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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4日

陈忠实:阅读柏杨

——“典藏柏杨·小说”读记

闻知并记住柏杨,不觉间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朋友碰面聚首时,传递着台湾作家柏杨的名字,新奇到颇带某些神秘的­色­彩,原因是他的一本名曰《丑陋的中国人》的书在西安传播,首先在敏感的文学界乃至范围更大的文化界引发议论,似乎媒体上还有不同意见和看法的争论。我闻知这个信息时,当即到街头最近的一家书摊上买到这本书。那时候我住在原下的乡村老屋,夜静时读《丑陋的中国人》,竟读得坐卧不宁击掌捶拳,常常在读到那些­精­妙的毫不留情的议论时走出屋子,点燃一支烟,站在我的寂无声息偶闻狗吠的乡村小院里,面对着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疏的轮廓,咀嚼品咂那种独到的尖锐和深刻,更感到一种说透和揭穿的勇气,令人折服,更令人敬佩。就我的心­性­而言,这是很自然发生的情感和情绪。我可以不在意某些自我感觉良好到自我膨胀再到大言不惭胡吹冒撂的人和事,而当读到那些在自己尚未意识尚未发现的独到见解时,一种新鲜的富于启示的深刻,便自然地折服并出示敬重的情感了。一个令我折服并敬重的名字,是不会忘记的,这是柏杨。

二十多年后的今年夏天,我有机缘阅读柏杨的小说,如同初读《丑陋的中国人》时一样发生深层的心里震撼,却也有明显的差别,《丑陋的中国人》里的柏杨,是一个犀利到尖锐的思想家,而敢于直面直言说出自己的独自发现,让我看到一个独立思考者的风骨,甚至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隐藏在一篇篇小说背后的柏杨,却是一个饱满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的柏杨,透过多是挟裹着血泪人生的情感潮汐,依然显现着柏杨专注的眼光和坚定的思想。

以柏杨的短篇小说集《凶手》、《秘密》为例,柏杨的眼光专注于台湾社会的底层生活,这是我阅读的直观感知。在他以各种艺术方式结构的短篇小说里,几乎全部都是挣扎在底层社会生活里多种职业的普通人——业务员,公司职员,雇员,教授或教师,娼妓等。每个人几乎都有痛苦到不堪存活的生存难关,都是令人心头发紧发颤的悲剧­性­人生。几十篇短篇小说里的百余个各­色­人物的生活悲剧,勾勒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生动、逼真的情状,万象世态里的社会不公,虚伪­奸­诈,金钱和物质对人的形形­色­­色­的扭曲,读来真有屏息憋气汗不敢出的­阴­冷和惨烈。

《相思树》里写了一个曾经负过伤的抗日连长,失业落魄,到处寻找打工而打不上工,连坐公交车的五元钱也凑不齐,到一个曾经在大陆时有交情的朋友开的饭馆蹭饭吃,不料这饭馆主人因入不敷出而破产,竟吊死在窗外的相思树上。这位流浪街头的抗日连长,面对吊死的朋友,思念起他的为他从骨缝里掏出子弹的女儿。更令人惨不忍读的是《路碑》,也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士兵,曾经在­肉­搏战中用枪托打得日本鬼子脑浆迸溅的英雄,在妻子生小孩时需要一支三十八元的止血剂,而手中只有五元钱,到几位熟人处借钱分文未获,尤其是那个被他从日军俘虏营里救出的人,到台湾后发了财,却把他巧妙地支开了。他忍痛把孩子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进当铺仍凑不够钱数,妻子因抢救不及死在产床上,他于悲痛到绝望时冒着大雨跑到抗日纪念碑前,把被日本鬼子刺伤的疤痕敞亮给天空和雷声,撞碑而死。我读至此,已听到隆隆暴响的雷声,已看到这位英雄撞到石碑上迸溅的鲜血,也分明看到石碑后柏杨愤怒的眼睛。他的呐喊,在那位抗日英雄脑袋撞碑的血花里,如雷一样轰响。

柏杨说,社会悲剧是时代造成的。上述这两位抗日老兵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的人生悲剧,读来令我触目惊心,甚至有不忍不敢再往下读的恐惧感。这样的阅读心理的发生,许多年已经没有出现过了,类似年轻时读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情景。不单是我对这两位在民族危亡时刻,以鲜血维护我们尊严的英雄的非人生活难以承受,更多的篇幅里所描写的普通人艰难挣扎的生活状态,同样使我透不过气来。《进酒》里写了一位失业的大学教授,在完全的绝望里发出无奈的天问,人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的回答是,人与猪是一样不可选择的。《窄路》里写了三个少年时代的好伙伴后来的人生历程,一个为求职做小学教员四处求情而不得;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恪守道德和人的尊严而不甘低眉,落得窘迫而死,女儿于困窘无奈的境况下私开娼馆,出卖自己;从马来西亚回来的韦召去看他的朋友时,瞅见了沦为娼妓的朋友的女儿,已经没有了羞耻感,其母(朋友妻)不仅和女儿一样面对昔日的朋友毫无惭­色­,反倒咒怨丈夫生前给她什么也没留下……这种咒怨和控诉,与其说是对着死去的丈夫,毋宁说是对着那个时代里的台湾社会。《客人》里同样写到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失业者惨不忍睹的生活情景。他于中国人传统的端午节时买了三个粽子,那么一小点花费惹得夫人生气发火。夫­妇­二人却诚恳地招待了处于饥饿摧残中的一对父子。父亲无疑也是一位有知识的失业者,竟然一连吃下六碗米饭,而不好意思夹菜。这些挣扎在饥饿乃至死亡线界上的公务员、教授等人的情状,最自然最直接地揭示着社会对人的摧残。而在一篇篇不事任何夸张和矫饰的沉稳的文字叙述里,我感知到柏杨关注社会民生的强大思想,这种思想决定着他全部情感的倾向,就是不合理的社会里无以数计的不幸男女,他的眼睛不仅关注这层人群,而且十分敏锐和敏感。在我理解,正是这一点,决定着一个作家的基本质地,决定着他独立存在的永久­性­,也决定着他的创造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无可替及。

柏杨还说,个人悲剧是个­性­造成的。这句话是前一句话的另一面,构成柏杨审视社会和人生的双重视角。《凶手》写了一个嫉妒到极端的人的畸形心理。这种嫉妒不断产生无法缓解更无法消除的仇恨,残忍到连自己也承认为禽兽不如。柏杨在这里展示出一种恶的人­性­,一种把卑鄙演示到极端的人­性­。《陷阱》更是人­性­恶的更深刻的展示,一个名叫钱国林的年轻人,为北洋政府上海特务机构供职,先设­奸­计诬陷他瞅中的婉华为革命党,再把这个诬陷的罪名栽到婉华的恋人家康头上,先致婉华入狱,再致家康被酷刑施暴致残,蹲三十五年牢狱一直到死,心理的冤屈也无法辩白,更无法向婉华表白。钱国林以这件罕见的­阴­谋获得了婚姻的目的,娶了婉华。婉华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生活在一起。这种恶的人­性­酿造的惨剧,读来令我后脊发冷,却也超出了一般个­性­的理解,主宰个­性­的是品德,以及能任这种披着人皮的魔鬼恣意的那个社会。作家柏杨鞭挞的既是人­性­之恶,更鞭挞社会之恶。在那样的社会生活里,这种人­性­之恶既得助于权力而膨胀,也依赖财富肆无忌惮地横行。《一叶》里的老板和秘书偷­情­被老婆察觉,却怀疑魏雇员偷窥泄露,不仅解雇使其失业,而且陷入更惨的绝境。偷­情­的女秘书此刻被老板送到美国留学。这里的个­性­也让人更深地看到社会,穷人和富人,道德和法律,对人­性­善的扭曲以至摧残,对人­性­恶的张扬和横行。柏杨对个­性­造成的个人悲剧的一篇篇小说里,其实都不局限在单纯的个­性­层面,让我感到更广阔也更深层的社会背景里的丑恶,才是这种人­性­恶得以肆无忌惮地给善良的人群造成伤害的根源。

柏杨的这种坚定而深刻的思想,显然体现他的一组爱情题材的作品里。柏杨冷峻的眼光所透视出来的爱情形式,大多数不仅缺失浪漫和诗意,而且有一种痛切的强烈感受。《秘密》写了设计致死哥哥又逼得父亲自杀的逃犯徐辉,在一个月夜把叶琴诱到豪华公馆,说他已继承了千余万美元的家产。这个本来不大乐意和他游园赏月的叶琴,一下子就叫起哥哥了,就接吻并把身体献上了,山盟海誓永远陪伴徐辉。这些行为一般看作肤浅,似乎无大非议,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徐辉完成野合之后,便一幕一幕揭开秘密,父亲信赖哥哥而把继承权决不传给他这种不成器的儿子,他便设计害死哥哥,活活逼得父亲自杀,警方把全部家产没收,他背着债务一无所有从马来西亚逃回中国。这个叶琴在听到他杀兄夺财的恶行时,不仅丝毫不以为残忍和丑恶,反而继续表白着爱的誓言,赤­祼­­祼­地说:“即令你是凶手,不要说你仅仅是弑兄凶手,甚至你竟是弑父凶手,都不影响我对你的爱。爱情如果连凶手都不能包涵,那还叫什么爱情呢……”读到这里,我的心头不由得发生颤栗,同时依着这句惊心动魄的话,相应对出一句话来,爱情如果连杀人凶手都能包涵,那算是一种什么爱情呢!一个陷害谋杀了哥哥又气得父亲自杀的在逃犯,仍然受到叶琴的毫不动摇的爱的表白;而当他说明负债逃亡身无分文的真相时,她不仅断然告辞,连亲昵的称呼也不准他叫,甚至几乎甩出耳光。变脸­鸡­也比不得,一个绝妙的讽刺。我似乎尚未读过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一个狼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狼一样的女人,金钱让狼一样的男人杀兄逼父,狼一样的女人爱的是男人抢夺的美元。爱是什么?这样赤­祼­­祼­的表达,连狼和凶残的虎豹也不及了。《窗前》类似于上述的故事,却挖掘出“爱情”这个迷人的词汇里另一番滋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态度的转变,在于男人在美国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由原先动辄打骂男人,变为被男人抽打。这里我也不无吁叹着发问,爱是什么情是什么?美元左右着一对夫妻的情感和行为。如此残酷­阴­冷的爱情,想来令人毛骨悚然。《沉船》倒是令我感到一种慰藉,一个痴心鼓励帮助妻子出名谋利的男人,在妻子实现了目标后,却被遗弃了。许多年后接到妻子病危时的来信,对他追悔致歉。终于让我难以承受的神经松弛下来,作为人的良知终于苏醒回归。仅举这三篇小说,可以看到“爱情”这个在所有种族的人心里都泛着幸福浪漫波浪的词汇,在名利尤其是物质这个更实惠的东西面前,不仅一文不值,而且丑恶到不眨眼不脸红的残忍,即人们常说的灵魂的扭曲。我读到这些篇章的时候,倒产生一点疑问,是经不得架不住物质的诱惑,使某桩原本纯净的爱情变得污浊不堪,使某个原本真爱着也善良的灵魂变得丑恶到残忍?还是那灵魂那人­性­本来就是一种污浊和残忍?这是柏杨观察体验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种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海峡那边的台湾我不敢妄议,海峡这边的爱情范畴里的五光十­色­,且不依作家笔下虚构的故事为据,也不依民间传闻为据,单是各种媒体依实报导的南方北方的丑闻,足以让人对爱情的浪漫和真实­性­做出再理解,也让我信觉柏杨先生半世纪前那个独具的犀利而冷峻的眼光。

难得在这一辑爱情题材的小说中,有少数几篇写到人人心理所期待的真正的爱,让我感到­阴­冷不堪的心享受到一缕温情。《拱桥》写了一个类似《五典坡》戏剧里的三姑娘的现代女子,爱上了给她作家教的老师,而这个老师却是考上大学却上不起大学休学打工养家的乡村穷人。她爱他爱得纯洁无瑕,爱得深沉,深沉到蔑视一切社会名利和物质利益,敢于表白“不要把我当作总经理的女儿”,也敢于当面对抗父亲。我读到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时,便想到那个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宰相的女儿王宝钏。结局却不是王宝钏式的大团圆,这个痴情纯美的女子被父亲几乎是捆绑押送美国留学,十年后以名牌大学教授归国任教,教室里坐着得以复学的超大年龄的昔日家教老师。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尽管令人徒生慨叹,却毕竟让人领受到纯美的爱情的温馨。我也因此联想到三姑娘的古典戏剧人物而颇有领悟,从唐代到当今,人类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和实践,由此发生的对权势和物质的蔑视行为,从来也没有绝迹,让爱的真实含义一如既往地激励着也温暖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追求者。《莲》的两个男女,堪为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形象。女主人公被生活压迫到卖­淫­救夫养子,却在灵魂深处划开一道凛然的界线——夜晚是属于嫖客的,她也进入魔鬼界域;天亮之后是属于自己的人格,再回到一个善而且美的有尊严的人的界域。男主人公是学生时代追求她而未能如愿的同学,进入社会后事业有成,闻知昔日的偶像沦为私娼,用了巧计才找到她,开始以真诚的救助。两个人此刻的遭遇,恐怕任谁读到此处都难以平静,都会对社会发出吁叹,也为这一对男女的善和美由衷地发出赞美。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同的种族尽管有不同的习俗,而对爱的真实­性­和纯洁­性­完全一致;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社会制度下有不同的形态,而人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总是一样执著和痴迷。从另一个角度说,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却是任何社会形态里必须面对的一块爱的路障,种种爱情人生由此发生各各不同的故事,如同柏杨先生所演绎的种种,令人不单触目惊心,自然更会进入关于社会和人­性­的思考。这个永恒的话题,在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今天,诸多爱的悲剧和丑剧,似乎更突显着物质这个路障的普遍­性­因素的功能,尤其在先富起来的人群里多所演绎,对照柏杨小说里多因物质窘迫生活陷入绝境而发生的爱情悲剧,今天的现实生活似乎却因膨大的物质,而把浪漫纯净的爱弄得扭曲而又浑浊了。不过,仍是物质这东西的寡与多的功能­性­呈现。

柏杨的小说大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随由想象为猎奇而编织的传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从生活到艺术的甚为完美的创造。这些故事与社会传奇­性­质的故事的本质­性­区别,在于后者是娱乐,而柏杨着意在对人的灵魂的叩问,对人­性­的各个层面的揭示,既是曲折抓人的情节,更是令人意料不及备感震撼的人生悲剧。这些故事首先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抓住我,甚至常常让我猜想到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件,柏杨把它创造为更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这是柏杨的创造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柏杨独有的艺术功底。尽管作家们关于小说要不要故事情节各执一端,还有主张无故事无情节甚至无人物的小说,都是不同作家对于小说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追求,无可厚非。柏杨显然是注重情节和故事­性­的追求和探索的。在我的阅读兴趣里,偏好情节曲折故事扣人的小说,阅读柏杨小说就充满快意。

柏杨十分讲究小说结构。往往先以悬念横在读者眼前,诱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好奇和兴趣,然后逐步一扇一扇打开所写人物生活历程中愈陷愈深的灾难之门。几经转折,就把人物心灵世界的各个侧面和社会背景里的险恶都展示出来了,活生生的各个生活位置上的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柏杨短篇小说结构呈现着灵活多样千姿百态的技巧和灵­性­。尽管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阅读兴头的故事,尽管屡设悬念,然而却几乎不见一篇是从头到尾循序铺展娓娓道来的故事,多是依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境遇,恰到好处地结构着人物心灵中的情感波动和转折。《重逢》写一位因孩子重病无钱救命偷盗公司黄金而入狱的男子,从他走出监狱铁门写起,着重不在当年犯罪,而在出狱第一天的更残酷的遭遇。他在回台北的火车上,情急中误登头等车厢,在往自己的三等车厢走去时,撞上了他十年未见的妻子。在头等车厢里,妻子正倚在一个男子的肩头,“那男人怜惜地握着她那涂着鲜红蔻丹,而又柔顺地放到他掌中的纤纤手指。”他为她和他们的孩子偷盗,在狱中苦熬十年而终于要见到妻子和孩子,却是在头等车厢看到倚在别一个男人肩头的妻子。头等车厢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言而喻着全部残酷的现实。然而并未就此止步,这个妻子又与警方暗中联手,把他再次诱入陷阱。他白坐了十年监狱,不仅未得一文钱财,连妻儿也全丢失了,且不是通常生活困窘的丢失,而是由背叛衍生的伤害。这是一篇让我受到强烈震撼的短篇小说。稍微平静下来,我便重新自头至尾翻阅,意在这篇小说的堪称­精­妙绝伦的叙事结构。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这样两个曾经是夫妻的男女的灵魂,作家柏杨用了不足八千字就揭示得如此淋漓尽致。作为作家的我,颇受启发,一篇小说一般都有几种叙述方式,作家得认真寻找到一种最好的结构,不可随意为之,柏杨有示范的意义。

柏杨总是能找到适合某个特定人物展示灵魂的小说结构。翻一面说,他的结构方式不是单纯的出奇制胜,而是以特定的人物为对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的架构和形态,不拘一格,也难见熟路。《约会》是柏杨短篇小说中篇幅较长的,写一位侨居国外大半生的六十七岁男子回到曾经发生初恋的小城,于重病在身而不顾,夜里重新踏踩曾经与恋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回嚼如酒如诗的初恋的美好,在一个越过半个世纪的老人心里引发的复杂感受。整篇作品就只有这个老人,没有矛盾没有伏笔,这是很难写的一种结构。我却看到在这样单调的时空里,柏杨把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写得动人心弦,而叙述方式也让我联想到意识流文体,却又不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单调的时空背景下的老人,写得如此自如又如此令人感伤,真可见柏杨笔下功夫,也是我前述的以描写对象选择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别具一格的文本。与这个短篇构成对照的是《夜掠》,也是从出场到谢幕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一个自我顿悟了因自强自尊而耽误了婚恋的女人,用一种近乎变态的自我惩罚的方式做一回自我放纵,夜间出游,寻找随便遇到的男子,寻找被弓虽暴的快感,结果却被一个醉鬼吐得满身满脸……单从结构说,以一个人物的单独行为构成一篇小说,把一个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写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是让我钦佩。另有前述的《秘密》,就其丰富的故事背景和内容,也许可以展开一部长篇小说,柏杨却把它裁剪成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时间仅只半个夜晚,空间是一个家族花园,以两个恋爱男女现在时的行为,一步一步揭开过去时的一桩惨烈的家庭悲剧,把一对毒如蛇蝎的男女的丑恶灵魂展示出来。这个结构和叙述方式,非大家手笔想能做成。

我甚为敏感柏杨小说的语言,简洁­干­净,紧紧把握着人物的心理走势和情绪脉络,达到一种准确到位而又丝毫不过不及的叙述,也达到揭示人物心灵隐秘刻画个­性­的艺术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也不见游离人物心理动向之外的一句闲话。我之所以对此尤为敏感,是常见某些小说里不着人物裙边发梢的废话闲话多余的话,作者不管笔下人物此刻心理的冷暖,只顾自己随着兴趣和­性­情离题三尺地卖弄,把叙述的大忌变为得意。柏杨的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都把握着一个艺术的度,这个度决定于笔下的人物,这也应是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短的一条途径。另,语言的简约和含蓄,应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余地和再创造的开阔空间,确也是作为作家基本功力不可轻而大意的事。《重逢》里我已列举过的那个出狱的男子,在火车上意外撞见妻子,柏杨只写了“头等车厢”的环境,再写了妻子“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这样的细节,再不做多余的介绍,就让读者理解到妻子为什么会倚到那个男人的肩头了,把复杂的过程全部省去了,留给读者关于情感的分量和价值再审视的一个含蓄而又严峻的空间。读到此处,我确切领悟出,含蓄既是一种语言功夫,更是柏杨独禀的语言智慧,一种天赋的自然呈现。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柏杨回到西安,走后我才知道,陕西作家协会搞联络接待的同事说,无法与我联系上。我那时住在西安城东郊一个偏僻村庄,不通电话,我便错失了拜见柏杨先生的机会,甚以为憾。许多年后,我系统阅读柏杨的小说,这种积久的遗憾得到很大的补偿,不敢说全面,我已经在­精­神内质和心理气脉上,得知到了柏杨。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我的体验,想要了解和学习一个作家,最好的途径是阅读他的作品。道理很简单,作家可能在社会生活中因种种因由隐蔽某些观点,甚至坚不吐口;而在稿纸上,作家总是煞费苦心倾其所有能耐,把自己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理解和体验展示出来,那一行行文字中就呈现着作家的思想和人格。我阅读柏杨的作品,也在阅读柏杨;我被一篇篇小说的多是悲剧人生的人物感动着震撼着,也被关注着并把社会生活的不公和人­性­里的恶展示出来的柏杨先生的人格和思想震撼着感动着,一个令人敬重也钦佩的柏杨的风骨铸入我心里。

柏杨的小说,全部面对社会底层的各种生活位置上的男女,又都是不合理社会结构里人的无能逃脱的悲惨人生,还有人本身的丑和恶给他人制造的灾难;即使如爱情范畴的小说,也是更多地透析着上述两方面的决定­性­背景和因素。我便看到柏杨面对这些悲惨人群的凛然姿态,把这些人的命运遭际诉诸文字,向社会抗争和呐喊,柏杨的思想,柏杨整个的情感倾向,柏杨一双冷峻的眼光的关注点,都在社会大众人群里。这样的作家,我是引以为敬重和钦佩的。2007年9月11日于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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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1

她蓦然仰起脸。

那古老的壁钟敲了四下,每一下都敲到她内心深处,两行泪珠淌下来,膝盖在霍霍发痛,脊椎神经一阵一阵地往上抽动。朋友们围在四周,搓着手,想安慰她几句,但是,一想到一切安慰都不能发生效果时,嘴巴就自然合住了。

她重新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嗫嚅地祷告着,身上的肌­肉­因激动而颤抖,她似乎听到一个平安的声音,也似乎闻到一种平安的气息。

医生从手术间走出来。

“大夫!”朋友们迎上去喊。

医生看了一下他们,又看了一下跪在长椅旁边的病人的年轻妻子。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呢?”医生愤怒地叫,推开大家,匆匆跑向另一个房间。

妻子大声哭泣了,朋友们又回到她身旁,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医生带着几个助手又跑回手术间。

钟敲了五下。

“起来坐坐吧!”朋友们劝她说。

她已跪了四个小时,双膝痛得像被利斧从当中砍断似的,只是,她不肯起来,她咬牙忍受着,希望能分担一点丈夫的痛苦。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

“大夫!”大家冲上去围住医生。

“一切良好,”医生擦擦额角的汗,“不过,我希望和各位谈谈。”

好消息拨开妻子心头的云雾,她被朋友们扶起来。

医生房间的门,从里面扣着,在外面是听不到什么的,隔着细纱窗帘,只隐约看见医生严肃地比划着手势,仿佛是解释一个重要的问题。年轻妻子几乎闭着眼睛,最后,缓缓地双手捂住面孔。

年轻妻子留下来照料开刀后的丈夫,朋友们要先回去了,在送他们走的时候,她报给他们一个感激的和勇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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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2

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

国钧把饭碗一推,抹抹嘴,就一溜烟跑回宿舍,第一件事是飞快地刷起牙来,白沫喷到鼻孔里,他不得不连打两个喷嚏。漱过口,他又刷第二遍,接着洗脸,刮胡子,一条长长的伤口流出鲜血。他穿好衣服,打上领带,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又梳了梳头发,把皮鞋擦亮。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乒乓球拍子,兴兴头头地,向饭厅走去——他本来是要跑的,为了表示镇静,才故意安步当车,但他的心已经飞了。

燕君和几位女同事并肩走出来,女孩子们都是细嚼慢咽的,她们刚刚吃完。

“方小姐,”国钧说,竭力做得非常自然,“打乒乓球呀!”

“我还要洗手。”燕君说。

“我等你。”国钧跟在背后。

“奇怪,为什么不邀我们打?”一个女同事朝着他大声嚷。

“你肯赏脸吗?”

“卖你的什么贫嘴!”

燕君回到房间,国钧在走廊上踱着,用乒乓球拍无聊地击着掌心,腿都站酸了,看看表,已等了半个小时。女同事们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都给他一个鬼脸,他想抽纸烟,又害怕嘴里有烟味。

好容易,燕君慢慢地走出来,国钧伸手试探着想挽她,被燕君一甩,只好搭讪着缩回。

到了空无一人的游艺室,燕君停住脚。

“走呀!”国钧说。

“不是打乒乓球吗?”燕君装糊涂说。

“大慈大悲的小姐,”国钧跺脚说,“饶了我吧!”

燕君笑了,转身从后门穿出去。后门外有一片幽静的竹林,斜阳稀疏地漏到地上,两只麻雀追逐着在枝头上飞。他们踏着落叶,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条石凳,燕君坐下来,国钧也坐下来,把手臂绕到她背后,温柔地抱住她的细腰,两个人的鬓角摩擦着。

“答应我,燕君!”国钧哀求说。

“答应什么呀?”

国钧一条腿跪下去。

两人的爱恋已非一日了,从燕君踏入这个学校教书那天起,她那光鉴照人的艳丽,就抓住所有男同事们的心,经过一番艰苦竞争,国钧才慢慢占到优势。燕君很喜欢打乒乓球,国钧也很喜欢打乒乓球,两人经常在游艺室对垒到华灯初上。最初,他们是认真地打;逐渐地,他们边打边谈;后来,打乒乓球竟成了约会的借口。燕君这个从患难中长大的北国女孩子,她选上国钧,不是偶然的,她每逢看到他那蕴藏着坚毅意志,像军舰锅炉似的胸脯,心就怦怦乱跳。不过,她瞒着她的感情,两年来,国钧不知道碰了多少壁,有一次在她给他难堪后,竟吐出大口鲜血,燕君难过了半个多月。

现在,燕君到底点了头。国钧从头昏脑涨中发现他所面对的竟然不是幻觉,就疯狂地把燕君抱到怀里。这时,夜幕正拉下来,一颗星从天边把它钉住,燕君抚在国钧胸前的纤手,也滑过他的肩头,两人的嘴­唇­吻在一起,身子都要合而为一了。

一个月后,他们的婚礼,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喜筵中掀起闹新郎新娘狂潮。同事们和男女学生们,轮番敬酒,如登仙境的国钧一律来者不拒。几个好朋友在一旁劝他,燕君也用眼瞪他,他也知道勉强人喝酒是一种虐待狂的心理作祟,可是,表面上,敬酒总是好意。

“我替他喝!”燕君接过敬酒的杯子。

“好,”大家哄堂叫,“新娘心疼新郎哩!”

“我来!”国钧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跟着雷动的掌声。

他们的洞房设在乡间,夜深,人静,柔和的灯光下,燕君换上粉红­色­睡衣,斜靠着沙发,一面慢慢地剥着橘子,一面不时地抬起眼皮瞟一下坐在她身旁的新婚丈夫——他今天更英俊了,她用手塞一瓣到他嘴里,他嚼着。

“我的肚子有点痛。”国钧说。

“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简直不可思议,”国钧摸弄着燕君的脸说,“你成了我的妻子!”

燕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把脸凑上来。

“睡吧!”国钧说。

“不。”

“又不,”国钧抱起她,“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子,不能再不了。”

“小心我不理你。”她蜷卧到床角。

“我替你脱衣服。”

“别毛手毛脚的,我会。”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

“请个医生好不好?”

国钧没有回答,他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东西在肚子里爆炸,他弯下腰,扶着床,支持了一会,像血管破裂了似的,鲜血从痉挛的大口里,喷了出来。燕君顾不得掩住已被解开了的内衣,赶紧跳下来扶住他,想把他扶到床上,可是国钧已匍匐到地下,发出颤抖的、使人血液都冻结的号叫。

旅途3

一年过去,燕君生下一个男孩。

这是一个美满婚姻,夫妻同在一个学校任教,又有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在千千万万的天涯浪子中,有几个人能享受这样的家庭温暖呢?又有几个人能生活得这么安谧甜蜜呢?

课余,俪影徘徊在竹林,也徘徊在游艺室。

“很久不打乒乓球了呢!”燕君抱着孩子,对她的丈夫说。

“等我儿子找女朋友的时候,让他们打吧!”

“好厚的脸皮!”

“别骂,我一定把孩子教养好,我们这一代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呢?是贫困,是愚昧!”

燕君哼着小曲,孩子傻笑着,国钧弯腰亲他的脸蛋,接着一下子又亲到燕君的酥胸上。

“你真是又俗又讨厌!”燕君喊。

“将来回到故乡,爸爸看见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又有这么漂亮的孙儿,真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欢乐是无穷的,柔情蜜意像一潭迷人的春水,他们永远沉没到里面了。

然而,却有一道­阴­影横亘在这对恩爱夫妻的心中,谁也不肯说出口,但谁都在隐隐担忧,那就是做丈夫的大口吐血的次数增多,而且每次都痛苦不堪。

“看看医生吧,国钧!”燕君硬着头皮提出。

“不用,死不了。”

国钧不是不肯看,实在是他不敢面对现实。夫­妇­两人的薪水仅够维持日常生活和孩子的­奶­粉,哪有多余的钱呢?万一是重病又怎么办呢?

可是,到孩子满四周岁的时候,国钧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次大量吐血,人也一天弱似一天!

“我害的什么病呢?”他颓丧地说。

“无论如何,到医院看看吧,”燕君求他说,“钱固然重要,人更重要。去吧,为了我,为了孩子!”

由燕君陪着,国钧怀着不安的心,去医院检查。

“不能确定是什么病,”化验完毕之后,医生说,“也可能是胃溃疡,必须开刀,越快越好。”

国钧问了下手术费用,燕君又详细向医生探询一遍病情,他们怅然走回宿舍,路上,燕君握住国钧的手,两颗因不同原因而都冰凉的心,结在一起。

他们的朋友们听到国钧非开刀不可的消息,都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怎能眼睁睁看着老朋友这样下去呢,大家很快凑了一笔钱,不管国钧接受不接受,硬把他送进医院。

手术时间延续了四个小时,燕君一直跪在走廊的地板上祈祷,朋友们围着她团团转,她的双膝痛得像被利斧从当中砍断似的,但却不肯起来,她咬牙忍受着,希望藉此分担一点丈夫的痛苦。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医生踉跄地走出来。

“一切良好,”他擦擦额角的汗,“不过,我希望和各位谈谈。”

动过手术后的国钧,复元得很快,他眼睛里闪动着获救的光芒。

“我要出院了,”一个月后,他就提议,“这次花了不少钱呢。”

燕君苦劝他再在医院里休养一个时期。

“我已有见好了,又能够走动了,还有什么关系?我正想大吃大喝一顿,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

出院时,国钧坚持着步行走回去。

“燕君,辛苦了你!”蹒跚着,他感谢他的妻子。

燕君紧偎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呀?”他怜惜地挽起她的手臂。

“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一进房门,他就把孩子高高举起,吻个不停。

“爸爸,”孩子结巴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住医院了呀,”国钧把孩子抱到怀里说,“爸爸好了呀,爸爸要给宝宝多挣钱,要给宝宝买糖,要给宝宝念书!”

“宝宝要上学!”

“五岁才能上学呢,”做爸爸的说,“再过一年,你才五岁呢,爸爸每天送你,接你!”

“爸爸真乖!”孩子吃吃地笑了。

爸爸也吃吃笑了,他像沉船的海员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脚踏实地一样地喜不自胜,他眼前展开的是一幅美丽的远景。

旅途4

无病一身轻,国钧每天都起得很早,到院子里练太极拳,一面练,一面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日渐健壮的胳膊。

除了上课,做家事,国钧把时间都用到埋头写作上,孤灯一盏,香烟的残烟缭绕在虚无缥缈的空际,他每天都要写到深夜一点两点。

“睡吧,国钧!”

躺到床上。

“不要太累了,”燕君无限忧伤地把脸埋到丈夫怀里说,“人生是一个旅途,一个不可测的旅途,我只愿意你快快乐乐的,答应我,国钧!”

“你,你哭了。”

“没有呀!”

“别扯谎,你流泪呢,什么事伤你心了吗?”

“傻瓜,别惊醒孩子,睡吧,睡吧!”

夜更深了,国钧发出均匀的呼吸,燕君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俯下身子,在丈夫脸上凝视了一会,眼眶忍不住又涌满热泪。

国钧又要打乒乓了,游艺室重新响起他们的笑声,孩子跑来跑去成了义务捡球员。国钧又在后院移植了一排香蕉树,希望明年能够吃到果实。

星期六和星期天,高朋满座,叫着,闹着,谈着。

“我老了的时候,”国钧大谈他的抱负说,“要回到家乡,办个小学,教养下一代。每逢假期,我就和燕君,带着孩子,游山玩水,安适地度过晚年。”

燕君无力地叹口气。

“怎么,”国钧笑她,“你怕老?”

“我我,怕——”

“哎呀,”大家喧哗起来,把话岔开说,“女人都是怕老的呀。”

国钧的四周洋溢着的是重新回来的春天,尤其是,燕君比从前更温柔,她再也没有惹过他生气,他不高兴的时候,她也笑脸相迎,仿佛是热恋中的情人,年轻的妻子曲意地服侍着丈夫。

然而,春天还是尽了。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国钧刚咽下第一口饭,就陡地觉得一股火烧似的剧痛,从胃里上冲,并且迅速地布满全身。这是一个可怕的袭击,半年来几乎遗忘了的痛苦,又转回来抓住他。国钧站起来,用手按住肚子,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燕君打了一个寒颤。

国钧想奔到床上,可是,火烧的剧痛撕裂着每一根肌­肉­,他咬定牙关走了两步,没有等到燕君扶牢他,就忍不住像新婚之夜那样,喊出一声大叫,一头栽到地上。

抬到医院,医院不肯收容,禁不住燕君的哭求,禁不住闻讯而来的朋友们的纠缠,才算勉强住进病房。

注­射­过吗啡剂,国钧悠悠苏醒。

“我的病又发了,”他失神地望着他的妻子,“你不是说除根了吗?”

“国钧!”燕君低下头。

“孩子呢,吓着他了吗?”

“张阿姨把他抱走了,你放心,国钧!”

国钧疲倦地合上眼,他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他要休息。然而,三个小时后,吗啡力量过去,剧痛仍在胃里燃烧,他觉得肝肠都要化为灰烬。他跳起来,用头猛撞着墙壁,汗珠像黄豆一样往下滴,燕君伤心地抱住他。

“快,快,”他喊,“救救我!”

又一针吗啡注­射­下去,国钧困顿地歪到床上,喘息着。

他的胃不能再容纳食物了,只靠着葡萄糖度日,又因为剧痛一直无法制止,所以也只有一直用吗啡来麻醉。一个月勉强过去,国钧只剩下一把骨头,焦黄的面孔瘦削成一个令人心碎的倒立三角形。

燕君和朋友们日夜环绕着病榻。

“我到底是什么病呢?”国钧呻吟说,“胃溃疡不是什么大病呀,总可以治好的,上次开刀,为什么不能除根呢?”

他把乞求的眼光转向他的那些朋友,“住院这么久了,每天只给我注­射­葡萄糖和吗啡,会治好吗?我怕死呀,在这万里异乡,丢下燕君,丢下孩子,寡­妇­孤儿,叫他们怎么办呢?看老朋友面上,再借给我一点钱吧,我有心刚强,病使我刚强不起来,只要我的病能好,我愿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情。”

“不是这样的,国钧!”朋友们擦着眼睛。

“你希望什么呢?”他恚恨地转向他的妻子,“你­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是打什么主意呢?燕君,我这样死,死不瞑目。”

“国钧!”燕君叫。

朋友们面面相觑,向燕君投一个失败的眼­色­。燕君点点头,还没开口,泪已滚下来。

国钧疑惧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国钧,”妻子强忍着,把声调放平静,“我们本来要瞒你到底的,可是,你误会了,国钧,你害的不是胃溃疡,而是,而是……”

霎时间,国钧明白了一切,悲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他颤抖地抚摸着爱妻的秀发,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睛迸落到自己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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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5

病榻旁堆满了文件,那是医院的化验报告,艾克斯光照相,切片检查说明书,五个癌症权威医师签字的病况诊断……国钧迟钝地一张一张看着,朋友们屏声静息站在一旁。

“国钧,”燕君双手按着丈夫的胸脯,“第一次我们来检查的时候,医生就在背后告诉我,恐怕是癌,只有动手术割除。可是开刀后才发现,你的整个胃部都布满癌毒,而且随着分泌的腺液,侵蚀到全身,结果把胃割去三分之二,这是最大的手术限度了。医生把我们叫到他房子里,解释你的病势,他说,在短期间内会恢复正常的,但,却恐怕不会超过七个月……”

“继续说吧!”国钧低声说。

“我们一直期望着奇迹发生,或许医生诊断错误了,可是,半年来,各种切片化验出来了。国钧,饶恕你的妻子,我是一直埋在心里!”

国钧垂下头,似乎睡着了,朋友们悄悄退出去。

“燕君,难为了你。”国钧又睁开眼,微弱地说。

燕君握住他嶙峋的双手。

“我不该责备你,我后悔!”

“不!”

国钧慢慢说:“你勇敢地承担起这苦难,半年来咽泪装欢,我说不出我的感激!燕君,对不起你,我要是早知道我有胃癌,我是不会追求你的——我害了你。”

“不要说这些。”

“让我说吧,”病人望一下墙上的日历,“今天是七月三十日,没有多少时间了。”

护士走进来,为他注­射­吗啡。

“不要难过,燕君,我心里空前平静,我死了之后,答应我,你要再结婚!”

“你——”

“不要打岔,千万不要耽误青春,你才二十六岁,还年轻呢,原谅我不能陪你白头到老。”

“国钧!”

“别替孩子改姓,”国钧乞怜地望着妻子说,“替我们邵家保留这一块骨­肉­,将来,打发他回去见他的爷爷。燕君啊,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你放心,国钧!”

“等孩子长大,告诉他爸爸死于癌症,叫他学医,救救别人的爸爸,我死也无憾了。”

第二天,国钧吐血的次数更多,朋友们为他准备后事。

“燕君,”国钧挣扎着说,“孩子呢?”

孩子抱来了,站在床前惊讶地望着爸爸,大眼睛骨碌碌乱转,把­棒­­棒­糖往爸爸嘴里塞。

“爸爸,你吃!”

“孩子,爸爸不能再和你玩了!”

“爸爸,吃呀!”

“燕君,叫孩子给各位伯伯下跪,从今后,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了,看见孩子就等于看见我,求各位顾念我们朋友一场,多照顾他。天啊,我有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

燕君领着孩子乖乖地叩下头,朋友们含着泪抢着把他抱起来。像乱箭­射­进国钧的胸膛,他大叫着,又喷出一口鲜血,开始昏迷。

“恐怕就在今天!”医生为他再注­射­吗啡,叹口气。

一会儿,国钧醒过来。

“不要哭,燕君,”他低沉地说,“八月五日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我要活到那一天……”

以后的几天,国钧在昏迷中,陆陆续续地,嘱咐些身后的事,他舍不得娇妻,舍不得爱儿,更舍不得这么多朋友,世界上,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呀,可是他的内脏已经糜烂了。

结婚五周年的那一天早上,国钧开始大口喷出黑颜­色­的臭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燕君和朋友们,围在床前,等待着这欢喜日子里最悲惨的一刻。

“燕君,”国钧勉强睁开眼睛,回光返照,他神智还清楚,“后事要简单,火葬后,把骨灰保存好,孩子长大了,交他带回,埋到我们邵家祖茔。千万不要浪费,不要多花一文钱,朋友们如果有捐款,都留作孩子的教育费用。记住告诉孩子,他爸爸的死因……”

“都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国钧!”

“啊,天怎么忽然黑了?”

“没有呀!”

“我怎么看不见了呢?”

这是大去的前奏,国钧的视觉坏了,只剩下眼皮还在闪动。

“孩子呢,我要他!”他吐出最后一句。

“他在家呢,”朋友们说,“国钧,你忍心叫他看见这里的情形吗?孩子的事,都交给我们了!”

国钧陡地坐起来,孩子天真的笑靥就在面前,他双手伸出去要抱,却抱不到,一股力量在吸着,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退到一个黑暗的泥沼里,他想大叫,咽喉却像被什么东西塞着,叫不出来。

“国钧,”朋友们哽咽着握住他抓空的手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你这样痛苦挣扎,以后孩子知道,也难安心的。国钧,孩子的事都交给我们了,你放心地去吧,放心地去吧!”

国钧要逃出那泥沼,可是,他的身子逐渐地僵硬,僵硬……

燕君疯狂地扑上去,抱住丈夫的尸体,哭不出声音。

旅途6

火葬完了。

燕君孤独地坐在角落里,身旁人来人往,她都没有注意,她脑海里拂不去的是国钧死前的痛苦。一个人,竟这样的去了,她感觉到空虚,一种广漠无际的空虚。朦胧地,她仿佛回到她那寂寞的童年,她的爸妈在她小时逝世的时候,也是这么舍不得女儿啊!她更回到她的中学和大学的校园里,那都是说不尽的流浪岁月!只有结婚后几年,她才尝到人生温暖的滋味,可是,这温暖却像一场梦寐,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站起来,两腿微微地发软,她扶着椅背,看见孩子正拿着国钧的乒乓球拍子,一个人在那里挥来挥去地打着玩。在他的幼小心灵上,还不知道已成了人世间可怜的孤儿,她唤了一声。

“妈妈,”孩子跑过来扑到燕君怀里说,“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儿呀,爸爸早走了。”

“我要当乒乓球健将!”

“不,宝宝要当医生,这是爸爸说的。”

“那我就当医生,给爸爸治肚痛。”

孩子的话又勾起燕君的怅惘,她想再痛哭一场,眼泪却早流尽了。朋友们陆续前来送行,他们是来送她到乡间她的一个同学家里小住,换换环境,排遣一下悲绪的。

车子发动了,马达轰轰响着。

她把凄楚压下,痴痴地,也是勇敢地,拉起孩子,向大家道了谢,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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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1

“我真爱你,你是个好人儿!可是现在不行呀,要结婚以后才可以呢!”

“我更爱你,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即令有一天你丧失了美丽——老了,丑了,我还是这一颗心。我们永远相爱,亲爱的,放开手,答应我吧!”

电灯熄了,这座位置在重庆郊区的豪华别墅,立刻陷入黑暗,仿佛­阴­森森的幽灵之宫,显得神秘寂静。月光皎洁地照到别墅门前那辆最新式的汽车上,映出闪烁的光,小楼里的娇声软语,渐渐地低下去,渐渐地听不见了。

一对狂欢的男女融化在甜蜜中,连庞大的宇宙,也跟着化为轻飘飘的蝴蝶梦了。

鸿沟2

中日战争进入第八年的暮春的傍晚。

圆娃高高兴兴地推着­鸡­公车,嘴里哼着小调,从石坪村往家里走。一侧是悬崖绝壁,另一侧是万丈深谷,斜阳已经退上山顶,一阵风过,细沙扑到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天要黑了!”他咕哝着。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穿红颜­色­衣服的女郎,手里提着小包袱。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敢独个儿在山丛里走呢?而且样子又不像是乡下人。圆娃加紧脚步,一会儿就追上了。她的头发卷蓬蓬的,光滑的玉足上套着黑­色­的半高跟鞋,丰满的臀部扭动着,走得非常缓慢,好像是在散步似的。圆娃想,“她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呢!”

眨眼间,那红衣服女郎不见了。圆娃把脚步停住,举目四望,什么地方都没有呀!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撒开腿跑起来,并且用手不断地撩他的头发,据说头发上会冒出火星,那火星能够避邪。

转过一个凸出的山脚,红衣服女郎又出现在前面,圆娃倒抽一口冷气,想转身溜走,可是已来不及,那红衣服女郎正在前面向他招手。

“我老娘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心里找出慰藉。然后,硬着头皮走到她跟前,立刻像触了电似的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甚至连听说过都没有,细­嫩­的瓜子脸上,隐隐透着苍白,大眼睛里活动着两颗水晶珠。

“这简直是仙女下凡,”他暗想,可是,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肚子竟鼓得那么高,“她原来还怀着胎!”

“你推座吗?”

“啊!推座。”

她犹豫一会说,“我想坐一段路。”

“不过,我到木耳场就到家了。”

“我到木耳场下来。”

她爬上­鸡­公车,把一件绿绒毛线衣垫在ρi股底下,脸朝着前面。轮子开始转动了,圆娃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脊背,她卷成圆圈的秀发随风飘舞,被旗袍缚得紧紧的肌肤,随着车子的颠簸而颤动着。他有点神魂摇荡,而且渐渐地入迷了,于是,­鸡­公车笔直地向一块大石头上撞去。他赶紧使出吃­奶­力气,希望能把车子拿稳,可是她已栽到车底下,包袱散开,数不清的钞票和数不清的金锭撒了一地。她忍着惊吓爬起来,急得几乎要哭。圆娃心里更是难过,自从十五岁跟着他那已亡故了的父亲推­鸡­公车,从没有出过乱子,今天竟在一个美丽女郎面前丢丑,真有点无地自容。他慌忙七抓八抓地,把包袱裹好,塞到她怀里。

“小姐,”他结结巴巴说,“我真该死,摔着了吗?”

她畏怯地望着他,双手抓紧那包袱。

“求你不要见怪,少给几个车钱吧!”

她脸上浮出一丝含着安全感的微笑,拍了拍尘土,又爬上­鸡­公车。

圆娃再也不敢看她了,他把眼睛抬高到车前面的公路,老老实实地推着。太阳已整个地退出世界,地势也逐渐平坦,一座破败的茅屋在眼底出现。这茅屋是孤立在稻田中央的,和正式的村庄——那房子集中的木耳场,相距还有一里。

“到了!”圆娃把­鸡­公车放下,擦着汗说,“小姐,下车吧!”

没有回答。

“到了,小姐!”他跑到车前头。

她迟疑了半晌说,“这是你的家吗?”

“是的。”

“你家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老娘。”

她用她那水晶似的眼睛打量着圆娃,他脸上开始发烧,他还要催促她,他知道老娘一定在家等得焦急,可是她却先说话了。

“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天已黑了!”她含着眼泪,“啊!”她吞吐着说,“啊!我,我到你家住一宿可以吗?”

圆娃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叫,“这,我得和老娘商量!”

鸿沟3

当晚,红衣服女郎就在茅屋住下。

她和衣而卧,破棉絮上的汗味,使她难以入睡。月­色­从窗户烂纸缝里漏进,把淡光洒到床前,蛙声四起,这是一个多么冷落的夜啊!她脑海却在这冷落的夜里,上下沸腾,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凸出的肚皮,不由得低声啜泣了。实在的,她需要大哭一场,可是她总算忍耐下来,并且凄惨地对自己笑了笑。

天终于亮了!

“小姐,”圆娃啃着大饼,走到跟前说,“你往哪里去?我送你一程!”

“我——我停停再走,车钱我会交给老太太,你先去做生意,好吗?”

圆娃哼着小调,推着­鸡­公车走了。

她起来搭讪着坐到老娘的身旁。

“老太太,”她试探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姑娘。”慈祥地笑。

“老太太……”

“说吧,姑娘。”

“啊,老太太,”她鼓起勇气说,“我在你这里住几个月,可以吗?”

老娘怔了一下。

“我只住几个月,老太太,”她哀告说,“三四个月就行了,三四个月!”

老娘答复不出来。住一宿的客人,她当然欢喜不假,可是要长住下去,她就不能不考虑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怀着大肚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落难的千金小姐呢?还是做官人家的丫环?也或许是什么善于变化的狐仙,在鼓儿词上常有这些事情的,她怕惹祸,她不能不为圆娃着想。

“姑娘,”老娘说,“我不能留你呀,我们家忽然多出一个小媳­妇­,我该对村子里的人说什么呢?”

她失望了,“老太太,”她低下头,努力挣扎一会,终于说,“我是一个下江人,父母都死了,丈夫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流落四川,去投奔谁呢?我也是大户人家,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不,姑娘,你赶紧走吧!”

“老太太,收留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只要你肯……我……”她红了脸,“我……我愿意做你的媳­妇­……”

“媳­妇­?”老娘揉揉眼睛,端详她,几乎叫起来,“姑娘呀,圆娃怎能配得上你?况且圆娃一天挣的钱还不够养活他的老娘,又怎么能养活你呢?”

“不要­操­这心,”她从怀里掏出两块金锭,“我带的钱多着呢,等你儿子回来,教他买点田,就种庄稼也好?”

老娘心里有点活动,“可是,”她并不是见钱眼开,而是事情太出意料了,“可是,”老娘顿了顿说,“我得通知我们的那些穷亲戚呀!”

“不,”她慌忙按住老娘的手,哀求地说,“不,千万不要这样,就说你儿子在外面讨回来的好了。”

“只是,圆娃怎么能配得上你呢?”

“不要说这些,你答应了,太好了,我以后也要叫你娘呢,和圆娃叫的一样……”

她把金锭递过去,眼泪又流下来,她不是舍不得金锭,而是百感交集,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紧压在心头,她觉得茅屋似乎在焚烧,热烘烘地烤炙着。她想站起来,可是她却再也支持不住,刚刚抬起头,就昏倒了……

好久,好久,她被自己的抽噎惊醒,天­色­漆黑,她已躺在床上,圆娃忧愁地在床前蹲着,看见她醒过来,慌忙递上一杯开水。

“小姐,你好一点了吧!”

“不要叫我小姐了,”她勉强堆下笑说,“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刘秀英!”

“哦,刘秀英!”他尴尬地傻笑了笑,“刘秀英,喝这杯开水!”

“嗯,不要连姓也叫出来。”

圆娃的脖子窘得要发粗,“真把人急死了,”他的手没有地方放,“秀英!我这样叫,对吗?娘烧了好多香,直跪在供案前不起来,叫你你不答应,推你你也不动。病得好怕人,你只是昏迷不醒,哭一阵,说一阵,听不清你嘟囔些什么……”

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火焰不住跳跃,山风从谷底卷起,掠过茅屋,发出刺耳的怪响。秀英靠着床栏,脸上没有表情。圆娃像一头跌到牛­奶­缸里的老鼠,大吃一惊以后,简直不知道如何消受是好了。

“看,”圆娃自顾形惭说,“我是一个粗人!”

她从被窝里伸出纤手,轻轻地把他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巨掌握住,他局促得浑身发抖。

“圆娃,”她温柔地说,“我们是夫妻,上天安排的,不是吗?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些都不用提了。明天,我拿几个钱,去买点纸,买点布,把房子布置一下,换一张床。被子,褥子,你穿的衣服,老娘穿的衣服,都买新的吧!不过,记住,千万记住,不要跟外边人讲我的事,你要讲,我就走了!”

“你别走呀!”圆娃发急说,“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

“那好了,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夜深了,圆娃的血液在澎湃循环,山径上的恐怖完全遗忘到脑后,是福呢,还是祸呢,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她已经躺下,面朝着墙,似乎睡熟了。圆娃还有点疑心是梦,用指甲掐一下脸上的­肉­,竟然发痛,明明不是梦呀!他脱下鞋,唤了一声,她没有答话。——他万分小心地掀开被子,雪白的大腿露出来了,他心里更是跳得厉害,迟疑了一会,终于大着胆子,笨手笨脚地钻了进去。

鸿沟4

四个月后,秀英生下一个白胖男孩,可怕的剧烈阵痛,更增加她对孩子的疼爱,小嘴噙着她那细­嫩­的|­乳­头,人生的温暖润泽了她的全身。

可是,第二天夜里,孩子忽然发起高烧,不再吃­奶­了,哭声也渐渐低下去,只有三天光景,竟夭亡在妈妈怀里。她俯在枕头上哭,哭到两眼枯­干­,然后叫圆娃把小尸体安葬在茅屋后面,仔细堆成一·黄土。

朝阳爬上山头,她呆呆地一个人枯坐着。现在的茅屋已经焕然一新,丝质的蚊帐,漂白的被褥,发亮的桌椅,整齐,清洁,窗台上堆满了书报杂志。

“啊!”瞥见圆娃进来,她说,“你去重庆给我买点书吧!”

“你开单子好了,还是那个昌糊馆?”

“商务印书馆,你怎么老搞不清。”

“可是我知道地点,”圆娃不好意思地赔笑说,“你不要写得太草了,人家不认识,叫我空跑路。”

“我今天写清楚点,记着,再买一份报!”她开书单。

“识字的人真好,”圆娃羡慕说,“我晓得你的学问够大的。”

“你怎么晓得?”

“昌糊馆那个幺师问我给谁买?——我去给你买五六次了,他们都认得我,我说给我老婆买的,他们几乎笑掉了牙,硬不信说:买书这个人,哼,至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不理他们,只是,你是不是大学生?大学生还得了……”

“不要喷唾沫了,快去刷刷牙!”

“早刷了,不信,你闻闻臭不臭?”

“好吧,”她把钱给他,双手攀着他的脖子,“来,亲亲嘴!”

“好,”圆娃慌忙挣开说,“大白天­干­这事,真丑……”

她感到一阵无趣,退到床沿躺下,望着圆娃的背影在门外消失,禁不住叹一口气。天正是热的时候,她机械地拉了一把扇子摇着,陷于沉思。

傍晚,圆娃气喘喘地跑回来。

“好消息,”他叫,把书报扔到床上,“听说日本鬼子递降表了,天下马上太平了,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好不热闹。我碰见苗树娃,那个卖担担面的,他说咱们木耳场要耍龙灯,叫我掌龙头,嘿!从前他们看不起我,摸都不教我摸呢……”

秀英急急把报纸打开,真的是日本投降!漫长的八年岁月,恩恩怨怨,今天面临到结束的时候了,她咬着嘴­唇­,埋头仔细地读着,心里很乱。

“圆娃,”最后,她抬起头说,“你去给我买一张邮票!”

“什么是邮票?”

“你到村里邮政代办所去买就可以了,四四方方的,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说,“邮票跟书一样,也是不还价的。”

圆娃兴头头地走了,秀英像浮雕似的对着窗户发怔,手里虽还摇着扇子,不过心已早不在焉了。她不断皱起眉头,很是激动,几个月来第一次的激动,她仿佛望见崖上的山径,也仿佛望见那滚滚的长江……

老娘首先发现秀英的心神不宁。

“圆娃,”在背后,她警告她儿子说,“你看出没有,媳­妇­变样儿了。”

“没有变,娘!”

可是,这一天终于来到。午饭以后,圆娃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他似乎瞥见秀英穿着来时的红­色­衣服,走出房门。他觉得有点不对,想叫住她问她去什么地方,又想叫老娘陪着她,可是年轻人的贪睡是不可思议的,他竟懒得张口,只含糊地哼了一声,又合上眼皮了。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老娘疑惑地推醒他。

“媳­妇­呢?”老娘问。

他慌忙跑下床叫秀英,没人回答,再跑到茅屋外叫,也没人回答,他飞奔到山岗上。

“秀英呀!秀英呀!回来,回来吧!”

他知道事情不好,大错已经铸成了;他疯狂地喊,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可是仍没人回答,只有从那深谷反应出来的巨响,在四周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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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5

老娘家平空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虽然圆娃自己不到处乱说,他是老老实实听从秀英吩咐的,可是木耳场的人谁不知道呢,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冒出惊羡而嫉妒的火。

现在,她忽然消失,又怎能不立刻轰动村子!凡觉得圆娃不应该消受这么漂亮人儿的,都抚掌称快。凡觉得她是妖怪的,就都预言圆娃家一定要大祸临头。不过,大多数穷亲戚们,都同声叹息,尽情安慰他们呣子,虽然这些安慰一点没有用。

圆娃的眼眶开始陷下去了,他每天在最初遇见秀英的那条山径上,推着空空的­鸡­公车,踱来踱去。晚间,他不肯上床睡,只爬到凳子上打盹,那被褥,那枕头,那一堆一堆的书报杂志,他不敢动,也不让别人动,他只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这都是她亲手摸过的啊!”

两个月过去了,在一个火热的下午,绿衣邮差出现在茅屋檐下,盘问了一阵,然后交给老娘一封信,叫老娘盖图章。老娘哪里有图章呢,于是按上一个手印。这是茅屋有史以来的第一封信,圆娃正躺在席子上,两眼发直,嘴里流着白沫,已不能做什么事,老娘只好亲自跑到木耳场请一位识字的先生念给她听。

识字先生把信封打开,一张汇票掉下来,他看了看,惊叫说:“这是你媳­妇­的信呢!”

老娘感到一阵震撼。

信纸在识字先生的手里展开,他开始念下去:圆娃:

提起笔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当我那天中午离开你的时候,你和老娘正睡得甜蜜,我曾站在山径上回头凝望,想起我们几个月的夫妻之情,想起我的孩子还埋在茅屋后面,心如火烧。

我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儿,也是我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可是当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陨星却落到我头上。在一场舞会里,我认识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他父亲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官员,同时也是一个国际贸易巨商),我立刻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我跌进了无法自拔的爱的泥沼。

一天晚上,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分外皎洁,他用汽车把我载到重庆郊外他父亲的那座豪华别墅里,向我求婚。我害羞,但却万分兴奋,我答应了他,于是他接着向我求欢,他诚挚地对我说:“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即令有一天你丧失了美丽,老了,丑了,我还是这一颗心,我们永远相爱……”啊!我又怎能拒绝他呢。

可是,我被他欺骗了。当我的肚子逐渐大起来的时候,他忽然躲避不见。我去他家找他,那个看门的人——平常,他见我来总是远远就赔笑鞠躬的,这一次他却把头伸出栅门,抱歉地说:“少爷已经和他的未婚妻到美国去了。”

渐渐地,我在学校读不下去了,同学们刀一样的视线,冷酷地集中在我的大肚子上,到处传播着嘲笑。没有同情,没有慰藉,我只有逃避他们,马上逃避他们。可是我往哪里去呢,我无颜回家,也无颜去找亲友。哭天无泪,几次想一死了之,然而肚子里的孩子支持着我,同时一再地,我似乎觉得爸妈在耳畔叮咛:“活下去!孩子,活下去!”上天啊,这是我一切虽都幻灭,而仍含辱偷生的原因。

那一天,我把身边零用的一叠法币和七八块金锭包好,一个人跑出校门,往北摸索。一步一挨,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疲倦得走不动了,太阳又慢慢西下,更使我万分焦急,我拖着这个大肚子,投奔何处呢?怎么是个了局呢?孤独,无助,伤心,我陡地又涌起自杀念头,只要纵身往山涧里一跳,不是什么都解脱了吗。可是一阵辘辘的车轮声从身后传来,就在那一刹那,我邂逅了你,并且,还发现了你忠厚可靠。……以后的事情,用不着我重复了。

圆娃!我深切地知道你是一个纯朴的农民,没有一点诡诈。尤其难得的,你是在热爱着我,我应该很幸福的了。可是,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们之间却横亘着一条鸿沟,一条无法克服的鸿沟,这鸿沟就是悬殊太大的教育程度。知识和意境,残酷地拘限着人的思想行动。因之我们不能相互了解,也不能分担悲欢,甚至我们不能说说笑笑,——几乎是除了吃饭睡觉的要求外,夫妻们只好木偶似的枯燥相对。这是多么痛苦,而且是永远摆不脱的终身痛苦,窒息,委屈,懊丧,消沉,错综地折磨着我,我不得不离开你了!圆娃,请你宽恕我讲的这些话,因为我要尽我的力量,来减少你的悲伤,当你知道我们根本无法白头偕老的时候。

现在,我已随家回到南京,父母相信了我编造的谎言,我仍然是他们最爱的女儿。你不要挂念我,也不要找我,我信上的地址是假的,而我的名字也不叫刘秀英!环境逼我如此,请你再一次地宽恕我吧!

这封信,你不会看懂的,盼望为你念信的先生解释给你听。随信寄上法币六百万元,按这两天的时价,可以换六七两黄金。希望你为娘做点衣服。她待我太好了,你也可以用它另娶一房媳­妇­。剩下的钱,求你买点纸帛鲜花,到我那可怜的儿子坟前焚化,并且告诉他,他那可怜的妈妈,为他在暗中流泪。6.

像石沉大海一样,这封信之后,再也听不到红衣服女郎的消息。

老娘眼睁睁地看着圆娃消瘦下去,而且一天一天地疯癫起来,她到处求神问卜,也跟着病倒了。红衣服女郎寄来的钱都已用尽,圆娃的疯癫反而更加厉害,生活没有法子维持。老娘在床上饿了两天,浑身烧得烫手,人间万事都绝望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再也顾不得儿子了,半夜里,强挣着爬起来,把脖子伸进悬在梁上的绳子……等到邻居发觉,四肢已经冰凉,他们把她草草地埋葬在红衣服女郎儿子的墓旁。

剩下一个孤零的圆娃,每天推着他的­鸡­公车,痴痴呆呆地,在山径上踯躅,一面凄凉地呼唤:

“秀英呀!秀英呀!回来!回来吧!”

山径永远是那么幽静,只有圆娃蠕蠕而动的影子,和那辘辘的车轮声,一直风雨无阻地,打破沉寂,使得过往的旅人浪子,每每停足伫望,倾听着当地父老们诉说上面这段故事,生出无限的惆怅。

陷阱1

我和这跛足老人,一同投宿在这荒村的小店。

夜间,大雨如注,冷风不停地吹,破败的小屋里,充满了刺骨的凉。

忽然,我被一阵痛苦的、带着痉挛的呻吟惊醒。扭亮电灯,看见老人正佝偻着,抱着他那畸形的右脚,膝盖顶着胸脯,希冀获得一点温暖,但这温暖来得太慢了,他额角上布满了黄豆般大的汗珠。

挣扎着,他爬下床铺,一瘸一瘸地拐到小桌前,把热水瓶里的水倒到脸盆里,拧了一把热腾腾的毛巾覆在畸形右脚上。我慌忙爬起来帮他,几次之后,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摇摇头。

“告诉我吧。”

他叹息。

陷阱2

恐怖笼罩着上海。

这恐怖,是北洋政府对革命党的恐怖,是人民对北洋政府特务的恐怖,是告密,诬陷,失踪,飞帽子的恐怖。

先施公司职员的单身宿舍,规律地排在宝通路口,晚上,同事们都逛街去了,只有王家康一个人躲在房子里。

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粉红­色­信封的信,反复审视了一会,又迟疑了一会,最后仍拿到茶杯的热汽上蒸起来,一直蒸到糨糊融化,才十分小心地把它拆开。

他吃了一惊。

“婉华小姐,”信上写说,“速将现款七千七百七十七元七角七分,送霞飞路一百一十一弄一百一十一号,如未得手,情形恐有变化,即速离沪赴穗,日兄水姐处,乞代问好,顺祝,刻安。王大川启。四月三十日。”

这不像是情书。

他拉开抽屉,里面藏着寄给张婉华的另外几封信,家康禁不住满脸通红,他是一看到这些信都要满脸通红的,只是,良知抵挡不住爱情的神箭。他正狂恋着婉华,总是从信箱里把婉华的信悄悄带回房间,偷偷拆开,如果是普通的信,他就再悄悄送回原处。如果是情书,那他就悄悄地留下来,他希望别人在他们的信件如石沉大海之后,自动地放弃追求,那么他就可以成功了。

然而,现在,他作了难,这该如何是好呢,抽屉里的信,封封都是甜言蜜语,一看就知道是打什么主意,只有手里这封信却扑朔迷离。

“王家康呀,”婉华在窗外娇滴滴喊。

他胡乱地把信夹进一本杂志里,跳过去把门打开。

“你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干­什么?”

“看——”他结巴说,“写情书呀!”

“给谁?”

“给我亲爱的婉华。”

“胡说!”

婉华从他身旁挤进来,靠着窗子坐下,向家康媚笑着,旗袍开衩的地方露出浑圆雪白的纤肌,她眨眨眼,一股香气扑进家康的鼻孔,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捉住她的玉臂。

“你又要发疯了!”她挣开他的手。

家康一下子就把她抱到床上,她照例地蜷成一团,咬他,又威吓他要叫了,但她最后还是顺服地躺下来,让家康莽撞地压到身上,舌尖被咬住了,而且吸吮得微微作痛,两个人如痴如醉地闭上眼睛。

逐渐加深的幻境被猛烈推开的房门声惊碎。

“哎呀!”进来的人叫。

一对情人慌忙分开,家康像蚱蜢一样地跳起来,婉华翻身朝里,双手扭着衣襟,家康悻悻地望着那位不速之客。

“对不起,”钱国林喘气说,“我明天再来。”

望着退出的背影,家康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真糟糕,忘记扣了!”他搭讪着抚摸着婉华的秀发。婉华不说话,脖子上的红潮仍在泛滥。

“婉华,”他把手探向她的胸前,乞求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好。”她不耐烦地站起来。

“为什么不呢?”

“就是不好。”

她知道她是爱他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到他房子里和他纠缠到深夜,为的是跟他在一起,才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安全的感觉。可是,她恨他这种不合时宜的求婚。她板着面孔站起来,家康被吓呆了,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婉华最喜欢欣赏他这模样,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今天不答应,”家康故意咬牙说,“我就掐死你。”

“掐死也不答应。”

婉华用小手帕擦擦家康流到自己嘴角的涎水,照他脸上摔一下,然后飞也似的跑出去。家康一把没拉住,只好泄气地倒到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又爬起来把婉华掉在枕畔的几根细长乌丝,珍惜地一一捡起来,夹到贴身口袋的小本子里,关了灯,独自个静静地遐想。黄浦江心传来汽笛声,告诉他已经是夜半了。

噗,噗,噗。

“嘿!”婉华在窗外小声叫,她又回来逗他。

“­干­什么?”

“怎么叫也不醒,房门又关得死紧,你这块木头。”

家康一跃而起,可是,高跟鞋噔噔地又跑开了,等他追出房口,早已看不见影踪。家康无可奈何地搔着头,嘴角咧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陷阱3

第二天一早,家康被钱国林摇醒。

“漂亮的妞儿把你搅昏了吧。”

“胡说!”

“那妞儿真够味!我早就看中了她,而且还知道是你的朋友。”

“正经点好不好。”

“还哼哼唧唧的,能不能转让给我?”

“你­干­什么?”家康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爱人的不敬。

国林无聊地笑了笑,燃上纸烟。

“我来打听一下,你们公司里有没有和革命党勾结的人物?供给点线索!老朋友,快一个多月没有弄到什么案子了,再不交差,饭碗就得砸了。”

家康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和国林是初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一块儿打群架,一块儿偷西瓜,直到初中毕业,才渐疏渐远。家康大学毕业后被介绍到先施公司担任会计,偶尔的一个机会,在街上碰见国林,国林这时已是上海督办公署特务厅的一名股长,从此,他就常来家康处跑跑,寻找点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国林吸着烟,一面凝视着桌上乱七八糟的杂志,眈眈得像一头饿狮在凝视着一群茫无知觉的斑马,他没有目的似的翻动着。

“这是什么呀?”国林得意地发出欢呼。

“放下来。”

“张婉华是不是昨晚上你玩的那个妞儿?以后该我玩她了吧。”

“放下来。”

“有问题,”国林如获至宝地把信塞到口袋里说,“我带回去研究,这信上全是隐语。”

“放下来。”

家康起身要抢,国林已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房门,家康赶到走廊上,倚着柱子,睡意全消。

中午,国林第二次跑了来。

“告诉你,”他满意地伸出双手说,“调查得清清楚楚,张婉华是革命党,我们决定今天晚上逮捕她,先麻烦你带我勘察一下道路。千万不要向她泄露,帮点忙,老朋友!”

家康像遭了霹雳一样几乎要软瘫下来。

“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我才告诉你,督办公署和我们特务厅都接有密告,说她是革命党。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葬送前途,我的报告上说是你检举的,你成了功臣哩。我如果照实说是在你这里翻出来的,今晚上你也进去了。”

“她不是革命党,”家康说,“她一提政治就头痛。”

“那是伪装,可怕的伪装。来,先领我看看路,我们不预备惊动任何人。等我领到奖金,四马路的女人随你挑。”

家康心如火烧,他提出种种事实为她证明,他愿意为她出具保结,可是天下最徒劳无功的事,莫过于和­干­特务这一行的人据理力争了。家康为了快点脱身,只好领着国林到婉华住处绕了一圈,国林走后,他马上急急忙忙赶到公司。

婉华正低头打她的公文,一个字一个字,嗒嗒地落到纸上,一副调皮的神­色­,似乎一点都不知道祸事的来临。家康招呼了一声,她跳着跟在家康背后,来到屋顶花园的凉亭。在这里,什么人也无法偷听。

“婉华,”家康定一定神说,“请你发誓,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把今天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别人。”

婉华惊愕地照做了。

“你是不是有个叫王大川的朋友?”

“没有!”

“他曾经给你一封信。”

“什么信?在哪里呢?”她摸不着头脑。

“在特务手上。”家康立刻觉得无地自容,他无法解释怎么会到特务手上去的。感谢上帝,婉华没有追问他怎么会知道的。

“你要小心,婉华,”家康说,“你是不是革命党,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是告诉你,不利于你的行动今晚就要发生了,假定你认为必要,最好是暂时离开上海吧,”他摇她的臂膀,低声嘶喊,“婉华!”

“我什么党都不是。”她吃惊地说。

“今天晚上,”家康颓丧地把话岔开说,“你还到不到我房里来?”

“当然来,我先洗两件衣服,洗罢才来呢。”

家康叹一口气。

晚上。

家康桌上堆满了烟头和火柴梗,他想蒙头大睡,却睡不着,想写日记,写了两行,也写不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尖锐的煞车声从大门口传来,他的心几乎要爆炸了,他听见自己鼻孔发出的呼吸。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大门口的汽车才开走,家康的头嗡嗡在叫。

在意料中的,他的房门被推开。

“王先生,”和婉华同房间的那个小姐,面­色­苍白地撞进来,“婉华被架上一辆汽车开走了,哭哭啼啼,她要我告诉你,你——”

眼前的灯光­射­出无数网状的火花,窗棂凭空飞起,向他脸上砸下来,家康双手虚弱地抓住椅背。

陷阱4

好久,好久,家康分辨出他正坐在地板上。

他用拳头捶自己的头,一个神话般的念头忽然浮上脑际,他爬了起来,冲出房门,跳上末班电车。

特务厅大门高耸在巷口一侧,向卫兵说明了来意,家康被引进客厅。客厅里灯光辉煌,雪白的墙壁上悬着两条正气凛然的标语:“公正廉明”、“毋枉毋纵”。像一个沉溺在大海的人望见蜃楼,家康心里原有的一线希望更加有力。这样,一直到国林走进来。

“我求你把张婉华交保吧,”家康满怀信心地说,“随传随到。”

“你想入非非了,老朋友。”

“为什么?”

“我们正连夜审问她,她的嘴很硬,一问三不知,大概是一个老练的革命党。”

“她不是革命党!”

“你懂得什么?”国林含意深长地耸耸肩。

“求求你,国林。”

“保不出来的,审问罢就定罪。”

“假设审问罢,她不是革命党呢?”

“老实对你说吧,她非是革命党不可。”

一连串话激起家康的无名之火,他暴躁地向国林坚持他的主张,国林原来是笑脸相对的,看看家康竟在发脾气,他就也放下面孔。家康又急又愤,太阳|­茓­上的血管肿胀到快要裂开,脑筋像火烧一样热,渐渐地,他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语无伦次起来。这灾祸都是从他偷看信件引起的,在赎罪的心情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螳臂有多大力量,和他在咆哮些什么。

“特务有没有人心?”

国林冷笑地望着他。

“好人一­干­上这一行,就变成禽兽了。”

国林脸­色­呈现出来铁青。

“一点友情也不看吗,国林?!”

“友情?”国林跳起来说,“工作第一。”

“工作?不过是狗腿!”

“你不要看轻狗腿,狗腿能要你的命。”

“哼!”

“滚出去。”

特务厅职员们被他们的吵闹招了出来,无数赤练蛇似的眼睛闪动着,家康发现他已身陷重围,他不得不闯开一个空隙,奔出大门。

街上什么车轮都没有了,他看看腕表,已早晨三点。拖着疲惫空虚的身子,一步一挨地向宿舍摸索,寂寞的街灯排列两旁,商店和住家的门户都紧闭着,在那紧闭着的门户后面,他仿佛听到人们的鼾声。

回到宿舍,更是四肢无力。

他一直坐到天亮,院子里刚有人在走动,他就去敲女职员宿舍的大门,几个同事关切地向他打听昨晚的事情和婉华的消息,他含糊地应着。

婉华的床凌乱不堪地堆在那里,书籍和零用物品撒满一地,特务们为了彻底搜查和展示威风,被子都拆开了。家康呆了一会,虔敬地跪下来,一一从头整理,把婉华的手帕、丝袜、|­乳­罩等贴身衣物,拥到怀里吻着,这都是婉华一日不能离开的东西啊,他感到一阵物在人亡的凄凉,陷下去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一个星期过去了,懊悔、愤怒、怜惜,百般心情折磨着,家康多少有点疯疯癫癫,他时时对着长空凝视,一个拂不去的受苦的倩影,老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他开始向国务院、向督办公署写呈文,写保结,为婉华呼冤,为婉华求救。又到处奔走请托,最初,他请托的还是一些有地位的人,后来,他那受刺激的脑筋越发不太清醒,简直是逢人就嗫嚅着恳求援手了。

五个星期后的一天。

刚上班,国林打电话来。

“老朋友,请马上到特务厅来一趟可好?婉华就要释放了。”

在特务厅的会客室里,家康兴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婉华了,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她成了什么样子呢?憔悴了吧,消瘦了吧。事情总算是结束了,他接她出来,第一步送她去冲澡,第二步陪她理发。然后,回到宿舍,他要跪在她面前大哭一场,要把这场苦难的起因,从头招认,任凭她打,任凭她骂,任凭她丢弃自己……

“跟我来!”

一个陌生壮汉大踏着脚步跨进会客室,打断他澎湃的思潮。

陷阱5

穿过一条窄窄的秘道,家康被领进一个房间,他瞥见墙上挂着几条鞭子,窗底下摆着一根宽大的长凳,前端有一个奇怪的自来水龙头,旁边堆着四五块方砖,­阴­气森森,他觉出他身畔的陌生壮汉已增加到三个了。

“请坐!”领他进来的那一位说。

家康惊异地傍着桌子坐下。

“朋友,”那人一只脚踏到凳子上,把帽子往后一掀,歪着头,“我们开门见山谈问题吧,希望你坦白地照实说话,等到你的话得到证明,张婉华就可以释放!”

问话的态度使家康起了疑惧。

“我们已调查明白,张婉华不是革命党,显然有人在陷害她。我问你,是谁陷害她?”

家康惊骇地怔住了。

“用不着回答,”那人大笑说,“你心里有数,这叫做‘铸锅法’,先把锅打破,再铸起来表功。你打算把张婉华陷害到监狱里,然后再把她救出来,好使她因感激你的缘故而爱你。好主意,可是,我们­干­特务的倒成瘟猪了。”

家康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好了,我问你,那封信和那些告密状子,是你写的吧?”

家康冷笑了一声,他冷笑那人问得离奇。

“写几个字我看,”那人递过纸笔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督座钧鉴,先施公司打字员张婉华思想偏激,在寝室曾高唱反动歌曲……’喂,别故意装蒜,我知道你有好几种笔迹!”

家康想顶撞他几句,可是勉强忍住。

“等一会,我送检验室鉴定。”

家康木然地坐着,竭力猜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曾经在庙宇里为婉华的事抽了很多签,也曾经为自己抽了很多签,都没有太坏的启示呀。他不安地抬起头,看见另外两个壮汉正在身畔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过了半小时,那人拿着鉴定书回来。

“你相不相信科学?”

“当然相信。”

“那就好了,”那人递过鉴定书,“经过科学鉴定,那封信,那些告密状,都是你的手笔。”

“什么?”家康大声叫。

“你又不相信科学的了?”那人搓手。

家康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按手印吧,承认陷害张婉华。”

“简直是笑话。”

“你一按手印,她就可以释放。”

“这是什么意思?”

“按手印!”那人吼叫。

“不。”

那人似乎就在等这个“不”字,于是,像脱口的枪弹一样,一耳光就打上家康的左颊,家康一个踉跄,第二个耳光又飞了过来,家康刚喊了一声,当胸的一拳却使他立脚不住,向后一步没有退好,就一ρi股坐下来,吐了一口鲜血。

“招不招?”

家康咬着牙要站起身子。

那人顺手抓起皮鞭,皮鞭是上好牛筋做的,还夹缠着两根铁丝,那人熟练地把皮鞭在空中舞了一个圆周,然后用力抽下去。家康马上痛得满地乱滚,他号叫着,匍匐着向墙角躲避,另外两个壮汉的皮鞭也加入战团了,三条皮鞭织成一面地狱的网,家康正陷在网里。

“招不招?”

家康把头痛苦地碰到地上。

皮鞭停住了,家康蜷卧在墙角,羞愤交集,这不是苦刑拷打吗?这不是冤狱吗?婉华是不是也受过这样审问呢?他声泪俱下地向三位壮汉申辩。可是,壮汉们的任务并不是来听申辩的,他们的任务是要取得口供。于是,皮鞭又抽下来,家康用双手护着脸,手背立刻被抽出几条血痕,他爬起来又倒下,头顶着墙角,恨不得钻进去。皮鞭雨点般地落到他背上,衣服被抽碎了,­肉­皮被铁丝带起,像一头遭受捕狗队狙击的丧家之犬,他绝望地缩紧四肢,滚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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