艘大船正缓缓收帆,往码头靠来,吃水不轻,显见得装满了漕粮。
因着好些日子行走在水上,眼见着清江浦繁华,今日终要靠岸歇宿补给,船上运丁及水手皆心情大好,嘴里寡淡的想着街上烧鸡肥鸭,心里火旺的想着私窠里香软肉细的姐儿,摸一摸腰间瘪瘪钱袋,暗暗懊悔在船上闲下来多赌了两把,如今心火儿再旺也是无济于事。
当先一艘快要靠岸的漕船被五艘官船所阻,连带着后面的船只便只能缓上一缓。这令得那艘漕船舱里坐着的一名大开了衣襟敞着怀饮酒的粗壮汉子不由骂出声来:“……又是这帮子黑了心的王八软蛋,过闸拿钱的时候从不手软,平时在河里遇上了不摆足威风便不罢休……”
那汉子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五官立体,眉眼俊美,也拎着个坛子与这壮汉对饮,只是动作却文雅慵懒许多,透着股说不出的闲适意味。
“大成,你这般急着上岸,可是还想会一会上次的相好?这次漕运日子紧,你还是收敛着些罢……”
他话音方落,已听得漕船外面震天哄笑,翁大成大步起身往外而去,一边回头招呼他:“都闷了这些日子了,外面想是有热闹瞧,大哥你还不来瞧瞧?”
聂霖扔了酒坛子,尾随在翁大成身后出得船舱,放眼河中,却见邻船移动速度皆缓,却是因着河里果真是热闹有趣,水戏一般。
清江浦河道甚宽,虽有大客船或官船漕船南来北往,但也有不少小舟并行,载些应季吃食在河道中叫卖,驾着这类小舟的皆是臂力粗壮的妇人或者从漕船上退下来的男子。
今日的热闹却是因着河上一男一女各驾一只舟子追逐纠缠所致。
女子瞧着约莫十五六岁,驾着只小舟如飞,在各大船之间而过,便如一尾小小游鱼轻盈摆尾,游弋自如。
偏她身后跟着另一尾恶鲨,说是恶鲨也不妥当,两人船只大小相若,但那男子年约二十许,脸膛被晒的黑红,只一门心思追着那少女小舟,一叠声追问:“……苒娘,你到底答不答应嫁给我?”
他的嗓门极响,这一声声喊出去,顿时引得河船岸上水里无数双眼睛驻足,漕船上多是些家无恒产的粗汉,笑声尤其响亮,也学着那男子的腔调,怪声怪气的大叫:“……苒娘,你到底嫁不嫁我?”
有了这群漕船上汉子们的起哄,求亲的场面顿时壮观了起来。
大周朝虽风气开放,但这种当众求亲的事情却是极难遇上,世家高门自然有官媒上门,小门小户里也有个媒婆牵线,这种天光底下男人紧追不放纠缠的女子,想来出身作派必有令人诟病之处,船上岸上之处无人不这般作想,当下连河道里准备离岸靠岸的船只们皆缓缓停了下来,看起戏来。
那少女气怒,一张俏脸儿气的通红,竟然也不再划水,将舟子停了下来,持浆提声怒道:“钱泰,你再这般混说,休怪我不讲情面!”
钱泰既追上了她,也不再划水,只腆着脸笑嘻嘻道:“苒娘,你还是省些力气吧,我追了你这五六日,虽知你船技不错,到底女孩子家家,累着了我也心疼不是?”
漕船上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汉子们立时哄笑起来,怪声怪调学着钱泰的声音膈应他二人。
“……苒娘,哥哥是心疼你嘛……”
“……苒娘,你就从了哥哥嘛……”
这完全是与私窠子里相好的姐儿们说话的腔调。
翁大成就好这一口,猛拍了一把船舷,兴奋的双眼放光,:“娘哎,我往日只知私窠子里的姐儿们会勾人,不想这清江浦的小姑娘更会勾人……啧啧……”眨也不眨盯着那舟子上小姑娘猛瞧,心里掂量着钱泰的块头,横刀夺爱这种事,想来也容易。
他每年总要在清江浦往返数次,有时候流连此间繁华,还会住上一段时日,倒从不曾瞧见过今日这景。
聂霖与他兄弟多年,早知他那些那毛病,能被他这般盯紧不放的小姑娘,想来姿色不俗,当下细将那小姑娘瞧了一瞧。
却原来这小姑娘生的着实不错,高挑身材,素腰削肩,修眉顾盼,若是寻常小娘子被人当着数百上千的人这样子调侃追逐,清名不再,恐怕早都气哭了,性烈些的投河上吊,可她却偏不曾掉得一滴泪珠儿,面上冷若冰霜,怒极反笑,一双素白纤手提着手中船浆,一字一顿:“钱泰,你欺人太甚!”手中浆去如风,往钱泰脑袋上去招呼。
——竟然是个练家子。
钱泰为追佳人,此刻两舟并驱,靠的极近,偏舟身极窄,说不得那浆就要落在他脑袋上了。
他“哎呀”一声,慌乱间大叫:“还未进门就要谋杀亲夫吗?苒娘你好狠的心啊!”忙忙驱舟向后退去。
漕船上那些光棍汉子们顿时幸灾乐祸起来,嘴里胡乱叫着:“……人家姑娘都没答应你呢,又哪里来的亲夫?”
“……就是,嫁给你这样的无赖,还不如随便在我们兄弟中间挑一个嫁了呢……”
漕船上乱哄哄的瞎叫,官船上舱内的女眷皆摇头鄙视:“到底粗贱女子,与男子在漕河上如此这般纠缠,成何体统!”
眨眼之间,漕河内的两叶轻舟却又纠缠在了一起,钱泰逃之不及,身上又重重挨了那少女一桨,顿时痛呼出声:“秦苒,你下手也忒狠了些!”
秦苒充耳不闻,将手中浆舞的呼呼声起,两船相近,她索性跳上了钱泰的船,与慌忙持浆招架的钱泰对打了起来。
一个心存恨意,下手毫不容情,另一个左躲右闪,尚存几分怜香惜玉之心,七八招过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钱泰落水了。
船上岸上的看客均傻了眼,翁大成眨巴着眼睛喃喃自语:“……这也太泼辣了些……”他凡赏接触的女子无不是屈意奉承,小意殷勤,温柔体贴,何曾见过这般凶悍的?他失望的咂巴嘴儿:“……可惜了这好身条儿好脸蛋儿……”
这般暴悍,将钱泰打落水里还不算,还拿桨压着他的脑袋,教他吞了好几口水,撂下句狠话,
“钱泰,再让我听到你嘴里胡沁,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这话,高昂着头,目光大胆堂正的在各船上放肆的汉子们身上转了一圈,那些轻浮的调笑声不知为何,在她这般逼视的目光之下竟然渐渐息了声,她这才施施然驾起轻舟,翩然而去。
本朝女子,向来颂扬恭顺温婉,便是市井妇人,泼辣者也要顾及身名,不敢放开了胆子在外面闹。那少女一走,漕船上这帮汉子们皆议论不休。
有那运丁从乡下调了来的,为这少女将来的婚途,不免评论几句:“这样子的女子,将来谁还敢娶?”
反倒是漕帮帮众里,有那好勇斗狠的,摸着下巴惦记上了:“……这妹子辣的够味,要比私窠子里的姐儿们招人心痒……”想着下回途经此间,有机会倒要寻上一寻这小姑娘,图个乐子。
反倒是被秦苒一浆打落到漕河里,整个人成了个落汤鸡的钱泰,魔怔了一般,爬上小舟抹了把面上的水珠,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我就不信你能跑得了……带着你那病爹……”
他的心内倒是笃定无比,坚信秦苒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因这款美人虽然容貌过人,但性子实在不是翁大成所好的那一口,他回到舱里便沮丧的抱着酒坛子继续灌,才灌了两口,猛然间便眉开眼笑了起来。
“大哥,媚姨奶奶不是一直想要个练家子的贴身侍婢吗?你觉着……”
聂霖轻笑:“这样性子的……你敢往媚姨奶奶房里安置?”
媚姨奶奶乃是漕帮江苏帮帮主聂四通的偏房,极为受宠,性子也是掐尖要强的,聂四通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在江苏漕帮总坛里,便是帮主夫人及少帮主聂震,也对这姨奶奶颇为忌惮,更何况这样烈性的女子,简直是野马一匹,放进了帮主的后院里,万一撒起野来……聂霖觉得,那必十分的热闹罢?
聂霖身为聂四通的义子……人家爹娘儿子外加小老婆打内战,他这个外人实不必Сhā手搅和,只要做个忠实的观众即可。
闲人话
秦苒打完了钱泰,很是出了一口恶气,沿河岸将小舟上的吃食卖尽,又顺手在河里钓了两尾鱼,撑船到得家门口,将小舟系在河边柳树下,这才提着被草绳穿起来的两尾鱼往家走。
清江浦原隶属淮安府辖下山阳县,今上登基之后,全国州县上报,后将清江浦划到了淮安府辖下的清河县,为此两县县令没少打眉眼官司。
本来,清江浦乃是南北漕运的重要枢纽,北方运河水量不足,今上一道圣旨下来,清江浦以北的运河只许漕运船只通过,对于南来北方向来走水路的客商,对不住了您哪,还是改走旱路吧!
于是原只是一个小小集镇的清江浦,由于大量客商下船登岸,吃喝拉撒,相应的服务配套设施一完善,带动了此间市场经济,今上登基三十余年,这清江浦便日渐繁盛了起来,至今时今日,沿河居民已达万数。
这样一个繁盛的地方,每年所交赋税也教人刮目,县令大人何愁政绩不显?便是内里各乡绅客商的孝敬,日子也过的滋润。此一条足令每任山阳县令惆怅不已,夜不能眠。
——那本来是自己手里的银子,怎么就揣到了别人兜里呢?
沿河人家,也分三流九等,乡绅富户,来往客商名士,漕上大腭……这些人的日子都过的恣意,又因着有钱或有势,连带着楼子里许多色艺双绝的姑娘们身上的首饰头面都花色繁多,令人目不睱接。
——不过这些过好日子的人里,实在不包括秦苒。
秦苒的爹秦博原是漕帮帮众,风里来雨里去的挣命,哪知道在她七岁的时候,漕船运粮路过清江浦的时候出了事,被压在清江浦的福兴闸下,双腿受了伤,再不能行,拿了漕帮补贴的一笔银子,便安家在此。
秦家房屋沿河,只有一座小小院子,门前青石砌就台阶,周围邻家光景皆差不多,不说捉襟见肘,宽裕的也极少,人员成份比较杂,可概括为“贫民窟”。
有钱人家止步的地界。
秦苒上岸的时候,岸边一溜提着洗衣棒洗衣的妇人高声说笑。邻居家程婶跟傅大娘恰在其中,她打了声招呼,便往家门口而去,隐隐约约听得大嗓门的金氏低低问道:“程嫂子,莫非你真想让秦家这闺女做你家媳妇儿?”
金氏的大嗓门就算压低了也能让人在十步开外听到。
穿越人士秦苒无语望天,她今年不过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好吧?
程婶的儿子程松宁今年十八岁,刚刚成年,整日闭门苦读,以期高中入仕,最是让程婶引以为傲。
程婶不知道答了句什么,秦苒步子照常,停都不曾停得一下,反倒是金氏的声音又紧接着传了来。
“程嫂子,就当是我多嘴,秦家家风不好,那闺女的娘……不是跟人跑了吗?有这样当娘的,闺女能好到哪里去?再说了,将来宁哥儿高中了,要是让人家知道他有个跟人私奔的岳母,这可怎生是好?”
秦苒只觉提在手里的草绳重了起来,不过两尾鱼,竟然也不轻。
作为一个穿越人士,摊上个红杏出墙的亲娘,的确是够悲摧的,这也是为何自她年纪渐长,身条儿抽长以后,上河里街上去卖吃食,会被各类男子调戏的原因。
——当娘的红杏出墙,是个风流的,当闺女的能规矩到哪里?
每每此时,秦苒都想悲愤质问:这副身子虽然是原装货,可是内里的芯子可是进口货……跟当娘的完全不在同一水平好不好?
想来这世上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极少,目前除了她亲爹,大约只有一个程松宁还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吧。
她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一老一少正坐在树下乘凉。今晨秦苒出门的时候,秦博还在床上呢,此刻能安然坐在院子里,定然是程松宁的功劳。
“小苒你回来了?”
见到秦苒,少年从藤椅上起身,便要伸手接过秦苒手里的鱼。秦苒想到河边金氏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缩了缩手,将鱼往自己身后藏了一下,面上笑容分外灿烂:“松宁哥哥,程婶子说你在家用功呢,怎的你却在我家偷懒?让她知道了会伤心的。”
钱泰要是见到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保准闪瞎了眼睛。
程松宁高瘦而直,五官柔和,因着自小与秦苒一起长大,相处起来便格外熟稔,顺手摸了下她的脑袋,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整日坐在房里读书,最后岂不成了个书呆?出来跟秦伯伯聊聊天,也松松脑子。”
“你脑子又不是花盆,还需要松土啊?”
秦博佯怒,瞪她一眼,“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秦苒缩了缩脑袋,做个怕怕的表情,径自往厨房去了。
天色不早,她还要生火煮饭,给秦博熬药,喂院子里那几只芦花鸡,打水洗衣,给秦博擦澡按摩腿……事情太多,哪有空跟程松宁耽搁。
程松宁怜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一道纤影进了厨房,不多会儿,院子里便升起了袅袅炊烟,再过不久,必定会飘出饭香味与药味儿……这些年,已经成了秦家过日子的常态。
是什么时候,那小小的扎着鬏鬏的小丫头一夜之间便长大,负担起了这个家的重担?
不多会儿,程婶便来秦家叫程松宁回家吃饭,也不知道是不是金氏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往日特别亲热的程婶今日颇有几分冷淡。
程松宁尚不觉起,跟秦家父女道别之后便跟着程婶回家吃饭去了。反倒是秦博,等秦苒将今日的菜都上了桌,一盘炒青菜,一盘葱花炒蛋,一条红烧鱼,外加一煲鱼汤上了桌,父女俩个开始了一天的晚饭,他这才问秦苒。
“可是与你程婶有了口角?”
程氏自小看着秦苒长大,待她极好,秦苒对程氏也很亲热,自她那不着调的亲娘跟人私奔了以后,茶饭针线俱都是程氏所教,奉她如母。偏今日程氏来家面色不佳,秦苒也不甚热情,秦博看在眼里,自然要过问。
秦苒给秦博挟了一筷子小葱炒蛋,笑的没心没肺:“爹你想的太多了。”
秦博自腿伤之后,不出半月,老婆便卷了家中钱财,跟着别的男人跑了,闺女虽然只有七岁,可是自那之后请医煮饭,床前奉汤奉药,全靠这小闺女。最为令他这大男人感慨不已的是,这八年来,无论何种情况,小闺女每日进出奉送他一张笑脸,哪怕头顶的天塌了,她那稚嫩的小肩膀也能扛起来似的,成熟的完全不似七岁的稚儿,竟是个成年男子一般。
起先三年,父女俩还靠着漕帮发下来的一笔抚恤银子省吃俭用的过活,小闺女在院里种菜养鸡,拿着小桶来回从河里提水浇菜,提着篮子挖野菜剁碎了喂鸡,下些蛋留一部分给他补身子,另一补分拿到街市上卖了补贴家用。
到得后来,漕帮发下来的银子用完之后,她便每日里折腾些小吃食带到街上去买,天长日久,竟然教她卖出了门道,渐渐也有了些小小的成就,买了条小船,又学会了撑船,沿河去买些小吃食,日子尚且过得,父女俩个总算不致饿肚子。
饭罢以后,秦苒麻利收拾了碗筷,喂了鸡浇了菜,又烧了热水来给秦博烫脚,顺便按摩他的双足双腿。
热气蒸腾中,秦苒蹲在脚盆边,细心的将秦博的双脚在热水里搓洗按摩,等水温降下来以后,便坐个小杌子,垫块布巾子,将秦博的大脚放在膝头,从足底到脚趾都按摩了一遍,边按边问秦博可有感觉。
秦博当年受了伤,双腿并非失去了知觉,只是痛的厉害,延医用药,等痛的不厉害了,也有知觉了,却无论如何不能行走,双足好像失去了行走支撑的力量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秦博看着灯下女儿秀美的轮廓,不由叹息:“都是爹拖累了你……”不然寻常人家的闺女,十岁以后便有媒婆上门,到了十三四岁订亲,十五岁便可出嫁了。
秦苒如今十五岁了,尚无人问津。
她自己没心没肺,对这事全无挂心的样子,秦博这当爹的却一夜夜的犯愁。
秦苒抬头朝他甜甜一笑:“爹说什么话呢?有你陪着我,我都从不说是爹的拖累,你可是我的主心骨。”
秦博虽不良于行,可他识字懂武,又是个练家子,就算他从不曾说过自己的来历,但秦苒常忍不住猜测,寻常漕上搏命吃饭的都是粗汉子,真要说识字会武的,还真不多。
老爹不说,她觉得隐私这种东西,还是尊重一下比较好,于是也装无知,从不开口问。
秦博只生了这一个闺女,闲在家里,又想她一个女孩子整日为生计在外奔波,总要学些防身之术,因此督促着她每日早晚练武识字,又常懊悔自己把个闺女当个男儿来养,万一将来嫁不出去……这种微妙纠结的心态,非是秦苒这种穿越女能理解的。
晨练的重要性
天色尚自昏濛,秦家小厨房里已是热气腾腾。
秦博觉轻,闭着眼睛也知道秦苒已经起来一个多时辰了。
他总觉自己亏欠秦苒良多,当初识人不清娶了高氏,秦苒自出生至今,几乎显少哭泣(那纯属穿越后遗症,二十几岁她也不好意思装作无知稚子哭泣不是?)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总是想尽了法子赚钱,吃食上断不肯短缺了他(秦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从内到外除了容貌上与高氏有两三分的相似之外,行事与高氏全然相反。
最后一条才是秦博最担心的。
万一性子里真有几分高氏那种袅娜风流的味道……他这样的身子,如何护得住女儿?
所幸秦苒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向来早起练武,以前是先起来练完了武,再准备一天要卖的吃食,后来从程氏那里学到了如何做蒸饼烧麦之类,便每日更早起来,将蒸饼及烧麦上了笼屉,这才烧好了热水,服侍他起身,指导她练武。
不多时,脚步声沿着小厨房一路到了正房。“爹,起床了。”
秦博应一声,房门被从外面推了开来,秦苒端着洗脸水,肩上搭着面巾子,笑容可掬的进了正房。
于是房里便响起父女二人低低的笑语声来,天色尚早,仿佛怕惊醒了邻家熟睡的人家似的。
秦家小院正房连着东西厢房,父女二人便在此栖身。秦博住了正房,秦苒住着东厢房,西厢房便空了出来,有时候秦博漕上的老兄弟有暇,过来聊解秦博寂寞,喝醉了便宿在此间。
一时里秦苒服侍秦博梳洗已毕,送了水火出门,便在院子里摆着的藤椅上放了厚厚的棉垫子,将秦博背了出来,放在那藤椅之上,这才提起墙角的棍子演练了起来。
秦苒惯用的武器便是木棍,还是秦博漕上兄弟靳良雄费心寻来的。因此昨日漕河上使着船桨打人,也算是顺手。
天色将晓之时,秦苒父女两个已经吃过了清粥小菜,收拾已毕,将吃食尽数搬到了小舟之上,又将自做的蒸饼烧麦各往秦博房里备了一份,怕自己中午回来的晚了,父亲要饿肚子,这才划水而去。
清江浦百姓沿河而居,此刻寂静了一整夜的两岸终于有了动静,秦苒沿河叫卖,便有人家提着家什站在河沿石砌的台阶之上唤她,可买俩蒸饼或者烧卖,或买两碗甜粥或者咸粥,再配送一小份秦苒自腌的麻油小菜。
等她撑船到西市靠岸,那些早起揽工的汉子妇人便一拥而上,买了蒸饼夹咸菜来吃,有些尚能多买一碗清粥,有的则连碗粥也舍不得,大口嚼着热腾腾的蒸饼,噎的两腮青筋暴起。
秦苒习惯了他们这样的吃法,早有准备,在舟子里拿出准备好的两个粗瓷碗来,提起水瓮来倒热水,有汉子便上前来抢了水碗,盛了大碗的热水来喝,这会子功夫,先时滚烫的开水已能入喉。
不及中午,她船上吃食便卖得干净,连瓮里热水及两瓦盆清粥,一小罐麻油腌菜也卖得干净,便折舟而返。
秦家院子里,满面络腮胡子的靳良雄与秦博对饮,二人身后各站着一名少年替他们斟酒,顺便往门外去瞧。
甫一听到门外面响起的脚步声,程松宁面上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靳良雄身边高健的少年已经亮出了雪白牙齿,笑的灿烂无比。
二人同时绕过秦博与靳良雄,往门口迎了过去,秦苒推开自家院门,便看见这副隆重欢迎的架势。
“以鹏哥哥?”
虽然足有两年不见,但面前唇红齿白,仪表堂堂的少年,正是靳良雄的独子靳以鹏。
程松宁原是同靳以鹏同时迎了出来的,见秦苒看到靳以鹏,面上笑意便浓了起来,心中已是一紧,伸手去接她提在手里的一包落花生,见她并未如昨日一般拒绝他搭把手,不禁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非是秦苒忘了昨日金氏与程婶说的那番话,只是靳良雄自秦博出事之后,这些年对她们父女关照有加,在她心里,对这位靳伯伯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以高兴之下,便忘了昨日心里生起的隔膜。
秦苒与靳以鹏打过招呼,紧忙上前去向靳良雄见礼。
靳良雄向她扬了扬酒碗,目光里全是赞扬之意:“小苒的酒是酿的愈发的好了。”最难得这个女孩儿八年如一日侍候老父,有情有义,人品堪赞。
“靳伯伯要是喜欢,走的时候便带两坛回去喝。”秦苒甜甜道,见靳良雄面上露出喜色,知道这礼是送对了。
靳良雄在漕帮从帮众做到了清江浦的副坛主,靳家家境优渥,最难得他不忘旧情,对她们父女俩时时关照,她这点酒,不过聊表心意而已。
秦苒回家来,本来是给秦博准备午饭,另拿了一早炖在小火炉上的盐水花生,盐水毛豆,茶叶蛋等去卖,哪知道家中有客,只得上街去割了两斤肉,又买了些酱猪手五香猪耳等物,回来煮了糙米饭,在院子里的小菜园里摘了些豆角茄子之类的合肉炒了,另有素炒青菜,一个院子里架上摘下来的丝瓜,现做的丝瓜蛋汤,另有新开的两坛自酿的米酒,摆在了正房的八仙桌上。
还未开饭,程婶便拉着一张脸来叫程松宁,秦博父女俩力邀他一同用饭,被程婶婉拒。
靳良雄目光奇毒,待得程婶呣子出了秦家门,他便转头问秦博:“这妇人可是不喜咱家小苒?”
秦博昨日心中本来便有疑虑,今日瞧见程婶那模样,更是确定无误,自思与程家为邻十几年,两家孩子一直交好,这两日程婶无端给他们父女俩脸色瞧,难道是秦苒对她不恭敬?
当下板起脸来,责问秦苒:“小苒,你可是言语间有冲撞了你程婶的地方?吃完了饭还是去向她道个歉。”
父女俩向来坦诚,秦苒也知此事最好让秦父知晓,否则他看程松宁的目光类同子婿,实在让她难堪。
她不禁苦笑:“爹你想多了,我昨日回来,在河边听到前街金家媳妇与程婶私话,说是……说是我这样儿的,实不宜与松宁哥走的太近,以免影响他的前程……”
除她之外,房里其余三个男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起来。
靳以鹏紧握拳头,恨恨道:“待我去将这酸书生臭揍一顿,再教他看不起你。”
秦博脸色灰败,握着酒碗的手半日未动,黯然长叹:“总是爹牵累了你。”娶了那样妇人,连累了女儿的名声。
靳良雄摸着自己满脸的大胡子,一脸的气恼:“真是个目光短浅的妇人,又哪知咱家小苒的好了?”
他久在漕帮行走,见识的人鱼龙混杂,平生最是佩服有情有义的汉子,是以对秦苒格外的喜欢。
秦苒拉住了靳以鹏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以鹏哥哥,松宁哥并未看不起我,程婶一片慈母心肠,寡母弱子,情有可原,况……我与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松宁哥将来是要考科入仕的,我们都是漕河上混饭吃的,也没必要非得强求程婶喜欢我。”
她的这番话,再明白不过,便是她内心从始至终也未曾想过要做程家媳。
秦博原是看着程松宁与秦苒一同长大,二人相处也好,也曾无数次想将爱女许配程家,结果程氏那般行事,令他热热一腔心事尽数浇凉,又生怕女儿心系程松宁,听得她这话,不由大松了一口气,端起满满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这才是我的好闺女。”人家不喜欢,自家也不必热脸贴上去,吃那凉果子。
靳良雄见她豁达,心中更添喜爱,与秦博对饮了三大碗,又被秦苒哄着给二老挟了好几筷子菜来压酒,唯独靳以鹏面色不豫,热血少年,显然还有去揍人的打算。
趁着二老拼酒,秦苒偷偷捅了捅靳以鹏,低声笑侃:“以鹏哥哥,就算你去揍了个书生,人家也只会说,靳以鹏真英雄,打不过漕上的汉子,便拿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逞威风,到时候你的名声扫地不要紧,要是让人家笑话靳伯伯教子无方,那可就不好了……”
她柔声细语,显见旁人轻视半点未曾放在心上,靳以鹏听得这话,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只觉这样的女孩子,怎么疼都不过份。
酒过三巡,靳良雄道明今日来意,昨日路过清江浦的漕船被官船所阻,还得两日方能北上,他意欲让靳以鹏独自去趟京城,又忧心他脾气既爆又急,万一惹出祸事来,不知如何收场,思及秦苒的稳妥,且她又是练家子,便想着让秦苒以护卫的身份陪靳良雄去一趟。
秦苒久慕京师繁华,又想着京中定然良医济济,说不定能找到医治秦博腿伤的大夫,清江浦的大夫这几年秦博已经看遍,病情毫无起色,心中意动,只是想想秦博一人在家,定然不行,当下便露出为难之色。
靳良雄摸摸她的脑袋:“小丫头,就知道你舍不下你爹,靳伯伯家里有个婆子,烧得一手好菜,再叫个身壮些的男仆来服侍你爹起居,你可满意?”
秦博想到女儿这么多年来为了治他的腿伤,起早贪黑的攒钱,辛苦无比,陪着靳以鹏进京确是个轻松差使,且让她脱出困境,喘口气来,也大是赞成。
当下秦博与靳良雄敲定,这两日准备,三日后起先。
世俗眼光
靳家前来的男仆靳勇身子高健,一副沉默寡言的憨厚模样,秦苒将自己攒着的银钱尽数拿了出来,关起房门来,在秦博眼皮子下面数了又数,仍是三十八两七钱,想到使唤人固然美意,可是打赏却太过肉疼,一双秀眉便蹙了起来。
秦博见着她小守财奴的样儿,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他深知这些银子是女儿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才赚了来的,在富人家虽不过九牛一毛之数,在秦家却是所有的家底子,便拿了枕边荷包,要将这些银子全装了给秦苒当路费。
秦苒只拿了那八两七钱,剩下的尽数推给了秦博:“女儿不在身边,使唤的又是人家的奴仆,爹手边怎么可没有银子?”她面上一派轻松:“爹且放心用着,待女儿这趟回来,定多赚些钱来给爹花……”絮絮叨叨,从生活起居到饮食,话头便停不下来,倒似离家的那个是秦博,她有无数个放心不下。
秦博听的失笑,好不容易觑得空来,终于Сhā了一言:“小苒你再这样唠叨下来,恐怕七老八十的婆子都比不上你,要是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换得秦苒一个怪责的眼神,虽有离愁别绪,他不禁还是乐了起来。
烧饭的李婆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见到秦苒也是颇为有礼。靳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如今家底子不浅,靳良雄有两房小妾,膝下都无所出,靳以鹏是原配所生,纵然原配不在,但这嫡子却是靳家独苗,谁人敢不捧着?说不得这一位也许就会是未来的少夫人了,那李婆子早在心里计较一番
秦苒将秦博嘱咐完了又嘱咐,还是不放心,又叫来了靳勇与李婆子叮嘱,假如侍候秦博细心,待她从京中回来之后,必有厚赏。
秦博想这丫头身上只有八两银子,这会却胡吹大气回来必有厚赏,摸摸自己枕边的三十两银子,暗暗下定决定待她走的时候,必要将这银子分出来二十两塞进她行李包袱去。
程松宁听闻秦苒要陪同靳以鹏上京,心中猫抓一般,跑来秦家力图阻止她,好话说了一箩筐,总不能教她打消这念头。
“靳伯伯亲自上门来求,这件事我怎能再推脱?但求我走之后,松宁哥哥读书累了多来陪陪我爹。”
“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坐的又是漕船……那上面的汉子们都是勇悍粗蛮之辈,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若是有不好的名声传出来,你将来如何嫁人?”
秦苒轻笑:“就算没有我上京这一趟,难道我就有什么好名声了?”
程松宁一张白净的脸庞不禁涨红,程氏这几日在他耳边的叮嘱又响了起来,“……小苒虽是个好的,但你将来是要读书上进的,她再好,谁让她摊上那样一个娘呢……”再抬头瞧着秦苒面上了然的神色,只觉心都拧的疼了起来。
秦苒如何的懂事,又如何的好,旁人瞧不见,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自己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一直以为,两人从小长到大,也必能相伴到老……如今瞧着,这心事竟然是桩笑话。
秦苒拍拍程松宁肩:“松宁哥哥,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总要上京去寻良医,万一能治好我爹的腿……至于名声嫁人这些事,我从来没想过。”
二人站在院里,正争执委决难下,秦家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钱家遣了万媒婆来上门。
清江浦的人,不认识此间父母官的百姓不少,但鲜少有不认识万媒婆的。
万媒婆一张巧舌,半生搓合无数姻缘,比官媒还要体面。最重要是她虽是个利嘴的媒婆,但从不做昧心事,总将男女双方真实情形打听清楚了,一五一十道来,因此她做了这些年的媒婆,成功的几率非常的高,成婚之后,大多数夫妻都过的恩爱非常,只有秦博这桩……结果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程松宁见万媒婆今日上门,眉间几跳,忍着不能劝阻秦苒的烦躁与万媒婆见礼,秦苒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在应付万媒婆与程松宁的好心劝阻之下,还是前者好打发一些。
——嫁人神马的离她委实太过遥远了些。
万媒婆盯着程松宁瞧了会子,这才笑道:“宁哥儿今年也不小了,怎的你娘也不曾上门托我说亲?莫非要等着高中了要做个官家女婿?”
她这话本是无心之语,却无意间戳到了程松宁的痛处。
程氏自听了金氏挑唆,这些日子不知道把这种话翻来复去念叨过多少遍,其中也隐隐透露出二人门第不配,将来希望程松宁能匹配个官家女子的心思来。
程松宁的脸当下便青了。
他是个倔的,总想着秦苒与自己一起长大,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处,天长日久,不怕磨不动亲娘,哪知道秦苒对亲事却全无打算,这会已有媒人上门,当下心都要灰了起来,只打起精神来问了句:“万婆婆可是靳家请来的?”
秦苒只觉好笑,靳良雄要是准备请媒人上门,自然提前会同秦博知会一声,二人互通声气,这般不打招呼摸上门来的,必然是别家。
万媒婆莫名其妙的看了眼程松宁,这时才道:“说起来这是一桩好事,钱家太夫人请了老身前去,说是泰哥哥中意了苒娘,想要纳进门去。泰哥儿身边如今只有两个通房,苒娘进去了虽然是做妾,却是再正经不过姨娘,可比她素日撑船在漕河上苦熬日子好过上太多?”
秦苒这样门第,得钱泰青眼,实实是一桩好姻缘。
钱家乃是数代盐商,外人传起来,只道他家富贵延绵,银子多的花不完。钱泰乃是钱家二子钱荣的嫡子,嘴甜油滑,最得钱太夫人喜欢。
程松宁前两日便听到过钱泰在漕河上纠缠秦苒之事,他当时深恨自己无力保护秦苒,要她一个未嫁女子面对这般难堪,但程氏却又是另一副说辞。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若苒娘是个端庄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能招惹得到这类狂浪子弟?”
程氏这番话,自然又是在河边与金氏共同洗衣,二人亲密交换消息得来的意见。她自认为金氏这番话正确无比,寡母拉儿,本就比寻常妇人更要吃力数倍,程松宁又是个听话上进的,他身边唯一不安定的因素便是秦苒这颗定时炸弹。
当初她帮助秦苒,教她女红厨事,只是怜她无母,身边无人照料,父女俩个日子过的着实可怜,后来又见她懂事乖巧,心中自然喜欢。但如今事关程松宁前程婚途,那些十分的欢喜也自减了七八分,只余了一两分。这一两分之中也含着些担忧,忧心秦苒痴缠程松宁不放,这会子她早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不该放任程松宁与秦苒自小相处到大。
因此近几日程氏“毁人不倦”的在程松宁耳边唠叨秦苒的不是之处,哪知道反激得程松宁青春期叛逆症晚发,在十八岁这年的夏初大面积爆发,不可收拾。
秦苒听得又是钱泰,心中暗道定然是上次打他打的轻了,这小子竟然不怕万一她真同意了,洞房花烛被暴揍一顿,还敢上赶着请了媒婆来……看来下次碰见他,最好再打的重一点,说不得就能将他心中这念头打消了。
其实请了万媒婆来说合,这事却跟钱泰半分关系也无。
他整日在外流连胡闹,钱老夫人虽知这孙子不乖,可是老人家对孙辈总是多有宽容。哪知道近日钱泰却跟转性了一般,日日早起请安,陪她用早膳,这巨变哪怕是钱泰某日顶着一张被暴打的猪头脸来,也没改变。
钱老夫人悄悄吩咐小丫头子去打探,在消息来源十分可靠的情形下一个富家公子看上灰姑娘的故事现出了大致的轮廓。
老夫人人老心不老,只觉钱泰这心事透着说不出的可爱,这小子整日闯祸,居然也能被个女子辖制住,变得规矩了起来。当下好奇心起,又遣了家中仆妇去打听秦家家世及秦苒人品,顺道让仆人在漕河上等着买了她做的清粥汤饼烧卖各一份。
自吃了秦苒那热腾腾的汤饼及麻油小菜,又听说她容貌不俗,还是个练家子,钱老夫人的热情顿时高涨,誓要先下定,给钱泰定下这门良妾,待他嫡妻进门,自可抬了秦苒进门。
——那孩子听说家境不好,慈悲心起的钱太夫人今日还托万媒婆拿了张百两银票来赠于秦苒。
万媒婆说了这话,扭身便要往房里去,“这事原不该教未嫁的闺女知晓,我还是去找你爹说叨说叨。”却被秦苒挡在了院子里。
“钱婆婆,今日本该请你进门去吃一盅热茶,只是你今日既然有事,那还是改日再吃茶的好。烦请婆婆回去转告钱府,秦苒寒门,攀不起钱府富贵,只愿撑船在漕河上挣一碗饭吃,奉养老父,还请婆婆回绝了此事。”连同万媒婆手中那张百两银票也挡在了门外。
倒霉孩子
钱泰是个倒霉的孩子。
他本来在漕河上挨了一顿打,安生了许多,回头诚心请教跟随自己的小厮,自己是否在追小娘子之路上失妥之处。
他的小厮钱大钱个头小巧,身板儿瘦弱,自打钱泰偶遇秦苒,然后莫名起妙对这撑船的女子着了迷,无数次在他耳边感叹她比私窠子里的姐儿更招人之后,做出种种纠缠之举,身为一名守规矩的小厮,他甚是苦恼。
钱家从不差钱,倘若是私窠子里的姐儿,大不了花点钱梳笼了,还是痴迷的话,抬回家里做个侍妾也可。
可是秦家这姑娘不是私窠子里的姐儿,而是良籍。良籍就算了,只要家里穷,花点钱也是可以纳回来放在房里的嘛,可千不该万不该,自家公子不该迷上一只母老虎,还是牙爪锋利的。
这不,被打的鼻青脸肿一身是伤的从漕河里湿淋淋的爬上来了吧?
彼时钱泰朝着钱大钱招手唤他要求扶的时候,钱大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只当不认识这小主子一般。
如今眼见他撞了南墙老实了,钱大钱心喜他消停之余,委婉的规劝钱泰,“……公子这般坏人家女孩儿的名声,要是烈性些的女子恐怕投缳跳河都是有的……你让人家将来如何嫁得出去?”好在秦家这小娘子想的开,不是自杀而是痛揍对方以证与钱泰决无私情,河中岸上众目睽睽之下谁还能认为敢这般下辣手的女子是这在与情郎示好呢?
钱泰自小生在蜜罐里,钱太夫人宠的他没边儿了,向来以自我为中心惯了,猛然出现这种失控的局面,好几日想不通,这日出门去街上逛,沿着河岸往秦家晃悠……要是再来场偶遇那得多美好啊?
结果迎面遇见一唇红齿白,风流倜傥的少年与秦苒背着个包袱并肩而行,后者面上尽是浓浓笑意……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是要私奔吗?
钱泰一时被醋意熏头,失去了思考能力,完全忽略了秦苒的武力值,像个被偷了妻子的妒夫一般冲上去与靳以鹏理论。
靳以鹏的拳脚功夫是不咋样好,以前在靳良雄重金请来的先生武师上文化武术课的时候他多半在偷懒打瞌睡,靳良雄想要让儿子助他在拳头底下打天下的愿意一直未能实现,现如今还窝在清江浦漕帮副坛主的位子上不曾挪过。不过今日靳良雄为儿子请来的护卫恰巧新上任,武力值又高,当下毫不犹豫飞出一脚,将个刚刚冲过来准备讨伐靳以鹏的钱泰利索无比的踹飞,神情淡定无比,就好像拍死了一只苍蝇一般。
——要不怎么说钱泰倒霉呢?
自万媒婆从秦家离开之后,秦苒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为可发……什么时候,她成了富人家良妾候选人了呢?
妾……妾……妾……
就像脑子里开过了一列失去了刹车功能的火车,轰隆隆而过,她面上虽然对着靳以鹏笑的灿烂,心里已经涌起了无数恶毒的念头,要将钱泰秒了。
天地良心,钱家上门提亲,要纳秦苒为妾,钱泰可半点也不知情。对于一个从社会主义自由婚恋世界里过来的秦苒,显然还未习惯这个封建社会里成亲的当事人其实一般都没啥知情权与选择权的,钱太夫人固然爱孙心切,可她当封建大家长当习惯了,脑子里从来就没有给孙儿聘个喜欢的房里人还要过问他的意见,于是自作主张请人上秦家提亲了……这不是预备给钱泰一个惊喜吗?
钱泰来的倒真是时候,秦苒的心情正处于台风过境,尚未缓解的地步,她踹飞了钱泰不尽兴,追上去又踩在钱泰胸口,居高临下的呲牙:“姓钱的,你再让媒婆去我家提纳妾这事,信不信我一脚踩的你五脏全从嘴里吐出来?”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你虽然有钱,可姐武力值高啊!
钱大钱扑上来,就想伸手将踩在钱泰胸口那只脚给抬起来……可别踩坏了他家主子,可是男女大防始于足……这是少爷的人,他如何敢染指啊?
钱大钱又惊又吓语无伦次,“姑娘……秦姑奶奶……求您高抬贵脚……高抬……”抬头瞄到秦苒那张戾气十足表明了你家主子我都敢踩踹你一个仆人毫无商量的气息的脸,恨不得挠墙泪奔。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啊,跟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主子。
要是跟着大房的孙少爷钱谦多好啊,谦少温文尔雅人又不犯二,对着窠子里的姐儿跟钱家大院的丫头美人儿们向来一视同仁,格外的温柔谦和怜香惜玉……他肯定不好这口的。
钱泰的爱好太重口了啊有木有?
不爱萝莉不爱温柔妹纸爱御姐……还是个爱打人气场强大的御姐啊……
挨了一场打越来越向着M的方向迈进了,如今胸口还被人家踩在脚下,居然脸红脖子粗的向对方辩解:“……苒娘你要信我,我从来只想娶你进门的,不是想纳妾的……”哪个混蛋陷害他居然上秦家纳妾去了……钱泰欲哭无泪,他所以为的已经留给苒娘的好印象全被这事搅没了。
钱太夫人要是听到孙子这番心声,一腔爱孙护孙的慈爱心肯定得碎成渣渣。
就这样,倒霉孩子钱泰期盼的偶遇佳人要良好表现的想法再次胎死腹中,他泪奔着去向钱太夫人告状,不知道哪个混蛋跑到秦家去下纳妾文书,害的他的美人儿翻了脸……他失恋了。
钱太夫人搂着孙子安慰了半日,好不容易将他的鼻涕眼泪擦干了,听他哽哽咽咽讲完了失恋经过,他的重点是在诅咒那个陷害了他指使媒婆去秦家的混蛋之后,脸彻底的黑了。
秦家这个不识抬举的丫头!
想钱太夫人横行内宅四十年,让其夫钱祖兴一生流连花丛无数,愣是没生下半个庶子女,自钱祖兴过世之后,她荣升为钱府一把手,关起钱家大宅门来,仍是亲亲热热一家子骨肉,那些如今还留着为钱祖兴守身如玉的年青貌美的太姨奶奶们哪个都不敢提破门而出重觅第二春的想法。
你们这帮小妖精当初不是喜欢钱家的钱才往老爷子身上贴吗?
如今就让你们守在钱家,看着钱家的钱流水一般进来,再流水一般被花出去……就是没你们的份儿。
单凭钱老夫人震慑妾室的成效,她的手腕可见一斑。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秦家丫头如今还是良民,她自然不能拿她如何,唯今之计只有将她纳进钱府,做了钱泰的妾室,她自然有千百种法子来整治□她。
——钱太夫人这纯粹是对孙子的怒火迁怒到了秦苒身上。
她那般宠钱泰,自然舍不得去责备他一下。
秦苒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她在靳以鹏钦佩的目光之下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钱泰之后,便跟着他到了漕帮清江浦坛子里。
被官船阻拦的漕船明日便要起行,靳良雄对儿子万般放心不下,今日便在坛子里宴请帮主义子聂霖与帮众翁大成,陪客的是坛主冯天德。
冯天德五十出头,年富力强,与靳良雄兄弟多年,底下谁都有点小算盘,靳良雄心里如何作想,他再清楚不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手下太笨了使唤起来不顺手,太精明能干了虽然使唤起来顺手,但是有被架空的危险。
冯天德自与靳良雄搭档以来,这种纠结的心情就一直伴随着他。
靳良雄讲义气,大局面前毫不含糊,碰上别的坛子来争地盘,比如隔壁山阳县的漕帮帮众抡着大刀砍过来,靳良雄从来都是与他并肩子上,万没有扔下老大往后缩的道理。
二人在漕帮坛口里风风雨雨几十年,属于你奈何不了我,我也不能对你怎么着的状态,被人砍过来便兄弟并肩,砍人者走了之后再兄弟阋墙,且阋的热火朝天,人尽皆知。
今日帮主义子在此,又听闻帮主很是看重这义子,比嫡子聂震更要看重许多倍,冯天德与靳良雄皆存了巴结的心思。
因此等靳以鹏带着秦苒一同走进饮酒作乐的坛子里,聂霖正举杯要饮的手便停在了唇边……他纯粹是惊愕的,这姑娘在漕河上打人就算了,居然敢进漕帮坛子里。
漕帮汉子都是粗野鲁莽勇悍过人的,大多数都无家室,在河上挣一口饭吃,况又如狼似虎,见到漂亮姑娘眼珠子都要拔不出来了,一般面秀的姑娘家哪敢往漕帮坛子里闯?
没见到那些汉子们热辣辣恨不得用目光扒光她衣服的眼神吗?
聂霖只不过是用目光对这姑娘的勇气来了一次全面的肯定与赞赏,冯天德便找到了机会上前来踩上一脚顺便恶心一下靳良雄。
“靳二真是有心了,瞧他挑来送给二少的姑娘比外面的庸脂俗粉强多了,二少可一定要收下啊!”瞧那姑娘的装束,就不是靳良雄送给聂霖的礼物。
那时候,冯天德还不知道秦苒是个武技在身的好姑娘,并且誓不与封建腐朽制度低头,决不做人家妾室通房,就算是当人家妻子,也是打着独占的主意,一山不能容两只母老虎,有她一只就足够了。
靳良雄的脸,真心难看了起来。
他有种掐死冯天德的冲动。
秦苒可是他看好的未来儿媳妇,又稳妥又有武技在身,万一哪天他站不住脚,儿子身边既有美人相伴还可护他周全,再好不过了。
这次打着请她来担当靳以鹏护卫的幌子,除了试试看秦苒能不能管住靳以鹏,另外一个想法就是基于一个最开明父亲心底里的慈父愿望,总要两个孩子私下相处的默契了,有情有义了,他才好请人上秦家提亲不是?
卖媳求荣这种谄媚恶心的事情,他靳良雄还做不出来!
征服
几十年互踩下来,靳良雄的应急能力已经被冯天德锻炼的格外敏捷了。
他飞速在聂霖面上扫过,心里核计着,这小子要么是对苒娘动了歪心思,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要么不过是欣赏了一下小姑娘在一众汉子火辣辣的注视之下坦然自若的勇气……他冒险赌这是后者,在心内组织了一遍最严谨的措辞在不伤害这位二少帮主的自尊的前提下,站起来打哈哈:“大哥最喜欢开玩笑。苒娘这孩子摔摔打打粗野惯了,向来无拘束,哪里能去侍候二少帮主呢?”
这介绍,好囧……秦苒同靳以鹏一脚踏进来便听到靳良雄这句话,心内委屈万分:人家明明文武兼备,入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撑得了船摸得了鱼……多么的全能啊!
有时候她都要感叹一下自己这些年努力生活,最终学得多项技能加身了。
这货只听到了靳良雄的贬低之语,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
也怨不得秦苒,靳良雄终归觉得这话让秦苒听到不好,是以最后半句话声音压的极低,只有桌上四个男人听到,连站在一边侍候倒酒的汉子都没听到。
翁大成一口干了碗里的酒,对靳良雄的评价表示由衷赞同。
不过对于带着这泼辣的丫头上漕船,他又表示了异议。
他还记恨着这丫头哄骗了他的感情,在他见猎心喜的时候……当着数千人的面展示了她泼辣的一面,令他猎艳的心当时就熄了火。
她怎么能长这样一副柔弱美丽的容貌却生成了个泼辣的性子呢?
这也太具有欺骗性了!
秦苒:这完全是外部环境所决定的啊,想当年姐也是温柔妹纸一枚来着。
当女人顶门立户容易啊?这特么的见鬼的世界!
翁大成可不曾追根溯源去追究美貌佳人进化成终究泼妇的过程,但对于一个需求旺盛但漕船上又严禁带姐儿取乐的壮年男子来说,眼皮子底下放个能看不能吃的美人儿,这过程无疑是折磨人的。
无奈,秦苒没来之前,靳良雄已经与聂霖商量妥当,要靳以鹏带着护卫随漕船北上。
天晓得,这护卫居然是美貌与武力并重的秦苒。
停在清江浦码头的淮安府三桅漕船上,船头设案,案上一溜摆开了九个海碗,倒酒的黑脸汉子颠颠的乐着:“……还从来不曾瞧见过女人过九龙阵……”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漕帮帮众与此次运粮的运丁,皆是五大三粗的莽汉,更衬的中间空出来的那块船板上的小姑娘身形纤瘦,不堪一击。
翁大成不情愿让秦苒上船,但碍于聂霖已经答应了靳良雄,这会反口面上实不好看,便提出只要秦苒过得了九龙阵,他即同意秦苒随漕船起行。
依着翁大成的主意,秦苒听得要过九龙阵,必然吓的缩回家去,哪知道小丫头一双大眼睛半点不眨,脆脆应了下来:“翁二当家既然拿我当贵宾,我又岂能不战而退?还请立时起阵!”双手抱拳,行了个漕上汉子的礼。“不过我到底乃是女子,与男子近身肉博终归不雅,刀剑又太伤和气,不如自请用棍,二当家意下如何?”
翁大成只当小丫头年纪轻见识浅,不知九龙阵的厉害,心头一阵窃喜,哪有不答应之理。
聂霖目光大亮,却观事不语。
靳良雄想要圆场,“……这是怎么说的,她一个小丫头家,如何过得九龙阵?”被打趴下受了伤可如何是好?
靳以鹏连连点头附和其父,以期翁大成改变主意。
秦妹妹娇俏美丽,又英姿勃勃,小时候与他闯祸乃是完美搭档,若非这几年他被老爹派出去磨炼,定然知道她武力值如何,此刻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生怕她吃了大亏。
可惜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唯恐靳良雄不能出丑的冯天德抚掌大乐:“有这样盛事,某自当一观。二弟也不必一意阻拦嘛,年轻人还是要有闯劲……”
靳良雄恨不得将冯天德暴揍一顿……说的这样轻松,不如将你家闺女也交出来过一过这九龙阵,让她闯上一闯,岂非很好?
他疼秦苒,实非虚假敷衍,向来当世侄女看待。
秦苒身为漕家女,九龙阵自来当掌故一样听的,也不知道是哪辈漕上英雄传下来的规矩,据说是漕帮招待贵宾的最高规格。
九龙阵顾名思议,水中漕船以水为载,水中尤以龙王为贵,九龙阵便是九碗烈酒,外加九条铁铮铮的汉子,过阵的贵宾与这九条汉子打一轮架,打赢了便无须喝这九碗酒,继续下一轮,打输了便要喝下去这九碗烈酒……也继续下一轮PK……如是单打独斗九场,若贵宾最后赢了,便能获得漕帮上下的一致礼遇。
秦苒心内默默吐糟:其实这贵宾就跟仇人差不多了吧?不然过一趟九龙阵,中间被打趴下,面上得多不好看呐。
漕上的汉子,向来礼让酒场上的英雄,拳脚上的好汉。能过得了九龙阵的,无不是好勇斗狠的汉子。九名被翁大成从帮众里选出来的汉子们将秦苒围作一圈,瞧着当间那脊背挺的笔直,双目明亮无惧,容色俏丽的少女,一时里都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不能想象将这样一个女孩子揍成猪头的情景……
不过他们下不了手,不代表持棍的秦苒下不了手……第一轮PK的结果令众人大跌眼眶。
九名汉子完败……当然是秦苒胜了,棍子舞的虎虎生威,将当间那纤细的身影护的密不透风,九名漕船上的汉子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不能见人。
那九人各执一海碗烈酒灌下去,黯然离场……过程太惨烈,结果太不堪回首,此后数年秦苒都成了这几人的噩梦。
谁能想象得到美丽的少女下起手来如斯狠辣,充分证明了一句老话:最毒妇人心。
如是三场斗下来,漕船上的汉子里鼻青脸肿者众,秦苒却持棍站在当间,滴酒未沾,盈盈如玉。
翁大成心内暗骂这帮汉子无能,恨不得捋袖亲上,又恐被人取笑,反倒是聂霖起身阻止……再打下去,他漕船上这帮汉子们的脸面非得跌光不可……
事后靳以鹏在分配给二人的舱房里后怕不止:“小苒你要是被打败可如何是好?”又庆幸:“亏得你棍法扎实,才占了大便宜。”对付一群赤手空拳的汉子,还是有个武器占便宜一点。
挨了揍的除了漕帮帮众,还有钱泰。
他回家追问钱太夫人提亲之事,听得太夫人竟然想替他纳了秦苒为妾,不由跌足:“祖母,她那样性子的哪里有当妾的样子?万一主母惹的她不高兴,一顿拳脚将人打了,可如何是好?”
钱太夫人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来。
她一辈子精研宅斗术,纵横后宅无人能敌,靠的是笼络丈夫与打压小妾双管其下,上敬公婆下育幼子,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从来没听说靠着拳脚功夫能在后院里打出一片天地的。
钱泰乘胜追击:“……所以啊,祖母一定要将她聘了来给孙儿当媳妇儿。”
钱太夫人点完头以后眼看着孙儿肿着一张猪头脸洋洋得意出了她的院子,这才醒悟过来:这小子竟然又被揍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小到大她所受的教育里都规束女人要柔顺恭婉……如今碰上个异类,横冲直撞霸王爷似的,竟然也能迷的钱泰五迷三道……这秦家的姑娘别是会什么妖法吧?
不久之后,翁大成也碰上了与钱太夫人同样的难题。
漕船起行,翁大成在聂霖的主舱房里团团暴走,恰手下侍候的翁鱼前来讨要伤药给受伤的帮众,被翁大成一脚从主舱房里踹了出去。
“一帮没本事的混蛋,被个小丫头片子一顿棍子给打趴下了,竟然还敢来讨要伤药?”
聂霖拿了两瓶跌打酒给一瘸一拐的翁鱼——他当时也上场了——这会呲牙咧嘴:“秦姑娘打的还没二当家踹的这一脚重……”
“你个没出息的混蛋,不就看她脸蛋漂亮吗?”翁大成抬起脚来恨不得再踹他一下,他却一溜烟跑了。
亏得他从江宁府一路讨饭过来,救了这素不相识的小子,一路拖着他到了淮安府,混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这小子居然因为个丫头片子学会顶嘴了。
翁大成负手而立,不由生出一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错觉。
他忝为恶人,与传说中的“恶婆婆”无异。
聂霖笑ⅿⅿ坐下喝茶,漫不经心道:“翁鱼也有十七岁了吧?”这小子在水里跟条鱼似的自如,为人又是个滑不丢手的,跟爆筒子翁大成有着天壤之别,偏偏对翁大成死心塌地。
“他不可能看上那小丫头的。”翁大成对此自信满满。
平日里他带着翁鱼去私窠子里,对着那些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的姐儿们都不假辞色,如今怎么可能会打过自己的粗丫头秦苒动了心思?
不过显然翁大成高估了翁鱼对美色的抵抗力,船行了两日,他便撞上了翁鱼往秦苒与靳以鹏住的舱房里送东西三次,三次送的皆是时鲜果蔬。
翁鱼的心事
翁鱼最近瘦了不少,做事还魂不守舍。
翁大成让他拿酒,他递茶,翁大成让他拿衣,他递鞋。还时不时对着人傻笑,那笑容就好像偷了邻家妇人,没人发现一般的带着股奸邪之意。
船行了数日,他的失常症越来越严重了,最后严重到翁大成都看不过眼的地步,恨不得将他拖过去暴揍一顿,鉴于他被秦苒打出来的伤前些日子才好,万一到了上京身上还带伤不雅,只得作罢。
聂霖对此另有见解:“这小子别是被秦姑娘一顿棍子打傻了吧?你没瞧见他对着秦姑娘倒一脸严肃,半点不笑。”显然翁大成不能接受翁鱼看中秦苒这种事,聂霖觉得他迂回委婉一点,好点醒他。
翁大成很暴躁,秦苒有什么好的?
打架赢了二十几条汉子,那些汉子不服,船行五日便去请她拼酒,哪知道喝倒了一圈的汉子,虽然最后她也是被靳以鹏抱回船舱的,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翁鱼瞧着靳以鹏的眼神很……很不友好。
最近秦苒与靳以鹏的舱房前日日热闹无比,都是邀请秦苒喝酒赌钱的……这才半月,若非碍于她的棍子厉害,这帮家伙们早与她勾肩搭背了。
——你能想象一个长的十分淑女的姑娘做派比漕上的汉子还爷们吗?
翁大成不忍掩目,偏偏翁鱼就跟眼瞎了似的恨不得往上贴。
他捉了翁鱼来进行教育,苦口婆心,想让他悬崖勒马,又不能说的太厉害,怕激起他的叛逆之心,事情更弄到一发不可收拾。
翁大成也算用心良苦,那么一个炮筒子一点就着的急脾气,为了翁鱼竟然也学着迂回了一把。
“其实秦姑娘人长的真不错。”
翁鱼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这也是事实不是。
“不过……她的性子也太粗鲁了一些……”
翁鱼一脸骄傲的:“不然怎么能镇得住这满船的兄弟呢?!”
翁大成极度郁闷:你小子得意个屁?是她个丫头片子镇住了满船汉子又不是你自己……忍着满腹郁气他还得继续。
“其实秦姑娘这样的女子当兄弟着实不错,打架喝酒耍赌样样来得,万一被别人揍了,叫上她拎个棍子去揍回来。”
——其实秦苒对赌真的没什么研究,只是架不住靳以鹏是个中好手,不会也教的会了。奈何她最近不知什么原因,手气意外的好,简直逢赌必赢,搞得她都忍不住感叹,难道以后就指着赌博发家致富了?
好在这世里的律法不禁赌,没有进局子跟差役哥哥们谈心的可能性,由是她放开了胆子与人赌博。
翁鱼顺着翁大成的话头子更加洋洋得意:“不止是当兄弟,要是娶了这样的女子,不但多了个兄弟还多了个媳妇儿,出门打架赌钱,妇唱夫随……”生活多美好,前景多光明。
翁大成差点厥过去……感情这小子已经开始盘算着娶媳妇儿了?还是这么彪悍的媳妇儿?
他平了平气息,略含蓄的向翁鱼提示。
“记得我们初见秦姑娘吧?她在漕河里打的那呆子,据说是盐商钱家的……就那样的人家,她都不肯嫁,她能嫁你吗?”
翁鱼如今在淮安漕帮也算是聂霖翁大成面前的体面人,他在腰间钱袋上使劲拍了几下:“我的钱也不少,况且只要她嫁了我,保管比在钱家过的自由滋润。我能陪着她五湖四海的走,她想打架喝酒赌钱都随她,岂不比嫁到钱家,关在后院里整日绣花的强?”
翁大成设身处地替秦苒想,也觉得她嫁给翁鱼比嫁给钱泰合适太多了……打住,他不是前来劝降招安立誓要掐灭翁鱼对秦苒的那点小心思的吗?怎的被这小子差点说服忘了初衷要带到沟里去?
翁家兄弟暗中交锋,秦苒犹不知这平静水面下暗藏礁险。
等到翁大成与翁鱼的谈话失败,还差点被他洗脑,万般无奈之下,翁大成找上了秦苒。
“秦姑娘,你觉得翁鱼这小子为人如何?”
这口气,无论如何听起来不像是来坏人姻缘的,倒像是来拉纤做媒的。
秦苒细想想,不得不承认,翁鱼是个细心的好孩子……穿过来的都有这毛病,不知不觉就按前世的年龄计算了,完全忽略了她如今年方十五。
漕船上的汉子们活动量大,干的都是粗重的活,平日吃食皆是味浓味重油水大的,炖到烂的猪头肉肥白肉糙米饭……不到三日,秦苒就难以忍受了。
还好侍候翁大成的翁鱼细心,数次买来了新鲜果蔬,但凡漕船过闸口,她都有幸能尝到当地的特色水果,令她胃口大开。
“还要多谢翁小哥费心,这些日子送了好多次新鲜果蔬。”
秦苒是诚心诚意的道谢,翁鱼帮助她改善了生活质量,但听在翁大成耳里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翁大成发挥自己超强的想象力,只要一想到翁鱼捧着瓜果敬献的样子就差点呕出来……这小子太会膈应人了。
他差点气歪了鼻子,全然不明白翁鱼与秦苒怎么就发展到了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以水果传情的地步了呢?
本来让翁大成以为是翁鱼一厢情愿的事情至此竟然让他瞧出了两情相悦的蛛丝马迹来。
棒打鸳鸯这种事,是要讲究策略的。
翁大成智慧不足,问计于聂霖,只求速速拆散了这堆狗男女……不,翁鱼是他的影子他的尾巴唯独不是狗男。
贬低了翁鱼等于间接贬低了他!
聂霖对拆散姻缘这种事向来没有研究,不过通常他出手,必能一击而中。
他是个狠人。
“等再过些日子,漕船到了上京码头,靠了岸,靳以鹏带着秦姑娘走了以后,翁鱼应该能够消停一阵子了吧?”
少年男女的热情来的快也去的快,只要分开一段时间,再浓的情也淡成了漕河水。
翁大成顿时眉开眼笑,恨不得抱着聂霖的脑门吧唧亲上几口,考虑到此行为太过恶心,不在聂霖的接受范围之内,只得遗憾作罢,只暗中隐在舱房里看翁鱼捧着新鲜水果秀恩爱,一趟趟往秦苒舱房里送,暗中冷笑。
船行两月,到得上京码头,自有漕司官员前来验粮。
靳以鹏带着秦苒告辞,说了好些客气话,翁大成巴不得这二人尽快消失在翁鱼的眼前,连道别也道的十分敷衍,反倒是翁鱼,巴巴跟在他们身后,就差送出去二里地了。
秦苒见翁鱼的影子远了,这才与靳以鹏感叹:“翁小哥也太知礼了,大约是翁二当家的为人混蛋,他在这样人手底下混饭吃,弥补上司的不足之处,才对咱们这般客气吧!”
她倒是充分了解翁大成的为人,且给了十分中肯的评价。
靳以鹏生性风流,脂粉堆里混的风声水起,又自小在漕坛里长大,对翁鱼的心事一望而知,可怜面前这傻大妞不知情,他也不准备说破,但笑不语,只一径带着她寻落脚之处。
靳良雄同意靳以鹏进京,乃是为了探路。
靳家在清江浦也算得有名号的人家,只是漕帮里的人吃的都是辛苦血汗钱,还逢卡过闸要孝敬官员,若非夹带私货,搞不好会血本无归。
但夹带的私货通常进了京也要有好路子才能出脱,否则还是照样会被压的极低。靳以鹏别的优点没有,文不成武不就,就嘴甜会来事,长袖善舞,五湖四海跟谁都能称兄道弟,天生的自来熟。
靳良雄觉得这儿子太过浮浪了些,秦苒又向来表现稳重(他是没见过秦苒在漕船上跟人喝酒赌钱,听到荤话也能面不改色一笑置之),这才想着让秦苒跟着靳以鹏掠掠阵。
不过靳良雄的算盘打的虽好,却棋差一着。
靳以鹏自小与秦苒搭档闯祸,每次出事都是靳以鹏背黑锅,她装一副无辜的小模样来博同情,搞得秦博与靳良雄都以为是靳以鹏带坏了她,殊不知她胆子大的吓人,与这世间大部分女子全然不同。
比如,带着她去胭脂阵里喝酒听曲儿,她眉毛都不带抬一下,就跟逛个谁家园子一般,只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来。
这种事在清江浦是坚决不能的,熟人太多,干起坏事来万一被认出来,靳良雄头一个不能饶了靳以鹏。
如今离了靳良雄的地盘,二人几有鱼跃深海鸟入密林之感……想怎么折腾都由着自己的性子。
秦苒被靳以鹏带到成衣店,打扮成了个少年模样。她的神色本就有几分英气勃勃的感觉,这般打扮真有几分雌雄莫辨。二人坐在楚秋阁里,吃着京中最好的细点,喝着桂花酿,听楚秋阁的姐儿轻启红唇,漫声浅唱……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秦苒将桌上各色点心都尝了尝,不得不感叹楚秋阁的老板会做生意。
这阁里除了美色,还有曲儿点心美酒,总有一样能留人。
她对自己进楚秋阁,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贴身护卫,除了沐浴入厕,自然是靳以鹏去哪她跟到哪……这点靳以鹏早与她达成了共识。
因此在与漕上众人分开的第五日,二人在楚秋阁遇到了聂霖与翁大成等人,靳以鹏与秦苒倒没觉出尴尬,翁鱼反倒伤心了。
——男人再大度,也有底线不能碰的。
少年翁鱼做梦都没想到他中意的女子能够像男子一样做在青楼里听曲儿,这种超前的娱乐方式完全震住了他。那一瞬间他脑中充血,只有对靳以鹏的仇恨,若非这混蛋带着秦姑娘来此间,她一个姑娘家哪里知道男人烧钱找乐子的地方?
少年你其实错估了秦姑娘的道德底线了!
翁鱼冲上前去,便要将靳以鹏打死在当地……谁能说这不是真爱?
真爱就是遮掩你的过失,想尽办法的回护你,顺便干掉你身边的一票疑似情敌。
翁鱼就是这么想的。
当年的傻劲
翁鱼干掉疑似情敌的过程不太顺利,关键是那疑似情敌有个武力值颇高的贴身护卫,当时随意坐在那里吃点心,等到翁鱼去袭击疑似情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被人家的护卫给放翻了。
一阵天眩地转之后,对方的护卫一脚踩着他的胸口,一边替他开脱:“翁小哥肯定是喝醉了发酒疯呢……”
其实秦苒的内心也颇为纠结,向着熟人下拳头,还是个一向对她礼遇有加的英俊少年,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只能找个理由来掩饰一二。
真是愧对了她那两个月漕船上吃到的新鲜瓜果了!
翁鱼被凉凉摔了一跤,首次从最近晕晕乎乎的状态里清醒了几分,正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稍稍联想了一下娶个武力值高于自己的媳妇儿的不好之处……媳妇打起架来厉害是厉害,对外那叫气宇轩昂八面威风,要是拳头对内……就算是打到他身上,那也是真爱来的!
按照翁大成的说法,这一瞬间他的脑子又被烧了。
靳以鹏躲在秦苒身后,探身朝着躺在地下的翁鱼扮鬼脸,手中端着上好的桂花酿,喝的啧啧有声,明显是故意激怒翁鱼。
聂霖站在一旁看热闹,全无参与的苗头,翁大成气的脑抽,恨铁不成钢的朝着地上躺着的翁鱼低吼:“还不快起来?!”
翁鱼的眼神顺着踩在自己胸口的一只小巧的足往上撩,秦苒受不了他这委屈的小眼神,小心翼翼的抬起贵足,顺便朝后大退了一步,撞进了靳以鹏的怀里,又不安的缩了又缩。
习武之人,不能恃强凌弱是基本认知……她今儿好像欺负人了……随后她又理直气壮的想到,谁让翁鱼准备偷袭靳以鹏来着?
至于翁鱼袭击靳以鹏的原因,她倒不曾深究。
漕上兄弟,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完全用不着寻个正当理由,秦苒早就看惯了。
翁鱼以手撑地,上半身甫坐起来,便又被人一脚踩倒在地……秦苒打眼一瞧,禁不住乐了。
来人身形高健欣长,眉目英挺,偏暗含三分丽色两分倜傥,浑身上下闪闪亮亮全是值钱货,与之居然十分相配,仿佛他生来便是在金玉堆里长大,只有金玉衬着他,断没有他衬着金玉的道理。
他踩着翁鱼的姿势与秦苒一模一样,只是感受着他大脚的重压,翁鱼几欲后悔,方才应该让秦苒继续踩着才对……重量的对比太明显了。
他脚踩着翁鱼轻笑:“翁小鱼,你也太不济事,竟然叫个俏丽的小娘子给打倒在地。”
秦苒急忙遮喉:女扮男装果然是个技术活,碰上花丛老手,一样被识破。
聂霖一脸头疼的表情,还要陪笑:“大哥还是饶了翁鱼这一回罢。”
翁大成朝后缩了缩,整个人都缩成了鹌鹑,暗叹自己倒霉,好死不死,碰上了少帮主聂震。
说起来,江苏漕帮帮主聂四通现如今名下的儿子有三个,长子聂震乃是元配所出,次子却是养子聂霖,虽是孤儿,却也是入了聂家祖谱与排行的。三子聂煊现下十一岁,乃是宠妾媚姨娘所生,宠如明珠。
聂四通元配容色残老,早避居偏院理佛多年,在他面前说不上话久矣。聂家后院如今全掌在偏房媚姨娘手里,更有一院子鲜嫩小姑娘前赴后涌,聂四通又在女色上头不忌口,聂震与聂四通父子俩便有些不对付。
可是再不对付,人聂四通与聂震也是亲父子,聂霖这样的养子便从不与他叫板,凡事对聂震总是理让三分。
更有翁大成这样的,在外曾吐糟聂震只会花不会赚,是个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几日他便吃了暗亏,被从相好的姐儿床上给半夜揪出来,光着身子扔到了漕河边儿上……
聂震没让人动他一根手指头,可这事太过丢人,搞得聂霖数次提醒他不可得罪了聂震……翁大成对得罪少帮主一事的后果终于有了切身深入的了解。
其实翁大成吐糟的也没错,聂震父子俩不合,于是他对漕上事务多不经心,赚钱的事他不大管,花钱的事他是独一份儿。聂煊又小,无论媚姨娘使多大的劲儿,她生的儿子也得慢慢从小豆丁往上长,归根结底,聂四通在漕上主要看中的还是聂霖,连副帮主木盛也要往后排上一排。
聂震放了翁鱼,展眼提出个让聂霖与翁大成痛苦无比的条件。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跟着二弟去瞧瞧,看看二弟这一向都在忙些什么。”
……
聂霖很想破口大骂:老子忙的团团转,要将带来的货物出脱,要代替你亲爹向许多贵人进贡,以期漕船在河里行的顺利,要采卖南下的货物,还要……买俩美人儿回去孝敬你爹……哪有空陪你胡咧咧?
可惜他向来在这位长兄面前谨慎惯了,就算肚里闷着一团火,面上也只能陪着笑:“大哥要来帮我一把,我求之不得!”
翁大成以袖掩目,假作不见。
聂震笑的兄弟情深,毫无机心,亲切的回头与秦苒搭话:“不如小娘子也一起来?”
秦苒,后知后觉的:“……”我这是被调戏了吗?
靳以鹏早听说过这位少帮主的事迹,行事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庶物不通只有花的能力没有赚的能力……虽然长的俊了些……自家妹子正值豆蔻年华,可千万被表面蒙蔽了。
他摆出老母鸡护崽的姿态来,一把将秦苒拉在身后牢牢护住,面上堆出个笑来:“少帮主素忙(忙着花钱)我这妹子初来上京,还要跟着我多走走,就不劳少帮主挂念了。”
“哦……那你们就自便吧。”聂震长眉微轩,显然不太相信靳以鹏的说词,只是摆明了不想强求而已。“好不容易碰上个率性的小娘子,二弟啊,今儿小娘子喝花酒的银子我包了。”
说是他包,聂霖忙招了从人来付银子,这种事他经历过太多,向来吆喝的是聂震,买单的是聂霖,哥俩都分工合作习惯了。
靳以鹏内心后悔不迭:早知道能碰上这等好事,他打死都要多点几个姐儿来唱曲陪客,再好好整治一桌席面。
靳良雄虽给了他活动资金,但他初次上京,自然事事小心,该俭省的时候还是不敢铺张浪费的。
遇上这样大方的少帮主,靳以鹏的情绪低落了好几日。事关江苏漕帮事务,连他也忍不住唉声叹气:“安徽两湖山东几帮主在漕上聚会,恐怕很乐见江苏帮这样的少帮主。”
……一个毫无斗志的江苏帮少帮主,很利于别的帮旁将来瓜分江苏帮的地盘。
漕帮的地盘都是一刀一斧拼杀出来的,漕上争夺地盘本就异常激烈,就算靳良雄在清江浦是个人物,但搁在江苏帮上万帮众里头,那也只能算是个小头目而已。
他隐有一种“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感觉。
为了防止靳以鹏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蛋,秦苒拖了他去逛街,治愈一下他的忧郁症,顺便打听一下哪家的大夫医术高明,也好去替秦博问诊。
不过打听的结果证明,忧郁症这种病是会传染的。
京城近年来倒真有位出了名的神医,不是太医院侍奉皇贵人的,倒像是专门在民间揽钱的。
这位神医姓金,真名已不可考,关键是他自己专治疑难杂症,诊金三千金,不二价。认识他的便赠他一浑号:金三千。就跟开古董铺子的商人一般,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秦苒回到客栈,再一次为自己是个穷丫头苦出身而深深的忧郁了。
她摸着自己荷包里那一百五十八两银子,唉声长叹。
临别之际,她在自己包袱里又翻出来二十两银子,晓得这是秦博心疼她,偷偷塞进了她包袱的,她又用手绢包好这二十两,悄悄塞在了秦博的枕下,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至于这一百五十八两,其中一百两是靳良雄赠的路上花销,五十两是船行一路在靳以鹏的悉心教导下赢来的,不知道有多少漕上汉子哀叹……本来还能上趟私窠子的钱就这样落进了这小丫头的口袋。
如今看来,这一百五十八两还是太少。
靳以鹏早知她此行心心念念之事,见她独自躲在房里数银子,便拍胸应承:“哥哥此行带了八千两银子,等我翻个几番,便请了这位金三千回淮安去替秦伯伯看腿。”
秦苒感激他这番心意,但这人情太大,三千金非是小数目,当即摇头拒绝,靳以鹏面上渐不好看起来:“我倒不知道妹妹跟我这般外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哥哥能赚得多少,你便可用得多少,怎的嫌银子扎手不成?”
秦苒更加的忧郁:见过逼债的,没见过逼人花自己银子的。这位哥哥自小一起闯过祸,替她背过黑锅,且背的毫无怨尤,怎么长大了一点傻劲不改呢?
输红眼了
“大三元”
……
“大四喜”
……
“清一色”
……
马吊清脆的撞击声里,靳以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对面坐着的太监一张脸乐开了花,左右手边坐着的常州帮的段和平与浙江帮的邵龙都是乐不可支,看似无意实则幸灾乐祸的劝阻:“靳老弟今日手气不佳,已是输了八千两了,再输下去就只能将你身后婢子输了给我等,还是算了吧……”
被误以为婢子的秦苒惊恐回视,索性将错就错的紧拉了靳以鹏的胳膊:“公子,奴婢不想被转手,求求您回去吧……”赌场有风险,入场须谨慎!
靳以鹏早输红了眼,将靳良雄给的八千两启动资金输的一干二净之后,整个人都颓废低迷了下来。说起来,赌场他也混了好些年了,输的像今日这般惨,还是首次,就算起先存着相让之心,此刻也不愿意再退缩,额头青筋暴起,双目充血,猛拍案几:“最后一圈,押我自己!”
座中诸人皆惊住,秦苒绝望了,木然的往外瞧去,天色青碧,得闲亭外粉荷初绽,一派好时光里靳以鹏死不回头,非要往坑里跳,她阻拦已经无用,最好的办法便是现在立刻想法子去筹钱,也好赎了马上要将自己折进去的靳以鹏出来。
说起来,这事与她大有干系。
靳以鹏是个急性子,既说要帮秦苒,便开始到处走门路,希望能用这八千两本金做得一两桩卖买。哪知道一探之下才发现,上京好些个好的行当,比如珠宝酒楼茶行绸缎庄诸如此类,便是连开着皮肉生意的青楼,都背靠着大树,或权贵或王候或世家,发着好财。
剩下的皆是下九流的营生,掮客牙侩,本小利薄的小铺子,走街串巷的挑子郎……又或者小酒店小茶肆……都是回本慢一时赚不了大钱的行当。
靳家家境富裕,要靳以鹏去做这些营生,他还看不上眼。由是秦苒不急,倒将他一个好生生的公子哥儿急起了满嘴燎泡,被秦苒开解再三,这燎泡才消下去。
不出半月,果然教他搭上了一条线,乃是八王爷府中的掌事太监黄栋全。
别看掌事太监在上京位不起眼,但八王爷府中掌事太监,却是赚钱的一把好手。今上将各皇子分府之后,八王爷亲母刘嫔彼时还不太显眼,在宫中并非今上最宠,八王爷的家私也就没那么厚,可是分府七八年之后,八王府已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富贵地。
八王爷赚钱有方,顺便替皇帝解决了几桩户部钱财上的为难政务,连带着刘嫔也位份大大提升,如今一跃封妃,帝王宠爱不断。
外界传言,八王府财源滚滚来,黄栋全乃是八王爷明敬的左膀右臂。
能搭上黄栋全这根线,不枉了靳以鹏在人情茶坊泡了半月,结识了无数的闲汉。
本来按着靳以鹏的打算,先打探好了上京的青楼的行规开销,等认识了生意上有来往的人,便往青楼里引了去,喝酒听曲,至不济包个姐儿让对方快活一下,也能寻着个揽钱的营生,哪知道他万事俱备……却结识了个太监。
请了太监去青楼,不啻打脸。
靳以鹏左思右想,这事无论如何不合适。后与秦苒商议,又费了几日功夫四下打探,才探出黄栋全最好与人赌博。想到自己乃是个中高手,靳以鹏跃跃欲试,托了中间人数次约黄栋全,终于在一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里将这位财神爷约到了花草阁。
花草阁乃是一家茶楼,曲径通幽,专供各色小点茶食酒水,顺带着提供呼朋唤友的场所。
眼看着这一局又要开赌,秦苒趁着几个正在酣战之际,悄悄从靳以鹏身后退了出来,顺着得闲亭的竹桥便往外冲。偌大上京,她也只认识聂震翁大成等人,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但凡能救得这二人其中之一答应,便是靳以鹏的造化了。
只是那日分别的时间匆忙,她又不曾问过聂震等人落脚之地,冲出了花草阁要往哪里去寻人,她也茫茫然。
秦苒一头往外冲一头犯难,便对途中不甚留意,在转角回廊一头撞进了一名男子的怀里,抬起头来,不禁喜出望外,伸手便拉住了来人的衣袖。
“聂少帮主?!”
来人一身金线绣的锦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露出胸前一点紧致诱人的肌肤,被个女子扯袖,表情更是热情中透着轻佻:“小娘子找聂某可是有事?”
“少帮主可知霖少在哪里?”秦苒满怀希翼紧紧揪着聂震的衣袖,死活不肯撒手。
聂震唇边笑意越来越浓,抬手示意秦苒:“小娘子再拉下去,在下只能光着身子站在这花草阁了……”这小娘子第二次见面,也太过热情了些。
秦苒目光在聂震胸前掠过,果然发现他颈下□有扩大的趋势,赶紧撒手,她本来是来问人的,可不是来劫色的……
“至于小娘子问的那位霖少,前几日他已经起程回淮安府了。”不止如此,翁鱼走的时候痛哭流涕,对长期单身生活影响工作积极性到双宿双飞干劲倍增……从正面反面阐述了他娶了秦苒的婚后美好愿景,只差向翁大成明说他要请长假来泡妞了。
聂震有幸现场观摩了一番翁小鱼的激|情演说,对他口中这位秦家小娘子充满了好奇,特别是翁大成那一脸嫌恶的表情……话说能让翁大成与翁鱼兄弟俩反目且对一个人的评论完全是相反的两种极端的,秦苒属于第一位。
——翁小鱼向来都是忠心耿耿跟着组织翁大成走,大张旗鼓的叛出组织的领导,自作主张的为自己谋福利,这还是首次。
可怜的翁小鱼最后被翁大成掐着脖子扔上了漕船,扑上来三五个汉子,拖了缆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有前些日子输了给秦苒银子的帮众脱下靴子,扯下来一只数月未洗的臭袜子,塞住了翁鱼的嘴……
正在漕船码头上演着兄友弟恭的聂震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因此在秦苒的目光听到聂霖离开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以后,他自动脑补了翁鱼被翁大成暴力对待的原因。
这小子狗胆包天,喜欢上了聂霖的女人。
他生的极好的眉目瞬间温柔了下来,仿佛窥见了聂霖那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着实让他兴奋了一把:“不知道小娘子有何事找我家二弟?”有情信还是情话还是……其实都可以代转的啦……至于转到哪里,经过他的耳朵以后,管他代转到哪里……
秦苒抬头瞧瞧面前这金光闪闪的男人,通身上下只差贴个标签,标明“非常有钱”四个字,当下从濒死的绝望中升出了一线希望,一把拉住了面前男人的手(既然袖子会把衣服扯下来,那就干脆拉手……不用怀疑,这一刻现代秦苒的思想再次占据了古代秦苒的大脑,在筹到救命的银子面前,男女大防都先靠边站!)她用力握紧了男人的手,焦急的,迫切的盯着面前的男人,哀求他:“少帮主,求求你救救靳以鹏吧?!只要……只要你花钱从那太监手里把他买过来就好……无论如何……”都是江苏帮的……
不得不说,靳以鹏是幸运的。
他遇上了向来以赚钱为苦差,以撒钱为已任的江苏帮少帮主聂震。
聂震其人江苏漕帮聂府里仆妇婢子评论起来惟有摇头叹息的份,帮主聂四通一听到这孽子通常都是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总要到媚姨娘那里寻求一番安慰……总算幼子聂煊生的玉雪可爱,乖巧听话。全聂府大概只有聂震那避居偏院理佛多年的娘才认为儿子只是潜龙在渊,早晚会翱游九天。
秦苒感激涕零的引着聂震一路到了得闲亭,正赶上黄栋全与段和平跟邵龙推脱。
“黄掌事,靳兄弟虽然赌术不咋样,可是跑腿办事,应该还凑和,不如掌事就带在身边□一二……”段和平圆胖富态,也最为圆滑。
黄栋全连连摆手:“咱家也不过是八王爷府上的奴才,哪好私自蓄奴?况且靳兄弟乃是漕上的人,还是请两位带回去吧……”这样刺儿头的少年,他带在身边□费时费力还不讨好,何苦?况今日已经赢了他一大笔银子,见好就收方是正理。
邵龙精明干练,此刻一脸愁苦:“靳兄弟是江苏帮的,我要是收了他,岂不是与江苏帮为敌?帮主追究下来,我可吃不消,还请黄掌事带回去,留我们兄弟一条活路……不然让靳兄弟带的那侍婢来代替主子也好……”那小娘子虽生的纤瘦,但眉目间颇见英气,想来床上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邵龙啧啧两声,暗暗惋惜。
靳以鹏本来就跟枯萎的植物一般,蔫头耷脑立在一旁麻木的等待着这三个的假意推辞,心里已将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默默问候了一遍,用的是漕上最精彩的语言,包管教这些人的祖宗都不好意思来认这些后人,此刻乍然听闻邵龙竟然想打秦苒的主意,当下抬起头来,方要愤愤回击一句,已听得一道极为悦耳的男声在亭里响起,带着说不出的懒洋洋的意味。
“三位这样为难,聂某向来急他人所急,不如这姓靳的小子就交由再下带回去……”
不是慈悲人
10
聂震花了两千两将靳以鹏买了回来……虽然黄栋全与段和平邵龙皆是他旧识,还给他打了个折扣,但这个价格,按照聂震的话来说,是亏大发了!
聂震虽是个一掷千金的浪荡子,可也不是个傻的,他扒拉着手指头给靳以鹏算了一笔帐。
聂府买个壮年男仆不及五两银子,该男仆会赶车会涮马会扫院子会干粗活……你靳以鹏会干嘛?
靳以鹏嗫嗫:“……那书童呢?小厮呢?至不济……”他脸红了,想到自己的拳脚功夫,在秦苒妹妹面前,是连一点海口也不敢夸,声音呈八度直线下降:“……我也可以当护卫的……”
秦苒嘴角直抽抽:哥哥你拳脚功夫要是顶用,何至于我来给你做护卫?
聂震以一种青楼老鸨买姐儿的挑剔神色将靳以鹏上下打量一番,直看的靳以鹏心头发毛,暗暗反省自己哪里长的不似人样了,聂震这才慢吞吞的拖长了调子:“若做书童或者小厮呢,这模样儿倒也使的……”在靳以鹏逐渐扩大的笑容里甚为惋惜的摇头:“只可惜,年纪大了,模样再俊也不济事!”
靳以鹏的笑容凝固了,内心咆哮:尼玛又不是卖笑卖身卖姿色,谁说年纪大了不能做?谁说啊?
其实书僮小厮这俩都是比较占便宜又悠闲些的职业,不用辛苦劳役,穿着体面干净,至少他一个漕帮坛主的儿子跟着帮主儿子上街,将来被人报到亲爹那儿,也能忽悠过去。
秦苒心有灵犀的与靳以鹏想到了一路,瞧着靳以鹏面上五颜六色转换过快,阵青阵红憋的难受,扭头无声闷笑。——敢押这么大赌又输了个精光的败家子,是该被这样好生教训一顿了。
她的人生向来简单踏实,虽然在漕船上尝到了赌博的甜头,也只是浅尝辄止,并不能改变她以往信条,这主要还是与她的家境有关。
其实小时候,秦苒与靳以鹏的家境相当,靳良雄与秦博兄弟并肩,皆是漕船上博命赚糊口银子的粗汉而已,后来秦家变故巨大,两家境遇这才天差地别。早早为一日三餐打算的秦苒肩头担着养家重担,自然自律,但跌在富贵窝窝里的靳以鹏钱财上面从来不曾犯过半点难,这才随性许多。
聂震大概是对自己做了这桩亏本卖买心生后悔,越想越气,面上神色也不好看起来,指着靳以鹏大声训斥:“……被人下了套子都不知道,败家都败的稀里糊涂……就你那半吊子赌术,还敢跑到上京来丢人……早应该踹回乡下去重学……”
秦苒捂耳,假装听不到,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是好孩子我不提倡聚赌败家……小赌怡情大赌伤财……
靳以鹏本来被训的懵懂,听了几句方明白,惹得少帮主动气的,并非是他赌输了八千两银子连带自身,而是他赌术不到家……原来少帮主也是同道中人!
他面上便绽出惺惺相惜的笑容,刚要凑上前去套近乎,便被聂震在小腿上狠踹了一脚,粗声恶气骂:“懒骨头,费了少爷我这许多银子,还不滚去厨下劈柴烧火?!还想躲在房里偷懒不成?”
靳以鹏与秦苒都傻眼了。
靳以鹏跌跌撞撞从正堂里退了出来,被好心的小丫环笑嘻嘻引到了厨下,秦苒站在端坐厅堂的聂震面前,一脸踌躇。
论理,聂震是靳以鹏的救命恩人,至少将他从黄栋全等人的手里买了回来。她原想着,大家都是江苏漕帮的,也算是漕河上的亲兄弟了,只要回头将这两千两银子补给聂震,靳以鹏就还算是自由身。
哪知道,这位兄弟真拿靳以鹏当下仆使唤了。
秦苒纠结的恨不得挠墙,一方面恨不得聂震让靳以鹏吃够了苦头,知道生计之艰,再没豪赌的胆,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见死不救,靳以鹏也是为了她筹措那三千金……
聂震的目光在少女脸上掠过,见她为难神色,便窥知她心中所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灿白牙齿,“人我听从了小娘子所求,买了回来。小娘子请自便吧!”
他这是在赶人?
秦苒摸一摸钱袋,苦巴巴的看着聂震:“……少帮主我能借宿一晚吗?”得寸进尺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人……
聂家是一处靠近西市的延平坊里三进的宅子,精致雅洁。上京寸土寸金,且天子脚下权爵世家京官云集,如聂家这样不入流的漕家,想要买个好宅子也要颇费功夫。
秦苒所谓的借宿一晚,就跟扎根聂府似的,眨眼间便是数日。
前三日她还不放心,专门跑去杂役房看靳以鹏,见他虽身着粗布麻衣,神色疲累,但与那些下仆们相处的倒很好,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更有甚者,厨房的大妈大婶们听说秦苒是他妹子,私下里悄悄找了她好几回,隆重向她推荐厨下的春花姑娘,花园子里的燕舞姑娘,内院里针线上的回秋姑娘。
春花姑娘厨房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手好刀功可切得豆腐如丝,做出来的味道连聂震都是赞不绝口,就连腰臀都异于常人的肥壮——那也是好生养的标志,大大的优点呐!
燕舞姑娘体态轻盈面容如花般娇俏,照顾些珍贵花草最是拿手,荐她的章婆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怀里燕舞送的那一两银子,咬咬牙,向秦苒低语:“……姑娘虽不懂,但男人们都好这一口……”第二日秦苒被燕舞堵在后院里的廊上,亲手送了一枝绿牡丹,云鬓低垂,秀眉微蹙,娇怯风流别有一番味道,秦苒才恍然大悟。
她果然没有明白章婆子的深意,燕舞脸盘身条,完全是为了做女伎而量身定制的嘛,只是不知怎的倒在聂家的后园子里做起了花匠,聂震真正暴殄天物。
回秋姑娘不用说,做得一手好针线,静眉细眼,将来孩子大人的内衣外衫鞋袜是不必愁了。推荐的林大妈别有用心的拍着秦苒的肩提示她:“那起子样子货,摆在屋里好看是好看,也太不中用了些,不比我们回秋……便是你这做小姑子的,将来也不必再穿着男人装上街了……”
秦苒对林大妈这种歧视的语气不太苟同,燕舞姑娘虽然看起来是样子货,只是人家手上也有真本事的,送她的那枝绿牡丹听说就是珍品,被前来给她送衣衫的聂小肥惋惜了半日。
她当时心中嘀咕:你家少主这么心疼这绿牡丹,也没见心疼一下养花的燕舞姑娘。结果不小心说了出来,被聂小肥狠狠鄙视了一回。
“燕舞跟那盆绿牡丹都是少主跟赵王的小舅子赢来的,她的身价银子还没那盆绿牡丹高,若不是看在她会照顾绿牡丹的份上,少主早将她输出去了……”
秦苒震惊的张大了嘴,感情燕舞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在聂震眼里还比不上一盆牡丹啊……在聂小肥那种‘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眼神逼视下,她连忙又闭上了嘴,后知后觉的想起……聂震这才是赌场上的高手,将靳以鹏交给他,后果恐怕有些不好。
——万一激起靳某人的好学上进的心来,刻苦钻研赌术那就不好了。
聂小肥正在窜个头的年纪,其实是个挺瘦的少年,不知为何却叫聂小肥。他听闻靳以鹏曾经想过要谋夺他的差,对靳以鹏这位妹子也没好脸。
聂震随口吩咐的一句话:“……那位秦家小娘子瞧着家境不丰,你回头送件袍子给她……”他向秦苒转达的时候便完全换了味道:“我家少主不喜欢看着身边的人穿着寒酸,快把你那件蓝布袍子换了……”
秦苒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蓝布长衫,额头滴汗:聂家这位少主真是挥霍啊!
新送来的乃是件宝蓝色缂丝锦袍,连腰带荷包都是成套的。既然借住在聂府,秦苒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第二日便穿了这件新得的袍子去拜谢聂震。
数日未见的聂少帮主往她身上一打量,轻笑:“穿了我的袍子,也不能白穿……”
秦苒,愤愤的:“……”你丫让人送来的时候也没说这是报酬啊?!万一让我做违法乱纪之事?
天上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聂震要她做的事也简单,就是充当贴身护卫。他颇为苦恼的挠着墨发:“……自从赢了这座宅子以后,本郎君便麻烦不断……”
说起来,这座宅子也是赵王的小舅子梁昭业输给聂震的。梁昭业在赌场输的身无分文的时候,跑去祖父梁冠伯书房里偷来的房契,至于燕舞跟那盆绿牡丹,乃是梁昭业的私藏。
梁冠伯身为吏部尚书,向来治家严谨,出了这样一个孽孙,拎到书房里,教人使了刑部大狱里的刑法将梁昭业狠狠教训了一顿,差点打烂了他两条腿,向来娇养的臀给打的皮开肉绽,便是连刚从刑部回来的梁昭业的亲爹梁德弘这类专业人士也表示,施刑的人手法很老道,力度很专业,一点也没有恂私。
训完了孙子,梁冠伯把炮火对准了儿子猛轰一顿,并向梁昭业下达了禁足半年的严令,最后长叹一声,掩上了书房门,老头坐在案前拈须微笑。
败家子也有败家子的好处啊!
那座宅子本来是某政敌送来的礼物,意在寻求同盟伸出的橄榄枝,大家同朝为官没撕破脸,实不好推拒,梁冠伯那几日正为此事烦恼不已,房契还未放进隐秘之处,不巧正被梁昭业所偷。
梁昭业败家的行为从第二日起便传的沸沸扬扬,这其中旁人的功劳还比不上梁府众仆的功劳。买菜出门的婆子,采买的男仆们无不交头接耳,与邻居们悄悄议论孙小爷做下的大逆之事,气病了老爷子。
可想而知,吏部尚书府连着的皆是一片官员府邸……消息传播之速,完全超出众人想象。
这些朝堂上的风波,其实与聂震毫无干系……他平白得了一座三进的宅子,外加美女与珍品花草,过了半年滋润日子,只是现在,麻烦来了。
梁昭业的伤好了,禁令解除了,又开始在上京街上溜达了。
职业纨绔
11
上京金明池、琼林苑到处是关扑的扑卖者与扑买者。
金明池中心的五殿上下回廊里,摆满了钱物饮食,兴致勃勃的人们吆五喝六,围着自己中意的钱物饮食掷钱扑买。
在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的琼林苑里,除酒家,占场表演的伎艺人,其余空闲的地方,全为扑卖商贩所占。他们在搭起来的华贵彩幕中铺设珍玉奇玩,彩帛器皿……人来客往,万头攒动。
秦苒初临这样的场所便被震住了。关扑是个全民参与赢物赌钱的游戏,无论贵族平民皆乐在其中。
关扑时,扑的双方拿钱在地上或瓦盆中扑。掷钱为博者戏,看钱的正面多少,正面曰“字”,凡钱是背面,则称为“纯”。若将几个钱全部搓成了背面,则称为“浑纯”,即是赢了的意思。
聂震今日手气颇好,几番关扑,竟将一商人彩幕内珍玩连同彩幕都赢了来。
守着地上那盆绿牡丹的燕舞姑娘本来近日属意靳以鹏,但因他的工作变更问题,从厨房下人被遣送到了马厩涮马,只觉他前途黯淡无关,又见着聂震数回出手,眨眼间便赢回来这许多东西,遂又将目光紧紧的缠到了聂震身上。但思及自被聂震赢回来之后,百般手段用尽,聂震却对她不闻不问,最后索性丢到了后花园,离他的主屋老远,心便又灰了……
作小厮打扮的靳以鹏对这等赌中圣手钦佩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叩首,拜师学艺。秦苒则疑心这厮暗地里动了手脚,才赢的这般容易。
跟这位少帮主相处越久,她越对此人的人品不抱有太高期望值。
明着不好问,她便侧身与聂小肥轻声耳语:“你家少主可会武功?”
聂小肥奉送给靳以鹏与秦苒的眼神从来只有鄙视这一种,此刻也不曾变,压低声音道:“孤陋寡闻!”至于聂震到底会不会功夫,也没句确切的话。
聂震赢了那座彩幕,却告之商贩,内里的珍玩他尽数不要,令那商贩速速搬走,只留这座彩幕便可。
那商贩心内正油煎火烤,痛失这许多财物,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闻听此言,喜不自胜,三下五除二便将彩幕之内陈列的珍玩打包带走,生怕迟走一刻,聂震又改了主意。
秦苒低喃:“真是个买椟还珠的傻货……”明明这彩幕之中珍玩更值钱许多。
靳以鹏,赞同点头,同时制止:“嘘……小声点……”虽然这会大家肯定都这么想,包括刚刚背着大包货物居然能从拥挤的人群里飞速奔跑出去的商贩。
唯有聂震的死忠追随者聂小肥朝二人抛来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俩傻货还不知道已经得罪了少帮主……
聂震示意聂小肥将那盆绿牡丹搬进彩幕,聂小肥向靳以鹏抬了抬下巴,向来习惯了使唤人的聂大少颠颠的自去帐外搬了那盆绿牡丹进来。
秦苒抚额:想不到聂府倒会□人,说不定等回到清江浦,靳以鹏便会掌握小厮这职业的所有工作并熟练上手。
——听说他如今对厨下劈柴挑水跑腿之事如今已经熟练,聂震为了让他发展成为多方位全能型人才,已经调他去马厩涮马了……
今日靳以鹏初从马厩被召到前厅,秦苒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前者全然不曾察觉,亲热的往她身边挤。
她捏着鼻子哼哼,情义是真,奈何味道太冲!
最后被聂小肥催去涮洗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能拎出门来见人。
聂震也不多语,盘膝在彩幕中坐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盒子放在前面,身侧一盆绿牡丹与一名美人儿,余一护卫两小厮,静坐无语。
周围乱哄哄吆喝哄笑声不断,更衬的此幕内的安静。不多时,便涌进来不少人,问问聂震所扑卖的,得知是靠近西市延平坊里一座三进的宅子,只因聂震价钱开的又高,谈不拢便不曾扑买,径自走开。聂震也不着急,枯坐依旧。过的许久,方有一锦衣小少年带着七八名护卫呼啦啦闯了进来。那少年腰系玉带,头戴金冠,冠上明珠硕大,进来便直扑那盆绿牡丹,“这可是个稀罕的品种啊……”他身边从人也凑热闹:“郡王你不如扑买回去,送给王妃,也好一尽孝心?”
那少年朝聂震问道:“……不知这盆绿牡丹价值几何?”
秦苒将那少年从头打量到脚,暗中盘算,这少年落到了聂震的手里,今日恐怕要大出一回血罢?
劳动人民对上统治阶级,又是个有钱又拉风的小统治阶级,秦苒还是忍不住仇富了。
哪知道聂震摇摇头,指着面前那方盒子,正色道:“小郎君有所不知,在下今日扑卖的,乃是这进宅子,至于这盆绿牡丹与美人儿,只不过是赢了的彩头罢了。”
那小少年一把拿起盒子来打开,将盒子里的房契拿在手里细看一番,又随手递了给身旁从人瞧瞧真假。那从人显然是个办事老道的,拿在手里细看了一回,便点头耳语:“是真的。”复又还了回去。
旁人尤可,靳以鹏家里丫环奴婢也不少,聂小肥惯见了聂震行事,唯有来自漕河上穷人家的秦苒与燕舞皆面上变色。
秦苒实不曾亲历过卖买人口这种事,就算这事儿如今合理合法,把姑娘当作关扑的彩注赠品,她心里还是觉得违和,唯有暗暗庆幸自己穷虽穷了点,好歹还是自由身。
燕舞却是自小到来已经不知道被扑卖了多少回了,这种事再熟悉没有。五岁的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她爹便带着她来扑卖,结果不但没赢回钱来,连她也输了出去。这中间过了十来年,最后一次便是半年前,她被梁昭业关扑,输到了聂震手上。
这种事情,就算经历再多,她每临一次前途叵测的命运,心头便紧紧的攥成了一团。
结果出乎意料,既商定了价钱,那小少年并未出手,而是唤了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出手,几个钱全掷成了背面,竟然扑了个浑纯……秦苒傻眼了。
当事人聂震意外的平静,面上笑容甚直比平时更为灿烂,仿佛赢的是他而非那锦衣少年。
秦苒:这太败家了太败家了比靳以鹏更败家简直是职业纨绔嘛!
靳以鹏对聂震这种眨眼间镇定从容的输掉一座宅子外加赠送一盆名品牡丹加美人的潇洒作法钦佩非常,(果然臭味相投么?)被他的风采折服并真心仰慕,(难道是还觉得自己败的不够彻底?)想来若是聂震是女子,他必是要上门提亲,组成一对志同道合的爱侣的。
秦家妹妹漂亮是漂亮,可惜太过踏实,钿铢必计,平常闯祸还能并肩,过日子二人金钱观实在相去甚远,靳以鹏觉得,二人还是不要听从他爹的话,免得将来成了一对怨偶。
那小少年见从人赢了这绿牡丹,立时着人小心翼翼的抱了花盆往外走,燕舞怯怯立在幕角,忧伤的朝聂震瞟了一眼,见他面上神色变都未曾变上一分,对她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只得含泪拜别旧主,随着那抱花的仆人去了。
小少年欢欢喜喜伸出手来,聂震微笑着将那房契盒子一并交到了他手中,并道,那宅中众仆的卖身契俱在盒内,随那少年处置。说着与那小少年道别,带了聂小肥,靳以鹏及秦苒一道出得彩幕,随着人流四下观看旁人关扑。
秦苒微觉茫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聂震输是输的潇洒……可是今晚她们住哪?难道流浪街头不成?
她心疼的摸摸暗袋里缝着的一百五十两的银票,那些散碎银子早被她拿去钱庄换成了银票贴身保管,这也离三千金的目标太遥远了些。再看看身旁犹自傻乎乎看的目不暇接的靳以鹏,头一回感觉到这贴身护卫的责任居然重比千金——旁人家的护卫只注意主家安危就好,她这不但兼着护卫一职,如今瞧来,竟然还兼着保姆一职。
再瞧瞧靳以鹏鸟归密林鱼跃大海的雀跃神情,只觉头疼。
这家伙完全没有考虑过今晚住哪吃什么吗?
不知道聂震是不是因为输的狠了,受了大刺激。他这个人笑面虎一只,秦苒还没见过他发怒,笑的次数倒非常的多。这会儿这货笑ⅿⅿ一路走过去,沿着他们关扑的采幕而行,逢幕必钻,逢摊必停,一路扑买过去,竟然无有失手。不过半个时辰,秦苒靳以鹏,外加聂小肥三个人手头都提满了吃的用的。
靳以鹏恭敬的在聂震身边转悠,讨好卖乖的小人嘴脸暴露无疑,秦苒以肘撞他一下,嫌恶的提醒:“擦擦你的口水吧,口水都流下来了……”小时候完全没看出来这家伙长大以后会堕落成这副德行,要是早知道,打死都不跑这趟。
靳以鹏条件反射之下去擦嘴,“哪有口水?”伸手去给秦苒看,被后者用眼神刺了一下,压低声音训斥:“你要再这样流着口水瞧着聂少帮主,我便回了靳伯伯,只说你瞧上了少帮主……”
“……”靳以鹏。
妹子你留点口德行不行?
仰慕赌技跟仰慕人品区别真是差太大了,什么眼神儿!
拼爹的时代(上)
12拼爹的时代
梁昭业解了禁闭的当天,就想去找聂震。不过想到这半年来他被关在家里,不太了解京城纨绔界的风向发展,为着稳妥起见,还是不要贸贸然行事为好。
一连数日,他皆约了些素日的狐朋狗友吃肉喝酒听曲儿,顺便打听一下各人近况。
于是梁昭业倒灌了一耳朵不相关的八卦。
八王爷的爱妾又给他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郡王;楚秋阁新来的姐儿一举夺魁,原来的头牌败北之后嫁了个年过半百的富商;永乡候府世子醉后骑马上街掠了个良家女子,好不容易做了一回色中饿鬼……哪知道夜色朦胧之下,错将东施当西施,等到第二日醉后醒来,对着床上龅牙外加一脸雀斑的妇人差点当场呕吐……最悲惨的是,这位龅牙女士乃是位守寡多年的旷女,有志改嫁,无奈硬件条件不太好,旁人从背后瞧着她的身条儿,几疑为窈窕淑女……当面瞧一眼,恐要退避三舍……
永乡候世子床上技术过硬,又生的一表人材风流倜傥,一举拿下了该寡妇的心,于是死活闹着既然已经进了永乡候府的后门(这位候府世子醉后也知道强抢民女不太对,当初走的是后门),生是永乡候世子的人,死是永乡候世子的鬼。
态度之坚决,永乡候当时若不应下来,她大有一头撞死在永乡候府门前的架势。
强抢民妇就算了,睡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反正有永乡候出面摆平,也不是难事。可若是逼出人命来,那就真不好看了。
永乡候夫人当机立断,一碗绝子汤灌了下去,便抬了这位龅牙女士做妾,时时放在永乡候世子面前警示他鞭策他。
据说该女士堪比上进的灵丹妙药,永乡候世子自添了这位婢妾,闭门苦读发奋图强,脱离了原来混的纨绔高干图,迷途知返。
永乡候夫人对此甚是心喜,很是抬举那位龅牙姨娘,常叮嘱她每日务必要在世子面前多多晃悠几圈……
同个圈子玩乐的兄弟们以请教学问为名上门探望永乡候世子,回来之后各个面无人色,感叹永乡候世子:也太重口了些放着大把水葱儿似的姐儿不爱,非要中意这么个女钟馗。
……
听了一大堆近半年来京城的笑料奇闻,终于听到了梁昭业想听的。
不过这消息说起来真不算好,从他手上赢走了美人跟一盆名品牡丹,外加一座宅子的聂震如今过的很是滋润,听说这厮最近出门不带聂小肥了,带着个着男装的小娘子,模样倒也标致,只是神情冷漠了些。
说这话的乃是兵部侍郎的儿子齐泰,语气里不乏酸溜溜的。他前两日在金明池碰上,只当这是聂震哪家楼子里找来的姐儿,要动手动脚,哪知道这小娘子出手快捷,差点卸下他一条臂膀。
齐泰家也算是世代军旅,自小习武,与府中护院练习,无有不胜,如今在秦苒手里吃了瘪,心里不服气的紧,只想着撺掇梁昭业将这小娘子扑买回来,讨要过来好生□一回。
梁昭业当日出了丰乐楼,便带着小厮往延平坊赶。
没道理他在府里被关了半年禁闭,聂震过的要比他滋润,简直是太没天理了!
延平坊宅子里,聂小肥正苦着脸打包聂震的私人物品,疑惑才不过住了半年,怎的就置办下了这许多家当。
关扑之后,赢了宅子的那位小少年身边人随后前来通知,令他们三日之内搬离此宅。
聂震举凡吃穿所用,皆视为头等大事,粗糙不得,聂小肥是个花钱办事的主儿,漫天撒钱,只放心大胆往宅子里买东西。上京的服务行业极为贴心,大多数店家实行送货上门制,如今要凭一已之力将这些东西搬走,委实有些难为了聂小肥。
他支使身边杵着的两尊门神,秦苒与靳以鹏,希望这二人自觉一点,能够分担他这一困扰,哪知道秦苒在聂震房里转悠了半个时辰,最终好心出了个主意:“……不如把这些东西全放到大门口扑卖算了。”反正你家主子输座宅子跟美人儿都不眨眼,没见半分心疼,何不将这些东西半卖半送出去?
靳以鹏跃跃欲试,想要担任这次扑卖的主要负责人,被聂小肥狠狠瞪了一眼。他还心疼当初花出去的银子,去前厅寻聂震回禀。
回禀的结果便是宅子门前便成了关扑场,自有宅中仆人将一应物事抬了出来放在门前扑卖,从衣物茶酒到器皿,甚直还有元子槌拍、鱼龙船儿、香鼓儿……黄草帐子、挑金纱、异巧香袋儿、藏香……玉竹凉簟、玉片凉枕……全方位展示了聂震的私人生活品味。
梁昭业下了马车,立在延平坊宅子门前,但见门前乱哄哄闹成一片,聂小肥直着嗓子指着个丰硕的妇人大喊:“钱太少这东西我不扑卖大娘你放下……”
那丰硕的妇人满脸横肉,鼓出一双金鱼眼,提着手上玉竹凉簟死活不肯放,“……小子你叫谁大婶呢叫谁大婶呢……老娘今天才双十……”说着提起钵子似的拳头就要往聂小肥脑门上招呼,斜刺里被人一把捏住了腕子。
捏着那胖妇腕子的是一名身材高挑,俏眼修眉的少女,雪白纤细的腕子与胖妇的粗肥手腕形成明显对比,教人瞧着十分之担惊,那胖肥若是反手扭住了她的腕子,恐怕那雪藕似的腕子顷刻间便要发出骨头断裂的脆响。
闹哄哄的扑卖场地顿时安静了下来,那胖妇一脸气恼,反手想要挣脱,哪知道一张胖脸涨的通红,居然挣不脱,直似手腕被铁钳钳住似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羞恼间抬脚便去踢,也不见那少女如何动作,胖妇那肥硕丰壮的身子如肉山一般砰然倾似,差点砸着了扑买的两名文瘦男子……
梁昭业咽了口口水,回头检视下自己身边的从人,感觉到双方武力值的差距,便有了几分踌躇之态。他身边跟着的梁安是个极会眼色的,在他耳边轻语:“……不过是个漕上的小子,好不好还在老太爷一句话呢,公子怕什么?”
漕船逢关过闸,总要与坝头税吏闸口官员打交道,哪一条线疏不通,拦截了漕船,延误了日子,都是麻烦事,杀头都是有可能的。
梁昭业挺了挺肚子,腰杆立时直了。
谁让聂震的爹只是个漕河上混饭吃的粗汉,而他梁家乃是世代勋贵呢,没办法,谁让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呢!
聂震听闻梁昭业来了,大步从正堂迎了出来,一脸喜意:“梁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梁昭业的脸霎时便黑了。
聂小肥擦着脑门上的汗弯腰哈背的陪笑,心内吐糟:少帮主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苒与靳以鹏暗暗交换个眼色,心中皆道:原来这个就是输了宅子与美人给聂震的那傻货?
聂震边将梁昭业往宅子里请,边对着门口的扑买者挥手,“诸位喜欢的都拿走吧,这些东西也不扑卖了,权当送诸位了……”
门口扑卖场顿时呼啦啦被抢劫一空,亏得秦苒手快,抢了那玉片凉枕死死抱在怀里,好几个人都下死眼盯了那凉枕几眼,只因武力值太低,最终作罢,悻悻而回。
靳以鹏顺手摸了一把那凉枕上面的玉片,后知后觉:“咦咦,这玉片好温润!”又苦口婆心劝说:“……不过少帮主用过的东西,你一个女儿家拿来用……不太好吧?”
正与梁昭业对峙的聂震面上笑意凝了三分,聂小肥侧目,秦苒干脆道:“反正我们身上也没多少钱了,这玉枕瞧着应该值不少钱吧?”
靳以鹏喜上眉梢:“那是那是,回头我们便拿到街上去扑卖了……”
秦苒怒气横生,一脚踹在他胫骨上:“你还想去赌?!”直吓的靳以鹏连连摇头,“全听你的,全听妹子的!”
二人商量的旁若无人,聂震面部神经有些微抽搐。梁安用一种刻意压低但众人俱能听到的声音道:“谁家这般没规矩的奴才,竟然当着主子的面商议变卖主子的东西……”目光触及秦苒森冷的目光,不觉住了口。
一时梁昭业在厅堂坐定,他也不绕弯子,当即便提出今日前来是要将这座宅子扑买回去。
当初聂震从他手里赢这宅子,商量好的价格只有区区五百两,但这宅子实价要远远高于这个价格。
聂震一脸遗憾:“梁公子若早几日前来,便是分文不取,聂某也愿意双手将这宅子奉上,但是不巧……前两日这宅子被聂某拿去琼林苑扑卖……已经易了主了!”
秦苒:“……”原来如此。
梁安怒道:“怎可如此?为了这宅子我家公子……”这事虽然上京几乎人人皆知,但要他当着梁昭业的面讲出来,恐怕晚上回去也会体验一番梁昭业受过的刑部大刑。
他停了一瞬,立时想到了对策:“不知道这宅子如今在谁的手上?凭他是谁,焉有不还的道理?过得两日我家公子便要去赵王府探长姐,聂少主还是早些告知吧。”
不说吏部尚书梁冠伯深受帝宠,但是赵王妃这位长姐也颇疼梁昭业这位弟弟,看在王妃份上,赵王也不会坐视自己小舅子被旁的人欺负。
秦苒恍然:如今不但流行拼爹,还流行拼姐拼姐夫了……
拼爹的时代(下)
13
聂震似有畏缩之意,为难的看着梁安:“这……”
那日关扑,秦苒亲耳听到那小少年的从人唤他‘郡王’,心中已然有了八分猜测,恐怕这位小郡王的爵位足以压制梁昭业这位赵王的小舅子,不然聂震为何面上有几分惶惑,但眼神之中隐含笃定的笑意?
她猜测的没错,正厅里梁安与聂震对峙,一势强一气弱(似乎),正在不肯罢休之时,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当先缓步而行的,正是那小少年。
“新安郡王?”
梁昭业擦擦眼睛,再擦擦眼睛,真是见了鬼了……太子朱明瑞所出的嫡王子朱厚的封号正是新安郡王,自小勤敏好学,虽年纪尚幼,但颇得帝心。
不过这位郡王向来只在宫掖行走,几时到市井间扑买嬉戏去了?
他回头狠瞪一眼梁安,暗恼他情报不准,竟然教他来延平坊与新安郡王抢宅子……传出去要是让梁冠伯知道,迎接他的恐怕就不是刑法那么简单了。
梁安内心分外委屈:“……”明明这消息是少爷您从往日相熟的公子们嘴里探出来的……
新安郡王见得厅堂内居然有人认识他,粲然一笑:“东宫近日闹腾的厉害,本郡王扑买得这处,正好清静清静。”
东宫其实本来很是平静,只是最近新安郡王要满十二岁了,太子妃开始着手准备他殿里贴身侍候的宫女,整个东宫的少女们除了太子名下的女人与新安郡王的姐妹们,其余的妙龄女子们通通春心荡漾了起来……于是新安郡王面对着宫内越来越多热情如火的妙龄女子……这孩子终于提前走向了青春叛逆期,被逼往宫外跑了。
新安郡王本来是扑买盆花,哪知道意外得了进宅子,立时便想到了置个私宅,当作偶尔放松的秘密之地,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像梁昭业这种与宫中有干系的人尤其在他的防备之列,被那小少年用眼神‘关怀’了片刻的梁昭业只差磕头如捣蒜的保证自己不会传出去了。
反倒是身为漕帮之子的聂震,与皇室权贵甚少瓜葛,新安郡王对他及他身边一众人等倒非常亲民。
话说太子府幕僚替新安郡王设计的外在形象便是年少聪颖,亲民爱民,为民所想。朱厚鲜少出宫,今日正好有机会一展所学,倒将这一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几乎让聂小肥感动的快要下跪长哭了。
——郡王爷怎么能比他家少帮主更悯下怜小呢?简直没有天理了!
聂小肥侧头瞧一眼聂震,再对上新安郡王温润的眼,眼眶便瞬间红了。
其余的三个人,聂震年纪阅历到底搁在那儿,声色犬马,识见广博,练就了一双慧目,面上诚惶诚恐,心里作何想无人能知。
秦苒来自一个对国家领导人不曾顶礼膜拜的时代,虽然经过了秦高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经过了本朝十数年的全面教化,依然没有将她彻底洗脑……于是她行过礼之后致力于研究新安郡王身上珠罗玉佩,暗暗估量那价格,改改眼馋。
人穷的时候,对宝石珠玉等难免露出几分馋象,就好比饿的狠了见着食物便不自觉要吞咽一般,实在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秦苒在漕河上豪放惯了,对温婉含蓄这种美德所学甚少,一时还不及掩饰。
靳以鹏则心中所想:新安郡王瞧着虽然长的不错,可若他不是太子的亲生儿子,而是漕河上汉子粗长粗养长大的少年,又哪里会有这般矜贵的居高临下的眼神呢?
靳大公子在清江浦一向横冲直撞惯了,被靳良雄扔到高邮坛子里锻炼了数年,碰上拼爹胜过他的,除非此人有真本事能让他折服(如聂震),其余的总要被他在心里暗暗贬低一番,以此来增加他的自信。
梁昭业带着梁安垂头丧气而去,他不知道梁冠伯下朝之后听到他往延平坊要宅子以后,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初送这宅子的政敌在朝堂政治风波上受到强力打压,已经致仕回乡,能留得一条命,总归不错了。他心中暗喜自己当初被梁昭业那出闹剧所救,躲过一劫,如今官途如旧。这两个月一直努力在朝堂上减少存在感,免得让御史言官揪出他与那未结成联盟的政敌有过一腿,影响仕途。一时里在书房来回急的转圈,派了数人前往延平坊,又怕大张旗鼓之下引的人人侧目,那些前去追梁昭业的家仆们都经过了乔装改扮。
等到梁昭业进了梁府大门,早被家丁拿下,扭送到了梁冠伯面前,不及他拷打,梁昭业便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明,连那宅子如今在新安郡王手里都讲了出来。
——筒子你的保密意识也太差了些!
梁昭业理直气壮的想到,他当初向新安郡王发誓不会告诉旁人,但祖父梁冠伯乃是梁家掌舵人,岂是外姓旁人?
梁冠伯听到新安郡王新的落脚点,只觉这消息颇为有用,但瞧着眼前跪的似乎连骨头都没有的梁昭业,他不禁长叹一声,对这孙子又爱又恨,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子纨绔是纨绔了一点,但是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梁昭业莫名其妙被扭送到梁冠伯书房,又莫名其妙被放了,才自由了几天,又被关了禁闭,这次为期三个月。
他咬着牙想,又是聂震这厮害他如此!
聂震假若能听到,定要高呼:我是冤枉的!
不过此刻,他带着三条尾巴从延平坊宅子里出来,沿着大街漫无目的走,倒像谁家出来赏花踏青的公子哥儿,济济闹市,意态悠然。
秦苒怀里还抱着那玉枕,背上包袱里是换洗衣服,与靳以鹏并肩而行,小声议论。
“以鹏哥哥,我们今晚住哪里?”
靳以鹏对聂震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不知道是不是从他强大的赌技里得到的信心,也压低了声音答她:“……只要跟着少帮主,想来定然不会露宿街头!”
你已经选好主子了吗?
秦苒对他骤然加强的‘奴性’表示愤慨不解,一个人怎么能对另一个人盲从拜服到这种地步呢?
不防聂震抬脚便进了路旁的一家万家茶肆,坐下吃了热热一碗茶之后,便下了逐客令。
“……我原还想着,能在延平坊多住些日子,这才留了两位住了下来,只是如今聂某也身无分文,要流落街头,还望两位自行另觅他处。”
这个逐客令下的比较委婉含蓄,换成白话就是,如今我也泥菩萨过江了,就不再做善事收留你们两个了。
秦苒在桌下伸手摸摸怀里暗袋里的银票,感觉到它的存在,安全感不由大增,当下便要拉着靳以鹏抱着玉枕道别,哪知道靳以鹏看出她的离意,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向着聂震坚定道:“当初是少帮主收留了我,(此人脸皮向来奇厚,明明是卖身)如今少帮主有难,我们兄妹自然要留下来与少帮主共渡难关,岂能轻言离去?!”
秦苒在桌下反手握住了靳以鹏的手,在对方感激她支持自己行为的目光里,缩回手狠狠的朝着他腰间的细肉掐了下去……
靳以鹏“嗷”的一声惨叫,跳了起来,面红耳赤,指着秦苒“你……你……你你……”了半天,最终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评语:“妹子你再这样铁定嫁不出去!”我都不会牺牲自己收留你,更何况别的没有交情的男人?
这妹子太泼辣了有木有?!
泼辣妹子秦苒顺势站了起来,便要拉着靳以鹏的手离开,“少帮主手眼通天,这区区小事难不倒少帮主,倒是我们兄妹二人拖累少帮主了,这就告辞!”
聂震唇边绽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来。
从来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踩高捧低,逢迎拍马之辈,原是意料中事。
靳以鹏则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的又往后一跳,眉毛倔强的立了起来,神情间透着被强权所逼又不甘不愿不肯屈服的意味出来,最终苦苦央求她:“小苒,苒娘,妹子……咱就留下来吧?至不济你还有一百多两银子呢,拿出来先应应急?”
秦苒,咬牙切齿的:“以鹏哥哥……”别逼我出狠招用暴力来强迫你!
后者完全没听懂她的潜台词,欢天喜地只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决定,扑上前来恨不得朝她摇几下尾巴:“我就知道小苒最体贴人最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