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麦克风对口型。假唱对她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情,可她不敢再拿身体拼命。很快被客人发现了。一只烟缸旋转着飞上来,砸到面具上来,狐狸形的面具顿时裂了缝。枫芸捂着脑袋逃掉了。胖经理把她叫过去,呲牙裂嘴,疾声厉色,拍着桌子指着她一顿臭训:我出五百块,是让你弄虚作假的吗?你把客人给我得罪了!你把我的名声给毁了!我的信誉你赔得起吗?!你是不是想单方面撕毁合同?违约金是个什么数字你是不是忘了?!
枫芸说,我真的唱不成了,不然我不会假唱的。胖经理说,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加钱?直说!别跟我玩虚的!今天我不妨明确告诉你,五百块已是天价,多一分我都不会掏了!这是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遗患!我没有改革,对你已经够意思了!要是我跟你签,三百都是一个关!枫芸咬咬牙说,我可以考虑违约金的事,我可以给你!胖经理嘿嘿一笑,你以为是过家家呢?你想要就要,想给就给,想签就签,想撕就撕?员工都像你这样,我这夜总会还开不开张了?
胖经理体内的斗争激素特别旺盛,咬合力也特别强。一旦咬住了猎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猎物想从他手中溜出去,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就在这个晚上,凌晨时分胖经理离开夜总会时,刚打开自己的车门,两个黑衣男子从车上扑下来,老鹰抓小鸡一般将胖经理拎起来,一顿暴揍,最后扔进路旁的臭水沟里。胖经理挣扎着,想弄清对方的来路。“明人不做暗事!”一个黑衣人扒开衣领,露了露胸前的黑蜘蛛纹身。胖经理哎哟叫了一声,刹时大脑缺氧,差点昏过去。他看见的是某黑社会性质团伙的标志,这个城市最有势力的地下犯罪集团。他的夜总会就靠给这个团伙大把大把送保护费,才得以安生。胖经理想弄清挨揍的原因,战战惊惊问,我哪里做得不周,惹老大不高兴啦?一个黑衣人问,你是新来的?在这儿干了多久?胖经理说我刚来也就几个月,有些事确实还不太懂。另一个黑衣人恶狠狠骂道:“那就告诉你!如果你不想夜总会被砸成稀泥,如果你不想把脑袋拧下来喂狗或者变成|人肉酱,以后请对华小姐客气点!”
第二天一早,枫芸送完孩子回来,胖经理就敲开了门。胖经理垂手站在门口,像一个做了错事又深刻检讨的小学生。枫芸骤然看到一张脸盆般的大圆脸,吓了一跳:“你干嘛?”胖经理不说话,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捆钱,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华小姐,我对不起你!”枫芸又是一惊:“经理你这是干什么?”“昨天是我不懂事,我的态度不好,我反思一夜,今天特意登门给华小姐赔礼道歉!这钱表示我的诚意!”胖经理态度十分诚恳。
“把你的钱收起来!你不欠我的钱,昨天你批评我是有道理的,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该假唱!”人心换人心,枫芸也反省自己。“以后您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您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一切都由着你!一分钱也不会少!这赔礼的钱您若嫌少,我再给您加!”胖经理又掏出一叠钱,压在桌上。枫芸把两摞钱推了回去:“你不要让我心里不安好不好?我能唱我肯定去唱,不能唱也希望你能理解,但这钱不明不白,让人摸不着头脑!”
胖经理苦着一张脸,把钱又推给她:“求您了华小姐!您想让我给你磕头吗?您也不要让我心里不安好不好?算我求你还不行吗?我什么时候低三下四求过人?”枫芸喝道:“把钱收起来!是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不是我的钱一分也不会要,你对你的员工还不够了解吗?!” 胖经理又掏出一叠钞票,摞在上面,声调也快要哭出声:“您是想逼我给您磕头吗?姑奶奶!我给你叫奶奶!”
枫芸拿起三捆钱,一古脑扔进胖经理怀里,胖经理不由分说又要往桌上放,枫芸按住他的手:“你这样会把我吓死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吓死?” 老板的脸有些涨红了,像喝了酒:“如果嫌少,我回去叫财务再给你拿!”“老板你是不是喝多了?” 枫芸推着胖经理往外走。经理死活要把钱留下,枫芸急了,指着鱼缸里一条一动不动的小鱼道:“看到了吗?你若再在这里呆下去,你我两人中就得有一个像它,过不了几分钟就翻白!你想像它?还是想让我像它?”
胖经理看看那条将死的小鱼,又看看枫芸,惊骇地后退两步:“你干嘛这样诅咒人?”“你快走吧!把钱收好!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也不要给我不便。”枫芸看也不看他。胖经理冲她鞠了一躬,清清嗓子:“华小姐!今天我这厢有礼了!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妹妹!”
这位老板就是那种简称“男人”的男性小人,枫芸对他太了解了,洞悉人情,看透世事,心狠手黑,谎话连篇,唯利是图,坑人无数,如果把他嘴上的“诚意”当了真,那就等于把自己套了进去。对他说话用不着绕舌,用不着客气,只要对他有利,不论她对他多么坏,说多么难听的话,也把他得罪不了,因为在利益面前他没有人格和自尊,脸皮厚极,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表示“诚意”,但如果无利可图,无论你对他多么好,说多么悦耳的话,他也会毫不留情把你一脚踹开。而这样一个人,今天却在枫芸面前表演这么一出戏,真是莫名其妙,令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沉了下来。甜甜听完一个故事,眼睛一闭进入梦乡。每晚,枫芸娓娓的声音都是催女儿入眠的小夜曲。枫芸羡慕这个小女孩,她有个会讲故事会唱歌又视她为生命的妈妈,她还有这么好的睡眠。枫芸就没有。越来越像个老人,睡得很晚,醒得很早,没有一点办法。并且,还喜欢回忆往事,凡事前思后想。可惜大脑不能换掉,不然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颗大脑。宁愿换一颗傻子的大脑,什么都不想,只要有吃有喝,就能很幸福地活着。
甜甜睡熟以后,枫芸翻身下床,打开电脑,从一个上密码的文档里,调出一副照片来。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齐眉的浏海,一脸纯真与稚气。这是她十九岁的生日照,宁哲用一个低档的克尼卡相机给照的,记得背景是一片金黄的秋林,满林的树,满树金灿灿的叶。金黄的叶子一直延伸到地面上,落叶地毯似地铺了厚厚的一层。秋天于她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母亲死于秋天,枫芸生于秋天,她对秋天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这种感情与生俱来,天然地印在她身上,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她常常感到那种金灿灿的感觉,那种浑厚中含着失意的橙黄,与她的血液一脉相承。她喜欢金秋硕果累累的收获感觉,更抹不掉隐藏在那片金黄之中的孤独、忧郁和伤感。她还特别喜欢秋雨,淅淅沥沥的,像一首唱不完的忧伤的歌。
现在,那片忧郁厚重的秋色不见了,照片上只剩下脑袋与半截胸部,而且被放大,背景成了一片空白。它被警察贴到网上,满天下通缉。她时不时打开它,仔细地,认真地,观看它,观看昨天的自己。现在,她盯着它的时候,神情已不像最初从网上发现它时那样惊恐,那样无助,那样无所适从。现在,她从容,镇定,就像观赏别人的故事,或者欣赏一幅艺术作品。
是的,现在她眼睛里有一种欣赏的意味。
她喜欢那时候的自己,那样地天真,那样地纯洁,那样地青春,那样地简单,那样地不懂人情世故,那样地因为任性而常常显得傻里傻气,那样透明得简直一丝不挂。
现在,从她的眼里再也找不出这些东西了。现在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复杂的女人,精明的女人,世故的女人,见什么人讲什么话,什么样的人和事都可以从容应付的女人。现在,见风使舵也好,察颜观色也罢,看人下菜也行,反正,她都学会了。现在,使用假的学历证书,假的资料档案,白天里是人民教师,端庄地站在讲坛上为人师表,晚上是妖媚的歌女,在舞台上风情万种。现在,她复杂得连她自己都常常感觉陌生,常常认不出自己,甚至常常疑问和幻觉,质疑眼下这个女人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想当歌唱家、并且执着地为之奋斗的自己。现在,她早已没有了理想,失去了理想。现在,她只是活着。能够活着,她已感到无限幸福。现在,她珍惜活着的每一寸光阴,甚至每一秒钟。现在,她早已被生活这把软刀磨砺成一名非专业的优秀演员,在不同的时间里,在不同的场合中,扮演着各不相同的角色,并且游刃有余,积累了相当的表演功力。
可是谁能指出她在表演呢?无论什么样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的惟妙惟肖,都能够忘我地投入,投入感情,甚至投进去整个生命,纵使多么挑剔的观众,都挑不出她的毛病。生活已经把她塑成一名天才的表演家,她可以把谎言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要给人留下诚实的印象。生活在谎言中的人,又要把谎言说得不露痕迹,又要活得真实自然,每天耗费的脑细胞一定要比常人多出不知多少倍。所以,现在的她,常常感到疲倦。她很累,很累。
枫芸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滴泪落进杯中,与酒溶在一起,她便和着咸涩的眼泪,将酒喝进腹内。然后又连喝三杯,满满的杯子,一瓶“经典至尊”已下去五分之四。她的喉咙已不适合喝酒,但此时她要喝,一定要喝!她想放纵一下,她活得太孤独!太压抑!太无奈了!
再坐下来,她关上照片,打开游戏,又去玩那局玩过无数次的扑克牌。不知为什么,依然玩不好,总是打不了三圈便打成一团糟,怎么都解不开。
只好重新开局,重头再来。
这样重复了五六次,大脑胀了起来,开始发晕,腹内也开始发烫。酒精起作用了。她又回到床上。闭上眼睛,身体的所有细胞却依然处于活跃状态,迟迟不肯入睡。枫芸从枕下摸出一本哲学方面的论著,翻开。这是一本有名的书,她从书店千挑万选才买回家中,为了读它,前后下了几十次决心,但每次都是看不完一页就被搁下。此时她第n次下决心读它,仍旧看了不足十行,便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此书阐述的命题神秘莫测,高深玄奥,加之翻译问题,文字晦涩生硬,读它犹如咀嚼一块缺乏水分的干枯的木头。枫芸把书重新塞回枕下,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便又翻身下床。
枫芸从洗衣机里取出一团待洗的衣服,轻手轻脚地将它们抱进厨房。她开始一件一件地洗。浸泡,揉搓,贴身穿的内衣,她从来不会交给洗衣机,不管洗衣机的广告做得多好,她从来不信任它们的品质,担心残留的洗衣粉残迹会侵害肌肤。此时,她洗的都是外衣,一件一件,很仔细,很耐心,她用它们来帮她渡过漫漫长夜。
楼梯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警觉地关掉厨房的灯,从门缝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已经站到外面的走廊。男人的身影,高大,沉静,从站着的姿势,看得出肌肉均匀,臂膀结实。赵宇辉吗?只有他才会开这样的玩笑。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赵宇辉经常像一只活猴,绝不会有如此沉静的姿态。
她感觉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
枫芸站起来,手里一件拧干了的衣服又落进盆里,水花飞溅出来,打湿了她的双腿。宁哲立在她面前,像一尊雕塑那样,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她悄悄地咬了咬舌尖,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有些感动,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她用一张冷漠的壳,戴在脸上。
他打破了沉默。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你洗衣服的动作竟是如此娴熟,娴熟得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他说的是实话。他看到她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对着洗衣盆,动作麻利,技术高超地揉搓衣服,这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孩吗?那个懒惰又骄横的女孩?
她告诉他,想颠覆一个固定的东西是很难的,费尽心机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是很蠢的。宁哲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真理:如果一个人连睡梦的时候,都在琢磨一件事,那么,这件事肯定能做成。”枫芸看着他,像看着一位老朋友,她用劝慰朋友的语调道:“我看,这个人八成是疯了!”他道:“从见到你的时候起,你就喊疯子,你这么对待我,真是让我受不了。”枫芸说:“可你还是承受着,你愿意!”
宁哲转了身,向前迈出一步:“走吧!”枫芸站着没动。宁哲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怎么?你想惊动左邻右舍?惊动你的女儿?我只想跟你谈谈,找一个僻静的地方!” 枫芸已经没有选择,像木偶一样,手脚仿佛被绳子牵着,乖乖地跟在后面,不声不响,一步一步走出渔村。
潮已经退了,沙滩在月亮下呈现一片皎洁的银色,干净得令人不忍碰它。两行脚印在一片美得无法形容的沙滩的中央,停留下来。海风清冷地吹来,这一个春天的夜晚,竟然没有一丝暖意,甚至有几分莫名的寒冷。
脚下是柔软、细致的感觉。
心头是一阵接一阵的细微的战栗。
宁哲走近她,仔细地看她的脸,也让她仔细地看着自己。他忽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吧?要不然的话,也不会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在深更半夜到这没有人迹的地方来!”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噩梦!”枫芸低沉着声音,“一个夜总会里卖唱的歌手,晚上被莫名其妙的男人找出来,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嗬?你难道不怕他是坏人?不怕有意外发生?不怕他对你进行人身伤害?”
“我自己就是一个坏人,只有别人害怕受到我的意外伤害,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宁哲话题一转:“你妹妹嫁给一个副市长的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因为腐败问题,副市长与儿子双双锒铛入狱,副市长判了死刑,你妹夫被判无期,你妹妹的婆婆,一夜之间被送进疯人院,什么人都认不出了,而你的妹妹,则生下一个没有见过爸爸的孩子。你继母因为惊吓与操劳过度,在伺候你妹妹过了满月的时候,神思恍惚骑着摩托车被大车撞了,不治而亡……”
妹妹!妈妈!枫芸在心中痛苦地呼唤!
宁哲低沉的声音,被雄浑厚重的海潮声送进枫芸的耳膜,把她拉回过去的记忆。奶奶呢?奶奶她老人家怎么样呢?她望着他,企图掩饰自己将要喷薄而出的泪。宁哲伸出一只手,递过来一块纸巾。她没出声,宁哲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继续道:“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但也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奶奶在你离开金山不多久,中风瘫痪,在床上躺了整整八个月,带着遗憾和对你的思念,离开人世。她老人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死不瞑目,是我把她的眼睛给合上的。当时我起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只要能把你找回来,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情愿!”
宁哲话音未落,枫芸已经泪如雨下。听到“奶奶”这两个字,犹如鼠标点击了一个命令,枫芸大脑硬盘上关于童年的记忆,纷纷抖落沉灰,刷刷打开页面。
她突然捂着脸哭出声来。
他这一招真是毒!
她的防线差点要崩溃了!
她悲痛欲绝,感到心中有一股激流在狂啸,在奔腾。
“你落泪了?你哭了?你终于承认了?你就是江婷婷!对吗?你承认啦?” 宁哲犀利的声音再次被潮音递过来。
枫芸想扑倒在地,用双手从沙滩上挖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从此不再呼吸,以祭奠奶奶那份爱和牵挂!以惩罚自己曾经对继母的不敬!可是,她像雕塑一样,站着一动未动。当“刨出沙坑把自己埋下去”这个念头刚刚冒出的时候,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女儿的小脸!如果她闭上了眼睛再也站不起来,甜甜是不是会成为一条失去家的流浪小狗,再也无人关怀,无人爱护,从此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丐生活?渴了去偷人家的水?饿了去垃圾堆里捡食?更不用说读书、学习、接受教育了!连一个固定的住所都不会再有!或者蜷缩在狗窝里?像她曾经体验过的那样?
枫芸把纸巾轻轻地贴在脸上,让柔软雪白的纸,轻轻把泪水吸掉。然后,把纸巾抻开来再折叠一遍,将泪水包藏在纸心里。
宁哲缓了音调:“奶奶在床上躺了八个月,是你的继母和异父异母的妹妹,一把屎一把尿,一直侍候着。她们给奶奶洗头,洗脚, 洗尿片,擦身子,奶奶在床上躺了八个月,身子上没生过一点褥疮……你妹妹的耐心和细心,她的质朴和宽厚,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自愧弗如……可在奶奶葬礼上,你妹妹一滴泪都没有掉。”
枫芸泪如泉涌。在妹妹面前,她的惭愧大于一切。奶奶对妹妹没有一点恩情,没有一点亲情,那时候妹妹一见奶奶就会躲得老远,甚至瑟瑟发抖,妹妹没掉一滴泪,是的,枫芸知道妹妹恨奶奶,这种恨从小在心里生了根,就这样,妹妹还是在奶奶的病床前侍候她那么久,直到临终。妹妹太善良了,妹妹她不仅仅是可怜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妹妹还在替江婷婷她尽孝!她是在替她!枫芸哭了!大声地哭了!妹妹!妹妹!
宁哲低头注视着她,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胜利了!
然而,枫芸哭完一场,擦擦眼泪,抬起头了,声调一下子又疾厉起来:“你在讲一个故事吗?我明确告诉你,浪费你的感情了,我对故事没有任何兴趣!”
“你说什么?”宁哲仿佛没听明白。
“我问你在讲一个故事吗?没有意义!你讲的故事没有意义!”
“故事?”宁哲突然暴怒了!他像火山爆发那样,劈哩啪啦道,“故事!一个女人,她把我们给害惨了!好几个人的命运都因为她而改写了!我这一生有可能也得被她给毁了!我找到她容易吗?为了找她,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怎样的挫折磨砺,承受着怎样的心灵折磨与精神重负!火车上无数失眠之夜,旅馆里无穷尽的辗转煎熬,大街小巷没头没脑的乱窜;跑过大大小小五花八门上百个城市,打过上千种零工短活,挨过揍,受过骗,捡过烟ρi股头,泡过以及凡有可能碰上她的各种场所……这么辛苦找到她,她就用这种态度待我?说我讲故事?!!!她还有没有人性!!!!”
“她这一生是让谁给毁了?”枫芸也愤怒起来,但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努力用理智讲话,“你为什么找她?为了你的私心!这是你个人的情感需求!这么多年,你没想想她是怎么过下来的,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她,就是为了谴责她?让她难受?是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她?你想要邀功请赏吗?你以为她会跟你走吗?”
宁哲仿佛挨了一拳,蹲下来,用一只手捧住脑袋。半天,他道:“最初我并没有弄清自己是为了实现某种理想在追捕逃犯,还是作为男人在寻找丢失的爱人。在漫长的寻找过程中,我逐渐明白,我只是不放心她在外面奔波,我想能够常常见到她! 我发誓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甚至愿意替她坐牢,陪她坐牢,只要从此再不分离,再不要忍受这种生死茫茫,无音无讯的折磨。”
枫芸双眼通红,热泪汹涌。她想扑到他的怀里,拥抱他,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可是她一转眼又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女儿。她是一个没有资格再谈爱的女人。她的心又冷了下来,又变了一张脸。她冷冷说道:“你这个人,神经一直有问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向我泄愤,发泄你的痛苦,可是我也很痛苦,我不能帮助你化解你的痛苦,你放过我好吗?”
“你还是不承认!你认为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不是?” 宁哲冷笑一声,“好,我也求你一件事,你告诉我,你女儿的父亲是谁?”
“这个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我不一定非要知道,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枫芸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父亲是谁。”
“好了,我明白了。你一人在外的生活,很丰富?很精彩?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该走了是不是?” 宁哲转身欲走。
“等等!”枫芸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宁哲回过头,枫芸道,“什么丰富?什么精彩?你是不是想问,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是不是很滥?你是不是认为她有作风问题?你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但我没有必要解释给你,你没有资格知道那么多!”
“不用解释,我完全理解一个单身女人的苦衷!你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我非常能够理解!真的,理解!” 宁哲又要掉头离去。
“先别走!” 枫芸再次喊住了他,“理解?说得倒很动听!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的生活,你过过吗?你体验过吗?这种滋味你尝过吗?你知道一个人哭是什么滋味吗?令人发疯的孤独和寂寞!沙漠和坟墓一样的生活!不见阳光!像鬼一样!不敢见人!不敢说话!处处小心翼翼不敢露出真实身份!这种日子你体会过吗?你理解?撒谎有多累你知道吗?永远把谎言撒下去你知道这有多么可怜可悲吗?你理解?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只站在你的立场上想问题,你太自私啦!” 枫芸一口气喷完这番话,胸中不那么压抑了。
天一点一点亮了。落起了淅沥的雨。雾朦朦,雨朦朦。细雨裹着晨起的雾,软软地落在沙滩上。春天!春天!春天!
海边的春雨没有往日那么缠绵,它是清爽的,绿色的,快感的。淡淡的愁云笼罩着藏蓝色的海面,海天之间一片朦胧。
枫芸转过身,毅然先于他离开。
宁哲沉默了一会儿,冲着她的背影又狠狠地叫道:“你以为,这些年来,我过很幸福?很快乐?你以为,我不孤独我不寂寞?我以为,走遍天涯海角、踏遍千山万水为寻找一个隐藏起来的人,很容易吗?”
枫芸继续往前走着。宁哲追了几步,大声喊道:“我再次提醒你,那个牵猪的男人不地道!你最好离他远点!”
枫芸回了回头:“我再次告诉你,请不要侮辱我的朋友!”
脸上的泪已被海风吹得冰凉,宁哲的头发湿了,衣服湿了,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宁哲原本要离开海滩,因为他不想继续看她的脸,他怕自己在那片琢磨不定的表情之中,再次迷失方向。然而当枫芸跑开之后,他便停留下来,不想急着回去了。他望着眼前的大海,慢慢地解衣扣。一粒,两粒,他脱掉了外套,脱掉了内衣,让身上只剩下最后一条内裤。他站在黎明前的春雨中,胸脯鼓鼓的,腰细细的,肌肉一块一块在身体上下均匀分布,像一个健美运动员。突然,宁哲向前跑了几步,双臂猛然举起,猛地在地上折了十几个跟头,又连续三个空翻,翻到海边,一头扎进大雾茫茫的海水中。
左肩处喀嚓喀嚓的,可他仿佛没有听到。
黎明前的黑暗中,海水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冰刺,刺骨的寒。可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相反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有一种痛快的感觉,舒畅的感觉,他发疯似地往前游了两千米,折回来,再折回去,越游越勇,最后竟如一艘快艇,直刺大海深处。
当气息奄奄的宁哲被清晨收工的渔民打捞上来时,差不多快要成了一具尸体。
他被110警察送到医院。当他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正常的思维,便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医院,跑掉了。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