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梅从外面回来,看看腕上的表,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吃饭是家庭的头等大事,在这个家庭里,这件大事的制作一般都由她来担纲。尽管她最厌恶的事就是下厨,但条件不允许天天在外吃大饭店,吃小饭馆又担心传染乙肝,所以不得不亲自动手,因此也便天天烦恼无穷。在家庭形势良好的情况下,这种烦恼会相应淡化,但如今这样的“动乱岁月”,烦恼便要直线升级。
她也劳累一天,凭什么做饭成了她的家庭作业?她一个人吃吗?只想让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自觉自愿能上能下的理想女人有吗?没有!即使有,也不是她!杨梅梅切着一块肉,边切边想,越想越气,一不小心一只指甲盖被切去一条。于是啪地一声,将菜刀扎在菜板上。
门锁在转动。吴懈推门进屋。杨梅梅没有像平常那样,以递拖鞋、泡热茶来迎接丈夫,她坐在卧室里,一动不动,就像没听到有人进来。吴懈用习惯性的笑谈调节气氛:“市委书记张惠景他妹妹开什么演唱会?弄得满大街堵车!”
台湾歌手张惠妹来灵水开演唱会,搞得满城没长头脑的青年男女快要发疯,这一纯商业行为跟灵水市委书记张惠景没什么关系,若是以往,杨梅梅一定会被吴懈逗笑,然后向他纠正,张惠妹是何许人,但此时,她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她只冷冷地抛给他一句:“给晚归找借口吗?真是太天真!”
吴懈不理她,去洗手间洗了洗,又到厨房转了一圈,找出一筒薯条,边吃边进了卧房。又主动跟杨梅梅搭讪:“饭还没做?”
“没菜!”杨梅梅心里直骂,做饭是我的工作吗?
“那好,我陪你出去买菜,回来一起做饭吃,想吃什么?”吴懈把薯条扔在桌子,腾出手,想摸摸她的头。杨梅梅猛地推开他的手:“陪我买菜?搞没搞错?买菜是我的事?凭什么呀?我一个人吃吗?家庭经济生活中,我做的贡献比你小吗?凭什么让我当奴隶?是的,我爱你,因为爱,我一直在宽容你,容忍你,但,这并不表示我就是你的奴仆!如果你非要认为买菜做饭是我的任务,一定要认为爱就是被奴役,那么请你说出来,我可以走开!今天我正式告诉你,我不喜欢被奴役!你可以找一个愿意被奴役的人!如果找不到奴隶可以找一个富婆!让她出钱给你买个奴隶!可是富婆愿意嫁给你吗?不愿意!即使真的能找到一个面貌奇丑的富婆,可花钱能买到奴隶吗?不能!那么你只有自己给自己当奴隶!”
吴懈愣了一下,抓起地上的暖水瓶,猛然往外一推,暖瓶砸到墙上。
“哄”地一声,暖瓶爆炸,热水冒着白汽,在地板上四处流溢。杨梅梅被狠狠震了一下,她瞪大了眼睛。
他冷冷地看着声嘶力竭的杨梅梅,他的表情十分冷静,仿佛砸暖瓶的是她,而不是他。然后,他二话不说,拿起那筒薯条,带着仔仔出去了。
宁哲在酒吧呆了一夜。很理智,没有喝酒,甚至连一根香烟都没抽。他静静地思考。思前想后。有个陌生的女孩不邀自来,坐到他身旁,又往他身上倚,被他用严厉的措辞“请”走。角落里,林云霞悄悄地盯着他,一杯一杯痛苦地喝酒。
第二天,妹妹宁娜忽然打来电话,冲他大发脾气。从小被惯坏了,家里也只有她才敢这么冲他开火烘炮。宁娜说,你赶紧给你们队长打电话,人家到处找你找不到!宁哲说,我手机号换了,原来的用不起,漫游费太贵。宁娜说,你可真要命,我跟你队长说你伤势还没好,又添了新的病!这才搪塞一下,掩饰过去,但你要知道,这只能一时,不能太久!宁哲说,你咒我吧。宁娜,我实事求是!你走火入魔,不是病了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宁哲说,事情还没完,完了自然就回去了,你继续替我掩护,回去我会帮你讨欠款,以表谢意!宁娜说,谁让你帮我讨债,还怕你犯错误影响你的前程哪!好啦好啦,你自己找队长说去!宁哲说,我现在不敢找队长,他会把我骂死!
宁娜说,你以为驼鸟政策能帮你?敢做不敢当!懦夫!
枫芸夹着讲义,带着微笑,以惯有的平静表情走上课堂时,内心里正翻腾着滚滚波浪。她用视线扫过足下的讲坛,身后的黑板,面前一张张少男少女的朝阳般的脸庞,以及教室内的一桌一椅,甚至教室内每一寸水泥地板,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痴迷与眷恋,就像眷恋自己的亲朋,好友,就像眷恋自己的亲人,故乡!
当她用熟练的英文、干净利落的语调习惯地喊出“上课”,当同学们齐刷刷地站起来齐声喊出“老师您好!”时,她真想转过身去,让滚滚热泪重新洗涮内心的负罪感。她克制了。她流过许多眼泪,但在学生们面前,她永远是一个坚强的形象。这一次上课,应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可是,她每讲出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她的语调里都充满了特殊的感情。她不知道这样的情景还会有多久,她不知道,今天讲完课走下讲坛,走出教室,明天还会不会再走回来。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是如此留恋三尺讲坛,如此热爱求知的孩子,如此热爱这份用欺骗的手段获得的工作。
从校园出来,通往渔村的路上,宁哲的身影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神情极其复杂。他问她,事情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她说,不知道,我尽快吧!宁哲问,你为什么要跟那个有妇之夫来往呢?他是孩子的父亲吗?如果你信得我,我替你抚养孩子,你应该相信,我会待她如亲生女儿。枫芸笑了笑说,谢谢你,很快就会解决了,你不要Сhā足这件事,你与这件事无关,我不想把你拖进来。宁哲道,你要当心那个男人,他有太太,有家庭,还这样跟你来往,你要当心,他可能对你有企图。枫芸说,你误会了,你对他根本不了解,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相信他不会害我,他是个好人!
好人?宁哲忍不住道,好人他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跟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往?
咣!宁哲话音未落,一个拳头从旁边飞来,狠狠砸在鼻梁骨上,宁哲眼冒金星,差点栽倒。怎么啦?难道渣子们又出动了?宁哲身子晃了晃,慢慢地站稳。他定了定神,只见赵宇辉站在面前,直愣愣地看着他。赵宇辉骂道:“不给你小子一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天是蓝的!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冲她吼,你有什么资格管她的私事?我姐她愿意跟谁来往,这是她的自由,关你什么事!欠扁?土豹子!”
宁哲摸摸火辣辣的鼻梁骨,鼻梁骨快要歪掉了!宁哲怒视着赵宇辉:“你是谁,你凭什么吼我,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吼!欠扁的是你!土豹子!”说着伸出右拳,一拳砸过去,准准砸到赵宇辉的鼻梁骨上,赵宇辉防备不及,一个跟斗栽倒在地。
赵宇辉捂着冒血的鼻孔,爆发了。一轱辘从地上跃起来,饿虎扑食抓住宁哲,将宁哲扑翻在地。在地上滚了两番,宁哲占了上风,尽管他一只伤胳膊不能动弹,但身体灵敏度极高,一招一式专业化极强,赵宇辉狗打架式的战斗方式,显然不是对手。宁哲甩开他,站直身子,训道:“弱智!你没有资格跟我讲话!”
赵宇辉再次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又要扑去,一直静观的枫芸上前拉住他:“有完没完?”赵宇辉与枫芸对视片刻,屈服在她的视线里。他接过枫芸递来的纸巾,按在流血的嘴角,另一手指着宁哲道:“欠扁的家伙!后会有期!”宁哲瞥了他一眼:“吓唬谁?我最烦别人威胁我!”赵宇辉道:“我没威胁你,只想让你明白!你是个野蛮的东西!你这个野人只要一出现,我姐她就难受!你要再这么让她难受,我绝不会对你客气!如果你欠揍!如果你想瘫痪在地!如果你活腻味了!那你就为所欲为吧!”
赵宇辉擦掉嘴角的血,拉着枫芸走了。
赵宇辉边走,边扭过头来指着宁哲,后会有期!
宁哲说,那就后会有期。
赵宇辉又喊道,别后会了,有种你明天上我那里去!
宁哲回道,我懒得进你那狗窝!
赵宇辉与枫芸相互扶着往前走了。宁哲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又嗅嗅鼻子,拔脚又追了上去,问枫芸:“告诉我,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枫芸看了他一眼,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宁哲从招待所出来,赵宇辉出现在眼前。宁哲打量着他:“寻仇来啦?带了多少人马?”赵宇辉哼了一声:“出去再说!”宁哲故作惊讶:“嗨呀!瞧兄弟这小样吧!出去?找战场?决斗?有什么了不起?陪你走一趟吧!”赵宇辉甩下一句话:“xx酒吧,谁不去谁是王八蛋!”说罢转身出去,跳上车先跑了。
宁哲只好打了出租。酒吧,两个人坐定了,宁哲给自己要了果汁,赵宇辉给自己要了一瓶xo,打开就喝。宁哲看着他:“你是让我来观看酒鬼表演喝酒吗?我告诉你,我可没这个雅兴!就是有雅兴,也不愿看你,你喝得太难看了!”赵宇辉继续喝,不理他。宁哲问:“你的舌头被人割掉了?”赵宇辉头一抬,狠狠地瞪着他:“我很难受你别烦我了!”宁哲说:“你难受?我比你更难受!”
宁哲说罢起身就走。
“站住!”赵宇辉厉声喝道。宁哲站住,转头看他。赵宇辉也站了起来,指着酒命令道,“你买单!我绝不请混蛋喝酒!”赵宇辉说罢也要离席。
宁哲一把拉住他。宁哲指着酒:“谁要的酒?哪个混蛋要的?哪个混蛋喝的?你以为我会请白痴喝酒吗?绝不!!”宁哲将二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这是我的水钱!拜拜!”
宁哲跳上出租车,在街上乱转。转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赵宇辉开着破车尾巴似地咬着他。宁哲让司机慢开,赵宇辉便也慢开,宁哲让司机疾驰,赵宇辉也把车开得飞快,怎么甩都甩不掉。宁哲跳下车,钻进一个小胡同,赵宇辉也从车上跳下来,扔下车就拔腿追上来。宁哲站住不动,赵宇辉便停在他附近,也不动,也不说一句话,干脆成了他的影子。
宁哲急了:“妈的你老跟着我干嘛?想暗杀呀?”
赵宇辉望着他:“你终于受不了啦?奶奶的,跟我斗?”赵宇辉点了一根中华,抽了一口,半天不理宁哲。宁哲转身又要走,赵宇辉叫声:“慢!”
“妈的想干嘛?拳头还没吃够?”
“我不跟你动手了!你不够档次!”赵宇辉把抽了一口的烟扔掉,“走!”
“干嘛!”
“有话跟你讲!上车去!”
“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残害了?对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去你就是胆小鬼,怕死!”
赵宇辉一直把宁哲拉到海边,来到一片空旷的沙滩上。
赵宇辉主动息战求和:“我不想跟你打了,没意思。”
宁哲说:“你以为我求着跟你打呀?你错了,我从来不跟不是对手的人交手。”
赵宇辉说:“说这话有意思吗?我跟你谈点正事!”
“进入主题吧,我没时间听你罗嗦!”
赵宇辉走近宁哲,目不转睛望着他,半天不说话,眼神里又忽然有了些温情的东西。这让宁哲很不适应。宁哲提醒他:“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说你的正事吧!”
宁哲目光移向别处,躲开了赵宇辉的视线。
赵宇辉突然伸出手,在宁哲仍然发青的鼻梁骨上抚了抚。宁哲没有任何防备,被一只男人的手猛然摸了一下,感觉十分别扭,甚至有几分恶心。宁哲打开赵的手,怒道:“你干嘛?”
“不干嘛!”
“谈正事!”
“你的鼻子还疼吗?”赵宇辉的声调忽然变得怪怪的。
“这就是你要谈的正事?”宁哲眼睛睁大了。
“好啦好啦,好像我要欺负你似的,别把你吓着!” 赵宇辉的声调恢复了正常。
“什么意思?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你!谁吓着谁啦?谁怕你啦?”
“好啦好啦,别争了,我怕你,行了吧?”赵宇辉息事宁人,“今天把你叫出来,谈一件大事,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宁哲惊讶,秘密?我对你的秘密并不感兴趣。
赵宇辉低了声:“不是我的,关于她。”
赵宇辉从怀里掏出从酒吧捎出来的洋酒,拔开塞子,咕咚灌了一口。又从兜里掏出枫芸的病情诊断证明复印件,丢给宁哲,抛给他一句话:“在不让她知道的情况下,说服她到医院接受治疗!”赵宇辉胳膊一扬,把剩下的半瓶轩尼诗甩进海里。
宁哲一ρi股坐到沙滩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赵宇辉望着他,声调又有些变样:“你没事吧?需要我照顾你吗?”
宁哲瞪了他一眼。
赵宇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将手机号记下来,撕下塞到宁哲怀里:“那好吧,这是我的电话,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愿意为你提供任何帮助!”
宁哲仿佛没有听到。赵宇辉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又低声道:“昨天我不该动手打你,我道歉!对不起!请原谅!”
宁哲仍然没有理会。赵宇辉转身又走了几步,再次回过头来向宁哲道:“记着有事找我,我会随叫随到!”
“罗嗦完了没有?”
“对不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