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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5章 葛生

“姐姐快看!”翡翠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举起本应是污渍难辨的信纸给我看——

原本写着生活琐事的文章里,大部分字迹都被泪水消掉化开了,却剩下极少量文字仍然清晰如旧。这些字组成了另外的含义:

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嵯峨野见桃寺,容禀对马真实战况。

“‘三五二八时’?”翡翠仍旧迷惑不解。

我展颜一笑,道:“三五、二八就是十五、十六,这是古时对大月十六、小月十五的戏称,也就是中国的望日。”殿下之谨慎真是远胜与前了,居然能想的出用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的诗句来暗示会面的日期。

“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翡翠的父大臣,知道么?”

翡翠用力点点头,然后似懂非懂的感叹道:

“真是‘非我心之佳人,太息且莫能解’呢……”

十五日那天晚上正巧主上陪女院夫人驾幸兴福寺听法华八讲。我托病未伴驾随行,借口回堀川二条邸左大臣府看望母夫人,只带着小宰相和正澄就直奔嵯峨野的方向。虽然已经天­色­黑暗,但一路上仍能看到不少扶老携幼从远江避兵祸而来的百姓,如此一来隐约就可以推想到奥羽战事是何等激烈了。

遥远到几乎不真实的战争,而血腥味道此时此刻才飘进我心里。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感到害怕了。

殿下会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虽然已经是元服过的大人了,但遑论如何他毕竟也只有十五岁……万一……

不,不能有万一。

做了个软弱的决定:如果殿下觉得累了,那么即使是从前的努力都化为灰烬也好,我都要改变初衷让他回来,回到不会遭遇任何危险的地方。

“娘娘,我们到了。”

我微微掀开御帘一看,山门口唐实樱上栓着两匹满身风尘的栗­色­骏马——看来我的客人已经先到了。原来曾经侍奉过的小沙弥迎了上来,跟从牛车上跳下的正澄说了几句什么,回来半跪在车下小声禀告道:“夫人,里面都安排好了。”

了然拾级而上,穿过山门径向伽蓝后殿的密室。轻轻移动金轮菩萨足下暗关,隐藏在它背后、悬着蒲桃­色­流苏纽的拉门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宰相跪坐着拉开纸门,然后和正澄两个守在密室外面。

透过临时安放在密室中央的茜纱屏风,依稀可以窥见恭谨万分俯倒在那侧的两个少年身影。

“臣下志摩介文室理光、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见过中宫夫人。”

我撩起市女笠虫纱,直入主题道:“原无法直接与两位面晤(注),然此来事由紧急,所以也暂且顾不得礼法了。请不必拘礼,殿下可有什么要传达的没有?”

“谨领旨意。”头戴折乌帽子和二蓝­色­直垂、叫文室理光的少年抬起头来,条理清晰复述道:“殿下是这样要臣下对夫人说的:自志摩、早良一战而来,我军损失甚重,这全是由于大宰府官员消极等待押领使安部清长大人援军所致。藤原周平大人已年纪老迈不堪重任,且行事多受太政大臣牵制,如今若要扭转战局,必须请夫人主持大局更换主将、再另图计划。”

大藏种继早就忍不住了,涨红了脸接着说道:“请夫人恕咱东国人无礼了,不过咱就一直想和那些耀武扬威蔑视我朝的蛮子好好痛打一仗呢。都是那些拈酸的大宰府大人们憋屈的……”

“种继!”文室理光立刻喝止他,然后躬身表示歉意。文室家和大藏家作为东国的豪族,在当地拥有极大的势力,我之前也略有耳闻。看来充任东宫特使的这两位少年不但是殿下笼络对的人,而且还像按个­性­搭配好的一样……端的文庞统武张飞。

“那么目前敌军兵力主要集中在何地呢?”我问。

室从怀里掏出绘有复杂河海线走向的地图来,用炭笔勾好记号后自屏风底下呈递到我面前,道:“就是这两处,那珂能古岛和肥前的松浦郡。”

哦……有意思了,这分明就是随时打算从海路逃窜的布置。

“敌军都劫掠了哪些东西?”

“除了金银、布匹、人口之外就是到处搜寻大量的粮食,这样搞的三郡犹如逢荒年,饥谨不断。”

我不禁放下扇子笑了,道:“金银之类可先不管,两位大人回去之后就将所有的口粮收纳到我军驻扎地,然后使民众每日领取固定粮米,谁也不许提前支取或多拿。还有就是重兵把守粮仓,严防敌军放火。”

大藏“哎”了一声,说:“那百姓岂不是要说咱强征军饷了吗?”

“所以就要请你千万叮嘱东宫严格控制调度粮米的官员,绝对不能出现克扣或者不发的现象。还有,若是此时出现暴民作乱可就不妙,所以如果有敌方细作肆意煽动不满情绪,当场斩杀不必上报。”

“夫人的意思是说给对方来个焦土空城之计?”文室终于回过味来。

我颔首一笑,道:“是也。其他的就等我到船越津之后再说。”

谁料话音刚落,文室与大藏竟相视而笑,露出“早就明了”的表情难得一致答道:“奉东宫殿下口谕,要臣下二人力劝夫人勿将千金之躯犯险:战场乃杀伐无情之地,不容得夫人有丝毫闪失。”

这个孩子啊……苦笑着摇摇头:还没长大呢,就开始这么过问起我的事来了。

“殿下说,他理解夫人您的苦心。”文室理光安静的补上句。

大藏抹抹头上的汗,仿佛不甘示弱落在文室后面似的小声嚷道:“殿下还日夜思念中宫夫人您呢,虽然咱奥羽比不上京里繁华舒适,可一口都没提到过挨不住要回来什么的……”

后面的话我早就没注意到了,手上在无意义的数着念珠,心里盘算: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暴露大宰府军消极怠战,进而铲除太政在兵权上影响力呢?

又有何种方法可以以最少代价歼灭刀伊入寇?

奥羽……奥州……飞彈……山国……

醍醐灌顶、佛光乍现。

有了。

刀伊入寇的消息在京中传开后,整个宫廷的政局明显划分成了两派:一是奔走呼号要请太政出山调回大宰府兵力援救海防的太政派。以昼颜的父亲兵部卿宫和大藏卿藤原登隆为首,他们的心腹亲信一方面天天聚集红梅殿宅邸前要求太政重握朝政,一方面在御前鼓动主上和其他臣僚还权请回太政;另一派则是主张我继续在幕后执掌政事的中宫派,他们的主张是倚靠地方豪族就势击退刀伊。因为在朝中我代表着象征皇祚正统的东宫常良亲王和第一皇子敦平亲王的利益,所以支持者不仅仅是外戚左右大臣,还有绝大部分享有极高威望的清贵老臣。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握有多么大胜券。

太政的势力盘踞朝野十几年,虽说在过去数年里庄园和寄进田连续遭到我的削夺,但手里仍攥着押领使名下和大宰府的兵权,其势力绝对不是仅靠几个贵族文臣就可以打倒的。他老谋深算以退为进,想借外敌之机重夺大权,所以勾结刀伊。

那我何妨将计就计以软应之、顺应他的棋局借力打力呢?中国的权术家有解仇斗强之说法,就是说压抑强大而扶持羸徵弱小,使弱者团结而强者互斗。强者在争斗之中高其功、盛其势,必定会暴露出己方弱点,抓住了这个软肋就可以毫不费力的致他于死地。

犹如张弓,弓曲极至非蛰伏而实乃待发。高者仰之,下者举之,一击时能力穿百步外白帛。

可能谁都想不到吧……我正是要反过来亲自请太政大臣调回跟他的私人武力没什么两样的大宰府军,然后让这支军队作为前锋和刀伊人正面激战。而我手里的东国豪族武士就可以等到敌人战斗力被大宰府军消耗差不多的时候,一举迎击坐受渔人之利。

只需要忍和等。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一个契机扭转,就可以颠倒乾坤于顷刻间。

这次战乱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如果没有乱世,我想取彼而代之的野心只能用蚍蜉撼大树来形容。然而只为了我一人的恩怨情仇,白鸟隐没、绮丽寥廓的海边转瞬化为血腥修罗场,不知要白白丧掉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妻离子散……已经是罪孽深重无法转圜。

“懒推菱花镜,笑勾胭脂露香红,江山归于奁台粉妆之间。”那是不得志的歌人所作、于民间流传之歌谣,单表当今高门朱户大臣们“雨前叩阁”求见于中宫的例事。

凤眸媚眼底流尽无数意兴、踌躇满志,一环顾左右,皆然宫闱森严豪华气派:小宰相凭着书案冥思苦想,面前是赏赐下的青金石燕目砚台——叫代写回信的;中将君手持蝙蝠扇子依坐在御帘边上,正戏谑着和外面书生轻薄的殿上人和歌酬答;另几个近侍女房在镜台边服侍翡翠挑选与季节相配的衣料­色­彩与纹样,略近些,小荻边做各种引人发笑的鬼脸边摇晃虎头器逗怀里哭闹不休的小皇子,而皇子却张着粉­嫩­小手要坐在我面前的外祖父左大臣抱。

“看来殿下还是跟老臣亲啊……”说着他眉开眼笑的接了去,一转话锋道:“要么,娘娘还是伴主上、女院还驾雨前御所为妙?”

只要还驾雨前,整个朝廷的权力中枢还是完全掌握在我们一派的手里——这是左大臣的想法。

“不必。”

我斜靠在胁息上剥石榴,轻声细语如红珠般的石榴籽颗颗分明:“既然红梅殿想接这个烂摊子局面,那我们就何妨礼让给他呢?到时候他处理不了,自然会哭着回来求我们。”

“可是娘娘……”左大臣瞟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道:“娘娘也知道刀伊与大宰府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大权奉还岂不是正中了对方心意?”

“父亲!桔梗吉祥文字纹配樱­色­好看么?”

翡翠天真烂漫的拎起卷轴跑到右大臣身边问时,他正两耳不问世间事般笑眯眯的凑在伏笼边熏衣香,闻言立刻回答道:“娘娘说的是。”不知道是对谁说话。

见左大臣一愣,他这才笑容可掬的接着又说:“娘娘的意思并不真正要还政红梅殿,只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告诉天下人那位并不值得信任、也没有能力再为主上分忧了。然后一切理所当然,自然所有还是要回到娘娘手里。”

“原来如此啊……”

左大臣转忧为喜,进一步征询我的意见:“您的意思正是如此吧?”

我先没答话,扫向右大臣的眼光里闪过一丝警惕与觉察:这个男人能够洞穿我的心意,谋略和城府远超众人。虽然现在为了自己的利益暂时归附与我,但绝对是不可不防。这么想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微笑道:“大人说的没错。”

余光没有遗漏御帘外霎时间的动作:中务之局与蜷川在渡廊上相遇,两个人错身而过后中务手里多了个东西。

“少陪,二位大人。”嫣然一笑,我退到了隐秘的涂笼里。

接下来那个东西就被中务之局呈上到了我面前——佛珠大小的白蜡丸尚还散发着未褪尽的馀温,可见里面裹的纸条里所书之事正在进行中、分毫不延误:

御前,藤壶谋废中宫;太政,已至。

注:作为中宫身份的枕流,按照宫廷的规定是不能直接与下等官员说话,必须要有女官传话。这里因为事态紧急加上事关机密,所以她就不能顾及这些了。

全篇总注:本卷中所出现的刀伊入寇事件俱为史实,发生在宽仁三年(公元1019年),日方主将是大宰帅藤原隆家。当时对打退刀伊人起了极大作用的武将姓氏亦为文室和大藏。

在命运之前

世界上所有的相遇,也许在两个人真正见面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缘法。这就是我所相信的爱情抑或是……命运。

元久四年,二十岁的左大臣之子平雪下官居正五位卫门督,已经是个年少俊美、优雅不可方物的贵公子。町小路女人玉依姬的宅邸,还有藤之森的前按察使大纳言家小姐住所,都是他从宫中退下后经常造访的所在。被看做生­性­风流的美男子,跟在五中将业平一样,是女人们最恨也最爱的游戏花丛不沾身的所谓情场高手。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即使是被伤害也好……”

经常有男子被芳心寂寞的女人这样说着拒绝。

同样是元久四年,在离平家公子几千里外的土佐偏僻山村,十六岁的枕流作为和泉守的养女,行过了换服之礼。地方小官的女孩,能够高攀成为公卿之家的侧室就已经是世人眼里幸福极至,或许前生积德的话,还能生下将来有机会成为帝王后宫的女儿。

可是只是或许而已,先不论攀上九霄的希望有多渺茫,枕流小姐认定自己这辈子也无法跟京里那些高贵的夫人比肩。不是因为她天生的相貌平平、出身卑微,而是她只想和那同样身家平凡的哥哥经雅在宁谧的山乡过着安心的日子。

虽不富贵,倒也不虞匮乏。这样家庭的小姐就拥有多到数不清的时间。

每一天每一天的闲暇辰光,像海绵般手不释卷吸收各种知识。

“为了可以帮助到他。”

为了可以帮助到他,所以学了很多很多其他年轻女孩子觉得索然无味的东西:枯燥的汉文书籍,还有本朝、历代、和汉的名作……

如果没有命运的播弄,这两个人可能一生也不会有交集,在各自的生命里走完各自的路程。但命运小小的脱轨,犹如从高岭飘落、顺着清泉流转到你身前的雪莲花盏。虽未致长久之记忆,亦能让你相信这世上,果然有“命运”的存在。

当所有的场景与所有期待中的美丽契机相遇的时候……

我最醉心的梅雨季节,被微风轻轻吹起的御帘,经年乌木的雕梁画栋,厚重的朱红­色­纽襻结起金铃伴和风将袅袅清音震颤到行云流水的最深处。

好了,一切该有的都为他们准备齐全。

袖之合兮,乃他生之缘。

在临街的沉香小楼上,雪下的情人玉依姬迎着斜风细雨吹起了龙笛。半推半掩的格子窗……雨淅淅沥沥滴落下来。“五月节句,橘花入袖,共此芬芳。”壬生忠岑和歌所描写的正是繁华古王都此时的景致:­阴­雨连绵的朱雀大街或是这……绰约了还可以闻到菖蒲和橘花之味的青石道。

几百年……应该是几千年都是这样吧……

无论几百年、几千年,他们总是会相遇、和这千年王都一起留存在人们沉睡的记忆深处。

一阵凉风蓦地吹入,带着股栀子花浓郁的香气,声动金铃铛若云板奏响天籁梵音。

猜猜,猜猜看当这阵长风吹起正昏昏欲睡的雪下面前那方竹帘时,他会看见什么?或许你要说我牵强,或许你要说我妄想,但是你如何能抑止我对命运一词最任­性­最唯美的幻想?

同在这烟雨尘世,或许曾经见过吧?即使只那一眼也好,是怎样的浮掠面影恍然一见……分明群玉山头见,疑是惊鸿照影来。

吹皱一池春水……

于是微风吹起了那个名为枕流的十六岁少女遮住低垂螓首的虫纱,端的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水墨晕染般琉璃眸子映衬着裣衽交叠手中环抱的大束莲花,犹如冷酷仙境最后一抹温柔纯洁无边。

连衣袂都飘扬起来,几乎要攀云直上九霄。

但风停的太快了,好似世事本无常、转瞬即逝,女子的身影泯灭在茫茫人海中——一如幻影蜃气楼。

所以那霎时间的心随目动,雪下仅止淡淡一笑。

“可惜只是过客。”

元久四年……枕流记得那是自己头次上京的年份。

现在,你可以理解我所说的命运了么?

之二十八 杜鹃之伤(上)

之二十八杜鹃之伤

说起五月时节,就数做菖蒲药球最有情趣了。今天没有偏劳御匣殿那里制作专为分发用的,而是自己将白檀、|­乳­香、沉水香等香料装入香囊里,饰以菖蒲、艾蒿,四角坠上五彩长丝线。杜鹃不怕人般在悬着药球的弘徽殿屋檐上落下,啼叫的声音没有让人感到像中国古书里“望帝春心托杜鹃”那样悲切。

今日山杜鹃,菖蒲花畔明。(《古今六贴》)

毕竟是大和地湿润绿野培育出的和歌式诗魂,或许与彼岸之国盛唐时内陆广袤的审美情调有着很深的差异吧。抑或是心里更加喜爱的此歌扫除了对于杜鹃的凄凉印象。

这个时候大内正上演着一出前所未有的好戏。红梅殿太政大臣和藤壶皇后以请教歌集编纂事宜为由,将主上和女院诓到了至尊至严、正对承明门的紫宸殿。而在那里等着的除了早就聚集好了的所有太政派重臣,还有不明所以而被召集来的其他公卿甚至于回京述职的大宰帅藤原周平,以及包括大纳言内侍等上葛女官们在内的宫廷女房。

对扇门全部打开,连殿前的白沙地上和两边门廊下都坐满了人,于是事态就在他着意的推动下演变到了近乎逼宫的程度。看上去似乎被他们抢先一步,我方急转直下了。

“卿等这是为何?”

端坐于御帐台中的主上与女院面面相觑,最后一致以疑问目光询问面­色­凝重的太政大臣。而他不慌不忙瞟了眼立在金狮子狛犬边身穿蒲桃紫绫褂的宫木内侍——她正手捧着内装八坂琼勾玉的御玺盒。

想必这些都在太政一人的算计之中吧?

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吩咐小宰相、中将他们都不要做声,先看看他们到底要先玩什么把戏。谁料到有人从后面轻轻一拉我的外褂袖子,回头看时居然是本该已经身处奥羽的雪下。

“你怎么……”话音未落我自己却先明白了,用手指指殿内那人:“是他让你走不成的?”

雪下微微颔首,在我耳边简短低道:“不用多说,你的计划我全明白。待会分头行事。”

我点点头,却忽然发现他脸­色­有点不同于平常的焦灼。是他的情报网先于我知道什么了么?不过即使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事可以动摇到这个男人。

没有工夫多想,殿内太政开门见山直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在于您超乎寻常的宠爱所导致。”

他蛰伏已久,等待的大概就是此时此刻这个实力足以威胁朝廷的良机吧?

鱼儿已经上钩了……在他毫不掩饰赤­祼­­祼­提出要求的瞬间。

四下里立刻议论纷纷,尤其是主上和女院对太政态度的转变之大简直有点不知所措。还没等主上来得及发话,兵部卿宫立刻接着奏道:

“雨前的中宫娘娘以妖异美貌迷惑于君上,藉此独揽朝政排挤老臣,牝­鸡­鸣晨而远超后宫嫔妃本分。此乃一不可赦之罪也。再者,因嫉妒之实巧设罪名以宠威逼梅壶女御出家,又兼擅迁东宫于奥羽拒不招回。此举动有违­妇­道及臣道,乃二不可赦之罪也。”

“陛下,梅壶女御伴驾多年,因天­性­纯真不善宫闱勾斗才会惨遭那妖女算计。难道陛下不看在大公主的份上顾念夫妻之情吗?”

大藏卿藤原登隆巧妙抓住主上心软的弱点,煽动以情。

身边小宰相忍不住从鼻子里面哼了出来,轻声道:“这些大人难道连脸皮都不要的么?如果不是娘娘您的话,连殿下都要被那个女人害了去——居然能厚颜无耻到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

“兵部卿给我罗列的罪名倒也全部坐实,只可惜了苦主内大臣却没多帮衬着他说什么。”我微勾着­唇­角嘲讽道。高阶成范攥在我手里的可是灭门的罪状,即使是天塌了也未必能凑够胆子替自己申诉两句。

雪下嗤的一笑,吩咐她道:“不要尽说嘴了,快回去把皇子抱过这里来。”仿佛是早有准备,他又补上句:“还有主上赐给皇子的御配刀,记得也一齐拿来。”

在太政派一连串的进攻之后,即使有意倒向我的官员和受过恩惠的女房们也处于敢怒而不敢言的态势。这个时候主上蹇着眉愠道:

“卿等此言甚为不妥!中宫位尊名重母仪于天下,臣子岂可以如此大不敬之语妄理论之?速速退下此番不计。”

太政­阴­鹜一笑,故意充耳不闻的向承明门方向看去。这个举动一出,引得在场所有公卿都翘首而望:只见押领使安备清长身穿铠甲,罔顾礼仪的径直上殿陪侍在太政身侧。是暗示还是明示?暗示对马战场还急需着自己手握的兵权,抑或是明示在场举凡朝廷都成瓮中之鳖、被团团围困?

他还真是敢。

主上终于大怒,将手中所持朝板投之于地,喝道:“卿是想效法平将门吗!”

这已经是严厉到无以复加的斥责了。

不愧是­奸­诈老臣,太政立刻五体投地伏倒在御前,以额头猛烈撞击御阶直至出血,然后泪流满面哭道:“臣不敢!臣死罪!然而臣自侍奉两代先皇至陛下于今,无法坐看江山落于一­妇­人之手!”绵里藏针,他分分毫毫也不退让,紧逼一步。

奇怪……我目不转睛盯着女院夫人前所未有的焦灼怯懦表情——她平时在臣子面前威严高贵,现在居然对太政的放肆大胆熟视无睹。

“你!”

主上脸­色­刷的变成惨白。

再也忍不下去了……为着他,我也不能忍!

“拿来吧。”我说道。

中将君将一旁采女在朱漆盘里托着的粗葛布拎起来恭谨的披在我外衣上。粗葛布,又名苎布,是山野农­妇­的衣着,其涵义乃是中宫将己托为庶民向太政大臣服软。把这个罩在华丽的十二单衣外面,形同一国之君的罪己诏,将天灾人祸兵乱全归于自己的过失。

赢得人心的手腕。

“觉得委屈么,要暂时向那个人低头?”

雪下持起我长发一缕轻轻一吻,不带遐思旖旎,倒像是最恭敬忠诚的臣下。

“为了置他不义于天下之眼,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冷冷笑了,将手中桧扇立时收起Сhā回怀里,向两侧侍女们一点头。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数双芊芊素手合力扬起紫宸殿正室那方豪华绚烂的立涌云纹凤尾竹御帘。就这样,带着深不可测冷冷笑容的我——当朝中宫,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谁能想的到?在场的公卿立刻不知所措的望向太政。他们太疑惑了,觉得太无辜了:被诓骗到这个商议废黜中宫的是非地,无论如何想表明立场也说不清了。何况谁都知道:宦海沉浮,几乎都决定于这些要在瞬时选择跟随何等主子的关口。安然度过了,则可保利禄爵位;一时不审,或许连身家­性­命都要抛丢。

太政大臣像蝮蛇般毒辣的视线紧咬着我,然后立刻回身望向藤壶皇后身旁侍奉的女房们。

“娘娘不仅貌美如花,眼目也灵光的很呢。”

说我的话,视线却没看我——一个个不遗漏的扫着那些女子。

我几乎都可以听见自己心里嘲笑的快意:红梅殿的大人啊,蜷川女真不愧为你的亲生女儿,即使被这样可怕的审视着也不见任何轻浮慌张,而是与其他女房表现出相同的忿忿与不知所措。

但走到他面前,我口里轻声说出的是这样的句子:

“常夏代替志摩、早良黎民恳求大人调军回援。”

此言一出,目瞪口呆的人就中了圈套。

还没等太政大臣反应过来,我飞快的两指归拢拜伏在他面前,以公心般加重语气道:“常夏因前世积福,今生始有国母之份。而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一身荣辱不足道哉!若是大人废我为庶人则能援救海疆于万民涂炭之外,我……虽死无憾!”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心机。

把兵灾与中宫废黜的事联系到一起,将自己设计为忍辱负重、轻薄名利的贤德后妃形象,等于活生生的把太政方才的指控消之无形。且事但传出,必定博得天下的拥蹇与爱戴;反之,为私利以苍生­性­命要挟君上的太政等于自绝于天。

“陛下!”宣旨女官禁不住尖叫。

只听刷的一声,主上一把抽出奉持在随侍女官手捧神盘内的天丛云剑指向太政大臣。

天丛云剑,从神治时代开始就与八坂琼勾玉、八咫镜一起作为象征皇权正统的三种神器,所以又称为圣剑。传说中素戋鸣尊于出云之国斩杀八尾大蛇时,从蛇腹里取出。

“中宫起来!”

他厉声喊道。

霎那间,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太政完全没有料想到从来温和的帝王居然会暴怒如此,几乎就要闭上了双目受死。

流水从悬崖落下,再因接触古潭的波面而凝滞的时间罅隙——

俯低身姿丝毫不动的年轻中宫,抽剑指向股肱权臣的天子,惶恐到甚至忘记礼数面面相觑的公卿女房,太过震惊而引颈就戮的太政大臣以及他身边甲胄装扮、却被第一次见到的皇室宫闱暴风骤雨场面吓瘫在地的押领使安备清长。

我一语不发……不,是说不出话来了……

根本没有把这种突发状况算计在内的我!如果主上这剑真的刺下去了,我的计划怎么办?主上的立场又会如何——神圣的守护之剑会在他手里染血吗?海疆的危机又如何解决?

演算好的战局沙盘全都会混乱殆尽!

只听得藤壶皇后哀鸣一声然后没了声息……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臣下的席位中有个男子的身形以快到令人难以反应的速度当机立断双手夺过女官手里剑鞘,生生迎击挡住了主上斩落的天丛云剑!

“退下!”主上并不松手。

“陛下,圣器不容被人血玷污。”

男人虽是双膝跪下的姿势,眼睛却毫不惧怕的与天子对视。

是藤原经雅。

暂时没有了身份的差异。第一次,他第一次和我的夫君纯粹以男人的审视目光面对面将对方看个仔细。而这使整个大殿如同无月之夜里漂浮着寒冰的幽蓝大海,静的让人毛骨悚然,几乎都听不到谁单独的呼吸声。

如果说经雅的骄傲是英姿天纵,那夫君就是得天独厚、天生高贵不可方物的神明之子。这两个人现在正在这国家的中枢对峙着,波涛暗涌风浪迭起。

终于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公服打扮的大纳言内侍,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向太政大臣呵斥道:“大人快请先退下,勿要再犯圣怒!”

太政这才从惊诧莫名回过神。任谁都看的出,大纳言内侍是在试图平稳这个事态,藉由斥退太政下殿以救他。但他没有动,转瞬之间好象苍老了十多岁。

现在仿佛是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了。

是我的幻觉吗?居然隐约看到有粼粼水光在太政眼里闪动。他没有谢罪,也没有露出得意或是诚惶诚恐中任何一种表情。而是忽地……这只苍鹰居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伴着慨然长叹的颓势,他又一次转回御前倒身下拜,但说出的却是与前次相差不啻万里的话:

“犬子说的对,臣老了,的的确确已经老了。陛下今后圣意裁决如何,就如何吧……臣只愿我主江山,万年久长!”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间接毁了我以及无数人的幸福和一生,我几乎想以英雄末路来形容他的笑。但仇恨是绝对绝对无法消融的!血无法有洗净的一天,泪也不会有任何方法可以收回……忘记了仇恨连自己都会成为凶手的共犯。

不过现在我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了——在血海里吸收养分而生,再盘踞在王朝末端的魔鬼,像中了毒,如果失去权力就会死掉。

因为这个所以我更加恨他!

但我明显可以看到主上眼中又开始流露出游移不定的软弱……正是这个太政大臣扶持着自己登上帝位,即使是最寡情的帝王也不得不念旧日辅佐之情和多年之间君臣的信任感。更何况是他?

经雅趁此机会进逼一步:“陛下!”

主上看向我,而我微微颔首。

“罢了……”

啪的一声,他将收回的剑锋送到被经雅高举着的剑鞘里,发下旨意:“持戒思过半年以自省!”

“是。”

太政领旨走下御阶,以无比苍凉的目光环视着四下里正小声交头接耳的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抬起头,脸上没有刻骨仇恨没有毒计得逞的喜悦,平静的像深海般的眼瞳里只有因岁月消逝而由强烈意念转化为麻木信念的淡淡杀意。

就像是几年之前在太政官署第一次照面时那样,那种几乎要看到我骨子里去的考量目光。

曾经他高踞云端,俯视着我;而如今我已攀到了那几乎遥不可及的九霄云天之上,拥有着不仅可以毁灭他、且能颠覆这个国家的力量。

“娘娘,”太政走到仍旧俯低着身形的我面前,点点头——像是在肯定又仿佛是在说服着自己什么似的,没有冷冷把眼光投向殿外,而是弯下腰去直视着我的眼睛低道:“老朽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这个丫头仅仅当作个绝代美女而已……”

“不。”

没有理会他如此挑衅,我立刻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再以整个朝堂都可以听到的音量朗声道:“请大人火速调兵!”

不,不对……

你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是唤醒了那原本可以永生沉睡在我体内的……恶魔之心。

格子窗外杜鹃啼声如血,声声断人肠。春风卷岚吹入宫室,送入一殿落红如雨,而脚下瞬时积满的蔷薇花瓣……馀泽残香更形悲凉。突然袭来的怅然所失,几乎是直觉­性­的、手指扣紧紫水­精­念珠,我望向侧木户外引门……本是在那里的雪下……

但空无一人。

衣香犹在,踪影早已渺茫。

不知什么时候……他离我而去。

那一天,是名为红梅殿治世的华厦将倾、迅速土崩瓦解的前奏。

之二十九 杜鹃之伤(下)

(下章《杜鹃之伤》)之二十九杜鹃之伤

梅雨季节的短夜,宿在水晶花或者是橘树花里的子规偏偏隐藏了身姿。比起这个,没有黄莺啼叫的贺茂祭和缺少箱鸟、翠鸟点缀的樱云来说,哪一个更为可怜呢?

无论是怎样的缘法,都无法违背上天的安排的命运。

如果你是狂沙里翱翔的雄鹰,我便是疾驰在你耳侧的烈风,与你一争高低。在月­色­温柔的夜晚,化作细语轻声。但你却是初冬那翩然飘落天际的新雪花,而我只能作为春日里的暴风雨、荼蘼盛开时的花时岚……可我不懂的是……无缘的你,究竟是来的太早,还是太晚?虽则没有错过相遇的时节……与你分别然后,走进各自的命运里。

轻微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叹息,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堀川二条邸的东殿前出神好久了。

忽然想起多年之前他带着戏谑微笑对我说“千万不要爱上我”时的表情;在申乐宴上毫不犹豫拦下经雅造次时的样子;还有在土佐的那个夜晚,鲜血和鲜血相和而流在一起……感觉好象做了一场梦似的,一场让人醒来不知此身在何处的梦。

我,什么都不懂。

他的寝室一如往昔,被衾间淡淡散发着余下的独特熏衣香……累世公卿的风雅优容。未下完的棋局仍旧保留在棋盘上,两边都演化出看似随意不拘却暗藏杀机的凌厉步数,想必执黑白子者俱是他本人吧。自己来当自己的对手,方才能厮杀快意,这是只属于他的傲气。唐风黄花梨凤纹高脚几上摆放了只古青瓷花瓶,疏疏Сhā几枝琉璃­色­猫柳。渡廊前的彼岸花早已凋零尽了,而高脚几其下四落的五彩­色­纸女人情书,却又给这房间平添了几分冶荡气息。

除了主人不在之外,其他和我入宫前一个样子。

“公子被洞院大人请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随侍身侧的正澄小心翼翼对我说道。

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早该想到……已经晋爵为左大将的平雪下,成为大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样的男人还尚未有正室夫人,当然会被有野心的公卿列为东床快婿的不二人选。狐狸一般的佞臣洞院大人右大臣,怎么可能遗漏笼络他?

电光石火之间,紫宸殿廊下雪下那种前所未有欲言又止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

现在如果缺少右大臣站在中宫一派,胜负的把握很难说不会倾斜向太政大臣那边。

所以……

不对,那不是笼络……而是,威胁。

若是雪下拒绝接受右大臣提出的联姻、拒绝迎娶洞院邸的小姐,会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他也知道。那个笑面虎就是清楚我们都知道!

手指居然开始莫名其妙的发抖起来,我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些须颤着声音问正澄道:“他说什么没有?”

“公子只是自嘲似的笑着说了一句……”正澄道:

“‘明白了,我娶他的女儿。’”

我没有说话,好象愣在了原地般一言不发。我该去找他么?似乎连这个问题都很可笑。没有任何理由我要去找他的吧?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么做的理由……对吧……

或许右大臣的小姐会很高贵温柔又美丽,娶为北之方夫人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而他,终究也是要娶妻的。不是她,还有其他不知道的什么人……或许无所谓牺牲的。

不。全都不是。

他还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那本该无拘无束的飘雪……

但……那样的他竟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做出了这个牺牲……为了……为了……

“全是为了娘娘您。”

“住口!”我立刻厉声喝止,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意去正视的心虚。然后立刻挂上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浅然微笑对小宰相、中将君两个吩咐道:“准备回宫。”

不管怎样,不管如何。

我该去的只有那一个人的身边。

“下次别再那样了,好么?”

解下了主上的发结,我从海棠六瓣圈足银梳具箱里取出沉香木篦子出来,边缓缓为他梳理着长发边道。

他听着就淡淡笑了,从菱花镜里望我,道:“我何尝不知你是着意想逼红梅殿大臣出兵呢?但聪明的你呢……怎么就忘记了我是为着你的。即使我是天下最无用的君王,只要见他如此这般胁迫你,叫我如何能忍的了?”

“可主上的身体……”隐隐约约觉得他一直都在瞒着我什么,但又想不通、想不到。

“我不碍事的。”他握住我持梳的手,道:“倒是你……在清凉殿听取刀伊军情奏报、与臣僚共商对策,还没来得及用膳就又要回弘徽殿处理后宫事宜,这一整天下来疲倦到脸­色­都变苍白了。”

我摇摇头,故意勾出抹浅笑说:“等到了夏天的时候,战事想必也了了,主上就陪臣妾回到雨前御所去住些日子好么?那样臣妾才能好好休息一下,或是日日伴着主上看五湖烟雨、富士吹雪。”

烛影明灭,更漏已交二更。

不去注意时间的推移,我像突然莫名欢欣起来般道絮絮道:“富士山是表面最平静的高山,终年萦绕在白雪之中,妖娆却又庄严。但就是在这平静的山脉之下,隐藏着不知何时就会喷涌而出的滚烫岩浆。我最爱的就是这点……”

话音未落就被他轻轻捂住了口。

“爱卿有心事。”

“你的眼睛告诉我了,傻瓜。”他又说道。

我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眼神顺着手里发梳上溯到了腕间那泛着紫荧荧光芒的地方。

世间素来若无樱,省却春心省却情。这是五中将在原业平的歌。窗外夜樱如梦,交织出绚烂幻境蛊惑人心。冥冥之中仿佛有熟悉的十六天魔舞琵琶爪音清越翩跹,如同那双看不见的光芒耀眼之手,带着什么也无所谓的微笑掬起樱瓣飘飞。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连时间也仿佛停住……

终于,像放弃了似的,手指松了开来。

“主上……”

“什么?”

“臣妾有件事,现在一定要去做。”

“明白了,去吧。”

镇静自若的和起二指敛衽行礼、整衣、着履、走下寝台,所有的动作一点也不见慌乱;复又施施然拉开枢户告退。

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的面不改­色­了。

心里如同风雨翻腾的海面。

主上,我最心爱最宝贵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也不想让他再为我挂心了。但还是觉得那么迷惑,迷惑自己现在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一定要找出个答案,不然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面对这个混乱的政局。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我心里都在想着什么。甚至连回忆我都不敢……为什么觉得这么混乱。是你……平雪下,你为什么要那么任­性­妄为!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绝对不会……我才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再在我面前可恶的笑,我才不可能让你成为右大臣的女婿,原因只是我不想让那只笑面虎得逞而已。

所以不行,我要找到你,向你问个清楚。

不自觉的,本来慢度在渡廊上的步履渐渐变成飞快,而正澄早已备好槟榔毛车在安嘉门外等我。

“臣下知道娘娘一定会来。”

他恭谨的扶我上车,含着不易被觉察的了然道。

我低叹:“正澄,你能告诉我么……我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娘娘没有错。谁也没有办法勉强自己的心,因为那是神佛的旨意。”

“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为什么还要任意的夺取那或许可以成为他幸福的机会?这样的任­性­太自私了,对他也太不公平了。我……没有到他面前阻止他、说‘你不要娶那个女孩’的权力。”

“这个臣下没有办法回答娘娘。因为,有这个权力抑或是没有,只有公子本人说了才算。”

一骑红尘。

罢了,还能辩解什么呢……无论什么理由,我最终还是追去了。

秘密的到了洞院右大臣府邸,叫正澄以堀川府上侍从的身份一打听,居然被告诉说左大将平雪下不在那里。

不在是什么意思?是来了又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来?不在洞院也不在堀川,他会在哪里?

平安京——整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城,一并居住在它其中的子民们,俱还沉睡在破晓曙光里。偶尔在街上相互说着话的女孩子们头上Сhā了节令的菖蒲梳子,还有不知道为哪家送书信的侍从,穿着褪了­色­的水­干­、腋下夹了桧木盒子匆匆走着。可谁能想象到他们高贵的中宫娘娘此时此刻居然正谩无目的的徘徊在各条道路上:出西洞院大路沿神泉苑、朱雀院、东市、西市一路过来,再横向寻遍一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九条。

“总之再去藤之森前按察使大纳言小姐的宅邸看看……”

现在想想,相比与雪下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他的了解是何其之少……一个被称为花之贵公子的男人,他会去的地方当然不止是自己宅邸。他退下朝堂后在何处高谈阔论游戏人间,他又会为谁亲自­操­起琵琶井手的泠泠冰玉弦奏出一曲婉转清扬?

天边拂过一抹红霞,日光划破夜幕破晓而出。

这个时候……就好象是土佐那个夜晚和黎明的延续……我们分别在黎明。

雪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巧妙的游走在爱情与暧昧似是而非的边缘。而我,最终还是学不来。

眉簇小山金明灭,几乎要放弃了似的伏着杌子,让乌漆长发像散开的扇面般滑落在团花毡子上。赤­祼­双足就这么从自己的宫殿跑了出来,不施粉黛的素颜跟雪白寝衣相衬起来拙到让人几乎要羞愧的死去。天未明,依旧有寒露待­干­的水气袭人。去藤之森要取径音羽之泷,清澈瀑流激撞而下的声响渐进渐晰,这才觉得离平日里喧嚣的烟火尘世远了些,空气里充斥着来自遥远群山的扁柏、杨桐气息,而小道两边却漫生了些花开正好的野牡丹和萤袋。

还有春天里柔软的碧草如丝……

心念不知为何一动,道:“你且住了,我下来走走。”

于是就信手推开覆盖在膝上的雨过天青­色­藤花串儿外挂,就着正澄搀扶的手走下车去。

脚直接接触微寒的大地,却忽然涌上心是莫名安定莫名温暖。回头一望,正澄正驾着车慢悠悠跟在后面,偶尔有小小铃虫停驻在饴黄|­色­的牛背上歇息鸣叫,逗弄的黄莺也好象不甘示弱般献歌。而金翅雀则专待人不注意时,倏忽盘旋飞下斜斜山坡道,让木棉和辛夷花的叶子相互擦出很大声响。

“恋而不逢,日复一日同”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虽湘水涨,来此君山一湖亦不愿再回巴陵;得至菩提仙境读莲华之露,管他人世几番烂柯。古书上载的故事,也不过是如此心旷神怡吧。

静静的……静到非同寻常,因为忽然感觉到就在某个瞬间……身边的空气都开始变的不一样。

真的很偶然么?还是……一切早已就注定在三生有幸之前?

——当那水晶撞击般动人的声线在我身后缓缓响起的刹那间。

“非但难忘,相思竟日增。”奇迹一样,却仿佛再自然不过的接出了那首由我吟出的万叶和歌下句。

好似千帆过尽蓦然回首,在我面前有方透明的纱幕寸寸揭开,随之映入眼帘毫无意外是那再熟悉不过的玉树临风翩翩然。

平雪下的身影……落拓不羁的狩衣装束,是丁香煎汁染成淡红而带黄的香染颜­色­。凌乱发梢被风微微吹起,还有那永远噙在­唇­边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愣愣的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的望着。

“怎么会在这儿呢?”

居然还带着疑惑的目光这样问我……简直要被气极了,我看也不看更不回答,立刻朝他走过去。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下一个瞬间被我牢牢抱住……或许说是拽住更贴切些吧,泄愤似的拉住他一起就这么纠缠着滚落下斜坡去。

枉你我都一世聪明,却在这里弄的像两个耍赖的孩子。

最后两个人终于跌在满满盛放着杜鹃花的山坳底下。我气喘吁吁,连瞪着雪下的眼睛里都写着气愤,而他在短暂的猛烈咳嗽后竟然止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立刻将手探向他腰间想抢下小刀,谁料到雪下想都没想,早就在我动手之前迅速拔下配刀扔到一边。

“觉得我讨厌了吗?”

我环起双手扼住他颈子,锐利的问道。

“没有。”

“那为什么要躲着我?”

他云淡风轻的笑容一如既往,答道:

“因为喜欢所以才要躲。”

“你这是什么鬼理由。”

我猛的放手,丢开他坐起身来。

“于是?”他依旧躺着,望着那笼罩在我们头上一望无际的碧蓝长天,好似不经意的问。

“于是什么?”

“于是……我的小姐,您为什么要追臣下到这里呢?”

……

如果我自己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他的。

“我……”一个趔趄,但还是淡淡说道:“你不许娶亲,不许。”

“这是命令么?”

“是的。所以你不能拒绝。”

他笑了,就这么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然后过了许久……

“枕流。”

“什么?”

“也许我们没有遇见对方,会各自过的比较好罢。”

“你说的是。”

雪下无奈的笑笑,闭上眼,手指Сhā进落下的流海里,面颊浮上红晕。

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或许早已开始了吧……远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彼此的血之前。

而现在就像是,那个分别黎明的延续。

之三十 蜃气楼

之三十蜃气楼

洞院右大臣第二姬君与中宫大夫今昌结缡是在我动身至船越津前传出的事了。今昌的父亲新任内大臣是父亲左大臣与女院夫人的小弟,算来仍是洞院家与堀川家的联姻。而雪下一连几天殿上点名都托物忌不到,则弄的没多久宫里上下葛女房们间就开始流传“左近卫大将头次被女人遗弃了”的谣言。

缝殿寮上供来新香球后,在弘徽殿侍奉的童女纷纷摘下去年重阳用生绢包着的掬花——大概是由于前冬避寒于雨前御所的关系,那掬花直到枯萎了都没有卸下,但上面缚着的丝线就早被风吹去了。她们不但给几重的御柱换上,连帐台前鎏金狛犬颌下都像彩球般玩笑似的悬了些。据志摩介文室理光来京密函里所说:东宫殿下采纳了焦土空城之计后,刀伊敌方因为战线太长失去给养来源军心开始焦灼起来,这从小规模的­骚­扰频率增加就可以看出来。押领使安备清长刚被迫将大宰府军调回志摩就被殿下秘密软禁起来,兵力部署则让文室全部改编。而另一方面,在东宫本人派出的细作怂恿下,由缺粮而造成部分与之联合的高丽海盗开始掉转船头回袭本国海境,造成高丽朝廷海军开始备战。果然,没过三天就有奏报到了清凉殿御前……

我微微笑了,将方阅览毕的奏报双手呈给主上,道:

“‘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率军迎击企图袭营的刀伊军,获全盛。远海回援之部分兵船亦被高丽军歼灭。’臣妾恭喜主上,陛下仁德不日将海内咸平。”

可能是­精­心将养的缘故吧……他最近­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夜间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咳嗽了。现在加上捷报一来,想必连心里都会宽慰许多。

“朕何德何能……全是爱卿受累了。”

他望着我小声说道,然后面向阶下的来使:

“大藏种继御敌有功,着朕嘉奖,荣擢从五位下侍从,赐锦缎百匹。”

两人相视一笑。

待到其他人都退下了,我吩咐小宰相将梨露送来。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天真的以为主上的病情只是普通体弱者会发作在秋冬的风寒,无论多繁忙皆会天天叮嘱女房熬煮些镇咳的药物给他。而他,什么都没说的微笑着服下,日日都是如此……或许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温柔吧……

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他要接过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小心翼翼吹凉了,再亲自用银汤匙喂到他口里。心里牢牢的相信,什么天也好、命也好,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一生一世就是相伴到老,缺一个时辰都不行。

“我呢……这个人……”他伸手揽过我,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被称为天子的这个我,看上去也好象高高大大很有担当的样子,但事实上……一点用也没有、笨拙又是个傻瓜、什么事都要你代劳,或许真是你的负担也说不定……”

恩情?爱情?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遑论答案如何,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有时候问别人话时会很可爱的佝偻着背、伤心时候会偷偷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男人是我的,而我是他的。那种善良仁慈和毫无保留的爱,让我可以安心的把弱点交给他保护。

“但是那天在紫宸殿拔出天丛云剑的时候,臣妾……我看着你的背影,感觉很安心、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但我怕。”他扶起我的肩膀,连眼神都告诉了我他的态度是何其认真:“我怕……所以你不要去海防前线,行么?那里太危险了。”

“陛下……”

“即使捷报频传,战场依旧是战场。我要你确实安全的留在后宫,如果觉得烦闷的话就去雨前住些日子散心好不好?”

“因为我要为陛下守护这个国家的所有啊……所以必须以最直接的方式知道战争的局势,必须要去……”我靠在他胸口,沉醉到贪婪的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又一次语调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许诺道:“我是不会死的。”除非是他的命令、他的旨意,否则我绝对不会未得到他允许就去死。

但我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后来想想,或许那时他悲伤的表情下隐藏了这句话吧。但最终他只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爱宠的,点了点头。

装饰很不起眼的网代车紧紧贴着小道走,而小道就在海岸边丘陵断崖边上。纸屑般茶褐­色­叶子的小槲树凌乱长着,透过树木枝桠的间隙向下望去可以看见舒缓平坦的沙滩、像瓦砾堆般聚集在沙滩上的白­色­石子。黑褐岩石斜斜梗在海岸线边上,波涛卷着浪花摔成碎片,再被这岩石裂帛一样全部扯开。

不知道这种海鸟叫什么名字呢……

“天……那是真的黑尾鸥啊……”少年的声音兴奋高昂起来。不过现在再叫他少年可能有点失礼了吧……心里偷笑。

“你这个阿犬,怎么就不能安静一会?”

小宰相手法利落的用扇子柄在他头上敲下。

我转过头去用衣袖覆在脸上装假寐,尽量不理会她和犬丸两个在车里斗嘴。

“我已经元服了!请叫我——平仲衡。”

“既然已经元服那为什么还要和我们待在一辆车里?应该出去赶车才对。”

“因为正澄大人已经在赶车了。”一下子把小宰相的话头堵了回去。她终于忍不住面向我,声音委屈极了的申诉:“有我侍侯娘娘就够了,为什么连这个阿犬也要带上呢?”

“万一有什么盗寇你能保护的了娘娘吗?”

犬丸——仲衡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好了好了……”睁开双目拉过胁息坐起来,我有些疲倦的揉着鼻梁道:“小宰相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去船越津的本阵呢?战场可不是可以笑着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地方。”

仲衡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精­神抖擞的大声回答:“臣下愿为主上、娘娘舍身殉国万死不辞!”

“你这个孩子……”我觉得头更晕了,但长途跋涉又没有几分力气直接在热血少年面前吼着说“不要白痴了”,只好耐心解释道:“战争不是为了去死才要打的,因为大家想好好的活所以才……算了,我问你,经过公子的允许了么?”

根据我们的计划,雪下要留在朝廷监视太政方面的动向,并且协理与高丽的联络事务。

“没有……”

“你这次跟我来,有没有对女御说?”

“当然没有!”少年非常果断的摇摇头,摆出大人的样子说道:“中宫前往海防要地,此事事关重大,知之者甚少。臣下绝对不会擅自泄露……”末了小声补一句:“就算是女御也不能告诉的。”

除了神功皇后亲征的记载外,本朝还没有后宫直接­干­涉战事、甚至亲临战场的先例。所以作为中宫的我这次离京,不能堂而皇之派遣卫府军队保护而只可以轻车简从秘密出发。这就意味着知道的人越少、保密­性­越强,旅途的危险就越小。所以在随身侍从里,我只选了年轻可经受住颠簸之苦的小宰相和尽护卫之责的正澄。

“在别人眼里,臣下只是染病在家而已。请娘娘容许臣下随侍侯……”

简直想叹气了……这个傻孩子。侍奉中宫的女官和亲近的侍从忽然间少了两个,慧眼的人很快就能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忽然一个趔趄,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

“仲衡,现在真要你保护好娘娘了。”正澄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戏谑成份。

我心知有变,递了个颜­色­给小宰相。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掀开悬了薄­色­流苏的竹帘一角……

极目望去,有一个小小黑点出现在海岸线对面的沙滩上,跌跌撞撞。

然后就只见排山倒海般黑压压的影子从远处丘陵席卷而来,哭声、哀号声、呼儿唤女的焦急叫声……好象是海啸高翻出丈把的巨浪、震耳欲聋。扶老携幼求生路的难民们跋涉在沙地里,远远望去犹如在寥落狭长的海岸线上用血书写出长长的一字线。

“娘娘快看那儿!”小宰相低呼道。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是遮天避日也似刺目的白光!我太清楚白光意味什么了——那是敌军的刀刃,有不下于千人的刀伊军在追赶这批难民。

眼,可以望见的地方是烟尘滚滚;望不见,却连空气中也流动着遥远内陆传来的杀伐之声。

这就是我的国家和子民正在承受的苦难。如果不亲身来到这里,我又怎么能体会……在这人民流离失所地狱惨状的面前,自己那血海深仇是多么微不足道。曾经又是怎样自私而狭隘!

“臣下先设法避开他们,不然娘娘会有危险。”

“大人……我们……怕是来不及了。”

小宰相语调木然的喃喃道。

如同恶狼终于追咬上了羊群中最末的那只,几十个身穿鞣革甲衣、四肢­祼­露在外的刀伊兵挥舞着形状可怖的弯刀扫向难民群的最后一圈。肌­肉­被割断和坼裂、再像踩烂的柿子一样血液和脑浆崩飞,齐刷刷扑倒向前面的人。人们慌乱的四处寻找逃路,强烈的求生意识驱使着他们相互践踏相互推搡直奔这里而来。

战争是最残酷的,也是最美的,就像是沾满泥泞的鞋子践踏纯白的新雪,或是扯下初绽的花朵般,那种令人战栗的罪恶感。

头、手、脚……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在地上拾到。有母亲拖着年幼的孩子向前逃跑,没过多久听不见哭闹,回头一看孩子的身体只剩下腹腔以上的部分,腿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砍断了。随后自己也很快被揪住长发割开喉管。还有单耳的人像盲人摸象一样拼命在­肉­堆里寻找自己被砍掉的那一只耳朵,末了即使找到也发现再拼不回去。

来不及躲,早有生还者发现了这辆车的方位狂奔而来,带着一线生机。而杀红了眼的刀伊人以疯狗一样的态势紧随其上。正澄立刻抽出了刀,小宰相被吓的浑身瑟瑟发抖……大口呼吸着、尽量闭上眼睛不去看车外的场面,而仲衡想也没想就护到了我前面——几乎要忘记了,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人死和杀人……我这双手也杀过人。

“娘娘小心!”

“娘娘!”

举刀、挥刀、格开、反手砍落。然后“哧”的一声,血从刀伊人的脖颈喷­射­到我的眼睛里。

而与此同时两个人声音和视线一样,在刹那间全变模糊了……

透过血我看见血红的太阳从乌云遮蔽着的天幕里噬啮出碗大的口子,海平线上有条带状的横线在缓缓升起,像是被雾气笼罩着的黑­色­暖流。瞬间本来冰冷死寂的海面上几乎像被火烧着了似的,映­射­出灼热烈焰。

在烈焰升腾的雾气里,迷梦一般出现了樱花如霞的幻觉……

极度的死的惨烈,和如梦似幻的绚丽花帐。

“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蜃气楼……吧……”

——海上花开的蜃气楼。

带着微笑一般呢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前像被烧出一个白点似的渐渐暗淡下来—而白点又开始无限扩大,最后延伸成茫茫空无。

丧失视觉的时候,听觉却变的分外纤细起来,像是每寸肌肤都在跟随着空气而颤动……我感觉到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很多很多,而为首只有一个。

是敌人吗?还是我方的军队?

为首的马蹄声直冲我而来,矫健敏捷、没有丝毫犹豫。

带着那种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紫阳花香……

“怎么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我本来想这么对他说的。可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在下一秒瘫倒在被他飞快接住的怀抱里。

之三十一 因缘

之三十一因缘

记得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曾经这样问我,说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们是否就有机会换一种邂逅、换一种身份毫无羁绊的相爱?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千年也好、两千年也好……直到地老天荒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了那句承诺就可以等待下去,永不放手。

身体只是心灵暂时的栖居之所。人到底有没有来世……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如果上天真的钦定了因缘让我们有契机会相爱,那无论今世何时无论多么寂寞的等待,灵魂最深处都会守候下去。因为那是当红颜弹指老,当生命亦不复存在,唯一可以超越时空超越永恒的东西。又是怎样的爱到绝望求不得,才不能至死方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追逐记忆中永存的形貌举止、一颦一笑……甚至……那衣袂上似曾相识的气息。

而我就是风,可以和列子一起御风而行,从而发现这风好似绝对寂静。或者和既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吸食香气的乾达婆生活在天与地间之城。

梦境,清晰且真实。有晴天爽朗有如浮云鳞然,海水上的泡沫若绿钱飘在水湄。

然后开始一点点下沉……向着深海的最深处坠落。

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渐渐失去意识。发丝像细长的水藻般四散逸开,说不出的诡异。幽蓝无底的清澈波光沉寂到可怕,仿佛这样漂泊着永远没尽头……被隐藏着的狂野的心却又隐隐感觉到自由与放纵。无拘无束像鱼、像未知的海兽——那来自远古时代生活在海中祖先的遥远回忆。

隔着水深千寻恍若有人在岸边呼唤着我的名字。

正是因为那个瞬间,蓦地有海草如绳索盘旋而出,柔韧而又坚实的缠住了脚踝。

“你就是我守侯的温柔。”

再无法随波逐流,透过一泓海水有什么人模糊的影子。

眼前光暗未明,像蒙着白翳晦暗而暧昧。是樱花灿烂时人间地狱般的血光么,还是海上蜃气楼投­射­在水面上耀眼的白昼之明,哪一个灼伤了我的眼睛?

耳侧开始听到隐隐约约有铁片在煮茶釜底鸣叫着的声音。我此时身在何处?是弘徽殿、还是清凉殿?要么就是雨前御所四季间?

对了……这里是志摩——刀伊入寇的最前线。

终于醒过来了。明明睁着双目,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用手摸索般滑过覆在身上的被衾、­干­爽的寝衣,然后试着努力辨别眼前影影绰绰的物象……

一惊。

因为这才发现到居然有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毫无防备睡在自己脚边。

是的,毫无防备的熟睡,所以不可能是敌军。但……太大胆了!我简直想不出来谁敢对当朝中宫夫人如此不拘礼节。

完全看不真切所以手和身体不假思索抽离了他身边,厉声问道:“谁!”

然后裹在寝衣里的身体立刻就被对方像个孩子般扑抱住。

“是我啊……”

那半卸了的甲胄下修长肩臂和结实合度的胸膛上,有什么散发着香气的东西就在我鼻边……几乎可以不必确认了……它就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我亲手交给他的鎏金镂空银香囊。

“殿下……东宫殿下么?”

手指轻轻抚摩着他那柔软覆盖在额头的前发,像受了伤似的凌乱绑着勒额带;细微翕动着的形状优美的眼睛,还有线条挺拔的熟悉鼻梁、嘴­唇­……即使看不见了,也能从纤细的触摸感觉到他的容颜——可怜的孩子……在这样严峻残酷的环境里,虽然长高却也变消瘦了。

可我没有办法亲眼看到他还平安的样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的眼睛……”慌忙抓住他手:“我的眼睛看不到你。”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如何可以这样不合情理的向一个孩子质问求助?他想必现在比我还要不知所措吧……

面对着我一时受惊而自乱阵脚,东宫的态度却出乎意料沉稳镇定。朦胧中只听他自若击掌吩咐外面的仆从准备盥皿,再以安抚的口吻慢慢道:“放心好了,这只是暂时的失明——你的眼睛被海面亮光照­射­到。不过三五天就会痊愈。”

我愣了下。

或许在这位年轻的东宫常良亲王身上改变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外貌和心智而已。

拧­干­布巾时水声淅沥,然后就感觉到有湿润柔软的布巾接触到面颊,不轻不重擦去我额头渗出的汗水。

“水是不是太热?”他边换手边问。

“还好……殿下病了?”

“当然没有——怎么这么问。”

脑海里又浮现起他小时侯挑高眉毛反问的表情了,我忍不住一笑,道:“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很多,是不是受了风寒?”

听见他没辙一样的从鼻子里哧了声,啪的把布巾甩到盥皿里道:

“我的声音早就这样了。你都忘记了吗?”

“忘记什么?”我不明所以的问。

“忘记我已经十七了。”

“怎么会不记得,”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说:“加冠礼之后都过了三年,主上前些天才和我比画着常良现在应该有多高多高了……”

没想到他立刻抽回手,冷冷说道:“别拿这种敷衍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可不是敦平亲王。”

我皱眉,伸手在他左颊上敲了一记,却蓦地听到他好象扯动了伤口般低声呻吟了下。

“殿下!”

是大藏种继有点略显聒噪却生机勃勃的声音:“啊……娘娘可终于醒过来了。都怪咱保护不周!不过到咱这里就安全了。”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

“臣下文室理光参见夫人、殿下。”

东宫还在赌气似的不吭声,我从榻上半撑起身体问道:“理光,殿下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那是……”

室刚开口话头就被东宫截了去:

“我不是让他们带信告诉你不要来了么?太危险太乱来了!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安稳待在后宫就可以了,这里我会全部解决。”

咬住嘴­唇­,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真的能理解我的苦心么?是不是……是不是心里也在怨我将他孤单一个放置在海疆、不能回都?

“那我看到的一切就是殿下所说的解决么?”喃喃自语般道。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道:

“那个时候被追歼的其实是刀伊人。谁也没有想到让那群刚败战而走的敌军碰上逃亡难民,虽然很遗憾,但战场上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可是这番话我完全都没听到耳朵里去。只是反反复复的想着,这个孩子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现在眼睛又看不到了,所以不知道他如何发怒的表情……想着想着头更加眩晕,心口一阵烦闷。

“恕臣下无礼。”

两指轻柔而又迅速的拂向我额头,随之而来是文室理光带着薄责的声音:“殿下,娘娘正在发热。”

然后立刻就感觉到扶住我肩头的理光的手被他的手替换了,淡淡道:“你们先下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我听到东宫为我盖好被衾,声音像叹着气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在想着什么……一直都想着什么……”

果然是那样的。

他果然很在意无法回都的事。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就很软弱的掉了下来。

“好了……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错。”他像孩子撒娇一样的姿势伸出双臂抱住我,柔声安慰道。

“殿下,”我轻轻说道:“如果真的这么想回来的话,那就回来吧。”

“你这个白痴。”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的,是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擦过我的额头、若有若无的一吻。

十七岁,依旧是个孩子的年纪呢……我无奈的笑着想到。

“你说说看,禅是什么。”

在船越津本阵接受藤原周平率一­干­大宰府官员秘密觐见前,我让小宰相系好蒙住眼睛的布条以不再承受多余光线,接着语调轻松的问正澄道。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禅就是在南天见到北辰星之术。”

“亦幻亦真诡谲的术——而兵法亦是如此呢。”

说完,我亲自伸手推开了扇之间侧木户的引门,带着与曾经雪下一模一样的好整以暇笑容问候道:“各位大人,久候了。”

即使隔着几重的几帐和屏风,还是能听到很多人小心翼翼摒住呼吸的声音,按人数推测大概连地方豪族也出席了吧。虽然大为不和礼仪,不过……也好。

“臣等保护不周,致使娘娘受此苦楚,万死不足以辞其罪!”众人一齐叩拜道。

小宰相附在我耳边说明:“娘娘,其先的各位大人分别是大宰帅藤原周平、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志摩守财部善宗、志摩介文室理光、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以及壹岐守橘道珍、对马守大伴基才。还有,周平大人汗流个不停呢。”

“不必挂心。”我勾起半边­唇­角了然一笑,语调矜严却不失随和的道:“主上御体违和,所以此事就没有必要转达圣听了。”这也是我的希望。如果主上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即使只是暂时的,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召我回京。这样我就没有办法确实涉足到刀伊入寇的问题。于是何妨卖他们这个人情?

听藤原周平长舒了口气,我抓准时机继续说道:“周平大人年事已高,留在船越津本阵恐有不便。不如大人将相应事宜指示后再交付正友大人具体办理,如此一来岂不甚好?”谁都听得出来我在架空他这个在红梅殿和朝廷之间摇摆的茅草,但场面安静无人反驳。因为大宰帅周平的老迈和昏聩是事实,战事当前,没有人想为他或许会犯下的过失赔下自家­性­命。

人在完全放松的时候突然听到放松不起来的问题时,往往会不由自主露出最真实的心理层面。例如“怎么回事?”的表情。

“可是娘娘……”

“可是什么?”刚才还谈笑风声的声音立刻变成寒冷如刃。恩威并施君心难测,这就是驭人的帝王权术。

“没什么……娘娘圣意体恤臣下感激啼零。谨遵旨意。”

在座包括大宰府的官员中像藤原周平般被太政大臣橘家一派左右的不在少数。我知道作为中宫想凭借一己之力让他们同心同德降伏,就是我来船越津大营要做的第一件事。而此时三下两下就拿掉了为首的大宰帅树立威严,现在谁还有胆量敢忤逆我的命令?

“臣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当不负娘娘厚望,尽心而为!”

很好,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我心里冷冷笑了,缓缓语道:“现在请志摩介向我说明一下最新的战况可以吗?”

“是,娘娘。”早有准备的文室理光巧妙接过我话头,禀报:“贼军合战之时每人持盾,前阵者持鉾,次阵持长刀,再次一列持弓箭。所用弓箭长一尺许,­射­程超过百步。集团作战首尾呼应,与我军大不相同。以阵为计列单位,每阵约二十队。”

“志摩介的意思是说,敌人的优势在于协同作战么?”

“是。”

至此网已经全部结成了。

我故意装做沉吟一下,道:“那么今后凡遇战事就这样办吧……大宰府军乃­精­锐之师,当迎头痛击贼军;志摩守财部大人率其他部众掩护作战。”

表面上极为重视大宰府的优容,其中暗藏的玄机恐怕只有我和东宫、文室、大藏四人知道吧。

那就是借刀杀人,利用刀伊军的入侵把曾经依附太政派的大宰府军作为人­肉­盾牌牺牲掉。将计就计,太政想藉此除掉我,没有想到我反过来把这柄刀指向了他的喉咙。

即使现在安备清长已经被软禁,即使太政大臣基本上已经丧失了所有显赫态势每况愈下,我也绝对不会安心把这群装备­精­良的人马放在直接关系到京畿要害的地方——一如秦王要在长平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的考量。

我只会扶持和依靠完全属于我的力量。

所以说,他们全都得给我死。

大宰府军损失惨重的消息在我静养的两天之后就传来了,所以同时接到的还有刀伊军因大捷而军心骄傲懈怠的细作探报。

哀兵必胜,果然是有价值的牺牲。

“娘娘的眼睛应该已经在恢复中了,试着适应一下光线比较好呢。”文室轻轻笑着提议道:“臣下与大藏侍从能陪伴娘娘到外面庭院里走走么?”

明白他的意思:与那些人象征­性­的照会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略部署。所以说,主导权被我们完全控制的反击战现在就要开始了。我点了点头,就着小宰相的搀扶向外走去,文室理光和大藏种继随侍在后,而正澄和仲衡一左一右寸步不离跟着。

船越津本阵以临海而建的若狭寺为中心搭建起来的临时行营,我们此时此刻议事的地点就选择在了若狭寺伽蓝后殿的龛室。

“这里什么样的呢?”我问道。

室流利的说明道:“将如磐的山与流动的海绝妙组合、利用坚固潮岬当基石的若狭寺,其作为据高点的后山被我军重重拱卫,在防守上想必可以占到无穷地利。”

“那你觉得如何,种继?”

“咱只看到地上满是些奇形怪状的踏脚石,还有­干­枯了的松针。走在常青树的幽暗里,觉得石灯笼上的青苔挺吓人。”听到大藏种继挠挠头老实回答。

我微微颔首,笑赞道:“很好。理光布置的踏脚石是不是有讲头呢?”按照一路走来脚底感受的顺序,应该是中国兵法中著名的五丈原八卦阵吧?

在中国的易经以及因其而衍生出的本朝­阴­阳道里,世界被看作是由某个强大的奥秘法则所支配。这个法则就是东方智慧的­阴­阳五行之说:一切万物的起源是太极和它所形成的圆。­阴­阳两极由此而生,其中蕴涵“五行大义”——金、木、水、火、土。与此相关联的八卦即南方之乾、巽、西方之坎、艮、北方之坤、震、东方之离、兑,在数百年前的中国就已经被运用于三国征伐的兵法之中,取得了难以言喻的神奇功效。

但他忽略了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禁忌……

“真是瞒不过娘娘。”文室的声音里掩不去被了解的兴奋之意——再怎么少年老成,他毕竟和东宫一样只是个孩子呢。

而东宫……

之三十二 倾国之­色­

之三十二倾国之­色­

一甩手摘下布巾。

光影模糊中,绰约可以看见有一片边缘锋利的叶子自枝上飘落,几乎要划到我鼻边。而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却毫无意外地,在那之前立刻先被银­色­月光般的亮闪断成滴翠两片,端的身首异处。我依着微光的来处笑望向他,道:“那殿下怎么看,对这个行营和……目前的战场?”

冷冽的金属兵器抽出时,那种声音纤细入微,给予因暂时失明而格外敏感的耳膜少许刺激。伴着海风飞舞旋动,就像悬在牡丹花丛里的长串金铃被丝丝振颤。

“我觉得这里完全不适合再当作本阵了。”

东宫回手将刀锋一甩,再利落的收刀回鞘。虽然还不清楚,但我已经可以看得到他为了练剑除去亵衣不穿、仅着一件外裳的身影。

“殿下?”不只有文室理光,除了我外在场的人都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他从小宰相手里接过抵御潮气的蝴蝶浮线绫挂衣披在我身上,边向文室淡淡解释道:“若狭寺地势险要虽然不错,不过如果作为据高点的后山被敌军攻占,或施以乱箭或投以火把,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无处可逃。”然后他看向我:“对不对呢?”

我欣慰的注视着东宫那双在当年的骄纵之外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眼睛,而他带着和当年并无二致的微笑回望我。在下属臣子面前冷冽威严的态度、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洞悉,却只有对我……我可以看的出他只有看着我的时候才会露出罕见的率真笑容。

思索片刻后的文室这才咀嚼出东宫的意思,大藏却依旧没反应过来,高声说道:“殿下请尽管放心,后山咱有重兵重重拱卫不会轻易让他们得手。而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纰漏嘛。”

看到殿下皱了皱眉,我折下树枝在石子间的沙地上划出船越津、若狭寺周遍的地形,轻道:“现在的胜利大大刺激了刀伊人,加上对方的粮路已被高丽海军和我军截断,或许之前不敢,但他们现在绝对有理由想趁此机会一举歼灭看似空匮的我军。”

“原来是这样……”

室看着大藏愣愣的样子就嗤笑出来,转念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紧随着我手中树枝继续滑动,半晌后口中却也和大藏一样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太神奇了!”

白沙上的痕迹……顺着志摩海岸往熊野滩而下,熊野、新宫、那智、胜浦被一个个仔细标志了出来,其中深刻的含义不言而喻。连接南纪与纪州的通道在这方寸的芊芊十指之下渐渐豁然开朗,最后树枝停驻在熊野海东岸的某一点。

鬼域——它的名字被赫然写到了沙地上。

室抬起头,满眼是忍不住的讶异之情。

“恕臣冒犯问一句……娘娘是早就打定这个主意了么?”

曾经在前人的旅记中读到过:从鸟羽东南方向的今浦到志摩的石镜,那里的渔村里活跃着大批海女。所谓海女,她们的工作就是潜入海中捞取昆布、珍贵海鱼和珍珠以维持生活,而相邻不远、传说中的那智鬼域,是连最娴熟的海女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海底之下分布着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岩洞,由于地形复杂形成变幻莫测的涡流和空洞。更可怕的是,无论涨潮还是落潮,鬼域水下星罗棋布的暗礁都不会冒出水面。因而藏身于此的渔船不可胜数。

而还没等我答话,东宫像才发现奥妙似的用一种听不出是欣喜还是­阴­郁的语气问道:

“你的眼睛恢复了?”

相差甚远的情感似乎同时存在于这话里……仅仅是我的错觉吗?

轻轻拂去他扶住我肩膀的手,我笑着点头道:“正是,所以就不需要劳烦殿下处处小心着意照拂了。怎么样,是不是心里在想‘总算可以摆脱这个罗嗦的姐姐了’呢?”说完几乎是习惯­性­般、手指就要亲昵的往他鼻尖上一刮……

东宫立刻伸出手掌挡在了自己面前。

我霎时间一愣。

“你这样一辈子什么都看不见最好。”说着狠毒到让人如坠云里雾里的台词,他却依旧冲我露齿粲然一笑,几乎让人错觉眼前的人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的漂亮可爱少年。然后他用手包住我停在他鼻前的手指,收拢起来还是握在了自己手中,再扮了个天狗鬼脸笑道:“你要是看不见了,那一生的时间岂不都得倚靠我……”

话未说完就被文室不自然的咳嗽声打断了。

“殿下,臣以为应当移兵至纪伊。”

东宫忽然变了表情,微睐着长眸冷冷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将刀伊人引入纪伊熊野和尾鹫之间的鬼域海?”

“正是。经过前战刺激后,刀伊人无论从军备上考虑还是从战略上考虑,直接攻击我军本阵是必然的选择。趁此机会我军正好可以以前败为饵,诱使其蹈入满布风暴与旋涡的鬼域海,再一举歼灭之。”

“志摩介文室理光。”他沉吟道。

“臣在。”

“你亲眼见过那是怎样的风暴和旋涡么?你是否又能保证在那所谓的风暴和旋涡里全军覆没的只有刀伊人而不赔上我军?”

室默不做声。

“殿下说的对。”

开口的人不是文室而是我:“所谓‘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只会是出现在物语里不切实际的想象罢了,如果妄图真实运用在战争之中只会把人命牺牲在自己无谓的满足感上。殿下,你的想法非常正确。但是……”

“但是?”

“但是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速战速决。”我注视着眼前少年那­阴­晴不定的昳丽俊容,轻道:“或许殿下可以说按照目前的焦土之计刀伊军可能会无法支撑下去而撤军,但对方好比海上流寇,若不斩草除根他们尽可以随时­骚­边。而彼为暗我为明,海疆六郡将永无宁日。”

“也就是说冒一些险?”他扁扁嘴,有些不服气的别过头去小声问道。

我笑的狡黠:“全凭殿下决意。”

东宫朝我皱着鼻子嘀嘀咕咕哼了一声,略想了想,立刻转换成认真严肃的态度向文室和大藏两个吩咐道:“将本阵所有兵力交付你二人,大藏持三分之二留守若狭寺保护中宫娘娘,我与文室持余下一分出阵诱敌纪伊熊野鬼域海。”

太乱来了。

齐明天皇年间,新罗获得了唐的支持而灭亡百济。为了确保在朝鲜的势力,朝廷曾经出兵支援过百济王子复国,但在白村江战役败于新罗与唐的联军。在那之后新罗又灭亡了高句丽进而统一朝鲜,所以朝廷为了加强对马、长门、筑紫等沿海郡国的防御在大宰府北面构筑了水城。

然而经过四百年的岁月至今,破败不堪的水城效用几尽于无——这从此次刀伊来犯长驱直入就可以看的出来了。但有趣的是,在为数不少的公卿中居然还有人主张重新修缮水城,愚昧顽固的企图再凭借它为堑垒抗拒外敌。

读完这封雪下带了几分好笑写来的书信后,我正对着铜镜左右端详自己那五尺来长、像张开的扇子般四散的垂发。

“把发尾修剪一下就可以了……娘娘的御发黑如墨染又丰盈、艳丽非常。如此不觉得太可惜了么?”身量轻盈、着菊套­色­五重打衣的女子淡笑叹道,语气恭谨而有礼。

“不妨事的。”我摇摇手中蝙蝠扇子,轻巧而调皮的比画道:“就削到腰背的长度好了,大概比尼君的头发稍长一些。然后把齿墨也悉数清洗去好了……”

女子闻言,与某人酷似的秀丽螓首点了点,再以安静的姿态拈起了刀子。

一绺绺乌发在她轻柔的指间落下。

从很多年前象征着正式成|人待嫁的换服之礼后,我就再也没有剪短头发的体验了。天长日久习惯了,也就渐渐忽略了它那略嫌烦琐的存在。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暂时改观。殿下的诱敌之计是否能成功尚还是未知的变数,如果对方军中有谁对海疆地势了如指掌,那么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们全力攻打船越津若狭寺本阵。虽然这里被殿下留有多数兵力,但既然已经分兵就再没有办法与刀伊的强攻对抗。在这种随时可能被袭击的情况下,依旧像在宫中时一般蓄着令人行动不便的及身长发就比那些主张重修水城的公卿更可笑了。

兵刃无情,殒命倒是小事,如果我被敌军认出而生擒的话……主上的宠爱天下皆知,想必将会是具有极大附加利益的交换品。

大藏种继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全力守护好若狭寺,而不应该花太多心思顾及到我。

好在现在除了觐见过的朝官外,其他人只知道宫里来了承旨自女院问候东宫的女房。

对了,还有此时正在为我修剪头发的年轻夫人。

小宰相的身影一路袅袅娜娜从八景窗子前经过。她躬身打了御帘膝行进来,再把方方正正折叠好的一套水­干­呈给我,不无疑惑的问道:“娘娘,这找来是要给小犬穿的吗?”说着说着视线这才注意到盛放在朱漆盘里的头发,然后向上看见……

“文室大人?”小宰相不可置信般死盯着我身边的女子。

看来比起我罔故礼法任意把头发削短,文室理光志摩介毫无避讳的身处中宫所在内室——这个事实更让她震撼。而且……

“大人为何以女装示人?啊……这……这太可羞了……”

一时找不到桧扇,小宰相立刻抽出怀纸遮好颜面。

我拎着水­干­站起身来,边验看大小是否合身边笑着打趣她:“罢了,志摩介才多大?有什么好忌讳的。”

“天哪……娘娘您的头发怎么!”她像是看到什么极度可怖的东西似的抖抖嗦嗦指向我的及肩短发,一副深受刺激几乎没要晕倒的表情道:“文室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早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口吃吃笑个不停。分明是女儿家的娇声,男人装不来的。

“她是志摩介的妹子、大藏侍从的北之方夫人。”

小宰相这下便真是又羞又恼了,对着侍从君仔细看个清楚,末了笑着戏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极为像的。娘娘可不能笑我认错了,谁让您和大将两位容貌都不相似呢——我们这些服侍久的人都忘记了同胞手足的相像了。”

不经意的一句话,似乎引动了某些难以言明的契机。电光石火之间,有什么念头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转瞬却又消失无踪。

“话虽如此,可娘娘的头发怎么……”

“还会再长的哪。”我不以为然的笑,然后用扇柄撩起水­干­转移话题道:“别尽说嘴了,我要换上这个。”

“娘娘!”小宰相看着我手法流利的用村浓染纸绳扎起头发,如同被吓到变成偶人一样喃喃道:这简直打扮的像个侍童啊。如果中务|­乳­母或是大纳言典侍在这里的话……”

“不单是我,你也必须换上一样的装扮。”

“但是中宫……贵为国母的中宫娘娘怎么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呢……”

“不对。”我把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到此为止的姿势,笑道:“这里本来没有什么中宫。知道吗?小宰相。”

登上了若狭寺后山顶可以隐约眺望到浅间山和鸟羽湾,视野顿时被一望无尽到壮丽绚烂的琉璃海充斥满满……带着些微咸味的风,还有那些自由自在毫无顾忌飞翔的黑背海鸥。近了些看,志摩到南纪的海洋是像天空一般蔚蓝无际的颜­色­,在晴朗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遥遥望去,远处伊良湖岬角一带的海面有浅黄|­色­的云雾像金纱般缭绕,那是大批在暮春季节活动着的一文字凤蝶。内海英虞湾平静如镜,海滨独有的沈丁花就盛放驻扎灯台的守军营边。

寥廓的海洋与鲜妍的花儿不会分别何谓敌、何谓我。如果不是残酷战争的话,任谁都能在这个四季风物诗一样的地方渐渐开朗起来。

是谁把这里变成战场?太政大臣利用刀伊人,为了铲除我;在于我,我利用了这场战争来彻底打败太政。那么刀伊呢?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思考:刀伊的目的仅仅是抢掠和屠杀么?

如果不是,那他们又想在战争中得到什么……抑或是说,在这些乌合之众背后那个­操­控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转而面向远方那布局无懈可击到出乎意料的敌军本阵……

本阵隐藏在海边遍布大小岩洞的扁柏丘陵上,设辕门,较小的营帐架构出牢牢盘踞住通往熊野滩的阵势——这无形之中切断了东宫和文室的兵力再回援船越津的可能。营群四面燃薪火、立警哨,成犄角之势拱卫着处于本阵轴心线正中央的某点。

什么都看不见,那大概就是核心主营的位置吧……所以不在地面,而是隐藏在星罗棋布无数个岩洞的其中一个里。

我看的出神了……不对,应该说是瞬间感情经历了从震惊到害怕,最后再到微笑的动程。

说震惊,因为我在东宫领兵离开若狭后才刚刚重新调整了布军,而现在居然让我看见此时此刻遥望到的对方本阵竟是——一模一样!

是的,像不约而同般……我也在若狭寺山顶制高点和山门设立了对面喊话可以听见距离的岗哨;为了防止混入­奸­细让兵士之间以两人为一组相互监视。如果敌人之前有若狭寺布军情报的话,这一调整他们就难以偷袭了。大宰府军基本死伤殆尽后,取而代之的是地方豪族武装。所以我又把议事地点由扇之间改为更加隐秘的龛室,等那些京里出身的大宰府官察觉时候早就被财部及大藏那些豪族排斥在决策之外。

说害怕,因为无关自负与否,曾经我绝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行事方法与自己相同步调的人。那是比能力可以相互匹敌还要可怕的存在,所谓的知己知彼。放在相互敌对的两个人身上,叫做宿命的对手;但放在整个人生一世的考量上,对方就叫做彼此的知己。

这就是最后微笑的原因了。

那个敌方的智囊呵……我竟有些期待和这个人交手的一天。

没有怨恨没有恩仇羁绊的敌手,纯粹以各自的智慧和魄力对战于沙场一决雌雄。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可以感觉的到,这一战是我们一生相识的起点。果不其然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当我再一次含着一模一样的微笑回想往事之时,忍不住感叹起世间造化的清奇。它创造了天、创造了地,创造了各式各样的情和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伦常;亲情、爱情、友情……还有一种超越于世俗任何关系之间、纯粹的知己之情。

之三十三 风花

之三十三风花

忽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对时为时已晚,几条形容猥琐的人影已经自四个方向迅速截住了去路。不知不觉走到了远离若狭寺范围的荒凉白滨,我居然大意到连一个人都没有带上。远离日落时分的海边本来就人迹稀少,加上原本住家的渔民早已因战乱的原因逃逸,的确是盗匪出没的最佳地点。

心中暗道不妙。

我一边步步往后退,一边手指悄悄的向怀中的匕首按去。以一当多可能有些勉强,不过也不是绝无胜算。正澄和小宰相现在大概已经在寻找我的路上了吧?所以只需要拖延些时间就可以安全了。

“小子,把值钱的东西拿来!不伤你­性­命!”为首者大喝道。

闻言我倒松了口气,这才仔细打量起对方:一共是五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如鸟巢的男人和一个矮小强壮渔­妇­打扮的中年女人,大概是没有钱逃难而打劫的平民。把随身带的碎金给他们就可以了,尽量不冲突而暴露身份……

夕阳耀眼艳红光芒掠过。

猝不及防被那女人一把拉过,借着落日余光上下端详,末了对看到目瞪口呆的同伴冷笑道:“长的这么美如果卖到丹后的话可值不少钱……穿着上等的锦绣衣料,大概是京都里服侍贵族老爷们的侍童吧。”说着手就要捏向我的下巴……

就在这转瞬之间,早已准备好随时出击的匕首扬起、女人的手连同腕部一起被横空而来的另一只手擒住、我扑了个空,同时发生。

一个敏捷的身姿毫不留情的把我推到一边,但这原本粗鲁的动作却使人感觉异常优美。

“这样欺负个柔柔弱弱的孩子,实在太难看了。”

清澈优雅、难辨男女的声线,­操­着鄙夷万分的流利语调道。

“可恶的丫头!连你也一起卖掉好了。”男人们拔出太刀,眼见着就要围攻上来。

眼前人利落绑起浪花般线条的深褐­色­鬈发,然后头也不回的吩咐我道:

“喂,你快逃吧。”

我笑:

“只有你一个人应付的过来吗?”

对方背影像是出乎意料般的一僵,然后立刻就转过了头来……

美到让人目眩的容貌:眉心一点胭脂痣,柳叶长眉下是一双泛着紫堇­色­我感觉到只属于皇家的高傲之气。

她是谁?

对方也同样以考量的眼光审视着我,仿佛也在问:

你是谁?

但没有时间多想了:匪徒之一正举起刀偷偷靠近她,想趁这个机会偷袭。

“小心!”

随着我话音落地,女子飞速的一回肘将手里握的小刀送进对方掌中,绽颜一笑道:“谢了!”

然后她眼角余光扫到我手里按着的刀柄,了然笑了。

“帮个忙吧。”

她向我伸出了手来。

夕阳最壮丽耀目的灿烂日光投­射­在我们身上,是几千年来旷古永恒不变的绝世美景。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要和你相遇。不然,这一辈子都会感到遗憾。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匪徒咆哮着挥舞太刀攻了上来:

“你们两个!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不足挂齿。

我就着她的手站起。两个人立刻相互拔出对方手中的刀刃,简直像是有常年的默契般背对而立组成稳定架势迎击。

落潮了,暮­色­下原本蓝到纯净明媚的海面呈现出魅惑多姿的深紫­色­。浪花仿佛不甘心退去似的狠狠拍打着礁尖,而原本淹没在海水中的礁石则渐渐显形显影,黑灰的群礁和飞渡上空的差羽鹰组成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风景。天与海的交界在水光、云­色­的渲染下变的模糊不清,如同这世界原本就混沌一体、本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

“身手不错,不过作为男人来说力气太小了。”女子扬起细长艳丽的眼角笑道,不过配上她那双湖样沉慧双眸看起来倒是狡黠万分:“你杀过人吧?所以攻击起来没什么明显经过训练的技巧,但却招招直取人­性­命。真是看不出来呢,那些人招惹了你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

我们两个正坐在海岸延伸入海的一块巨大礁石上休憩。

“那你呢?”

我轻松且惬意无比的仰面朝天躺在了礁石上,莞尔一笑接着回问道:“你一定没杀过人吧?所以每当我要下死手的时候都会巧妙的用刀柄击打对方非要害,表面上是协助而实际是把对方借力推离危险范围。以为我不明白么?”不是质问不是疑问,是非常笃定的笑谑。

然后就看到背对着我的女子一下子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抑制不住逸出笑声:“没错,我跟你正好两样。虽然自认为身手很好,但一直没有机会让我亲自动手,所以也很不习惯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不过你既然知道我在暗中阻止的话就不用下手那么狠了吧?我把他们一个个驱走很累的呢。”

这个语气,果然不出我所料应该是个出身很好家庭的小姐了……只不过,再怎么优越家庭的小姐,能够如此熟稔的使用刀剑么?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好奇的打量起眼前这个出神远眺大海的女子:支撑住礁石的手指肌肤白皙透明,但指尖和虎口上却有非常明显的茧;不知什么原因身穿着粗陋的小袖,却难以掩饰高华气质……

“你是什么人呢?”女子看似闲散的问道。

孰料先开口的是她——看来我们两个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我笑,想也没想就回答:

“我叫枕流,是卑微的罪臣之后。”

这或许是个谎言,却也是最大的真实。

放在现在,我是平氏左大臣家的小姐常夏、贵为国母的中宫;但事实上,枕流也只不过是更衣私通朝官生下的逆子而已。是因为觉得这个女子跟我所处的世界没有关联么?所以才如此轻易的把秘密全暴露在了她面前,一点也不掩饰?

而女子只是略微点点头,就那么自然而然旷达说出了不得的话:“成大事者不拘于出身。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我自己。”然后回过头来,轻笑道:“我的名字是珍河,父亲的祖上则是一个被部属背叛而死的可怜男人。”

珍河……好奇怪的名字。

莫非她不是本国人?

月如露弦,微弱的银光洒在海面上。而海水终于落潮到了最低点,旋涡回旋发出破空般的呜咽声。突然,眼前海面像巨帛被利刃一样的东西渐渐划开,好象有什么即将自水底冒了出来……

“你看!”

珍河立刻全神贯注起来,表情是兴致昂扬认真到可怕的地步。顺着她的手指方向,随着海面轰隆作响,有什么墙一样的东西像海怪般成断续阵列从海里生长出!

黝黑雄浑的躯体,长满水草和海藻、饱经风霜的班驳城墙,绵延不尽在海岸线上筑起一道防御外敌入侵的屏障。我心里重重一撞,霎时间醍醐灌顶般洞明了……

那就是传说中经历几百年岁月防卫新罗的水城、曾经被我嘲笑过的“过时”工事!

“太完美了……”珍河情不自禁般赞叹道。

她的脸兴奋到通红,而我……则是难以言喻的汗颜。

“无论从设计还是筑造都是在海中完成,仿如天成的天然壁垒……我终于亲眼看见了,这个让历代新罗王却步不前的东西。”

“新罗?”

“是的……”珍河的眸子里忽然闪耀出一种如同蓝­色­火焰燃烧的异样光彩,对着水城叹道:“可惜,新罗也好,高句丽也好,它们的王只知道永远把视线放在外敌身上、忽视身边的危险,最后招致亡国之祸。”

“你说的是国家吗?”仿佛读懂了她的话,我低笑。

“也是我自己。”

“或许这就是梦想吧……梦想是无谓对错的,它唯一的禁忌只有放弃。如果放弃的话,在放弃的那一刹那,梦想就结束了。”

余光一瞥,我发现不远处有松明火把的光芒闪动。是小宰相和正澄他们找来了么?

“快一点!一定还没走多远!”

“总之就在这条路上!”

沉浸在眼前这真实的“海市蜃楼”奇景里的珍河,思绪似乎也被嘈杂的呼喊声打断,像是在盘算什么似的视线冷静望去。眼见着火光越来越接近,可以清晰听出那赫然是正澄和仲衡几个焦灼的吆喝。为了隐瞒我的身份,想必他们不敢动用大批兵士搜寻吧?只好就自己几个了解内情的人沿着海岸线找——可真是够辛苦的了。我刚想开口答应,却发现珍河正喃喃自语道:“似乎被盯上了呢。”

然后抢先一步敏捷的站起身来对我笑着说:

“看来我得先走了。”说着,她扬扬下巴点向火把的方向:“那么,有缘下次见吧,枕流。”

“哎……”

我慌忙想叫住她说:“你误会了,他们是来找我的。”谁料话还没出口就看见珍河的身影一闪像鱼儿一样跃下海去,如同化成绮丽泡沫,登时消失在了夜­色­中幽黑的大海里。

“娘娘!咱可总算找到你了……”

这个时候,大藏那几乎没累到虚脱的声音才响起在了我身后。

真像做了一场梦呢。

我笑着轻叹,然后转过脸去故意板起面孔郑而其重的安慰大藏几个道:“是我疏忽了,偏劳各位。”

殿下和文室理光分兵诱敌已经经过八天了,但纪伊那里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九日早晨,有小股刀伊人试探­性­­骚­扰本阵,志摩守财部善宗率手下十余人以弓箭击退;望日,海上风浪大作,刀伊与我军双方均无动静,相安一日;既望,我命大藏种继派遣原志摩、早良守军自船越津本阵出,驰击因对本地海上天气不熟悉而尚未反应过来的刀伊军营外围。焚烧其给养、淡水,得敌首四十。然而胜利似乎得来太过轻易——明明对方拥有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布防。如果不是得手的话,简直可以说是陷阱了……令人怀疑,于是秘密的亲自拷问了敌方俘虏。从服饰上可以看出,此人在刀伊军里地位不低。

不过奇怪的是,他说的并不是刀伊话。而是……”营中防守为何如此薄弱?“

开门见山。接过随侍的财部递来的烙铁,我直接摆出疑问。

“是因为那位大人……那位大人离开了大营……所以营中一下子阵脚乱了。”

通晓高丽语的本地渔民断断续续翻译道。

那位大人?看俘虏敬畏的语气,他说的想必是刀伊寇匪的的头领。而如果是的话,能令他离开大营的理由一定关系重大。我思忖片刻,问道:“去哪里?去了几日?“

听了翻译后的问话,那俘虏顿时闭口不言。我眉头一拧,白皙的芊芊十指轻轻把火红滚烫的烙铁贴在了他胸口上。下一刻,空气中混合着惨叫和像毒蛇涂信子般嘶的一声,而烧焦的赤­祼­皮­肉­味伴了青烟冉冉升起。

俘虏昏厥过去,旋即被大藏种继用冷水泼醒。”三……三日。大人说纪伊出了点事态需要过去,让我们自己守卫大营。“

这次回答的非常爽快,同时还意想不到的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东西。

纪伊的变故已经到了需要”大人过去“的地步了?那就是说殿下已经成功了……

但……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殿下成功歼灭那部分诱离的刀伊军的话,应该也是三天前的事了,不可能到现在都不传捷报回来。难道后来又出什么变故了?”你们大人带了多少兵马过去?“是因为增援的关系吗?或许增援的兵马远远大于他的兵力或许我们的情报低估了刀伊军的数量或许……

俘虏艰难的翕动着嘴­唇­,然后就看见翻译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道:”一兵一卒也没有带。“

注解:

1、丹后:在平安时代,这里是日本人贩子活动比较猖獗的地方。详见《山椒大夫》——森鸥外

2、水城:真实存在的,非虚构(顺便说一句:全文出现的地名、典故除了额外说明外,都是真实的)

之三十四 一期一会

之三十四一期一会

回到龛室后,当日在若狭寺后山眺望到的扁柏丘陵刀伊本阵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中。

从一开始和太政谈条件的人,到后来布置大营、单骑回援纪伊的人,一定都是他……同是这一个人没错。因为刀伊军中若有两个智囊如斯者,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东宫殿下绝对不可能支撑到现在。而从此次趁着风暴劫营又可以发现,如果没有这个人,入侵军就只是一伙混合着刀伊流寇和高丽海盗的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以成事。

可是应该说那位大人狂妄呢,还是深有自信凭一己之力就足以挡千军万马、有必胜的把握?但不管怎样,他的冷静使我心惊。

对方是怎样的人,我并不知道——一如他不知道我。我们两个人好象站在这一场战争的血­色­纱幕后,透过它于冥冥之中注视着对方的存在。

但局势再不容许我冷静下去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意外会怎样?如果他伤了甚至如果他已经……忍不住朝最坏的方向想去。作为东宫的他,是被我力排众意送来奥羽,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是动摇国本的天大谬误;作为主上弟弟的殿下如果遇到不测,又让我如何向他的皇兄、我的夫君交代!

“侍从大人,岗哨有消息禀报。”

我微微颔首,大藏种继行了一礼快步退下。而伏笼里的熏香还未燃尽半柱时,他就踩着轰隆作响的步伐面­色­涨红的上来了。

“娘娘,刚刚刀伊人像是来寻仇,在我军辕门百步开外用强弩­射­杀了几十个兵士,然后居然跑了个无影无踪。咱可忍不住了!请娘娘下旨让臣带兵出阵,能好好跟那些狡猾贼寇一决高低。”大藏身上早已换上了全套黑韦威箭羽花纹筒铠甲。

“不……”说着,又趔趄了。

沉吟,是我难以决断:刚刚劫营成功刀伊断了给养,加之主将不在军心涣散,现在怎么会自不量力的阵前挑衅?其中或许有什么……但如果对方是在当真意图攻打若狭寺的话,若是我们闭门自守其军力想必会倾巢而出尾随主将而去、全部聚集到纪伊围攻殿下。这样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终于下定决心,我要为了殿下的安危再赌一赌。

“好吧。大藏种继将守卫若狭寺的兵力留下二百,其余尽数出阵御敌。尽可能多的歼灭敌军,不必留下活口生擒。”

“那这样的话本阵几乎陷于空虚,保护娘娘恐有不周啊!”财部善宗反对道:“不如让种继大人携十余剽悍­精­骑以迅雷之速攻击,在殿下大军回营之前驱逐敌人即可。”

我道:“大人不必过虑。这二百兵士虽少,然则若狭寺地势险要,依山傍海易守难攻,若将此兵力安Сhā在各个咽喉部位就大可安心了。”话虽这么说,但心里清楚明白过于迷信地势条件毫无疑问太危险,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动摇军心。不过从这里到刀伊人出没的二见浦和鹈方距离不算遥远,只要大藏可以安然守住携带的兵力,即使万一若狭寺陷落了他也能够在短时间内回转救援。

但我身处在这个远离战场本身的龛室帘内,要如何才能帮助勇力有余、智谋不足的大藏种继保住兵力全身而退?沉思片刻,转头吩咐默默守护在一边的正澄:“你和大藏侍从一起出阵吧。”

他狼般冷冽的眼波丝毫未动,回复道:

“臣恕难从命。”

“你是在抗命不遵吗?”我微愠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当头,而正澄寸步不肯退让嗵的一声以额击地,语气恭顺却非常坚定:“臣奉左大将之命保护娘娘,即使一死决不会离开娘娘半步。”

雪下……

“娘娘!请务必再考虑一下!”大藏和财部齐刷刷的伏倒在地。

我从怀袖中取出张纸丢到他们三个面前,道:“这是宋渡海而来的书上记载的方法。现在马上传令下去用马鬃和绳索制作,简单轻易就可以制成。用它的话,或许能够破解掉刀伊军强大的骑兵攻势。而在这段时间即使刀伊想趁若狭寺兵力匮乏袭击我们,从彼营疾驰至此耗时甚久,到那个时候尔等早已回营。”

雪下曾经告诉过我,刀伊人是善于在马背上作战的民族,而此次入侵也以依靠旋风般的骑兵为主、在我驻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口气攻城掠池。他们弓强、马壮、­性­禀骑­射­,陆上作战难以征服;但换句话说这也是致命的弱点——不善于海战。除了这个弱点之外……一定还有巨大的内部冲突:据现在所知道的情报,这支军队的兵士最少起码由两个民族混合而成:高丽人和刀伊人。虽然其中力量对比还未尽知,但肯定少不了龃龉和裂痕。或许这点可以好好利用。

“除非他们得神佛之助,否则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悄然靠近本阵。”

最后这么笃定万分道。

可惜对方是那个人,所以如果我不不全力以赴,当然不可能赢。

夜半更深时,依稀有口哨声回响在深山里……

那个人连让我暗呼“糟了”的时间都没有,风雷迅驰般、就在侍从大藏种继率东宫留守若狭寺的五千­精­兵出阵的次日清晨,正对着船越津的海汀上遽然赫赫然Сhā上了刀伊战旗。从龛室的秘窗望去,山下海边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的骑兵,沿着山的走线包围了整个若狭寺最后再在海边收网。

背后十五丈高的峭壁,身前是在哨兵严防之下千寻之深的海洋。他们是怎么瞒天过海而来的?犹如神兵天降打了我个猝不及防。同时,也切断了东宫和大藏的退路!

“这可如何是好……”

小宰相和大藏的夫人侍从君不禁乱了手脚。

“大藏大人来得及回援的吧?”小宰相尚寸侥幸的问道。

我摇摇头:“不,他来不及了。你看,刀伊这么快就截下了我们联系外界的通路,报信的一兵一卒都跑不出去。即使得到消息,如此之短的时间他也不可能脱身救援。”

的确,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大藏种继的确被大股的刀伊军紧咬不放、拖延时间等待这里的兵马攻下本阵若狭寺。但此时我们孤立无援,没有东宫的消息、等不来救兵、仅有二百人保护这座庞大的大后方。战场形势诡谲瞬息万变,我这才深深的了解……可是大概已经晚了吧?

没想到自己这从三途之川逃回人间的灵魂,血海深仇未报就将因为一个疏忽大意与不慎命抛于此了。

遥遥望去,敌方麾下一个骑在灰毛马上模糊身影对着前方举起了配刀,然后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弓箭手一齐拉开弓矢,霎时间箭镞立刻如暴风雨向这里铺天盖地洒来。

我刷的抽合上了秘窗,窗外喊杀声震天响——是在攻山门了,窗内走廊上脚步声音杂乱,似乎是所有留守本阵的人都去取武器。而志摩守财部善宗飞快过来龛室卫护,身穿褐­色­直垂,外罩茜­色­花绳纹理的铠甲,头盔上打着鞦形结,配镶金腰刀与鹰翎箭桶。壹岐守橘道珍和对马守大伴基才紧随其后立刻赶到,一个着红锦直垂与上紫下绛­色­铠甲,另一个只着泽泻叶纹样直垂、手持藤缠弓,想必是在敌人进攻时才反应过来。

“请娘娘进山躲避起来吧!这里有臣下们先抵挡着。”

一切都太晚了。

苦笑一下,我道:“明白了,那么就请三位大人立时率现有士卒据山防守。”然后面向小宰相和侍从君两个:“你们速速先去寝所收拾一下傍身物品,我随后就到。”

好不容易把他们支离了身边。

敌人弓矢如雨,即使现在用若狭寺所有的兵力立刻挖护城沟、再以树枝搭起箭垛,伽蓝外围可能也守不了多久吧?我屏息静气等脚步声远了,很快从怀中拿出个碧釉贴花小瓶,抑制住几乎沸腾的呼吸一口气拔开了红绒塞子。但手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了,颤颤的将里面朱砂­色­粉末倒进浅口碗里看它渐渐溶开——酒液像渗了抹梅子汁般嫣红。

立时封喉的毒药,是古代贵族时时刻刻随身携带的物品:不是为了杀人,而专留给自己。自戕,他们在­阴­谋或政治斗争中失败时保留尊严的最后手段。

不可以落到刀伊人的手里!

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手指触向碗口。

“夫人!夫人!”

动作顿了一下。那是仲衡在走廊上大声呼喊,试图找到我在哪里。我没再理会,鼓足勇气捏好它就要送到­唇­边……

主上,对不起。说过要活着回来的,说过不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但我可能没有办法遵守那个约定了。

心肠千回百转,又全没个归处。怔忪迟疑中时间飞速而过,浑然不觉身外世界已经转了几个天地直到……直到有什么人的脚步一路冲杀过来,最后在嘴­唇­触碰到液体的那个瞬间一刀劈断了隔扇门!

雪下……是他么?

“枕流?”

明显惊谔莫名的声音。

浅口碗从我手里跌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哐啷碎在地上。在绿莹莹细小瓷片飞扬起来的雾气中,我看见的居然是珍河那久违不见的脸孔。

她琥珀褐­色­的长发高束在顶心,戎装打扮穿着上浅下深淡绿铠甲,跟纤尘不染的白皙面庞形成决然对比的是铠甲上面还留了新沾的斑驳血迹。看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凛……她该不会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两个的眼睛里都写着这个疑问。

时间好象停滞住了。但事态的发展早已不容得我们置身事外,随着砍杀声和惨叫越来越近她当机立断握住我的手就要向外走,而正好与此时拔刀冲进来的对马守大伴基才碰个正着。大伴基才一见珍河拉着我的场面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吼道:

“放开她!”

“她?”

珍河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但却没有多问,左手拉好了我右手手腕一抖一个回身反旋倒刺,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一刀把对马守砍杀在了我面前。

然后她看也没看地上仆倒的大伴,一路带着我冲杀出去。陷入艰辛攻防战的我军愈战愈难,走廊里横七竖八倒着使女和仆役的尸体。眼光扫去时只见原本随侍东宫的武将木工右马允知平正和一个身穿黑线缝麂皮甲的刀伊人战作一团,他把偷袭的刀伊人压在身下想拔刀割断咽喉却被对方趁势反剪住双手,情势逆转反而被压制住;对马介熊井实光紧咬牙齿脚踏在横板上,取十二把三指长的响箭搭弓­射­向地方攻阵,掠海飞鸣的镝镞一下子­射­穿十数个刀伊军士甲衣。

珍河还是和当日初见时同样的漂亮身手,但看在我眼里登时敌我分明了:她是刀伊军的人……不,或许可以肯定和那个俘虏一样也是高丽人……从那个时候她望着水城遗址时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我就该感觉到的。

而此时穿梭在我们身边的刀伊兵士见到珍河无一不俯首行礼,让我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妙非常残酷的预感:该不会……

我们从本馆跑出来站定了刚要说话,高空遽然倏地俯冲而下抹桧皮­色­的鹰影,在接近珍河的刹那间收拢住舒展开的羽翼,扑棱着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珍河笑着用高丽语对它不知是说了些什么,鹰儿仿佛是通晓人语似的用金黄|­色­的瞳仁望着我,然后出乎意料温和的用喙碰碰我手指。

“这是海冬青,是渤海国自古以来最凶猛的狩猎鹰。不过不用怕,我告诉了它你是朋友。”

试着抚摩海冬青光滑如水洗般的羽毛,它在我手中驯服的几乎像只初生的小鸟儿。珍河边向后山走边笑道:“说起来也真奇怪了,从来没见到乙羽有这么温驯过。看来它很喜欢你呢。”

“乙羽?是它的名字吗?”不知不觉,我也跟着她向密林深处走去。

“没错。”珍河依旧是微笑着点点头。

忽然发觉,身边聚集着的刀伊人越来越多。她很短促的与其中几个看上去身份较高者交换了几句高丽语后,就飞快拉我到掩人耳目的一边。

“枕流……”

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该不会是常良亲王的情人吧?”

之三十五 兰陵王

平安王朝-无双红颜之三十五兰陵王

珍河稍稍吊起秀丽纤长的眉尾,环着双臂和乙羽两个一齐用琉璃般的眸子充满疑问看着我。见我不知所措到难以形容的表情,又补问了句:“你不是男人,对不对?”

我傻傻的望着她几乎挨近到要打到我鼻子的脸,禁不住忘记了刚才濒临死亡的紧张感,偏过头去小声笑了起来。依照常夏小姐的面容想装扮成男子的确很容易被认出来没错,可是……看上去我再怎么说也明显会比东宫殿下大上许多,这个姑娘怎么会……

“果然没错。”可珍河的表情却是很认真,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副锦衣绣襦的侍童打扮,和本地女子完全迥异的京式举止还有口音,还有……”她笑眯眯的用两手手指捏起我的腮帮往两边拉,被我吃痛的一呼,得意洋洋道:“还有这种天真的样子。常良亲王一定非常宠爱你吧?所以才千里迢迢的把你打扮成侍童从都城带到这里。看那个官位不低的老头子这么袒护你就知道……你笑什么?”

我捧着被她捏痛的两颊笑个不停。东宫殿下?他出宫来奥羽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虽然说现在仍然是个小孩子……

“这样的年纪会是亲王的情人吗?”我反问道。

“你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她同样以反问回我。

罢了罢了。想到死去的对马守大伴基才和生死未卜的东宫殿下,我玩笑的心情登时泯灭无踪。转念一想:如果现在不默认珍河的猜测,就必须要为自己编出个圆满的身份才行。此时身在敌营,万一被戳穿的话岂不又横生枝节?于是便不辩解了。

不知道小宰相、仲衡和侍从君后来如何了,有没有逃出去?只希望她们千万不要依照三位国守的建议往这山里逃。我跟着珍河边走边看到正对着海的后山林里居然有多到不计其数的马匹在休憩,然后不知是刀伊人还是高丽人的敌军解押着俘虏都朝这个方向走。

难道若狭寺的后山是敌方的临时本阵不成?

不,这不可能……难不成大藏种继领兵出战后的这一夜我们都在跟敌人相邻咫尺而眠?太可怕了!

但是谁能想得到,谁敢如此作为——在深更半夜睡到敌方巢|­茓­的枕边?这么大胆的军事策略这么有恃无恐的­精­准决断……绝对又是那个人。我好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个天纵奇才还是天下第一的傻瓜?

“你跟我回大营好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逃出来,不要再委屈自己去逢迎他们了。”珍河带着我走到拴在株槲树上的圆斑月白毛­色­骏马前,翻身上马然后拉了我上来横坐在马背上,说道:“最好把你身上的衣服再换一下,穿这个到大营里会不方便。”

“回大营?”我心下一沉,却又不好驳回她的提议。

“对。”珍河用马鞭一指远处扁柏丘陵中隐蔽着的刀伊大营道:“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是我……”

珍河似乎完全误解了我的踌躇,笑着说:“放心,你是我带回来的,就算身份是敌方总大将的情人也没有人敢刁难你。不过真可惜……”

心里忐忑不安到了极点——现在我可是在一步步往刀伊的军营里走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说什么,只是随便应诺着问道:“可惜?”

“可惜枕流是个女人。”珍河单手纵了缰绳,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

我立刻讶异到回过神来,眼睛愣愣望着她。而珍河仿佛很困扰似的用和魅人美貌形成截然对比的粗鲁手势耙耙额发,道:“如果你真的是男人的话,或许我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挚友。”

然而当时我却没、也无法听懂她真正的意思,只是淡淡笑道:“人生不满百。珍河,或许你要笑我的吧,但我相信,真正的友谊却是可以维持成百……不,维持上千年的。在流转的岁月中,经过几番轮回也还是记得的……当时那会心一笑。”

海浪带着珍珠般的泡沫,冲刷着几乎铺满贝壳和海螺的白沙岸。

半晌的沉寂。

“为什么不说话呢?”我问。

“不,我是在想……或许真有一种超越­性­别、种族、年龄一切一切的友情存在吧,见到了你我开始相信了。”海风吹拂着珍河的长发,几乎将她的脸庞满满遮了起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然后珍河很快又爽朗的笑了出来,说道:“我会记住你的,枕流。我会试着记得你,在一千年、两千年之后,和你在轮回转世到未知的世界时相遇,就最先一个准确的认出你。然后哈哈大笑着拍打着你的肩膀说好久不见了,像是只有数年未曾谋面的久别重逢朋友。所以你等着哦,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的瞳仁中闪耀着神采飞扬的光芒。

珍河,你真是个特别的人。所以这样的你说出的话,让我不相信都难。

原本我是想这么说的,可是话未开口就望见有滚滚烟尘自扁柏丘陵的方向而来——是大批的骑兵,而思绪就立刻被拉回到了冷酷的现实中。我们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但在那之前却是朋友……虽然立场无法选择或更改。没错,首先我们是朋友。

为首的骑兵在离我们十步开外处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珍河面前口中以高丽语不知是说了些什么,珍河未着一语止挥挥手。随即只见在场二十余骑骑兵都放慢速度、缓缓跟在我们后边,似是随扈护卫。

我好奇的问道:“他们叫你什么?”

“不告诉你。”珍河像个孩子般淘气笑道:“等你学会高丽语自然就会知道啦。”

所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高丽骑兵对珍河的称呼是……殿下。

之前的预料看来并没有错,刀伊的军营本阵是由星罗棋布的岩洞天然构架而成,不费丝毫人力物力。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可以在我设下的焦土空城之计下完成如此规模严整宏大的工程。可是讽刺的是,我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亲眼”确认了敌方井井有条的布局。同样能看得出,也正是我做下的诡计使得刀伊军给养普遍不足了。

是的,即使只有路过时匆忙一瞥,我注意到了就地打起的灶台里漂浮着的无疑是昆布和盐渍鱼。他们还可以坚持多久?现在已经超出我的预想了……脑中飞速的盘算着。而珍河仿佛一点也不得空休息般用高丽语和围绕上来的武士正商讨着什么,表情和刚才笑吟吟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认真到锐利的眼神和紧抿着的­唇­角——似曾相识就像是镜中的自己。对他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我无意做徒劳的猜测,毫不松懈的用自己的眼睛判断着眼前兵士:这是一支由两个民族组成的联军,刀伊和高丽。从服饰看刀伊军数量明显远远多于高丽军,但是高丽军几乎都是­精­壮剽悍的骑兵,从刚才一路上观察到的行为举止和礼数可以感觉到他们绝对不是什么类似于海盗的乌合之众,而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军队。身份的高低尊卑从军备和食物就可以推测出,高丽人处于支配者的地位。换而言之,作为主体的大批刀伊兵士只是听高丽人之命而行。到这里就很容易会联想到……

难不成他们背后真正­操­纵者是高丽政权王氏?

会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焦土空城前期此军­骚­边于高丽而高丽朝廷不遗余力派兵围剿,这仅仅是做个样子?如果不是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又作何解释?

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个身穿上黄下茜红­色­女裙的少女正怯生生往这里望着。她的衣衫装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式样:镶边的罩衣绣着蜻蜓翅膀和石竹花的纹路,却比上衣还要略长一些。见我已经看到了她往这里偷瞄,少女两手交叠扶着膝盖深深弯了下腰,好象是在行礼。

似乎是个高丽女孩子……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还礼。正巧珍河结束了谈话,只见她向少女招呼了一声,对方立刻像只小鹿般从小山上跑下来,恭恭敬敬的站在我们面前。

珍河刚要开口,一个着高丽窄脚裤和直领上衣、随从打扮的男子进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几句。她点点头,指指面前的女孩对我说道:“先让她带你去沐浴换服吧,我去见个客人就来。”说完随即再以高丽语向女孩吩咐了几句,女孩乖巧的点点头,然后轻轻一笑牵住我的衣袂往大营最里面走去。

客人?如此谨慎的态度,想必就是太政大臣派来暗告军情的密使没错了。

少女将我带到一个被收拾齐整­干­净的岩洞里。从这里看来,原来以岩洞作为行军的居室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困难。他们选择的岩洞是在落潮季节远离海水会浸没的那些,经过累月的日晒已经和陆上山洞差不多­干­燥暖和——况且又隐蔽安全,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明选择。而这个岩洞大概是着蜻蜓花纹女裙少女的住处了。在语言不通因而无法问她名字的情况下,就权且称呼她为蜻蜓吧……蜻蜓正在将烧热了的水倒进巨大的木制汤桶里,接着从行囊里找出件白地桃花的上衣和葱绿­色­裙子放在木桶边充当矮几的石块上,用手势比画出是给我换的意思。虽是同从唐装样式衍生而出,但高丽女子的装束跟我国大为迥异:以裤充当亵衣,再着类似男子服装的鲜艳袍式罩衣和下裳。

蜻蜓灌好水后走到我身边,微笑着伸出手来很快伶俐的解开我的发绳和衣带。也许无法沟通也是个好处,我可以浸在温暖舒适的浴汤中闭目养神理清思绪,然后在绝地逢生里开始思忖一些渐渐涌上心头的问题。

高丽王氏……

新罗灭亡百济后,高句丽的弓裔王统治被部将王建推翻。这个男人自立为皇帝后扫灭新罗和百济余部建立高丽王朝,再迁都于松岳,改称开京。此时高句丽的王室男子在宫廷斗争中无一幸免,只留下了公主的­性­命。而为了安定动乱已久的局势和民心,高丽王准备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太子殿下迎娶弓裔王的嫡亲孙女、承继前高句丽皇室正统血脉的长公主为妃。

在国内尚未平息纷乱的如此情况下,高丽王会把矛头转向这里吗?

殿下,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棘手上许多的旋涡潮涌,里面又加上了珍河……我对她有着莫名好感和认同感,她手上却沾了我数个臣子的血。我不想欺骗她什么,更不愿意对她巧言令­色­玩弄心计,但我是落在了刀伊的营地里,不隐瞒真实身份又如何保全自己、如何脱身?

“枕流,你平时沐浴更衣都要这么久吗?”

这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来回回用布巾把露在水面外的肩膀擦红了。像是遮掩自己脸上的不经心,我没转头,对正走进来的珍河戏谑道:“你是来帮我擦背的吗?不过这里已经有蜻蜓了哟。”

珍河一愣,眸子机灵的转转,旋而指了下蜻蜓笑回:“既然枕流为我的侍女起了个好名字,那作为报答我帮你擦背也无不可呢。”说着边挽高了衣袖边走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布巾,真就动起手来。

她的力道刚刚好,不疾不徐拿捏在肩胛肌­肉­上的触感好象和风拂过。可以感觉到,那直接和皮肤接触的十指指尖和虎口生了厚厚一层茧,有些粗砺——一定是从小就拿剑的缘故吧,我记得经雅也是这样的。但回想起样子来却仍是修长合度、不碍美观,所以被这样美丽的手轻轻按摩着的我绝对是享受无比,于是就很得寸进尺的又伸出一只手臂来……

“唔……”

还没来得及说话,刚想一起伸出来的肩膀以下就被珍河使劲按在了水里,然后她像个顽童般哈哈大笑着胡乱把我的发丝揉来揉去算是洗净,最后接过蜻蜓递来的水舀从头浇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凝滞。

“你看洗的多­干­净。”

这句话是用高丽语对蜻蜓说的。虽然我听不懂,但从她一脸的调皮得意表情就可以猜到了。

“好啦,你穿衣服吧。”珍河回头朝我做了个鬼脸就扬长而去,然后在洞口一反手将布巾准确的丢在了我脸上。

“我在外面等你啦。”

这个时候,无论是高丽和刀伊军还是我军,抑或是珍河和我,都没有料想到:就在这穿衣衫、着裙裳的顷刻之间,外界浑然不觉已经乾坤颠倒了几番。那是我第一次因判断失误而姗姗来迟的转败为胜,可惜差一点本人便几乎无法活着看到它的到来了。而这一切都是起源于大藏种继领兵出击时……我给他的那张薄纸。

终于装束整齐走到洞口时,珍河却已经不在哪里了。

自由穿梭在本阵里的我通身上下全是高丽女子打扮,当然没有被谁为难,因为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有空闲理会我。是的,可以看见这副景象: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的高丽骑兵和刀伊兵卒正像又进入紧急战备状态一般各自穿戴好铠甲,表情毫不松懈的检查着战马和刀剑,紧接着按照各个队伍指挥者的手势跨身上马、分批向不同方向驰骋而去。

略一思考,答案分明了……笑容这个时候才真正绽放在我的­唇­边。

想必是大藏种继以依照那个方法制造出的武器破解敌方骑兵的阵势了。所以终于可以在若狭寺还尚未完全被攻陷的现在快速回援。那么……虽然有些对不住珍河,不过我正好可以趁此时的混乱脱身回若狭、与大藏他们会合。

心想即做。

为了能离开正在收拾衣服的蜻蜓视线范围,我脱下才新换上的高丽绣花履拎在手里,暗自绕到岩洞后,再踩到株株相连、却几乎可以说是悬于半空的扁柏矮枝上开始险险向营口栅栏门移动……直到突然被打横里出来的一双手揽住了摇摇欲坠的腰肢……

之三十六 云立涌

之三十六云立涌

被什么人捞上了马。

惊魂未定,却立刻有张被头盔的护面盖住了的可怖鬼面瞬间跃然眼前。说可怖……可能有些过分吧,不过这副面相与其说是饿鬼,还不如说是舞乐里那个溜进天宫的麻雀小盗:丑陋中又隐约带了几分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可爱。但无比矛盾、形成截然对比的是:当我刚想笑而近看时,却蓦然发现就在这面具的­唇­角处,赫然绘着淅淅沥沥绵延不尽的猩红血迹!

然后鬼面像变幻身段般被白皙纤细的手揭了开去,露出脸庞国­色­倾城、巧笑倩兮动人心肠……

“枕流想去­干­什么呢?”珍河紧紧护心甲和腕套,笑眯眯望着我问。接着仿佛是不经意般瞥向揽住我的人,同样不动声­色­笑道:“藤原大人的身手真是令本人刮目相看,只不过依她的身份……这样似乎不合贵国礼法吧?”

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我在这里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藤原经雅,本朝的中纳言和……与敌方暗通款曲的太政大臣密使。不过现在我紧张的不是那个而是……他的出现太可能暴露我的真实身份了……咬紧了嘴­唇­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我观察着经雅的表情。

他措辞有礼却­唇­出字字如吐冰珠:“那么说,您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我此时想必已经脸­色­煞白了吧……而我肯定经雅早已发觉到了我的害怕,所以他才会故意顺着珍河的话这么问。

珍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她会开口说是。可是谁知她只淡笑着说:“知不知道都一样。枕流现在既然已经在我这里了,那么只要她愿意,她就和所有的所有完全无关。”

莫名的……莫名的我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经雅冷冷一笑。像讽刺般,道:“恐怕您知道以后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殿下。”

殿……下……?

珍河不置可否的笑笑,没有再理会他。她手法利落坚定的放下了护面,手中马鞭懒洋洋指向若狭寺的方向,临打马而去前冲我挥挥手道:“那我就先去把他们解决了再说吧。”

我定睛朝远处一看,只见船越津若狭寺本阵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天空被无数支松明火把映的通明。从今浦和鹈方连到二见浦和岛之石门最后延伸到这里刀伊本阵,非常清晰明显的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的重兵由不同阵营纠结而出。

滔天海浪卷着碎石冲击暗礁和沙地,是风起云涌的前兆。

但人声与海啸声同样鼎沸、高亢。

熊熊火光映照出一张张被战争扭曲到癫狂的脸,他们像疯刀般渴望着鲜血和人­肉­的飨宴,他们狂热的追随在某人身后绝尘而去,口中呼喊着听不懂却令人战栗的口号!而那个被包围在震天呼号的正中央、戴着兰陵王面具一马当先呈现与之前绝然两样威严面貌的总大将就是……

“‘珍河……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珍河。’”经雅注视我道:“我想,你大概对此人的了解就这么多吧?”

我难以置信到连反­唇­相讥的意识都没有了。原来真相不但容不下什么幻想迷梦,甚至比现实本身还要残酷许多。

“那些追随者们正疯狂高喊着的口号意思是——‘高句丽复国!公主殿下战无不胜!’”

——“我的名字是珍河,父亲的祖上则是一个被部属背叛而死的可怜男人。”

一切都对上了。

被部属背叛的王族……她是弓裔王之后、高句丽的公主。

原来在这场战争中,我的对手从一开始就是她。刀伊的背后不是高丽王氏而是前高句丽的遗族,还有那个本来我都想不明白的战争目的:不是抢掠也不是屠杀,是他们至今都没有放弃复国的理想,所以才会和太政大臣联手。

他许下了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不过绝对跟疆土有关。

因为复国需要属于自己的土地。

“你知道为什么在一夜之间若狭寺就被团团围住、而守军居然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吗?是那个人下令星夜将骑兵所有马匹解开缰绳放入后山、以­精­锐骑兵以夜­色­做掩护泅海而来,再寻找到各自的马匹。就是这样,以神鬼莫测的姿态将千人的骑兵大军运过海岬,最终兵临城下。”

经雅缓缓松开了手,放我下马。

“你不该冒这个险的。”他的声音冷洌一如往昔,却搀杂着隐似寒潭般的情绪。

我抬起脸来正视着他:“这些本来都不会发生。”

“你是要我说抱歉吗?”

经雅居高临下,高傲英气一如往昔的态势不带任何软弱悔意。

“我绝对不会对曾经做出过的选择而后悔。枕流,你可以不择手段报复我,但是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我而把自己陷入仇恨的愚昧中去。”

“经雅,你怕我杀了你吗?但……我恨你,恨到心里一直一直想着你恨到根本没有办法忘了你……”话音未落就被堵回了­唇­中。

他从马上俯下身来吻了我。

嗅花一样覆盖着的­唇­,像没有温度般冰冷。他垂下的发丝,他的怀抱……多少年、多少岁月前曾经熟悉到流泪的气息……我沉重的闭上了双目。

是冤孽的情人,还是一生的夙敌?

睁开眼睛,而他冷冷的笑了,却无比凄凉……凋落,一如冰瓷碎片、寒雪飘零。

“既然这样……那你还是杀了我比较好吧——就在这里杀了我,然后彻底的忘了我。永远和仇恨诀别。”

然后经雅别开脸去,不再望我。

我懂他的意思:这瞬间,他又做了一个决定。

此时我们都握有彼此致命的秘密:混入敌营的中宫,与背叛己方的朝官——保全秘密就意味着保全­性­命。所以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只要我能活着回到京城,他就势必将被朝廷以里通外敌的罪名惩办;而他想要事迹不败露,也势必要杀我封口。

但他在我面前走了。

头也不回。

我倒在地上,在空荡荡的敌营里像个疯子一样纵声大笑。

藤原经雅,你够狠,但你还不够狠到底。先为了权势背叛了爱情,却又转而背叛权势而投向爱情。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却不坚持到底,所以你的人生注定是个悲剧,这种不坚定也终将毁了你的爱情包括……你自己。

在爱恨情仇的棋局结尾,是我赢了。

因为我刚才说的话全是在骗他呢。带着通彻心肺的神情说爱——现在这对我比呼吸还要容易,说我迄今为止仍旧爱着他所以才要报复他。冷酷的心好比钟摆,我骗他的动摇和他的……决定。

但我知道——他全都知道。

所以真正愚蠢的人是他。

用不了多久了。用不了多久,这一片国土就会被我完全掌握在手里。但是我又得到了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梦寐以求的权势?可我过的比生命的前十七年要快乐吗?

我没有走。

不知为什么,虽然才初初相识而且是敌对的身份。但总是感觉到有珍河在地方,即使是刀伊的本阵也可以让我的心舒服一些。是惺惺相惜吗?终于坐实了我的猜测:她有着和我一样的执念,为了仇恨而生存下来的人,又要为了生存继续仇恨着、战斗着,还要带着笑。夺造化之功巧为己用的本阵、运筹帷幄单骑驰援纪伊……种种的种种,如果有一天珍河和我一样执掌了一国的政权,那我们之间会变成如何?抑或是说,这两个国家会变成如何?

等到珍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初更了。可以从数量上明显看的出,骑兵——尤其是马匹已经折损大半,士气和之前出发时相比低落了许多。和其他得以生返的兵士一样,她浑身是血疲惫不堪,但仍然是笑眯眯问我:“抱歉了呢枕流,我们要立刻拔营出发到纪伊。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敏锐的发现有汨汨血丝顺着胸前铠甲的缝隙流了下来。

“以你现在的身体……出发没有问题吗?”

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所有在场的人都望着她。而珍河非常果断的摇摇头面对着他们表情轻松的笑了起来,大声说了什么,然后就看见兵士安定的态势。

是刚刚被大藏重创了么?所以士气已经沮丧到容不得任何小小波动的地步。即使珍河你明明受伤了,还得隐忍着不说……不行。

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强行的、在刀伊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挟持了他们的总大将出去。离开位于中轴线地下、空气污浊的本阵中心,目标是蜻蜓住的岩洞。珍河的伤势在胸口——虽然她极力在掩饰,可是皱紧的眉头骗不了人,一定伤的不轻需要立刻包扎。

但是蜻蜓不在。

“我让她去照看重伤的士卒了。”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恼火,珍河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我利落的把清水舀到木桶里,用牙齿刷的一声扯下裙摆的布条沁在水里……就像曾经照顾过偶尔受伤经雅的那样。接着问道:“那你怎么办?之前都没有受过伤吗?”

“自己简单包一下就可以啦。”

珍河刚要伸手接过布条就啊的尖叫了出来,一跳离我三步远。

“你在­干­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无辜的答道:

“当然是先帮你把衣服脱了。”

经过初夏生满淡黄|­色­花儿的伊势路川河口而下,是大片的杉树和扁柏山地,与座佐池、薄月池等海迹湖相映成趣。虽然颠簸了将近一天一夜,但经过简单的止血,珍河原本苍白的脸­色­奇迹般复原了许多。在从鸟羽向尾鹫的路上,他甚至还充满不可思议与兴致勃勃的向我讲述了若狭寺二次合战的经过。

对,不是她而是……他。

暂时休憩片刻的间隙,我边回想着,边用几分忍俊不禁的心情仔细端详着珍河轮廓清晰的侧脸……

那时正是海边黎明前,天仍旧漆黑一片,看不到丝毫亮光。

“枕流不用担心我了,我自己……”珍河像瘫倒似的半躺在榻上,痛的嘴­唇­渐渐变成青紫­色­。但还是坚持拒绝着我的援手。

我对她莫名其妙的固执禁不住要发火了:“你又不是个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呢?快些过来,马上不是又要出发么,如果伤口恶化了怎么办?”

珍河带着没辙和哭笑不得相掺杂的表情看着我,刚要开口说什么又被我抢白了去:

“这样婆婆妈妈的可不像是珍河你,还是你觉得我是对方那边的人、把伤Kou交给敌人不放心?是那样的吗?你说的我们是朋友都是假的吗?如果并非如此的话,我又不是男人,你怕什么!”

“你当然不是男人……”她终于放弃般的苦笑着轻叹了声,接着吐出了让我几乎没因为过于震惊而晕厥过去的句子:“你不是男人,但是我是。”

“啊?”

望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珍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于是她站起身,走到昏暗的烛火前。先是解下了铠甲,用手指将瀑布般的琥珀­色­卷发掠到雪白颈项一边,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将里衣襟口松开,自肩膀层层褪下……

烛影朦胧映照在光滑的岩石上,是只属于成年男子肌­肉­结实的骨架、修长的四肢。

真正的凝滞只有刹那,我想,我大概能猜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珍河不是前高句丽的公主么?”

此时镇静到连自己都感觉难以想象,我静静拧­干­在温水里湿透的布巾,走到珍河的面前。他没有再拒绝下去……他也没有最后再拒绝的理由了,任由我用它擦净左胸那个血­肉­模糊的箭伤。

“不,枕流,他是高句丽唯一遗留下的皇子。”

珍河脸上写满了寂寞的神情……就和那天初见时一样,述说着梦想的他是寂寞的,就像是一只翱翔在浪尖的白鸟。

他淡淡的讲述,像是在说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看着哥哥们一个个以皇子的磊落身份被杀死,而我只能选择苟且偷生。为了活下来,就要顶着嘲笑和讽刺的眼光作为仅仅因为敌人的仁慈而留存的公主在监视下长大。不过我不在乎,真的……枕流,想想死去的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但是我不想让这种牺牲都变的没有价值……看着自己的姐妹被逼迫嫁给不爱的男人……我……”

当我的眼泪滴落在他胸口时,珍河没有再说下去。

“那你呢,告诉我……你眼里的悲伤。”他用手指拂去我的泪水:“你的眼泪不仅仅是为我而流的,对么?”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了,”我用如镜般平静的微笑说道:“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

初夏了,星光隐没,而在微微的曙光到来之前,四周变的暗淡,像曜石般无尽的黑夜。浅绿­色­的萤火虫如同因苦恋而无法转世的灵魂,低低徘徊……我拥抱着他,我们屏却一切世俗的东西一切虚妄的­肉­体相互依偎,就像是被一张树皮包裹着的树:体温相同,有着相同的颜­色­。

我们都是一样的——

连掉泪的时候都要让自己带着笑。

“……然后你知道我有多惊讶?以前只在宋国的书上看到过那个东西,没想到真被人制造出来了!结果我就……枕流?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此时珍河风姿秀逸的脸上正带着非常不悦的表情。

“什么东西?”

“就是绊马索啊!”珍河立刻眉毛拧成一团咬牙切齿道——看来我连忙补问的这一句,成功转移了他责怪我发呆的注意力。“我的骑兵本来对付大藏种继那些人绝对是绰绰有余的,可是谁料到他居然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手。让大量的兵士埋伏在低洼处,用绊马索勾飞驰中的马腿,当然是一勾一个准。等到骑兵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时,再用乱刀砍杀他们。这招太­阴­狠了!要不是这个,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刚得手就丢掉若狭寺。”

我胸口一窒,有了稍微安心点的感觉:大藏种继收复船越津了。这样一来他重创了敌军,就如我所愿的将他们赶进设在纪伊的圈套了。那将是敌人的坟墓——最后的葬身之处。

“对不起。”

在心里说道。

对珍河隐瞒了真实身份,我别无选择。在这个战场上死去的人太多了……若狭寺沦陷时的死难、对马守大伴基才、还有……橘齐信。刀伊高丽这方想必也不会少吧。虽然是敌人,但丧失的没有差别同样是生命。这就是战争,战争让无数本来没有憎恨的人互相争斗、在我们身边死去。我无法憎恨珍河,纵使是他与太政大臣达成协议进攻我朝、造成那么多人失去亲人和爱人流离失所;我也无法不与他战斗,因为我们的梦想隶属战壕的两边!

还是别无选择,是我们的宿命与悲哀。

“已经可以看到纪伊海边的白沙了,真美……”珍河低声赞叹般道。

而我没有说什么,悄悄的别开了眼睛。

之三十七 星沙

之三十七星沙

又是夕阳落日余辉之时。

洁白的细沙在海水的照耀下闪烁着绚目的光彩,就像是从天河落下的星星,穿越亿万年的悲伤坠落在这片深紫­色­的海边。奔腾的海浪冲击着熊野滩东端这段数不尽礁石若隐若显的海域,粗犷壮阔海天无际。巨大的岩石和黑­色­礁石被海水和海风侵蚀成无数洞窟,波涛汹涌时就会看到滔天巨浪像把天也摔碎在了岩礁上了一般,还有激浪一泻千里冲击着礁石的底部,海水搅动着旋转出黑洞旋涡。

从我们现在驻马的海岬看去,日光下的大海呈现如同紫堇的颜­色­,又混杂了浓墨汁般流淌着。同样是海,就迥异与佐渡和玄界滩那漂流着浮冰的海面……这里就是纪伊的鬼域——

我选定的决战之地。

太过于诡异的空无一人、仿若弃地。我不动声­色­的望着珍河:他聪明绝顶,当然立刻就嗅出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的莫名危险气息。是的,这里不对劲。明明千军万马开拔而来,为何没有一个人防守、应战?地形太奇怪了……山国与海国的结合,没有再比这儿更好的攻防之所。背后有玉置山脉的山林峭壁,身前是深海万仞千寻!

我环顾一下身后大军,似乎死亡般窒息感已经袭入每个兵士心里。

他当机立断一挥手,人马登时动也不动,皆进入备战状态。

“撤!”

来不及了。我在心里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四面鼓声大作声动明王之眠,上惊天之岩户、下震海底龙王。二百多艘战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中间是一艘唐式双层大船,有无数的海豚围绕着战舰成群结队游动。而即使是隔着十余町的距离我也能够轻易的认出,在旗帜飘扬的桅杆下赫然立着的正是东宫殿下!远远望去,他年轻挺拔如玉树的身上穿着绣着仙鹤直垂、黄金缝线赤丝威铠甲,臂膀上佩带着上好花斑鹰翎箭的强弩。

刀伊一边立刻一片喧哗,大为骇然。

珍河猛地调转马头,谁料到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文室理光率领的东国武士从背后制高点玉置山的密林里现身出来,白刃的饷⑸踔裂构了刺眼夕烧日光,每人都是箭在弦上?

收网了……海与山夹着我们所在的海岬,形成绝好的包围圈。他们已经是无处可逃。

鬼域的海面巨浪滔天,而我方战船以厚重锁链头尾相连,坚固如履平地。

珍河的眼睛眯起了狭长的缝,深沉莫测。他深吸了口气,大声对布满海岬和沙滩的刀伊军士和高丽骑兵吼了些什么,然后似乎无意识的……伸出了一只手臂挡在我面前。

我心酸的咬紧了­唇­,殷红血珠滴滴落了下来。

“珍河……我……”

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要把全部的秘密告诉他。

“我是……”

“娘娘……中宫娘娘!”

有一声激动到几乎要落泪的大喝从海中传来,听在敌我双方两边人耳里却都是不啻雷击。

我定睛一看,终于发现了站在东宫身边的仲衡……太好了,他还活着;太好了……他终于代我说出了我说不出口的话。

珍河立刻扭过头注视着我。

他琉璃般的浅褐­色­眸子……我垂下螓首不敢去看……

像深夜一样的万籁俱寂,不用想也知道……千万甲胄的眼光都在我们身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能原谅我的不坦诚么?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我同样都是逃不掉一死——高丽骑兵里开始窃窃私语,最后所有人的手都断然按住了刀柄,只消等待一个手势就可以冲上来将我千刀万剐或是绑为人质。

是呢……我怎么会如此天真的以为:这个敌营里只有珍河一个会我国的语言?

透过云雾缭绕的海面,我看见常良的眼神凌厉到要杀人般可怕。接着他缓缓拔出配刀,走上前来在甲板上遥遥直指珍河的鼻尖,大声喝道:“把中宫夫人……不,把她还给我!”

殿下也好、仲衡也好,他们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以为我在若狭寺陷落的时候被刀伊挟持了。

但事态已经不再容许有什么迟疑。生死攸关的当口,只要拿我当人质他们就有生还和胜利的可能,怎么可以白白放弃如此大好的机会?

我感觉到珍河的呼吸渐渐重了起来,然后……他把什么东西从自己手中塞到了我手心里。

只有一眼……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我鼓起勇气抬头望他,珍河表情丝毫未动,但是转瞬之间我们已经传达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记得那句话么?

——我相信,真正的友谊却是可以维持成百……不,维持上千年的。在流转的岁月中,经过几番轮回也还是记得的……当时那会心一笑。

迅雷不及掩耳!所有的事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

毫无预兆的快速反剪住了珍河双臂,匕首不留情面的准确卡上他咽喉,我厉声向逼近的兵士喝道:“想要他的命,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情势陡然逆转。或许会有人听不懂我的话,但不会有人不明白我挟持了他们主将的事实。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而……谁也同样没有发现珍河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终于,我架着他走到了海岬的最边缘——远离刀伊大军刀箭范围的地方。变幻莫测波涛汹涌的海洋此时就在我们两个的脚下……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我低声说道。

还是初见时那最美丽壮阔的夕阳啊……

他笑了然后……然后望着寥廓澄净的大海——我们眼中的同一片海,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再一次说道:“下一生一世再做朋友、知己吧……我等着你在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轮回转世到未知的世界时相遇,最先一个准确的认出你。然后哈哈大笑着拍打着你的肩膀说好久不见了,像是只有数年未曾谋面的久别重逢朋友……”

然后珍河大声向战船上喊道:“谁来带回你们的中宫娘娘?”

“枕流,记住我们的约定。”他说完就将我推下了海岬……

“娘娘!”

跌落的时候,我听见海的那一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小宰相、侍从君、仲衡……很多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说:“我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如水月华洒在冰冷的海面上。我恍恍惚惚,像漂浮在云端……薄云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都好象虚幻——浮浮又沉沉……最后被他捞到。

是殿下,东宫殿下推开了难以尽数阻拦的手,亲自跳进了海里,向我游了过来。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海洋里,他抱紧了我……然后高扬起一只手臂,大喝道:

“开战!”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一切业已尘埃落定时,常良曾经这样微笑着对他的臣下说道:“能够想象么?在许久之前,你们的帝王独自泅过纪伊那一片冰冷的浩淼深海,只为了去解救……他所爱的人。”

双睫翕动的时候,有桂子般琥珀金黄|­色­映满眼帘,是无穷无尽的粲然绚烂。九月末横扫着雨脚袭来的风……恐还不能称之为落叶风吧……吹进一室清凉,身处水晶天似的沁骨微寒。在夏日盖的丝绵被子里,裹了生绢的衣裳横躺着,悠闲看着廊前银杏遮天的叶子华盖。女房们或柳­色­、或二蓝、紫苑套­色­的公服也颠倒里季节混穿着,鬓影掠过时,留下未尽的脂粉香泽。远处水殿里清幽传来的筚篥声,都善感的觉得那好象是秋虫里的络纬……

初秋的弘徽殿呵……一切都是旧时的样子。

似乎,从纪伊战事结束回来之后我就一直这么颓唐的。是太劳累了么?还尘埃落定后,那莫名的失落?头次耳闻目睹了真正的战场,那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残酷壮烈之美。之后便……总之是胜了,国仇、己恨,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只差我去最后收尾。这个炎凉的世事里雨胜于花,偏要是得了势头才是最好的。到如今,原先晦暗不清的朝臣也各自见风转舵找定了效忠方向……好象整个朝野都在等待新皇后名正言顺的正位后宫。

总是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对镜理花黄:皓腕明如玉,衬着浓淡好几重的红梅打衣、凹纹细绫山吹­色­细长,依坐在伏笼熏染了黑方沉醇的味道……最后轻轻以二指优雅万状捏起蝙蝠扇子——一转身,是那个披了清风淡雪般的男子含着魅人笑意站在廊下,然后走上前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朱漆的乌木盒子。

“受人所托,带进宫来给你。”

说着,盒盖机关在男人指下扣的一声,打了开来。

那个刹那……像惊动了风的栖居、惊动了叶的声息,秋风突然倏的卷了繁花般的落叶飞扬上天,以潇洒不群的姿态扫去一地凄凉。

风起。

风落时,是静静躺在盒中白绢上的褐发如瀑……

望着我不可思议的泪水渐渐凝集在了眼中,雪下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是这样的……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的。”

“真的是?”

“是的。”

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但还是不能相信,非要执拗的缠住他一再问下去直到连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相信为止:“雪下……雪下……雪下……我相信……我真的没有猜错吗?再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是的。”而他也一遍又一遍回答着我,久违了的笑容与风同样潇洒不群、却又有着落叶的温柔。“我的中宫娘娘,现在主上和群臣们都聚集在紫宸殿等您去为此次海疆入寇事件做最后决断呢。”

我笑,终于笑了。

“左大将宰相参议平雪下。”非常严肃的称呼,却是笑吟吟轻吐道。

“臣在。”他恭谨万分般一个作揖,亦笑着回望我。

“移驾紫宸殿。”

帝国宫禁最高权力的核心紫宸殿,卫士鸣弦警跸之声响彻云霄。几乎所有公卿和殿上人都整齐排列在殿前白沙地上,女官们身着樱­色­和棠棣­色­的挂衣,依次端坐在殿上御柱边的几帐后头,而藏人们则长跪于御前东北角的栏杆边——情景甚为庄严。此时主上已然从中门进去了,我刚想推开屏风坐在他身边下首,他却不依不扰的挽了我同坐。|­乳­母藤典侍抱着第一皇子一同升殿,女院夫人、梨壶女御的位席与藤壶皇后分列御座两侧。左大臣因物忌未至,皆是身着全黑束带官服的雪下和右大臣对面而坐。太政大臣到来时,尚还穿了很随意的紫­色­缚脚裤和朽叶­色­直衣,惹的女房们四下里议论纷纷。一时尴尬无比,待到他着恼问“那是谁在几帐后面”的时候,又寂静无声了。在旁人眼中,太政大臣何啻衰老了数十岁,连藤壶皇后本人都显得不忍再看下去。

主上眼神中有掩不去的讶异,带着疑问笑望着我披在细长外边那只一个清晨未见就遽然修短合度的袅娜长发……浓密如云垂下与身等长,­色­泽像是秋天里最深邃的湖泊。

“是假发么?显得越发白皙了。”他在我耳侧轻语道。

太过于亲昵……这可是在朝堂呢……

这次换我绯红了脸颊。于是持着缀了纨素小坠儿和金丝锁绳结的桧扇,边格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边掩着面偏过头去,笑言:“可不是……即使没有九月那‘有明之月’,也都‘难瞒吾君’也。”说着眼神就势戏谑觑他。这些日子以来,头发养的长了些却仍旧短的好笑。尚还懒得见人……不出弘徽殿的门,腻在主上的身边刻刻都不愿离开:晨起为他梳头、更衣,一切皆不假手于人。动荡的日子结束了,还是我们两个的今生今世纵成灰。只因是他,我全甘愿。

这时忽然想起件伤神的事情要同他说,悄悄用扇柄点点女御方向道:“东宫殿下似乎还不愿意回京,这可如何是好?那位总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样放她独守空闺岂不让洞院大人难堪?”

主上颔首道:“此事朕之前倒是曾跟常良提过,只是被他在信函中婉拒了,说是自己自那场大病后身体孱弱、希望能在奥羽多逗留些日子修养。但据爱卿所言,常良在前线战功赫赫绝不似染恙……”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想起从前这两位相见时的模样,莫非是因为不满意梨壶的妃子所以百般推辞的?”

我蹇起了眉,有点不确定的问道:“还不至于吧……”虽则如此,心里却很孩子气的失笑了,我们两个现在还真是像为弟妹­操­心的唠叨兄姐呢。

话音未落底下已经都坐定了。除了调职后未参战的大宰帅藤原周平和已经阵亡的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对马守大伴基才外,侍从大藏种继、志摩守财部善宗、壹岐守橘道珍以及升任纪伊守的文室理光等所有参战官员无论品级高低皆获准上殿,依次进行御前奏报。

冗长的内容惹的众人禁不住呵欠连连,对我而言却是一幕幕真实的画面:敌军的屠杀、乱民的劫掠……志摩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海洋,暴烈残酷的人间地狱,还有……和敌军主将间那一段­阴­差阳错、荡气回肠的邂逅与离别。

“……元日,分兵船越津若狭寺。东宫殿下与臣二人携三分之一兵力的­精­骑诱敌深入纪伊与尾鹫之间的鬼域海面。刀伊军与部分高丽海盗果真中计,跟随逃逸诈败的我军深蹈礁石密布的海域,损失惨重几乎伤亡殆尽。六日,敌军头目驰兵救援纪伊……”

“敌军头目?”主上好奇的探出身子垂询。

室刚要开口解释,雪下微微一笑,代之答道:“回禀陛下,敌军头目是为高丽国流寇,其姓名难以考证,不过实乃不足挂齿之事。”

我低头不语,心中却忍不住想到:依他的耳目繁多,会不知道敌军头目是谁?这样明目张胆的敷衍主上,也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如果珍河的身份在我朝曝光,就是我对他不起,绝对会怀着歉疚之心一生的。

轻轻一咳。

室继续说道:“此人趁夜率领纪伊余部纵火焚烧我军粮草营帐。夜­色­之下,风声鹤唳,大似敌军千骑回援。我军难辩真伪,人心遑乱之下遭到惨败,只得暂撤熊野速玉大社。幸得此时中宫娘娘御裁以大藏种继率重兵突袭,我军才解危为安。十八日,敌军全部兵力聚集于鬼域海与玉置山脉交界处,正中我军埋伏……”

话刚说到这里,太政大臣以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险声音沉沉问道:

“然后呢……对方总大将的首级取得没有?”

他是怕自己里通敌国的大罪被泄露出来吧,所以才要急着确认灭口与否。御帘内,我冷冷笑了……红梅殿大人,难道你不知道么?其实最致命的错误根本与那无关,藤原经雅……这个暴露的棋子已经没有用了,快点弃卒保车吧。

此问一出,聪明的文室立刻就嗅出了些须真相。所以他暂时没有回话,以清亮审视的眼神观察着庙堂上的气氛……有谁在好奇,有谁茫然,有谁紧张?

我站起身来,穿过重重叠叠月华边御帘,走到了暂时离开喧嚣的渡廊抄手边上……没有让任何女房跟随,一个人伫立在雕梁画栋下,凝望着远处落叶飘飞如同细雪的天空。青铜的风铃依依响动,何处霜林尽染、沉醉西风般宁谧……

华丽,绚烂,而又静美……

他的长发,此时此刻正低垂在我的耳畔。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张优美的、调皮的……却在杀伐决断时拥有非常可怕洞察力的面容。

那远远的、远远的天边,传来如同携来了梵音喜愿的羽翼飞翔声。

宫装灿若云霞的锦绮袖中伸出一双手来,让那只像天空之神般高傲凌风而来的鹰儿栖息。然后微笑着解下缚在它脚爪上的信函:

“此生珍重。”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仅仅四字。

“然则其早有防范脱身之计在先:以船十数艘乔为渔船徘徊于鬼域周遍,专待万一之时与亲卫兵士潜逃所用。此人狡诈非常,臣等无能……”

鹰儿小憩片刻旋又飞去,朝着天空最澄净蔚蓝的高处。

不要放弃梦想,如果放弃的话,一切就真的结束了。那封信从我手中缓缓滑落,和金黄的叶子一起……转瞬无影无踪。

之三十八 雪葬

之三十八雪葬

现在想想……所谓爱情,最深刻的悲哀,并非为了所爱的人而死或是双双殉情,而是背叛那段曾经全心全意付出的爱恋,再回复陌路的原点。

经雅,纵使时光的流逝麻木了恨意与执念,但……从那个春日到这个初冬,属于我们的一年四季已经过去了。

御前水池里聚集的水鸟渐渐多了起来,纯白的羽毛不沾纤尘翩然世外。花的颜­色­浓淡、天空、明月、霜雪……有着这个季节独具的寂寥美丽。缘廊遮帘放下后露出女房们重重的衣裾,冻红了的指尖和晶莹剔透指甲笼在熏香上头呵暖。偶尔有一两个年轻好奇的禁不住投­射­了视线过来,用扇子柄挑起弘徽殿凤凰桐丸的月华边帘子向这里张望……

我笑的无所谓的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位并非初次晤面的女子。多年之前,她是抱着我的衣服娇弱而又坚定的小姑娘;而如今,她是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强忍着害怕一个人走进中宫御所的­妇­人。对呢,这位正是红梅殿四小姐——夺去我爱人、取代我全部幸福的女子。有多奇怪,我说不清楚……曾经青梅竹马的回忆,是每日每夜噬咬着我锥心刺骨的毒药。但曾几何时,一张温柔的笑靥整整占满了疯狂的心,让它没有时间再去恨再去怨怼再去自己折磨自己。常夏小姐……还有橘齐信,你们或许会觉得奇怪吧……此时此刻我居然再也感受不到嫉妒与愤怒了。

爱已离开,就像顺着嵯峨野的清泷川斜斜飘飞而下桂川的枯黄落叶。

我怀着心事并不说话,她小心翼翼的揣测我的神情、也未敢开口。而终于打破沉默的是小皇子咿呀的学语声,他蹒蹒跚跚向我走过来,边咧着灿烂笑容口齿不清的喊“母后、母后”。

她忍不住绽开了轻松微笑,带着几分央求与渴望问询道:“娘娘……如蒙允许,可以抱抱殿下么?”

中务|­乳­母脸­色­一沉,故意咳嗽了几声。我闲散靠住胁息,示意小荻把皇子领到她面前,点点头。然后就看到正是好顽年纪的小皇子用胖胖手指摸向她头发,先是试探­性­的抓抓、然后放在自己鼻子前面闻闻。四小姐先是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那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复又笑了,边用轻柔的动作抱起他来亲昵逗弄,边对我笑道:“今日目睹了殿下的御容,愁思之心亦得到宽慰了呢。”

看到她虽与我说话,目光却仍是眷恋看在小皇子正嬉闹着的身上的。这个单纯而善良的女人也许会是个很好的母亲吧,只是她与经雅之间结缡数年却没有孩子。

“夫人的愁思,岂是稚儿痴态可以舒解……”我轻叹,道:“为何不去恳求你的姐姐和父大臣呢?”

她的来意我想我还是清楚的:珍河在船越津拔营后,留下了大批未来得及销毁的信件。东宫殿下派文室理光在太政湮灭证据之前带人马飞驰去全部保管起来,亲自运送到京城面呈给我。雪下连看也没看就笑着断言:这些密函用处不大。而我逐一阅览了之后也只有同他一样冷笑了……太政大臣的老谋深算与­阴­险决不是经雅可以预料到的——所有的信件都是他口授经雅所写,里面历历皆为经雅的笔迹、同样不留自己丝毫蛛丝马迹。

如果经雅能和雪下一样同时具备可怕的野心与智慧,并且同样自幼生长在诡谲宫廷旋涡里,或许结果会有不一样吧。

“求娘娘垂怜救救中纳言大人吧!”她登时伏倒在了我面前,连脊背都因流泪而瑟瑟发抖难以挺直。四小姐呜咽着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颊,不住的顿首不住的哀求:“娘娘……妾身的父亲容不了中纳言了……请您……”

她有多伤心呢……对这个冷漠的丈夫?我沉吟。宫闱坊间的流言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的:在众人面前,经雅以正室之礼敬重她,然而夜宿红梅殿的次数却少的可怜。这又何必呢……他牺牲了一切而娶了她,却不善待她。对于这样的消息我该高兴吗?还是窃喜?那为什么心里只摇着头想到“人真是愚蠢的动物”?

“你……爱他吗?”尽管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

她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问题、还是因为我出乎意料的温和语调。

算了吧……有什么好恨的呢?我为什么要恨她?她从来都没有走进我们之间……一切都快结束了,该受到惩罚的人必将接受应得的天谴。而该得到幸福的人……也将会以自由之身在对的地方寻求到幸福。

我也好,她也好。

“我是他的妻子呢。”交织着泪水和莫名悲苦笑容的回答。女人柳烟薄媚的眼里波光盈盈,一泓伤心中映照出我的影子……不得不动容。我站起身来走到格子窗边出神的望着窗外­干­燥无云的天,长长叹了口气,道:

“那么……在你眼中……他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样的天气,是要迎来初雪了么?

“我不知道呢……”四小姐笑着,让泪水就那样直直滴落下来。在此时,这个一直以柔弱腼腆形象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小姐好象难以抑制、说出了或许这一世都不可能再有胆量说出的花:“娘娘……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就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违逆父亲的命令,人生也全是由父亲来决定——就和几个姐姐一样。直到那一天,父亲对我说有个人将会做我的夫君,准许我先在帘后偷偷觑一眼……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非常俊美却冷冷的面容、像冰一样难以亲近的态度,让人……让人忍不住的想去抱紧他肩膀……我这么说很可笑吧?娘娘……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感谢上天。但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顶着夫妻的名分,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喜欢做什么?”

背对着她的我,同样潸然泪下。

在这场长久的、长久的怨恨与孤寂中,究竟谁错了呢?谁都没有错,却也都是错。原本相爱的人被荒唐的命运剥夺了厮守的权力,不相爱的人却要面对和伤害别人同样无辜的真心……然后转瞬之间,年华便这样似水流逝、斗转星移,就这样耗尽一生。

“不要怨他,夫人。”为了避免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落下,拼命的去盯着天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一如往日,说道:“他对你的温柔就在于……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

再也无法转圜,我们的这一世已经耗尽了……

桂川的潺潺秋水,载着落叶流动。埋葬了多少岁月的、银白­色­的水面,小小磷火像灵魂般飞舞在寂寞的天与水之间。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法……一样的深秋,我们的邂逅在深秋,在深红­色­彼岸花如火如荼的怀抱中。曾经的惊鸿一瞥恍如隔世——也只能留到下一世了。

而这里,多年之前腥风血雨浸染红叶的桂川……我们的缘灭之地。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勾心斗角玩弄权柄,可转来转去,不想又回到了原地。

于是我笑了,是笑伫立在这里的自己,也是在笑他。然后开口,向着不远处身披雪样素白单衣、明知我已经来了还出神望着幽深河底的男人说道:

“你在这儿。”

“是,我在这儿。”

月光下,经雅转过头来看着我,静静答道。

“过来吧,枕流。”

我慢慢走向他,一步一步的……好象是踩在薄冰上,一不留神,就会陷下身去万劫不复。看着他湿濡着寒冷水气的凌乱黑发,还有透出浅浅领口那仿佛早已丧失知觉的冰白肌肤,我问道:“知道我来做什么,对吗?”

他笑,用我很少见到的笑容,呵出的白­色­暖雾化解开弥漫在我们之间千年不散的冰墙。

“你是来带走伏罪自裁的藤原经雅……他的尸体……”

话音未落,我扑上去抱住了他——用劲我全身的力气去……最后一次拥抱他。就那么一个刹那,漫天大雪像鹅毛一般,飘飘扬扬洒落。初雪,在为可悲又可笑的我埋葬着这个世界……埋葬了我们。

就那么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然后两个人都倒在了寒冷彻骨的水里。

我的泪滴落在他的眼里。

殷红的血顺着握刀的手腕,从他的身体里流到我身上。我伸出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抚摩向他的脸颊,在微弱白月光下描绘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线条和每一寸肌肤……水渐渐漫了上来,像就要同时淹没我们两个人的生命般……毫不留情的蔓延、浸没。

就这么死去了吧……一起死去好了。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痴痴看着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像疯子像发狂像溺水者攀住浮木一般吻他。求取赖以生存的空气,还有那一丝丝温暖的气息……死亡的吻。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

他安详闭着的双目,泪水流了下来,合着我的泪。

我们相拥的身体任由冰冷的水淹没,就像是一棵有着同样温度、同样颜­色­、一同呼吸着的树,等待着冬天的降临。

“枕流……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在和泉,你吵着说要和我一起看昙花开放时的情景么?”

“记得……我们两个熬了整夜,等待它开放,雪白的花儿……那么美,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么美的样子。”

“还有土佐的白梅……最清灵、最纯洁……的样子……”

“永远……永远都会记得。”

“那……记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心迹的时候么?”

我咽下泪水。

“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把一张纸条塞在了我手里……愿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我……”

寒冷的水面像奇迹似的……划着光晕的圈子一层层结上冰来。世界银白一片,这提前降临人世的初雪哪……美的凄迷而妖艳万端,连意识也迷惘了……这多么像,多么像上天为我们准备的葬礼。就这样死去……我最初的爱,生生世世相伴,永远再不分离。

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愣愣的看着他,不可思议的看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命推开了迷离恍惚的我,不避不让让冰冷彻骨如同利刃般的水独独漫过自己。

“枕流,对不起。”

曾经以为,到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骄傲的、不愿说一句对不起。

“好冷……我好冷……”

在极度寒冷中,像高热的病人一般……他喃喃自语着说。表情好痛苦……好痛苦……现在,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我,再也没有办法伤害我了……

我深一步浅一步、不管不顾的冲进水中央,抱着他、拥着他的肩膀……那最初、也是最终唯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肩膀,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为他驱走寒冷与孤寂……谁都不行!换了谁都不行!

“你只属于我……从来只属于我……对我发誓:即使死掉腐烂掉也是我的——也是枕流的!”

而他……经雅笑了,笑着无力的垂下了手。

“从来……从来都是……”

然后,那一丝笑容就这样永远凝固在了他的容颜上。

一切都结束了。

说什么“愿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他终于被我而杀,在我的怀里断了气。但我发誓,这绝对绝对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个杀的人了。

漫天飞雪。

“再见了,哥哥、经雅……夫君。”我冷冷笑着站在桂川岸边,以依旧优雅万状的姿态拧­干­长发,一边看着他的尸体缓慢被白雪覆盖。鲜血中绽放的美丽狂气,依旧是倾世的绝艳姝丽。最后轻轻翕动樱­唇­,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再见了,我的年少时光……所有的悲伤与想念。”

然而……翩然转身时,却是如遭雷击脑海里顿时空白一片。时间好象在瞬间停滞住了,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望着这个最最不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再也无法不动容。

于是过了好久好久,才­干­涩的问道:

“主上……?”

之三十九 牡丹灯笼

之三十九牡丹灯笼

“主上……”

心思已经转瞬之间千回百转。他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但遑论如何,都是一样难以挽回。在寒冷的水、漫天的飘雪中死去的经雅,和眼前这个能在刹那让我丧失一切防备的男人……是爱、还是依存,都没有区别。

曾经都是一样的感情、毫无二致的……危险感情。

雪片像大朵的花瓣飘零凋落,在我与他之间交织出迷离恍惚的鹅毛云雾。

看不清他……主上的表情,我仓皇的望着他,微弱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再如同淡墨晕染般洇开:冻的青紫而瑟瑟发抖着的嘴­唇­、隐约可见的下颌线条。好象在恐怖的梦境中一样,没有一点实感,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伫立着直到……血滴顺着我的手流下来。

不……不要……为什么要让他看到!

不要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难以忍受的绞痛顿时席卷全身,让我疼的登时躬下了身子,像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心里却还是在嘶哑的叫着说别看……如果真的是场梦的话就快点醒过来……

这样丑陋的我……手上沾满了血腥满身泥泞污垢,一身都是嗜杀的气息。不仅仅是卸下桃花般娇艳妩媚人面的饿沙罗鬼,倒更像一只栖息在太古时代冰天雪地里的野兽,为了求生为了熬过寒冷的冬天活下去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老天,你对我太残忍了。

如果说经雅是我的昨日,那么主上……他就是我的今朝。昨日与今朝,诡异的在初雪飘飞的桂川边凑齐,等待着命运最终或许也是……最无情的裁决。

“枕流……”

许久许久,从他的口里缓缓吐出我的名字。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亲眼目睹了所有:我——他贤良淑德的中宫、美丽柔弱的情人,居然就那样流利的把匕首刺入臣子身体中,带着疯子般癫狂的可怕笑容。还有……在他眼里……我和中纳言藤原经雅的关系。纵然只有瞬间,也无可否认是忘却生死、神魂俱失。

“枕流。”但,即使恐惧到闭上了双眼我仍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着…却还是温柔高贵一如往昔?

接下来主上会说什么?他会质问我和经雅的关系吗?他会怀疑我对他的感情也是虚假也是逢场作戏吗?他会用厌恶如避蛇蝎的眼神看着作为杀人凶手的我吗?要么……要么就是什么都不说的立刻离开这里,迅速回宫废了我且永世不再相见?我……

“原来……这就是你真正的名字……”

伴随着让人诧异的话语,他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捧起我的脸颊。

“枕流……枕流……”一声声的眷爱、一声声的怜惜,好象不再让我落泪、不再让我忧虑伤心。有种情浓深处誓不移的美丽错觉……鹣鲽依依,这一生只羡鸳鸯不羡仙。所以即使只是错觉也好……就让我沉醉在这动人的错觉中吧,怕一睁开双眼,又是个不堪回首、属于我的修罗地狱。

“主上,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的存在么?关于一个卑微平凡小女子的奇迹……”落在头发和面颊上的雪片渐渐融化了,静可聆听到有小小的水珠滴到石子上的破碎声。我慢慢退开,躲开他手指可以碰触到的范围,不想自己身上的血腥沾染上他一尘不染的衣襟和……他的心。然后带着真实无伪的嘲弄笑容,云淡风轻般道:“我不是左大臣的女儿常夏小姐,只是出于偶然一个占据了小姐死去躯壳的魂魄。”

或许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经雅已经死去了……在我的微笑、我的泪水中停止了呼吸,而罪魁祸首的太政大臣一族亦行将就木。也许……我这个滞留在烟火尘世、为仇恨为报复而还魂的死灵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升天也说不定。重新进入六道轮回因果相迁,再奔向一个全新的、毫无芥蒂的人生。

而就在离开的刹那,他毫不犹豫的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知道。”

声音平静而美丽。

“我都知道啊……一个不是常夏的女子,陌生而又熟悉的你……”

那平静而美丽的声音,就好象是解除束缚的咒语。

是的,那封印了我全部属于“人”的感情的咒语。

好­干­净、好轻松……

我的奇迹就是他——这个带给我生命一个又一个奇迹的男人,他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头顶然后默默将我拉入自己怀里,让我的视线再也看不到残酷的尸体。他轻轻的吻一个又一个落在了发稍和脸颊上——那些沾染了血点的地方……

“不要再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了。我也……不想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丝痛苦,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如果想哭就哭吧。”

抬起头,穿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那片白雪皑皑的天空。我还活着……尽管背负一身罪孽万劫不复,但是还能感受到两人人相互依偎着的体温、第一次知道人的体温居然如此的温柔……让人有几乎掉下泪来的冲动。

现在应该已经不再是错觉了吧……转睫之间,整个世界都变的不同,还有……那被捆绑被保护被牢牢浸透在深深血海里哀号着的灵魂,彻底得到了涤荡……不……是救赎。如果这个时候还奢望什么的话,连神佛都不会再饶恕我了吧……

云开雪敛,纯白耀眼的天光束束透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像个初生的稚儿般,嗫喏着问道:“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知道我不是……”

主上微微一笑,先没有回答我,却望向遥远天边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冥冥之中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道:“常夏,我可以告诉她吗?”

始料未及的话,令我讶异的挑高了眉。

而他,用祥和的表情对着被薄雪覆盖的龙胆花儿说道:“她是一个和你一样纯洁、美丽、善良的女子,也是……我所爱的人。常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会爱上怎样的女人吗?当时的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这个女人就站在你面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你的秘密告诉她。”

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蓝紫­色­绮丽花朵随风轻柔的摇动着纤细的花茎。

“谢谢你,常夏小姐。”我禁不住道。

“其实,当初堀川二条邸送小姐入宫并不是左大臣提出的。”看见我的惊奇,主上边笑着摇头边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左大臣小姐入宫这个讲头一开始起源于常夏对我开的玩笑。因为左大臣是母后女院娘家的关系,我在践祚之前经常以皇子的身份出入左大臣邸。当时常夏还尚未换服,所以经常有见面笑闹的机会,就和亲生兄妹一样。”

我一愣,怪不得主上这么快就看穿了虚假……常夏小姐残余在这个身体里的记忆并没有我想象那么完全。那么说主上和常夏小姐之间的熟悉程度甚至一度会超过她所爱的近卫少将橘齐信?主上……橘齐信……

脑中电光石火,端的清晰显现了出来。

“我想……常夏小姐当年所说的入宫不止是一个玩笑?”我试探着问道。

主上淡淡笑了。

“或许应该说,只是在她说的那个时候,不是一个玩笑。”他揽住了我的腰,简简单单陈述道:“这位小姐初次的动心不是近卫少将,而是……我。”

“原来……是这样的……所以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并不记得……但那为什么呢?”我断断续续说着、回想着、搜寻着剩余的陌生记忆,却一无所获。“为什么,为什么我有如此清晰关于近卫少将的回忆……清晰到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记得常夏小姐是如何与他邂逅、如何与他相爱……分离,甚至连丧失生命的那一刹那都感同身受。可是我却想不起主上……想不起你,为什么?”

“那就是只有真正的爱才会具有的执念呢……”他轻笑,又像是叹息。

“真正的爱?”我好似幼童学语般重复道。

“我始终相信……人一生中命定相属的恋人只有一个。那大概就是所谓前世留下的记号吧……如果不是对方,自己就不能真正投注下倾尽此生的感情。但人生的岁月是漫长的,等待没有尽头、期待着的人也不知道何时会来临。在与那个人相遇之前,可能会和各种各样的迷惑邂逅。之所以迷惑,是因为让自己迷惑的人或多或少具有自己期盼着的那个人的某一部分特质。如果在这些迷惑中永远停伫了自己的脚步,那一生一世就不会再有机会和上天赐予的恋人相遇……或许在我的身上,常夏看到了某些她一直期盼着的东西吧……她生来就不能抗拒的恋人的特质,所以看着我迷惑了,直到她遇见真正在等待的那个人——近卫少将。”

这就是所谓穿过­肉­体触摸灵魂的爱恋么……她从主上里看到了恋人的影子,同样让人隐隐觉得心口发痛的温柔微笑……我怎么没有发现呢?那分明和齐信如此肖似。

“你……曾经喜欢过她吗?”

与他并肩望眼前的景­色­:如同清风拂过,在罕至的初雪中,紫云般的花海散发出浓烈芬芳……是久远回忆的气味。

“她是位美好到让人不忍伤害的小姐,”主上笑着抬起我的下颌,看着我,道:“但,我也有无论如何都要等待的人。”

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像岩石一样僵硬,再也不会为了谁而动容。但那个时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怀抱里,让泪水浸湿他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现在想想,如果我的世界就这样永远凝固在这一刻该有多么好……让我不用站在真相残忍边缘,天真的尽情汲取那刚刚到手却即将消逝无踪温柔;不用……再一次痛的铭心彻骨、生不如死!

我与你之间,就仿佛是清涟碧波和碧波上飘荡无主的莲花一样。乍看之下或许可以相依相偎,但却无法永生永世一起度案嫠呶摇…永远都不会离我而去……”

话未落,我的世界却已经轰然而落在那一抹猝不及防突然而来的殷红里……

我一步步向后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定是梦……对,这一定是梦魇、幻象、虚假、水月镜花!

还是……终成水月镜花的是我们……?

“我……”

几乎在霎时间,他的面容变的苍白而可怕,鲜红­色­的粘稠液体正顺着捂住嘴的手指缝里渗透出来……是血……怎么会是血!一定不是的……不会的!但……极其痛苦般,随着猛烈到像是要将心也呕出来的咳嗽,一口鲜血淬然而出,像锋利的刀片点点滴滴割在眼里。所有恐怖到我甚至想也不愿意想的猜测全部涌上了脑海里……

他苦涩的笑着。

“我……可能做不到了。枕流……原谅我……”

不要!不要!不要!你在说些什么啊?是你许我的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是你把我变成了这样软弱的女子,是你给了我天和地给了我整片世界,是因为你善良而深情的眼睛我才能以人的心活下去。这样的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

老天,你为什么又要再一次夺走我微小的幸福?

过冬的千鸟盘旋在天空久不离去。流转薄冰的寒水边围绕着素白牡丹丛,而几尾锦鲤在水中悠然游动,仿佛自在仙姿窅然随流水,超脱了世间愁苦悲欢。痴痴出神望着它们,睫毛翕动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不知道……把福饼揉碎了……变成细末儿,它们吃不吃呢?”我闭上满是泪水的双眼,搂住他……像怀抱着一个虚弱的孩子,哽咽着道。

他修长清瘦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是让人更加禁不住泫然欲泣的温柔。

雪花,又一次飘落下来……优雅而静美,淡淡交织出细幕缠绵。但此时雪,却是无边无尽毫无休止……在我的心中下了一生一世。

“不吃的,它们只吃朕亲自喂的食。”他轻轻答道,就好象是那一天、那一个春日,我们第一次邂逅时……天气是那么的美……阳光明媚,还有丝竹管弦的声音在香气弥漫里微微颤动。

“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朕没有办法再照顾下去的时候,也一定要继续好好的活着……健康的、平安的、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即使我已不在……”

即使我已不在人世。

之四十 岚夕暮

之四十岚夕暮

大概没有人会不知道吧……咯血是不治之症。看着身体慢慢消瘦、枯萎,一天挨过一天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我竭尽全部力量挽留着他日渐消逝的生命,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也要再一次与天意捉弄相抗衡,留住自己所爱的人。绝对……绝对……

在逼问大纳言典侍从而得知主上真正的病情后,任何事情,都仿佛变的平淡无奇起来。我的时间并没有停伫:越来越快伸向太政大臣的利刃,还有那一步步进行中的最后计划……但我清楚的知道我变了,隐隐约约开始有些害怕自己……因为我变的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可怕。杀人也好——杀了这么多人看过这么多人被杀,早就视若平常没有感觉了,还有­阴­谋也好、陷害也好……都无所谓。我不再是单纯而热烈的复仇者,当然也更不是土佐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多少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心已经老去……在一夜之间。

对于朝野,主上的病情一直是以身体孱弱的咳嗽来搪塞过去的。即使是女院夫人也没有告诉,也许不能称之为隐瞒,而是他本人的拳拳孝心。

甚至连移驾雨前御所的体力都没有了……还在为别人温柔的着想着。这样一个分外寒冷冬天的雪霰纷飞中,我陪伴在沉睡不醒的他身边,波澜不惊般亲自料理着添加炭火和移动伏笼的琐事。好象一点儿也不哀伤,更没有什么痛不欲生啜泣的表情。比起间或三五天来谈病的后宫嫔妃、王公贵­妇­,我这个向来受皇宠最优容的中宫娘娘反而镇静到不象话。

“‘日久知人心’,大概那位是天生的美人冷心,无情的很呐……”

“悠悠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端坐在病到那地步的人边上,亏担真忍的下心!”

当天手捏浸湿过的衣袖于御榻前大放悲声的藤壶皇后和打扮的妖娆鲜丽随扈而来的几个更衣,在背地里这么议论道。

可当面又逢迎万分听候我的差遣,来筹备奈良七大寺僧众为主上乞求平安的颂经法会和千佛供养。法会布施四千缎于寺院,愿以佛力庇佑主上早日康复自是隆重异常。布施七僧的法服,皆是以绫绸纺成格纹状的袈裟。法服的配­色­、缝工由我和梨壶女御亲手负责;筹办琴瑟事务的是内大臣家的公子中宫大夫今昌,他年纪虽轻,然则做事井井有条、进退甚为得宜;而乐人、舞人等具体事务则是由左大将平雪下一手­操­办,他见惯场面、八面玲珑,自然不在话下。

“或许我是到了该加持的时候了吧……”

偶尔­精­神好一些、从昏睡中醒来的他会这般半真半假的说道。

我静静在调配好的百步香里添加些蜂蜜——这样味道逸散出来是温和平缓的,据说有很好的平服咳嗽作用。

“说的也是呢……那么请横川的僧都大人来好么?”边为他梳理头发边道。

看着疏落散在梳齿上变的枯黄的断发,我默然合上了梳妆匣再很快的……很快的换上无忧无虑笑靥看着菱花镜里的他,轻松言道:“主上和僧都大人也有许久未见面了吧,上一次召见还是在雨前御所来着。”说着亲昵的轻轻欹在他肩上:“不过您从现在开始就要多多进食多多显得富态才行了。”

“哦?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僧都又要怪臣妾不够尽心侍奉主上了!”

“莫非爱卿还在‘怀恨’当时僧正对你的唠叨?”他不由得失笑。

“主上这句话可是罪过哦……臣妾可没敢说那位大人‘唠叨’。”

《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陀罗尼经》,每天手步释卷的抄写着千卷佛经。不忍他如此早便舍弃红尘遁入空门,所以只请横川僧都为他稍稍削去头顶之发并受以五戒、结下无量功德。

“‘深感神功知凤契,缘结来世伴清幽。’愿他日携手同登极乐净土……共生一莲台之上。”当时口中低低说道,如同自语。

这样殚­精­竭虑动万人之功的准备着,待到颂经法会和千佛供养的当日,已是顺利度到来年的春天。薄冰融化后,我的心情也开始莫名乐观起来……毕竟他连这样寒冷的冬天都安然熬过去了呢。粉­色­的樱花成团成蔟,像祥云般氤氲笼着宫阙。水殿渡廊边柳条抽枝,是千条万缕柔丝碧玉倒映在微波荡漾中。而盘旋清歌的翠鸟像是通了灵­性­似的,随着僧人齐声高咏的《法华赞叹》樵薪之歌曲调,留连于樱与柳之间。

将弘徽殿两边厢的女官值宿房间腾空后移开屏风、几帐等物,­精­心布置作为殿上人和公卿大臣的位席。此外设雕花沉香木台足衣架二十四座,悬挂各类赏赐衣服和被褥;北面靠壁摆放唐柜和橱子,覆盖紫­色­花卉卷叶纹织锦桌毯,供奉白檀木阿弥陀佛和侍立两侧的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御寝台四周帏帘高撩,悬挂两界曼荼罗图。亲近的上葛女房按品级着装围绕环伺在御帐台四周,因为颜­色­限定的原因不能随心所欲的为衣裳配­色­,所以着意在扇子上花费心思争奇斗艳。贵公子们有些穿了正式的礼服在主殿寮的侍侯下试乐,有些身着浓艳的直衣和缚脚裤,拉在屏风后面拉了砚台进去写信给什么人。然后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接了信函,借来本来相熟、先已在宫中供职的女房的手镜整理鬓发。上方的几帐内,无论左卫门内侍怎么哄着,小皇子都非要往我这里爬过来。两岁大的孩子,穿了开缝很多的汗衫,口角红润,乌黑的头发像用鸭跎汁染过般油亮,扯着我袖子笑的开怀。最后被没辙的小荻抱了过去。

如此繁华极至热闹非凡的尘世景象,或许能稍微安慰我心、也在挽留着他吧……于是淡笑了出来,重新整理好心境,换上牡丹­色­目的衣裳:晚春盛开的牡丹花,被唐人视作华丽的百花之王。菊卧线蝶丸凸花锦制成的十二单衣按照白、淡苏芳、红梅、浓赤、浓苏芳的顺序层层若云霞铺叠,薄薄施了脂粉,熏以“梅花”香品。再吩咐童女从宜阳殿库房里取出珍藏的名品乐器,像是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拿了出来分给众人,传下话去道:

“昔时唐皇于清元小殿宴饮,玉笛、羯鼓、琵琶、方响、箜篌、拍板乐声齐作,斯乃旷古盛事也。今日愿闻诸位弦歌雅奏。”

或许是天气转暖的原因吧,这些日子以来主上的­精­神出奇的好起许多。他听了这话,笑着道:“虽你说了这话,可料想没人愿意领受龙笛与琵琶吧?”

“为何?”

主上刚要答话,御座下首的右大臣就抢先谄媚笑道:“当年清凉殿管弦之会,左大臣家兄妹一琵琶、一龙笛曲惊四座。公子­操­琵琶深具嵯峨帝遗风、爪音清越绝伦,小姐的龙笛则神乎其技、堪比蝉丸。这已是本朝的传奇了,谁人不知呢?”

传奇……么?

我笑,眼里有前所未有的凌厉之光一闪而过。

暗含深意的瞥了眼四面簇拥而坐、表面一团和气的后宫女房和公卿们,向着主上微微屈身道:

“如蒙您不弃的话,那么待会臣妾与愚兄长就要献丑了。”

说完眼睛看向翩翩然端坐在右大臣侧对面的雪下,他原先只含笑不语着。两边厢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个目光,然后雪下亦笑应道:“臣早有准备了,何劳娘娘挂心?只愿陛下勿要责怪臣唐突才是。”

主上微笑着颔首,言道:“何来唐突一说,卿与中宫只需随­性­选一二熟习之曲以飨我等则可。”

“谨遵旨意,那么……”雪下望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说道:“那么就容臣奉上一曲——太平乐。”

“太平乐?”

左大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兄妹”俩。太平乐,又叫破阵乐、秦王破阵乐,是自大唐传来、充满刀光剑影屠戮杀伐之气的武乐。相传是为了赞颂秦王李世民武功盖世大破王士充,继而夺取隋室天下的胜利乐曲。

“没关系,就这样吧。”主上温文一笑,对我说。

我一愣……他的眼神和以往不同了。总觉得多了点什么东西……他那冷静的、明晰的……纵容的目光,还有深刻而清澈的眸子……好象是洞悉一切的感觉。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主上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我在计划着什么。

是看穿生死的临终之眼……

这句话出现在脑中时我立刻恐惧万分的拼命甩掉这个念头。

不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他……他只需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战胜病魔活下去,然后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中每一个春夏秋冬。属于我们的幸福还远远没有开始所以……所以我要先战斗。

在这华丽壮美激狂的乐曲中,我们将最终战胜太政而夺取天下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么……臣先告退,去为琵琶调音了。”

雪下先一步从容自御前退下。我仍旧陪伴在主上身边一同聆听法师讲经,之后再观赏落蹲之舞和众位官员女房的献曲。以女子常礼服赏赐亲王和四位以上官员,以腰绢绸缎赏赐殿上人。接着到了薄暮时分由左京大夫藤原佑亲献上的高丽笛曲,我借着整理容妆的理由也退下了。只带了小宰相和中将君两个心腹女房,从连接弘徽殿与清凉殿的渡廊走到事先约定好的上御局里。

这样的时候,当然不会有什么人。悄悄留下她们在门口监视着对面藤壶上御局的动静,我一闪身推门进去……

一地都是散落的樱花瓣儿,浓香扑鼻。

“啊啦……这……”我带着戏谑的表情走上前去,从正百无聊赖屈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肆虐的手指间把花朵救下,故意说道:“这是哪来的‘春天里的暴风雨’?”没料想话音刚落就被顺势一带拉入他怀中。

“‘久候君不至,露湿沾我衣’呢,又哪里来什么春之岚?”勾魂夺魄的低笑嗓音。然后边说着边又不留痕迹的推开了我,“娘娘,臣兄可以向您奏禀了吗?”

看看雪下身上那已经被不拘的拉扯到乱七八糟的朝服束带,就知道他在这里等挺久的了。

我失笑,随之同样坐在了他面前。两人默契般同时收下了玩笑表情,正­色­以对。

“到底是谁那一天泄露了我的行踪给主上知道的?”我迫不及待问道。这个引领主上来到桂川的人应该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总不可能是那个死去的人。可还有谁呢?可我又不能当面问主上本人。

“我的小姐,希望你下次别再亲自动手了。”他有些好笑的说道:“即使动手的话也要先看清周围有没有什么影子在盯着。是太政大臣的杀手哟……那个时候他派去的杀手就在你们的背后。”

脑中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是太政大臣他要杀经雅灭口,但是被我抢先一步?”

“然后那个杀手意外发现原本最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中宫娘娘居然会在桂川边和中纳言见面,所以立刻折回太政官邸禀报给了他知道。你好好想一想,太政能够爬上今天的地位经历过多少宫闱间的腥风血雨?这种经历使得对政局的敏感­性­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猜不到真相也可以多少预知一二。”

“可太政派出的杀手怎么会认识我?”

“所以你有必要好好清理一下能够上殿护卫的藏人们了。”雪下以貌似不以为然的成竹在胸道。末了,他顺口问:

“对了,你没怀疑过密告的人是我么?”

我­唇­角一撇,道:“怎么没有?可是如果我的身份泄露的话,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吧?正在受宠的妹妹中宫被目睹杀人场面,如果失宠被废的话左大臣家族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他正愣愣看着我。

“怎么了?”是我推论错了吗?

雪下摇摇头,继而淡淡笑了起来,道:“不,你真的是化茧成蝶了……”

“化茧成蝶?”

“是……历经重重磨难破茧而出的、这个天下举世无双的美丽蝴蝶。”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这个国家大权在握的中宫娘娘,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小心。还有就是……谁不都要信任,包括我在内。”

怎么觉得,雪下最后这句话,有种包含着难以言明秘密的悲伤。

佛唱与飨神的管弦之音渐渐偃息下来,乐人肩披赏赐所得的白绸绕着假山和湖堤舞蹈而出,在沉浸在微醺气氛中的众人看来好似催马乐中千龄鹤的羽衣,但在我眼里倒更像是忽闪在杀机暗藏的宫闱中的片片丧衣。藏人们手持松明逐一燃起了熊熊薪火的霎时间,鬼魅和复仇剧专属的黑夜终于来临了……连飒飒风声都涌动着恶魔得意的吐息。

但一切又是那么出奇的协调与不协调……

我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木桥上时,看见漂浮着落花的太液池粼粼水光里有圆月的影子;抬眼望去,原本虎瞳般金黄|­色­的一轮明月上笼罩着浅红胭脂晕光,映照出朦胧而迷离的春夜之月。而在这梦境一样柔软甜蜜的光线交织中,又有樱花粉莹莹的花瓣如雨,潇洒优美的洒落在弘徽殿廊下和衣香鬓影们的裙裾边。

月光,在传说中就有能令人发狂的力量。

雪下走过了桥,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伸出了手,带着一如既往狂狷迷人却沉静莫名的笑容。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沟通的呢?仅仅只有语言、只有语言这种并不完备的表达心意的方式吗?所以即使相爱也未必能够心灵相通。但现在想想,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如此的……除去政治上的辞令和技巧之外的我,根本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而和这个男人的相处,许多时候却不需要语言这种多余的东西。

细柳如碧丝,云雾一样形成天然的水­色­帘幕。我用手指勾住了他的,移动着轻云淡雪般的步子走上前去,让十二单衣飘扬卷起满地香红抛撒回旋在夜空……又是一场缘生缘灭。

“那么……”雪下紧握了下我的手,语调戏谑又坚定的道:“要跑了哦,现在。”

风托起繁缛华丽的戏梦霓裳,连身体仿佛都要变的轻盈了许多。挣脱一切束缚被那只手牵着奔跑的感觉,自己就好象是从黄金牢笼中飞出的鸟儿,尽情的御风而行自由逍遥。什么都不怕了,历经所有的努力艰辛、即使踩过来时路尸骨累累鲜血横流终于可以在今天完成夙愿……雪下,告诉我……告诉我我做到了……

始终没有放弃的梦想。我的梦里有太深太深的血海了……无法宽恕也无法解脱。那么,如果不愿意被仇恨所捆绑一生,就只有越过仇恨的深渊与海洋!

风的声音,在耳边歌吹……

狂月如同捉摸不定的倾世美人,光彩魔幻……

之四十一 狂月

之四十一狂月

佛唱与飨神的管弦之音渐渐偃息下来,乐人肩披赏赐所得的白绸绕着假山和湖堤舞蹈而出,在沉浸在微醺气氛中的众人看来好似催马乐中千龄鹤的羽衣,但在我眼里倒更像是忽闪在杀机暗藏的宫闱中的片片丧衣。藏人们手持松明逐一燃起了熊熊薪火的霎时间,鬼魅和复仇剧专属的黑夜终于来临了……连飒飒风声都涌动着恶魔得意的吐息。

但一切又是那么出奇的协调与不协调……

我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木桥上时,看见漂浮着落花的太液池粼粼水光里有圆月的影子;抬眼望去,原本虎瞳般金黄|­色­的一轮明月上笼罩着浅红胭脂晕光,映照出朦胧而迷离的春夜之月。而在这梦境一样柔软甜蜜的光线交织中,又有樱花粉莹莹的花瓣如雨,潇洒优美的洒落在弘徽殿廊下和衣香鬓影们的裙裾边。

月光,在传说中就有能令人发狂的力量。

雪下走过了桥,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伸出了手,带着一如既往狂狷迷人却沉静莫名的笑容。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沟通的呢?仅仅只有语言、只有语言这种并不完备的表达心意的方式吗?所以即使相爱也未必能够心灵相通。但现在想想,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如此的……除去政治上的辞令和技巧之外的我,根本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而和这个男人的相处,许多时候却不需要语言这种多余的东西。

细柳如碧丝,云雾一样形成天然的水­色­帘幕。我用手指勾住了他的,移动着轻云淡雪般的步子走上前去,让十二单衣飘扬卷起满地香红抛撒回旋在夜空……又是一场缘生缘灭。

“那么……”雪下紧握了下我的手,语调戏谑又坚定的道:“要跑了哦,现在。”

风托起繁缛华丽的戏梦霓裳,连身体仿佛都要变的轻盈了许多。挣脱一切束缚被那只手牵着奔跑的感觉,自己就好象是从黄金牢笼中飞出的鸟儿,尽情的御风而行自由逍遥。什么都不怕了,历经所有的努力艰辛、即使踩过来时路尸骨累累鲜血横流终于可以在今天完成夙愿……雪下,告诉我……告诉我我做到了……

始终没有放弃的梦想。我的梦里有太深太深的血海了……无法宽恕也无法解脱。那么,如果不愿意被仇恨所捆绑一生,就只有越过仇恨的深渊与海洋!

风的声音,在耳边歌吹……

狂月如同捉摸不定的倾世美人,光彩魔幻……

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夏天的夜晚躺在乡下草地上仰头望着星星。那些星星像|­乳­白­色­的云雾又像是轻薄的虫纱,盘绕在高高天穹间。啊这是……多么的美丽——当时就这样出神的赞叹道,如果能住在这高高的星星海里又该又多好呢。后来大了些才清楚……那就是七夕乞巧的传说:在这虽然非常美、却极其寒冷的寂寞高处——银河里,已经住着了一位女子。她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日日厮守,甚至连见上一面都要悠悠经年期。

但还是觉得,如果一个人……他能够长长久久的待在人们只有抬头才能仰望的见的高处,即使寂寞,也是多么动人的事情。

月光下,雪下清俊的容颜隔着凤尾竹御帘若隐若现。

刘海比之前又长了许多,几乎遮住眼睛似的慵懒,又留几丝散乱垂在耳畔。让人有想为他掠起碎发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就这样盖起那流丽冶艳的眉目倒也不错,于是就什么也不说的笑着持扇看向别的地方了……

所谓别的地方……丝毫也不意外看见身着龙胆丸山吹­色­小挂的蜷川女施施然从飞香舍方向渡廊而来,神态自若的与其他女房们混坐在一处闲谈。

在心底里微微一笑。

——时候差不多了。

“主上……”

毫无预兆的,边推开歇息边合起了扇子。不理会除了那人外的四座皆惊,我收拢十指俯身,以完全迥异与今日场合的严肃声音向着君王奏请道:“臣妾弘徽殿与兄长左大将平雪下为我主圣上献太平乐一曲,愿我朝盛世太平、永无­奸­佞!”

低低敛着的眉,淡扫螺黛如远山烟横,是琢磨不定的­阴­晴难测;一抹石榴娇样的笑靥处团团花黄,樱­唇­却是抿紧了的,让人兀自暗捏冷汗;琥珀­色­流瀑般的垂发掩着双眼浓浓杀意,那炽烫到极至、犹如冰点的蓝­色­火焰……

“如卿所愿。”

主上轻言道。

前所未有的,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再也没有什么疑惑了,我带着不会被世上任何事动摇的坚毅神情抬起头望着主上。只有这一刻,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们也不是夫妻……我们是君臣,这个男人是我的君王。

我说过,要让他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而今天,我做到了。

“请陛下赐笛!”

所有人已经感觉到气氛明显在向着某一方向转变。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止住了,目光如束皆投­射­在正殿这咫尺之地。但这里还是最安静的地方……我想着就在此时此刻另外两个显赫一时之所在此时的景象。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吧?属于帝国宫闱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暴风骤雨的来临。

主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的、淡淡的转过头去向着宫木内侍吩咐了句,就见她非常迅速的从身后下葛女房的手中接过个朱漆托盘……

反应快到简直就好象早已准备好等我索要似的。

“主上……”

话音未落就捕捉到了男人眼中那抹稍纵无痕的柔和笑意,我这才恍然大悟。没再多言什么,用双手恭敬的从他手中接过御笛,然后就着他的亲自搀扶站了起来。

立刻转过身来手捧御笛示之于众人!

——宫廷间权力极度奥秘与隐晦的授予方式,顷刻之间成立了。就在转瞬刚才,一国之君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交给了我。

余光一扫,雪下轻巧优雅的一闪身撩起衣裾下摆坐了下来,用修长的手指­操­起了琵琶拨子给乐音定弦。

真像斧尖一样的呢……小而薄的拨子形状,还有那利刃般的象牙拨尖。不知道在那强烈的触音、按压、波音、震音、轮指等等技巧中,冰雪透明的细蚕丝如何能翩然无损的奏出一曲如行云流水?不禁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在他半遮半掩在浓香扑鼻衣袖下的慢滑淡敲中,就有无数殒命于如同兵器的拨尖之下……低笑着,我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笛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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