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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巴黎爱情 > 16

16

我最担心的是,我会不会把她弄丢了。

要是她不再回到我这里、不再回到香榭丽舍,我到哪里还能捡回我的米卡?那个说着要每天用她的方式来叫我起床的米卡?那个说喜欢我“心肠软”要和我“说一会儿话”的米卡?

那夜没有故事

米卡带着毛毛,裹一身很居家的红烧­肉­的气息,从我的屋子里离开,消失得一点迹象也没有。

我把我的手机一直处于开机状态,即使是在做手术的时候。就算我不能接听米卡的电话,起码我也有未接电话的记录啊,我可以用这个号码重新找回她啊。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我做完手术,正在更衣的时候,我听见了手机铃声。

谢天谢地,是我的米卡!

她说她就在我家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我挂的电话。

我让她就在门口等我,我这就回家。

当我看到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等我的米卡时,那感觉就好像久违重逢的亲人。我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揽着米卡的水蛇腰,恨不得要把她当成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紧紧地把她往我身边拉。嘴­唇­也要跟着凑热闹,它就象驯服了的宠物要舔舐主人来献媚一样,连开门的那一瞬间也不放过,一定要在她的脸上、颈上留下点阅兵的记号来。

我太激动了,激动得没有顾得上去在意米卡的神情。

不过就只是分开了一天,但我却仿佛找到了久别胜新婚的那种激越。

莫非我真是舍不得她了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解放我们身上所有的束缚,谁让她叫我这么挂念啊?!

就在所有的武装都已卸去、所有的帷幕都徐徐落下的时候,我本想营造一个最接近于原始和本能的表达思念的形式,但是,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说过,总有电话铃声会在我最不方便的时候响起。这一点让我非常痛恨现代通讯,好像我就象是别人用电话线给拴住的一条狗,问题是,牵线的人还遍布五湖四海,任何时候,这四面八方的某一人物想到你了,要拽你一下,你就要扭头去答应他。

这许多年的值班医生生涯,让我早就落下了职业病——对于任何电话,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接听,我要是在电话旁边,我一定不会让电话铃声响到第二声!

电话那头,是单亦欣!

她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后来就没睡着了,弄得今天早上头疼欲裂,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征兆,所以她想找到我,看看我的生活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哦”了一声。此情此景,我能说什么啊。

单亦欣非常敏感,她马上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你说话不方便啊?”

我冷言说:“什么叫不方便?我会有什么不方便?”

“你就别在言语上和我弯弯绕了,你是不是旁边有女人啊?”

“你别净胡猜了,没那么事情让你疑神疑鬼的吧?”

“我不疑神、也不疑鬼,就怀疑你身边有个狐狸­精­。不放心你呗。”

“那谢谢你了,我挺好的。你要是头疼,就在家休息一天吧。都是中年人了,要记得爱惜自己。”也不知道单亦欣在电话里说的头疼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我说的是大实话,都人到中年了,没什么事情值得我们一定要用透支健康去交换的。

听我说了句体贴的话,单亦欣马上就追着问我:“你爱惜我吗?”

“你说呢?”

“你要是爱惜我的话,现在就跟我说你爱我。”

“你­干­嘛呢?”

“我就是想听,你要是说了,可能我的头疼就好了。”

“哦,那就算你说得对。”我迟疑了一下,想避重就轻地赶快搪塞过去。

单亦欣却是不依不饶地坚持说:“不行,我就要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说!你、爱、我!”

“你别胡闹了,怎么弄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呢?傻不傻啊?”

“我不跟你说别的,我就是想听你说,你、爱、我,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好好好,我、嗯、爱······你。”我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得很快,而且声音极轻极轻。

我不确认单亦欣在电话那头是不是听清楚了,但是,我听到了身边的米卡发出的一声叹息。

本来和米卡的重逢是已经被安排得好好的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败了兴,怨谁好啊?重新回到主题上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了,要想继续的话,也只能从头酝酿了。

电话挂上的时候,我翻身看米卡。她的脸颊上有晶亮的两道泪渍。

我把米卡搂抱在胸前,故意回避了刚才这个电话,换了个话题,问她说:“宝贝儿,昨天你怎么一去就不回呢?”

米卡顿了顿,说:“给你腾出时间和地点啊,免得你说个电话也总象是有人在监听一样,做得那么可怜兮兮的。”

“米卡,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也是明事理的人,有些事情是历史遗留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干­净的。”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真的不用。你对我已经很好了,真的。”

我把米卡的话当成是一种很婉转的气话,于是说:“我就是怕你误会啊。你想想看,她在美国,那么远,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啊,就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算不得什么吧?”

“我懂。你们男人有时候说话是不用去负责任的。”虽然米卡的口气很平和,但我还是嗅出了言语间的那种责难。

我费劲地解释说:“米卡,其实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有些话,我不会轻易去说的。但是,我要是说出口了,我觉得,说一遍和说一万遍就没什么区别了。”

“那,在你看来,对一个人说,和对一万个人说,是不是也没有区别呢?”

“不是。我没有过对一万个人说同样一句话的经历,我也没那种气魄。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吧?你听见我刚才跟单亦欣说我爱她了,是吧?我不是到哪里都上下嘴­唇­一碰、说了话也不负责任的人。到今天,她是唯一一个听见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的女人。”

“我和她不一样······也许,她是值得你这样做的吧。”米卡幽幽地说着,眼泪竟然又涌了出来。

“米卡,每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你不要这样拿你自己和她去比,你应该知道,你很特别,你身上那些特别的东西也特别地吸引我······”

“那······我能吸引你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

我无法回答这样的提问。我没有权利主宰我的命运和未来,所以我没有办法交付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在我晕头黑脑在找措词的时候,米卡又说话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了,你别费脑子去想怎么回答我了。我就做一个填空的人,在你还没有回到那个女人身边之前,我来陪着你。我没打算攀你的高枝。你放心好了,你什么时候让我走,我都不会纠缠你的。”

听到米卡这样说话,我忽然灵机一动,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故意用离家出走来吊我的胃口啊?”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你这小人­精­儿,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啊!”

“那,你把我想成什么样子,我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要是把你想得很糟糕呢?”

“那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那个夜晚,我和米卡之间没有故事发生。我们说着话,累了,然后就背靠背地睡着了。和从前不同的是,那个夜晚,从言语到身体,她都刻意地发散着一种冷漠的信息,平和地抵制和消退了我本想膨胀和勃发的欲望。我第一次发现,象她那样­肉­感的身体,原来也可以有那么一种可以浇灭火焰的冰凉——玉体横陈,胸脯依然高耸着起伏,却是和我有着那样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好像画里画外的氛围。

看来,她要是不勾引我的话,可能她真不能吸引我很久啊。

难道一切的过失,真的就只是因为单亦欣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和我在电话里的那个不知轻重的句子吗?

那个夜晚,我终于没有耐心问明白,米卡为什么带着毛毛出门以后就一夜不归了。米卡懒得说,我也不便问。

迷一样的女人,做一些迷一样的事情,我已经有点习惯了。

圣诞前夜两个夜游神

我是一个很没出息的男人,我必须承认。我接了单亦欣的电话,在电话里被她逼着说了那句“我爱你”,是我懦弱的表现。我更懦弱的是,为了回避这样事情再度发生,尤其是在米卡在场的情形下再度发生,我又自作聪明地去做了一件蠢得可以的事情——米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我抽空买了张新手机SIM卡,把我的手机号码给换了。

这个号码,我只留给了医院和米卡。

就算单亦欣能在十天以后侦察到我这新的号码,那我也要感谢上帝,起码我可以被赐予十天的宁静啊!

当我晚上下班回家、用看似平常的口气告诉米卡我的新手机号码的时候,米卡只是淡淡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的。”

“我这不是想讨好你吗?你没看出我的诚意啊?我们的生活,不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给搅乱了。”

“是不是因为我,才把事情弄得很乱啊?”

“瞧你这胡说八道的,没你我才觉得乱呢。你没看你就是离开了一天,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要不,你以后也别去香榭丽舍倒买倒卖了,你接着正经地念书去,我给你出学费吧。”我指了指床头柜的那个抽屉,告诉米卡,那里面有张现金支票,是准备给她交学费用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因为我愿意啊。”

“你不怕你会后悔啊?”

“要是将来你真成了一个服装设计大师,我站在人堆中间没被你认出来,我可能会有点后悔。我会后悔没早点把你娶回家,这样就把你给彻底霸占了······宝贝儿,今天晚上,我可以霸占你吗?”

“······”

米卡什么也没说,但她的身体给出了回答是拒绝。这个夜晚,她给我做了很久的按摩,温香软玉地侵蚀了我的每个部位,直到我最后的激|情勃发。漫长的过程中,她很坚决地只是用她的手来触摸我,就是不让我进入到她的深处。她把自己做成了一宗类似神龛前的祭司,奴隶一般虔诚地供奉和服侍着我,却不要我也带给她同样的快乐和享受。

我还是太自私,只顾及了自己的享乐,却没有深想这其中的缘由。

第二天,正好是圣诞前夜。

一下班回家,我跟米卡说,好歹也算过节吧,我们找个地方转转去。

米卡问我想去哪里,我说,要不就去拉丁区的那个“LesDeuxMagots”咖啡馆吧--这是我们第一天认识的地方,是米卡领着我去附庸风雅的去处。那天,她让我在这个咖啡馆等她,我费劲地排了好半天的队,却没进去领教一下。到底那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这还是我心里的一个惦记呢。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这是一个属于家人团聚的平安夜晚,没几个人还在街上晃悠。巴黎的大街上有一股清冷的潮湿,加上巷道之间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从前到后拥挤着你的身体,有一种鬼魅的神秘。

米卡牵着我的手钻进了地铁。我说她象是在牵着一个盲人大叔。她顺着我的话说,她也觉得我的视力确实有点问题,认人就认不准。我揣摩着她的话,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和单亦欣的关系,说我找了一个摆不脱的女人。管她怎么想的呢,我就愣装糊涂好了。

整个地铁里只剩下被节日过滤后的冷清。墙壁上是一些不良青年用油漆乱喷乱绘的杰作,写了一些乌七八糟的文字,把地铁墙壁上原有的一些广告招贴画给糟践坏了。火车终于来了,晃荡晃荡的,打开车门,就没什么人气。米卡还是牵着我的手,我们找了个顺着车行的朝向坐下。我们俩坐得很挤,就好像是那种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里才必须要簇拥着坐下来的那种挤。那种挤里面有的是迫于生计的无奈,我们现在的这种挤就是耽于亲热的做作。我们俩有一半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挤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那红红绿绿的广告牌与黑的隧道交替着一闪而过。这也是过节的日子啊,我们俩相守和享受着坐在地铁里,好像已经全然不去管地铁会开到那里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相依为命呢?

米卡心里总是记得的。尽管她偎在我怀里象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但是火车开到了我们要抵达的那一站,她还是很迅速地站起了身,牵着我从地铁里钻到了地上。

从地铁出来,迎面就是一家很著名的中世纪的歌特式教堂。据说,这个古老得有些破陋的地方,是几百年前巴黎人的决斗场。一些勇士们为了尊严、为了利益、为了爱情,他们就骑马来到这里,刀剑相迎,一决生死。那些故事也许会象是欧洲版本的金庸世界,但在这个教堂的砖瓦壁垣之间,全然抹煞了温情和纠缠,只剩得庄严和残酷。多少年来,这些有年头的砖瓦们总是演绎得格外肃杀,而在这平安夜冷清的路灯照耀下,又涂抹了新一道年轮的惨淡和冷漠。

我看见米卡定定地望着教堂,忽然问她:“你信教吗?”

她摇摇头,说:“我信命。”

“我谁也不信。”我说。

米卡看着我说:“不啊,你信你自己。但是,我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我看着说着这些生硬语句的米卡,一边说话一边和教堂冷眼对视,好像我们都忘记了,这应该是一个彼此祝福的平安夜晚吧?

过了一阵子,米卡问我:“你相信有神吗?”

我又摇头。

“可我信,”米卡说道。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米卡又说话了:“你是我的神。”

绕了个弯儿快走到咖啡馆时,天空开始飘雨。有点鬼雨的味道,很暧昧,也很惨淡。把我们衬托得象是两个在平安夜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样。

在咖啡馆磨肩擦背的厅堂里,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要了杯巧克力。--很甜很腻的巧克力,只是小女生才喜欢的口味。它和我的黑咖啡对应着,一甘一苦,差距就这样突兀了出来。

我很绅士地问米卡要不要再加糖和加­奶­。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好像是拒绝,又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但没过一会儿,我就看见她扯开了一袋纸糖,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加了进去。她看起来很有点心不在焉。

我问米卡:“你是不是想你家里人了?是不是今天应该和他们一起过节啊?”

她说:“我们家里的人,从来不在一起过节。我继父只要有酒,他就是天天在过节了。”

听她这么说,我脱口而出说:“那你呢,你是不是有我,就是天天在过节啊?”嗨,男人嘛,尤其是我这种其实骨子里很农民的中国男人,总有那么点很好的自我感觉,总觉得要是哪个女人摊上了自己,该是她烧八辈子高香的福气了。

没想到米卡马上就回答我说:“是啊。”

我拿了点颜­色­就开染坊地说:“你既然这么舍不得我,那你嫁给我好了。”

米卡很当真地看着我,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些很特别的光亮。

本来就是开个玩笑,可别真弄巧成拙了,我就赶紧解释说:“你别害怕,开个玩笑的了。我这当大叔的人,要是讨了你这么年轻的老婆,要被人笑话的。和你在一起,变得好像话特别多,唾沫星子都不够用了。”

米卡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头看我们头顶上那两个Magots的雕塑——这是这个酒吧的标志。说起来,它们也真没什么特­色­,­干­巴巴的两个木雕,既不象艺术,又不象图腾。雕塑的旁边,有个悬空的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罗马教皇保罗二世的祝词。教皇可真够老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东西也真够多的,还有,他那讲稿也够长的,他念讲稿的时候,看他那衰老而又负重的整个身子就不停地前后摇摆。晃啊晃啊,难得摄像师的镜头没跟着一起晃。不过,也够把我们给看晕的了。

我顺着米卡的视线看,想知道她在到底看什么。

米卡很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跟我说:“几年前,也是一个平安夜,于勒离开了巴黎。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是你的初恋吧?”

“嗯。”

后来,我就不说话了,想到我自己还经常会不经意地想到单亦欣,我很理解回忆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何况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初恋呢?让她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吧,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装满了故事的孩子,在这个清冷的圣诞夜里,她愿意和她的故事相互取暖,就让她去吧。这也是在过节了。

从咖啡馆出来后,我们是走着回家的。巴黎的冬天,冷得一点不比任何北半球的城市逊­色­。我跟米卡说,我欠她一份圣诞礼物,回头我再补给她。

米卡说:“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不欠我什么。”

我说:“我答应要给你买一个路易·维登的包的,我记着呢。”说完,我把米卡搂在怀里,想给她一些热量。她太瘦了,浑身冰冰凉的。

回到家以后,我抢先着洗了个热水澡,总算了是还了点阳气。米卡是在我之后洗澡的。她好像一直不停地洗啊洗啊,等我都睡着了,她还没有洗完·····

这个平安夜,米卡又没有让我碰她。

抽屉里的支票没有人动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米卡的关系很有些微妙。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和她相遇的时候,她那样­性­感和感­性­,我们彼此勾引和诱惑着;但是,这次的离家出走······一定有些什么发生过,一定的,以一个男人的直觉,我能感受到。总之,当她回来以后,她象是变了一个人。好像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唤起她的任何兴趣了,而她,需要还为我做点什么······所以,每晚上临睡前,她总是那样主动而又坚决地为我寻找和制造着快感,而她,就是不让我也试探到她的身体里。几天的经历累积起来,我好像也有一些奇怪的预感。后来,在她用双手把玩我的时候,我萌生出一种类似玩偶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啊,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我没嫌米卡给我捣乱,但是明摆着的事实是,世道可真够乱的了!难道天底下的怪物女人都给我遇上了?!

我很想找出点原因来。

只要有空,我就会胡思乱想。

米卡的这些改变,是因为我和单亦欣的那些暧昧的电话吗?

是我让她觉得失望了吗?

是因为她想找我要婚姻、要永远,而我明摆着还受制于单亦欣的遥控吗?

她真的有那么在意和介意我吗?

圣诞节到新年的那几天里,我们心外科的其他医生都度假去了,只有我在值班。他们也就知道欺负我这单身汉,好像我没有家、没有孩子,就理所当然地可以不需要假期,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天伦之乐。所以,在别人过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连轴转地比平时更忙。忙着忙着,就没顾上我说的那个要给米卡去买一个路易·维登的承诺了。

总以为我和米卡已经很亲近了,因为这亲近,我可以用任何的借口把她给忽略掉。

抽屉里的那张支票,一直平平稳稳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新年夜和米卡走散了

新年的除夕夜,就这样不请自来了。医院里原则上是不在这个时候做手术的,一般急诊,也是由护士和护士长先处理着。遇到特殊情况,他们会及时电话联系我。我只需要对电话表示出高度的机警就好了。

毕竟是新年夜啊,我不想困在家里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事实上,当米卡和我的一些私人关系转变得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以来,家和床,不再是我特别愿意和她一起流连的去处了。有机会到室外去疯一疯,是我们之间的另外一种释放。我想,我们是需要它的。

吃完简单的晚餐,米卡和我就先跑到了艾菲尔铁塔下,我们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我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就只能守在寒风中,看铁塔、看月亮。艾菲尔铁塔的对面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的儿童游艺场,这是专门为嘉年华狂欢准备的。

总是要捱时间的,我们就逛到了那里。

这个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米卡扬着头对我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我说:"哦,敢情你是苦孩子啊,那,你要补上这一课。去坐坐看吧。"

米卡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我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米卡问我:"那,你陪我去玩吗?"

我说:"我啊?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米卡坐上了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我,她一定是想让我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米卡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米卡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后,我跟她说:“下次你把毛毛也带过来玩吧,我在美国的时候,在新年前后,我们总会带纪然去参加这样的嘉年华狂欢,小孩子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米卡问:“又想起单亦欣了呀?也许,今天应该是你和她一起在这里过节的吧?”

我解释说:“你想得太多了。我这人,生活很单调,除了上班啊,做手术啊,没什么自己的生活。我能说得出来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也都会和她扯上点联系。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啊,我又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看来米卡是有点忌讳我说到单亦欣了。女人啊,没有情敌也要找个假想敌,要是她不去找个人和她争啊抢啊,就好像不够显示她对身边的这个男人的重视和在意。

我赶紧换了个话题说:“要不,我们去把毛毛接出来吧,带他来看看热闹。”

米卡摇摇头说:“毛毛不喜欢这种热闹。”

“那······你告诉我,毛毛喜欢什么玩具啊?我想我应该给他买点什么新年礼物,小孩子嘛。”

“他不需要。”米卡就这样冷冷地回绝了我。

也许她是在生我的闷气吧。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看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站在游艺场的流光溢彩中,我俩无所事事。看来,我们俩只有在床上厮混,时间才是最好打发的。

冷场了一阵后,米卡提议说还是去香榭丽舍大道吧,她说,现代法国人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那儿才热闹呢!

我赶紧说好。反正就是出来看热闹的,哪里热闹咱就奔哪里去啊。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我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也是米卡以前带着我去找那几家不同的路易·维登商店的路线。

走在这样的路上,伊人还是伊人,斯人也是斯人,但隔着几十天的流转,竟然就有着一种缅怀和追忆的意味了。

马路的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也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口的证人。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已经封了街,路障和警察共同把守在各个道口,只准行人步行。

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

米卡和我,夹在中间。

为了凑热闹,自己竟也成了热闹中间的一分子。

——这样的举止,怕也是只有我和米卡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想着做的吧。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

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Сhā或退后的可能。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米卡紧紧牵着我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米卡对我说:"看看,我没说错吧?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我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我赶命似的呢!"

米卡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我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的关键词,说话的时候,要扯起嗓子了。

我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我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米卡劝我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我说好。

米卡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我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米卡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我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这个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但是,现在的巴黎,是有点疯了。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我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我开始后悔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凑这个什么热闹­干­嘛啊。以为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就真可以变得年轻起来吗?年轻不是我可以消费得起的!

她和我的手松开了。不是我们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我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米卡去抓。

但是,米卡已经抓不到了。

我看到她想抓回我的那只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我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我而言,那仅仅只是一个方向。她就象置身于一个漩涡中想要求救那样,她挣扎着给我了她的手,但是,和我较量的是那巨大的漩涡啊,而我,根本就无法靠近她过去······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

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一个古老的话题,要是你的谁谁掉进了水里,你会怎么办?

我当然会想到去救她啊。但是,要我怎么救啊?也要我能够救到她才行啊!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我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样的亲吻下,我觉得自己象被人弓虽暴了似的——真的,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着。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些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推倒了院墙。

米卡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这堆疯狂中,我开始害怕起来。不为我自己,为我的米卡,为我抓不住的米卡。

她是知道的,我就在很近很近的近处;但是,我抓不住她,也找不到她。

我拼着命地往路边挤。我要找个可以靠的栏杆,不能这么被人挤着左右晃荡。我逃生一般地拨开人群朝路边挤。

我看到一个电话亭,于是像抢救命稻草一样扑向那个电话亭。亭里没有人。我侧着身子挤进那扇玻璃门,然后,我终于在这笼子一般的亭子中长舒了一口气。我透过电话亭四壁的玻璃门张望。玻璃之外,还是疯狂。

我感到有人在敲门。一个男人要进来打电话。

这个电话亭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我急中生智,立马抓起电话筒,佯装打电话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固守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城堡里。

在电话亭里呆了一阵子。我想,总不能永远困在这玻璃笼子里吧——还是要冲出去。

去地铁站!刚才米卡和我约好的。我们要在六路车的站台上不见不散。

很多人都在朝地铁涌。

地铁的入口像另外一个漩涡,卷着黑压压的人流往下陷。

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这里也像一个超级乱世。所有入口、出口的门都打开了,没有任何关碍地迎接着要回家的这些疯人们。还是有些等不及的黑人去翻越入口与出口间那狭小的栏杆。

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治安。

有和家人走散的小孩在哇哇大哭。

我走到了六路车的站台上。我在候车的男男女女中找米卡。

——没有找到。

来了一辆车。几乎是全部的站台上的人都挤上去了。巴黎的地铁,好像很少承载这样大密度的流量。地铁在站台上停了几分钟后才蹒跚地开走,如同在扛重物前先略作休息来几分钟的深呼吸一样。

站台上只剩下我一人。

很快,新的候车的人又像蝗虫一样铺盖满了站台。

还是没看到米卡。

我一直等到十二点半。

眼看着最后一班的六路车呼啸着开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被人掰开了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紧张。我想不出来她会到哪儿去了。在地铁里看那些杂乱场景时我就一直在想,大难来时,我和米卡能够相依为命吗?那一刻,我再次冲动着想,要是今天我们俩在地铁站里真的是不见不散,我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跟我藏住了多少故事,不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有着怎样的难堪,不管单亦欣还怎么纠缠不休,我就要定米卡了。我要把她娶回家,像天底下那些负责任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老婆——当成全世界最难得的宝贝。

十二点五十分。

我从地铁中走出来,回到地面上。

我听到背后有铁门拉动的声音。回过头看,是工作人员在锁门。我一惊,心想,要是再晚一步出来,我就会被锁在地铁里面了。

是谁说了要和我“不见不散”的呢?!

想想看,每次当我有冲动要动真格去和米卡结婚的时候,我的激|情总是最终会被雨打风吹去。

也许我选择的都是些不恰当的时机,它们的错失全然都成了我要找的借口——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错失,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和米卡耗着,用我的身体,而不需要用我的心。

我是要了辆出租车回到家的。起先,我还试图开着电视机,坐在家里的床上等米卡,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我就躺下了。躺着躺着,我就睡着了——我走得太累了。

一觉醒来,发现米卡正坐在我身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她身后的电视机屏幕依旧光影闪烁,舞动的都是一些和我们无关的情爱。

印象里,那天晚上,巴黎的夜,似乎出奇的冷。

我已经六神无主了

陈垣给我发的邮件里转来了单亦欣的信。算是新年的电子贺卡。真是服了她了,单亦欣居然就可以公开、直接把这么­肉­麻的文字发给陈垣,再让他做信史转给我——我真是很佩服她啊。

那是一封很­精­彩的情书。如果只是从字面上来看的话,足够煽情到让人泪湿衫襟的地步。这是单亦欣的特长,没有人比搞心理学的人更善于工于心计的了。信的结尾,她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突然回来,就象你的突然离开一样。我希望你重新回到我身边,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我始终还是相信,我们拥有的回忆和情感,比昨天多,比我们共同要涉足的明天少。我总还是期待着我们一起有许多个无穷无尽可以相伴着走下去的明天。”

关于单亦欣,她真的是一个能够让我落泪的女人。即使没有这些让人触景生情的文字,光是数一数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也能数到让人情不自禁的时候。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躲她的缘故。在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我们重叠在一起的那么多的日子,我没有办法真的拒绝她,从身体到­精­神。哪怕我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邮件,我也会感到有一个磁场,那里面凝聚了我们那么多的故事和事故,我只能被它再度吸引,然后沿着磁场的方向,回到它的核心里去。那种感情,是恨、是爱,或者是怕,最后都一样了,总之就是一种境界,一种要尾随纠缠你让你永远不能超然的境界,哪怕你想豁出去了,你却发觉,你其实首先是从属于它的。

我真的要这么纠缠在两个女人中间吗?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她们两个同时落水,我会先去救谁?最现实的回答是,我只会去救那个离我离得近的。距离是最真实的评判。面对距离,我知道我身边只有米卡。但是,我要是真的娶了米卡,周围的人会怎么看?陈垣会怎么看?单亦欣会怎么看?他们这些人的看法和米卡会给我带来的那个未来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也许,我该跟米卡好好谈谈了。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说,我需要她给我一个支点,让我来彻底掀翻和颠覆我过去的这些生活。

脑子里面装满了这些东西,内存有限,势必总要把别的什么给挤出去一些。

当我结束工作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先去更衣室取出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这时,护士长叫我去看看手术病人的突发情况,我顺势就把手机和钥匙就揣在了手术服的口袋里。

忙完病人的事情,我直接就把换下的手术服扔进了医院回收清洗用的垃圾袋。

等我走到家门口,摸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这才想起了门钥匙和手机都还留在手术服里。

我赶紧转头回医院,想在那个回收袋里抓出我的手术服。

当我抵达的时候,很不幸的,我看到:那个回收清洗的粉红­色­的大口袋,已经焕然一新了。刚换上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我找到清洁工,她告诉我,所有的粉红­色­的大口袋,都集中在医院的后仓里。由专门的清洁公司负责提送。

在存储粉红­色­口袋的大仓库门口,值班保安说,今天的口袋还没有被提走,一般情况,是三天周转一次。

我好说歹说才让保安相信了我,他请示了他的老板,在另外一个保安的陪同下,他们打开了仓库门,让我去找。

当我站在那几百个同样规格、同样都扎封得严严实实的粉红­色­大口袋中时,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海里捞针。

我请求保安用座机电话拨叫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我在这偌大的空间中仔细地想分辨出那个袋子里,正发出着我的手机的铃声······

终于还是没有找到。

回到家,我跟米卡说,我的手机和钥匙都丢了。

米卡问我怎么搞的。

我说是我太疏忽了。

米卡倒是没有责备我什么,她只是开了个玩笑说:“你迟早要把我给弄丢的。”

“弄丢了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去找你啊,我又不是没有找过。在大街上找你还是比在那几百个粉红­色­的袋子里面找一串钥匙要显眼得多了。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啊。”

米卡,那时候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在60亿人口的地球上找你这么一个米卡,其实比找那串丢失的钥匙和手机要困难多了啊。昨天我不就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吗,昨天晚上我不就没找着你吗?幸亏你是自己回来了,要不,我真的是不知道,要我如何才能把你找着!嗨,谁叫我没把你放在心上呢?不对,应该是说,谁要我没把你安在我心里呢?

我不能怨任何人,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米卡失踪单亦欣到来

早上我上班的时候就没有带钥匙了。我想,我上班总是早出晚归的,等我下班的时候,米卡总会是在家的,她手上留着套钥匙要更方便一点。

十个小时后,当我披星戴月地回家时,才发现,米卡没有在家里!

这下可好,没了钥匙的我,在自己的家门口抓耳挠腮的,真算了明白了什么叫做有家难回了。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给米卡打手机,说是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枯坐了一个小时,终于熬不住了,我叫了锁匠,换了套锁。

人被这么折腾了一通以后,整个夜晚我特别疲乏,但却就是睡不着。我还想等着米卡回家。现在我换了锁,她也没钥匙了,她这深更半夜回来了,我还要清醒一点啊,要等着给她开门啊。

米卡啊米卡,你事前一个招呼也没有,家里一张字条也没有,这黑天瞎火的,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晚上,我就把米卡上次的夜不归宿和这次的不辞而别联系在一起来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是得出结论,这到底不是她的家啊,她真是来去无踪。从这点上来看,单亦欣还是比米卡要可靠多了。

天亮了。尽管一夜没合眼,早上也还是要­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病房里。一天的生活,从查房开始,做手术,一个接着一个。这世界要等着开膛做手术的人层出不穷,所以,我没有可以得闲和懈怠的时候。

出门前,我思量了再三,在门口给米卡留了个字条:

“你要是回来了,直接到医院的前台去取钥匙。我会留一个信封在那里的。”

这个字条在我的门上呆了三天。

第四天,有一个看得懂它的人按照上面的指引在前台拿走了我的钥匙。

那天,我离开医院、经过前台的时候,秘书小姐告诉我,有一个中国女人拿走了装着我钥匙的信封。

我没有多问别的,撒腿就往外冲。一定是我的米卡回来了。那时,我想都没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当我兴致勃勃地把门敲开的时候,我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单亦欣!

“怎么是你?”

“你在门口的留条,难道不是给我的吗?看到我了,你怎么一点不激动啊?”单亦欣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搂着我脖子。

我站在原地,没有迎合她,也没有拨开她。我说:“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你怎么事先什么招呼也没有?你怎么找到我住的这个地方的?”

“你又不是做保密工作的,打听到你住的地方会很费劲吗?”她说着,嘴­唇­就凑了上来。

我扭开了脸,让她的吻在我的后脖子站住了脚。

我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单亦欣松开了手,兀自走到了吧台前。她坐在米卡总坐的那个位子上,挑衅地看着我说:“来找你啊。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找我问我来这里的理由,你装什么傻啊?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巴黎这城市,不管它有多么好,我一辈子不来也无所谓·····”

“你要是过来,也应该先跟我说一声啊,我也好有一些准备······”

“你还要准备些什么?你不是给我留了钥匙吗?······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门上的那封信有多感动啊?!”

单亦欣惯于用这种让人摸不到深浅的口气来说话。她学心理学的,弄得懂所有的对手、玩得转所有的心计。但她就是有一点没有明白,面对她这样的伶牙俐齿和无孔不入,这世上还有最后一条出路,就是逃跑。我就是这么做了。现在,她一定要来围追堵截,那我能怎么办?就象当你下棋的时候,硬是遇到了一个始终拿一套棋路来和你周旋的人,你能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反问她。

“我有什么意思?我替那个收信人感动一下还不行?······嗯,你这家里,女主人的气息很浓厚啊·······这就是你要离开我、到巴黎来的理由?!”

“我慢慢跟你解释······现在,我跟你去找个旅馆住吧?”在我没招的时候,我一贯的政策就是缓、延、拖、迟······就算有些事情我迟早要面对,我也想往后推呀推、一直推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甚至连果敢都谈不上。这么多年来,有单亦欣象个长者一样地指教我、象个学者一样地研究我、象个行者一样地跟踪我,我更是连最后的一点的坚持都给缴械了。我能做什么?我知道往后退也不是办法,但起码在我后退的那一刻,我的手脚还是自主的吧?!

“纪安之,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走到她跟前。用自主的手脚,带着不自主的头脑,把我送到她跟前。

我和她站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任何关系迅速发生起来。其实我知道这就是后果,但我无力反对。

当我面对她、俯视她的时候,她的胸脯抢先占据了我的所有注意力。我想扭头把我的目光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把双肘伏在我肩上,双手叉入我后脑勺的头发里,对着我的耳根轻轻地说:“你身上总有一个地方是想念我的,是不是?”说着,她抽回一只手,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

这个套数我们都太熟悉了。那也是一个让我无法挣扎、无法抵抗的战场。她不是我的敌人。她不过是要和我一起、向我们制造出来的那个叫做情yu的对手来展示我们的体能。在激|情里沦陷,在她身体的那片沼泽里沉迷,——这便是我和她许多年来的惯­性­,我的身体从来不背叛我的欲望。

许多年前,当我和单亦欣第一次耽于床第的时候,她就曾经告诉过我,我和她之间,天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一生不过一夜,一夜不过一些,一些不过就是一件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吧台前的那块空地上做起了这一生中最简单也最频繁着重复的事情,共同开始了和欲望的绞杀。

那一刻,我想到了米卡;但我身体里的惯­性­停不下来了。

我总觉得,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一次,还是一万次,本质已然没有什么不同。对情、对­性­,都是一样。

何况,对于米卡的想念让我的表现更加勇猛和喷薄。和米卡在一起的时光,让我是那样追求和迷恋女人的身体;米卡失踪前的那几天,她不停用她的手吊足了我的­性­趣,但是她就是不让我圆满地释放、在她的身体里释放,这更是把眼下的场景演绎成­干­柴烈火的引线。单亦欣的突然出现,好像是上帝为了满足我的需要来安排了一切,成全了我的情yu追逐。

何况,单亦欣又是那样懂得我的一个心理学专家。这么多年来,她本着她的专业­精­神来揣摩我、研究我、控制我,我何尝游离过她的股掌之外?出走法国,本就是为了逃遁。如果追兵也跟着追到了城墙之下,我岂有还击的能力?!

和单亦欣之间,只要有战场,她就一定会赢。

这一点,单亦欣比我更清楚。

终于结束下来的时候,单亦欣问我:“你有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我“嗯”了一声。

单亦欣又问:“那你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摇了摇头。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记得,是我不想回答。

她冷笑了一下,说:“看来你还算诚实。我先还以为你会告诉我说,你的上次就是在美国和我的最后一次呢。你现在的床上功夫不错啊,嗯,是不是有高人指点了?”

我起身穿衣服,然后跟单亦欣说:“我们先出去吃饭吧·····我、我还是想给你找个旅馆住。”

“噢?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我住什么样的旅馆啊?然后就再问我,准备住几天啊?什么时候回美国啊?我知道你有一个小情人――”

我以为单亦欣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了,那一刻我竟然有点企盼她能说出一些过分的话,好让我那盘旋以久的激|情喷薄而出,将一切做一个了断。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单亦欣却宛然一笑,她说:“但是,纪安之,你要知道,我现在在法国可只有你一个认识的人啊,你真心让我去住旅馆吗?”

“我可没让你来。”我说,但我的口气已经彻底将我交待了。

“可我毕竟来了——你就这样对我,和我睡一觉,然后跟我吃一顿饭,然后就把我送上飞机,让我走?!”

“······”我知道我已经塌台了。

“好,随你。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拦不住你。你愿意留在这里,我也赶不走你。我走,行了吧?”说着,我就要去开门——一个赖皮男人的行为。

单亦欣抢在我前面,挡住了门:“你当然可以走啊。你象个男人吗,除了逃跑、还是逃跑,你还会点别的什么?”

“这么说话有劲吗?如果两个人呆着,除了上床,就是为了相互折磨,你觉得有劲吗?我们分开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可以冷静地想想我们之间的问题,但你好象什么也没有想明白。”

“我早就想明白了,从我坚持要和纪来之离婚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我就是要你,要和你在一起,我为了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也应该看到,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单亦欣,你不小了,也40岁了,你还不明白吗,你要不要我,这不是在和谁赌气的事情。你输掉了你的婚姻,我也弄没了我的兄弟!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哥哥啊,为了你,我已经把他给得罪光了!我们已经为我们所做的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这不是哪一个人的牺牲。但是,我们一起走到今天,你能不能要我,并不是你自己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那你说说看,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别的障碍啊?”

“很多现实的问题你还没看明白吗?你那么聪明,非要我把话说绝吗?”

“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什么话还没有说绝?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你说,这世界上有谁比我更懂得你?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会做什么······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准!”

人冲动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当我和单亦欣一针顶一线地这么言语交锋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陈垣对我的评价,有些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终于不受管制地脱口而出。我告诉单亦欣:“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就是变成灰了也还是会被你看透,所以,我不能要你。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你象个巫婆似的吗?你了解我的一切,甚至可以预知我的一切,我活着就象是为了把你脑子里对我的设想一一兑现,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你聪明,你很优秀,你需要有人欣赏你、仰视你,在­精­神上迷信你、崇拜你,但我是想要一个和我一起生火做饭、熄灯睡觉的女人,不是要请一尊神龛搁家里放着。我知道你在乎我,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跟头驴子一样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可能有快乐吗?你总说你懂得我,但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过。不光是你,还有······”

“我知道你找完我的茬儿以后你接下来又要说什么。你别想又扯出纪然来,好象他是我们之间多大的一个绊脚石似的。是你自己心里有石头,你搬不开它,就怪罪在孩子的身上。你根本就是嫌弃他,也嫌弃我!”

我知道,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那我知道我开始害怕起来。怕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但就是怕。就象忤逆的乱臣贼子害怕暴君,就象淘气犯错的孩子害怕严父······当我重新看到单亦欣这张象陷阱象沼泽般让我无法自拔的面孔时,莫名的恐惧象滴在宣纸上的墨汁,一点点深深浅浅地洇开,游走在纸页上的,尽是害怕和后怕。这个女人,这个在爱的名字下荫翳着我、统治着我、也带给我幸福和愉悦的女人啊,你口口声声说你要我,你要的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猫和老鼠的天敌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

脑子里一下子被那些往事塞得满满的,很胀很痛。纪然的那双眼睛、那种表情、那种彻底的漠然、那种由衷的敌视·····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纪然跟我说要象男人对男人那样地谈话。

然后,他告诉我说:“你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不可能成为我的爸爸。——你不过只是我爸爸的弟弟、我妈妈的男朋友。我不会让你和我妈妈结婚的。你应该知道,在我妈妈那里,谁更重要?是你、还是我?哼!能做我妈妈男朋友的人满大街都是,but!我妈妈的儿子只有我一个。By the way,我也警告你,哪天我不高兴了,我迟早会把你从我妈妈的床上轰下来的!”

这些,我无法跟单亦欣去说。

她始终说她的纪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太多的心机和城府。只要多给他一些真心和爱心,他也会回报给我真心和爱心的。

哎,哪是那么简单啊?

细想起来,我想说的,又好像不仅仅是纪然。说真的,一个小孩子真能恐吓住我吗?

我缓了缓语气,说:“单亦欣,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

“你答应我,和我就象从前那样,我自然会忘记掉你说的那些错话、做的那些错事情。你看,我们在床上的时候永远都这么和谐,你舍得我吗?”

“但是······”

“不要‘但是’了,没有‘但是’。No excuse。我们之间吵了这么十年了,还可以再吵几十年,没有关系,我习惯了。”单亦欣就那么举重若轻地说着,好像对她来说,这些争吵真的只是一些生活的调味料。

这么多年来,生活到底在我和她之间放了多少佐料?它们到底把我们的关系搅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有时候我就觉得,我所得到的东西,就象大学里的食堂师傅炒的那些菜,味­精­的瓶子里总是空空的,而因为师傅们的心不在焉,廉价的盐晶却总是被人一放再放。

每一寸肌肤都驻扎过欲望

谁能说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单亦欣的?

也许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吧。

我在医院里实习的时候,有一次,从医院的自行车库里推自行车出来,前车轮不小心撞了单亦欣一下。那时,我慌忙急忙地跟她说着对不起,她却笑着告诉我不用那么紧张,说,你开的又不是大东风卡车,一个自行车胎,能蹭出多大的事故来啊。

当时我就记住她的那个笑的神情,仿佛她那笑起来的酒窝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漩进去。

后来,我跟她说:“你剪短头发的样子配你这种笑的表情真好看。”

她就回答说:“你真是不会夸女孩子。其实,我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我留长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

那时候我自己偷偷跟自己说,其实,她自信的样子最好看。她一眼能够看穿我心思的眼神真好看。

但是,在我把她的每一句语录都跟­精­读课本一样拿来分析、玩味和背诵的时候,她却没有把她的眼睛放在我身上。

——她把它们放在了我哥哥纪来之的身上。

她幸福地做了很多铺垫,暗示着纪来之去追求她;她幸福地把她的结婚请帖交给我手上;她幸福地在婚宴上应宾客的要求无数次地和纪来之表演着喝“交杯酒”;她幸福着她和他的幸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多余的目光注视到我的身上。

我一直看着她的幸福,也祝福着她能永远这样幸福。因为她和他,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一个是我唯一的兄弟。

其他的,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似发愤图强地考研究生、读博士;看似胸怀大志地让自己单身着过完一个又一个生日;······

记得有一天单亦欣跟我说,纪安之啊,你真是个好男人。

我自己掂量着这话,想:恐怕是她在把我们兄弟俩逐一比较之后,发现我什么都不如我哥哥,然后就给了一个安慰奖给我,就算我和纪来之比起来一无是处,但是,嗯,我还是个“好男人”。

后来,单亦欣怀了孕,而在这个时候,纪来之却得到了他苦等了好几年的外派签证。他像所有类似情况的中国大男人一样把肚子大着的老婆留在了国内,说是这样做是为了给没出世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单亦欣在国内做留守太太的时候,我以弟弟的名义照顾着我这嫂子。

有一天,我买了水果去看望在家保胎的单亦欣,她突然问我:“如果换你是纪来之,你会和他一样吗?”

我回答说:“为了我爱的女人,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把我爱的女人当成我嫂子之后才斗胆说出来的。

单亦欣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照了照镜子。

照完镜子以后,她突然跟我说:“纪安之,你说得对,我还是剪短头发的样子好看。”

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对我说这种话?我想不明白。事实上,我都快忘记了我说过这一类的话。如果没有两情相悦来做铺垫,记住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而她却看似不经意地把它们说了出来,仿佛她还连带着记得我们之间交往的所有细节一样——似乎这些话一直就放在她的嘴边,打一个哈欠就可以被风带出几个音节。

我没有这样被人惦记过,我说的话也没有那样清楚地被人复述过,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小伙子就这样被一句话给震撼了,以为自己被人暗恋了几十年。这个时候,他能选择的是什么?他是没有选择的,只能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上啊,一天都不能再迟了!

在我选择悄悄地来巴黎之前,我还是这样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撤啊,一天都能再迟了!

——我想追随的、和我想逃遁的,我想沉溺的、和我想超脱的,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同样的人。

那人没变,我也没变。但是关系就那么变了,到后来,结局就这么变了。

菜里有味­精­和盐,不过,放错了各自的剂量。

我想,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啊?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呢,还是现在饿着肚子再来一次?”

单亦欣环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她保养得很好,用武汉话说,她是那种从条子到脉子到盘子都蛮顺的女人。阅历雕琢了她,但还没有摧毁她。她的每一寸肌肤里都曾经那样持久地驻扎过我的欲望。她是一个懂得煽情的老手,尤其是站在和我有过那样多的经历之后,她更是明白如何驯服我又如何撩拨起我来。

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拒绝她,还是在拒绝我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念起“米卡”这个名字,这是我给我的那个小女人取的名字,我却连开口轻唤它的可能也没有。确实太米卡了,米卡得无以立足生根。

我牵着单亦欣的手出了门,找了一个中国餐馆吃了饭。

我无法自控。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爱什么,到底要什么,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作为外科医生的冷静在单亦欣面前一点也不管用。

米卡是我的一个白日梦

单亦欣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身心都在提醒我,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就是我的主人。

——这是我们同居多年的习惯认识了。

我走不出这个圈套。

单亦欣是请假来法国的,她把孩子纪然交给了陈垣做home stay。据说临走前,她特别叮嘱陈垣不要提前告诉我。这一点让我很窝火。他们俩曾经是我最好的男朋友和我最好的女朋友。但是他们却联合着来蒙骗我。本来,我是想打电话好好收拾一下陈垣的,后来想想,人家也不容易,在这种问题上,如果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那么,他选择沉默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把矛盾和误会降低到最小的限量里。其实,当陈垣把单亦欣那封做作的情书转发给我的时候,也许就是在他给我一些暗示和提醒了,遗憾的是,我没有仔细咀嚼出其中的味道来。

单亦欣在巴黎的这一个星期,我依然没有得到米卡的任何声讯。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没有似曾相识的那个人归来。我没有淡忘她,但也真的没有办法为她、也为我对她的牵挂来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情。某位圣贤说,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掀翻整个地球。我看,对我这号人,就真算是给我了一个什么支点,我大约能掀翻的,也就是个地球仪了。

知道单亦欣只会在巴黎呆上一个星期,我也比较踏实。我尽量避免和她再有冲突,我总是跟自己说,不就一个星期吗,忍忍就过完了。我象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爱人一样,做一些让单亦欣觉得高兴的事情。说实话,我怕单亦欣,就象任何一个惧内的男人那样。对于单亦欣,我必须要把我的米卡藏起来,就象天下所有偷­情­的男人去藏他们的偷腥故事那样。很多次我假想过,要是米卡和单亦欣直面,会发生什么。我没有答案,因为不敢往下去想······

我期盼米卡找我,但是一定不要在单亦欣在场的时候。

这一个星期里,单亦欣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等我回来以后又围绕着我,做一切可以讨好我的事情。这其实是我曾经向往的一种生活。我的生活里缺一个女人,单亦欣是了解我和了解如何来伺候我的女人,如果一切仅止于此,我也请愿就这么和她牵牵扯扯过一生。

在我和单亦欣之间,她的儿子纪然确实是我最大一个心病。那是我无法迈过去的一个沟壑······

我跟单亦欣说过,如果天下的孩子都如纪然这样,那我情愿断子绝孙好了。我不想让下一代人成为一种爱的过失、承受和负重。于后代、于我,如果爱的含义太狭隘、又太紧张,那就不要勉强了吧。

有一种勇敢叫做放弃,尤其是在这样的问题上。

在米卡的问题上,单亦欣的冷静和冷淡也是我没有想到的。除了她刚到的第一天的暴风骤雨里她和我纠缠过关于我生活中别的女人的事情之外,后来,她用一种高贵和君临的寒气漠视了这一切,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也不存在。她的这一种态度更增强了我的幻觉感。

米卡真的是我的一个白日梦?

我真的佩服单亦欣。

星期天,我带单亦欣去逛香榭丽舍。我们就象老夫老妻那样款着胳膊,悠哉游哉的——单亦欣喜欢这种样子——我们如同连体一般地散着步,然后我听单亦欣对这这那那的指指点点。

快走到LV专卖店的时候,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米卡。

我说过,我要是弄丢了米卡,我会重新去香榭丽舍上去找她。但是,要真是在这种场景下见到了她,是不是比没有遇见还要糟糕?!

在LV店的门前,我抢着去按了过街人行道的按钮,也顺势让单亦欣挽着我的胳膊溜了下去,我们成了两个分开的、独立的人。

LV门口依然有张罗着倒卖皮包的中国人。我很快地扫视了他们的阵营,里面没有米卡。——既有一点庆幸,也有一些失落。

我要是在香榭丽舍上也找不见米卡的话,恐怕我真是要永远把她弄丢了。

难道,我和单亦欣就这么回到从前?我可以只当米卡从来没有出现过吗?一个人,一段情,也许都可以当他是一个梦,天亮了梦醒了什么都不再了;但是,家里还有那么多属于米卡的东西,难道它们也会被梦、被夜晚带走吗?那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在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也在我的感情里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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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说起了米卡

单亦欣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终于跟我说起了米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的是一个代词“她”。是的,“她”,一个女人,可以是这个­性­别之下的任何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单亦欣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有着一个女人,她要和我说说这个女人。

“是你叫她这几天里不要来找你的吗?”

“谁?”

“我知道你留在你们前台的钥匙是留给她的。我也知道你不想和我说她。要是她真的不影响你和我的关系的话,我也不想和你再多说她了。不过,我想,等我回到美国以后,你肯定还会找她的。”

“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出来好了。”

“我想说的,都是你不想听的话,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40岁了,不想费脑子来绕着弯子说话。”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在巴黎和她有什么故事、有什么纠缠,我希望你做完这个合约以后还是去美国。如果你觉得结婚很费时费事的话,我也可以不和你结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之间,结不结婚,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张纸,也不见得能给我们的生活添加更多的分量。”

“你是这样看的吗?”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我们走到一起这么不容易,就算我不管你,我也知道,你怎么舍得放弃?我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找你要的也不多,你给我你的今生就够了。来生你做鬼做神做什么去都好。”

我没有说话。黑暗里坐起了身,点燃了一根烟。香烟是可以被我燃烧和释放的心事。

“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单亦欣问我。

这是我的软肋。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在40岁上的年纪上,最想获得的礼物。

但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沉默了良久,我说:“单亦欣,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没有带走我们联名开的那个支票本。这么多年我的积蓄都在那里面。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你回美国以后,好好和纪然生活,我也不想耽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补偿的话,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我是不会再去美国了。我已经过了40了,不想还做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说着,我打开了床头灯。我想,我和单亦欣需要在明亮中说写开诚布公的话。人吧,不能总是藏着掖着躲着。如果躲避不能躲过一生,那就总有现眼的那一刻。

“······你不要我了?”单亦欣问我。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和你不合适。”

“十年前你怎么不说我们不合适?”

“十年前,我觉得我要为你负责。那时候你那么难,我只想帮助你,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们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难道我们这十多年的情分就这么变成了一片空白了吗?纪安之,你好狠心!”

“我不觉得那是一片空白。那里面有我全部的付出。一个男人把他最好的岁月里的所有感情、所有经历、所有的收入都投入了进去,你不能说那是空白。”

“你有付出,我没有吗?我为你背叛了丈夫,为你疏远了儿子,为你忍气吞声,为你背井离乡,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我老了,好了,轮到你来说你不要我了······”

“这和你有没有变老没有关系,你不要这样强词夺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机会走到头的。世上那么多的婚姻也有离婚的时候,何况我们还没有结婚。难道两个人谈上了恋爱就必须要纠缠一辈子?难道我们同居过就必须在一张床上睡到棺材里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过,怎么生活,我不管那些。我只要我自己的东西。你别想赶我走,也别想从我面前溜走!”

“我们在一起不能说这种话题,只要说了就会吵架。我们之间的情分也是被这样无穷无尽的吵闹给折腾没了的。这样在一起的生活有意思吗?单亦欣,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个话题。你恨我,你咒我,你骂我,你怎么做都可以。你想现在杀了我、我也不拦你。但是,天亮以后,请你放过我。你还有一个儿子,我有什么?我到40岁了,还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也想,要是不和你纠缠,我随便找个什么女人结了婚,现在我的儿子也会很大了,我身上起码也有个有家的男人的样子。你说,现在我有什么?我只想要一点安宁的生活,你别不给我。你明天就要回美国了,现在,我把我交给你,你打、你骂、甚至你杀了我,都可以——但这是最后一次。天亮以后,我想请你用一个成|人的态度来做事情。”

“纪安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我做心理医生的收入也不会比你差多少!你不要太小瞧我了!”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多点钱,万一救急也好啊。你不要为了和我逞能就和钱过不去。那何苦呢?以后,你需要有困难的时候,我还会尽力来帮助你,不过不是用所谓爱情的名义了。”

沉默。

沉默了很久。

单亦欣象一片云一样地覆盖在了我身上,我扯灭了灯亮。

她在我的身上逡巡着,用和流泪一样微弱的声音问我:“我好吗?”

我说,嗯,好。

她又问我:“我好看吗?”

我说,嗯,好看。

她接着问:“我优秀吗?”

我机械地应着,嗯,优秀。

她还在问:“那我的品位呢?”

我说:“不错啊。”

最后,她问:“那你说,我的功夫好吗?”

“好,很好,是的,很好。”

我一边麻木地回答她,一边激烈地配合她。

“那她、真的也很好吗?比我好很多、强很多是吗?”

“谁?”

“她啊。”

这个“她”字,让我颓然了下来。

她?

她!

想到她的时候,我怎么还可以和别的女人鬼混呢?哪怕这个女人是单亦欣!

米卡啊米卡,你要是听见我发誓说这是我和单亦欣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除了你以外的女人的最后一次,你会原谅我吗?

那个晚上,任凭我和单亦欣怎么努力,我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了。

后来,我搂着单亦欣,我们没有Zuo爱,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就这样搂着躺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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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走主人安

早上,我请了假送单亦欣去机场。

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心理医生的面貌,一个成功的心理医生的样子。进检测口的时候,她跟我握了握手,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

她说得那么冷静,我不由得惊了一下,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问道:“为什么?”

她笑了一下,说:“因为你哥!”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就是你的心理分析?”

她什么也没有说,自信地转身走了。

我一直以为,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如果把她摆在了单亦欣的位置上,她在走进海关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说:“你为了一个女人就不要我了,我恨你一辈子!”

我是希望她这么说的。我甚至是有些期待着等她把憎恨、怨恨、仇恨都说出来,让我也跟着一起来发泄一下——事实是,很多时候,我也痛恨我自己。

可是,她没有。

——女人,总是这么让人意外。

何况,这个女人是单亦欣啊!!

单亦欣说,我等你

米卡失踪了一个月了。这个时候,我一边找她,也一边无限地放大过我的想像力。

米卡为什么失踪?

巴黎这么大,米卡总是可以有一个栖身的地方的。

是啊,巴黎这么大,谁要是真想藏起一个米卡,多么容易啊?

人为什么要藏她呢?

她会不会和黑社会有关?会不会和什么人有旧仇?她会不会是一个职业杀手?会不会是个间谍?我试图把我看过的电影的情节变成各种可能都安Сhā在了米卡身上。但是不能,它们都不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我只认识我的米卡。在属于我的时候,她叫米卡。那个在我之外的世界里,她究竟是谁,是侯霓,亦或还是另外的什么,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米卡弄丢了。

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继续以米卡的名义来生活吧?

这样的猜想,于我来说,未免有些悲凉。但是放在米卡的身上,我觉得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出路。

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论她是不是我的米卡,我都不计较。

事实上,我除了给她一个米卡的称谓,我又能给她什么更多的呢?

单亦欣走了以后,我差不多每天都会抽空到香榭丽舍的LV门前去转悠一下。不同的时间段,总想着也许有碰巧遇见米卡的可能呢?

没有。

一直没有。

我也试图找那些别的倒买LV的中国人那里打听出米卡的下落。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天知道他们的缄默是不是一种行规。

单亦欣回到美国后不久,给我寄来了一张卡片。

简单的卡片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

“我等你。”

——这三个字,就好像医生给感冒病患者开的药方一样简单实用。是的,她走的时候是给我开了个药方,她显然对她开的药方很有把握。

电梯里是我朝思暮想的米卡

又是一个轮到我当班的夜晚。

尽管我不用在医院值班,但是我也不敢早早就睡觉。谁知道会有什么急诊就传唤我了呢?当你做了一个心外科的医生的时候,你就会感叹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心脏病人,哪怕是象法国这样的只有5千万人口的国家里。

世风日下,不过就是坏了心的人,越来越多。

我在家看着电视,其实也是在等着医院的电话。

米卡离开之后,我的生活里就只剩下电视和电话。

当我应着医院的传唤穿过医院的急诊通道走向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和我垂直方向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那种娇瘦,还有怀抱着的一个孩子,就象是那天从我家里走出来的抱着毛毛的米卡。

我赶紧追了过去。

她走进了电梯。

我抢着在电梯门最后合上的那一瞬拨开了它。徐徐展开的门内,靠里站着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米卡!

我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想笑,非常非常快乐,非常非常地满意。

电梯门再次打开,米卡要走出去了。我和她一起走出电梯门,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的回答异常简单,两个字——“回家”。

“你怎么来医院了?”

“我的继父心脏病发作了,我妈妈送他来急诊。我妈妈是带着孩子一起坐救护车来的。现在我来把孩子接回去。”

“心脏病?”这三个字让我异常敏感,我对它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熟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到“纪安之”。心脏病人,那不是我的病人吗?

“那他现在是在内科的急诊、还是外科?”

这边的医疗体制里,对于急诊病人,一般都是先由内科来处理,如果用内科的办法不能改善病情的话,再及时转移到外科做手术。

“我不知道,可能转到手术室了吧。也许马上要手术吧······我不清楚。”米卡说得很平静、很漠然,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是疾呼。这一定是护士长皮埃尔在找我。

我拽住米卡,说:“我必须要上手术室了,也许我现在要做手术的病人就是你的继父······你等等我,等我从台上下来以后好好和你说话。”

我要让米卡知道,我不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我想知道那天她从我家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传呼机不停地震荡着。没有时间给我再和米卡说什么了。我一边奔向电梯,一边重复着说:“等我啊······”

不太顺利的心脏搭桥手术

手术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医护人员全部严阵以待。

麻醉医生对病人进行了全麻,正在检查麻醉后效果。

护士长皮埃尔递给我内科急诊对病人进行的各项检查结果。病人是因为心绞痛发作叫的救护车。各种数据显示,病人有严重的冠心病。对于他的症状,必须立即实施旁路手术,也就是冠状血管搭桥。

病人的病历里的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病人的血型是很特殊的O型RH­阴­­性­血。这种血型在汉族人的比例里只有万分之十二。它在高卢人后裔出现里的确切比例我不清楚,但一定也是一千个人里面也难找到几个的。

我问皮埃尔,血库里有没有这种罕见的备存血浆。

他摇摇头。

并不是所有的心脏病手术都需要在术后进行输血的,这要视病人的失血情况而定。出于安全考虑,国外更是推崇尽量减少或者避免外来输血的可能。但这并不表示这个病人就一定不需要输血。

皮埃尔告诉我,他们正在和其他血库联系,也要求了病人家属联系相关血源。病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省,有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不能确定一时能不能找到;小儿子太小了,才5岁,不可能成为万一情况下的补血来源。

我点点头。这些事情我只用知道就好了,不需要我来张罗;确切地说,这是护士长的职责。我是在对自己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没错,一切信息都说明了,这个病人就是米卡的继父。

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让米卡等我,但是,她会在哪里等我呢?

不敢去想更多与手术无关的事情了。

我迅速地换好手术服,戴上手套,走到手术台前。

扫视了一下躺在台上的病人。

病人看上去至少有70岁了,他体态臃肿,脸上的皱褶如同沟壑纵横。他的左眼眼眶深陷了下去,就算他是昏迷着,我也能够看出那是一个被摘取了眼球的轮廓。一个龌龊的老男人,还是独眼。

我接过助手递来的手术刀,为病人开膛······

我知道,这是米卡的继父,算起来,他也是她的亲人。为了米卡,我要做得认真一些、更认真一些。

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病人的血管太小,搭桥吻合并不满意,手术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

当我终于把冠状血管的搭桥全部完成以后,我要求助手扯下心肺仪,让病人那被人为中止的心跳复苏。

病人的心脏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动起来。

按照惯例,我们开始给病人用药,助手把肾上腺素加到体外循环机里,然后为病人重新连接上心肺仪。

病人的心跳重新开始,不过,非常的缓慢和微弱。

等心跳趋于平缓了,我们再次尝试让病人的心脏自主复苏。

重新撤离心肺仪以后,病人的心跳象一个靠惯­性­来爬坡的破车一样,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减速,直到最后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苍老得已经接近完全丧失了机能的心脏,我们在竭尽全力帮它来找回一些运动的力量。

再次连上体外循环机,加大用药的剂量。

如此反复了数次。

终于看到了心跳持续而有节奏地坚持了下来。

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缝合工作是助手完成的。我提前走出了手术室。

皮埃尔紧跟着我走了出来,他告诉我,今天是他小儿子的一岁生日,明天晚上,他家里有一个大的生日派对,他请我们大家下了班都去。

我点点头。那种漫不经心地点头。点完头之后才发觉我给错了回应。今天晚上我不可能去参加皮埃尔的家庭派对。谁都知道,象给一岁大的孩子做的生日Party,主角是被忽略掉了的,因为他连记忆都还没有。所谓派对,一定只是大人的狂欢。我不要这种事不关己的狂欢,我有我的米卡啊。

等我想跟皮埃尔解释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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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半老的中国女人

站在手术室门口的病人家属是一个瘦弱矮小的亚洲女人。她穿一件已经很过时的、所谓柔姿纱的花衣裳,是那种在国内也早就淘汰了的质地和款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称的浑浊。

徐娘半老了,隐约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具备的某些颜­色­。

——这就是米卡的母亲了。巴黎这样的一个花都,把这样一个曾经一定是花样过的女人摧残得只剩得一张身份纸和同身份纸一样单薄的身躯。

我直接用中文告诉她说,病人的手术基本完成了。不是很顺利,现在还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

然后,我告诉她,我们尽力了。

她点头说,她知道。

我告诉她,病人还在昏迷状态,清醒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还是机械地点着头说,她知道了。

我把她叫了一边,说:“我还想和您说点事情。请等我去换一下衣服好吗?”

换成便装以后,我带着米卡的妈妈到了我们医生平时喝下午茶的地方。

她不主动说话,偶尔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我对视一下。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麻木了,任麻木侵蚀到了所有的细胞和表情。

我一直寻思着从哪里开始开口来和她说米卡。

想了想,我告诉她:“我不是来和您说您丈夫的病情。我想和您聊的是侯霓。以前我就认识您女儿,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侯霓是米卡的名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愿她没有说谎。

米卡的母亲斜睨着我,问我:“你是侯霓的朋友?什么朋友?”

这问题问得太过直接,让我很有些窘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前一阵子,她住在我那里。”

“哦。她在你那里没住多久吧?”她只是漫应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私生活的那种自然的关心。

沉默。

我摆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她站起了身说:“医生,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我很纳闷。

但是她并不给我解释,她只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说:“医生先生,我丈夫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很明显,她在回避着和我说话。

这母女俩都象谜团一样。我相信,谜团的中心一定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哪个在国外漂流的异乡客没有大把的心酸往事呢,说起来,出国的每个人都是心比天高、命若黄连;何况是这种梦很多、为了圆梦却要靠蛇头才出得国来的底层女人呢?那些曾经,是她们的不幸。也许在她们看来,我那渴望窥视和了解的心态是她们更大的不幸。所以,她们用殊途同归的麻木来回避着我。

但是,我想知道!

在我失去米卡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想象、对她的揣度,越来越深。这是我想念和想要的一个女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米卡的母亲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很苍凉的带点弧形的背景。我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米卡许多年以后的写照?

不,我不愿意这样!

我要米卡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我有能力让米卡过上好日子。

想起来了,病历上有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号、家庭地址和电话。我把它们抄写了下来。回到家,我立即拨通了我抄写的那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所期待的一个声音。她只要说一个allo,我就知道那就是我的米卡。中国人总喜欢说什么化成灰了都还认得识。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但我相信,有些记忆和纪念,真的刻骨铭心到化成灰烬也无法弥散化解。就象我记得我的米卡,顶着我命名的这个名字的女人。

我说我是纪安之,我找你。刚才我让你等我的,这一下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能又把你弄丢。”我急切地说。

米卡还是那么局外人一般的平静地反问我说:“是吗?”

“你不相信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

“你要是知道了一个答案,你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不必了······对了,你手术做完了?”

“嗯,不算顺利。”

米卡没有追问手术的情况,显然,她对我的关心远胜于关心她的继父。

她问我:“你很累了吧?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说:“我刚才还跟你妈妈聊了一会儿呢。”

“是吗?我妈妈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你妈妈没告诉我什么。我想留给你自己来说,说给我听,好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是医生,还是多管管你的病人吧。”米卡的语气冷得象冰一样。这样的话语里,我找不到过去那个温存的米卡的痕迹。

“你回来住吧,我现在就来接你。你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了。”

我坚持说我一定要见她,和她当面说话。

“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找你。”

出门前,我带上了那张已经开出了多时的现金支票,我是想用它给米卡交学费的。钱不算多,一万法郎。从一开始,我就是给米卡准备的。

没想到米卡的家是这样子

天已经快亮了。我要赶在早上7点半的全体高级注册医生研究会议以前赶回到医院上班。我催促出租车司机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蒙巴拉斯的一个古旧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个地址。

和我核对无误的门牌相对应的就是我脚底的一堆狗屎。随处的狗屎,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情。我小心地绕开了它们,摁响了门铃。

米卡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就势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我们的习惯动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开了我。

米卡领我进屋。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床垫。其余的不多的地面上铺着又脏又旧得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地毯,它们在和墙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翘着。空间确实太局促,仿佛连让声音和语气想转弯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不通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腐败的气息,还掺杂着厕所里飘出来的尿臊味和上了年岁的狐臭。床上铺着已经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缩着睡在地上的床垫上,象个小虾米一样。他的头顶着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米卡的家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喃喃地说:“米卡,你······”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们四个人住的地方,空间够大吧?再放一百只跳蚤上去也还都能装得下。我妈妈和那个老东西睡床,我带着毛毛就睡地上的这个床垫。”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对孩子不好。巴黎又这么潮湿,别小小年纪就得个风湿什么的。”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没要饭睡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

我想到武汉话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嗨呀,造孽啊。

给了他一条命,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把支票拿出来递给米卡说:“这是给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想着给你交学费来着。”

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盒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米卡的继父终于死了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有些事你打算瞒我多久

快到下班的时候,皮埃尔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今天晚上给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过一周岁的生日,他知道我没有自备车,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承诺过的这个邀请。

我摇摇头说抱歉。

他马上问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病人死亡的情况影响了你的情绪?”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想当然地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他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牵强地笑笑。病人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马上可以轻松忘记的事情。何况死者和我之间,还转弯抹角地有些别的牵扯。

皮埃尔又说,他准备了很多的上等白葡萄酒和新鲜生蚝。

我还是婉拒了。

有米卡在等,谁也拽不走我。

等到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厨房、吧台清洗得很整洁,把我这些天来积累的污垢都扫荡了,象是那种重新开始被人照顾着的生活。

米卡呆呆地坐在床头陪着毛毛,她的眼睛,是这屋子里唯一有点动静的东西,但那动静里注满的呆滞,象是另外的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我一进门,习惯­性­地先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里有着明显的被女人使用过的痕迹。我看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带血迹的手纸。

从厕所里出来,我看似随意地问了问米卡:“怎么,你来例假了啊?”

米卡看了看我,眨了眨睫毛,没有说话。

吧台上有米卡给我做好的饭菜。是久违了的家的气氛。

我一边拿碗盛饭,一边招呼米卡说:“过来陪陪我吧。”

这时候,我在米卡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随风而逝的笑容。

我问米卡:“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

米卡淡淡地说:“你没有让我接啊。”

我说:“你应该想到,除了我要找你,还有谁会找你找到我家来?”

米卡说:“我笨啊。”

我告诉米卡:“你继父死了,我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米卡问:“真的啊?”

我解释说:“手术后的并发症导致的脏器衰竭······我们尽力了。”

米卡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爆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

她的抽泣牵扯着全身都在抽搐,那种激动远非一个“悲恸”可以形容。

我找来了纸巾,递给她。这个时候,让她先发泄出来应该比什么语言都更恰切。

米卡就这样抽搐着喘息着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把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全部调动和更新了一遍。

然后,我跟米卡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米卡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死亡这个话题,因为刚刚的发生离得我们太近,我们都没有去碰。

夜里,我和她并躺在被子里,我问她:“为什么那天走了就不回来了?”

米卡摇摇头,不说话。

我伸手去抚摸她。她身上的气息总是吸引我的。

我掂量着自己的欲望和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今天是你例假的第几天?

她回答我说,很多天了······半个月了吧。

我一惊。

医生的直觉让我赶紧直起身子,问她:“这不正常啊。你怎么了?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米卡还是摇头。

我是做过­妇­产科医生的,尽管那段时间简短得可以从我的履历里忽略掉,但是,有些常识、有些见识是会让我一生记得的。一个育龄女人,这样长时间的下身出血,如果不是内分泌的问题的话,就一定有其他的­妇­科疾患,比如盆腔炎、宫颈炎、或者是先兆流产、子­宮­外孕——出血是最明确的病兆。

我大致给米卡讲述了一下,然后,问米卡:“你身上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米卡不说话。

我再问她:“你能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很重要·······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米卡无语,也不看我。

我能猜到她一定有什么隐衷。我也能猜到这个隐衷的大致方向。

我跟米卡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不要瞒我什么,我是一个医生,现在我把你当成是我的病人。”

米卡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象是一种宣誓和决定,仿佛一松口就会流淌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

我把米卡的肩膀扳过来,我看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咬紧的牙关处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瞬,迅速地逃离了她俏丽、但苍白的面容。

米卡不说。

她侧过身子,上身顺着床架的靠背滑了下去,直到滑成了180度的样子。

她用沉默和假寐来回避我。

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她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好想的,这世道,有什么东西的得到和失去是光靠这种瞎扯淡的冥想可以实现呢?

我让自己和夜晚、和熟睡的毛毛一样安静。

我让这种安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然后,我问米卡:“有些事情,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听见了米卡的抽泣。她隐忍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哭。

我说:“宝贝儿,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和你来交换你的这些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依然还是背对着的米卡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好了,明天我还是回去。”

“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你。你这个有故事的女人。”

这个晚上,我最后跟米卡说的话是:“不管你打算怎么和我交往,明天,你必须去医院做检查。还有,我要知道你的检查结果。”

米卡要结婚了

一如我预料的那样,当我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等待我的只有吧台上的饭菜和一纸字条。这次还好,她总算还写了点什么。米卡的临别留言非常简单,她只是说:“这些吃的东西要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我走了。”

现在,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得到米卡。我有她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只要我愿意,10分钟以后我就可以马上再见到她。但是,当我嚼着米卡为我做的饭菜的时候,居然就没有要冲出家门把她领回来的冲动。

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她要固守着她那么多的故事,我能怎么办?

没有结果的花,开了也是痛苦。

三天后,我在我们心外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米卡。

她是来医院了结她继父的所有后事。

一个法国小伙子陪着她来的,最后是那个小伙子作为病人家属在死亡证明的签收单上签的字。

米卡办完这些事情以后,带着她身边的那个法国年轻人,专门来找了我。

她低声细气地跟我说:“纪医生,我想告诉你——我马上要结婚了。”

“和他么?”我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还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叫于勒。”

于勒——这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名字······想起来了,米卡那个初恋故事里,有这样的一个男主角。

“他是·······”我想到了刚才他在死亡证明签收单上的签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你继父的儿子?

米卡显然是明白我的潜台词。她浅笑着,点点头。我很少看到她笑得那样的由衷。她说:“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这是米卡亲口跟我说的故事中最没被我当回事情的一个片断,原来竟是她的一段历史。真是冤枉了她的诚实。我开始慢慢回想着米卡当时跟我说的那些个句子,慢慢回想那是怎样的一个轮廓——噢,我明白了。米卡跟我描述过的那个故事里,好像也有青梅竹马的细节。原来,是这样的一种青梅竹马啊,挺好的。

“需要我送什么贺礼给你呢?”

米卡又笑了笑,说:“不用了。祝福我就好了。”

我点点头。

我无话可说。作为她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男人,谁能教我让我怎么在这个时候豁达地亮相?

我问她:“婚礼是什么时候?”

“我们两个星期以后去市政厅登记。”

“那,到时候,需要我去捧场吗?”

“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当然好。”

我们一直在用中文说话,显然冷淡了那个于勒;不过是最多两分钟的冷淡,但是米卡也做出了讨好的姿态。她夸张地攀着他的肩膀,用法语跟他说:“宝贝啊,我在和医生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于勒于是呼应了米卡,当着我的面亲了亲米卡,然后搂着米卡问我说:“我的太太是不是很漂亮?”

我说:“当然,很漂亮。”

——我见证了她由表及里的全部美丽,有谁会象我这样对她的美丽发自肺腑地夸赞、又发自肺腑地忧伤?

米卡,曾经是我床上的爱人。

现在,她是别人身边的小鸟伊人。

而且,及至将来、和永远了······

我又想起米卡最后在我家的那一夜的情形,我问她:“你去医院检查了身体吗?”

米卡回避了我的话题,只是说:“纪医生,谢谢你。”

说完,米卡挽着那个洋鬼子走了。

看来,米卡一定知道她自己下身出血的原因,或者因为什么更明显的理由她要极力回避去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病情。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在乎自己呢。要知道,世上没有一种药是可以真正为人类泯灭创伤、挽回健康。

在我获知米卡婚讯的时候,我无名地涌起更多的担忧。

从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他们俩确实很登对、很协调。相比之下,我很有些自惭形秽。不承认我的沧桑和苍老是不行的。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更象他们的一个长辈。

这时候,我想到了单亦欣。

从头到脚都能和我看着般配的,也就是她那个层次的女人了。

米卡不是上帝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但是,她又总在我的周边围绕着、缠绕着我,就象八音盒里穿着芭蕾纱裙、勾着双臂旋转跳舞的那个美少女,音乐动起来,她就活了起来······

在我知道米卡婚讯的那个晚上,已经熟睡的我,被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醒······

这个星期,不是我值班啊。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米卡的母亲被人误杀

我挂下电话就往米卡的家里赶。

一片狼籍。

比我上次看到的狼籍还要不堪——

墙上和地上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米卡的母亲倒在血泊中。脖子那里有已经凝固变得黑红的血痕。

毛毛睁着他依旧茫然的眼睛看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米卡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米卡吓得连报警和叫救护车都不记得了。

但,她还记得我的号码。

在电话里,米卡就说了一句话:“于勒不小心把我妈妈杀了。”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来到的。

救护车上的急救医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被害人瞳孔扩散、已经停止了呼吸。

初步推测是因为刀口直击被害人的颈动脉,导致失血过多死亡。

最后死因还有待法医尸检后做出结论来。

在警察来之前,我再次和米卡确认了事实——是那个已经不在现场的于勒失手把米卡的母亲错杀了。

米卡已经没有什么自主的反应了。我不得不反复和她强调说,在警察面前,你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要说你不应该说的!

米卡点头。

那种应承的点头,更象是神经失控后的一种抽搐。

我没有亲眼看到真相。但是我相信米卡。

娇小如她、无助如她,如何会把刀锋指向她的母亲?

怯弱如她、卑微如她,如何会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去撒谎?

目睹了整个杀戮过程的,除了米卡,就是在墙角的那个木然和茫然的毛毛。

后来我才知道,年轮不过是画了5圈的毛毛,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证着暴力和血腥。在他幼小而狭促的经历中,走进他的视神经和记忆库的,除了没有温情,尽是些残暴和冷酷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被吓大的。

毛毛也就是因为这样被吓傻的,吓得自闭。

米卡、我,还有毛毛,都被带回到警察局提供口供。

在警察局的档案里是这样记录这件事情的:

事发当晚,他们三个人有激烈的争执。侯霓的母亲以死作为威胁来表示反对和抗议,她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于勒本意是想夺下她手里的刀,但在和她争抢的时候,失手把刀捅进了对方的颈动脉。事发之后,于勒马上离开逃跑,侯霓打电话通知了纪安之。在警察到来的时候,现场基本上维持原状。

除此之外,警察对米卡做了很多相关的盘问。

我也是在聆听着旁讯的时候,才大致弄清楚一些原委来——

问:“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答:“我叫侯霓。21岁。我没有工作。”

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答:“她是我妈妈。”

问:“那死者和于勒是什么关系?”

答:“于勒是我继父的儿子。我妈妈是他的继母。”

问:“你们住在一个住址吗?”

答:“不是。我和我妈妈、还有我继父住在一起。”

问:“那于勒住在哪里?”

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

问:“那你怎么和他联系?”

答:“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问:“请你说具体一点。”

答:“于勒3年前去了外省,他偶尔会给我一个电话。3天前他父亲病死了,他才回到巴黎。”

问:“你是说他去外省去了3年,而这3年里你都没有自主和他联系的方式?”

答:“是。”

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答(迟疑):“·······不知道。”

问:“那于勒是怎么得知他父亲病死的消息呢?”

答:“我妈妈应该知道怎么和他联系——我想,我想是这样的,我妈妈有他的电话。”

问:“为什么你妈妈会有于勒的电话、而你却没有?”

答:“······”(沉默)

问:“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会有争执?”

答:“于勒想要和我结婚,我妈妈不同意。”

问:“你是说你要和于勒结婚?”

答:“是。”

问:“你和于勒之间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吗?”

答:“没有。”

问:“你们的恋爱关系有多久了?”

答(迟疑了一下):“应该是······有很多年了吧。”

问:“你妈妈以前知道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知道。”

问:“那她以前赞成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不,不同意。”

问:“她一直就是很明确地反对吗?”

答:“是。”

问:“以前,于勒有没有明确向你母亲表示要和你结婚的愿望?”

答:“没有。”

问:“你知道原因吗?”

答:“可能,那时候我们都太小。”

问:“于勒和你母亲有过争执吗?”

答:“没有。他已经离开巴黎3年了。”

问:“他知道他离开巴黎的原因吗?比如,是不是念书的原因、或者是在外省找到了工作?”

答:“不是。都不是。”

问:“那他在离开前在巴黎有固定职业吗?”

答:“他大学毕业以后到申请到海外的第三世界国家去工作,以此来代服兵役。他在中国工作了2年以后回到巴黎······然后,他去了外省。”

问:“是不是可以说,你和于勒之间,至少有5年时间,连面都没有见过?”

答(肯定):“是的。”

问:“当你们重新见面后,他就向你提婚吗?”

答(肯定):“是的。”

问:“在你和于勒分开的这几年时间里,你和你母亲是否经常会提及于勒、并且因此有过争执?”

答(肯定地):“没有。”

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答:“我母亲并不是太管束我。”

问:“那她为什么这次这样强烈地反对和管束你呢?”

答:“······”(沉默)

问:“以前你知道你母亲反对你们的态度吗?”

答:“知道。”

问:“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反对你们的理由吗?”

答(犹疑):“不知道。”

问:“你可以向警方提供一些关于于勒逃匿的线索吗?”

答:“·······”(沉默)

这时,另外一个警员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过来,他在转交文件的时候,朝负责询问的警员耳语了一下。

1分钟后,米卡和我看到了那个文件。

那是于勒的案底。

问(指着卷宗里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答:“嗯,这是于勒。”

问:“3年前他故意伤人致残的事情,你知道吗?”

答(犹豫了一下):“知道。”

问:“刚才你说,他在3年前离开巴黎去了外省。他那次也是和这次一样,是畏罪潜逃的吧?”

那天从警察局出来后,米卡带着毛毛重新回到我的家。

怀抱里的女子不配我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故事,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我没骗你,我真的叫侯霓。我的老家也真的是在温州。

有一段时间,千方百计出国是我们那里公认的脱贫致富的捷径,哪怕为这个先要背上几十万的债务也在所不惜。

我们家原先是卖水果的,就是在路口摆一个摊儿的那种,靠做这个,想发大财是永远发不了的。看着身边有些人不明不白地就变得有钱了,我爸爸妈妈也整天想心思。想来想去,他们就动了出国的念头。他们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了,还借了亲戚朋友好多的钱。他们都以为,等我们到了国外以后,就能挣比这多得多的钱,这些借债都算不得什么。

我记得,在我出国以前,我爸爸妈妈就跟我讲,等到了国外以后,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先还了欠人家的债,然后用钱来买大房子、好车子、过电影里一样的有钱人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当时怎么就把国外想得这么好啊?我现在是看清楚了。糟糕的是,都到今天了,仍然还有很多中国人跟我们当时一样天真,还那么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也要飘洋过海跑出来。这都是图的什么啊?有那几十万,在中国,都能过上皇上过的日子了。就算是借债,用这借的钱去做什么生意做不下来啊?!不骗你,有这么个在国外的吃苦受罪的心,在中国勤扒苦做的,一样能发财。

那一年,我们是跟着蛇头出来的。我们是指我和妈妈,我爸爸没有出来,我爸爸继续在家摆水果摊。三个人一起出来出不起,蛇头收钱是按照人头来计算的,我们家付不起让一家三口一起偷渡出国的钱。爸爸妈妈的意思是等妈妈和我在外面挣了钱再把爸爸弄出来。他们还想,如果几年以后我和妈妈在国外真的挣了大钱,爸爸不出国,我们带着外国人的钱体体面面地回去也满不错啊。

就这样,跟着蛇头,我和我妈妈先到东欧,又辗转到巴黎。

我那时十五岁,刚上高中,别说出国了,就连出省都没想过,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折腾,我和我妈妈水、陆、空什么交通工具都试过了以后,从东欧辗转地到了巴黎。我那时可不知道巴黎是­干­什么的,我爸爸妈妈当然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到国外,巴黎就是国外,国外就是能挣到大钱的地方。

到了巴黎,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被蛇头安排在一个地下制衣厂里,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我是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开始做这份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们看不到巴黎的太阳,吃不到看得见油星子的食物,呼吸的也都是地下陈腐的空气。那阵子,“国外”,对我来说,变得真实了起来,国外是什么,不是金山银海,就是那些永远车不完的衣装。

我和妈妈一起工作,老板说我人小,­干­活没经验,能给我这个工作就已经是很照顾我们了。所以,我拿的工资比我妈妈她们要少。我们拿的工资是法郎,我妈妈说我们挣的钱并不多,但是,蛇头说法郎比人民币贵。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妈妈和一个法国男人结婚了。这个法国男人你也见过了。我和我妈妈,也就都随了人家的姓。

妈妈结婚的最大好处是我们在法国有了那张身份纸。有了在法国的合法身份,我们工作的时间由一天二十小时变成了九个小时,但工资却没有减少。

妈妈给在温州的爸爸寄钱,寄了好几年,但是,等把钱寄到爸爸还完了借账,妈妈就没有再寄了,她和爸爸也没有再联系。我想,我爸爸是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但是,他是不可能理解我们的难处的,他只相信我妈妈汇回去的那些外汇。我知道,对我爸爸妈妈来说,他们都没有错,只是,他们把生活给想错了。

我那个混蛋继父有个儿子叫于勒,比我大八岁。他们原本是分开住的,来往很少。但是,我妈妈带着我嫁过去以后,他来他爸爸家的次数就多了,后来­干­脆就搬回来住了。

你一听就明白了,于勒他是喜欢上我了。

后来,于勒要到海外工作以代服兵役。走之前,他对我说,“你快快长大,等我回来。”

在巴黎这个鬼地方,能给我们母女带来希望的东西不多。有个灯芯,我们就真的以为是太阳了。所以,于勒的承诺,我当然是信的。谁让我长得漂亮呢?

我知道我长得漂亮,于勒也知道,不过,他们家的老头子比儿子更懂这个。有一天晚上,继父趁着喝醉,强Jian了我。之后,他就经常借酒装疯来强Jian我,我稍微反抗一下他就爆揍我、痛打我,他还威胁我说,“你要是敢报警,我就说你妈妈根本是假结婚来骗身份的,你们都要被轰出法国去!”

在这样的恐吓下,我和我妈妈,每天夜晚一起伺候着这个老男人。够不够荒唐?算不算乱­仑­?

谁都知道,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

十七岁我生下了毛毛,毛毛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儿子。

两年后于勒重新回到巴黎的时候,他知道了真相。心气上来,他一拳打瞎了他父亲的一只眼睛。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但是毛毛看到了那一场厮打。

从那天以后,毛毛的嘴里再没有说出过一个字——他患上了自闭症。

我得给他治病。

我知道,谁都会说,毛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个错误。但是,他毕竟来了,这是一条命啊。就算是一头杂种的骡子,它没有未来、没有后代、永远都只有它自己,它也是要吃草和喝水啊。我的毛毛也许就是这样一只投错了胎的骡子。那我也要喂他啊。

从到法国来的时候起,我就象只牲口一样地活着。我不想让我的毛毛也永远活得象个畜生一样······我希望他以后过得比我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吗?很简单啊,因为你是个医生,你有钱,你买得起LV,你可以让我和毛毛过不愁吃穿的日子。

……

于勒畏罪逃走以后,我就不再去做车衣女工了。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是靠着车衣服的话,下辈子也挣不到我想要的钱。我又没有别的本事,我还能­干­嘛呢?你不是惊讶我为什么随身携带避孕套吗?对,我就是­干­这个的,我跟自己说,连我继父那样的糟老头子都可以睡过,什么人不能同睡?

我还有一个名字叫Beth,贝什——这个名字用中文来听,就是“背时”。还有谁比我更背时的呢?在一个地下俱乐部里有我的照片,你要是去过那种地方,也可以点我出台。我在Beth这个名字底下伺候过很多的男人,那时候,我用我的身体换他们的钞票。我就把法郎当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用这些“亲人”来还债和攒钱,我跟我自己说,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毛毛,没有人帮我,我没有错。

当然,我在巴黎­干­这个,并不是合法的——我不纳税。

至于我贩卖Louis Vuitton,我是从一个日本男人那儿知道这种买卖的。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当然,我也不是合法的,我也不纳税。但是,我喜欢这个职业,我­干­这个很在行,你看到了,大部分男人喜欢帮助我,哪怕他是为了骗我的钱,不过,我是很机灵的,如果我足够小心,别人骗不了我。在大街上碰到我的男人,都喜欢我,我喜欢­干­这个。但是,碰到你一天帮我买四个Louis Vuitton的事情还是很少见的。

――太少见了,你是法国给我的唯一的一个礼物,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馅饼。

……

我为什么要失踪?

因为那天我带着毛毛回家以后,我的继父又强Jian了我。我不怨恨他,我谁都不怨,但是,我无法回来了。我不想离开,我做了努力,我第一次回来了,但你这个馅饼太甜蜜了,我已经不能吃了。

我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要不是继父生病住进你的医院,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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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解密后的米卡和侯霓

我是那天才完整知道米卡的故事。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看过它的人,几句话的梗概就可以描述一本书的全部内容。只有作者知道每个字码出来的艰难,一如只有生活的当事人才知道每个细节对每个时日的确实震撼。

侯霓是把自己从泪水中湿淋淋地提出来之后才跟我讲她的故事的。

当我真的面对起她的真诚坦荡的时候,我不禁有些颤栗。我害怕我能够拿出的所有同情和安慰都太过卑微和卑鄙。而她从我这里想得到些什么回报,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会是什么。

讲到这里,米卡抬眼看我,然后自嘲着说:“我是不是一个灾星啊?因为有了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真的,太糟了。而我一直也很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我连我身边的人和我到底都是些什么关系我都弄不清楚。就不说那个死了的老东西了,你说,于勒,他是我继父的儿子,你说,我应该当他是我的什么?还有,毛毛,我是生他的那个人,但是看在我的身世背景上,你说,他应该喊我是什么?”

让米卡困惑的不仅是她和毛毛之间的称谓······

我搂住了米卡的肩膀,想让她冷静一点。她只是重新从嘴里吹了一口气,把额头的刘海吹得换了一个方向。她吹气的样子显得特别玩世不恭,和她手上重新点燃的香烟一样显得格外的叛逆和不屑。

我安慰她说:“宝贝儿,别难过,慢慢说,有我在陪你呢。”

她转过头,盯着我说:“我是你的宝贝吗?我有资格被你当成是宝贝吗?我侯霓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是,畜生都不如。在巴黎,你要是打了一条随地拉屎的狗,狗的主人都会来找你算账,我是什么?我死在街上也没人给我收尸。我就是个烂女人,你知道吗?你在街上象捡了只野猫一样把我给捡了回去,还给了我一个米卡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晕了,就以为自己真就是那个米卡了,就以为靠着你可以让我做成一个人的样子了······”

“米卡,你别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很贱,我的要求不高。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那些事情,我只是想在你面前演一个米卡出来,我想,要是你能让我演一辈子的戏,就做你的米卡,你养着我和我儿子,我就很知足了。你让我觉得很温暖,想起你的名字,我就觉得温暖,你知道吗?”

“那我就一直给你温暖,好不好?米卡,我就一直当你是我的米卡,你不是侯霓,不是别的什么其他人,就是我的米卡······”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不爱你。我只是看上了你,想利用你。我有什么权利爱你?我这么贱的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还去爱别人?你知道吗,我勾引你,迎合你,讨好你,只是想从你那里讨来一点施舍,让你接纳我,也顺便接纳了我儿子,让我可以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说这是我弟弟。你是我遇见的男人里面唯一一个我觉得是可以真的照顾起我儿子的人。我指望你能让他过上好日子、治好他的病,让我听到他开口叫我一声‘妈妈’·····你说,骡子还会叫两声呢,可是,现在,毛毛是连头骡子都不如了······”

“米卡,我答应你,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帮你去找医生给毛毛看病······”

米卡惨笑着跟我说:“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习惯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用慌,也轮不到我慌。慌,帮不上我的任何忙。连我可怜的毛毛大概都已经明白了,在我们身上发生再残酷的事都是正常的。这些年来,我可以做的,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话,想方设法地挣钱,给谁做事、和谁Zuo爱最好都挂着笑容······”

我摇摇头,搂住泪水淋漓的米卡说道:“我想,我从一开始就听见了你在努力地笑。”

米卡接过我的话说:“那是卖笑。我把我身上能拿去卖的东西都卖了,但是没人愿意给出一个好价钱。我不怨谁,谁叫我自己刀枪不学、偏要学剑(贱)呢?”

她接着说,有一回,一个客人鼓励说她还年轻,应该好好学点东西。那人告诉她,香奈尔也是一辈子给有钱人做情­妇­的。她想想也是,第二天她就去一个服装设计学校注册了学籍。

她还是有梦的。在地狱里做一些关于天堂的梦。

——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斤两。

后来,她就遇见了我。

她说,和我一起的那一个月,是她20多岁以来,过得最象一个正常女人的日子。那一个月里,她不再为了法郎而逼迫自己闭起眼睛、从一个男人身上流浪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一个家了,有一个体面的男人和自己生活着,她幻想这个男人真的可以完全接受她的过去和她的儿子,她甚至觉得毛毛的自闭症马上就可以治愈了······

那天她带着毛毛从我家里离开,回到她继父的家里又遇见她的继父在酗酒。独眼的继父看见她,不由分说又强Jian了她。她继父一边强Jian还一边说,反正谁都可以睡你,只要给钱就行,我们反正一家人,儿子都生出来了,我­干­你就是不­干­白不­干­。

第二天,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回到我那里。她不敢再和我有实质的­性­关系了,因为,她嫌她自己的身体太脏,她是不配的。

米卡说:“当我再次被我继父强Jian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过去的这所有­阴­影一辈子都会伴随我,我洗不­干­净自己的历史就象我洗不­干­净自己的那被那些臭男人玷污过的身体。我是侯霓、是贝什、是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可是,你给了我机会。我也想试一回,就做你的米卡,从重新回到你身边的那一天,我当自己是重新投胎了一回。”

“那很好啊,你就是我的米卡啊,宝贝儿,为什么你不坚持呢?”

“我也想啊。我不怕你看低我。你还记得你让我去交学费的那张现金支票吗?你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在你上班去的时候,我打开抽屉,捧着它看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又偷偷按照原样,把它摆放了回去。那几个小时里,我看着那张支票,想着你,我一直在哭,真的,你对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钱本来就已经属于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回去?”

“我想做米卡。不是侯霓,不是贝什,就是你的米卡啊。你的米卡是个­干­净清白的女人,她是不能随便拿男人的钱的。”

“米卡,你要记着,我是你的男人啊。”

米卡摇了摇头,说:“我这种女人是没有资格在你跟前一直来扮演米卡的。”

“后来你又离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在跟单亦欣的电话里说了我爱她吗?”

“我哪里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和你在一起,就是做你的小妾,我也是满心欢喜的,我怎么会在意你说一句你爱她呢?那几天里,我一直想说服我自己,就象以前那样,用我全部的身体来服侍你、照顾你·······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回报你对我的好。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太脏,真的,不能做回你要的那个米卡,还不如让你死心吧。”

“你要知道,不找到你,我是不会死心的。”

“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但是,我不配啊。我知道我不配你。你给了我30天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米卡说话的时候,脸上漾起了特别温软的笑靥,目光游离着和烟一样地飘着,但那笑靥,却象定格了一样。她在回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30天吧?让这样一个花样的女孩子在20多岁的年纪上就耽于回忆吗?就算世道素来残忍,于我来说,也是不忍的。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我想要去滋润她的好青春。

“你知道吗?以前,我还幻想过要和你结婚,还想着,要是先和你怀上个孩子了,你是不是就会娶我······其实,想结婚的心情也就象想自杀一样,不过就是想找个一了百了的活法。”

“你别那么傻,你多年轻啊,我还指望你活一万年的。”

“你还记得当时我的回答吗,我跟你说,要是没有了你陪我,我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我印象里有这样的对话。

“其实,我当时的意思是说,要是没有了当医生的你挣钱养我,我活一万年还不是要卖笑一万年啊?有个什么劲啊?!”

“米卡,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世故。你不是那样的。我一直就当你是我的米卡,请你相信我,我愿意来照顾你和毛毛,我是真心的······”

“小时候人家给我算命就说我命硬,你看,我妈妈带我来巴黎,却被我的未婚夫给杀了;我生个儿子,有这种怪病;我喜欢于勒,就害得他弄瞎了他爸爸的眼睛;我要是真和在一起,还不知道你有多惨呢······”

“米卡,给我说说,你和于勒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你真的爱他吗?”

米卡听到“爱”字的时候愣了愣,然后才说:“那老东西得心脏病死了以后,我妈妈就让于勒回来奔丧。这几年来,于勒和我妈妈背着我一直都还有些联系,所以我妈妈很快就找到于勒了。于勒回来以后,对我和毛毛都很好,而且你也知道的,他向我求婚了。象我这种女人有人愿意娶我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我来挑三拣四的呢?”

我知道了,要和于勒结婚的,是侯霓,不是米卡。是那个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侯霓,是那个背着沉甸甸的污浊的侯霓,是那个要把生活的重担轻易卸给任何一个男人的侯霓,是那个看见金钱就六月、看见男人就腊月的侯霓······而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不过就是我的米卡,她依然千娇百媚、善解人意,她总是无遮无拦、春风化雨。

我把米卡拥在怀里,每个毛孔都呼吸着她的体温。真想跟米卡说,宝贝,怎么爱你也不够啊。

米卡接着告诉我,她妈妈坚决反对他们结婚,那天晚上,为了他们结婚的事情三个人就争执了起来,她妈妈反复质问米卡说:“你还嫌这个家不够热闹、不够乱啊?你还嫌毛毛病得不够重啊?你还相信世上有什么好男人啊?”

米卡的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们的婚事,她还坚持要带米卡和毛毛回中国去。她说:“熬了这么多年,人都熬­干­了,终于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这里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这里不能给我们任何快乐。我的女儿,我的外孙,还有我自己,哪个没有被这个地方给毁掉?我常常做着恶梦,总觉得自己会有那么一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真的说中了,她一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会死在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女儿和她未来的女婿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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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要从爱她开始

米卡说完了她的故事。咀嚼她的那些话,我问她:“你真的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啊?想和我要啊?”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说:“要是我肚子里能够有你的孩子,我一定把他当神一样地供起来。”

她又问我:“我要是真的怀孕了,你会愿意做我孩子的父亲吗?”

我愣住了,问她:“你是真怀孕了吗?和我有关吗?”

米卡轻笑着,眼神里掠过一阵柔光,然后,任由那份柔光飘走,沉淀下一些轻薄和轻浮的东西来;一起落在我身边的,还有同样轻薄和轻浮的话语:“那,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就把他生下来,你自己来看他长得象不象你。”

她的话有点把我吓着了。

米卡很快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哪说哪了,你别害怕。我做了什么和我要做什么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我这么急忙地要跟于勒结婚,也是想给这个孩子找个父亲的名分。你看我找过你的麻烦吗?你对我这么好,我能那么不懂事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不管我是不是把他生下来,他都是一条命了。我现在想的,只是想帮他找一种最好的出路,活着,或者永远不要活下来——你说是不是?”

“那么说,你真的怀孕了?”

“嗯。”

“宝贝啊,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要知道,我是医生啊?!”

“医生又怎么样?医生又不是清洁工,专门来给人收拾垃圾的。”

“可是,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是垃圾!”

“你想想看,要是哪天我死在塞纳河边的哪个石拱桥洞下,人家来收尸不就跟收一堆垃圾一样吗?我用过一堆真的假的名字,估计最后死的时候连个记得我名字的人都没有,嘿嘿,到地里头都不过是一个编号。到那个时候,没有人会为我伤心,没有人会惦记我······我连妈妈都没有了······”

“宝贝儿,不要这么说话,你身边还有我啊······我保证我会心疼你、照顾你。我保证我会帮毛毛找医生治病,你相信我。”

“我是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的。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接受我,于勒也好,你也好,你们是把我当人看的人,你们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很感激。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感激。”

我很想告诉她,感激不是爱情。我不知道于勒都想了些什么,我所做的,过去和现在,无论是米卡,还是单亦欣,我对她们做的一切,既不是施舍感情,也不想回收感激。米卡是我现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而我,想用我的方式善待她。

我能做些什么?给她婚姻?说实话,大约我已经是给不起的了——除非我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有用婚姻才能给她打开一扇新的视窗。

那天晚上,我不再说话;我知道,语言早在我会使用它们以前就说尽了所有的道理。

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温暖她,也温暖我自己。

我怀抱的这个女子,是一个忘记了怎样去忍受、而只是去承受的人;你不能说她是一个绝望的女人,一个绝望的人是没有情yu的,而她却能无数次地很熟练地在我的历史中燃烧起我的身体和她的美丽。

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一个“爱”字有多大、多重、多悲凉,而我其实是没有力量担当起它来的。

人的本质,终究逃不过“自私”这两个字。我常常忏悔,自己所有的曾经为米卡做的事情,原本都是以不动摇我自己为基础。我当然付出了和付出过,但没有想过真要为她牺牲什么,哪怕是放弃一点点我那并不值钱的自尊。

其实,回过头来看,给她一个婚姻又能让我损失什么呢,生活那么虚,婚姻也那么虚,实在的不过是我们生活在一起而已。可我办不到,我觉得我单身到40岁的结果不是为了找这样一个复杂的女人。

事实是,当我越来越了解她的时候,我同情她、帮助她、甚至让自己都以为我视她为亲人,但我也让她看到了我们的距离和我们必然的未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一年、或者几年,但绝对不会是永远的。我不会把我的永远交给她这样一个女人。

我甚至自私地为自己辩解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米卡好,免得卑微如她,总会想着怎么来回报我、总会觉得背负不起我的牺牲。

我到后来才真的明白,人活着就是为了相互取暖。一切给与也好、回报也好,都不过是木已成舟和水到渠成,那是不用掂量和换算的。

如果我能早一点想到,就让我和米卡之间先温暖起来吧,那该多好——我们,不是为了爱,因为只剩下爱。

想到过去我们之间的­肉­体纠缠,交换了体温却没有交换灵魂。

没有惭愧,只有后悔。

我原本是最珍视爱情的,可我站在最需要爱情的米卡面前,我先袒露的,却是赤­祼­的欲望和身体。——除了Zuo爱,还是Zuo爱。

谁能告诉我,什么叫Zuo爱?爱是可以做出来的吗?

谁能告诉我,当我迈过单亦欣、迈过米卡的身体之后,请告诉我,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中,有多少爱可以克隆、有多少人值得Zuo爱?

我没有答案。这个晚上,我们没有Zuo爱。我想,好好地活着,让生活,从爱她开始。

身边的人终究不是心里的人

天亮了,我又该上班了。

只要米卡在我身边,我就开始觉得上班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以前是我舍不得离开她。现在是我害怕又弄丢了她。

她住在哪里都不是住在我心里。所以,我无法放心。

我开始有些抱怨,怎么世界上总有那么多心脏不好的人。

我知道我来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打开他们的胸腔,改造他们的心房。这能给我带来名利,却没有带来过快乐。我是那样谙熟每一条血管的走向,却看不见自己心脏的形状,不论它是运转正常还是失常。同样的一个道理,我们走不进自己的心里,看不见,那里究竟住了谁。

于是,我们唏嘘,哦,身边的人,终究不是心里的人。

当我缠完领带的最后一个圈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背后凝视我的那双好看的眼睛。我在镜子里对这双眼睛微笑。我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我在上班前也是这样对单亦欣微笑着,在镜子里面交换着我们的默契。人和人总有类似的翻版,不经意的时候,你会为这种复制而惊喜,或者蛰伤。

当我的目光落到米卡身边的毛毛身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对啊,单亦欣就是心理医生。

我跟米卡说:“把毛毛送到美国去吧,让单亦欣帮他治病。单亦欣是个好人,她会帮你的。”

米卡笑笑,说了声“谢谢”。她说得很坦然,少有的那种坦然。我记得,卑微如她,获得任何一点小的恩惠的时候都那么欢腾雀跃和感激涕零,我很诧异为什么在我说到给毛毛治病这样大的事情的时候,她竟然不过一个“谢”字就交代了过去?

我不是苛求她,只是觉得意外。

好像米卡马上要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吉兆还是凶兆呢?

我说不上来。

动作就是最­精­彩的语言

在我出门的时候,米卡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我的手,问我:“纪安之,你能把毛毛当成是你自己的孩子吗?”

我说能。我给出的回答非常很肯定。我知道米卡需要这种肯定。我更知道我确实愿意这样肯定。

我和她站着说话的时候,俯视的目光很正常地落在了她的胸前。她立刻注意到了。我发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但是,她说的话更让我吃了一惊。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想要我了。”

说实话,在她说这句话之前,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机会再在床上对席梦思的弹簧做毁坏­性­的试验了。

但是,她一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欲望就像蘑菇一样膨胀起来了。是的,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穿得很整齐,是那种衣冠楚楚的样子,是我们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粉饰得很“纯洁”、很“正式”的样子。但是,她说:“你想要我了”,她说的没错,就在她说这话的一瞬间,我就想了——她的话在空气中这么一周旋,我就好像有了另外的超能力,那种把自己从衣冠楚楚变成衣冠禽兽的能力,那种把她的身体从层层屏障外看得通透的能力。

我问她:“你说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去揽她的腰。多么熟练的动作啊,就好像几秒钟以前我们才进行过一样,那尺度、那分量、那轻重,不多不少、不大不小,就是属于我们俩的类型。我把她揽紧,紧得就像我的贴身衣裳。

她笑着看我,把身段放得极尽柔媚和温软,就是为了迎合我的一切动作。她笑着看我的眼睛,我们隔得那么近,仿佛她正在看的是那个印在我眼睛里的她自己。她若是可以看见那里面的米卡的话,她也会被诱惑的——因为,她可以看见,她正在把我刚刚系好的领带抽解开来,然后说:“我说,你想要我了。”

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你看,去你那儿方便吗?”时一样,真好,我的米卡终于回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说实话,我有点手忙脚乱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像一对莽撞的小儿女,悄悄地攒了很久的激|情,悄悄地找了个避人的地方,然后,就悄悄地开始了那场后来被冠名为“爱情”的体能的战争······

我们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轻巧巧的,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象是为了保有我们所有的细节不被人掠夺和欣赏一样。从来没有觉得过世界可以是这样的安静而又疯狂,那些没有伴奏的厮杀原来也可以来得这样壮阔。有些喘息,听起来似乎只是空气的流转;在身体的对话中间,我们听得见自己汗水流淌的声音。

在这间逼仄的studio里,我们重新放大着自己的那些能量和欲望,然后,让它们变成一个方向,我们被它带着走。

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有些慌张,就好像一个用功的学生却害怕自己在考试的时候拿不到满分一样。我愿意重新被米卡来指引。她知道我生命的脉络,也知道我的快乐的泉眼。她从来都是善于扮演老练的纯真的,但是,她纯真也好,老练也好,我已经都不在乎了,我要的只是她,那个在我的浴室里写着“不要不爱我”的这个女人,那个在我枕边峰回路转、千娇百媚的女人,那个不管不顾、好像生活的核心就只是一个“要”字就可以诠释­干­净的女人······让我如何可以舍得离开她呢,当她再度跟我说“你想要我了”的时候——我想要的是她,是这个充满了故事的她,我愿意和她牵扯在一起,厮守在一起,睡在一起、哪怕是睡在她那无边无垠的故事里······

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有些故事重新在我们之间展开了。

我以为我带她回了我的家,我以为我们一起盖了一个家,我只是忽略了,在我和她的故事里,我们没有家,从来都没有过。我们有的是错落和错过的过往,和未知的将来。她能做的,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那一刻里,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现在。

我还以为我们重新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而在新的进程中,一切都变得格外的简单起来——我们只是纠缠着对方,让肌肤重叠,让身体重叠,让我们过去那些没有标明真相的故事重叠,让我们两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地重叠起来······

我们像子­宮­里的两个孩子,紧密地分享着那狭促的空间,那样的挤,却彼此温暖着。

那时候,我以为,从那一刻起,我们就真的重叠在一起了,我们不会分开,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了······

像演无声电影一样,我们胜利地完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Xing爱。

像演无声电影一样,我们以为动作就是最­精­彩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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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总会里找Beth

我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但凡突然美丽起来的事物里面总是蕴涵着一些另外的主题。生活里,我们终究不是默片的演员,当我们放弃了语言的时候,我们也放弃了探询和追究的可能。

就是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看见过米卡。我以为米卡不会再走了,但是米卡还是走了。

她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不要找我,毛毛在xxx福利院。

要是单亦欣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就可能知道米卡肯定是要走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要是我那时就可以心平气和地把单亦欣当成朋友给她讲述这些细节的话,可能我还来得及有时间去挽回点什么。遗憾的是,我总是把事情想得格外理想和主观。也许这也是我和单亦欣多年生活在一起的诟病吧,我虽然厌倦了被她指手画脚的日子,但我却习惯了和她一起只用她的脑子去思考。当她真的放了手,给回我自己、让我去做我自己的时候,我脑子里的有些部件已经锈掉了——真的是太久没有用它们了。

但是,米卡一走,我就突然明白了,她是肯定要走的。这次她是真的要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有我的身体还耽于那一天的最后的疯狂快乐,我的脑子突然有醍醐灌顶的透彻——而这种快乐的沉溺与绝望的领悟之间,我能决定的,只是悲凉。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看见过米卡。

我发疯一样地到处找她,不上班不请假白天黑夜地满巴黎城转悠,甚至看到身材、背影和她相似的女人就禁不住要冲上前去看一个究竟······

米卡。

侯霓。

贝什。

——无论你带着那一款面具,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你要想带面具,我就和你一起做化装舞会。

你要是想普通生活,我们就做回柴米夫妻。

我的要求不高,我只是想找到你,和你在一起。

我去过意大利广场边的那条胭脂街,去过温州街边的那条红粉路,去过巴黎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许多夜总会和成|人俱乐部,我也去了她住的那个地方,我去的时候没有抱希望,我到达的时候真的也没有什么希望。

我去每一间夜总会,都问有没有一个叫Beth的中国女人,别人都给我耸耸肩。

后来,在一个叫作“高粱红”的地下脱衣舞俱乐部里,倒真找到一个叫Beth的女人,但出来以后,发现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姑娘。

米卡躲着,侯霓走了

见到那个同叫Beth的中国女人的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是米卡给我托的梦。我很奇怪,我那么想念着她,就算在梦里,她也不见我。让我更奇怪的是,在我醒来的时候,我居然可以完全复述出梦的内容,甚至包括梦里的一封书简。

那是米卡写给我的信。

难道这就是她对我的全部交代吗?

米卡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人来世上一次,不论灿烂、还是灰­色­,都不应该只剩下这样的一点叮嘱。

在梦里,我把那张信纸放在我的钱包里。它陪着我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就好像我带着我的米卡一样。信里面,米卡写道:

“亲爱的医生先生:

我是你的米卡。

我在和你捉迷藏。

我不想让你找到我。

你要明白,我躲的地方,你一定找不着。

我喜欢被你来找。你在找我的时候,你会一直想着我。

我想逗你开心,真的,我想做好一个惹你来爱的米卡。

我不是米卡,我是侯霓。

我把毛毛送到福利院了,我除了给了他一个不堪的生命以外,真的是什么都不能再多给他。希望有个好的人家可以收留他,给他一个好的未来。

我不敢要求你帮我收养他。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托付给你。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求你了,把他当一个小米卡吧?你同意吗?

米卡躲着,但我走了。

其实,半个多月前,我就打算走了。是肚子里的那个生命留下了我。现在,我留不住他了,他也留不住我了。

他是你给我的最好的一个礼物,而我却没有好好地保管好他。

要是他能活下来,我们的路也许还能往前走一段,对吧?

现在,我妈妈也走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是她带出来这里的,我还想跟她在一起。所有的生活里,我们母女俩总是捆绑在一起。

找我找到累的时候,就别找了。

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得多的女人。

谢谢你对我那么好。我一辈子都记得你。

关于我,我只想求你,记得要把我忘记掉。

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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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纽约

几天后,我听同事说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认尸启示,一个年纪在25岁左右的亚裔女人,有数周的身孕和先兆流产的迹象,在塞纳河边的一个桥拱下割腕自杀。

我没有去警察局。

就算有99%的可能­性­说那是我的米卡,我也情愿坚持那1%的希望——我的米卡还活着,她只是想换一种真正独立起来的生活方式,她离开我是为了她有一天可以更好地回到我身边来。

在梦里,她不是说了,她和我在捉迷藏吗?

不去认她,就可以永远不要相信那就是这个我爱的女人。

我一直在等一个奇迹。米卡是那奇迹的核心。

你我的一生,不过是活在你爱我的那一刻。幸与不幸,都只是因为,你长长的一生中,给了我一刻。

我想,米卡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天使一般地降临在我面前,就好像我们最初的相遇。她过来招呼我,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迷失过对方和自己。

米卡,听得见我的想念吗?

米卡,让我学会爱你好吗?起码让我可以对自己说,我还会爱,还有能力爱······

米卡,我真的很想对你说,就算是你的心碎光了、碎透了,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为你缝合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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