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生在漕河边上,父女俩个都靠着漕河吃饭,来上京的路上又与漕船上的汉子们混的惯熟,喝酒赌钱谈女人,可谓漕河上汉子的三大乐趣。最后一项鉴于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目前不好参与,但凭着热情参与前两项集体活动,秦苒在聂霖的漕船上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夸赞声。
怎么到了聂震的船上这法则就行不通了?
天下还有不吃酒赌钱的漕河汉子?
秦苒迷茫了。
人都是惯性思维与惯性行为的动物。秦苒习惯了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漕船上汉子们相处,忽然之间碰上一帮循规导矩的漕上汉子,总觉得哪都不对劲。在她最后一次试图邀请船上的水后来饮酒之后,这些汉子们瞧着她的眼神就跟瞧着婚后红杏出墙的妇人一般不可思议。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从聂震的舱房里挖出酒来,抱到甲板上去喝,顺便接收一排排鄙视的眼神。——既然不能正常邦交,索□恶算了。
反正总归她是寂寞的。
等到半个月之后,聂震匆匆而来,自己舱房里的酒已经被喝的七七八八了。
聂小肥对着聂震藏酒的地方默然半晌,顿时无比佩服起秦苒的勇气来。
后者醉眼朦胧,斜睨着聂小肥身边高大的聂震,比划了个攻击的手势,以发泄无故被囚的怨气。
聂震长眉微挑,吩咐聂小肥提一桶漕河水来,当头朝着秦苒淋了下来。
九月初的漕河水透着一股冰凉之意,将秦苒淋成了个落汤鸡,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爬起来便如激怒的小兽一般扑向了聂震……自上次被点|茓道之后,她已经郁闷许久了。
船上的汉子们都看傻了眼,皆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秦苒。
这姑娘喝酒赌钱就算了,打架……这种事想来她也能做得出来,但对着少帮主行凶……难道不知道会输的很惨吗?
其实聂震这条船是从常州帮的段和平手上赢过来的,船上的汉子也多是段和平的手下,原来也都是豪放不羁喝酒赌钱样样来得的漕船汉子,可是自从这船到了聂震手上,他便订了一条新的规矩,凡是某一项技能胜过他的,在船上可自由行事。要是输了,对不住了,此后便得全权听他的。
漕船上的汉子都是好勇狠斗的,听得这规矩有趣,皆跃跃欲试。结果是与聂震赌博的汉子不止连裤子都输了,更惨的是将自己身家性命包括未来的儿孙都输给了聂震做奴仆……大红手印盖在卖身契上,童叟无欺!
也有投机取巧的,想着聂震既然赌技出众,不过是个纨绔,想来武力值不太高,便提议单打独斗……打完一场之后,此人回到舱房照镜子,不得不边呻吟边感叹:他这般猪头模样,便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出了,而聂少帮主依旧风流倜傥……
单打独斗之后,被挫了风头的汉子们消停了一段日子,又提出要群P。聂震来者不拒,结果……比想象之中的更为惨烈,除了猪头的人数发展更为壮大,聂少帮主风姿依旧。
秦苒不知这其中曲折,听不到漕船上汉子们的心声,看到个漂亮姑娘诚恳邀请喝酒赌钱……要是从前,当是不胜欣喜。
前来劝解秦苒的那位大副同志,如今五代都是聂震的奴仆,对他来说,这不是最惨烈的事情,最惨烈的事情莫过于……如今他不得不远离了心爱的赌具与酒坛子。
劝解秦苒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啊有木有?!
秦苒不知道她这种公然引诱众人破坏规矩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漕船上汉子们的众怒,见得她一身湿淋淋扑上去与聂震缠斗在一起,虽然颇有几分醉意,但令人惊诧的是,这小姑娘起手回势带着凌厉之态,拳脚功夫竟然不弱!
其实天色已暗,有汉子点了灯笼来挂在船头,但见灯影里小姑娘纤丽的身影如蝶穿花,只围绕着聂震打转不休。金三千面色无波,目光游转在纠缠的一双人影之上,唯有聂小肥,太过了解聂震,只觉他初时拳风松懈,不过敷衍之态,越来后来竟然是门户越是严谨,瞧着态度居然郑重许多。
偶然的转身之际,灯影里聂小肥能从他眸光里捕捉到兴味之态。
他默默低头,不得不深深同情起了秦苒。
二人正斗到激烈之处,远远听得鸣锣开道喧哗之声,聂震面色一变,“秦娘子水性如何?”
秦苒见得他拳脚速度放缓,心中大喜,想也未想便挑衅道:“大少帮主可敢去河里一试?”
话音未落,秦苒眼前一花,只觉身不由已,背上被一股大力袭来,虽不痛却推力巨大,整个人跌出了甲板,向着漕河里跌了下去。她耳边犹听得到聂震最后叮嘱的那一句:“既然这样,那小金就交给你了。”
秦苒跌到漕河里的那一瞬间,有个黑色的影子从漕船上从天而降,秦苒在水中一个灵活的翻转,那物在她身边溅起巨大的水花,紧接着便手脚乱划,呛起水来。
这个倒霉蛋正是不会水的金三千,观战观到一半便被聂震一脚踹下了漕河。
秦苒踩着水将他拎起来,要命时刻,金三千也顾不得他的恐女症,一把拦腰抱紧了女子的细腰,感觉到自己浮了起来,面上烧的厉害,心中却略安。
甲板上,此刻聂震正与两个漕上的汉子缠斗在一处,秦苒拖着金三千正准备往漕船边上游,远处马蹄声近,宫侍尖细的声音远远传了来。
“宣医者金三千入宫觐见——”
他二人身在漕河之中,原还离着漕船有一段距离,甲板上的人物约莫能瞧的清楚,但此刻二人已经靠近了漕船,有船舷所挡,反倒瞧不见甲板上的光景。
秦苒虽不知宫中为何要宣金三千,但她也不是傻子,聂震听得动静将她二人踢下船去……宫中这旨意分明来的不妙。
金三千伏在她肩头,她拦腰搂着这男子轻轻踩水,将两个人往船尾藏去,尽量将两个人藏在船舷的阴影之处,心中暗自琢磨:要是金三千在上京待不住了,随漕船回江南,多好!
甲板之上,漕上的汉子们跪了一地,聂震与两名壮年汉子跪倒在最前面,迎接传旨的宫侍与新安郡王。
旨意宣读到一半,被聂震打断。
“回禀郡王,此船上并未有神医金三千,不知道是哪位指认他在此船的?”他一脸诚恳的惶惑之意,仿佛不明白宫中宣金三千为何会到这漕船上来。
传旨的太监乃是刘贵妃身边的贴心人,虽与太子一脉势不两立,可是此次举荐金三千的乃是赵王的岳家祖父,吏部尚书梁冠伯,与信王也非一派。
刘贵妃其实心内也万分矛盾,若是这个金三千本事不济,至多被砍了脑袋,可是万一医术高超……治好了皇帝,这大功一件岂不是要被赵王一系夺走?
贴身太监揣摩出刘贵妃的心思,前来传旨心内也是摇摆不定,微妙非常。
与刘贵妃的摇摆不定不同,太子乍然听闻府中门客提起金三千盛名,恨不得掐死当初荐人的赵王,气恼之下派了自己的嫡子,新安郡王前去寻找金三千,又在东宫后院揪出来三个姿色出众的宫女蹂躏一番,这才算泄了心头一把火。
派了身份尊贵的皇子嫡孙去宣金三千,表面上,这是体现了太子一片拳拳孝顺之意,只盼着皇帝醒转,实质上……若是能见机安个罪名扑杀了金三千,那是最好。
反正此次医林浩劫,以“欺世盗名”入罪砍头的大夫不在少数。
何况一个金三千。
听到金三千不在漕船上,新安郡王长松了一口气,不用杀人了。他年纪尚幼,立身又正,目前心地还未被政治这玩意儿给染黑,对太子随便砍杀无辜群众心内虽有不满,也不敢出言驳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宣旨太监也是长松了一口气,这下回去复旨不必怕惹得刘贵妃不开心了。可是转眼又愁绪满怀,要是皇帝真的起不来,太子即了位,他家主子恐怕都没好日子,更何况他这样做人奴才的?
想到此处,他对着新安郡王的笑容便越发的谄媚了,带着人在船内草草搜寻了一番,果然未曾搜到传说中面带病态身体赢弱的金三千,只见着几十名粗壮野莽的漕船汉子,只得打道回宫。
回家
二十一
靳以鹏身在茶庄忙碌,等得到消息,听说传出宫中宣金三千,却未寻到其人,他抽出空来跑去大相国寺后面的小院,才发现人去屋空。
不但金三千失踪了,连带着秦苒聂震都失踪了。
幸好聂震尚算厚道,没教他牵心挂肺多久,传信的人便到了茶庄,说是带着金三千与秦苒打道回江南了。
靳以鹏对聂震如今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又自觉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秦苒在上京,心中记挂秦父,大约也是呆不长久,聂震这个决定真正英明。所谓脑残粉,大约如是。
当日宣旨太监走了之后,秦苒与金三千上了漕船,她只觉身体不适,随便擦洗了一下,倒头就睡,等到秦苒在漕船上再次醒来……他们已经行了两日一夜的水路了。
秦苒又病了。
在漕船上酒醉,被聂震兜头淋了一盆凉水,二人打斗出一身热汗,结果又被他推下漕河……就算她身体向来康健,这样反复泡水,不着凉才怪。
聂震伸长了腿坐在秦苒舱房椅子上,不见半点局促,对着床上又是打喷嚏又是擤鼻涕的狼狈少女提条件。
“秦姑娘,听说你有意想请小金替你父治腿,只是手头不宽裕,不如这笔诊金我出,但你得在聂府守护我母亲三年,如何?”
一年一千金,秦苒无论如何是赚不来的。
她使劲揉了揉鼻子,与这个男人架也打过了,嘴也斗过了,为靳以鹏求也求过他,最好是更狼狈一点,让他知难而退。“少帮主打的好算盘,不过……小女生来不喜借贷,此事既然是我要求着金三千,自然是与他谈。我与少帮主还真没什么好谈的。”如今她算是看透了,聂少帮主纯粹是扮猪吃老虎,骨子里精明的很,想要占他半点便宜都难。
肯定是靳以鹏这个魂淡,出卖了她有求于金三千之事。
秦苒使劲揉着又酸又痒的鼻子,直恨不得将靳以鹏好生修理一顿,好封了他的乌鸦嘴。
聂震的笑容跟他身上金线绣的袍子一样耀目:“秦姑娘既然不想与我谈,也行,等小金过来了你自去问他。”
秦苒有个不好的预感。
金三千的反应出乎秦苒的意料,他端着药碗放到秦苒床头,内心一再催眠自己,这是条汉子这是条汉子,但心中始终没办法将他在水里紧抱着不放的玲珑身姿完全抹掉,这使得他站在舱房里局促的都要喘不上气来了,终于低着头挤出一句话:“……我的卖身契在聂震手里……赚的诊金要全部上交……”说完逃也一般跑出去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秦苒失望的表情,这让他坚硬了好几年的心忽然之间涌上来一种大约是愧疚的情绪,这情绪太过陌生,弄的他的心也慌了。
聂震就守在舱房外面,金三千的慌乱,落在他眼里,便是成功的信号。
他拦住了金三千的去路,拍拍他的肩,轻松调侃:“小金,我瞧着秦姑娘应该能治好你的恐女症……又男未婚女未嫁……”
金三千惊恐的抬起头来,好似聂震的这个提议要他的命一般吓人,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狠狠踹了聂震一脚,仿佛酒醉的人一般踉跄着去的远了。
与秦苒打斗一点败迹未露的聂少帮主被金三千这一脚踹在胫骨上,等到金三千去的远了,他看着四下无人,这才赶紧抬腿,使劲的揉了揉被踢痛的地方,他娘的太疼了!
秦苒再对着聂震,眼睛里赤-祼祼的写着羡慕嫉妒恨,能将金三千这样的摇钱树买回来留着生财……聂大少眼睛得多毒啊?她直恨不得一句问到聂震脸上去:哪里有小金我也去卖一个啊?
金三千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啊!
不过聂少帮主坏事估计做了不少,金三千瞧着这样老实,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骗了。她腹中盘算了许久的分期付诊金的想法泡了汤,想到不得不同意聂震的提议,秦苒内心惴惴,总觉被人窥伺候一般,安全系数直线降低。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防备一点也没错,聂大少平生的嗜好便是签买身契,且顶好是不费一文。若论起这方面的本事,他真真正正是一名合格的奸商。
秦苒有了这重防备,聂震与她再坐下来谈条件,便发现其实面前的女子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半点心眼也无,至少,她要看得到实际的好处,除非在清江浦候到秦父的腿疾被治好以后,方能动身前往淮安府聂家,否则卖身三年去聂家服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胆大心细,身手又好……更不会为了巨额钱财而昏了头,聂震觉得,他越来越赞赏秦家小位小娘子了。
清江浦的十月末下着绵绵细雨,已经连阴了十来日了。码头雾濛濛的看不见一里外的人影,秦苒下了船,纵是这样的天气,也无损她的雀跃之心。
聂震与金三千不约而同的发现,秦小娘子到了清江浦,整个人便活泛了。
她不计较聂震不怀好意的笑容了,对着板着一张冰块脸的金三千也笑的自如了。
本来两个人马车上,水中都有过肢体接触了,按照这社会的潜规则,秦小娘子应该哭着喊着要嫁给金三千了——况且金三千是货真价实一只金龟婿,只是这金龟婿目前稍有瑕疵,他姓聂。不过念在是只潜力股上,实在值得投资。
但是秦小娘子将这事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倒教两个大男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金三千不知道,只当漕上的小娘子们都这般彪悍,可是聂震却知道,漕上的小娘子们性子是泼辣,但骨子里谁不想嫁个好郎君?生活作风问题该检点的时候半点不含糊。
秦小娘子似乎全然不是这种心态。
聂震摸下巴表示有趣。
金三千再次催眠自己:这是只汉子这是只汉子……
秦家小院里,秦博再见到离家小半年的闺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更可喜的是,婚事上头向来让他犯愁的闺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次性带回来俩年青男子。
秦博将两年轻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穿着金线袍子的这位肩宽腿长,身材高健,五官也长的很齐整,就是一样,他越看这年轻人越不靠谱。
他们这样穷家小院出来的女儿,要是嫁了这样富有人家的男子,将来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三妻四妾一生都不得欢颜。
漕上的汉子都比较实诚,能有俩傍身钱的,多是一夫一妻的过日子,离家行船,在外面就算有去处,多是不会带到家里来碍发妻的眼。要说花花肠子的也有,都是漕上的小头目小坛主……亦或者是帮主,手头宽裕了心眼便活泛的吓人。
此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男子便是江苏漕帮帮主的嫡子,正是他选女婿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男子。
另一位……身板看着也太赢弱了一些,身上带着一股病气似的……且两名男子的年龄瞧着都比自家闺女大了七八岁左右。
这年龄差距也太大了些。
秦博心里暗自嘀咕,可是架不住闺女热情相邀,已经准备下厨亲手做羹汤来招呼了。亏得靳良雄送来的李婆子是个手脚勤快的,厨事上面一点也不含糊,待客的菜倒不用秦苒费心。
眼看着女儿去了厨房,秦博面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板着张脸拿出审贼的架势来审问这俩年轻人。敢跟着他家闺女回家……偷了他闺女心的,可不是小贼吗?
大约家中养了闺女的老父都有这样矛盾的心理,闺女养的大了,既盼着她能嫁人生子,又怕她很快出嫁成了别家的人。特别是像秦博这种数年来囿于一院,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汉子,更是矛盾。
到底英雄气短。
秦苒在厨下未曾看到聂震在秦博面前的老实样儿,不然还真会当看戏来瞧瞧新鲜,顺便品评一下聂大少的演技问题。
不用秦苒介绍,秦博也看得出来,聂震的家世好,他身上所穿所戴皆是奢侈品,身后还跟着个拎包袱的小厮。
问到家世人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答:家中有兄弟三个,他是嫡长子,父母俱在,最小的兄弟乃是庶出……略有薄产。这个,也算是事实了。
秦博的脸色始终不好看。
依着他的意思,自家闺女凡事都好,模样端庄人又能干,唯有一样,肠子有点直,不会拐弯抹脚的坑人。坑人属于人生而在世的备用技能,就是你不能有坑人的心,但不能不会坑人。
他这傻闺女就没这项备用技能。至多是惹得她恼了,拳头提起来找人拼命。
从前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有邻家比她高壮的几个泼皮少年站在门口大声取笑秦家旧事,高氏的私奔,秦博的残废。
秦博当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错眼不见,秦苒提了把锄头红着眼睛出门去跟人拼命,与那五六个高壮少年打了个你死我活,拼的一头一脸的血,半滴泪水未掉,自然,那几个少年的伤远比秦苒更重。引的好几个漕河边上泼辣的妇人堵在秦家门口骂了半天,也未讨着半点好处。
那几个泼皮少年对这一战记忆犹新,此后在清江浦看到秦苒,皆绕道而行。
漕船上的汉子们虽然不怕死,可这几个到底是少年,被秦苒不要命的打法给吓住了,此后到底未曾再欺负过她。
比狠,她不亚于漕河边上任何一名少年郎,并且自觉担负着一家生计,不狠起来恐怕早饿死了,所以,唯有比他们更狠,才能活得下去。
这样的闺女,哪里是能放在大宅门里生活的?
秦博心底里担心,又转头问金三千,听得他孑然一身,无亲无靠,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头上没婆婆压着,下面没有小姑子挑唆中,中间还无妯娌欺负……虽然年纪瞧着大了些,到底也算不错。
只是,他身子这样弱……会不会两口子气急拌嘴,被自家闺女几拳头就打昏过去?
秦博由初见闺女的满怀欣喜很快就变得坐立不安,愁绪满怀了。
饭罢,金三千伸出手来,欲替秦博把脉,老人家愣了一下,“你……你会治病?”就这么个病秧子,自己也是满脸病气,居然会治病?
别是为了讨他欢喜,这才装装样子吧?
秦博很怀疑,他的闺女眉开眼笑郑重介绍:“爹啊,这是女儿从京中专程请来的名医,专为爹治疗腿疾的。”
秦博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僵住了。
他这颗当爹的恨嫁的心哟!
误打误撞
二十二
清晨的清江浦雾影绰绰,秦苒一大早起来练武,做早饭,服侍秦博吃了早饭,又喂了院子里的芦花鸡,整理了菜园,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了,才站在门前河岸边洗刷自己的小舟。
李婆子与靳勇昨日便被她请了回去,各赏了些碎银。家里逼仄,本来她走了之后,李婆子便住在她房里,靳勇住在西厢房,可是如今家里来了金三千与聂震,还有聂小肥,无论如何是住不下了。
金三千早就醒来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只觉这小院安谧,时光美好,此间并无人认识他,也许这是个好的开始。身边聂震还在沉睡,聂小肥倒与他主子是一对儿,在对面矮塌上缩着身子,竟然也睡的安稳。
一直到太阳穿透浓雾,窗棂一片亮白,他们三个才起身。
秦博已经在院子里坐着,膝头上盖着条厚褥子,目光穿过院门,直盯着河边忙碌的影子。见他们三个起来了,指了指厨房:“小苒在河边洗涮舟子,厨房里有热水跟早饭,麻烦小哥端一下。”
聂小肥进了厨房,发现里面锅灶都非常洁净,大锅里烧着水,另一边火上还温着早饭,清粥包子,灶台上放着麻油小菜。
三人洗漱完毕,索性在院子里坐下吃起早餐来。
河沿边上,秦苒提了水将小舟从里到外彻底的清洗,见到早起前来洗衣的妇人,便出声招呼。程母端着衣盆出了院门,瞧见了秦苒,便有几分踌躇,不防秦苒扬起大大的笑脸,笑着招呼:“程婶早!”
程氏索性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小苒几时回来的?”又心虚的往自家门口瞧了一眼,想到昨晚程松宁温书到三更,想来这会还在睡,又略心安了几分。
秦苒分明将她的担忧看到,但面上笑容一点未变:“……我昨日就回来了,还带了些上京的特产,给婶与松宁哥哥也带了一份,我回头送您家去。”
程氏为难的站在那里,“这……松宁这孩子考中了秀才,最近正在用功读书,还是不要打搅他的好。”拒绝的意味明显。
旁边洗衣的金氏凑趣,“那是,宁哥儿就是个当官的料。”
秦苒笑ⅿⅿ附和:“松宁哥哥向来用功,将来再娶个贤惠的嫂子回来,我瞧着程婶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程氏听到她这话,如释重负,笑容便瞬间热情了起来。
等她提着桶子刷子往回走,隐约听得金氏小声嘀咕:“……她倒是个识趣的,知道配不上宁哥儿,倒也不痴心枉想……”
程氏叹息的声音传了来:“其实……苒娘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她二人正议论的起劲,金氏忽觉得有道冷光直刺了过来,她循着感觉去瞧,秦家小院里正坐着两名陌生的年轻男子吃饭,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目光如刺,冷冷瞧了过来。
她不过市井妇人,只觉给这目光一瞧,心里好像三九天吞了冰块,不由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秦家这丫头从哪里勾引来的年轻男子,透着股吓人的戾气。
秦苒浑然无事的进了院子,见几人吃的差不多了,便揭起秦博膝上的褥子,转身弯腰,稳稳背了秦博往正房而去,看样子,此事做的惯熟。
聂小肥当初跟着聂震听得靳以鹏说秦家家境如何不好,秦苒如何辛苦持家,终究只当虚言,很难相信一个小姑娘挑起养家重担。如今见得秦苒脚步稳稳,这家里又井井有条,终于相信,不由呐呐:“秦姑娘……真不容易!”便是连金三千的目光也不觉柔软了起来。
聂震端着半空的粥碗,目光落在了不息的漕河水上,此刻河水反射着阳光,刺人眼目。
他的武功极佳,尤其耳力,河边那两名妇人的议论之声听得一清二楚,连秦苒的应答也一字不漏。
无疑,秦苒的应答是极得体的。
不过得体的秦苒遇上浑人钱泰,也有勃然大怒失了分寸的时候。
自秦苒去了上京,钱泰望眼欲穿的等着,好不容易小半年过去了,终于打听得秦苒回来了,姓靳的小子没回来。
这对秦泰来说,着实是个好消息。
小半年间,钱大钱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他无数次,比如‘秦娘子的娘就是跟人私奔的,如今女儿跟着靳家小子私奔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迎接他的是一顿老拳。
钱大钱是忠仆,认为公子入了魔障,他自然有义务解救,还要再劝。
‘公子家境富裕一表人才,看中了秦娘子是她的福气,她非要有眼无珠,跟着个漕上的汉子瞎跑,这等女子实不配得公子爱重……’,这次迎接他的是一顿鞋底子。
钱泰是个固执的人,他回头反复想,觉得秦苒不是会跟人私奔的女子,与靳以鹏上京一定是有要事办,特意寻了人打听秦靳两家,得到的结果让他眉开眼笑。
“秦靳两家算得世交,苒娘与姓靳的小子一起长大,也算有些兄妹之情,两人结伴出门有甚奇怪?”
钱大钱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公子的衣食起居及思想品德负责,于是背着钱泰,专程去拜见钱老夫人,汇报了一下钱泰的入障过程。
钱老夫人只当秦苒走后,钱泰挨了打便死心了,哪知道离的远了,钱泰的相思之意愈加严重,心中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将秦苒娶进门搓圆捏扁,最后便默许了钱泰的想法,顺便在秦苒回来前去拜望靳良雄的途中,让下人透露口风给钱泰。
钱泰心系佳人,果然追了过去,痴痴守在靳家门口的河边。
秦苒接了保护靳以鹏的差使,但中途昏昏沉沉被聂震带回了江南,此事无论如何要向靳良鹏告之一声。
金三千留在家里替秦博扎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聂震这次良心发现,竟然提出要陪同她前往靳家,秦苒不禁喜出望外。
聂震是靳以鹏的雇主,又是他的偶像,只要有他出现,她心中的愧疚之意便可以减轻稍许。
靳良雄小半年未见儿子,收到的仅有的一封家书还是秦苒写的,听到秦苒到来,喜出望外,只当靳以鹏也一起回来了,迎出来之时才发现,陪着秦苒的是个全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眉眼带笑,身材高健。
秦苒将聂震介绍给靳良雄,道是靳以鹏的雇主,如今他在京里掌管着一家茶庄,靳良雄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应该立刻去准备茶庄亏损的银子。
在秦苒一再的保证之下,他才相信了靳以鹏这次是真的认认真真替别人掌管铺子。
“臭小子,想开个茶庄,跟我说一声就好,为何非要去给别人看铺子!”当爹的百思不得其解。
秦苒笑着安慰:“靳伯伯有所不知,以鹏哥哥向来是个散漫性子,替自家开铺子,赚了亏了他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如今是替聂公子掌管铺子,便要负责许多。等他能独当一面了,哪怕想开十间八间铺子,只要靳伯伯愿意,还怕开不起?”
一番话总算将靳良雄哄的笑了。
聂震久不在漕帮,不比聂霖年年押着漕粮在河上往来,与江苏帮这些大大小小的坛主们都熟识。靳良雄也只是在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在家门口嘀咕了句:“公子的名讳倒与我们帮里帮主的儿子相同。”
天下之大,听闻那位大少帮主与霖少爷完全不同,花钱闯祸,无一不精,唯有一样,不肯专心一计赚钱,是个彻彻底底的败家子。
秦苒完全不知漕帮里有聂震这样的传闻,当下笑着接口:“靳伯伯不必送了,你可不知道,这位还真就是大少帮主。”
靳良雄强撑着笑意,内心惊慌,飞快盘算着自己的家底子,想到这位少帮主败家的传闻,他心中疼的哆嗦,本来靳以鹏就是个败家的孩子,这下好了……跟着这位大少帮主,难道还能学出好来?恐怕他的棺材本这次都要赔进去了。
瞧着秦苒的目光更是痛心疾首:好好的姑娘这下真是遇到灾星了!
完了完了了!自家孩子毁了不说,连秦博的姑娘也要葬在这位大少爷手上了!
秦苒向靳良雄交待了靳以鹏的近况,自觉任务完成,又深觉今日聂震极为配合她,居然意外的没朝她使绊子,心中更是愉悦,上得船来,等聂震与聂小肥坐得稳了,正要缓缓撑船,河沿上却猛然的窜出道影子来,直朝着她奔了来。
“苒娘——”
秦苒的笑意被这声音击的干干净净了。
富人家的公子哥儿遇上漕上贫家女子,惦记上几天到不了手不是就应该抛诸脑后吗?怎的钱泰这厮记性如此之好。
不光如此,那傻小子边跑边高兴的喊:“苒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跟姓靳的小子私奔——”
靳家仆人激动的隔着大门竖起耳朵来听,来往河上的船只速度都在同一时刻慢了下来。
秦苒的脸绿了。
关于初恋的探讨
二十三
钱泰躺在自己那张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上直哼哼,钱老夫人派来的贴身丫环端着药碗哄他喝药,事发目击证人钱大钱早被家丁捆起来一顿板子,ρi股打的稀烂,扔到了柴房,罪名是:护主不力。
钱大钱觉得,他比窦娥还冤!
以秦小娘子的身手,就算他能冒着被揍的风险上前去护主……其结果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护主了是主仆俩一道挨打,站在旁边默默围观是主子一个人挨打。
事实上,这个为仆多年逐渐觉醒的孩子只是觉得为了主子的二傻行为,让自己挨打,确实有点傻缺。
通常钱泰挨了打,正常的程序应该是,钱大钱探头探脑从事发地将钱泰背回家去,然后偷偷请了大夫前来,事后总会被钱泰他爹钱荣知道,训斥一顿,等钱荣伤好的差不多了,他再跑到钱老夫人身边寻求一番安慰,顺便蹭些银子花。
但这次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钱泰挨了打之后的第一时间里,钱大钱便被抓了回去一顿暴揍。
他趴在柴房里内心在淌血:这不符合正常程序啊亲,这样子让他这仆人很难当啊!
钱秦挨了打,有花样年华的丫环喂汤喂药,擦身洗澡的侍候。钱荣从盐场回来,本来憋了一肚子火,想再把钱泰拖起来暴揍一顿,不过为人父母,回来看到他脸上身上的青青紫紫,暴揍便改为了狗血淋头的一顿臭骂,然后拂袖而去。
钱老夫人拄着拐杖前来安慰孙子,见房里乌泱泱挤满了人,有钱家大房钱益的嫡子钱谦,三房钱均的太太跟双生闺女,还有最近刚刚回娘家的钱泰的姑母孙钱氏与她的一双儿女,都带来了各种点心药材,对钱泰进行了亲切的问候与安慰。
至于居心?对不住了,那玩意儿谁都有,只是钱泰不当一回事。
比如大堂兄钱谦,摸着他的猪头安慰他:“……等你伤好了,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温柔的女人。唉,终究年纪轻,眼皮子浅,错把母猪当貂蝉……”
此话引的钱家三房太太捂嘴偷笑,回头看到双生闺女那好奇的眼神,心下黯然:虽然钱泰是个废物,可是总比她这没儿子的强。又训钱谦:“这是说什么呢,没见你妹妹们都在这吗?”
孙钱氏立即附和并加入声讨大侄子的行列——她的一双儿女岁数都小,大的十岁小的八岁,还不到明辨事非的能力。她带着一双儿女来,明着是为了慰问挨了打的二侄子,实质是上带着孩子们来看这种血淋淋的反面教材,好警醒他们以后不许犯错。
钱泰只接受表面的友好相处与安慰。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孩子。钱老夫人最喜欢他这点,夸他是宅心仁厚的孩子,钱泰也乐的在钱老夫人面前展现他的宅心仁厚。
钱老夫人烦不胜烦,提起拐杖将这帮人全赶了出去,然后与孙儿进行了深层次的对话,比如对秦苒这样暴力的女子的痴恋从何而来及暴力女与淑女的不同之处……企图从理论上瓦解钱泰的一往情深。
对于钱老夫人的困惑,后世的砖家们给出过明确的答案,像钱泰这种案例,属于特极必反型。
常的情况下,少男少女们初恋的对象身上总有某些特征与家中父母有相似之处,或眼神或行为或处理事情的态度又或者某些形体特征。但钱泰的亲娘是出了名的懦弱妇人,性子绵软不能成事,从嫁进婆家头上就顶着数座大山,除了强悍的婆婆,强势的丈夫,还有精明的大嫂与刁蛮的小姑子。
得亏得她的肚子争气,一举得男,就算钱荣房里小妾通房无数,但架不住这些妇人肚子不够争气,生的皆是赔钱货,至少她主母的位置是保住了。
钱泰从小便看着一家人都训斥母亲,从祖母到父亲,有时候连得宠的妾室都要欺到她头上,这孩子早早便养成了察颜观色的本事,没事便往钱老夫人身边蹭,哄老人家的手腕一等一的高。
如果说遇上秦苒是偶然,看到她在街上揍泼皮一见钟情便成了必然。
这世上,与钱泰他娘来比,秦苒是属于另一种极端的女子,刚烈,不肯忍辱。
钱泰觉得,女子能活的像苒娘这样,武力值高,不平则鸣,受辱则击……真是掉进了他的心坎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啊!
钱老夫人向孙儿掏心窝子:“……凭心而论,祖母也想让你娶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儿,可万不是这般粗鲁的女子,动不动将爷们暴揍一顿。”有个精明能干的孙媳妇,待她百年之后,钱家兄弟们分家,这孙媳妇儿正好可作当家主母。
钱荣的太太她是指望不上了。
钱泰也跟她略有保留的掏心窝子:“……苒娘是个好姑娘,比起我娘被妾室欺负,将来妾室肯定不敢欺负她,且她比之大伯母精明能干百倍……”总而言之一句话,娶秦苒只有好处没坏处!
其实钱泰心里想的是,娶了苒娘,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女子敢上赶着当他的妾室?不过这话钱老夫人铁定不爱听!
想钱老夫人纵横内宅一辈子且屹立不倒,最擅长的就是□丈夫的妾室们,往儿孙房里塞通房妾室,教育女儿管好自己的丈夫并□好不安份的妾室们。活生生的区别对待啊有木有?
自秦苒走后小半年,祖孙俩为了这事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钱老夫人起先只想着将秦苒纳进钱府来□,可钱泰这孩子死心眼的非要明媒正娶,这件事就成了祖孙俩之间拉锯战的关键。
钱老夫人见再次说不通心爱的孙子,且孙子又被秦家小娘子打成了个猪头,拐杖在钱泰房里水磨地砖上敲的山响。房外侍立的钱泰的贴身丫环们从这响动里联想到钱老夫人的臂力其实不弱,身体康健独霸钱家后院的日子还很长久,于是愈发的对她老人家死心塌地,汇报钱泰的动静愈加的勤快了。
比如,二少爷伤稍微好些,便叫了帐房的人来他房里讲解帐目,还差了才放出来一瘸一拐的钱大钱去钱家盐栈找见识明白的伙计来讲钱家盐场盐栈之事。
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还开始读书识字了,虽然涉猎的不是考秀才的专业书籍,但算经算学一类的书籍却是身为一个盐商弟子必须要学习的。
钱老夫人喜出望外了。只觉得这浑小子终于开窍了,多亏得她每日虔诚念佛,为此钱老夫人特意延长了一刻钟每日在佛堂祈祷的时间。
她只当全是佛祖的功劳,但只有钱大钱才知道,这实是秦苒的功劳。
当日秦苒与聂震被钱泰堵在了靳家门口,望着秦家小舟上女的美貌男的英武,钱泰的一颗少男心碎成了渣渣。
他是个勇敢的人,之前敲锣打鼓的追着秦苒在清江浦跑,都未曾抱得美人归,但却将自己的潜在情敌摸了个清楚,对于程家那个酸腐的书生,他还没放在眼里。
秦苒这样泼辣的女子,从小当家作主惯了,哪里是秀才娘子的料?
一般寻常男子,这样强悍的女子也吃不消。只要能够让姓靳的小子打消了娶秦苒的念头,钱泰对自己的追妻旅程还是很有自信的。哪知道猛不丁却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了个聂震来。
钱泰不知道聂震名姓,只是见他穿着行事,便知家世不在自己之下,当下醋意熏天,说了句不着四六的话,引得漕河边上的围观群众哄笑,秦苒恼怒之下将他一顿暴揍。
秦苒觉得,对待钱泰这样的浑人,还是拳头有用。
当着情敌的面,被心爱的女子暴打,钱泰绝望之下指着聂震怒吼:“他有什么你要跟着他?”
靳家靠近漕帮分坛,来往的漕河汉子们见得这一女二男的戏码,顿时都抱着膀子看了起来,秦苒气急之下,只求钱泰能死心,也顾不得解释与聂震的关系,指着钱泰的鼻子质问:“他会养家赚钱,你会什么?吃闲饭?他会保我衣食无忧,离了钱家,你钱二少爷算什么?难道要我嫁了你饿死在街头?……”
全神贯注趴在门缝朝外张望的靳家仆人听到这话,飞快的跑去向靳良雄汇报。靳良雄本来还在担心远在京城的靳以鹏闯祸,听到秦苒属意聂震的消息,当场被震住了。
坏了坏了内定的儿媳妇要被少帮主这花花公子拐跑了……他要抽空向老秦好生说叨说叨。
受刺激最深的其实不是靳良雄,而是钱泰。
犹如醍醐灌顶,钱泰忽然之间就醒悟了。
在娶媳妇儿之前,他至少得学些养家糊口的本事,挣的银子嘛,至少不能比苒娘少。
发奋图强,有时候其实原因很简单。
伤自尊了
二十四
钱泰发奋了之后,钱家其余的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钱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老大钱益尤好风雅,觉得在清江浦这样的地方不能充分领略风雅的人与事,索性以开铺子为名撇下妻儿在扬州住了十来年,自负盈亏,倒不用跟钱老夫人伸手要钱。
钱大夫人本着夫妻共同进步的初衷在七年前曾带着儿子钱谦前往扬州实地察,发现在风雅一事上,男女有着本质上的理解偏差。
比如女人认为的风雅之事便是琴棋书画,但到了钱益眼中,与旷达名士挟姐儿游湖吃酒顺便在船上滚滚床单,这才是实质上的风雅之事。
元配是用来传宗接代掌管内务的,小妾是用来泄火的,通房是用来调情的,风雅是留给红颜知已的,这就是钱益的认知。
钱大夫人伤心欲绝之下认清了狰狞的现实,带着儿子回到清江浦,相夫是用不着了,教子还是颇为用心的。哪知道钱谦继承了他爹的风流本性,眼看着要发展成钱益第二,钱大夫人大彻大悟,对这父子俩都不再干涉,将全副精力放在了内务上,对银子产生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她院里的仆人们对这位铿吝的大夫人最贴切的形容是:出去拜佛都恨不得从菩萨金身上刮下一层金粉来。
钱家盐场及盐栈如今由二房钱荣主事,他的儿子钱泰又最得钱老夫人欢心,虽然二夫人在二房乃至整个钱家的大小事务决策上毫无影响力,几可视为隐形人,但不妨碍她老公是个会搂钱的主,能引来大夫人的仇视,丝毫不奇怪。
钱家三房钱均酷爱读书,数十年如一日的做着金榜题名的美梦,可惜不知道是见解不够透彻还是与主考官气场不合,如今还是个举人,又生的是一对双生闺女,三夫人有心与大夫人一争高下,奈何后盾不足,好在大夫人膝下的钱谦也不算争气,二房的钱泰又是个虚度光阴的傻缺废物,她所要做的只是努力让肚皮鼓起来,生个儿子好生教养,只要比前面两位堂兄都争气就好了。
如今不同了,钱泰要发奋了。
除了钱老夫人与钱荣夫妻,几乎没有人乐见其成,连钱老夫人的女儿钱婉也生怕她老娘糊涂之下将自己的私藏全送给了这孙子……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
以上这些,皆是聂小肥这些日子使人打探回来的钱家□,并整理成薄薄两页纸,交到了聂震手上。
自金三千与聂震住进了秦家,聂震明显感觉到了秦苒对他的态度变化。
小姑娘城府并不深,有时候聂震都怀疑她有没有城府这玩意儿。许是金三千下了断语,秦博的腿疾尚有四五分把握可治,并每日施针辅以汤药,她对金三千的体贴比之在大相国寺更为周到。
金三千对女人如今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越体贴,对方便越心惊肉跳,退避三舍……秦家小院太小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躲在房里。
聂小肥私下与主子议论,认为金三千的恐女症越发严重了,“金大夫外号神医,能治诸多疑难杂症,为何不能治治自己见了女人就怕的毛病?”
聂震不语,心道小金这毛病住在秦家也挺好,不然秦姑娘当着他的面向小金献殷勤……这实在有伤他的自尊。
不止。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家有了秦博撑腰,秦苒多少有了底气,如今对着聂震主仆俩,不但没有对着金三千的尊敬谨慎,而且貌似还有不少偏见,哪怕聂震已经被她顺手拿来挡了两回桃花。
第一回便是在靳家门口被钱泰拦住了,还让那傻小子误以为聂震是她的什么人,她全然无所谓并不曾出言澄清。
第二回,却是近日程松宁听闻秦苒回来,特意登门拜访。
小半年未见,程松宁日夜苦读,新近又中了秀才,全力以赴要考举人,只觉自己已经成|人,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之上有了足够与程母讨价还价的筹码,便将程母先前的唠叨丢到了脑后,兴冲冲搁下书本到秦家串门,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他串门也有个名目,不是探望归家的秦苒,而是来与秦父下下棋松快一回,顺便看看秦父近况。
秦苒不在家的时候,程松宁没少往秦家跑,秦母倒也不怎么拦他。
程松宁进了秦家小院,见到了洗衣的秦苒,顿时喜形于色:“小苒你几时回来的?”瞧着气色倒极好,他也安心了几分。
实话实说,秦苒对程松宁没有一点反感之处。这少年从小到大都对她宽和温柔,要不是他有个话里话外流露出想攀一门官亲的母亲,两家正常来往再好不过。
“恭喜松宁哥哥考中了秀才,明春就是举人老爷了!”
秦苒笑着恭喜他,又请了他进屋。
程松宁的目光半天都舍不得从她脸上挪开。
房里温暖如春,进入了十月中旬,天气幽湿潮冷,秦博腿疾不能受寒,秦苒便每日里替他笼着火盆。此刻秦博两腿都□在外面,金三千正替他扎着针,看到程松宁,也笑着招呼他。
本来程松宁只听程母说秦苒从上京专程请了大夫来为秦父治腿,乍然见了在旁围观金三千诊疗的聂震,心里便升起警惕之心来。面前的男子无论是从穿着到相貌及谈吐都无法令人忽略。
程松宁打起精神来应对,还未说三句话,便听得程母在院门口高声问道:“小苒,松宁可来过你家?”
“在的。”秦苒将盆里最后一件衣服淘干净往晾衣杆搭了上去。
秦母强笑道:“我还以为你松宁哥在房里温书呢,进房里一瞧他竟不在。灶上才给他煮了酒酿桂花丸子暖身子,再不吃恐要放凉了。”
她这也防的太过明显了些。秦苒心里不快,边请了程母进房,边露出几分羞涩模样:“我就要与聂郎订亲了,松宁哥还不认识他呢,他们也该认识一下了。”
房里正坐着聊天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聂小肥暗暗吐舌头:这位秦姑娘难道起了攀附的心思?
聂震在继“被误解”之后,又要“被订婚”,事情太过突兀,面对着探照灯一般直探到脸上的神色,这其中有秦博的,金三千的,还有方才还相谈甚欢的程松宁的目光,向来应对各种场面都游刃有余的聂大少沉默了。
他委实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实在是要考虑一下,是当面拆穿秦苒的谎言,还是继续被这小姑娘利用下去。
程氏正一脚跨进房门,听得这话明显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便自然了许多。
“这倒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松宁就像你哥哥似的,是该认识认识了。”心里不由鄙弃,金氏果然没有说错,到底是漕河上长大的野丫头,又有个那样的娘,还未同男子订亲,便这么大张旗鼓的宣扬,不过总算不会再与她家儿子有任何瓜葛了。
待到进得房里,亲眼目睹了聂公子,见他的好生斯文俊俏,(这是没见过他纨绔无赖的一面)身上衣袍又富贵,连束发的冠子都是翠玉所制,嘴里将聂震夸了又夸,心里忍不住嘀咕:这样人才家世的公子,真能看上秦苒?别是纳妾吧?
程氏寡妇拉儿子,在她眼里程松宁便是个宝,只有她家瞧不上别人家的,哪有别人家的闺女先自瞧不上她家儿子的。更何况是个她都不愿意让娶进门的姑娘,怎的还会有聂震这样的冤大头看得上秦苒?
她心里无数疑问,偏又不好详细询问,只坐在那里旁敲侧击的问聂震的家世,听得他家在淮安府,又是嫡子,家中薄有资产,那疑惑的表情里深深表达着“你眼神不好脑子坏掉了吧竟然看上秦苒这样的野丫头?”
聂大少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膨胀了起来,瞧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当娘的八卦心起,一时半会不想走了,当儿子的却被这话刺的心里淌血,直恨不得立时遁出秦家。
聂震的人生里,从未应付过这种邻居大妈式的唠叨人物,就算是聂夫人,也永远是温言寡语,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他长着一张讨大妈们喜欢的英气俊逸的脸,此刻心情又极度好,还有哄死人不偿命的好口才,再将程松宁夸了又夸,只夸的程母出了秦家还晕晕乎乎的,只觉他是个懂事周到的好郎君,配了秦苒可惜了。
程松宁与程氏前后脚往回走,心都在淌血啊有木有?
暗中喜欢了数年的小青梅还未熟透便被别人采摘走了,这种被别人偷摘了果实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相较这对呣子截然不同的情绪,秦家院里众人的情绪出乎意料的一致,都是一肚子的疑问。
秦博先开口:“小苒,你跟聂公子是怎么回事?”
金三千的手一抖,他老人家嘴角疼的抽了一下,落在秦苒眼里便是对自己自作主张的极度不满,连忙狗腿的上前解释。
“爹啊,你别生气。程婶对我日防夜防,生怕我缠着松宁哥……这不是正好聂公子在嘛,他整日在我们家吃闲饭……”也是时候为秦家发光发热了。
聂震刚刚膨胀的自尊心瞬间被打击了。
金刚怒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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