小孩子向大人夸耀战果。
他没端酒碟的那只手腕优雅万状的支着下颌,将我语气里的些微兴奋尽收眼底。是的,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是丝毫不用掩饰什么的。雪下唇角一挑漂亮的笑了出来,提道:“今早议事的时候主上额角那个伤痕……”
“嗳?你都看到了么?”
“宫里都传遍了,一点都不小心的小姐——别忘了身边可时时刻刻围绕着长舌呢。”说着,他手里的扇柄一转方向,惩戒性的轻敲了下我脑袋。
我调皮的一吐舌头。看了看女房都已经各自回房歇宿,顽心大起立刻针锋相对,悄悄移开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案几,再笑的可恶的伸出手掌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芬芳的酒汁刹那间淋淋漓漓洒了我们一身。
雪下和我都是满头满脸的狼狈样,谁都不比谁好到哪里去。他笑的喘不过气来,我跌在他胸膛上,不管精心整理过的发梢还滴着酒,笑容没形没状。
短暂的疯魔。势头过了缓过神来,这才发现我们此时的距离太近了……近的有点危险。
俱是湿濡的黑发。瞳子能直望进另一双瞳子中,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在期待什么,却又在下意识拒绝着什么?鼻尖对着鼻尖,久违的气息若隐若现,摆明了是诱惑。唇……
两个人都愣住了。
不能再相逢,我漂浮于泪海之上。
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究竟算是什么?暧昧的关系和暧昧的行止,不是情人却有着情人般的依赖和信任。仅仅是利益休戚相关的伙伴么?
所以还是不可以。
闭上双目,却轻笑着微微摇头。正如子安贝、火鼠裘、蓬莱的玉枝或是佛前石钵无法打动辉夜姬,我毕竟也还是不能背叛那个笑容……那个人无伪的、令人没有办法不动心的笑容。有时候,一个人可以抗拒千军万马,可以抗拒名缰利锁,但抗拒不了那让自己分外窝心的微笑。这一个趔趄如同明镜,擦亮在双方的心里。我岂能瞒的过他?既瞒不过,索性便承认了。
雪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格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你不公平呢,枕流。”
“因为你太不坦率了。”
自由的你和寂寞的我,或许灵魂是永远不会邂逅的。我们,应该隶属于不同的世界,灵魂为彼此另外的人所救赎。所以有些事情不必去追究,有些问题……就让它永远停驻在那里最好。
“……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这是东方朔《海内十洲记》里的一段记载。唐土的香道由来较我国更为久长,甚至有焚“鸳神香”可解除长安瘟疫的传说。”
“据说当日西域月氏国贡返魂香三枚,此香大如燕卵,黑如桑椹,据说燃此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薰之即活。”
几乎要昏昏欲睡的柳絮飘飞天,春日的和风照在法隆寺梦殿里,耳边教授着香道起源的祥和声音好象也化作了催眠曲。
“女御?女御?”如同是岸上传出遥远轻唤将深海里的我思绪扯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不知不觉靠在杌子上睡着了。于是连忙咳嗽了几声掩饰,很歉意的问道:“法师说到说到哪里了?”
觉道僧正体谅的一笑,道:“女御是不是旅途太劳顿了?为了东宫殿下痊愈亲自到本寺还愿。”
宽宏大度的态度更让我觉得有些不该了,遑论这位以尊贵虔诚出名的法师论血缘还是主上的堂兄。刚想出口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就发现一向坐不住的小宰相竟面色绯红注视着年轻的僧正大人。心里暗笑了起来,故意引他话:“香道原是有如此神奇功效呢……”
僧正面色庄重的点头道
“能得到夫君死后的怀恋,李夫人所受的宠爱是何其不枉呢。”小宰相充满羡慕道。
觉道法师长叹一声,俊秀的脸上满是佛陀一样的悲悯之情,“凡俗之人贪恋痴嗔,终是虚妄。百年之后俱化尘土,偏偏又看不透。”
“然也,李夫人是个聪明女子,她为了让自己的美貌作为遗爱长久的留存在帝王心中,病危至死时都坚持不肯让帝王瞧见那容颜枯槁的模样。可见色相本是虚空,好没有慧根的丫头。”我笑着接道。
“那就是李夫人的夫君汉武帝比不上主上对夫人您的情意了……”小宰相刚想玩笑,眼光机灵的扫向御帘外道:“奇怪,中宫身边的女房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只见个戴市女笠的身影仓皇一闪而过。
中宫有足够的理由恨我入骨,蜷川密信里就巨细靡收的记载了藤壶院里主仆上下关于弘徽殿女御的诅咒。
我终于体会到了女人对于诟骂的想象力究竟是有多么出神入化——情爱之深的枷锁使那位贵人再也无法端出属于权力颠峰的高傲脱俗,而她只是一个年华不再的结发之妻而已。
或许此时的我与中宫之间横梗着的,除了对她父亲的憎恨与复仇之外还有点儿别的感情……那隐隐约约的、在主上迷人的爱恋眼神下渐渐滋长的独占欲……对主上的独占欲使我更加想要除掉她。
他的承诺正在兑现,那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为我而大兴土木建造的辉煌宫殿。不再惹我伤心生气,不用遵守一切世俗规矩的极乐净土。帝国独一无二的地点,在这日出之处最壮丽神圣的富士山下。滚滚红尘中天女披上月宫羽衣与君王忍痛割断羁绊之地,为皇室声势浩大爱情演出了那最初的也是永恒的遗憾。
富士五湖:河口湖、西湖、本栖湖、精进湖、山中湖。从吉野深山运来的千年古木构架而成、以空中回廊横跨五湖的天皇行宫——雨前御所。
我起的名字。
清醒的知道,这种独占欲不是因为爱情,而是油然而生于日日的相拥而眠耳鬓厮磨。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瘾。
那曾经叫Zuo爱情的东西……
“已经随着死去的灵魂飞升天际。”
不由得一惊,自己的心事竟被道中。
却原来是道觉法师,瞬间变的恍惚的视线,仿佛透过在场所有人定向格子窗外。他全然未觉,表情似乎有些飘渺的自言自语……我回过神来,充满玩味的透过扇股观察他的表情:那张有几分肖似主上的容颜正沉浸在某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梦幻里。
“返,魂,香。”
故意捉弄似的一字一顿念出这个词,见他这才大梦初醒般满脸窘色,我笑道:“看来此香单凭名字就能有回魂之效呢。”
四周女房们早已窃窃笑了。
相比与刚才道觉对于我瞌睡的不急不恼,自己促狭反而显得与身份不相配的任性了。但是因为此时相对着的他的相貌总觉得有主上的影子,就忍不住想要任性起来。
小宰相看不过去了,连忙叉开话题为法师解围道:“夫人看到船葛了么?刚刚像见了鬼一样站在吴竹丛里往这儿看呢。”
可能是中宫正派了这个女子来监视我吧?莫非她以为我会在佛门圣地与什么人幽会不成,差点笑出来。但我太大意了,大意的一时竟忘记了中宫身后太政的存在,更大意忽略了法师眼中一转而过的神色游移。
“不用管她。”恢复了女御应有的端庄矜持微笑,说道:“还是请法师再说说唐土的名香吧。”
昏昏沉沉的睡去。朦胧之中,我看不见那双正抱着我的手臂的主人,看不见他说话的唇,还有那一句句如同锦线编成的绳索般温柔而残酷绞上颈项的话语。
“枕流,我不会为任何人而牺牲自己的梦想,永远不会。或许这样的我,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和他在一起的你笑的是那么快乐……但是,即使你爱他,我也决不会把你让给他。你已经不爱我了?没有关系,我要你,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枕流……无论如何现在的你还是你,不是其他人就是你。”
“枕流……”
我要窒息了……如果是噩梦就快点让我醒来。
手指在胡乱的摆动,拼命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梦魇中人共有的特性。水葱一般妖艳薄利的长甲毫不留情的一划!
真实的感觉,有浓稠滚烫的液体顺着指头流下来。不对……不是梦!莫非是无法恢复的清醒么?怎么觉得自己不是在法隆寺的寝室里而是在车上——在一个熟悉到可怕的、似曾相识的怀里!
藤原经雅……!
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狭长的凤目睃向窗外移动着的景色,天未曙,正对着的北斗七星摇光开阳弯向天枢天权天玑方向。不是回京的路,而是曾经经行过的土佐。是太政大臣已经容不下我了吧?庄园被一步步的封查、女儿中宫被夺去宠爱,我终于逼的他这只秃鹫坐立不安的伸出利爪了,所以竟能铤而走险派经雅挟持我。而在于我来说,没有让正澄随行法隆寺是最大的失误。所以才被对方安Сhā的女房在膳食里下药,即使没被缚住也是四肢无力。
可是,与其说我无法忍受现在这个生命安全遭到威胁的境地,不如说是无法忍受这个属于藤原经雅的怀抱。
他是怎么绕过寺僧和近卫府的人带走我的?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带我北上?挟持女御的罪责一旦被发现可以抵消他过往一切一切的努力,理应要立刻杀人灭口就好。
充满狐疑的目光与他视线交对。
经雅不动声色看着我,仿佛这样两人相对的情景是再自然不过,道:“上次从这条路走也是初春。”
他在说些什么?不过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敏锐的注意到唯一跟随的仆役听到响声甚至连动也没动……
“他什么也听不到,更不会说。”
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危机的来临。
天亮之后会怎样?女房们找不到我的身影,主上和宫廷会怎样乱成一团?主上……他该多么的着急……而我呢,没有人知道我会在哪里,甚至是太政本人——他的命令本应是当场杀死我的。可是那个男人不知道,经雅从来就不是只驯服的猫。他不会按理出牌的,只要他愿意!
是的。只要他愿意,他有胆量主导一切朝他计划的方向运行,不管那会有任何疯狂的后果。
“狠毒而高傲的美人弘徽殿妃子、设计放逐太政大臣公子逼梅壶出家的女人……不对。”淡到像水般颜色的双眸冷如寒冰,俊美若神祗的唇吐露独断语气:“即使难以置信,但你就是枕流——我往日的新娘。”
和八条别业夕阳余辉下的疯狂不同,和那个落雪之日的寂寥泪水不同,他的神色完全变的不同了。没有哀伤也不再悔恨,更像是我原来认识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男人。原来曝光了是么?我先怔怔的望他,然后莞尔着别过头,断断续续的竟大笑了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了。”解嘲般的自言自语。
“即使形貌改变也都一样。我不是橘齐信,连自己深爱过的女人灵魂不再都无法察觉。”并非夸耀,而是在叙述事实。
我冷冷一笑。
“说的是妖狐玉藻前吗?那你也把我镇于杀生石好了,权少纳言大人。你既然有杀我一次的勇气,想必也会毫无芥蒂的来第二次吧?”
经雅面色分毫未动,镇静自若的道:“当然。我会杀死弘徽殿女御,左大臣的千金当今陛下的爱妃……”
“住口你不可以!”弄懂了他意图的我几乎是低吼了出来。
“你,还是枕流,我的妻子。还记得么?小时候一切住过的土佐,还有你最喜欢的那片白梅林。我们可以生活在那里,这辈子也再不分开了。”他口气平淡却说的极快,仿佛是生怕被人打断。
“这辈子也再不分开?你相信么?还是希望我相信?”我几乎要忍不住大肆嘲弄:这太荒唐可笑了。“经雅,我们曾在神佛面前发誓要白首终老。可是是你先背弃了这个盟约,你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好的生活方式并为此严重的伤害了我。对这我虽然不能原谅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告诉我,现在为了什么还要把我禁锢在你身边呢?”
身体被压下就要向后倒去。
“我不会说抱歉。”犹如恐吓,他俯低了的面孔与我近在咫尺,吐息越来越清晰:“你永远也无法见到他了……”
他的后半句话再也来不及说出。
拼着仅有的可以动用的力量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刷的反手拔出经雅身上佩带的小刀指向了他。瞬间,那已封印在灵魂深处的暴戾饿鬼更醒了……此时此处,再没有人可以安抚我被仇恨填满的心灵,那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狂气!
我不会屈服的!更不会被暴力所征服!
即使去死也好。
即使我死去,我的灵魂依旧会飞回他的身边……我最爱最依赖的男人,让他春花盛开一般的微笑抚平心伤……
如果,我死去的话,这样就可以自由了。
在经雅略一分神的刹那,我狠命扯下了车前帘幕——耳聋的车夫听不见变故,将牛车赶的飞快——毫不迟疑就如同不吝惜生命般跳下车去!
我的世界在天旋地转,地上无尽的沙砾在眼前放大、丛林风声如野兽嚎叫……最终,跌入了漆黑的万丈深渊中……
之二十 夜露
之二十夜露
光线从指缝间泄入,暖阳抚上闭合着的双眼。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就好象蔚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朵朵,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晴空万里……周围是孩子们的笑声,忽远忽近环绕着我……口中和那些稚嫩的声音一起轻哼着童谣:
“天狗的鼻子长又长哟,你莫要拿了它的隐身蓑;天狗的鼻子红又红哟,你莫要捡了它的小卷轴。姐姐阿娘唤你回家哪,不要被它的羽扇扇走……一二三四五……”
娃娃们手牵着手和着节拍转圈儿,正轮到我双手捂住眼睛蹲在中间扮鬼。
歌谣终了,孩童哗的一声四散躲藏。
“好了没有啊?”大声叫了两声没人理。我睁开眼用手拍拍膝盖上的稻草,站起身来开始寻找消失在游戏里的娃娃。
故意蹑手蹑脚的绕到地藏像后面——一抓一个准,瞧织花乌黑的小辫稍都露出来了;还有犬丸,每次都躲在柿子树丛里,蓝苎布衣角显眼的不得了。三下两下,把这群小鬼头全揪出了……自己也禁不住孩子气的笑到万分得意。
挨个拧了心不甘情不愿败北的小脸蛋,继续划拳决定再一轮谁扮鬼。织花背上带着的弟弟扯了扯我袖口,奶声奶起的说着姐姐我们玩编草绳好不好嘛。
“枕流抱我……”更小一点的小若刚会说话,张开胖乎乎的小手要抱抱。
一手接过小若放在背上哄着摇晃,问她哥哥鸟丸:“还没有吃饭吧,你阿娘呢?”一手再忙不迭的衔了根福寿草编成小兔子给织花的弟弟。
“我娘下田地去了,爹说现在新法令除去了要交给京城大人的几层钱粮,只要缴朝廷税款就可以了。他们都干劲十足呢。”略大点的孩子煞有介事的说道。
“京城的大人?”我一脸懵懂的问。
鸟丸仿佛得了重视般,趾高气扬的答道:“对啊,枕流不知道吧?原先我们这里都是京城中宫娘娘父亲大人的田地,一年大半都要白送给那些官儿贵人们。不过现在好啦,都是陛下亲自管了。”
想不到这个孩子知道的还真多呢。夫君说我们住在这土佐的乡下很久了,怎么我都一直不晓得有这么多典故。不过……陛下——天皇陛下,听起来好遥远的事情哪……或许夫君在朝廷做事的时候见过陛下也说不定。
刚想去问他,他就来了……自远而近的走向我们这里,唇边挂着浅浅的宠溺微笑。
“经雅哥哥来接你啦!”小孩子们哄闹着四下散去。
“姐姐在那里哪!”七嘴八舌凑上他面前,十几只齐刷刷小手指向我。
抬头回望,正好与他视线相交,再平和的微微一笑:“你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扶我起来,顺手整理着我散乱的发丝,淡道:“感觉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怎么不喝药就跑出去玩了?”
吃药也没有用,我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月前从沉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就丝毫记不住任何东西了,而他——睁开眼就看见守在枕边的男人说我是他的新婚妻子,名字叫做枕流。
他眼里的关心不是虚假,昏迷时候意识到握着我手的手也属于他所有。还有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窝和满满胡茬……事实应该是他说的那样没错吧……有点黯淡了,因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有点难过的叉开话题:
“你应该多笑一点的。即使再漂亮的脸,总是冷冷板着孩子们可也不敢亲近呢。”
自己又疯跑了一整天。玩的太累……说着说着就依在宽广温暖的胸膛里睡着了。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沉沉的睡,没有知觉到——
夕阳穿过田野映射出金黄|色的亮点,他静静伸出手掌来挡住了照在我脸颊上的光。
尺寸见方,一小片的天地……
“这就是我们曾经想过的生活。”
除了与孩子们玩耍,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发呆的。
经雅除了回京办事外一直会陪在我身边,也陪着我坐在滴雨的屋檐下发呆。
“梅雨天明明还没到呢。”
通常很久很久我才会说这么句话,空白到无着落的思绪常会飞到天外般漂浮。而经雅,相处时间长了,我开始知道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以安安静静的等在一旁。
他也是个很奇怪的男人……抑或是说,一个很奇怪的丈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经雅从来不会和我同寝。每晚每晚,他会看着我睡着、为我盖好被子,再吹灭了灯烛走出寝室。我们更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而不是夫妻。
如果我真的是他妻子话,应该会感到难过吧。因为在夫妻之间,这叫做冷落。但我一点也不难过……甚至觉得在我记忆中陌生的经雅如果是以兄长的身份出现
但是……
我总是莫名的怅惘,总是觉得若有所失……在苏醒过来之后。就像是曾经许下了什么前世的约定,今生无法和那个人相见就只能孤身一人。无论有谁陪伴在身边都是那么孤单,可偏偏又蒙了一层雾蔼似的,看不清背后错过的风景。但我知道,如果那片风景是湖的话,一定是清澈深邃如同海洋可供人在生命中无数次跨越的湖泊;如果那片风景是山的话,一定是春天开满了世上最美丽的鲜花、可供疲惫的旅魂栖息落脚的山谷。
是我在等待谁么?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就这么痴痴坐在廊上等着等着,可等来的还是那群孩子。村子里最近来了很多奇怪的官府人,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的样子。织花、犬丸和其他娃娃的父母三令五申让他们不要接近官差,连经雅也再不许我出去玩了。
可我又不是容易惹是生非的小孩子。
——血液里的叛逆和桀骜不驯,是无论何种境地都无法隐藏的禀性。
“枕流长的太美了,不要轻易抛头露面。”
一眼就看出经雅给我的解释绝对是在敷衍。因为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连看都不看那所谓“美丽”的脸。
“简直就是被藏起羽衣的天女……”身体刚好起来第一次和孩子们游戏的时候,路过砍柴归来的乡民曾经对着我这样惊叹。
经雅却似乎漫不经心,完全超脱了这外貌的鼓惑……与其说是超脱不如说是无视。比起这张脸,他更常望着我的眼睛出神,似乎要在这双眼睛里寻找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记忆。
我们的房子不大,屋后是整片整片的白梅花林。没有什么多余的下人,煮饭、洗衣、打扫……所有家事是两个人一起做。我很喜欢闻衣服浆洗干净后那股清新的香气,经雅高高的个子正好可以帮我把绳子挂在柏树枝桠上,在清风白云下看晾好的衣服飘动。
碧绿春草迎着风的方向像小人儿似的摇动。
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他会躺在我膝盖上仰望浅靛色琉璃般的晴空,看光束从叶子中间射下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直到睡着,醒来时不知不觉已是落花满身。时至今日回首往事,暂时忘记仇恨、暂时忘记欲望……那段短暂如昙花的日子就是我们所谓“幸福”的最后幻影。
身体还没有恢复的时候,织花的姐姐阿枫经常会来家里帮忙照看我……她是个比我细心百倍温柔千倍的女子,教会了我如何缝纫、如何修补衣服,再微笑着为虚弱的我煮粥更衣。阿枫很美,那是种像白百合一般的纯净之美。
任何孩子都会想要一个像阿枫一样的母亲吧?
如果不是这个女子的出现,或许那海市蜃楼还会一直维持下去。在宁静平凡的乡村生活中,我会离真正的自己越走越远……
但我有我的宿命。
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恶,我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人类的怨念,是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消失的恨意。
这个为权力而疯狂的世界容不得我置身事外。叫做阿枫的女孩的悲惨命运,又一次逼我自觉选择了鬼之道。
“诶?姐姐去国司家做工了?”怪不得这些日子一直都没见到阿枫。
雪国的春天还有些凉,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阳光才带来暖意。向来做事一板一眼的经雅难得的将在家穿的狩衣领口打开,倚在廊柱上看我哄着臂弯里的小若睡觉。
织花垂着头,有些寂寞的道:“说是那边的夫人提出的,要雇几个人照顾小少爷。派人跟我爹娘说,说要姐姐去,酬劳又好……”
就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听说过贵族家即使是选个婢女也对出身在意的不得了,不会这么简单找上阿枫吧。敏锐的有种不好预感,我偏头问他:“夫君,国司会不会是借着夫人的名义搜罗美人?”
经雅唇角冷冷一勾,像嘲讽又像是自嘲道:“不会,这个国司出身卑微,凭借着与某位大人沾亲带故才得了现在的官。他的夫人是兵部卿宫家外室所生的女儿,怎么敢犯‘高贵’的河东之怒?”
看来是我多虑了。眼角一转正好觑见个身穿仆役水干、举止奇怪的男人从廊上走到经雅身边,一言不发的从怀中抽出个小竹筒奉上给他。
里面一定是装着信函——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我就是那么笃定认为。果然,经雅把竹筒端口的塞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了折好的纸阅览起来。
看着看着俊朗的眉峰就皱了起来。
见我好奇万分望着,他停下读信的动作勉强一笑道:“是公事,你们先去院子里玩吧。”
或许我是忘记了一些东西,但并不代表变的愚钝:没有忽视他的手指有些颤抖。是出了什么事么,可为何要支开我?
忽然想起来几天前回家路上看到过有鬼鬼祟祟的人,他们以窥伺的目光看我。那衣着打扮不是本地的乡民,而像京城里来的探子……或许从前在那里住过,我的直觉缘自尚未想起的记忆。
“枕流好象受过伤,在你颈后有刚刚愈合的创口。”
阿枫之前这么说过。“或许你会认为自己想不起来很多东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我觉得不是的。枕流可能是有什么不想再记起的回忆,因为心里这么暗示着自己所以就借着受伤的机会彻底忘掉了。”
“那就是说受伤只是遗忘的契机了?”我讶异的问道。
她点点头,微笑着用蘸了水的布巾帮我擦脸,道:“所以,枕流不要太勉强自己去想了。虽然我不知道曾经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身体是最诚实的——或许忘记那些对你才更幸福也不一定。”
又想的出神了,却被犬丸的吵闹将七魂六魄拽了回。
“‘土蜘蛛’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我们去把枫姐救出来吧!”
“土蜘蛛”是犬丸给国司起的绰号,据说是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武人。
几个男孩子立刻高叫着举起砍来的树枝和柴刀响应。我连忙扯了打头乱窜的犬丸回来,摆出大人的架子教训道:“不要给你们爹娘添麻烦!姐姐出去是做工不会有事的。”
“可是枫姐不会走了那么久都没消息啊。”
“对,我姐姐也在夫人那里做杂役,说少爷有|乳母带没听说过招佣人。”
穷苦农家的孩子从小一起游戏讨生活,相邻几户儿女就跟真正的兄弟姐妹一样感情深厚。听说是阿枫的事,四下里玩闹着的娃娃们全凑过来了,交流着听说来的小道消息。
“我爹往府邸送香鱼的时候听厨房的人说小少爷病的很重,和尚去念了好几次经都说没有用,他们夫人都快急疯啦。”
“那还要枫姐去干吗?”
似乎越说问题越多了,最后孩童们一致看向我这个唯一的“大人”。
“枕流带我们去看姐姐好不好?”差不多是异口同声。
去是没问题啦……可是……可是经雅让我尽量不出门……
“去嘛……”小若含着手指可怜兮兮的望我。
“枕流也很担心枫姐的对不对?”犬丸小大人似的神态总是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条理清晰的道:“如果是枕流的话就可以说是枫姐的朋友,这样其他侍女也就不会把我们赶走了。”
“是……吗……?”拖长了声音问他,“那可是国司的官邸呢,你以为是你家后院?”一点他鼻头。
不过孩子们说的对,阿枫到国司家做工的事是有点奇怪。如果真的是照料小孩的话,一般的想法应该是选有养育过儿女经验的妇人才对,怎么会不声不响的找上她这个未嫁姑娘?但据夫君说的,似乎又不像是国司因为垂涎阿枫的美色而诓骗她入府。
事情看来不那么简单……
得要事先布置好计划才行。
陷入了沉思当中,脑中飞速的谋划,唇边绽放出了得意笑容。奇妙的是……不自觉中终于有了些许找回自己的感觉了。
之二十一 苍龙
之二十一苍龙
“停住!什么人?”
正在和年轻侍女聊天的下仆立刻拦住了我。
故意笨拙万分的用手指拢拢乱发,雨后泥洼积水里映照出乌黑肮脏的手脚——着意用煤灰著染,低头道:“我是阿夏,今天替我爹来给府上送鱼。”
“哦,鱼贩勘六的女儿……”侍女看着我露着褴褛衣襟的小袖,眉眼之中是掩不住的轻蔑鄙夷。矫柔造作的捂住鼻子避免闻到鱼腥味,不耐烦向后方细殿方向一指,她道:“饷间就在那里,快去吧。”
一喏。轻而易举的骗过他们混进了国司府邸的中门,偷笑着拖了竹筐就往内走。一路上但见侍女们捧着各式各样的漆盒和器皿穿梭,奴仆也来回搬运移动桌几等家具……似乎有什么身份高贵的人驾临。虽然不关我的事,但看来今日这国司府会繁忙到无暇关注我们这“两个”闯入者了。从客殿一转避了人耳目,再悄悄抄到花径上放下筐子:
“快出来吧。”
盖在竹筐上的麻布被里面人一把粗鲁的掀开。犬丸探出头来看看周围,确认无人以后才大大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爬出来抱怨:“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了,里面还真是难过诶。”
“你这孩子很重的知不知道?我才想喘口气呢。”
忽然有两个仆役沿着樊篱走过来,我连忙捂住他嘴躲在猫柳后偷听。
“你机灵点,夫人最近为了给少爷做法祈福都有点……”貌似送换洗衣服的人指指脑袋暗示。
另一个愁眉苦脸的答道:“这个时候谁都不想往西殿跑啊,偏生大臣家的小姐又不知怎么的来我们这地方。”
“你都不晓得的嘛?”那个得意了——自己一定是受到主子特别信任才知道,炫耀道:“是因为……”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在法隆寺进香的弘徽殿娘娘莫名其妙的失踪啦!真的跟神隐一样呢。听咱们家大人说当今陛下离了那位绝世美人是不思茶饭精神恍惚的,为了这个两个月来几乎没把天下翻个遍!这不,连娘娘的义女右大臣小姐都开始找了么?”
什么跟什么……简直是失望。还以为同是下人,他们会谈的多少会跟阿枫有关。
“真的假的?谁敢挟持皇妃啊,真要有这么大胆子都能把天吃了!”
“还有更玄的哪。听说右大臣大人的手下就是在我们土佐发现了娘娘的踪影,这才派了小姐过来看的。”
“阿弥陀佛!先是东宫殿下出京后是女御夫人失踪,这世道可是多少年都没见过的。乱世了啊……”
“你懂什么,咱们大人的舅父红梅殿相国大片田庄头一次被课税那才叫乱世呢。弘徽殿娘娘不在了,正好对相国大人有利不是?”
“可现在找到了的话,相国估计也笑不出来了吧。”
“谁知道!你想想,除了那位还有谁敢对那贵人下手……”
两人声如蚊呐越说越小,直到再也听不到。明显是放松了对外界警惕的状态,慢慢接近了……
我向犬丸递个眼色,一左一右的悄身欺上去飞快以石块打晕他们。犬丸兴奋的目光炯炯发亮,利落脱掉其中个子较矮的衣服换上身;我则从他们拿着的旧衣筐里捡出侍女穿的装束换好,摇身一变足以混水摸鱼。再将人和筐子拖到白色的山吹丛里藏好,我道:“动作快一点,夫人的寝殿就在佛堂后面了。”
“枕流怎么对贵族大人家的屋子这么熟?”
真是罗嗦男孩子,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么?以十三四岁小孩的眼光没好气的瞟他一眼,道:“我就是那个失踪的弘徽殿女御,这个解释可以吧?”
犬丸嘻嘻哈哈掸掸身上的鱼鳞跟了上来:“是,娘娘,请让小的充当您的侍卫随行。”
“快走啦,我们要拯救的公主殿下是在那里。”
——国司橘成平家正夫人的寝殿。
轻轻打开通向母屋枢户的门,提着草履潜进较偏僻的一处壁渡廊。所幸的是这里不知为何凌乱不堪,似乎是很久都没有人使用过。我从怀里掏出松木芯子捻成的纸烛点了,和犬丸两个摸索着前进。大约走了十数步距离就看见前方屏幔遮掩处有火光映出。
“嘘”了声贴着壁代快走几步上去,从丝网间隙向室内一望:菊灯台影下坐着的正是阿枫本人。她比原先看到的时候略清瘦了些,带了慈祥的微笑哼着歌儿。
“那个就是‘土蜘蛛’的小少爷吗?”犬丸指指睡在阿枫身侧、大约三五岁的小孩子。
那么说,果然只是来照顾国司的公子而已了。
“看看,就说是没事。你们这群孩子还真是会给大人添乱。”
“什么嘛,枕流不也很担心枫姐才来的?”
“我是……”
刚想分辩就被打断了。
“谁,谁在外面?”
犬丸丢了个“都是你不分场合才会被发现”的眼神给我,然后自己像个大人似的挠挠鸟窝头钻进屏幔里。“枫姐我带枕流来看你啦。”说了这样黑白颠倒的话之后他也把我拽过去。
阿枫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安详的笑了笑,道:“犬丸好象又高了,枕流气色也好多了。”
发现她声音有刻意掩饰着的不安,不欲被发现般将小孩朝后移移。我心下起疑,于是故意笑着要迎上去道:“这就是国司大人的公子吧?睡的好熟啊……”
她满眼惊惶,一反常态的厉声喝止:
“别过来!”
长眸微睐,将这房间四下打量了个清楚:安放着对于一般孩童寝室来说数量明显过多的唾壶和汤桶,火取香炉里冒出的熏香味道很怪异……倒更像是辟邪的艾草。还有那个孩子——国司的公子,我刚才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犬丸那么吵吵闹闹他都没有醒,而且阿枫也丝毫没有要让我们小声的意思。
“你怎么啦?枫姐……”犬丸被她一喝,有点被吓住的看看我。
“你先出去。”以不容拒绝的气势指指屏幔,我命令道:“犬丸你马上从这里出去,或者是混走或者是在廊下等我都可以。”
他的表情是完全懵懂了,不过还是乖乖照吩咐做。
“这个孩子得的是瘟疫吧?”
小孩的样子加上阿枫不许我们靠近的态度……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我话的语气与其说是问句毋宁说是陈述。“是夫人逼你冒着被传染的危险照顾他的?”
阿枫无力的点点头,可还是微笑着,说道:“还真是枕流呢……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不要在这里久待了,万一传染上如何是好?赶快回去。”
“在那之先,我要把你从这里带走。”
“不行的,”阿枫柔顺却坚定的摇摇头,轻道:“现在没有侍女愿意到这里来了”
也就是说,除了阿枫不会再有人来照顾他。
“可是你会被传染的!”
即使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她还是心甘情愿照顾这个被亲人遗弃一般的病童。这就是阿枫……除了她天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做这样的傻事。阿枫才是像天女一样纯洁美丽的人,但我不愿意让那些视平民性命为草芥的官僚如此利用她的善良。
“如果我走,这个孩子怎么办……谁来替他喂水喂药?而且如果果真逃掉,夫人她们一定又会找其他姑娘来代替我,我不想这样的不幸再降临到别人头上了。”
她的心意已决,似乎已经没有我置喙回旋的余地。
“今晚右大臣家的小姐歇宿在府邸,国司大人一定千方百计不想让他们知道家中有人得瘟疫,若是你被发现了的话很可能会被杀的。快些走吧,枕流。”
两人正在僵持不下时,渡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枕流!”
原来是犬丸又折了回来,烛光之下他的表情有难以言状的讶异。
“我……我好象看见经雅哥哥了……”
“经雅?”
着实一惊。他来土佐守的府邸做什么……难不成是发现了我偷跑出来?那也不可能猜的这么准啊……
我只晓得经雅在京城做官,但一直没有问过他更详细的了……而他,也不会主动跟我说起京城或是同僚的事……现在想想经雅几乎像在回避什么。
是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知道的吗?
“我看见经雅哥哥是在向那个脸色可怕的国司小声吩咐着什么,就在车宿边上。”
突然,被几重帏帐遮住的妻门蓦地被人一把推开!
就在此时此刻的数里之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一骑飞骑自京城而出,正驰骋在星夜下雪国的道路上。
尽量屏息,抑制住了自己因为惊吓而变浓重的喘气声。手还是紧紧捂住犬丸的口,一刻也不敢放松,不能弄出声响让来人发现有人躲在了这二階橱子和屏风形成的死角里。
“大人是来看公子的么?”
阿枫的声音依旧恬淡。
我伸手在屏风上点了个小洞往外望去:狭小的视野只能看见一个魁梧的背影……大概就是土佐国司“土蜘蛛”……就他独自来的么……不对,国司正偏过头来向身侧问询般看……一定还有什么人在他身边,而且以他的神态来看似乎是身份高于自己。
犬丸刚刚说的话闪现在我脑海里——会是他吗?怎么……可能……
“这就是你说的女子?”
清泠沉醇的熟悉声线,端着冷峻无情的不熟悉语调。
灯火摇动,经雅颀长的身形透过屏风窟窿那小小视野映入我眼帘。倒抽一口凉气,却不可思议的发现……自己,竟平稳冷静到可怕。
静观其变。
没有时间去琢磨,但开始怀疑了:究竟我这具躯体里栖息着怎样的灵魂?
土佐守面相凶狠的脸上写满了犹豫与踌躇……这个人说不定是出人意料的表里不一;阿枫则是困惑不已,她不明白眼前这两个贵族男人想要做什么。
“可是……少纳言大人……我不明白,既然您按相国吩咐的办好了,干吗还要另找个替死鬼?”
经雅冷冷一笑,仿若恶魔。
思路……我这数日来混混沌沌一直在神游的脑袋刹那间竟清晰明朗了起来。我记的起这个表情,那冷酷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能一瞬将人冻结成冰……
“如果说弘徽殿妃子还尚在人间呢?”
一言既出,登时让土佐守煞白了脸。
“什么!那……那就是说……右大臣大人所说的在我土佐发现女御的事是真的?”
“如他所言,所以你必须把这个女人杀了。”平淡的口气就好象说着屠宰牲畜:“她和弘徽殿的身量很像,砍下头颅送上京去,即使是陛下想必也分辨不出吧。”
感觉到犬丸的身体在忍不住发抖。
是了,这本不是他该踏入的残酷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这孩子一生一世也不会遇到如此可怕的梦魇吧。
昏暗的烛光下,我看见阿枫不嗔不笑的脸竟异常安详。
那是必死的觉悟。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摸向怀中藏着的匕首……
声色香味触,五感俱开。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什么沉睡在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更醒过来了……十世阎罗地藏明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惊天动地般的,有惊雷平地而起,炸裂出风云变色。如蛟龙摇动着透网金鳞翻飞在九天云层里,振鬣摆尾摇荡乾坤!伴着那雷震轰隆清飙而起,刹那之间乌云堆积成云致雨……千尺鲸喷洪浪飞。
是倾盆大雨,还是天哭?
不,那是般若之鬼再一次觉醒的前兆。
每多走一步,在这个泥潭里就陷的愈深。被我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还有犬丸、阿枫,无法转圜,我背负的罪过太深重了。
我最先回忆起的东西是仇恨,它渐渐映像成型在了脑海里。
这双手杀过人、沾过血……
阿枫啊,如果说现在口念佛号走向极乐的你是佛的话,那我就是魔。
癫狂状态的魔,不再顾及身边无辜的孩子。就在国司挥刀劈砍下的瞬间,她狞笑着一刀扫断屏风再将刀刃直送进对方身体里。
发生的太快,连站在一旁的经雅都无从反应。
一声尖叫——刚才那幕正巧看在送水侍女的眼里,她飞也似的逃开。
接着耳边依稀传来很多喧哗的声音,还有很多人……男的、女的……持弓带箭,却一齐充满恐惧的望着我。
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
污血四溅,却奇异的丝毫未沾上我的衣袂。
依旧是绝美而出尘。但真的是鬼了,握住刃口的两只手掌都有猩红鲜血汨汨流下来。
“是她!是她杀了大人!”那个侍女在喊着。
“快去杀了她们!”另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歇斯底里指着我们。
就是你,就是你要害死阿枫么,国司夫人?现在居然又想杀我,真是不自量力的下贱女人。噙着冷冷笑意,我轻巧的从死尸身上拔出匕首走向她。
没有人敢拦我,每个都在后退。再多走一步,她的命就是我的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枕流不要!”
是阿枫。她大叫、她冲上来、她挡在那女人面前、她……被我的刀刃刺穿胸膛,这一切的一切就在瞬间发生。
真没有什么实感。
“不要再杀人了……我不想看枕流再杀人了……快醒醒……”
她不是为了保护国司夫人而死的,她是为了我……为了我就那么痛苦着喘息着断了气。
凌乱四散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我托住阿枫瘫软的身体,一手将匕首从她胸口抽出。
“你现在想什么呢?”无关愤怒,不沾染任何情绪,我问经雅道。“你是在想杀了我比较好?还是把这里所有人灭口比较好?”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经雅。”
仿佛停住的时间,接着立刻被另一个不期然讶异的女童声音打断。
“义母大人!”
纵使我们两个人机关算尽,也算不过老天。谁也没想到这个当口会有个小女孩出现,让情势急遽逆转。
“休要对女御夫人无礼!你们全部退下!”她大声喊道。
只是……断断续续的记忆尚未接续上……女孩一身锦绮绣襦、身后跟随众多女房仆役,身份高贵到可以让这混乱的场面暂时镇静下来,一定是刚才偷听到的右大臣小姐了。眼角余光一扫,寝殿内握有武器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却像听到多么耸动消息似的面面相觑最后一致看向我。
“她……她就是弘徽殿女御?”
刚从我手中逃过一劫的国司夫人声音哆嗦的像落叶。我冷眼望着这个眼神几乎如同疯狗的女人,望着她不等小姐回答就拾起掉在国司身边的太刀咆哮着向我扑来——破绽良多的姿势。
“啊!”
尖叫声四起。
远在意外之外的寒光一闪。
是经雅一个反手逆转刀刃将她砍杀,旋即回身在我面前单膝跪下……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
“臣权少纳言藤原经雅护驾来迟,土佐国司橘成平夫妇谋逆不道已俱被臣当场正法,娘娘受惊了。”语调波澜不惊。
这就是你做出的决定吗?好一个漂亮及时见风转舵,恰如其分的为我抗下杀人污名,却也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受牵连。
不过很可惜的是,比手腕比诡计,他玩不过我。或许……或许我可以利用他、反过来利用他勒索太政大臣得到我想要的那个东西。
十指芊芊,不忙不乱归拢乌发如云;目似横波,清明透彻里暗藏机关;含丹双唇勾起了浅笑矜持贵气,缓缓言道:
“一切到此为止了……”
那个时候,仿佛理所当然般命运的契合,另一个声音流丽接上:
“一切到此为止。女御夫人为土佐国司所挟持,请权少纳言修书给红梅殿大人将此事说明清楚。”
循声望去,他的笑容依旧邪气俊美,清标绝俗的立在人群之中。就那么一眼找到他了,那非常闪耀的光的方向。
我的眼中有他的影子。
等待的人究竟是谁?让我若有所失的是谁?在我心深处,即使化身为鬼也不管怎样都要回到他身边的人又是谁?这一夜短暂的记忆空白,如天地初开没有什么定要遵循的模样,平漠上千株白杨也只是起因于一个不经心的Сhā枝。纵隔蓬山万重、夜深千帐灯,顾盼回眸处,原是伊人惊鸿照影来,这便是往古来今英雄美人的缘法了。
三生石上旧精魂。
之二十二 香雪海
之二十二香雪海
其他什么的霎时间就模糊了。阿枫的血、自己的血、还有其他人的血,都黏着在我手上,像甩也甩不去的肮脏烙印。
我该死,我必须死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再也没有力气握刀了,只要再握刀她纯真微笑着的容颜就会在眼前浮现……谁想要我的命就来吧,尽管杀我好了……复仇也好,生存也好,都算了吧。我不能再给别人带来不幸。
此时此刻根本不想保护自己了。
“我认识你,对吧?”衰弱的问渐渐靠近我的雪下。
眼前恍恍惚惚,只有满世界的殷红。有跌落深海无法呼吸的感觉。仿佛是就要溺死了,那亲手害死她的罪恶感,犹如看不见的手扼住我……然后就被雪下打捞起来了。
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他用华丽锦衾像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般牢牢裹起我、横抱着就那么踢开门走出了这修罗场一样的地方……还有回答我的话,那霸道且不可一世的回答,却还是隐藏在微笑假面下。
“或许你应该问的是——曾经忘记过我么?”
悠悠醒转时已是云收雨敛,月光绰约而出,犹如玉屑抛洒在午夜断崖无边无际的碧草上。雪国苍茫天穹下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恍若世外的桃花源,天地间只得我们两个。
又一次因为他的存在重新睁开了眼睛。
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不是此时,就没有来朝。
因为此时我什么都记不起,关于那些厘不清的爱恨纠葛。
雪下背对着我坐在篝火边,熊熊燃烧的烈焰勾画出侧影飘逸出尘、绝美有若仙人。这里是哪里呢?似乎能够闻到梅花含苞欲放的清芬……那种我为之沉迷的、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的香气。
近似自残留下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但稍一扯动仍然是钻心刺骨的痛楚。
“唔……”
他回过头来,微勾唇角一笑问道:“精神如何?如果不介意的话跟为兄说说怎么会来土佐。”
“你会还没查出?”谁相信呢。我刚想反驳,突然发现雪下左手正拿着我的匕首炙烤,右手却隐藏在了身后。“做什么呢?”
“自然是欣赏春夜朦胧也。”
不理会他的故作不知:
“右手伸出来给我看。”
“唉唉,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个聪明小姐。”笑容无可奈何极了,雪下不以为然的将正在流血的右手露了出来。
一眼就看的出是刚划出来的伤口。
“我是不会得热病的,当初看护东宫殿下的时候也没有被传染。”他该不会是因为想用那个方法才割伤自己的吧?
“那只是侥幸罢了,再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小时侯……”还没说出口就顿住了……儿时的确得过疫病并且熬过来了,但那是枕流的身体而非常夏小姐的。
“常夏从来没有被传染过,而我有,并且顺利痊愈了。”
我没有再拒绝。默默的接过匕首,同样在自己腕上划开了伤痕,让血水汨汨流出。
零落成泥碾作尘,繁华不再仍有香如故……花比雪更添了几分香气袭人、沁肌透骨。断崖下就是那片香雪海,只是白梅的记忆自今晚起又将属于谁?在那沉寂的沙罗双树孤独园忘此生、遗此世,阿赖耶识。
我和他,两个人流着血的手腕就那么叠和在了一起。伤口紧紧相贴着,让我们的血流到一处。
现世的风俗,人们坚信当安全度过疫病之人的鲜血注入身体时,己身就会免除被传染的瘟疫危险。
“你在等的有缘人,还没到么?”
“曾经想过此生也绝不会动心的。”他淡淡答道。
一夕之间,千朵万朵白梅绚烂盛放……如樱吹雪。
这是不是羁绊或某种程度的占有呢……从今之后,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彼此的血。而血脉相连的片刻、这一夜、短短的辰光,却好象过完了我们的半生。有些事情还暂时没来得及回想起的时候,思绪就又飘远了。
直到手腕蓦地一凉。他将系在自己衣纽上的深紫色入草水精念珠解下,笼在了我腕上,压住了那个伤痕。
“好好珍惜,到死也不要摘下来……让它封住你心中那柄狂刀。”
幻影琉璃般的紫水精珠散发着柔和细致的光辉,仿佛是月华凝聚;丝丝纤草包裹珠中,倒更似悠长黑发。绳结交错成同心——那种在多年前盛极一时的编法,还有褪了色泽却分外质朴的锦绳……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串念珠是雪下早逝的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翻身上马一紧缰绳险险勒停在断崖边,再用马鞭利落勾我上来。措手不及的颠簸撞入他怀里……又是清风明月曾相识。
两个人共乘一马缓缓徐行。渐行渐远,而梅香愈近。
“我会一直带着它,直到死为止。但是……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回忆混沌不清,索性就听从感觉:“我活着,你就要陪我一起活着;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
任意妄为般的要求,但他却笑了,笑的既可恶既促狭又莫名温柔。
“答应你。”
我微笑着点点头,解了原先戴着的勾玉挽在他颈项上。仔细想想,我原是一无所有的……真的一无所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接受赏赐的珠宝金银虽丰,却也是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还能有什么足以缔结约定?但这真的是属于枕流的东西:在深山中捡来的玉种,再亲手打磨而成。
“约定达成的凭据。”我说道。
守护在雪下胸口的勾玉,和封印在我腕上的念珠。那一瞬间,月光仿若魔力……
马蹄停住了。
他俯下面颊,美的惊人的唇线挨近了我的唇。气息混杂……四片唇瓣若即又离,本能般互相引逗着,就是迟迟不肯纠缠上。
比亲吻更加动人的嬉闹……
远方天际微曙。
眉目间的浓情蜜意、一派天真:他笑着亲近我,我躲了去再偷袭他,再换他闪开。如此来回玩的丝毫不知疲倦。
终于,雪下像蓄谋已久似的蒙住我眼睛、不慌不忙收拢我胡乱挥动的手,轻声道:“数到十再睁开。”
浓洌的香气醍醐灌顶!
被他扶着下了马,伫立在空地中。摸索着念珠一个一个点到第十个,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黎明时的朝阳就在那个时刻划开天空扶摇而上。夜空变为破晓,光明步步取代黑暗……顺着我的视线所向:温暖和煦的阳光一寸一寸开始洒上白梅琼枝,花萼含露闪烁着天金……那是前天晚上的暴风雨、春之岚。接着,卷曲了肢体的花苞在我面前就那么绽开了,舒展尽平生得意、繁华绮丽。
青柳兮,以之为丝;黄莺兮,缝之作笠
梅花为笠若何,丝将梅花似云集(《古今和歌集.催马乐》)
未来得及回神,有一捧莹白梅瓣,被他收拢起为我兜头撒下……多少欢笑,皆付于花飞、花舞、花漫天。便真是置身香雪海了。知我意,感君怜,此情可问天。明知道太多不该忘怀的被我遗漏了,全副心神只牵系在他身上。无力去追寻,索性不再探究……因为这就是命运——和命运钦定的恋人。
在眼前那片渡海而来的绝世奇景里,变成云、变成风、变成鸟,自由自在的追逐。
留一则旷古传奇于翻云覆雨流转人间。
“……走!走!不要再来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
有男子的声音从密林传来,伴随着脚步声似乎越走越近。这个柔雅声线……我记得……没错,是法隆寺的僧正觉道法师。他怎么会出现在土佐?
雪下飞快的揽住我肩膀一齐躲在了山石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回眼望去时却见觉道身后居然跟了个女子:生的眉目清秀,长发疏疏朗朗垂在壶装束的挂带四周;披衣不知何时掉落了,看来是情绪相当激动呢。
“试着想想看……那是中宫的女房船葛。”雪下轻轻在我耳边说道。
原来,他已经看出我记忆上的空白了……我心下略有些疑问,却没说什么,点点头道:“约是记的起来,她原本是伏侍二皇女的。”
那个时候我感觉的到雪下心里有事,但我决计没想到他会那么做。且注意都被道觉和船葛二人的争执吸引了……
“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对我?就和……就和两年前一样!”我可以看到船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两年前那个夜晚之后你就离我而去,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难道所有温柔都是假的么?都是骗我的么?”
“那晚是个错误!”
道觉仿佛在她面前不再是那个超凡脱俗的僧侣了,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沾染上了尘世的味道……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人。他在发火,不难猜测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
“呵,无论是怎样的女子都会坠入情网呢。”我轻笑着低道。
“我岂不知你是为了姐姐的缘故!”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由船葛脸颊上滑下。绝望之中,她多了几分不管不顾:“那一夜是我姐姐的忌日,你为着姐姐的死才出了家,你始终忘不了她甚至把我当作她的亡灵还魂与你重见!但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离不弃的爱情,所以我爱上了你……爱你的忠贞与痴情,即使你只是把我当作故人的影子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我敬你。”
仿佛是不吐不快了,她发泄似的说道:“只因侍奉二皇女时候,偶一机缘见到了与你有几分肖似的主上御容,我可以抛下恩重如山的主上改投在中宫门下。一切就是为了你……我总是会望着主上成痴,变的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这样的剖白,怎会不让被深情相许的男人动容?
“忘记我吧……我对不起你……”
橘齐信也曾经对我——“常夏”这么说过。
话音未落就被船葛的拥抱堵了回去,她紧紧的抱着他。
红尘之大,多少痴儿女。岂独这两个?
他的拒绝还能撑的了多久呢?明明是爱着这个女人的,自己却不愿承认。
“你啊……”
虽然踌躇了、迟疑了,但还是终于回手搂住了她。因缘定数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拒绝是不能够的。
不用再看下去了,我悄悄拖了雪下离开。
“枕流……”
远远落在后面,他忽然唤我。
下面的一切就在回头的转瞬之间发生了:雪下用修长的手指倏地在我脑后玉枕关重重一击。
头立刻眩晕起来,思绪却渐渐清晰了……本来模糊的记忆开始明朗……我所认识的人、经历过的事,全部跃然眼前!
“你……”
才反应过来此时恢复记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的笑容是难得的温柔抱歉,却毫无迟疑。早就想好要这么做了,是吗?
“来到土佐的时候你就知道怎样让我想起一切吧?”
雪下,你也不公平。
“外伤造成的记忆丧失并不难处理……”他话未完即被我打断:
“可你为什么现在……现在才……”
火花一闪,让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因为想起了那个微笑!那个我绝对不能辜负的人,他春天百花盛开一样温暖的笑容融化了我被仇恨扭曲的冰封心灵……我的夫君。因为那只属于我们的朝朝暮暮……绣榻闲时并吹红雨,赌书泼茶戏敲棋子落灯花;因为想起来了,所以我不能。
“做你的情人么?”雪下闭上了眼睛,轻道:“不,我拒绝。”
他已是全然洞悉。于是要我想起主上、忘记昨晚短暂的心意相通。
“所以,唯一让这个回忆只属于我吧。”他道。
与当日跌下牛车时相同的天旋地转感觉……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全部抹零、一切又要恢复成原点……
“日夜不相离,梅花烂漫开。”
雪下水晶撞击般的声线回荡在我耳侧,如同天籁,低颂着纪贯之的咏梅花散。
“一时人不见……都变落花来……”
之二十三 还君明珠
之二十三还君明珠
迟迟开放的染井吉野樱飘散在了四月土佐。隔了昨夜暴雨初晴没多久天空又下起小雨来,将樱瓣打落在雨里。
“一下子开放,一下子凋落,这瞬时的美正是樱花呢。”小宰相边和中将君为我整理衣袂边感叹道。
其实樱花,在腥风血雨里盛开才最美。
看着翡翠像闲不住的山鸠般和犬丸无忧无虑的在右大臣别业廊下玩耍,我微微笑了,却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夫人是打算把这个民间的男孩子带到身边么?”中务问道。
“我很喜欢这孩子。如果他父母没有异议的话,就让他以公子侍从的名义留在堀川邸吧。”
大概是因为东宫殿下,我很想念却无法见到他……所以让这个孩子暂时替代殿下。
“姐姐!”翡翠手里捏着什么欣喜万分跑了过来:“看,是酢浆草——四叶的酢浆草呢。犬丸找到的!”
“枕……女御夫人……小姐说要把这个送给夫人。”犬丸站在抄手下喏喏的说道。虽然从目睹惨状的惊骇中迅速恢复了过来,却好像还没适应我就是弘徽殿女御的事实。不过那无关紧要,因为他总算没有因为我而失去天真笑容,那才是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吩咐翡翠的|乳娘带两个孩子下去吃点心了,我这才打量起经心腹女官精心装扮后的模样:
悬着紫纽带的八瓣菱花镜里映出人面桃花入画里,红梅、桃、浅葱、香染、山吹重叠着的菊卧线蝶袿衣袖口灿若云霞,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灼若芙蓉出绿波;衣以金线平绣云鹤纹表着,再别出心裁罩上虫垂衣材料的苧纱,恍惚如轻云蔽月流霜回雪,无须铅华珠翠即是芳泽艳逸,好一似名花倾国两相欢。
表面上看去,似乎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轨道了。
火取香炉里燃着沉水香久蒸衾枕,择其坚致纹理横散者制为“蓬莱”,无论怀袖还是熏衣都是上上之选……已经暗示自己不去注意他,可视线最后还是落在手腕的入草水精念珠上……
雪下正自斟自饮着陪我梳妆,不嗔亦不笑的脸显得格外平静。
你真的以为就可以简简单单的催眠我的记忆吗?那一夜我怎么会忘记。但既然那是你所希望的,就如你所愿。
是,我是故意的:故意装出忘记的样子,故意让他也陪我一起等主上的亲自到来。因为怎样都不可能不生气吧?
任你心机深沉万事皆在指掌中,我也得在此因由上骗了你。
同样也是在互相欺骗。因为此后如果不佯装成遗忘,就很难厘清该以何种面目再相对……他不懂,我也不懂。两个聪明人,在未知的陌生感情上,我们是相似的白痴和残废。
遗忘,真是一记绝好的良药方。
“小姐!女院的车辇到了!”
小荻已经从藤原经雅的宅邸回来侍奉。不用勉强扮演不擅长的角色后,她还是那么冒冒失失的单纯快乐。而之所以法隆寺的道觉僧正和中宫的女房船葛会出现在土佐,那全是因为主上今日将借女院名义秘密驾临此地的缘故。
轻车简从……一得知我在土佐后甚至捱不到奉旨回京,他就那么赶过来了。
天下都几乎被你翻了个遍呢,主上……夫君。
毫不犹豫放下踌躇和摇移,我急促的问小荻:“陛下的圣驾现在在哪里?”
还未等小荻说话,就见大纳言内侍满面带笑的打了御帘进来,代她答道:“陛下有旨:‘请弘徽殿夫人速速前往泉殿不得迟疑。’娘娘,主上现在正在流水边等着您呢,快去吧。”
穿遣户、过壁渡殿、脚步停也不停的飞奔过中门、唐门,周围的景色也好行礼的卫府官也好,都浮光掠影的从我眼中闪过。我这个女御居然就不讲礼仪的祼足奔跑在雨里,管他谁爱说谁去说好了!笑的淘气无比:对啊,我要奉旨以最快的速度见到他。
一湾清流倾泻而出,犹如沁芳。
是了!就是这里。
远远望去,那个略见瘦削的身影正独自站在碧泓边的泉殿里。即使他身上穿的是简单的狩衣可还是认出来了——是主上本人没错。
“主上!”大声喊道。
他看见我了,然后立刻从泉殿跑出来……向我跑来。
我飞扑进他怀中,让泪水糊了自己的脸、他的衣服,两个人就那么都湿透了的拥抱在雨里。
差一点就以为这一世与你因缘断尽,今生再也不能见面。从此寂寞着流浪着,在撒满月光的夜晚,恍然发现镜中自己依旧孤独……孤独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要逃离我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那么令人心动心碎的嗓音就响在我耳畔。
锁住我的手臂变细瘦了,但还是我熟悉的味道……不是任何一种熏香,他独有的……掺和着经年丝柏木和沉水香——遥远记忆中故乡的味道。
记忆为何会忘掉?难道真的是在逃么?下意识逃离那个尔虞我诈的宫廷,还是,在恋心中逐渐迷失的我自己?
即使是奋不顾身跳下车、身受重伤都没掉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是谁羁绊住了你的脚步么?告诉我啊……不管是谁我都要下旨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不,赐死他!”他紧咬住唇,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我说道……然后泪也盈了满眼,泛着水光。“我几乎就要死了……没有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是因为我,我的错才逼着温柔的他说下这么残酷的话语。
这个男人是一国之君啊……
我缓缓滑下身去,跪倒在了他脚下。
“臣妾罪该万死!”
“是,你的确该死。”他的表情冷冷的,是前所未有的怒气。
然后握住我的手拉我起来。
“你该死……让我日日夜夜的担心,让我把天下翻遍只为了搜寻你的身影,我抛下一切来找你,管他江山社稷,管他黎民百姓皇舆周天……我是多么怕你已经遭遇了不测!如果你死了,我就一把火烧了雨前宫,再跳到火里去……”
我不愿意听到那些东西!
你怎么会死!我又怎么会死!我们才刚刚在一起啊,日子是如此短暂……即使连神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就是因为要回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要看到你对着我笑,那么动人的笑容……所以才会拼了命也要回到你身边啊。
是我变的丑了么?
因为这双手上沾染了太多污血、太多罪孽,所以终于变的像鬼一样丑陋了么?
不!
我讨厌你的口里说着那些不祥的话语,我讨厌你因为我而失去微笑的脸。
挣脱开他,转身就往背后寝殿跑去,再一口气躲到了壁代里面。主上追了上来,立刻连同壁代垂下的锦缎条缕从背后抱住了我。
爱的太深了,所以恨之愈深。
两个人都在剧烈的喘息着。泪水、雨水……一身一脸,狼狈的程度亦是相差无几。
我蓦地回身把他扑倒在铺席上,再捧住他的脸颊喃喃道:“让我看到你的笑颜……只有它才会让我有真正活着的感觉……”
继续说道:“我才不会死掉!因为绝对绝对不会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睡着、醒着,到死也好,我都要回到眷念不忘的故乡。但我没有故乡……没有春日的樱花遍野,没有夏日的花橘芬芳,秋日红叶似火和冬日的梅雪交映……我统统都没有。我只有……你的心,你的怀抱,就是我的故乡。”
我舍不得的就只有你的微笑啊。
他伸出手指,摩挲向我的垂发。他望着我然后终于,带着浅浅的笑抱住了我。
“你的眼睛究竟有多少悲和喜呢……仿佛片刻就要老去一样……我想,我这一生都逃不出这双眼睛的蛊惑里了……”
门扉哐当一声撞上。
是耶?
非耶?
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什么叫因缘,什么叫天意?我只懂得,并不是每份爱,都会有结果。同一片皎洁月光下,门里尘埃落定已是我和他,而雪下一个人孤独的伫立在门外,看着水流灯随清波宛转而去。经雅抱膝坐在灯昏如豆下,让偶尔飞过的蝴蝶栖息在他的手指上,旋而飞去,不留一丝眷恋……千里之外的奥羽海边,又长高了许多的东宫牵着马缰在浪拍白沙上漫步。戎装打扮的齐信正倚在廊柱边,用覆盖在铠甲护手下那变的粗砺的修长手指……雕刻千面千手观音。
情深缘浅。
一个月后的大内弘徽殿,翡翠小姐的着裳仪式即在此举行,其中的豪华奢丽自不待言。重重几帐、壁代、屏风次第摆设出了帝王皇家的无尽威严气象,身份高贵仪态端庄的女官们各自按品级侍侯在侧。
新罗进贡的绫罗锦缎和香料堆积如山,各品熏香如“侍从”、“黑方”、“百步”、“伽南”乘在琉璃钵里,系以五彩丝线分散在梳发内侍身前。
彩绘百宝嵌螺钿龙纹二階橱子和唐柜中安放着夜光锁子御帐台,天井以珍珠美玉为饰,其一重绘以梦十洲、五湖、三岛、四海风情,其二重绘以凤凰栖梧、游仙寿曼荼罗图样。帐台前镇有一对鎏金狛犬,侧对各为玉镂空花熏及白玉莲瓣座灯台,而新鲜采撷的桃花和胭脂牡丹Сhā在胁息边的舶来霁青粉彩描金双耳尊里。唇边噙着冷酷微笑靠在胁息上,我看着那位朝服庄严束带配刀的进来,端坐在正对着我的数步开外。
微一颔首,向着红梅殿大人,其中原由只有我们两个心知肚明。
再向坐在身侧的右大臣及夫人笑言:“请我来为小姐付接腰之职,实在是甚为荣幸呢。如此一来,大家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谨遵旨意。”
翡翠身着唐红鹦鹉丸细长,薄色袿衣配苏芳、朽叶、萌黄几重单衣,蒲桃染浓袴束云立涌当带,手持桧扇含羞立在棋盘之上,尺余的乌黑长发比身量还高了些,上面Сhā着发钗和螺钿梳子。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削去额发后露出的脸颊更显得俏丽无比。
这个场面,即使是天性活泼的翡翠也都拘谨起来了呢。我笑着望她,眼里说不要惊慌你非常美丽。然后就着小宰相和中务的搀扶走下帐台,口中祈祝道:“‘人神抚琴吴床上,曼妙少女愿永存’。”(雄略院歌)亲手为她将象征着成|人的带结打起。
“愿这个孩子也能像娘娘一般成为照亮宫闱的日之妃。”右大臣含笑恭维道。
翡翠小姐换服礼之后就要首先入宫成为东宫殿下的女御了,这当然也在我的计划之中,棋局走的分毫不差。我笑而不语,得意的斜觑向视而不见的太政。
“也很想看看雾葵小姐换服礼上的艳姿呢。”
太政扯起一边唇角淡笑:“这是孙女的福气。”
从土佐回来后我和这位大人曾经秘密见面过一次。他心里怀着鬼胎,为着那替经雅、抑或是替自己顶上“谋逆”之罪的土佐守橘成平——雪下的妙着。
即使是太政大臣有多么老谋深算,如今也再敌不过雪下,更何况经雅对我的手软——说是妇人之仁也好、说是余情未了也好,都反过来害了他。他输就输在根本不知道雪下的可怕:这个男人对于天下权势的执着和野心丝毫不下于太政大臣与经雅……他有着惊人的智谋和定性,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迅速精准的下正确判断。在我尚未恢复记忆的情况下,是雪下逼经雅自个修书给太政,让他们窝里斗商量对策去。而我拿着这筹码跟他做交易。
那时我就想,要求什么可以最大限度的获得己方获利?又要怎样要求?
“不肖外甥的事,老臣已经听说了。”一开始,他出口就撇的干干净净。果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鹫,镇静非常。
我笑:“那大人想必也知道我为何会平自从法隆寺失踪、再出现在贵外甥的府上了?”真想听听经雅做出的解释。
太政眼波不动,稳如泰山道:“这也正是主上和老臣都很关心的问题。于此……不会有人比夫人您自己更清楚的了吧?”
呵……忍不住以扇掩口笑了出来。经雅啊经雅,你真是害人不浅……虽然那时机智应变的把罪过全推在土佐守身上,可你也不想想:他是谁的心腹?我夺取了太政大臣女儿中宫的皇宠,现在是天下公认他最记恨的对象。如果是土佐守是谋逆杀我的凶手,那路人皆知谁是幕后黑手——不作第二人想。
“夫人笑什么?”
“笑家兄在土佐新收的侍从啊……”慢悠悠收起扇股,绝世丽颜上挂着魅惑似狐的表情:“这个孩子在乡下照顾我了很久呢,可惜就是总学不会礼仪……让家兄……非常的伤脑筋。”
“照顾过夫人的仅仅是这个孩童……么?”试探的口气。
“哪里话,整个村子的人……还有令婿少纳言大人……如果不是他的话,我还不知道能不能与大人您在此地见面呢。”
事实若铁证,已经逼的他无处可逃、无可抵赖。
半晌无言。
太政长吐了口气,道:“夫人就请明说吧,不过……夫人理应也不愿意主上得知这段日子您都和谁过着形同夫妇的日子……”
狡诈和算计,双方对了个针尖麦芒。不愧是太政大臣,即使到了这个境地,他也是依旧不示弱的咄咄逼人。
“大人真是聪明人。”我不再和他迂回,直接说道:“义女翡翠侍奉东宫殿下的事,就烦劳贵家小姐让一步吧。”
“夫人说笑了,殿下还远在奥羽且未有加冠,添卧根本无从谈起。”他不由得嗤笑。
我微微一笑,眼睛里却是寸步不让的坚定。扇子刷的展开,徐徐指向他道:“让东宫殿下在奥羽行加冠礼,而右大臣小姐依旧在京行换服礼入宫成为东宫妃子……”
如果成真,这就是开了从来没有过的先例。太政立刻震怒着打断我,咆哮道:
“你这个小丫头开什么玩笑!”
“如果主上御准的话可就不是玩笑了。”我不慌不忙的提醒他。说是红颜祸水也好、说是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也好,总之我弘徽殿女御早就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在后宫锦林玉帐里把这个国家一半的权力攫在了手中。而另一半,在被掘开地基与缺口后,也不知道他还能支撑多久。现在想逞口头上的快意就尽量逞好了,因为过不了多少时候……整个天下,都会跪倒在我脚下。
“另外,”我静静看着眼前明显变得苍老的权臣,说道:“如果大人想告诉主上那件事的话也请说好了,最多不过……咱们两败俱伤。”
红梅殿大人,你毁就毁在私心太重了。明明早已得到天下无双的荣耀与富贵,为什么还要贪婪到夺取别人微小的幸福?现在也是,如果不是你主动出手要置我于死地,我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方法可以离间你和主上的君臣信任。
“好吧。不过老臣也奉劝夫人一句:据老臣还没白过的这几十年的岁月看来,东宫殿下是尚未长成的雄狼,绝不是可以任凭夫人您通过操控东宫妃而操控的对象。”
太政诡异的笑着说道,眼里竟写满了我一时难以理解的莫测高深。
“那么请容臣下告辞了。”
“大人慢着。”我回过神来,这才轻笑着提出了自己真正的要求:“如果主上尊伶子夫人为皇后请大人不要惊讶。”
“你的意思是……”
“相应的,我弘徽殿将成为中宫,襄理一切后宫事宜。”
之二十四 绿萼仙
之二十四绿萼仙
今世之世若白云苍狗,年华流散总不欲与人知。次年经春桃花夭夭之时,凌驾于富士五湖之上氤氲青烟的离宫雨前御所朝臣聚集。相仿唐连昌宫风格规模宏大的朱红雕梁,悬以吴之馆娃宫蹀廊金铃,效法萧宝卷南朝宫地板凿“步步生莲花”,再刻意营造出海上飘樱风景。时人皆称其为“梦城”。由是,雨前的中宫娘娘——又将此称呼区别于藤壶皇后。
土佐之事风平浪静不了了之后三个月,东宫殿下在奥羽行加冠礼,而翡翠就以东宫女御的身份进入后宫。本来人去楼空的梨壶迎来年幼的女御后,立刻又变的热闹起来。
去岁冬时雨前御所竣工,主上和我就移居于此西侧的四季之殿。四季之殿由以枢门相隔的四进寝室春、夏、秋、冬组成:春间按照屏风及壁代顺序绘画椿、山茱萸、牡丹、藤花、山吹、樱,而御帐台正好设于樱屏风包围中,纱幕用茜草染胭粉色;夏间长年熏荷叶香,檐管和更漏形成巧妙弧度,风吹过时可以听到雨水滴落芭蕉的声音;秋间得名于满满装饰于四壁的绫织彼岸花,而格子窗笼上红叶淬汁浸出的轻纱,推窗远眺如同隔了秋色重重;冬间完全迥异于前三间奢侈风格,转而用白毡铺地,设有小小格局的枯庭山水。酒器食具皆为梅花黑釉陶,取“风雪苦涴如冰质,清香冉冉屑雩凡”之意。义女梨壶女御寝所为东侧时雨间,下方则是大纳言典侍等上葛女官们居住的松风间。她们借着奉新菜的机会纷纷从内里来小住,一时后宫反而倒冷落了许多。
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是在某日午后被小宰相带来的。
小宰相脸色郑重的点点头,道:“主上摒推了所有侍侯的女房单独召见僧正大人。在廊上和大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觉得很是不对劲。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不为国事,那便是家事?我沉吟片刻,“不必。”
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在林中与雪下偷觑到的场景:身为弃绝俗世之身却脱不了爱恨纠葛的那位僧人,还有藤壶的女房船葛……蜷川的信里写道,藤壶夫人日日召集太政派官员密谈。或许是从那位不甘心独守空闺的弟妇昼颜那里得知了“我”——常夏小姐入宫之前和弟弟齐信的关系,他们商定要找准机会将此事旁敲侧击给主上知道,借以做失宠的反击。但尤可怀疑的是红梅殿太政大臣,不知他是早有成竹在胸、还是完全灰心,居然成天蜗居在宅邸里以编纂本朝和歌朗咏集之名闭门不出,将所有政事从太政官署推向了雨前御所……也就是我的手里。
里面一定有蹊跷。
她顺道提到了,关于土佐御幸那年夏天突然退出宫廷的女房船葛的事。有一处供职过的女房说在信浓那里遇到了船葛,似乎在避着人似的,即使被叫出了名字也故意装作不认识。而且面色苍白不忍卒睹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蜷川信里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几笔。包括藤壶在内,谁也没有时间拨冗去注意一个卑微女房的行止——全副心力都放在想着怎样扳倒新中宫上。
一小束桃花蓦地凑到鼻前……跃动着天然香气。
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带着微笑揽住我,用孩子般轻松的口气说道:“刚刚听中将君说你朝膳时胃口不好,我让他们准备了些糖渍栗子,不要忘记去吃哦。”
他一挥手,示意女房们全部退下。果真是有什么事发生……拉我和自己面对面的坐在御帐台上,他的神情凝重极了。我笑:
“不论是什么事臣妾都依从您的决定。”是的,无论是什么事。
我想自己还是明白他的:有什么前所未有难以处置的事,他之前没有告诉我不是隐藏,而是在内心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还记得法隆寺道觉僧正么?”
笑了,我道:“僧正大人是不是向主上请求降为庶民呢?”
“没错……”主上眼里顿时写满了疑惑:“爱卿是如何得知的?”
同样不用对他掩饰什么,老实回答道:“臣妾曾经在土佐看到僧正和一名女子状似亲密。”
他长叹一声,坦白道:“那名女子是信浓介的妹妹,而且她和道觉——我的兄长生下了一个儿子。道觉希望能与她共谐连理,照顾她们呣子。同时作为惩罚,他要求除去自己皇族身份。”
地位崇高的僧正与女子有私情这件事如果天下周知,会对朝廷的名誉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这是绝对不会被朝臣和整个俗世道德准则所允许发生的。
“主上现在跟我说,是已经拿定主意了,对么?”
主上郑重的点点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口气说:“我决定要收养那个婴孩,代替兄长尽父亲的责任。”
将悲恋男女生下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真是他会做出的事呢。
“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会成为主上的第一皇子,千秋万岁之后承袭帝位——这样也没有关系么?”掩藏住眼底笑意,我把可能会有的后果先告诉他。
看他犹豫了……当然,那意味着之后自己亲生的儿子反而要失去地位……但没过多久表情又转为坚定。
“即使是这样也顾不得了,现在我必须要这么做才安心。因为最直接砸碎他梦想的人将会是我。”
好善良的人,他不该是帝王的。这种境地反而会带着他更多的痛苦,要面对那么多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我靠在他胸口,伸手抚摩着他的脸颊轮廓……额头、眼睛、鼻梁、嘴唇……
“我们一起来抚养这个孩子吧,我来做他的母亲……当作亲生儿子一般,两个人看他一天天长大。”轻轻的,我说:“但愿他能长的像你,当你不在的时候代替你陪伴我。”
“傻瓜……”他吻吻我的眼角,“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的身边。”
“现在开始就嫉妒儿子了么?”
“是啊……我们的孩子……”他说,“我们相爱的证据。”
在那一刹那,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二十年前死去的父亲和母亲……当时他们抱着如何的心情生下了我,丢弃了自己的一切、背负着背叛君王的不忠罪名也要生下我。人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即使相爱终生也只有那几十年的岁月……但那永不消融的爱意却能通过浓浓的血缘羁绊传递世世代代,直到千年之后……因爱而生,爱着人也同样为人所爱,或许这就是人存在在这世上的意义吧……虽然并不知道人类为了完成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但绝对不是因为要恨才会生存下去的……对吧?
冰雪终究会因春天的来临而融化,深埋在泥土里的种子也终究会等到发芽的那一天。任何人,都会找到那扇专为自己而开的窗。
所谓永恒的爱。
紧紧依偎着他,牢牢把属于我们的这一方天地守护在手中……泪眼朦胧中,视线游移向窗外。
带着原始的惊喜和感动:
“你看……”
雨已停了,数丈之下苍茫湖面上有虹霓划过天际,如七彩佛光构架的蜃气楼陡然蒸腾在与我们近在咫尺的水雾中!
像个天真热烈的少女般拉了他到空中回廊上去看。
“那是蛟龙的吐息啊。”他轻叹道,语气里满满都是神秘的兴奋:“相传……虹是雄,霓是雌,在虹霓出现的天空下分离的恋人,一定还会再次相聚。”
“真美的传说……”
“你相信么?”他笑着刮刮我鼻尖:“不像是我一向理智的雨前中宫呢。”
“可我相信。因为有那么多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人,如果不能再相见的话那就实在太可怜了。”我由衷说道。
“是啊……那真是太可怜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出神的望向远方的彩虹。不知怎么的,他在我眼中忽然不像是真实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仿佛一下子就会消失似的透明……
“就是这里?”以探询的目光征询雪下,见他颔首肯定后示意正澄推开了柴扉。
要不是庭院里尖尖茅草三角屋顶入母屋中传来的婴儿哭声,不会有人能想到帝王贵胄身份的道觉僧正居然和女子隐居在洛东东福寺通天桥边的陋宅里。
“是谁在外面?”里屋门吱呀一声出来个妇人,正是一年没见的船葛。我摘下市女笠来,登时让她脸色煞白心慌意乱的向屋内瞄眼,然后立刻跪了下来:“娘娘……”
“道觉大人也在吧?”看穿了她心思的雪下勾起一边唇角毫不留情冷笑,故意大声道:“中宫夫人驾临,左大将平雪下请僧正‘赐见’。”
弘徽殿那位的狠毒谁都知道——很早之前后宫就从梅壶女御的侍女中流传出这话。毕竟是在宫帏待过,船葛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匍匐在地上拼死拽住我脚。
“不……娘娘……”
没有理会。刚想让正澄拉走她,木门就堂而皇之被道觉打开了。连我都不禁佩服起他此时此刻依旧能保持坦然万分的态度。
“不要这样,进来吧。”道觉淡淡对船葛吩咐道,转而面向我:“娘娘,我没想到会是您来。”
我一笑,和雪下正澄与那二人进了茅庐。
眼睛扫过寝台上哭闹着的婴孩,我开门见山从袖中拿出个琉璃瓶子放在他身前矮几上,面色波澜不惊的道:“请僧正大人归西吧。”
乌头碱和水银的封喉毒药。
道觉微微摇头,一点也不惊慌:“这不是主上的旨意吧?”他眼神了然的落在正澄按住刀柄的手上:“您大可不必。”
“不,这就是皇命。”我断然否定,冷冷说道:“您是主上的兄长又是主上的臣子,如何行事如何规矩自然早应心里有数。道觉大人,你难道都没有替陛下想过吗?你们两位或许尽可以什么都不管的丢下一切去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可你让陛下怎么办?让他如何去向天下人交代这种荒唐的事情?说代替皇室侍奉神佛祈祷国运的僧正大人不守戒律和女人私奔?”
在星夜避人耳目赶在车驾之前到了这里,我就是要为那个人做他下不了手的事。
“所以我这么做。你要是有恨就恨我好了。”
“不!娘娘……!”船葛疯了似的一把抱着孩子冲到我面前:“让我去死好了!请娘娘放过大人吧!”
雪下不动声色的向正澄使了个颜色,只见他微微点头然后立刻拖了她下去。眼睛冷酷无情的捕捉到无懈可击似的道觉终于因她而开始惊慌了。
“请僧正大人归西。”无视屋外女人和孩子哭声撕心裂肺,我语调不变的重复了一遍。
感觉到自己身边的空气都泛起了死亡的腐烂气息……
道觉长叹一声,捻起琉璃瓶苦笑道:“无论如何,您都是不会放过她的吧?”或许,这便是佛性在他心中仅剩的最后丝智慧光亮。
“六道轮回之后,如果你们二人有缘再相恋好了。”
而这是我最慈悲的话。
“请娘娘好好照顾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有……请让他远离权力。”
话音落下时,他再毫无眷恋般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摔在地上碎成片片——生命仿如琉璃,纤细却易碎。
七窍流血。
“不要!”船葛终于破门而入,见到了自己刚刚还呼吸着的爱人死状可怖倒在血泊里。孩子已经被抱在了正澄手上,她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灵魂似的瘫坐在地上,连说话的意识都没有了。然后缓缓的、缓缓的抬起死人般的乌木眼珠望着我,尖锐的声音像哭又像是笑:“你根本不是人啊……”
我接过孩子抱到自己怀里。孩子身上是母亲精心绣的锦缎襁褓,相比于船葛此时狼狈不堪之状,绫罗遍身的我倒更像是他真正的母亲:母仪天下的中宫娘娘和儿子第一皇子。
“你抢走了我的孩子、杀死了我的丈夫……我即使死都要诅咒你……不……不用的……”她忽然哈哈大笑,怨毒的眼神如同钉子扎向血肉:“善恶到头终有报,懂么?因为你的罪孽让我和他都陷于不幸,是你毁掉了我的一生还有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给我记住!上天会有报应在你头上的,终有一天你要偿还这债!”
好熟悉的话哪……就好象是……我曾经诅咒过太政大臣的一样。
带着凄厉的笑声,她一头撞在了唐柜棱角上:太阳|茓被突出的铁棱刺穿,污血喷涌四射。她拼命爬到死去的爱人身边,然后才甘心断气。
生不同衾,死同|茓。这是她的结局。
低低笑起来了,时至今日我的手,终于变的和那个男人一样脏了呢。一身都是在权力和阴谋的泥沼中厮混出的浓重的血腥气……但只有把自己变的相同肮脏才可以战胜他!
我的结局又会是如何呢?
或许只能落得曝尸荒野被野狗分食的下场吧……呵——自嘲万分的想到。
白绢一方从雪下袖中飘下,覆盖在他们两个脸上。他将纸立文放在我手里,唇边微笑里带着抹不经意的狂,轻风淡雪般道:“收网的时候就要到了。”
快速浏览下蜷川的密信,我不禁冷笑出了来。甫要出门却又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对着道觉的尸首言道:
“放心好了,你的儿子不会有机会接近权力。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人才配承袭主上的帝位,我只承认他,我也只等待着他的平安回来。”
是的,为了主上我会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疼爱这个孩子。但,如果他长大成|人后想觊觎那个人的地位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他牺牲掉。
蜷川女的信上仔细描述了最近都内太政大臣行踪——与何人见面、何时去了何地。首先是发生在其宅邸一次不寻常的聚会:年初以我和雪下背后主导的春秋除官之后,她陪伴着藤壶皇后归省,而此时恰有不少失意臣僚聚集在红梅殿。被名利所驱使的下层官员对太政极尽谄媚巴结之能事,合力“劝进”——希望说服他能够重新站出来主导朝权。当大藏卿藤原登隆毫不掩饰的对政出雨前御所之门表现出类似于唐朝陈玄礼对杨太真、杨国忠兄妹的愤慨时,太政哈哈大笑着说道:“不必操之过急,让清君侧之义帜出自我等之手。”
那就是说要借刀杀人了呢。借谁的刀,那群不得志的乌合之众吗?笑话。除官中我并没有毫不考虑个人才能的一味为自家势力添砖加瓦,如果这样还不得志的话也只不过是有着高贵血统的渣滓罢了。为什么人类总是把自己的错误归结与世道的不平呢?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失败的原因、从来觉得都是这个世道负了自己、自己身不逢时,再转到阴暗角落充满怨恨的仇视身处颠峰的人,这样的人生也只能永远是悲剧罢了,绝对不会有转圜的可能。
真正的强者,如锥处囊中,无论如何都会散发出无可比拟的光芒……我不怕这样只会一边舔伤一边自怨自艾的懦夫。接着向下看……
“莫非大人早就心中有数?”藤原登隆急切的问到。这个男人博学多才且本质不坏,也曾经对于太政专权很是不满。但却因为史书读的多了而过于迂腐,笃信“红颜乃是祸水,政令由女人把持就是国家的不祥。”他一连列举了不少唐国和本国历史上女祸误国误君的例子,如吴越春秋里西施、夷光累得夫差亡国灭身;汉朝飞燕掌中轻、合德纤纤足,带出两汉更迭的祸根王莽专权……更别提那堕楼绿珠和无言息夫人。允恭天皇的轻皇子悖伦迷恋衣通姬,导致与天下离心离德最终身死伊余之汤;天智天皇宠爱额田王,却被其前夫大海人皇子取代帝位……凡此种种,不胜可数。几乎没像楮遂良那样以头撞御阶,碧血四渐表忠心了。
“真不愧是连文章博士也自叹弗如的登隆大人,”太政莫测高深的掠须一笑,道:“那大人可还记得申侯是如何除去妖妃褒姒的么?”
在场并未恍然大悟,倒是更如坠云里雾里……蜷川对于这场对话的记录就笔尽于此。接下来则像流水帐似的记录了太政轻车简从四月拜谒石清水八幡宫的事。
勾结犬戎入侵镐京、杀死周幽王、立自己女儿申后所生的王子成为周王的申侯……么……
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这个老奸巨滑的男人究竟有多恐怖,他的话里又究竟藏了什么意思?
好象是超出了我能预想的范围一般……未知阴谋迷团如同无低佐久奈谷黑洞,冥途几乎要吸光所有思绪。我一言不发的将密函递还给雪下,咬紧了唇。
凡趋合背反,计有适合。化转环属,各有形式。反复相求,因事为制。(《鬼谷子》之六/忤合)
只要是有关趋向合一或是走向对立的事物,都会有与之相适应的谋略,如月满潮汐。可是必须要事先知道敌方的动态,否则就无法相时而动、御敌于先机。
脑海里飞速轮转……
之二十五
唯一可以在主上允许的情况下铲除我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会是那样吗?
“一个没有用的软弱儿子,我是绝对不会吝惜的。”那还真像是太政大臣会讲出的话。或许他会如藤壶皇后所想的那样把常夏小姐和齐信曾经的恋人关系告诉主上,然后借主上的手除掉我。被疏远、成为徒有虚名的中宫、最终年华与美貌不再而被主上忘记——几乎是堪称完美的计划了,而仅仅只是牺牲早被形同流放的儿子。
“不可能,那只不过到藤壶会做的程度而已。”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我想到什么,雪下面无表情的折好密函笼入袖中,一抿唇道:“枕流,我想我该去海边走走了。”
“什么……意思?”
“天朝东北部与我国隔海相望之处是一片蛮荒之地,住在那里的民族叫做刀伊人。他们与南人不同在于天性野蛮善战,经常纠结成海寇骚边……”
“你是在开玩笑么?”我不可置信的截断他的话,道:“难道说太政会想到勾结海上流寇刀伊人作乱,跟勾结犬戎的申侯一样?这招借刀杀人之计也未免太大胆了点……”
“一点也不大胆。虽然太政现在在朝中的权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但那个唯一能直接出击刀伊人的太宰府里全都是他过去亲信,还包括手握兵权的公子按察使橘齐信。只要刀伊能出兵犯边,整个朝廷就会重新回到他的掌控中。”
我笑了起来,道:“怪不得你说收网的时候就要到了。”小小的罪状对于太政大臣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伤罢了,而他在等他自掘坟墓。谋逆之罪也好、里通之罪也好,数罪并起,我们才能杀得了这个老狐狸。
雪下笑着微微点头,露出男孩子般的狡黠神情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他故意问。
“什么都不做。”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大概和他一样促狭吧。
当今陛下的第一皇子以雨前中宫之子的名义告之天下,赐名敦平亲王。亲王首先诞生于圣眷正隆的中宫膝下,世人皆言没有比这更十全十美的事了。担任小皇子|乳母之职的左卫门内侍是筑前守道光的女儿、中宫大夫平实成的夫人,家司、别当、侍者等都先后经人推荐而确定了人选。册封亲王的当天御幸堀川二条邸,左大臣一门公卿齐贺献舞。十五夜御产养仪式上,宫廷赐下众人挂衣、衾巾、腰绢等物,都装在平贴剪银的衣箱里。那之后不久,藤壶皇后在淑景舍举办了一次管弦之会。
“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这个地方。”
两人携手相偕步经当日那段渡廊时,主上停了下来,对着我轻笑道。
四月里的姹紫嫣红,有长庆子的调子袅袅从深宫尽处传来。身后侍奉的女房们会心的落下几步,远远跟在我们后面。
想起了入宫前那次管弦之会时的情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进皇宫的大门、继而与他邂逅。几年的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回望今朝,以国母之尊堂皇陪伴在他身侧的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仇人之女,而是我本人。与他相遇、被他所爱,这一切改变了我的命运。虽然说即使当日我见到的主上并非眼前这个男人,结局至今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我还是要破例感谢那个曾经无情嘲弄过我的命运之神,感谢让我遇见的人是他。
“那是上天给臣妾的垂怜……”我轻松依偎在他肩上,故意挨近他的耳垂说道。让温热气息吐到敏感的颈子,惹得他脸红起来。
“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翡翠这个小丫头学会了糯着声音撒娇。他掩饰性的轻咳了声,回头望望女房们离的远了,像嗅花香似的飞快吻了一下我。然后顺道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再装回作没事人样子。
刚想揶揄他,偏巧这个当口有不速之客自正殿御帘外安放着的白绫绸屏风处绕过来了——正是右大臣。自从小皇子“诞生”在弘徽殿后,我和他之间的利益平衡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锐利的凤眸立刻开始警醒。
“陛下和中宫娘娘两位的御影真乃神仙眷属。”依旧是满面阿谀媚笑,紧接着就不失时机的道:“若是东宫殿下能与女御团聚,那说不定也是画里的一对儿了……呵呵呵呵……”
“只要东宫的病痊愈,朕当即就下诏宣他回京。”主上温和说道,知道右大臣在担心东宫的地位会不会因为皇子的出现而动摇。
“那娘娘的意思呢?”他试探着也问道。
我安抚性的笑了,道:“请让东宫快些回来,奥羽毕竟不是适合一国储君待的地方呢。”
如此暂时打发走了右大臣。东厢西侧檐下坐着公卿和殿上人,满满分了两排;因是小皇子头次出现的场合,女官们都结上了头发以示庄重。中将和中务几个用村浓染发绳挽好发髻,各自与相熟的贵公子们愉快的交谈着;而活泼点中将君则和中务大辅等官员在廊下掷色子玩。待到入御帘之中坐定,我沉吟片刻,向主上道出了心中所想:“殿下还不能回都。”
他微微愣了下,然后目示周围女官先退下去。问道:
“爱卿是怕常良待在这个是非多的宫廷会遭到暗算?”
我笑笑。可能只有他明白我的苦心吧,而不是觉得我是为了将自己名义下的皇子取代东宫的地位,故意不让他回来。
“诚然如此。恕臣妾直言:殿下与主上的宽厚仁慈大不相同,生性骄纵如同尾驳最难以驯服的烈马。这样的个性如果不加雕琢磨砺,无法成为天下万民之福。男儿只有在烽火烟尘的战场才能终成大器,臣妾想让殿下能在奥羽苦陋之地有更多的历练机会。”
很多年之后,我依旧不后悔当时那个决定。在对刀伊之战中,东宫常良亲王培养起一批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忠诚臣下,成为牢不可破的皇位继承人势力。
他轻轻一叹,在袖中笼住了我的手:“总觉得你们好象真正的亲生姐弟一样,我觉得真欣慰。”
丈夫、弟弟……他们是我现在最珍惜的家人,如果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永远不要变,那该有多好。那个我刚出生时就失去的家,似乎在此刻终于抓在了手里……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掉……
“我不请自来了,中宫娘娘,您不介意吧?”
藤壶皇后打了帘子进来,向主上躬身行了礼,展开桧扇噙着浅笑道。
“哪里,藤壶聚集的风雅公卿数量之多实在令我自叹弗如。”我不动声色回答。没有忽略帘外传来的女官们讶异声,眼睫一转蓦地瞥见那抹久违了的清丽绝伦翩翩衣影。
果然不出意料,原来今天管弦之会是为了我和橘齐信才办的呢……
为了铲除我,连同胞兄弟都可以牺牲掉了。她想让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在主上面前,显露出久别重逢的情难自持,让旁人看了端倪出来。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呢……呵,孤注一掷了。眼见着曾经的高岭之花堕为缀网劳蛛,让我快意极了。
那就何妨陪她玩一场,打破她最后仅存的自尊心好了。在这帝国的后宫里,情场如战场——是不变的无情铁则。
而我,也要亲口对主上坦白这件事。曾经爱过别人,曾经为他人而心碎神伤……都只怪我们相遇太晚。齐信也好、经雅也好,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走到了御帘前,依稀是尘满面、鬓如霜,却再也看不真切……
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的话,或许我会禁不住伸出手来拂去他脸上风霜罢……最是相爱不逢时,代替常夏小姐紧紧拥抱他。惜春长恨花开早,爱君不忘也。那无法道明的怜惜之情……是单纯回应他姐姐的计谋,还是真心所想,这时也不用分清了,我真心的微笑着道:
“‘初濑古川边,两杉相对生。经年再相见,两杉依旧青。’初濑之杉,你我又重见了。”
千年传诵的万叶恋歌,终于把天机尽泄。
韩非子在《说难》里曾经提起过君王的愤怒:一国之君是天子,人们常常用四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中的首位青龙来比喻君王。龙能呼风唤雨,具有颠倒乾坤的力量。当它温柔平和的时候可以和人亲昵游戏,但人一旦不小心触碰到了龙咽喉下倒长的鳞片时,那么片刻之前还和蔼可亲的龙就可以立刻翻脸杀人。这种鳞片就叫做逆鳞。君王也是同样的,如果有人胆大妄为敢触怒君王的逆鳞的话,就必须要死才能平息怒气。
雪下笑着用下巴点点我手里的书卷,道:“现在后悔了吧?你今天可是在玩火哦。男人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没办法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曾经爱过别人。”
第一次被他驳到说不出话来,我低头不语。小宰相抱着我的随身什物在西厢安置好,夸张的叹了口气道:“公子说的没错。今天宫里的场面您没见到,估计现在所有人都吓的三魂七魄没归位呢。但不能怪娘娘的……虽然娘娘在御前对齐信大人咏出那首古歌,不过主上当时并未多加注意。都是皇后故意把话题往那上面引,又将娘娘入宫之前那段恋情添油加醋的全告诉了主上。”
“当时主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竟没下旨让跪倒在阶下的齐信大人起来,估计一直到现在仍长跪不起吧。”中将君补充道。
“所以你就当下退回到堀川二条邸娘家来了?”他瞟了眼旁边坐立不安的中务,似乎不以为然般轻松道:“还真伤心呢,我原本以为娘娘是舍不得为兄的去奥羽特地来送行的。”
“公子,到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中务的眉头拧了起来。
或许雪下说的对,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件事……那岂不是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他的感情?可我只是想对他坦白而已。对,即使是暂时要伤害他、甚至间接到伤害我自己也要说出……不想再欺骗他下去了。一生一世只……只爱他一个人,成为他的妻子。
但当时他的样子我不得不在意:脸色刹那间变的跟纸一样白,样子很痛苦的用袖子捂住口部立刻离席而去……太奇怪了……说不出的诡异……似乎长久以来所有不详的预感都变成真实一般。
杂乱想起白香山的诗来了:“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名字……上阳白发。
“你们先下去。”
摒退了女房们,我转而对雪下说道:“带我一起去奥羽好了。”
“没那个必要,我早说过,他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来接你的。”
雪下的表情淡淡的,淡淡的说。然后用折扇透过格子窗指向外面……
“快去迎驾吧。”
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未曾发现:他笑着让我赶快过去时,手里的扇柄却被狠狠折断了。
“没有男人可以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爱着别人……或许我是个奇异的例外吧。”他轻轻说道。
我没有听见。
之二十六刀伊入寇
“臣妾恭迎圣驾……”
话音未落就咽了回去,他蓦地将我拥入怀中。太过于用力,就好似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热情。
月光下,纯白牡丹摇曳着暧昧不明的身影,花蕾丰硕绮丽却如断颈仙鹤在这个霎那跌落尘埃。曾经繁华如梦……如虹如蜃气楼,这一季命数的周期已尽、花事渐了即将凋谢。是死亡临近的恐惧?还是对人世难以割舍的眷恋?
是我的幻觉么?隐约闪烁在白瓣上有鲜血斑斑点点。
天人两隔的……绝望的爱。
睁圆眼睛,想看个清楚明白时却又模糊了……他身后双目通红的大纳言典侍低呜了声,然后几乎所有上葛女官们都啜泣起来。
“不许哭!”
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不是我,是他,是他在严厉的呵斥。
“主上……”试着轻唤他:“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笑,异常轻松异常温柔。
但这些都骗不了我!是呢……他怎么可能能骗的了我……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暗自相通在了心里。即使是微微皱眉也好,只要他的痛苦或是忧愁我都能感觉的到。
询问的目光看向典侍。
她无奈扭过头去,声音断续着言道:“陛下上谕……惟独……惟独此事,娘娘不得过问。”强忍着悲伤似的告退,将宁静的夜只留给他与我。
“没什么。我来接你了……”他俯身折下朵含苞欲放的小小牡丹蓓蕾,万分轻怜蜜爱簪在了我乌发之中,却丝毫都没有提起白天的事,语调好象是在梦游一般道:“为你盛开,代你凋零……那便是花木对人的情意了。”
就在这里,那一年的七夕月圆之夜,他就是在这里对我说:“朕以万代江山起誓,一生一世爱君一人。虽死不悔。”他做到了,分毫不差的做到了……他给了我所有一切他可以给的东西,甚至将天下连同爱情一起奉上。
“他……”
我长长一叹,轻轻诉说道。多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遇着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在几千万朵……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牡丹花丛,我也能找到其中的你。
“他是我最初的爱恋,如同梅花开似雪,却已是纯净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常夏小姐和齐信也好,我跟经雅也罢……有情无缘生如琉璃——没有结果的邂逅。
“爱卿……已经不用再说了。”
香,浓烈扑鼻;花瓣,如雪染片片飘落;微风吹起薄纱外衣扬起覆住了我面颊。
十六月夜……
他闭上眼睛,隔着薄纱吻上了我的唇。
忆当时,初相见,但愿同缠鸳鸯锦,愿守终身伴君前。
“你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亦合上双目,流着泪点了点头:“是的……陛下,我穿越时空来到这座平安京,就是为了与您相遇。”
之二十六 刀伊入寇
之二十六刀伊入寇
“臣妾恭迎圣驾……”
话音未落就咽了回去,他蓦地将我拥入怀中。太过于用力,就好似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热情。
月光下,纯白牡丹摇曳着暧昧不明的身影,花蕾丰硕绮丽却如断颈仙鹤在这个霎那跌落尘埃。曾经繁华如梦……如虹如蜃气楼,这一季命数的周期已尽、花事渐了即将凋谢。是死亡临近的恐惧?还是对人世难以割舍的眷恋?
是我的幻觉么?隐约闪烁在白瓣上有鲜血斑斑点点。
天人两隔的……绝望的爱。
睁圆眼睛,想看个清楚明白时却又模糊了……他身后双目通红的大纳言典侍低呜了声,然后几乎所有上葛女官们都啜泣起来。
“不许哭!”
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不是我,是他,是他在严厉的呵斥。
“主上……”试着轻唤他:“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笑,异常轻松异常温柔。
但这些都骗不了我!是呢……他怎么可能能骗的了我……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暗自相通在了心里。即使是微微皱眉也好,只要他的痛苦或是忧愁我都能感觉的到。
询问的目光看向典侍。
她无奈扭过头去,声音断续着言道:“陛下上谕……惟独……惟独此事,娘娘不得过问。”强忍着悲伤似的告退,将宁静的夜只留给他与我。
“没什么。我来接你了……”他俯身折下朵含苞欲放的小小牡丹蓓蕾,万分轻怜蜜爱簪在了我乌发之中,却丝毫都没有提起白天的事,语调好象是在梦游一般道:“为你盛开,代你凋零……那便是花木对人的情意了。”
就在这里,那一年的七夕月圆之夜,他就是在这里对我说:“朕以万代江山起誓,一生一世爱君一人。虽死不悔。”他做到了,分毫不差的做到了……他给了我所有一切他可以给的东西,甚至将天下连同爱情一起奉上。
“他……”
我长长一叹,轻轻诉说道。多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遇着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在几千万朵……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牡丹花丛,我也能找到其中的你。
“他是我最初的爱恋,如同梅花开似雪,却已是纯净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常夏小姐和齐信也好,我跟经雅也罢……有情无缘生如琉璃——没有结果的邂逅。
“爱卿……已经不用再说了。”
香,浓烈扑鼻;花瓣,如雪染片片飘落;微风吹起薄纱外衣扬起覆住了我面颊。
十六月夜……
他闭上眼睛,隔着薄纱吻上了我的唇。
忆当时,初相见,但愿同缠鸳鸯锦,愿守终身伴君前。
“你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亦合上双目,流着泪点了点头:“是的……陛下,我穿越时空来到这座平安京,就是为了与您相遇。”
连感觉都变模糊了。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的世界、任何的区别。什么时空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能相见,便是潇洒天宫。
“其实,”他一切了然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影子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知道呢?我原本以为……就这样……就这样一直装做不知道……永远沉溺在自我构架的迷梦里。”
“主上……”
并不是那样的。
他接着说道:
“可是我现在不去想那些了。只想好好爱你……因为再没有时间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单纯因为爱的太深了,所以会害怕……害怕自己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情人会在下一秒停止呼吸,即使这么想想也会害怕的流下泪来……仅仅是这样而已吗?不对,会在言语上患得患失的一向只有我,而他从来是以温柔态度让我得到心灵最深处的宁静。所以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想开口向他确认……
“主上,中宫夫人,太宰府紧急解文上报!”
刚刚退下的大纳言典侍急匆匆的捧了个盒子折了回来。这一个趔趄事态发生,就再没有机会等闲追问他了……我终生的遗憾此刻铸成。
“怎么?”看着主上所展开的卷轴上有斑斑血迹,我立刻问道。难道我担心的事情提早发生了?那不可能的吧……但对事态究竟会发展到如何波澜壮阔的侥幸立刻被打破——
他眉尖簇紧了,将卷轴交给我:
“一支五百艘战船组成的船队突然袭击对马,对马、壹岐两岛陷落……”
“‘……两岛老弱妇孺,悉数遭戮,而少壮精良皆被抢掠一空。翌日,敌军自筑前丝岛登陆,志摩、早良诸国不及防守。敌军衣饰状似蛮夷、又兼剽悍凶猛无比,臣等诚惶诚恐,疑其为高丽海贼。’”我接着读出了解文上的内容。
“居然连敌方是何人都查不清楚,还坐看两岛三郡陷落——这帮太宰府军究竟有什么用?!”
哐啷一声。
木盒被他气极了的重重砸在石阶上裂成无数碎片。
太宰府军里多数是太政大臣旧时的亲信。不是没有用,而是故意消极御敌才对吧?因为来犯敌军根本就是他们的主子里通外国引狼入室而来的。毫无疑问他会以这种对抗方式……不,以牺牲子民生命的手段来对付我。
奏报上悬着千人淋漓的头颅鲜血,还有被掠去者的哀号。
血债有一半却是要归结到我的身上。
一旦为天下人所知便是天怒人怨鬼神不容的事实……这就是我放任的结果——让他自掘坟墓的方式。天作孽、犹可怨;自作孽……不可活。
阿枫的影子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仿佛是在说:“枕流,我相信你,用任何代价也好,把这个恶魔击溃……不能让他再为自己一门一姓私利祸害其他无辜的人了。”
我深吸口气,手指一划拂过腕上紫水精念珠:好象有奇异的镇静作用似的,瞬间平服了所有躁动不安。谜幻药般的紫色流光,与莹白温润、浸在月华下的勾玉交相辉映。
回眼望去,正是雪下立在渡廊下的身影。
是神秘的微笑,还是令人胆怯的寒冷……我猜不透、看不清。但……
这一刻江山落定。
藤花盛开季节的时雨是最寻常的,仿佛要把整个王都沉浸在漫天淫雨里似的,抑或是淹没陆地、倒转桑田为沧海。当滂沱雨幕笼罩了深宫似海时,淑景舍前阶下的人影却依旧顽强立直了身子动也不动,苍白俊美的容颜如同佛像,任由雨水将自己淋的透湿。
仿若不期然,一柄十六骨绛红色的湘妃竹油纸伞自后方在他头顶张开。
齐信没有回头。而我撑着伞,也始终没有走到他面前。然后过了许久……许久……
“知道……你给我怎样的感觉么?”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仙尘佛劫历尽,又回到纯净的最初。“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变了,温柔善良的心灵忽然间变的仿佛与任何人都隔了层峦叠嶂似的。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好象樱花吗?娇柔而楚楚动人。但直到那一天、在嵯峨深山千佛供养中,我却突然发现……比起被人用花朵来形容的女子,你更像是眼前这降临在春天里的暴风雨……忽如其来、捉摸不定,带着骄傲无比的美丽、没有一丝对残冬的畏惧,就这样绝美到气势万分的自银白天河跌落凡尘……虽然是与当年一样丝毫未变的容颜,却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书里形容的倾国、倾城、倾江山。”
“而你一直都没变。”
难道我对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在证明什么吗?因为遭到背叛而急于证明一些东西,所以疯狂的考验和虐待他的心?原来真正不懂得常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时间永远能够说明一切一切。
曾经说过没有丈夫就会死去的女人,在他远离之后日子久了,照样是毫不反抗的接受现实令适他人;曾经说过要和未婚妻长相斯守的男人,也仍旧在和仇人的女儿同床共枕……还有,那个曾经信誓旦旦此生再也不会对人动心的我,同样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只有他了。
姗姗来迟的爱情,却让他付出了终生的代价……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是一辈子的孤独和寂寞。
我终于明白了,常夏小姐,为什么你能够毫无眷恋的转入六道轮回而我就不能。因为当那一个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失去生命的是两个人吧?
是的,在你死去的时候,他的心也跟你一起死去了。
“明天我就会回到对马壹岐前线。”
已经陷落的地方……他是要去送死对吗?
“怀抱着孤独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一定是有着比死亡更惧怕的东西。不管你是当年的那个常夏、还是如今贵为国母的中宫娘娘,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眼里有那么刻骨的仇恨了……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吧。”
最后他回过头来对着我坦然笑了,像雨过初霁天边那抹最清澄的湛蓝……如同永诀。
***含露,和泪水一样。
最绚烂盛开的时候,樱花瞬间从枝头跌落尘埃。
也正是永诀。不久之后,右近卫中将按察使橘齐信被敌军乱箭射杀而阵亡于志摩四月的花吹雪里。据存活的部下描述:樱瓣像鹅毛大雪般纷纷扬扬飘下,最终化作巨大的花冢将他掩埋。
像是长眠在了恋人温柔的怀抱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正如同他与她初见时的场景。
这是命运对他最后的慈悲,还是注定的缘法?
当那副刻着他名字的赤丝威铠甲作为遗物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有一尊雕刻精美的千面观音从护心甲里掉了出来。
贪、恋、痴、嗔、喜、怒、哀、乐。
都是常夏小姐的容颜……在三途之川自此岸渡向彼岸的黑暗航程中,如梦里莲花生生世世为他引渡疲惫寂寞的灵魂。
虽则有一千种表情变幻莫测,唯一不变的是雕刻者寄托在佛像上始终如一的……绵绵深情。
竟然不由自主咬破了唇,我的血丝如同冰磁绣线狠狠滑下。然后合掌,口中低声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常夏小姐,你们两人现在一定重逢了吧?在那遥远天空尽头繁华似锦的地方,又一次邂逅,又一次相爱……穿越了生与死的梦浮桥,然后永永远远的厮守在一起,不再分开。
即使丧失了所有甚至是宝贵的生命,但还是能够在未知的时空里拥有彼此。
或许孤独的,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忍不住的自嘲。
枕流,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
冥冥之中,似乎有女子和风絮雨般的声音含着笑在我耳边轻柔言道:
现实的世界里原本没有爱情存在的,但是……
除非有一个人,他不止是爱你的人,更是爱进了你的灵魂。
只有这样才能叫爱情。
不要辜负了他最后的心意,好么?不要再逃避了,你一直都没有发现,属于你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心,一直都牢牢守护在你身边。
属于我的那个人……么……
渺茫到几乎不愿意去多想的禅机。
然而战事仍然继续着,我的命运也仍然要继续。
“高丽扫灭新罗并于翌年统一朝鲜之后,与我国有私商往来次数繁多。正如娘娘所知,筑前、筑后、萨摩等沿海诸国经常遭受高丽海盗的骚扰。但令人诧异的是,这次胆敢大举犯边的敌军不是高丽人,而是在朝鲜语中被称做‘刀伊’的女真族。”
“卿等如何得知?”
唐红、红梅、朽叶、萱草、鸟子色五重衣袖在清凉殿的御帘里隐约可见。
这本来是大宰帅藤原周平的御前奏报,但听取奏报的却是我。主上最近精神似乎不佳,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听海防军情过于劳累的关系吧……我想。听这位周平大人所说:在刀伊入寇之前,太政大臣的亲随押领使安部清长持太政官符,以护卫京畿的名义调离了大宰府所有精锐兵力。这就是此次为何区区流寇刀伊人能够在海疆为所欲为的真正原因了。
“这……”藤原周平欲言又止。
“直言无妨。”
“那正是东宫殿下亲自从战俘那里拷问出来的。殿下与扈从的当地年轻武士驰骋沙场,亲手俘获敌人若干名、斩敌首级无数。”
我微微一笑,口中却道:“东宫殿下是未来储君身份至高,你怎能放任他以身犯险?”
“臣下领失职之罪。但请娘娘恕臣斗胆直言:臣是武人,弱冠之龄就跟随父兄击退过高丽海盗,战场上的事见的不少了。而殿下少年英雄世所罕见,英武逼人且弓马娴熟,亲涉沙场只能说是有惊无险。”
当年那个会撒娇会哭泣的孩子,终于在广阔的天地里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五味杂陈在心里……即使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安排:让他离开姐姐一样的我的怀抱,像雄鹰般飞翔在天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对了,这是殿下要臣代为转交的。”
藤原周平从怀里掏出折成方胜形状的信函,从帘下传了进来给我。
我看也没看将它收起,笑道:“待会去见女御的时候正巧给她。”
“不是梨壶的女御夫人,那是殿下给中宫娘娘您的。”
之二十七 满弦弓
之二十七满弦弓
干枯了的紫阳花瓣被信函小心包裹在最中间,端的馀香犹存,是来自海洋的讯息。手指轻轻拂过那一纸骨架流丽飘逸到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字……此去经年。虽然再隐藏不了成熟的笔触,但却还是用孩子般的口吻,絮絮叙述了在奥羽这三年间见闻的趣事。
翡翠正入神的托腮对着偶人娃娃屋子发呆,口中喃喃自语道:“还缺了点什么的感觉……”直到犬丸双手捧着庭院里的白沙进来了,说:“女御说的是这个吧?”她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怪不得,我觉得觉得偶人的寝殿前少了铺地的细沙。”然后两个人又玩的天昏地暗。
我扫了他们一眼,吩咐犬丸:“别闹腾了,方才中务省差人来替公子传话要你把立文送过去。”打发走了他,我把东宫的信函推过去给翡翠,道:“这是殿下托大宰帅大人带来的,女御也看看吧。”
她大吃一惊,接过信去就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说殿下和周平大人他们一样在战场上吗?”
“正是如此。”我颔首,用扇柄点点翡翠的手,示意她安静看信就会明白。
如果真能像个淑女般安坐片刻,翡翠小姐也就不是翡翠小姐了。果然还没出半柱香的工夫,她弯起唇角笑了起来说:“这样看来翡翠也很想去奥羽呢,殿下信里写的奥羽海边真的美丽极了:浅蓝色琉璃般的天空,白鸟飞翔,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一天中各种时候还会变换出不同色彩。还有海市蜃楼的景象……在海面与天空交界处出现的城邦,好象是古书里记载的蓬莱、方丈仙山呢。”每次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她这种活泼个性所带来的无忧无虑笑容,似乎也把我的烦恼驱走了一般。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是吗?那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翡翠迅速的浏览到最后,指着末尾四句结句说道:“还有就是奇怪的事了……”
“徘徊兮流转兮,璇玑自成文章。非我心之佳人,太息且莫能解。”我默念。
表面上像是写给恋人的和歌,但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不止于此,更似乎是在暗暗传达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东宫的面容几乎就要跃然纸上,好象正兴高采烈的对我扮着鬼脸,说你快猜啊猜猜我要说什么——可我已经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了……挺秀的鼻梁、像黑曜石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嘴唇;个子长高了多少,说话的声音变了没有……所有的一切,从孩童到少年的时光遥远到我无从想象。
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了纸上。
墨迹被泪水洇湿化开,变成模糊一团。
立刻把信推开,我悄悄用衣袖擦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