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潮水一浪一浪地涌着。宁哲坐在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想心事。手机发出短信信号:你在哪儿?还好吗?希望照顾好自己!落款林云霞。
宁哲看了一眼,把手机关掉。海水开始涨潮。礁石一寸一寸被淹没。宁哲毫无觉察。耳此时,宁哲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妹妹宁娜的话:“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你把她铐回来,送她上法庭?接受审判?让她坐牢?你能做到吗?如果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又要犯错误?……难道你想跟她浪迹天涯,相依相伴,流亡人生?你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你是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为什么要一门心思去做蠢事?”
宁哲夹着一只不敢动弹的伤臂,低头看看左手上半截断指。枫芸的声音也不断传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疯子!莫名其妙的疯子!”“请不要在我这里胡说八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女儿的父亲是谁!但这跟有你关系吗?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问?不可理喻!”
宁哲情不自禁,不由自由,对着海风,低声恸哭起来。海水慢慢地涨上来,礁石快要变成一个小岛,把宁哲困在上面。海边治安员发现了他。急忙跑过来,大声地呼叫:“嗨——!快下来!危险!”
宁哲不为所动。雕塑一般。两个治安员冲了过来,奋不顾身跳进水里,把宁哲从礁石上架了下来,上了岸。其中一名治安员问:“失恋了吧?那也不能寻短见呀!”另一名道:“让海水淹死,这种自杀方式是很受罪的……”
宁哲身上湿漉漉的,二话不说,表情呆呆地,挣开治安员,摇摇晃晃地走掉。边走,边把手里的酒瓶甩进海里。华灯初上,宁哲来到一间酒吧。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宁哲醉熏熏道:“酒。”服务员将酒单递给他:“请问您想要什么酒?”宁哲看也不看,一把将酒单推开:“都有什么酒?”服务员再次将酒单递给他。宁哲一拳将酒单本子砸变了形,吼起来:“什么服务态度!不识字吗!不会给老子念一遍吗!叫你们老板来!”
服务员惊呆,吓跑了。保安跑过来。抓住宁哲就架了出去。宁哲惨叫着:“我的肩!我的肩!”保安一把将宁哲抡到街上:“哪里来的疯子!耍酒疯也不长眼睛!”
宁哲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酒吧的门:“等着!我会收拾你的!”掉头钻进旁边一间酒吧。
对这个女人他既恨又爱,既爱又恨,爱不能止,恨不能休。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中,他对她的思念日积月累,有增无减。如今终于找到了她,却突然发现,她已不是原来的她。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成了孩子的母亲,别人孩子的母亲,不是他的。这让他五味俱全,不敢相信,觉得这是不可能、不真实的事。妈的她会照顾孩子吗?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那个喊她妈妈的小女孩,像一枚炮弹,准确无误击在宁哲最脆弱的神经上,又似一枚毒针,刺到他心里,留下发紫的痛。
高度酒精焚烧着肉体,酒香却让人沉醉。宁哲往嘴里灌着酒,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场泪水。第一次她身上沾着血迹,从他身边走掉的时候,他抑制不住流了泪。第二场就是最近,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哭了。
谁是她孩子的父亲?是那个牵猪的男人吗?那个男人,为什么他的身影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他是什么人?他与枫芸是什么关系?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林云霞恰到好处出现了。宁哲烂醉在酒吧里。他的手机上有一个向他强烈表示关怀的短信,被酒吧工作人员查到,短信的落款就是她的手机号码。她凌晨三点接到电话,清晨七时二十分便乘飞机从金山出发。风尘仆仆。她把他从酒吧里拖出来,拖到出租车上,拉回酒店。帮他清洗呕吐物,秽物的酸腐之味熏得她欲呕欲吐。不过她却情绪激动,一直以来她就盼着这么一刻,他被刺得遍体鳞伤,被击得人仰马翻,这样才有她的机会。就像现在,他受了刺激,他脆弱,他神经质,他痛苦,不得不去借酒浇愁,虚弱得站不起来,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总算开了眼界。“掌握时机,逢高减磅,逢低吸纳,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达成交易。”这是她爸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现在他需要她的照顾。
太阳快要落完的时候,宁哲从雪白的大床上睁开了眼睛。他有些惊讶:“我这是在哪里?”
林云霞坐在床边,注视着他:“醒啦?”宁哲吃惊地坐起来:“小霞?怎么?又是这样……”林云霞轻声道:“放心吧,这次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睡了整整一天!”宁哲疑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云霞说:“昨晚你在酒吧喝得人事不醒,酒吧要打烊了,人家从你的手机上发现我的手机号,我慌忙赶过来,把你接到这里,你呕吐了,可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好啦,你睡醒了吧?晚饭当作早晚吃吧!”
门铃响了。林云霞去开了门。林云霞推着小餐车,推到宁哲面前。精美的菜肴,餐车上Сhā着一支百合。宁哲道:“其实没有必要小题大做。”林云霞平静地:“你现在需要帮助,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合作伙伴。”宁哲道:“合作伙伴?这桩生意没有利润,也许会让你血本无归。”
宁哲下床, 啪啪啪啪啪!打开了房内所有的灯。林云霞道:“天还没黑,急着开灯干嘛?”宁哲道:“我喜欢亮堂!又不要另交电费。”林云霞道:“公民的一切行为要符合基本社会公德,你应该懂得为社会节约能源。”
宁哲走向洗手间:“想给我上课?可惜……你不是老师。”林云霞追了过去:“记住,我没有别的意思,来帮助你渡过难关,我不欠你什么,也不会向你索取什么,我不愿看到一张债主一样的嘴脸。”
宁哲:“难关?我不明白。”林云霞道:“借酒浇愁,你又受了什么伤?工作压力吗?你这次出来是不是又为了什么案子?(喃喃地)你们队长真够黑的!你现在身上带着伤,却还要秘密出来工作!刑警队那么多人都干嘛呢!一个个头脑发达四肢健全,就让你一个伤员出来?你怎么这样老实?老实有什么好处?能得到什么呀?知道吗?别人回报老实人的都是歧视和欺负!他们这是欺负你……”
宁哲瞪着她:“够了!够了!说完了没有?!闭嘴吧你!”林云霞道:“别发怒,发怒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宁哲道:“有怒不发是虚伪的表现!”
“好吧!我也不想虚伪了……”林云霞从酒架上抓起一只杯子摔在地上,委屈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回去找你队长去?他怎能这样!这说不过去!让一个伤员……”
宁哲突然冲过来,抓住林云霞的一只肩,摇晃:“不许你找队长!这跟别人没有关系!我出来我们队长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是我的私事!私人的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不许你破坏我的事!”林云霞吓呆了,惊呆了,眼泪从双眼喷薄而出,吃惊地望着宁哲,质问:“你冲我发什么火?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
宁哲怒道:“你为什么总这样跟着我?你为什么不能干点自己的事?”林云霞说:“我现在做的就是自己的事!我没有跟着你!是酒吧!人家怕你死在那里负责不起,才找我来的!我助人为乐!我哪里跟着你啦?!”
宁哲放开她,仰仰脑袋,换气,尽量平息自己,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调试水温,降低语调:“对不起,小霞,你听着,我身体已经好了,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你自己先吃饭,我需要洗个澡,回避一下好吧?”林云霞克制着自己说:“医生说你不能洗澡!”
宁哲:“身上都快发酸了!”林云霞说:“酸了也不能洗!伤口会发炎!”宁哲道:“好吧,我洗个脸,行吧?我不喜欢别人看我洗脸,请回避,没听到吗?回避!”林云霞退开:“我等你吃饭。”
宁哲将卫生间门关上。林云霞在房内转了一圈,坐下。手机音乐响起。林云霞顺着声音,找到宁哲的外套。她从衣袋里掏手机,手机响着,她的手又触到一份纸样的东西。她把它们一起取了出来。林云霞看到了一份旧报纸的复印件,打开。上面是关于一件凶杀案的新闻特写,旁边附着女凶手的大号头像。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林云霞盯着它,思考着,渐渐地,眼泪弥漫了双眼。
宁哲从洗手间开了一道缝,盯着她的手,吼:“别碰它!”林云霞抬起头,吓了一跳,手机还在响。她把手机扔给他,报纸落在地上。林云霞颓然坐到沙发上。傻了一样。宁哲愣着。林云霞泪眼朦胧,望着宁哲,气愤地说:“我刚刚还为你的敬业感动,抱不平!嗬!我真是太愚蠢啦!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各种版本的说法,但从未在你这里得到过证实,我情愿相信那都是传言,谣言,都是靠不住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烂醉在酒吧里,恸哭流涕,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原来这都是有原因的!是!这是你的私事!私人的事……”
宁哲有些紧张:“小霞!你别瞎猜!你别乱说!”林云霞喊道:“我瞎猜吗?我乱说了吗?这不是事实吗?你紧张什么?”宁哲道:“我……我……”林云霞哭道:“既然这样,你那么爱她……可你为什么……还要跟我……那样……”
宁哲语气沉痛:“我一生中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跟你……那个夜晚。今天我索性都跟你说了吧,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她离开了我,她走的时候我没拦住她,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
林云霞望着他,泪水长流。宁哲又道:“后来,自从你出现,自从有过那么一个雨夜,我以前的那个最大的错误已经退到第二位。……对不起,小霞!”
林云霞问:“你现在最大的错误就是跟我……那夜?”宁哲如实道:“是的……”林云霞问:“你好后悔,是吗?”宁哲道:“别再提了……我一直内疚、自责、痛苦……你并不了解我的心情。”林云霞问:“因为你觉得伤害了我?”宁哲道:“也因为我背叛了她!这让我非常非常痛苦!让我非常恨我自己……对不起,小霞!”
林云霞泪水横飞:“对不起?好轻松啊!我把我的心都给你了,你三个字就可以了结一切吗?!我不喜欢别人对不起我,我不喜欢为别人痛苦,也不喜欢别人因为我痛苦,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我不允许这样!知道吗?没有人可以这样待我!我不允许有人这样待我!知道吗?!”哗啦哗啦一阵闷响,林云霞跑过去把餐车掀翻。红红绿绿的菜肴脱离了雪白的盘子,分散地甩在加厚的地毯上。林云霞叫道,“宁哲!你会遭到报应的!”
宁哲望着她,呆着。转身进了卫生间,啪地关上门。水声哗哗响着,宁哲把脑袋浸进冷水里。
林云霞将桌上的东西一古脑扫到地上。将床上的床单被子揭掉,扔到地上,将枕头抛出老远,然后拉开门,冲了出去。宁哲从卫生间出来。望着满地狼藉。呆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盘子、碗碟,等等,一样样捡起来。最后,他捡起一支百合,小心地把它拿在手里,凑到鼻前,嗅着,一ρi股坐到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宁哲起来开了门。服务生站在门前:“请问您是宁先生吗?”宁哲点头:“什么事儿?”服务生道:“有一位姓林的小姐,委托我向你转告一句话。”宁哲道:“什么话?”服务生说:“她说你目前的活动她都知道了。她也许会说出去,也许不会,这要看她的心情而定。”宁哲愣了一下:“她呢?在哪儿?”服务生说:“她说她有事,先走了。”宁哲:她去哪儿啦?服务生说:“她没说。”宁哲问:“还有别的话留下吗?”服务生道:“没有了。”
服务生离去。
宁哲拿起手机,接通林云霞手机:“……小霞,你在哪儿?”林云霞不说话。宁哲道:“小霞,原谅我,我不该冲你发火……”林云霞还是不说话。宁哲道:“小霞,这是一件不着边际的事儿,一点影子都没有,你千万不要乱猜,不能乱说……否则的话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林云霞挂掉电话。
宁哲呆着,话筒里一片盲音。
宁哲走出酒店,夕阳像一块蛋黄,一点一点被山的嘴巴蚕食。
宁哲走进一家商场,在摄像器材专柜,选择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一台长镜头照相机。储蓄卡里的钱已所剩无几。但有些事情必须得办。
枫芸用完一批药,痰稍稍少了一些,但喉间隐隐的痛还在持续。不敢懈怠,又去,医生又开了一批药。
从渔村到学校,只有半站的距离,步行十分钟即到。每天她都是步行,锻炼了身体,节省了车费。上课时的校园像一潭没有风的湖,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哨音,就像涟漪在湖面上轻轻荡漾,让人觉得亲切踏实。同室的教师都上课去了,枫芸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红水笔,面前堆着一摞英文作业。批改作业进行到一半,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如果生活真的就要结束,那么,甜甜怎么办?女儿还只有五岁。她不仅要失去母亲,失去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幼小纯洁的心灵,还将会留下魔鬼一样可怕的阴影!
上课的时候,思想有些跑神,有个同学站起来提出一个问题,她居然盯着学生的脸,足足三秒钟没听明白,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晚饭后,教甜甜打电脑游戏,一种简单的扑克游戏,奇怪的是,这种早已熟能生巧的游戏,连续演示了五六回合,居然屡打屡败,往往打到中途,牌局便被弄成一团糟糕,在女儿面前丢尽面子。甜甜问,妈妈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没有全部看着电脑,老师说,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好。
“行啊!都可以给妈妈上课啦!” 吱呀一声,纱门被推开一条缝。赵宇辉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晃进来。他是枫芸的朋友,租住在隔壁院里。她的房东和他的房东是亲兄弟,两个院落一墙相隔,赵宇辉的房子与枫芸的房子,只隔了一面水泥墙。夜里他在床上翻滚,不小心撞到墙上,她在这边便能被震醒。两人在做邻居之前,曾是私立学校的同事,那时她到学校上班没多久,他也突然出现在学校,与她一样当起了老师。但他一直不好好教课,没干几天就辞职了。然后成天在社会上做各种各样的生意,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到枫芸,告诉她生意出了事,无处栖身,枫芸出于同情,帮忙找了房子。住在渔村他并不是老实的村民,有时候会突然出现,闷在小屋一连几天不出门,有时候会突然失踪,连续几日看不到人影儿。鬼知道他整天跑来跑去都在外面忙些什么,总是不停要做大生意,具体做什么,谁也闹不清楚,好像什么都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不成。赵宇辉只要回到渔村,就少不了到她这里来,反正一墙之隔,近便得很。甜甜越来越像个小大人,赵宇辉与小甜甜的关系也越来越铁。因此他常说,私立学校的短暂生涯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枫芸,要不然也没有他与甜甜这一场忘年交。
赵宇辉抓起饭桌上的苹果咬了两口,喀嚓喀嚓地嚼着:“姐,谢谢你给我创造扮演警察的机会,我有个创意,以后我就当你的私人警察,你看如何?”枫芸说:“私人警察,没听说过。”“贵在创新嘛,”他用手做出一只手枪的形状,对准窗外,“叭叭!过瘾!”
小甜甜跑过来,嘻嘻地笑了,小手学着他的样:“叔叔,我也要当警察!”“告诉你,叔叔可厉害着呢,昨天碰上一个胆小鬼,还没出拳就把他吓得抱头鼠窜!”“什么叫抱头鼠窜?”
“就是啊,抱住脑袋,像老鼠那样快速逃跑。”赵宇辉弯着腰子,用身体作出鼠窜的样子。甜甜咯咯笑起了:“老鼠没有手,怎么会抱脑袋?它用什么抱脑袋?”“这个……这个叔叔还没研究过……”
枫芸冲赵宇辉瞪了一眼。赵宇辉用三只手指从盘子里抓了一撮剩菜,放进嘴里,堵住了自己的嘴。枫芸问,还没吃饭?赵宇辉道,朋友要请客,空了一天肚子准备去吃大碗(鲍翅羹),奶奶的,临时那头又变卦,一杆子推到下周了!说着,又抓一把没有汤汁的菜放进嘴里。甜甜捂着嘴,偷偷地笑。枫芸问她笑什么呢。甜甜贴着妈妈的耳朵说,我听说,吃人家剩下的饭的人,就不会长大了,宇辉叔叔以后不会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